28清音

入宫前的一晚上,我娘破天荒地把我叫她房里,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以后你入了宫,可要谨言慎行,断不可毁了我赵家的名声。」

「女儿明白了。」

「你好生生待在宫中就是,不要到处惹事端。」

「知道了娘」。我心想娘啊你还是看错你女儿了,我哪敢在宫中造次啊,我最多敢在京城郊外当一个土霸王,宫中水太深,我可不敢惹。

她看着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动了动嘴皮子再没说出口。

我于是说,「娘,那我回去休息了,我困了。」说完我打了个哈欠,眼泪差点要流出来。

她摆了摆手示意我回去,手却有那么一丝颤抖,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她眼中有一点点明亮的光,在月光照射下尤其明显,我愣了愣,看来娘也是困了。

折腾了这么多天,我们能不困嘛,自从选秀的圣旨到了之后,我们家没有一刻安宁的。

我爹吵着让我在琴棋书画上补补功课,刺绣女红什么的也赶紧地学起来,只是我真的是天资不聪颖啊,临时抱佛脚更是不管用,倒是气走了好几个先生。

我娘则是让下人们赶紧给我准备衣服和首饰,我本来想拒绝我娘的好意,因为我感觉凭我家买衣服和首饰的眼光及水平,在宫里我穿不出去。

我哥倒是一直闲的没事,嗑瓜子唱小曲,时不时瞟到我愁眉苦脸的表情就忍不住大笑。


我是当朝户部尚书赵修言的女儿,赵清音。话说好歹也是朝中正二品大臣的女儿,但天不遂人愿,说实话我混得比较惨。究其原因可能还是我那个爹,作为户部尚书,他是很称职,各种精打细算为我朝的开支伤透了脑筋,不过令人头疼的是他的二愣子性格,我估计皇上也是有点不待见他,所以这么久了我爹还是没有入阁。要知道和他同档次的那些个官员,混得好的都是个内阁大学士了。所以我们家在京中也不大受人待见。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娘她是个直脾气,可以颐指气使地指着我爹骂他没出息(虽然我自认为我爹已经混得可以了)。我娘她的直脾气于一次宴会上显露无疑,在和她们大战三百回合后,被京中各家列为黑名单,从此我的小伙伴少得可怜。

不过虽说少,却还是有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家的小女儿,锦淑,就被我成功收服。那时我正值上山爬树下水捉鱼,无所不能的年纪,帮她赶跑了几个地痞小流氓后,我俩结成了革命友谊,从此她就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晃悠,于是我也毫不客气地带她吃遍了整个京城的美食。

想到这里我突然间有点饿了,一想到明天就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可能再也没有虎皮肉、烧鹅、羊肉水晶角儿、香油烧饼、琅琊酥糖等等,我就想哭。

「呐,饿了吧小音儿」我哥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现,顺带给我捎了一份盐水鸭。我点点头,一边流泪一边吃,我想这可能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盐水鸭了。

入宫第一天。不得不说,皇宫真是气派!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金黄色琉璃瓦更是明晃晃地冲击着我的认知。只是我的耳朵差点被管教嬷嬷的话磨成茧子,我真是佩服她能把就一句话的意思反反复复地说来说去,还不带重复的,当真是炉火纯青地显示出了说话的艺术。以至于在她跟我说所谓的最重要的宫规时,我已经进入了半懵半醒的状态。

入宫第三十天。

太无聊了,我快闷死了。在这一个月内,我哪也不能出门,逼得我把宫规都背了下来。不过嬷嬷告诉我说明天得去向皇后娘娘请安了,因为皇上已经晋了新近宫的各个小主的位分,也就是说,我终于可以见到其他小姐妹们了。好像从此可以开始一段新日子,我开心地多吃了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不吃白不吃。

入宫第三十一天。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见皇后娘娘。在三跪九叩之后,我偷偷地瞥了一眼她,身着青绿色蜀云锦海棠纹襦裙,一支碧玺如意珠花簪斜插在凌云髻上,若是没有发髻正中间的赤金色凤凰点翠嵌珍珠头花,我差点以为她就是寻常富贵人家的主母,温柔可亲,端庄贤惠。她用温和的语气劝导,无非是让我们这些新近宫的嫔妃们恪守宫规,大家和睦相处,保持后宫的和谐安宁,好好侍奉皇上等等这些套话。我深以为意,果然皇后就是这般,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皇后娘娘说的是,从今日起,我们就都是姐妹了,大家可得尽心服侍皇上。」说话的是一个明媚张扬的女子,眼眸里是藏不住的笑意。我的目光向说话的人望去,在我身边的小宫女白芷就悄悄告诉我说,那是目前最得盛宠的端妃娘娘曹氏。

皇后被她打断了话倒也不恼,只是微笑着向她点点了头,然后继续保持她贯有的端庄。

例话结束后,大家按着各自的位分依次走出,我被封了懿嫔,是九嫔之一,上面就剩淑妃,顺妃和端妃,还有一个周贵妃,所以出去得早。

一出去我就不得空闲了,忙着拉帮结派。嬷嬷告诉我说,如今我得天天早起向皇后娘娘请安,无故不得缺席,可惜了以后再没有懒觉睡了。

入宫第四十天。

我天天在小厨房里捣鼓新的菜式,每次研究成功一道菜先交给白芷和紫苏以身试险,一开始她们吓得屁滚尿流,就差没有去磕头撞柱子了,最后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屈服,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而且我发明的新菜式是真的很好吃好嘛,安嫔、宁嫔还有和嫔都成了我宫中的常客。

今天她们又来我宫里唠嗑了。

「姐姐你今天的衣服样式好好看啊,以前怎么没有见过。」安嫔拉着宁嫔的手问道。

「妹妹呀,这可是如今宫里最新流行的款式。」宁嫔斜睨了她一眼,无比骄傲地说道。

我们剩余三个人于是都仔细地研究起宁嫔的衣服样式。

「这衣服还是双面苏绣制呢,真精致呀。」

「还有这素雅的玉兰花纹好好看啊。」

「是啊,简直绣得活灵活现呢。」

「玉兰花不是端妃娘娘最爱的嘛。」

一时间气氛有点微妙,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我发觉有点不对劲,想把话题岔过去。「你们尝尝我这新做的糖渍樱桃……」

和嫔却率先发难,「宁嫔你个小王八羔子是不是被端妃娘娘收服了去,说好的叶子牌四人组呢,三缺一怎么行!」

叶子牌是我们四个人最爱玩的牌局,当时我哭着吵着硬是要将叶子牌带进宫,还贿赂了宫中的小太监,最终使它在深宫中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从此我的宫中成为了八卦闲聊的聚会中心。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背叛你们了?左右不过是端妃娘娘瞧我顺眼,赏赐了我一件衣服罢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和嫔没好气地说道。

聚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我看着桌上还有好多好多的糖渍樱桃,就勉强着自己全部吃了下去,不能浪费呀,我想。结果是我吃不下午饭了,难得有一道肘子菜,我求了小公公半天才要到的。我还为此伤心难过了半日。

入宫第四十一天。

和嫔还有安嫔又来我这蹭吃蹭喝了。

「入宫这么久了也没见过皇上,你们不好奇皇上长啥样嘛。」和嫔边磕瓜子边说道。

「好奇有啥用,皇上还不是不来你宫里。」我往嘴里塞了个葡萄,咕哝着说道。

和嫔白了我一眼,「嘿!我说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呢,等着瞧,我迟早有一天会被皇上宠幸的。」

安嫔见我俩又要掐架起来,连忙说道,「两位姐姐,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正想做桃子酒,愉快地答应了这个提议。「那我们去御花园吧,我惦记着那里的桃子不是一天两天了。」

到了御花园,我找了个绝佳的地方,并用一个月的瓜子做交换,让她们帮我放哨,我好去摘树上的桃子。

刚开始摘桃子很轻松,掂起脚来便好了,但我想摘到更大更甜的桃子,一时情急就施展出了我练就的一身爬树本领。正当我摘的尽兴之时,在御花园的青石板上,一阵清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还夹杂着些许说话声。我心中暗暗叫苦,这指不定是哪个宫里的大人物。进宫前说好不当宫中土霸王的,这下好了。

「什么人在那!」

一声呵斥声把我们三个人都吓得不轻,我慌忙地把桃子往树下扔,顺着树干溜了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身暗云纹锦袍,眉目清朗俊俏,却在隐隐中透着一丝不容冒犯的威严,他的一双眸子明亮清澈,而在眼底似有一层冰冷的秋霜,神情清冷,身形孤绝。

「看来这宫人管理得越发松散了」他眼神朝下一瞥,清冷的话音刚刚说完,周围人就哗哗地跪了一地。

「皇上?!」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当真是猝不及防,我脱口喊了出来。

「大胆!」那人身边一位公公大声呵斥着。

我心想这下可完了,十有八九我猜的没错了。

「算了,别吓着她们。」他举高临下地看着老老实实跪在一边的我们仨,声音淡的如秋后泉水,无一丝波澜,「按宫规处置吧。」

宫规?哪条宫规?我辛辛苦苦背了大半月的宫规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偷了御花园里的桃子怎么处置来着?我快哭了,还一直止不住的打哆嗦冒冷汗。

瞅了瞅一旁的安嫔和嫔,发现她们比我还慌的不行,一个脸色通红,比那桃子还要红上几个度,一个脸色苍白,就如白纸一张,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倒了。

我倒吸了一口气,好好端的阳春三月天,怎么会这么冷。

「等等,皇兄。」一个如沐春风的声音响起,「我看她们这样儿倒也怪令人怜惜的,不如这次就饶了她们罢,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顿了顿,那人才道,「你既这么说,就随了你罢。」

「多谢皇兄了。」

直到脚步声越来越小,周围的空气静默得可以凝成冰块时,我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禁感叹道「好险!」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声音中的哭腔。

「啊啊啊所以我们刚刚碰到的人是皇上吗?」安嫔惊魂未定,嗖地一下站了起来,急道。

「你没听另外一个人说皇兄吗?肯定是了啊」和嫔依旧保持着下跪的姿势,随即缓缓舒展了下身子,转过头来向我求证,「小音儿你说是吧。」

「嗯。」我答道。

所以我们的重点难道不是死里逃生嘛?

「话说你们看清皇上的样子了吗?」和嫔又问,她轻轻地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泥土,手还微微颤抖,连带着声音也是。

「没」

「哪还有闲情看他啊,当时那种情况,现在能全身而退真是万幸了。」我忍不住吐槽道。

「他真是太凶了,给我感觉一点都不好,我想想就后怕。」安嫔似一只刚刚逃出生天的小鹿儿,脸上两团红晕尚未完全消退,让人看了反倒觉得可爱。

我一时于心不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权当是安慰,「习惯了就好,得罪了他,我们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她哭出了声,「为了几个桃子,真是,太不值当了!」

2

继桃子事件之后,我们三个明显感觉日子同往常不一样了,尤其是我这个始作俑者。

以往我的宫中虽说不上冷清,却也不至于这般热闹。

「姐姐,你看到皇上真颜了吗?是不是特别威武帅气?」

我放下了手中磕得正香的瓜子,刚要说话,就被另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打断,「那是自然了,懿嫔妹妹御前失仪还能得到圣上饶恕,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定睛一看,是平素不常来走动的顺妃。

「我听过皇上不苟言笑,想不到还这么怜香惜玉呢!」

「说不定啊,皇上对懿嫔妹妹早就留心了呢」

「是郎有情妾有意的那种吗?」

打住,这怎么越说越起劲,越说越离谱了起来?后宫女人八卦起来都这么厉害的吗,这简直可以写一部戏本子了吧!我暗自苦笑。

「其实没。」

「小音儿你以后飞黄腾达了可不要忘了我们呀」宁嫔也插了一句。

「是啊是啊。」

我弱小的声音淹没在她们热烈的讨论中,仿佛一颗小石子丢进那大海中无声无息了。

「就是不知道端妃知道了会怎么气怎么闹呢」一个声音幽幽地响起。

又是一瞬间的沉默。

难道提宠妃是这宫里的禁忌?我正疑思着,却见围坐在一起嗑瓜子的姐妹们连瓜子也不磕了,纷纷向我投来了同情的眼神。

这是怎么了?

「小音儿,你以后对端妃可得注意着些。」和嫔向来是后宫中的八卦老手,消息最是灵通。

我投来一个不解的目光,「我没有,我……」

「听说当初端妃曾经杖毙过她宫中的一个小宫女,理由是疑似勾引圣上。」和嫔长吁短叹。

「疑似?」

「所以呀小音儿,这件事要是传到她耳朵里,可就惨了。」

我不就是摘了个桃子吗?!怎么会惹上她?!

我瞬间没有了和她们唠嗑的兴致。一想到还要在这个宫里待上一辈子,我就难受。

送走了宫中姐妹后,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起了人生。

是在这个宫中默默无闻还是不蒸馒头挣口气,去认真宫斗呢?如果去争宠失败了会不会死得很惨?说不定还会连累家里人。我突然冒出了冷汗,自己死了就算了,可不能连累家人啊,不然老爹绝对会在阴曹地府骂死我的。想来想去还是吃好喝好得了,在这宫里吃得也不比家里差,多快活啊。

我翘着个二郎腿躺在雕花细木贵妃塌上,边吃着果脯边想着,白芷满脸担忧地跑了进来。

「娘娘,皇上身边的大公公来了,说是让您准备今晚侍寝的事。」

嗯,这是好事呀,小姑娘的脸色这么难看做什么。侍寝?好事?

我腾地一下起来了,这叫什么好事!现如今端妃正受宠,皇上十天有七八天去的她那,我突然这么横插一脚算怎么回事!她会不会想弄死我?

白芷见我吓到了,连忙上前扶住了我,「娘娘您没事吧?咱们现如今可咋办,公公还在外边等着呢。」

「就说本宫月事来了,推掉罢。」

「娘娘,公公说皇上是看准了日子的,您月事才刚完。」白芷微微皱眉,似有不忍,说话声也渐渐小了起来。

「那就说本宫偶感风寒,怕传染陛下,不便侍寝。」

「娘娘,您这么说皇上可能会去叫太医来。」

戏本子里的都是骗人的吗?

「娘娘,不如就应下了吧,否则皇上怪罪下来我们也得遭殃」白芷硬着头皮说道。

我快哭了,真的快哭了。皇上他是故意要整我的对吗?

这天夜里绝对是我最难以忘怀的。手忙脚乱地梳洗沐浴完毕后,我甚至有点哭丧着脸,坐在梳妆台上再无半点动作。

紫苏看在眼里,连忙上前来细心地将我披散着的发丝挽成京城时下最为流行的桃心髻,梳罢,又对着镜中的我看了半天,相当稳重地挑了几只金步摇插上,再细细给我上妆。她眼神里是满满的专注,动作轻缓却又稳重,绝不拖泥带水。

「娘娘,您看这样可好?」她轻轻问道。

「可以,就这样罢。」我点点头加以示意。

她便对我福了一下,缓步退出了寝殿。独留下我一人静静地在寝殿中等待着皇上的到来。

等待的时间可真漫长啊,我一次又一次听到宫人报时的声音,看着紫檀描金山水纹食案上的精致菜肴渐渐失去了一缕缕白烟,青瓷冰纹碗上渗出来了一点点细密的水珠。而我眼皮越发沉重起来,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

「懿嫔是吧?」

我猛得被惊醒,嘴角尚带了一丝晶莹,眼前的一切如同蒙上了一层白雾,迷迷茫茫看不真切。可耳边的声音我是实实在在听仔细了,这声叫唤与那日在御花园中的声音神似,那些被我硬生生压住不要去回想的可怕回忆如潮水般再次袭来,使我避无可避。

「是,是」

我忙连声应着,尽量让自己笑起来,顺势向他行了个礼,然而头却不自知的低得更厉害了。

「你闺名是唤作……清音罢」他顿了顿,一时间无言。

「是」我低低颔首应道。

「那就是了,赵尚书的女儿吧。」他打量了我一下,微微笑道,原本清冽的声音竟夹杂了一丝温度,如同雪后暖阳。

「对。」我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只见他一身月白色金丝边祥云纹常服,袖口处镶绣着流云纹,腰间束朱红犀角带,其上缀着一枚晶莹圆润的白玉佩,乌黑的发丝以镶碧鎏金冠束着,整个人端的是丰神俊秀,眉宇间隐隐生出那自带的高贵气质,只是那双眸子依旧深沉似海,难以捉摸。

「好」他自顾自说着,也不看我,便径直走过来坐在食案前。

好?什么好?好什么?我紧张得连话也说不出口,只得干站在他一旁。

他瞅了一眼食案上的菜肴,微微蹙起了眉,「这菜都凉了,叫宫人撤下吧,朕已然用过膳了。」

我看着满桌子动还未动过一口的菜肴,咽了咽口水,尽管内心十分不舍,也不得不依着他的意思让一旁的宫人撤下饭菜。

从下午等到半夜,我还一口未吃呢。

「你舍不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的意味。

「不不」我连忙摆摆手,表示坚决拥护他的命令,再次看向那些菜肴时已经没有了半分留恋。

「咕咕」好巧不巧,我这肚子刚好在此时十分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让她们把饭菜热一热,再端上来罢。」他一贯波澜不惊的神情中夹杂了一丝笑意,连带着话语间的口气也温柔了些。

「皇上圣明!」我笑嘻嘻地望向他,露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

他微微一怔,随即转过身去不再看我,默默地拿起一本诗集兀自看了起来。

我心想可能是我刚刚表现得太过热情,我娘以前老念叨着要我做个淑女,笑不露齿,我刚刚惦记着一桌子的红烧鲫鱼,白煠鹅,爆炒羊肚,炙蛤蜊,酒酿圆子,以至于忘记了分寸,对着皇上也敢笑得如此放肆。

再无言语。整个暖阁中静默得连他翻书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脸涌起一股热潮,想必已是红到了极点,偷偷瞥向他,却发现他倒是气定神闲地看着书,修长的手指时不时敲打着紫檀木桌,发出咚咚的声响。

我突然感觉口干舌燥,嗓子仿佛要冒烟一般难受,身上也闷热得难受,如置身于蒸笼一般。这般长期的焦虑不安再加上发髻的沉重,令我身心俱疲,半个身子也渐渐地快趴在案几上了。

「若是困了,就睡会儿,等饭菜热好了朕叫你。」

「不不,我……妾不困。」我连忙坐直了身子,「皇上您热吗,不如妾伺候您扇风。」

我随手拿起一柄缂丝花鸟团扇为他扇起了风。

「不用了。」他摆了摆手。

「那妾给您沏壶茶罢。」我放下团扇,伸手拿上描梅砂茶壶,却立即被他反手抓住。

我略带疑惑的望向他。

「不用做这些 ,朕只是,想安静地看会儿书。」他微微沉吟道。

我能感觉到我的脸更红了。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皇上,饭菜已热好,是这会儿上吗?」是皇上身边的大公公。

他饶有兴致地看了看红透了脸的我,朗声应道,「就这会儿吧。」

说罢,由大公公带领着一群身着浅蓝色挑丝云雁宫装的宫人迈着整齐的步子,进入殿中,有条不紊地上菜。转眼间,食案便被饭菜置得满满当当。

「退下吧。」他依旧是那副淡漠的神情。

「是。」公公拘谨地应道。

整个殿中又只剩下了我和他。相顾无言的尴尬再次袭来。

「快吃罢。」还是他先开的口。

既然他这么说,那我真的不客气了。想念它们太久了,只看却不能吃就如同在我心中挠痒痒一般,心里难受却又不得不忍。

我夹起一筷子红烧鲫鱼,肉质鲜嫩,入口即化,真是美味啊!

再次抬头时撞上他眼神,只觉他眼底的寒霜更重,似是有些不悦。

不悦?

我吓得赶紧放下手中的筷子,猛得想起来皇上还未动筷子自己就先猴急吃上了,只得朝着他冷冰冰的脸勉强笑道,「皇上,妾逾矩了,您先吃。」

「朕说过已经用过膳了。」他淡淡回道,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拒绝。

我只觉得此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朕有点累,先歇下了。」他揉了揉眉心,略带有一丝疲惫地说道。「你吃完也赶紧歇下吧。」

他踱步到床边,脱去外衣,躺在了床上。

我被他晾在了一边,所以他为什么会召我来侍寝?连床也被霸占了,明天还得面对凶狠的端妃,我可真倒霉。

我看着窗外长信宫灯中微微跳动的灯光,浮在夜空中似有似无,若天上星星闪动一般,不由得想起以前捉萤火虫玩的日子,那时的天没有这么狭窄,哥哥还会带我去河边放花灯,点点星火如天上银河般璀璨。他将捉来的萤火虫放出来,跟我说,「小音儿,你看这是会飞的星星,和河中花灯一样是有生命的,不像天上的星星那般不尽人情。」

我看着满桌子的菜肴突然没有了胃口。

3

「娘娘,醒醒。」迷糊迷糊中听到有一阵杯盏碰撞的清脆声,紧接着便依稀感觉到有人摇晃着我。

「怎么了」我咕哝着,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会儿。

「娘娘,您还得向皇后娘娘请安呢!」是白芷的声音,她倚靠在床边,对我急急地说道。

「这会儿几时了?」我一下清醒了过来。

「已是辰时了」白芷稍有犹豫地答道。

「完了完了」我边说边下床,只一动,却发现头疼得厉害,仿佛被人灌了千斤重的铅。

白芷似乎是有所察觉,她用手抵住我额头,感受着我额间的温度,不一会儿就惊呼道,「呀,娘娘你烧得厉害呢」她的声线也颤抖了起来,「是否去请太医来看看?」

我脑袋昏昏沉沉,思绪却是飘到了昨天半夜,只记得当时看宫灯看得入迷,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了,待我醒来就已经躺在床上了。

「皇上什么时候走的?」我问道。

白芷一愣,吞吞吐吐地说,「皇上早就起来去上朝了,看娘娘您睡得熟,就让奴婢们不要打搅您。」

我半靠在床头,闭着眼睛思索着:所以昨儿个我是趴在桌上睡了一晚上了?怪不得感染了风寒。这个天杀的。

「娘娘?」白芷见我没反应,再次唤我。

在这关键时节,如果不去向皇后娘娘请安,宫中姐妹对我误会可能就更深了,我心下一横,直视着白芷,眼神坚决,「别耽误了,扶我起来,先去请安。」

我能明显感觉到我这次请安有点不同寻常。

先是和嫔硬拉着要我坐到她旁边,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眼神看着我,我寻思着我脸上也没花啊。再然后众人的目光也都向我投来,讲道理我有点受宠若惊。

「懿嫔妹妹昨儿个伺候皇上辛苦了,瞧着今天的脸色不大好呢。」端妃侧倚在黄梨木雕花椅上,微微歪了头,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原来大家是看着端妃的目光顺带看向我,我还发着烧脸色自然是不好看了啊!

「这么说来还是端妃姐姐最得圣心了,伺候皇上这么久也不见疲惫,许是皇上心疼姐姐要紧呢!」和嫔对我使了个得意的小眼神,略带笑意地说道。

我内心:果然好姐妹!这么久的瓜子不是白给磕的!

「是呢是呢,我是被皇上晾在了一边,所以不曾累着。」我连忙附和着。

安嫔用手肘推了推我,使劲给我甩眼色,我不解,再看向众人时只觉她们的神色各异,有人用团扇遮住了嘴,眉眼间却是止不住的笑意,有人略略低头,而端妃则是满脸愠色,她那一双眼睛冒出浓浓的怒火,简直要把我烧死。

我的天!我都说了些啥?!

「懿嫔妹妹真是耿直呢,这样的性子皇上怎么会不喜欢?」皇后依旧保持端庄娴静雍容华贵的神态,她双手扶在红木嵌沉香椅上,微笑地望着我。

天地良心,他昨晚的确是没有理我。

「多谢皇后娘娘夸赞。」我答道。

「皇后娘娘,妾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端妃起身随意地行了个礼。

皇后倒并不在意,点点头道,「去吧,仔细着点。」她也不再注视端妃那略显傲慢的行为,别过头来对其他嫔妃叮嘱道,「最近这天气是容易着凉,各位妹妹可得注意些。」

大家都应着皇后的话语,又扯了些其他无关紧要的话题,这才散去。

「小音儿你可真够厉害的,你看端妃那脸色,啧啧,真是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噎人的哈哈哈。」回宫的路上,和嫔走在我旁边,拉着我的手眉飞色舞地说道。

「我是脑子烧糊涂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啥。」我用力拽开她的手,示意她摸摸我额头。

「我还以为你只是侍寝累着了,没想到是真着凉。」和嫔皱了皱眉,随即颇为好奇地问道,「皇上昨晚都对你干了啥?」

一旁的白芷,紫苏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无奈道,「快收起你那八卦的心吧,昨晚,他都不带理我的。」

我生病的消息很快就被各宫知晓了,毕竟和嫔是宫中散播谣言的一把手。皇后特许我这些日子不用请安,我便也就乐得自在,舒舒服服地睡懒觉,看戏本子。

听我娘说,看戏本子这个爱好十有八九是遗传了我爹的。我家祖籍在杭州,据说那里四方客商云集,游人纷至沓来,有烟火数十万家。而城中则数城北最是热闹,自南渡以来,流传至今仍集市如林,行人如云,每逢重要节日更是茶馆酒肆数不胜数,画舫肩舆络绎不绝,伴有珍羞良酝,歌舞杂耍,斗鸡蹴鞠,说书唱戏,常常夜晚喧闹仍如昼日,直至夜深方有归人。我爹年轻时爱玩,流连于这些勾栏瓦肆之中,最爱到处收集戏本子,几次考取功名都未成功,看到儿时玩伴大多也功成名就,最后痛定思痛,一颗心扑在圣贤书上,两耳不闻窗外事,方有如今成就。

我没有去过杭州,只是爹爹每天在我耳边念叨着,也就极为向往,他说越地之物,带骨鲍螺为之一绝,可谓天下至味。这道甜品用牛乳和蔗浆和成,再经过熬、滤、钻、掇、印几道工序制成,用觞花露入甑蒸之,趁热吃,极妙;或用豆粉搀和,沥成腐,冷吃,也妙。我时时被他说得馋得不行,可惜我从未在京中见过这道美食。

好巧不巧的是,今日的戏本子里出现了这道甜品,想必作者也是个越人,我以往都看戏本子时都很开心,今天看到这里却是有点儿难过。

「娘娘,该喝药了。」白芷端着一碗药走到我身边,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看了一眼那药,乌黑的汤汁在青花白地瓷梅碗中如墨汁般散开,显得格外醒目,一种草药独有的气味窜入鼻尖,虽说不上难受,但我内心依旧是拒绝的,眉间不自觉地微微一蹙。

「娘娘又在使小性子了,要想好的快,这药可不能停。」白芷将我的小表情尽收眼底,打趣道:「有的人想喝都喝不上呢。」

「什么?想喝这药却喝不上?」我不自觉抬高了音量。

白芷见状,却吓得连忙跪在地上,哆嗦着,「不不,是奴婢说错了。」

我叹气道,「白芷,你我同在宫中也过了这么些日子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奴婢听闻,有些宫人得了病,怕冲撞了贵人,只得一同打发到静心堂中……等死。」她顿了顿,其间仔细注意着我的神色,方才说道。

「这样的事,皇上难道就不管吗?」我打了个冷颤。

「皇上日理万机,哪里会管这些人的死活?」白芷垂下了眼眸,「再说了,这是宫规。」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去向皇上求情」我急急地打断了她的话,气愤地打算冲出殿外。白芷立即抓住了我的衣角,「娘娘万不可冲动!上次您才得罪了端妃,切不可为了婢子再胡来。」

我不解地看着她,「端妃不也没有针对我什么吗?」

白芷深深地叹了口气,「娘娘,您静养的这些日子,端妃怀孕了,她宫中整日赏赐不断,皇上天天去她那儿,前来应酬的人也络绎不绝,哪里还顾得上我们呢。」

「那我去太医院再去讨一些药来?」

「不可,宫中每笔开支都详细地记录在册,若是一有逾矩,娘娘您也是要受罚的。」

宫规,都怪这该死的宫规。

「这药我不喝了,咱们今晚先悄悄地送去给静心堂。」

静心堂位于宫中较为偏僻的一角,平日里倒也没什么人往来,其周围杂草丛生,朱红色的宫门都掉了一大块漆,一片凋零衰败之感。我换了一身宫女装,死缠烂打地要求白芷同我一起过来,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一个人来这么个鬼地方,我是不敢的。

「娘娘,咱们把药放在门口,赶紧走吧,这个地方怪邪乎的。」白芷扯了扯我的衣服,小声地对我说道。

我手提着盛着药汤的食盒微微发抖,恍惚间觉着药都有些洒出来了,「白芷,你……说得对……我把这个放下,咱们就溜。」

我弯下身来刚把药放下,一个男子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做好事不留名呐?」

「啊啊啊啊!!!鬼啊啊啊!!!」

我大声喊道,慌忙中朝着那人狠狠地踢了一脚,随即双腿发软,就差跪在地上。

那人被挨了一脚,身子微微蜷缩,倒也没有发出叫喊,只是轻轻说道,「我可是帮了你的,你不记得了?」

「各路神仙,我赵清音从来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求求你们不要让阎王爷把我收走啊啊啊!」

「看来你还真是戏本子看多了,你仔细看看我是谁?」那人将灯笼提到面前,一束暖黄色的光芒照在他的身上,没由来得多了几分温情。

我顺着灯光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人一身靓蓝色杭绸蟒袍,一双眸子灿若星河,自带着一股温润如玉的气质,只是此时额间似冒有冷汗,脸色并不好看。

看来我那一脚是踢得是有点重了。「你是……」我迟疑道。

白芷连忙下跪,并在我耳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那是晋王殿下,皇上的亲弟弟。」

误会,这就是一场误会啊。

4

自从我那晚送药连带着得罪了晋王后,日子越发难过了起来。

我仍能记得他当时黑着一张脸,没好气地说:「你还真是恩将仇报。」

我没反应过来,反问他为何这么说,他就更气了,「那日在御花园,要不是我向皇兄求情,你还能像现在这样蹦蹦跳跳的吗?」

我瞬间明白了什么。「大恩大德永世难忘,说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必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拍了拍胸脯认真说。

他却并没有在意我这句话,反问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摇了摇头。

他有些失落,眼睛里的光也暗了下去,喃喃道,「不记得也好,现如今……」他没有再说下去,我转头看了眼白芷,她眼神里满是惊慌与焦虑,我也就急道,「晋王殿下,今晚是我冒失冲撞了您,改日必将好好补偿,只是这天色已晚……」

「我明白,只是本王平白无故地还受了你一脚,你就这样逃了有点儿说不过去吧,听闻懿嫔娘娘喜爱看戏本子,正巧本王也是,不如将你收藏的珍品送予本王?」他面色恢复如初,还夹带了一丝略显狡诈的笑容。

我心一横,欠了人家的总要还债,勉强同意了。

「往后若还有佳作,也请一并送来,本王与赵家大公子交好,你只需寄给他便是了。」

这是什么不平等条约?他既提到了我家人,想赖都赖不掉了,我咬了咬牙,狠狠应道,「是,晋王殿下。」

从此我的生活质量明显下降,原因是他看戏本子的口味异常挑剔,我寄了好几本心头爱给他,他竟也嫌弃,我只好再从每个月的俸禄中抽出大半,重金购买京城时下最为流行的戏本子。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我越想越气,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趴在书案前叹气道。

「娘娘你又叹气了,这些日子都不知道叹气多少回了。」白芷走到的我的书案前,为我添上一盏茶。

「你说这晋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奴婢只知晋王殿下和当今皇上是一母同胞,自小与皇上亲密,时常在宫中走动。」

「那你说他会喜欢什么题材的戏本子?」我追问道。

「这个,奴婢未曾听过。」白芷低下了头。

我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琢磨如何才能赚到更多的钱来。

这个月初九,正好是皇后娘娘的生辰即千秋节,按理,阖宫上下都得好好庆祝一番,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可得好好抓住表现一下。

宫宴上,皇后头戴双凤翊龙冠,一袭真红大袖霞帔的燕居冠服,端坐在皇上身边,接受从各地赶来的命妇们的祝贺。朝贺规矩众多,甚是繁琐,但她却处处仔细应对,嘴角一直挂着微笑。

安嫔在坐在我身边,悄悄说道,「入宫这么久来,我还是头一次看到皇后娘娘穿这么隆重。」

和嫔随手拿起一只百合糕 ,边塞进嘴里边说道,「你们没发现吗,皇上坐在皇后娘娘身边的时候,皇后娘娘笑得真好看,和以往不同。」

和嫔你真是好样的,这都能看出来。

不过宴会进行到一半,端妃宫中的一个内侍黄门过来向皇上说了几句,皇上就走了,那上头最中间本该是两个人的位置,独留皇后娘娘一人。

我能明显感觉到皇后娘娘在强颜欢笑,她本来好看的双眸失去了神采。

我一时于心不忍,心中竟有些心疼皇后娘娘,她待我们这些嫔妃都很好,说话从来是温言细语,没有半句重的。今日本是她的生辰,是她最耀眼的时刻,但她的丈夫却在此时抛下了她。

「祝愿皇后娘娘千秋鼎盛,鸿福齐天,与皇上白头偕老白首同心。」我挤出一个最真诚的笑容,对皇后娘娘祝福道。

皇后一下子就笑了,她招了招手示意我前来,「好妹妹,谢谢你,」迟疑许久,她才凑近了对我说道,「但这话可不要再说了,以后注意着些。」随即将手中佩戴的玉镯取下,递给了我,「赏。」

我很开心,毕竟是皇后赏赐的东西,应该价值不菲,这个月的生活应该能改善不少,嘿嘿。

和嫔在一旁恨铁不成钢地说,「瞧你这样,倒是比给皇上侍寝还要高兴上一万分。」

我心想这能一样么,这可是实打实的钱财哇,一高兴我就止不住多喝了点儿酒,想到前人也有秉烛夜游,烹雪煮茶,对月饮酒的闲情雅致,恨不得自己也能体验一番,将这一个月来勒紧裤腰带过的憋屈日子通通丢到九霄云外去,好好肆意潇洒一回。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到宫宴结束,众人都依次散去时,我已经喝得迷迷糊糊了。

「娘娘,别再喝了,若是喝醉了可不得了。」白芷在一旁小声劝导着我,她原本白皙的脸庞已有捎带了几抹红晕,发梢上微微沾染了些许水滴,「奴婢扶您回去罢。」

我知晓她一向都端庄稳重,安分守己,可怜她遇到我这么个闲不下来的主子,此刻我已是喝了大半,却是兴奋异常,被她一路领着跌跌撞撞地走,还吵着闹着要去看看金明池。

我指着远处隐隐约约的水光,喃喃道,「白芷,你可看到过龙舟争标?还有水秋千!」。

「娘娘,宫中没有这些,我们快回去罢。」

「先别回去,我们去前面看看可好?」此时的我置身于草木葳蕤繁盛之地,隐隐间有一缕罗浮雪意的清冷香气,幽幽袭来,期间夹杂着阵阵微风,如酷暑中的冰块一般,缓解了我脸颊上徒然升起的热度,我便不自禁地朝着水光处前进了几步。

走到近处,只见一片星光倒映在盈盈水波中,暮色里水光山影接天一处,有若隐若现的萤光停留在残荷之上,如秘色釉中的微微光影。

「想不到宫中还有这么个好地方!」我用力甩开白芷,朝水光深处走去,借着醉意,一手提着壶琼浆,一手指着如雪色般皎洁的明月,大声呼道,「咱们继续喝啊,来来来。」

「你倒是好兴致。」黑暗中蓦地冒出个人影,他的声线一如往常般温润如玉,带着些戏谑的意味淡淡说道。

又是他?

我的脑中如雷击般轰隆一响,握住酒壶的手就势一松,眼见着就要掉在地上。

只片刻,便见眼前闪过那抹熟悉的身影,再次转身间,就看到他提着那差点儿就将将摔碎的酒壶,笑意盈盈地望着我,「这可是金华酒,险些浪费了。」

金华酒,色如金,味甘而性纯。京城上下流传着「杜诗颜字金华酒,海味围棋左传文」之说。

我此刻脑中已是昏昏沉沉,也不大顾得上什么礼仪,再加上这些天来恼他,说话也不客气了几分,直冲着他说道,「怎么,晋王殿下今日也有闲情来这饮酒?」

「也就是恰好路过。」他神色淡淡,看不出来任何情绪。

我正欲开口,却见他神色犹豫,微微咬住下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方才说道,「这些日子来,你过得……可好?」声线中带了几分颤抖,几分认真。

我一愣,什么意思?

他见我不说话,又上前了几步,眉间微微一蹙,缓缓开口问道,「怎的喝成这样?」

我心想可不就拜你所赐吗?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只道:「前日里看戏本子,想着对酒赏月,好不快活,就一时多喝了些」,我又追问道,「晋王殿下可喜欢这类戏本子?」

此时,有一片云悠然移走,雪色般的月光透过树枝的层层缝隙照射下来,他站立在斑驳的光影之中,不辨神色,不远处传来阵阵叫喊声,连同草丛中此起彼伏的声响,将原本那些层层叠叠的晦暗褪去。

「不如这样,你我坐上这小船,待我细细向你说来。」他指了指岸边的一条小船,示意我上去。

我暗想应是白芷寻我来了,正要拒绝,却突然感觉有一瞬间的天旋地转,一双强有力的手将我一把抱了起来,朝着那小船的方向走去。

我奋力挣扎,却听到身旁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别乱动,我可不敢保证你不会摔下去。」

他的呼吸急促紧凑,声音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我的心随之一沉。

他将我稳稳放置在船中,便前去船头划起了桨,动作细致稳重,以致船身并未有几丝摇晃,恍惚间,小舟已然驶过一片狭窄的水域,到了更宽阔的水面。我探出身看了看,湖水广阔渺远,周边草木肆意生长,其中只零星点缀着几处亭台楼阁,不似宫中那般刻意的精致,更仿若水乡田园,充满野趣。

「这里是?」我不禁问道。

「西苑。」他将手中的桨放下,任由小舟飘荡在湖中,继而深深凝视着我,语气里满是温和,「你不是吵着闹着要看金明池么?这里是整个京中最像的了。」

我微微一怔,「你怎知我想看金明池?」

「你近日给我的戏本子全是前朝之人所作,三日一日开金明池琼林苑那章被你画了个大大的记号。」他淡然说道,细细听来却又夹杂着几分笑意。

我只觉得自己从耳根子到额头上都热得发烫,他那一双清亮的眸子仿佛能看穿我的一切。

「可惜汴梁旧事,东京梦华,都已消散,纵是再追寻,也不复往昔。」他轻轻叹了口气,近乎不可闻,「还是不说这些的好。」他晃了晃手中的金华酒,有几滴琼浆溅出,在这月色中甚是明亮,一如他的眼眸,「不如饮酒于当下。」

「该你了。」他仰头一饮,随即将酒壶扔给我。

我也就势喝了一口,闭目体会着从喉咙一路到胃里的灼烧感。

有清风徐来,消散了些许燥热,我远远望去,是一派星垂平野阔的美景,令身在其中的人,反而不知今夕何夕。我凭借着几分醉意,喃喃自语着,「汴梁梦不得,那就退而求其次,杭州也好。」

黑夜里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得见他身躯明显一动,许久,才听到一声,像是回答,更像是自嘲,「杭州……于我而言,或许是更好罢。」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迷迷糊糊中,我蓦地想起这首诗,像极了此时此刻的场景,人生大梦中,恐其是梦,又恐其非梦,终不过是痴人说梦。

5

据白芷说,那晚她找了我许久,终于发现我醉卧在一只小舟上,连忙将我带回了宫中。之后我只得再三保证,不到处乱跑,她才肯罢休。

日子就这样悠悠过去。因为端妃有孕,皇上也就雨露均沾,九嫔中他都照顾到了一些,连带着后宫也安宁了许多。我后来又见了他几次,和往常一样,他在一旁默默看书,我只觉着无趣的很。因此,进宫这么久来,我认识到了一个重要的事实——皇上他一般是不常来后宫走动的。我朝立国百来年,积弊已深,他登基后平日里也忙着看奏折,天天和那群成精了的大臣们斗智斗勇,不太理睬我们,只有端妃可以说是个例外,我们也都习惯了。我推算了一下我上次侍寝的时间,正巧赶上秋收,我爹爹可能是做得不错,他也就龙颜大悦,顺带想起了我。

秋天菊花盛开。从九月初一日起,宫中流行吃花糕,喝菊花酒,还有的宫人三五成群,围坐共食螃蟹。我时不时到和嫔宫中唠嗑,她的宫中已然成为整个宫中的八卦中心,还有许多姐妹都加入了进来。从端妃宫中的小宫女到皇后身边的大公公,全是我们的讨论话题。

只不过这次,我们讨论的话题是皇上。

「你们可知道,这当今圣上的元配并不是如今的皇后?」周贵妃眯起一双好看的丹凤眼,身子慵懒地躺在榻上,一边喝着菊花酒一边说道。

「以前听宫里的老人谈论过一二,不过只知道很早就薨逝了,好像是唤作孝洁皇后吧?」和嫔接上说道,「可惜我入宫的晚,也没见过。」

「我倒是和孝洁皇后一同入的宫,哎,她也是可怜,你们都不要学她罢。」周贵妃摇了摇头说完,转而拿起一只大螃蟹吃了起来。

「说话不要说一半啊!」我好奇心作祟,追问道,「她是怎么了?」

她嘴里嚼着东西,说话含糊不清,「还能咋地,妄想得到皇帝的爱?也是个傻子。」

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如漂泊在天上的一朵闲云,我却记在了心里,「和如今的皇后一样傻。」我求着她再多说些,她却摆摆手,再不肯说下去。

「无非是始乱终弃呗,要我说皇上他也是不懂得珍惜,皇后娘娘那么好的人……」和嫔一时气愤,义愤填膺说着。

安嫔扯了扯和嫔的衣角,小声说着,「姐姐别乱说话了。」

「妹妹要我说你就是太怕事了,有啥可怕的,他莫不是……」和嫔正说到兴头上,宫门外一声小黄门的叫喊令我们都惊出一身冷汗,「皇上驾到。」

他身穿四团龙圆领常服,腰上着玉带,快步跨进寝殿,淡淡地扫视了我们一眼,「这么多人在这呢,和嫔你宫中可真是热闹。」

「皇上万安」我们纷纷行礼。

他倒也不再和我们客气,示意我们免礼后,径自走到食案前,笑道:「原来是吃螃蟹来着。」

和嫔只得对上他的话语说道:「近日宫中的螃蟹最是新鲜,皇上可要尝尝?」

他点了点头,就坐了下来,和嫔在一旁默默为他剔螃蟹肉。

我和其他人识趣地退出了寝殿。实在是对不起了,和嫔,你自求多福罢。我在心里默默为她祈福。

这一次,就看和嫔的造化如何了。

我溜进自己的宫中,转而研究起兰雪茶制法。

只因宫中螃蟹宴虽说精美,可我总觉着少了些什么,直到在书上看到说是越地风雅人士,食螃蟹时需以兰雪茶漱口,外加冷橘、风栗、风菱,饮以「玉壶冰」。这兰雪茶制茶工艺,有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等做法,皆参照松萝焙法,并夹杂茉莉,冲淡后放入敞口的瓷瓯中,等候其冷却;随即再以滚开热水冲泻之,其色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如若取来清妃白素瓷杯,将茶倾倒进去,便犹如一枝枝立在水中的素兰与雪涛一同倾泻而下,故名「兰雪茶」。

宫中茉莉不少,这个时节却早已簌簌落地,如若再去寻来,一时间也有些为难。我仔细思索着何处才能寻来茉莉,不知不觉已经天黑了下来。

宫中的夜晚最是漫长寂寥,我最爱坐在庭院中,浸浴在月光下看昙花,一看就是几个时辰,用以打发时间。其实昙花难得开花,花夜开晨即萎谢,更多时候我只是在等待。

白芷常常笑我痴,说是明明知道看不到还非得巴巴地等着,一边说着却又一边从殿内拿了一件披风给我披上。

不过今日,只怕是天公不作美。自戌时起,便有小雨淅沥淅沥下个没完,使整个宫殿氤氲在水雾之中,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我只得退回殿内,静静看着雨滴落在窗棂间,弹出好看的弧度,随即顺着屋檐一路悄然滑落,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不知觉间出了神。

也不知经过这一夜的雨打风吹,庭院中的昙花可还好。

第二日清晨,我起床后正打算出去看看昙花,紫苏与和嫔宫中的小顺子一齐匆匆忙忙跑进了我的寝殿。

「娘娘,不好了不好了。」紫苏的衣袂仍沾染着昨日的雨水,裹挟着阵阵寒意。

「怎么了?」她向来稳重,未曾如此失态过,我内心徒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小顺子在一旁哭道:「和嫔娘娘她冲撞了皇上,被罚禁足,褫夺封号。」

褫夺封号,禁足,无疑是被打入了冷宫。我觉得胸口憋闷着一口气,压得我喘不过来,

怎么会这样?前一日皇上不是还好好地待在和嫔宫中吗?

「北方俺答来犯大同,总兵官卢尚文战败下狱,和嫔娘娘为之求情,皇上因此大怒。」

卢尚文是和嫔的生身父亲,即使战败,但为之求情乃人之常情,皇上怎么会如此生气?这其中一定有所隐情。

「娘娘,现在只有您能救她了!」小顺子跪了下来,他满脸泪痕,神色悲凄,只有一双眸子直直盯着我,其中有几分希冀的光芒闪动。

我心一横,「去乾清宫。」

我端着碗参汤跪在乾清宫前许久,听到更漏声连绵不绝,萦绕于宫墙之内,而我只觉得双腿微微发麻,有无数的虫子在吞噬我的骨头,疼痛难耐,却是不能动弹一丝一毫。期间有不少宫人往来,时不时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只当看不见。

天阶微凉,此时又下起了小雨,点点滴滴渗入衣襟之中,冰冷刺骨,我止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懿嫔娘娘还是请回吧,」一声内侍黄门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身穿绯色仙鹤瑞草五蝠捧云曳撒,缓缓低下头,凑过来对我无奈地说道,「皇上说了不见。」

我认得他,是皇上身边的大公公,司礼监秉笔黄锦。他自幼时起便在皇上身边伺候,在圣上面前说话也有些分量,我急忙拽住他:「公公求您了,麻烦再去通报一次吧!」

「咱家说了也不管用」他面色有些不忍,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此事涉及前朝战事,又是你我能奈何的。」

我又向着乾清宫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执拗地说,「妾身赵氏求见皇上!」

「你……」他终是没有再说什么,几声叹息后默默隐于暮色中去。

我最终还是没有见到皇上,倒是领悟到了宫墙内夕阳西下的美景,雨过天晴,一轮血色的残阳从天边渐渐沉下去,一如我的心。

自那一日后,我久久不曾踏出宫门。

秋去冬来,天气愈发寒冷起来。按惯例,宫人们便会一起聚在暖室,观赏盛开如火的腊梅花,吃羊肉包子、炙羊肉、乳皮、乳窝卷蒸食,喝浑酒,喝牛乳。以往我最爱凑这些热闹,但如今却是提不起一点儿兴致。只有每天练会儿字能让我觉得心安。

「不练了,再怎么练也不像。」我赌气地把笔扔到一边,墨汁便在宣纸上晕染开来。王右军的魏晋风骨甚是难以模仿,我练了大半个月也不成个样子。

「原来懿嫔这些日子来是在苦练书法啊,朕就说怎么老是见不着你了。」

是是,我是爱凑热闹,但现在不想见你也是真的。

「妾身不过是打发些时间罢了。」我低下头,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使语气稍显温和。

想见时见不到,不想见时倒是送上门来了。

他倒是没有计较我语气中的不耐烦,兀自坐到我身边,重新拿起我扔在一边的笔,随即握住我的手,在宣纸上游走。

我心中一惊,却听到他富有磁性的声音在我耳边传来,「这练字最讲究心平气和,若是不能心无旁骛,便是练多久也学不来的。」

他的笔锋雄浑有劲,挥毫泼墨间天质自然,丰神盖代,行走于纸上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俨然炉火纯青。

我随声附和道,「妾身领教了。」

他又带着我写了几个字,随即放下了笔,不经意间问道:「你可是小时候偷懒了?」

「啊?」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指着我之前写的几个字,笑道,「按理说赵家也是书香门第,怎么你写出来的字如此……」

他没有说下去,我心里也已是难堪到了极点,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小时候贪玩,只顾着游走于街头巷尾,勾栏瓦舍,爹爹请了好几个师傅教我练字,最后也都被我气走,从此也就放任不管了。

「无妨,只要肯用心,总是会练好的。你既喜欢练字,朕这里有一方歙州墨,唤作一池春绿,甚是适合你用,改天让人取来。」

一池春绿,乃歙州罗龙文所制,他善以桐烟制墨,墨品极佳,时人誉为「坚如石,纹如犀,黑如漆,一螺值万钱。」可见弥足珍贵。

我立即谢恩,「谢皇上赏赐。」

他见我脸色不大好看,又重新扯了个新话题。「怎么不去赏梅?整日在这宫中闷着。」

我再没有和他扯下去的心思,就随便胡诌了个理由,「现在大家一窝蜂的都去赏梅,又有什么趣味?便是要等到下雪时如隐士般去踏雪寻梅方有意思呢。」

只一瞬间,他眼中微微有光波流转,含笑道:「也是。听闻前朝有林和靖先生隐居西湖孤山,种植梅花饲养仙鹤,想来这般清和淡雅的闲情是别人比不得的。」

「闲情雅致也得看是什么人才能有了。」

闻言,他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清冷,「你可还是在怪朕?」

「前朝事情繁多,陛下做不成面面俱到,倒是也能理解。」我冷冷道。

「罢了,等你想清楚再说!」他拂了拂衣袖,转身走出了寝殿。

想清楚?有些事我想不明白,这辈子也不想明白。

6

皇上已经许久不曾来我这了,听闻端妃生了长公主,宫中到处都充满了喜庆的气氛。继皇上的皇二子出生后,皇宫已经很久没有新生命出现了。可惜皇上的长子出生两个月后即夭折,皇二子出阁后没多久后也夭折,所以事实上这是目前皇上唯一的血脉。

小公主周岁礼时,我也随安嫔一道去看望了她,她可真可爱,圆嘟嘟的小脸,那双眼睛黑溜溜的不沾染一丝杂念。

回来后,安嫔一直念叨着也要生个这么可爱的小公主,我问为什么不生小皇子?她笑嘻嘻地说,小皇子指不定会成为未来的皇帝,当皇帝可太累了,身体素质差,说不定还死得早,她才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当皇帝。我想想了每天在乾清宫里熬夜看奏折的皇上,不由得点点头,深以为然。

安嫔自小胆子就小,每次皇上侍寝前都会先焚香祷告老半天,不过她渐渐的也得到了皇上的青睐,召她侍寝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我就祝她早日能得偿所愿,压过端妃成为新一代宠妃,她反倒是有点慌张起来。

「姐姐,你可别这么说,我人微言轻,和嫔姐姐的事也帮不上什么忙,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意了,不敢再多奢求什么。」

我只深深叹了口气,看着她惊慌失措的小眼神郑重地说道,「你放心,我定会想办法护你周全。」

她差点又哭出了声,「姐姐,你现在自身都难保了,还老爱说这种大话。」

哎,瞎说什么大实话,当真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我。

又是一年阳春四月。

宫廷中的饮食,月月有新鲜,节节有变化。诸如二月吃河豚,三月吃凉糕,糍巴和烧笋鹅。四月份,则更有许多时令饮食与花卉上市,供人们食用与观赏。每年此月时,不仅家家户户争尝新菜瓜果,烹调时令菜点;而且新鲜芦笋、樱桃与玫瑰花、芍药花等食品果品花卉的应时上市,而宫中则形式更加丰富多彩。

牡丹花盛开后,宫中设席品尝芍药花。

这日,惠风和畅,容容流云,正值初八,按照自前朝流传下来的习俗,大家还都得吃一种名叫「不落夹」的时令食物。这种食物,是用苇叶方包糯米制作的,长有三四寸,阔有一寸,其味道与粽子相同。

宴会上,端妃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大家来展示才艺,我只默默在吃着,听到这等消息差点要把头缩成一团。

想来端妃应该是有备而来,岂料是康嫔杜氏以一曲《落雁平沙》成功地赢得了皇上的关注,她身穿一袭胭脂色绡绣海棠春纱衣,宛然一笑,轻轻拨动琵琶,听得我都不由得为她叫好,皇上更是欣喜。

还好还好,宴会以皇上拉起康嫔的手走出殿外结束,没有什么我的事。

这天晚上皇上留宿在了康嫔的宫中,听闻端妃宫中砸了好几件珍贵玩意儿。没多久,宫中传遍了康嫔有孕的消息,当时我正在和安嫔在御花园里捣鼓凤仙花,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俩相视一笑,康嫔她定是故意气端妃的。

一时之间康嫔成了后宫新的风向标,风光无限。然而没想到的是,安嫔在一个月后也被查出有孕。

我差点忍不住「呸」出了声,皇帝老儿怕不是想儿子想疯了吧,最近来后宫这么勤快了?

于是经过我多番打听,甚至动用了以往在京城买戏本子时攒下的人脉,终于证实了我的猜想。这其中甚至牵扯出一桩案件。

当今圣上御宇十余载,膝下仍无子,行人司司正薛侃上书请求皇上按照先例,挑选一位皇室宗亲加以培养,皇上大怒,下令查清幕后主使,无论何人,一并问罪,首辅连同其门下太常寺卿彭泽指认翰林夏言为幕后者,连带着刑部给事中孙应奎、曹卞三人一同被下狱,都察院都御史却审不出证词,最终三法司会审,认定为诬告。从此首辅声望不在,不久后便致仕。彭泽被判充军,薛侃削职为民,而翰林夏言升任礼部尚书,不久后又正式升任太子太傅兼少傅,授武英殿大学士,进入内阁。

一时间朝堂也有了新了风向标,夏言成为了炙手可热的人物。而后宫有孕的消息传来,也堵住了言官们的悠悠众口。

我只在心中暗暗发笑,皇上果然好手段。他平生最恨别人利用他,首辅这招真真是损人不利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来我朝历来忌惮外戚专政,后宫女子向来家势不大,我当年入宫,爹爹被好几个御史指着鼻子骂,被逼得差点致仕,骂了爹爹还不算,皇上也被骂得惨烈,而皇上意思却坚决得很,后来大家也发现爹爹做事儿还是比较靠谱,每回京察政绩都是榜上有名,再者皇上没有要让他入阁的打算,这件事才被他们放过。

关于入宫这件事,我一直都未曾明白,为何皇上当年要执意如此,更何况我入宫后也没有掀起什么大风浪啊,现在想来不过是皇上决心与百官抗衡,独断朝纲的一个小小前奏。

当今皇上只是先皇的堂弟,先皇无嗣,当年的首辅按照兄终弟及的皇明祖训,从湖广行省将皇上接来京城,登基为帝,时皇上不及弱冠,尚得听群臣摆布,最后通过大礼议事件才掌控了局面,而现在的首辅在当年不过是在礼部见习政事,甚至都不是庶吉士,照样凭借这个事件平步青云,可笑最后却也因为议礼身败民裂。

不过都是皇上手中一枚棋子罢了,他是,我亦是。

我鲜活的一生,就因为皇上当年的一道圣旨永久地沉寂了下去,偏偏前半生见证过红尘滚滚,人间烟火,现在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贪心呀。

立夏这一日,宫中有戴楸叶,吃莲蓬、莲藕等时鲜菜品和喝莲子汤的习尚,并且还要进行诸如晒伏姜,观赏茉莉、栀子兰、芙蓉等花卉的活动。

宫中人人都在期待着,但前一天晚上却发生了一件大事,所有的活动戛然而止。我听白芷说到当时的场景时,仍然震撼无比——端妃宫中有宫女们蓄意谋杀皇上。

「当时的宫女连绳子都准备好了,套在皇上脖子上时却不小心扎成了死结,后来皇后带着侍卫及时赶到,将那些宫女们都控制住了。哎,真是只差一步啊。」白芷摇头叹息道,我想幸好她只在我面前这样说了,她这话要是传出去说不定都会被认为是同党。

「那端妃后来怎么样了?」我问道。

白芷撇撇嘴,颇为无奈地说道:「还能怎样,此事发生在她的宫中,宁嫔指认她也是同谋之一,皇后便将她押入刑部,同司礼监主审此案,恐怕凶多吉少了。」

「宁嫔?」我一怔。当年她还是我们叶子牌四人组,后来跟随了端妃,也就再无多少往来,听闻她向来唯端妃是从,怎么会这样?

「那宁嫔她现在在哪?」

「还在翊坤宫中。」白芷答道,「有司礼监的人守着。」

宁嫔与端妃同住翊坤宫,我见到她时,她正在殿中茶寮独自一人煽火烹茶,青绿古铜鼎紫檀木香案前,摆着茶盅、茶壶、茶盏等诸多茶具。她稍稍示意我坐在一边,我便与她一同等待到水沸如松涛阵阵,之后她将沸水熟练地注入瓯内,似瀑布奔泻,一时之间,如天光云影尽收其间,烟雾缭绕,香气氤氛。

我不禁赞道:「好香的茶,你这技法也甚是独特。」

她笑道:「我幼时曾师从陆树声先生,先生对茶道颇有研究,却很是不赞同前朝流传下来的点茶法,主张瀹茶法,以散茶冲泡,从简行事。」

我点头,「点茶法繁琐复杂,品茗之人大多重在斗茶,却无认真品茶之意,我也很是赞同陆先生的说法,记得以前曾看过先生所写《茶寮记》,甚是有趣。」

她笑容转瞬即逝,怅然道,「先生曾说,他的茶法只传高流隐逸者。我怕是辜负了他。」

我盯着手中的青花缠枝纹茶盅,茶汤在其中,显得碧绿透亮,绿汤白杯相映成趣,像新发小荷般秀雅清丽,娴静可爱。正是饮茶的最好时刻,我却有些发愣,只听到耳边传来她淡淡如云般的声音,「你知道吗,我有多么羡慕你,又有多么憎恶曹洛莹。」

曹洛莹正是端妃的闺名。

「羡慕你进了宫仍是你自己,而我已经变得不像我自己了,都是曹洛莹,都是她!」她的声音徒然增高,连带着眼睛里也有了几丝痴狂的意味。

我只叹道,「你这又是何必,自古人心最是难留,皇家更是凉薄。」

我望着她清丽的面容下近乎疯狂的眼神,内心不免生了几分怜悯,对她,也是对我,对着后宫中所有的女子。我们都在自欺欺人。身在金丝牢笼中,却仍惦记着人间烟火,是我在自欺欺人。端妃想尽办法独占后宫宠爱,却也不得不看着康嫔步步高升,宁嫔为了争宠不惜依附端妃甚至嫁祸于她,却也明白自己已然身处宫中这个大染缸中。所有人都被一张精致繁华的大网重重包围着,有人机关算尽,有人越陷越深,有人冷眼旁观。

端妃谋逆一案,距今已有些年日了。

那年的京城因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血雨腥风。据刑部的人调查说,宁嫔王氏是主谋,他们奉皇后懿旨,诛了端妃和宁嫔妃,族属十多人和所有谋逆者,都被凌迟处死。

皇上因为这件事移驾西苑,而我依旧守着这朱红漆宫门内,如果说和以往还有什么不同,便是多了照顾小皇子这件事。

当年安嫔与康嫔在一个月内分别生下皇三子和皇四子,康嫔晋为康妃,安嫔亦晋为宸妃,虽然未能如愿生个小公主,但我俩仍欢喜的很,从此我便成了她宫中的常客,一日日看着小皇子越长越大。

这天我依旧在宸妃的宫中,逗小皇子玩乐,他已经到了咿呀学语的年纪,还会奶声奶气地叫我一声懿娘娘,一看到我手里吃的糕点便移不开眼睛,惹得宫人们都笑得起来。

我刚把手中的糖蒸酥酪给了小皇子,白芷就火急急火燎地闯进了来。

「娘娘,大公子稍带了一些家中什物给您。」

「放下吧,我回去看看。」

「娘娘,还有……」她欲言又止,我倒是起了好奇心。打开一看,竟是一幅张正道先生的《金明池争标图》。

宸妃在一旁道,「张先生的画果然名不虚传,姐姐家中竟有如此宝贝。」

「许是一位故人赠予。」我细细观看,不知觉却已落下眼泪。

记忆中,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除夕,宫中宴桌举行大筵宴礼,奏的是什么乐我已经快忘记了,我甚至都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此后,他就藩于洛阳,再也没有回到京城。

我回去后,命白芷将画好好收藏,抬头再次看向西苑方向时,只看到巍巍宫墙,一方天地,那层层云山,浩浩江水隐于蓝色天际,终是失去了色彩。

是夜,天将暗。

坤宁宫上方有一团浓浓黑烟,红色的火光将整个皇宫映成血色,我听到不断有宫人喊着走水啦,哭泣声与救命声夹杂其中,凄惨至极。

我急忙跑到殿外,抓住一个路过的小黄门问道,「可是坤宁宫走水了?」

那人慌慌张张,只不住地点头。我怒极,「还愣在这干甚?快去救人啊!」

他却一再迟疑,脚上不曾挪动半步。

我正欲发作,宫道上走来一行人,为首的一袭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面麒麟袍,着玉制束发冠,嵌以睛绿珠石,正是黄锦。他向我行礼后,不徐不慢道,「皇上旨意,坤宁宫走水,宫女内侍一律原地待命,娘娘您也怪不得他。」

我气得直发抖,「待命?是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只无奈道,「咱家也是奉命行事。」他说完便继续朝着东六宫的方向走去。

这场大火整整烧了一夜才熄,无人能眠。第二日,皇上对百官诏曰:「皇后比救朕危,奉天济难,其以元后礼葬,谥孝烈。」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只冷冷暗笑,对宸妃说道,当年皇后蒙冤端妃,皇上果然对此怀恨在心,在百官面前惺惺作态,不知方皇后在天上可怎么安宁呢。

宸妃只默默看着皇后曾赐给小皇子的衣裳,许久才说,「但愿方姐姐,来生不做金丝雀,笼中鸟。天高水长,任其遨游。」

后来,皇上还要求祔后太庙,百官阻拦,说按照先朝惯例,只得将皇后神主安放在奉先殿的东侧室。待到忌日祭祀时,皇上仍坚持以元配礼,百官亦阻拦。坚持反对意见的礼科给事中杨思忠甚至被廷杖免职,僵持到最后,百官才同意。

我便去问周贵妃,有关皇上的元配孝洁皇后的事,她只叹道:「当年皇上亲自主持的大礼常常由陈皇后陪同,帝后相处得一直很融洽,却因一件小事,致皇后流产,后病死,我们都不敢言。」

我道,「什么小事?」

「你就别再追问了,知道了又如何?」周贵妃细细抿了口茶,「皇上后来才听从礼部尚书之言改陈皇后谥号,这次又要方皇后祔庙,那置陈皇后于何地?对结发妻子尚如此,我们又有什么盼头。」

「也是,对方姐姐也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我说道,低下头那刹那,猛然间想起了当年方皇后赠予我的手镯。

我这辈子都不想戴上它了。

时光流转,冬来秋去,眨眼间,皇三子及皇四子便已到了该就藩的年纪。我也从嫔位熬到了妃位,宸妃母以子贵,又幸得皇上赏识,成了皇贵妃,本朝再无皇后,她已是最尊贵的女子。

当年皇二子被册封为皇太子,出阁讲学后仅一月就不幸夭折,是以皇上不再册封皇太子。按我朝「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惯例,康妃所生的皇三子即是名义上的储君,皇四子理应就藩,但皇上仍一视同仁,不久,封皇三子为裕王,皇四王景王。

我曾偷偷问过景王,想不想坐上那个位置?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懿娘娘,您说呢?」

我摇摇头,「那个位置不好做。」

他一脸意气风发,说道:「尽人事,方知天命。」

我看着他,正值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像极了另一个人。

八月中秋节时,宫中进行赏月、拜月活动,并要聚吃月饼、瓜果等节日饮食。同时,还有观赏秋海棠、玉簪花的风尚。康妃因出席宴会时错穿贵妃服饰,遭皇上厌弃。

当白芷向我报告康妃病危时,我并无太大的意外。我和她,也是该做个了断了。

康妃所居宫殿,早已有些衰败。这些年来,皇上对她越发冷淡,直至最后完全厌弃。朱红色的宫门甚至长出了些杂草,缠绕着直到更深处。我握住铜绿色的门把,一丝金属的冰冷寒意瞬时袭来。

走进殿内,并没有看到一个内侍。康妃斜斜倚靠在贵妃榻上,打量着我。

「坐,我叫下他们都出去了,现在就我们两个。」她示意我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我等你很久了,你才来。」她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中秋节那次是你搞的鬼吧。」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没错。」

「你为何要陷害我?」

「那你又为何要陷害和嫔?」我反问。

她怒极反笑,「你知道了?」

「是你身边的一个内侍告诉的我,他怕你后来找他算账,便留了一手。」

「无所谓了,反正这次是你赢了。」她一脸倦怠。「我也正好想休息了,活了这么多年都不是为了自己,真累。」

「和嫔与你无冤无仇,你却下次毒手,到头来却说自己累。」我讥讽道。

「她当年不过是我的一块垫脚石罢了。其实我只是告诉她皇上要处决她父亲,她自己傻到还去和首辅以及那些大臣们贿赂求情,就怨不得人了。」

「皇上最忌讳外臣勾结朝中大臣,你这样做,不就等于害了她嘛!」

她只冷笑道:「是她自己做的孽,怨不得别人!」

「那如今也是你自己做的孽,怨不得旁人。」

她突然放肆地大笑起来,「那又怎样?我生的皇子是名义上的长子了,将来登基做了皇帝,你们一个个都逃不掉,我才是最后的赢家!」

「皇上现在也未册封太子,你又怎知未来如何?」

「立储之事,皇上他拗得过百官嘛?那群书呆子,他们只会前赴后继地劝谏,我儿就是众望所归!你们到时候一个个都逃不掉!」她兀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我,疯狂地笑着。

她说得对,我们一个都未能逃掉,这世间常常是偶然,总是阴差阳错。

嘉靖三十三年,康妃杜氏令柔正月薨,赐谥「荣淑」,葬金山。礼官奏请让裕王服三年丧,帝不许,以「应避至尊,不宜重服」下谕,大臣遂不敢争。

嘉靖三十九年,大臣郭希颜上书请建储,触怒皇上,惨遭处斩。

嘉靖四十年二月,帝命景王朱载圳出居安陆,嘉靖四十四年正月,朱载圳死。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世宗驾崩,裕王朱载坖即位,改元隆庆。

上即位,承之以宽厚,躬修玄默,不降阶序而运天下,务在属任大臣,引大体,不烦苛,无为自化,好静自正,海内翕然,称太平天子云。

隆庆三年九月,己卯,世庙懿妃赵氏薨,名失考,出生年月,入宫途径,入宫时间皆不详,不知何故,上严令其葬礼从简,治丧礼仪杀宜妃包氏三之二。

这一生,不过是戏痴酒痴物痴,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番外一 晋王篇」

京城,上元节。

这是一年中,大家最期待的时候。上元灯市,自正月初八始至十七日罢,有四方商贾云集,珠石奇巧,罗绮绸缎,古今异物毕至。更有技艺百戏,于市上演出,观者男女交错,挨肩擦背,热闹非凡。

我立在风口中,静静听着属于宫墙外的热闹声。忽然察觉到有一个人走了过来,为我披上一件外衣,「殿下,小心着凉。」是身旁的内侍张牧临,他从小跟随着我,一路看着我长大。「殿下为何不去午门观看鳌山?」

所谓鳌山,就是把千百盏彩灯堆叠成山,高可达十三层,形如鳌,故得名。宫臣内眷官员,在此时往往会换上灯景蟒衣,与百姓一同赴午门,尽情游乐。

我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拒绝了,「不用了,最好看的灯会我已经见识过,不会再有了。」

他笑道,「殿下,这日头还长着呢,每年都有新鲜的玩意儿,怎么就见不到更好看的了?」

我不语,只是默默笑了笑。

恍恍惚惚间,我又想起与她初次相见的场面,也是这熙熙攘攘的上元节时。

彼时,我亦不过刚满十四。先皇驾崩,无嗣,经过朝中那些大臣百来天的商议后,王兄被选为皇位继承人,我也就跟随皇兄从安陆一路北上。才至京城郊外,便有百官来迎,随后,我坐在轿辇上,一路上,只得不经意间偷偷拉开帘子,方能窥得京城景物一二。

张牧临见状,忍不住说道:「殿下,可是想体验京城的风土人情?」

其实他也明白,我自幼生活在安陆,除了湖广布政使司,我哪都去不了。甚至一出王府,就会有禁卫军跟随,说的好听是护卫安全,说的不好听就是变相监视。因此,我便养成了看书的喜好,有时候翻看戏本子时,常常会对书上描写的那些有趣好玩的地方异常憧憬。

我点点头,「牧临,我什么时候可以在京城游玩?」

他看了看前方,缓缓说道,「等你的王兄在朝中站住脚跟,就可以了。」

我不解,「为何?王兄不是进宫当皇帝嘛?怎么还……」

「殿下!」他猛然间打断我的话,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道,「这里是京城,要谨言慎行,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朝中各个官员监视,一旦轻举妄动,更会成为你王兄的软肋。」

那好吧,我等。

这一等,将近三年。

王兄,不,应该说是皇兄,他自幼便聪颖过人,想来这也是那些大臣选择他的原因。才至宫门外,礼部的官员要他从东华门入,到文华殿居住,他没有丝毫犹豫便拒绝了。这是皇太子的回京路线,先皇也不过是皇兄的堂哥,这么做无疑是首辅要让所有人明白,他在朝中一手遮天,他才是说了算的人。而皇兄如何能咽下这口气?最终,还是皇兄赢了,他从大明门堂堂正正地进了宫。

此后,轰轰烈烈的大礼议事件拉开了序幕。近二百余名官员被廷杖,甚至流放,首辅杨先生最终致仕。皇兄也终于在朝中站稳了脚跟。此后不久,就是上元节时,我求了皇兄许久,他终于同意,于是我就独自一人偷偷溜出了宫。

我本早已料想到京城的繁华,却仍有不少震惊。

京城东安门外的灯市,长约两里地的街上,东西两侧都是高楼,各店肆高悬五彩灯球,远远望去,似璀璨星河悬浮空中,恍如白昼。

街市上宝马香车往来,人潮涌动,各类小吃摊子数不胜数,要说最多的当是元宵圆子,摊主熟练地用糯米细面糅成核桃般大,再用核桃仁、白糖、玫瑰作馅,随后放入滚烫的酒水中,一时间有白色雾气腾腾升起,滋滋声不绝于耳。

「客官,可是要来一碗?」

或许是我在一旁盯了他许久,他也显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对我问道。

「好」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我笑着答道,做以掩饰。

他也笑了,示意我坐在一旁的摊位,之后再次挽起袖子和面。

不一会儿,他就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圆子端来我面前,「久等咯,您慢吃。」

我正欲拿起汤勺吃上一口,却听得后边有人群骚动,一个清丽的女声响起,「站住!」

转过身子,只见一个的莫约十四五岁的女子朝着我的方向飞奔而来,而我旁边的一个小哥则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就跪倒在地。

那女子赶了过来,揪住这小哥的耳朵,破口大骂,「以后还敢不敢了,啊?」

「姑奶奶饶了我吧,不会有下次了。」他疼得呲牙咧嘴。

「我说了不算,这得我朋友饶了你才行。」她说完,猛然间转身,不知觉间就撞上了我,刹时,我的衣裳被热汤浸湿,一圈圈水渍蔓延开。

「锦淑!这边!」她高声呼叫着,一回头瞧见我,顿时不知所措。

「呀,这位公子,真是对不住。」她慌忙地拿出手帕,想替我擦拭干净。

我连忙拒绝道,「不用了」

她脸上写满了懊悔,低下头来对我说道,「都怪我当时太激动了。这泼皮无赖老是欺负我朋友,我实在是忍不住,这才想好好收拾他,没成想冲撞了公子。」

我倒不想计较些什么,可她的脸却是红了大半。

此时,那位叫锦淑的姑娘也赶了过来。「清音姐姐,」她扶着胸口,大口喘着气,「你跑的太快了。」

那个叫清音的女子,顿时笑得灿烂,「我帮你好好教训了这混账,以后你要是再碰到什么坏人,只管报上我的名字,整个京城我护着你,放心好了。」

「清音姐姐,谢谢你。」

她很是满意的笑着,继而又对着那个小哥说道,「还不快走?别让我再见你欺人!」

「是,是。」他如捣蒜般点着头,连滚带爬地走了。

随后她对身边的小姑娘说道:「锦淑,我这边还有点事,你先去醉仙楼等着我,记得点上一壶扬州雪酒!」

「好。」

她看着那姑娘渐渐走远后,转过身来面向我,双手抱拳郑重说道,「不知公子家住何方?改天定让人送件新衣至您府上。」

我看着她满是真诚的眼神,想着如何搪塞过去。「不必,只不过弄湿了一点,不碍事。」

「是我唐突了,听公子口音,并非京城人士。」她有些失望。

我见她的这般样子,心中竟也生起了一丝不忍,不愿拂了她这般好意,「我三年前来的京城,久在家中并未出门,若姑娘心中过意不去,不如带我去领略这京中景象?」

「包在我身上!」她一抬头,一双眸子倒映着街市上的重重花灯,竟比天上银河还要明亮几分,纯净得不带一丝杂念,而她的笑容似雪后初阳般温暖,我一时之间不觉看呆了眼,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全身上下血液沸腾。

那一刻,我还不知,她的出现,是惊艳了我前半生的唯一光明,亦是我后半生的禁锢魔咒,逃脱不得,挣扎不得。

「这京城,从大明门到正阳门之间的朝前市平常都是最热闹的,好吃的酒楼都汇集在那呢,比如醉仙楼,他家的卤烤鸭甚是一绝,搭配扬州雪酒或是桑落酒更是美味,还有鹤鸣楼,他家最出名的甜点是如皋董糖,一寸见方,色白微黄,食之酥软香甜,回味无穷啊……」她在我耳边叽叽喳喳说着,时不时踮起脚来指着具体方位,我被她这副模样逗得忍不住笑起来。

「那我们现在身处东安门外的灯市,可有好吃的?」

「这灯市啊平常都是见不到的,只有上元节时才开,公子你今天出来是撞好运了,这灯市的小吃摊子可谓一绝,丝毫不比朝前市的酒楼逊色。」她忽然间眼前一亮,指着前方一家铺子说道,「苏家铺子的福鼎肉片可是好吃了!我找了许久,没想到在这碰见。」

她快步跑上前,回头招呼着我,「快来啊。我推荐的准没错。」

没有丝毫犹豫,我跟着她一起坐在了那家摊位的小方凳上。

铺子老板将案板上剁的细碎的瘦肉裹上家常淀粉,再用揪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热水中,他的动作飞快,那一小块一小块的肉片在他的手里如翻飞的花瓣,看得令人眼花缭乱。

不一会儿,两碗香气四溢的肉片便端在了我们面前。「快尝尝」她笑嘻嘻地说道,把其中一碗肉片往我的方向推了推,我细细一看,倒是和馄饨挺像,粉红色肉片被白色的面皮包裹着,汤汁里飘着些许青菜,还加了虾米。

「愣着做什么?冷了可就不好吃了。」她见我不为所动,方急道,「你可不要小瞧了这铺子,每天赚得可多了,比写戏本子的赚的还多。」

我吃了一口,只觉爽滑劲道,肉质鲜嫩无比,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弧度,接上她的话,「你也喜欢看戏本子?」

她突然凑了过来,对我低声说道,「我悄悄给你说,你可不要告诉其他人,我最爱看的是存斋先生的《剪灯新话》。」

「咳咳……」我差点就被呛到。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是本朝唯一一本禁书嘛,但是,挡不住它真的好看啊,你细细想想其中缘由,这本书出版于永乐年间,这么多年有多少人看过,朝廷为何却在正统年间才下令禁止?」她满不在乎地说着。

「再说这只是本鬼怪小说志,朝廷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这……」我略有迟疑。

「当年是国子监大祭酒说此类市井杂言,易惑乱人心,致使那些读书人舍正学不讲,每日记忆这些怪异谈论。这可就好笑了,这书写得精彩,大家都爱看,甚至有些人沉迷其中,忘了四书五经,不去怪那些人把持不住,反而怪书。你说我说的有道理不?」

我不禁笑道,「倒也是有些歪理的。」

「什么嘛,我本是好心和你说,你却还笑话我。」她顿时气急,白皙的脸庞晕染出一团团红晕,甚是可爱。「以后若是你想看我还不给了。」

我忙说道,「可别,我还是想见识见识。」

她故意绷着的脸立即就笑开了,像极了初春时期的海棠花,灿烂至极。

吃完后,她又吵着要带我去买花灯,「这逛灯市啊,也是有讲究的,灯有通草灯、纱灯、明角灯等各种形制,图案就更丰富多彩了,百花、鸟兽,虫鱼走马应有尽有,不过这些都是寻常百姓家的花灯,若是可买到制灯名家赵士元先生的夹纱屏,那可就是上元节时人们最为羡慕之事了。」依旧是这般滔滔不绝的讲着,我并未有太多耐心,不知何故今日却听得十分认真。

两边街道,尽是她所说的各类花灯,我不自觉地瞥了她一眼,彩灯与月光交相辉映,她的脸庞笼罩在暖黄色的柔光下,就如一颗玲珑剔透的珍珠在灯火下浸润出的光芒一般,温润和煦。

「啊,有烟花!」她突然兴奋地跳起来,扯着我的衣袖,示意我看向远处。

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夜空中,绚丽的花火绽放,有金色,有银色,有紫色,如牡丹花肆意张扬地开放着,那些火光纷纷交织又散乱地发散开来,最终形成一丝丝细小的光束,俨然流星划过,最终归于沉寂。

路上的行人也都停下了脚步,不住地欣赏着。

再次看向她时,却发现她歪着头,正笑嘻嘻地看着我。

四目交对,霎时间,我甚至忘记了呼吸。

「公子可是看完了?」

我慌乱地避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那我也就陪公子到这里了。」

这一句话说得很轻,我却觉得心脏似是被人狠狠一击,一种再也见不到她的恐惧感蔓延至全身,「姑娘,且慢。」

我暗暗思索,却最终无助地发现自己并没有留下她的任何理由。

「公子还有何事?」

「是,这样,那戏本子……」

她恍然大悟,拍了拍自己脑袋,「我倒是把这事给忘了,那戏本子是我爹爹的一个好友从杭州带来的,如今我这也没有,将来你去杭州找我要罢,我家祖籍就在杭州,虽然我还没有去过那里,但常常听爹爹说起江南美景,羡慕的很呢,我打算以后就定居那儿了。你一来准能找到我。」

我只得艰涩地开口应道:「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她渐渐消失于人群之中,突然发现自己一生可能都不能像她那般肆意潇洒地活在世上。

我这一生,什么都有了。

除了自由。除了她。

番外二

我出生于洛阳的一户贫困人家,幼时,我印象最深刻的记忆就是爹爹在田地里忙活的身影。在烈日炙烤下,他佝偻着身子,干着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然而,这样辛勤的劳作,换来的却还是饥荒。

当时我年纪尚小,整个村子已到了青黄不接的地步,几乎所有的粮食都被吃光,地上长的草,还有树皮也被村民拔光了,到了无物可吃的时候,大家就开始吃一种叫观音土的东西,这种土较细腻,白色,看起来和面粉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大家就拿回家,做成面馍的形状,蒸熟了吃。可是,不出十天,那些吃过观音土的人就被活活胀死了。

最后,爹哭着和我说,我送你入宫吧,好歹还有口饭吃。

我同意了,没有任何退路,那种因饥饿而渗入骨髓的无力感我再也不想体验了。

入宫后我被安排到内书堂读书,先是学了百家姓和千字文,后来又开始研习四书五经,我每天努力地学习,受到了老师的肯定,不久,就被选派至兴王府为世子伴读。王府钟鸣鼎食,再也不用愁吃穿,十六年来,我就这样看着世子从一个小孩成长为掌控全府上下生计的王爷。

本以为这一生就将如此平淡地度过,却不想正德十六年皇上意外驾崩,京中传来消息,由兴王入继大统。

这一消息传到王府时,我与周围所有人共同跪下,对他行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君臣之礼。

偷偷抬头看向那个少年时,见到他脸上满是与其年龄不符的坚毅,是誓要睥睨天下的雄心壮志,是将满目山河尽收眼底的意气风发。

我突然意识到,他本就是天潢贵胄。

还记得老王爷去世时,整个王府中哭声一片时,他独自一人扛下了所有事务,沉着冷静地操办着各项繁复丧礼。

还记得陪伴他读书时,偶尔听到他那堂兄的荒唐事时,他总是摇摇头,颇为叹息,「我若为君,必当扫除朝中妖孽,还百姓一个盛世清平」。

我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他定会说到做到,让这世间再无饥荒。

随后一路北上,南国山色依然青翠时,帝都京师已落下一地芳菲。我望着初临帝祚的少年,数重玉陛之上,长身而立,眉横冷剑,远目睥睨。昔日亲王服已换作一袭龙袍,五爪金龙仰天长吟,阶下百官文武尽皆朝拜,三千河山锦绣尽收眼底。

这是帝国刚刚燃起的一丝曙光,只可惜燃烧殆尽后就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不过那时的我坚信誓言必能成真,从未料到沧海亦能转为桑田,世事无常才是人生常态。

宫中再比不得王府清闲,每行一步必得深思熟虑。先帝倚重宦官刘瑾,致使朝政荒废,混乱无度,百姓苦不堪言,是以皇上登基后,严格控制我们这些内侍,甚至警告我不要仗着他的信任就胡作非为。这样的日子过得虽没有以前舒心,可我眼见着前朝的弊端一一扫除,山河又再一次焕发新生,心中也是欢喜的。

四月里的某一天,我同往常一般伺候皇上喝茶时,他忽地不经意间询问道,「黄伴,你可知本朝有臣子之女入宫为妃的先例?」

我心中一惊,连忙跪下了去,「小的不知。」

「不用糊弄朕,你尽管说罢,朕恕你无罪。」

「太宗皇帝的徐皇后即是,其他……小的实不知。」皇上最是聪慧,这点小把戏从来瞒不住他,我只得仔细斟酌言语,实话实话。他再不是从前那个兴王府的世子,一举一动皆是帝王威仪,我不得不小心行事。

「可那是开国时期,若是如今又当如何?」

他身穿着褚黄色的龙袍,金色的丝线密密绣着十二章纹,日月星辰集于一处,尽显尊荣。此刻他正居高临下直直盯着我,眼中不怒自威,声音清冷庄严,我只觉得背后冷汗泠泠。

「小的想,不妨换种方式,断了那臣子的仕途之路,再以君恩告知群臣,就像陛下想让您的父亲享受太庙,与其和那些大臣们舌战,不如改太宗皇帝庙号,让其与太祖皇帝并列为万世不祧之君,供奉于太庙正中。」

《礼记·王制》曰:「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大祖之庙而七」,我朝情况则有所不同,太祖皇帝亲定供奉九庙,亲尽则祧,现如今承国百余年,算来太宗皇帝与当今圣上是最疏,但太宗皇帝是何等人物,皇上在议礼上再怎么闹腾也不敢将太宗皇帝的牌位祧出太庙,而若不祧,圣上的父亲又不能享受太庙,是以如今左右为难。

「好极,好极,如此甚好,朕困扰许久的两件事总算是有法子了」他紧皱的眉眼顿时舒展开,「传令下去,黄锦侍驾有功,擢为正四品内宫监太监」。

「谢陛下。」

待到我走到殿外,才发觉衣衫后已是一片湿润。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我是懂得的,但司礼监的位置我也想要,当年在内书堂读书时,那些学富五车的当世大儒抑或是当朝大学士的谆谆教诲刻印在我的脑海中,如一根炽烈燃烧的蜡炬,始终未曾熄灭。

此后不久,民间采选开始,皇上特传旨意让户部尚书之女赵氏入宫,朝野上下顿时炸开了锅,奏折飞花般纷纷流入乾清宫。

我在一旁侍奉皇上时,见到眼前帝王的背影笔挺,像极了一柄出了鞘却不知该指向何方的剑。他一只手不住地翻开奏折,另一只搭在雕龙宝座上的手却是越攥越紧,甚至能看到几条明显的青筋。

「汪俊这厮好生可恶!」皇上啪地一声将奏疏摔在地上,随即在殿中来回踱步,愤愤说道,「他曾率领廷臣七十三人上疏反对朕为父亲加帝号一事,朕一忍再忍,只将奏疏留中不发,并未再追究什么,如今倒好,以辞官相要挟,还说朕鬼迷心窍,不顾祖宗之法,淫乱后宫,真是反了他了!」

汪俊这人我了解不多,却也知道他生性秉直。

我自幼与皇上相伴,知道皇上心气高,且最好面子,如此被一臣子议论后宫之事,他就是再有涵养也忍不住。

「朕看他这礼部尚书也不用再当了,致仕回乡去罢!」他气急,狠狠道,「你们处处钳制朕,朕偏偏不让你们如意!」我知晓那些官员都是自幼受程朱理学熏陶的文人,对气节操守之类的东西自然无比看重,向皇上死谏更是备受世人尊崇,所以,虽然有些叹息朝廷就此失去一个人才,却也是无可奈何。

皇上渐渐从愤怒的心情中平静了下来,转身回到御座,执朱笔在那份奏疏上批示,他的笔锋依旧沉稳,游走在纸间犹如展翅雄鹰,丝毫看不出一丝盛怒。

「将这些奏章全部留中,长春宫收拾一番,准备接赵氏入宫。」

「是,陛下。」我磕头领命,正欲退出殿中,却听到上方又传来一声「等等……还有,传诏下去,尊兴献帝为皇父恭穆献皇帝。」

我不由惊愕。皇上登基那年正月,清宁宫后殿发生火灾。首辅杨廷和以「天人感应」说同群臣一道力谏皇上,请速定孝宗为皇父,生父生母称兴献帝后,而不加皇字。皇上不得以同意了。如今这道诏书,可谓将原来的礼仪定制全都推翻,毫无与群臣退步的意思。

眼见着那些密封的奏疏来来去去,我不经意间抬头望去,宫墙之内,一方天地,乌云密布,似是风雨欲来。

三年来,为了议礼之事,无数官员上奏疏,降职流放不计其数,时至今日,却是满盘皆输。皇上突如其来的变卦与汪俊的致仕成了压垮群臣们的最后一根稻草。以吏部右侍郎何孟春、少卿徐文华为首,九卿、翰林、给事中、御史,大理寺以及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等共两百余名朝廷命官,俱赴紫禁城左顺门跪伏,高呼「高皇帝、孝宗皇帝」力谏皇上称孝宗为皇父,并称不得不顾祖宗之法,迎臣子之女入宫,声音震动宫阙。左顺门是奏章传递之处,很明显,他们欲逼皇上重新颁布旨意。

我快步赶到文华殿时,只觉心中有千钧重,还未到皇上跟前,便听到一声怒吼,「还愣着干什么!传令让那些人速速离去!」

好几个小黄门夺门而出,惶惶朝着左顺门的方向赶去。

我深深吸了口气,尽量不让自己的声线显出一丝颤抖,「陛下,长春宫已经收拾妥当。」

皇上努力压下满腔的怒火,轻轻扫了我一眼,「黄伴,你干的不错,升任司礼监佥书罢。」

我连忙跪下谢恩。再无言语,我屏息敛气站在御座上端坐的天子之后,任由心中各种猜测翻涌万千,却始终读不懂他的心思。皇上不能认亲生父母,与群臣力争,而这我可以理解。但那个赵氏,当真值得皇上如此吗?

皇上的背影有些发抖,他的手紧紧握住朱笔,指尖微微发白,我突然意识到他也才刚刚登基三年,褪下那身龙袍,不过是个不到弱冠年纪的少年。

不知道等了多久,却听到这样一个消息,群臣嚎哭不止,不肯离去,甚至放言曰,「今日不得谕旨,誓死不退」。

从清晨闹到中午,皇上本欲放过他们一马,他们却仍是固执己见。

「着锦衣卫速去,凡闹事官员一律抓入诏狱,明日廷杖,廷杖!」皇上一掌拍落,整张御案差点迸裂,奏折纷纷掉落地上,他突然记起了什么,又补充道,「记上名字!」暴烈的声音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满宫室的人被他的怒火迫得不敢作声。

第二日的午门,哭喊声与行杖声连成一片,鲜血染红了寸寸青砖,有扑面而来的浓浓血腥味,俨然人间地狱。我随同皇上一起登上城楼观看行刑,只见那少年天子的面孔在阳光映衬下黯淡苍白,嘴角却带上了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
至此,长达三年之久的大礼议之争终于落下帷幕。皇上如愿以偿,从此后,独断朝纲,真真正正地成为了这天下的主人。

第二年三月,户部尚书之女赵氏入宫,按理,新入宫嫔妃需得接受一个月的宫规教习。之后,她被册封为懿嫔。而这一个月来,皇上时不时就在我耳边念叨懿嫔。

我也就对她更是好奇了。是怎样的女子才能让皇上如此留心?甚至,连宫中最为盛宠的端妃也不及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直到皇上命我前去懿嫔宫中通知侍寝一事,我才远远见到了她一面。

并没有想象中的惊艳,但也是极为清丽的女子,如江南山水中的艳阳高照,阳春三月里的新燕鸣啼,自带着那明媚张扬的气质。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样的女子,独独不适合待在宫中,她更像是一汪碧水中展翅跃空的鸿鹄,而不是困于红墙碧瓦中的金丝雀。

当夜,我照常立于皇上一侧,看着他一反常态,在长春宫宫门外许久,迟迟没有踏入一步,便忍不住提醒,「陛下,可是要将长春宫宫门上的灯卸下来?」

按照我朝后宫宫规,每日天渐黑时,嫔妃所住的宫门前,都要挂起两只红纱笼灯,皇上临幸某宫,则该宫门上的灯卸下来,表示皇上已选定寝宿的地方。负责巡街的宦官,才能传令其他各宫均卸灯寝息。失意的嫔妃们只得灭掉希求宠幸的红纱笼灯,明晚再重新挂上,如此往复。宫墙之内,漫漫长夜,有的人甚至一辈子也没有为自己的宫门卸过灯。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我正惶惶不安,不停思索自己哪里说错话时,才听到皇上的一声命令。「卸下罢。」

我便看着他缓缓迈入殿中。当时的我方不知,原来从一开始就已做错了。只知道进入殿中的那一刻,一贯不露声色的他,也透露出了一丝慌张与欢喜。

天阶夜色凉如水,我站在殿外守夜,看着天色渐渐显出鱼肚白,眼皮也止不住地沉重起来,突如其来的咯呀声,吓得我的意识即刻清晰了过来。

皇上推门而出,低着头小声咕哝了一句,「怎么会没认出来呢?」他的身影倚靠在皎白的月光里,有一丝不明所以的落寞。随后看到守在殿外的我,立即正色道,「回宫。」

一直到了那年除夕,我扶着喝醉了酒的皇上回寝宫歇息时,才终于知晓这困扰了我许久的事情原委。当时的他尚处于迷迷糊糊之中,嘴里却喃喃念叨着什么,我大着胆子凑前一听,是断断续续的几个词,「清音……懿……赵…」

我顿时如五雷轰顶,皇上平时从来没有当面说出懿嫔赵氏的名讳,所以我也不曾知道,那个在御书房里写了一遍又一遍「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的词,不是因为他爱极了元好问的那首词,不是因为他向往隐逸,愿浊酒一杯唤取山花山鸟,而只是,为了一个人——赵清音。

至于清音这个名字,我原本就应该早点想到的。皇上最开始写那首词是始于他登基那年端午节过后不久的一天,那天我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他偷偷跑出了宫,一直到日落时分,宫门即将落锁,我急得快满地打滚时,才发现了他的踪影,他一身文士服饰已是沾满灰尘,脸上却挂着不同于往日的欣喜,那是我见他登基之后,第一次见他如此欢欣,竟也是夹带了一丝人间烟火气。

然而,这世事总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我原以为已经窥出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却不知这只是个没有结尾的开端。

皇上对懿嫔的转变不过是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里。而在这之前,纵使懿嫔插足和嫔一事,触及皇上最不能忍受的逆鳞,他亦不曾降罪于她,反倒是在事后眼巴巴地赶去看她。

那天皇上来到安嫔宫中看望皇四子,正巧懿嫔也在场,她正拿着一块玉佩逗小皇子开心,阳光洒在她的半边脸上,有金色的光影随着她的动作上下跃动,手中的玉佩便如同翩翩飞舞的蝴蝶一般。

小皇子被懿嫔弄得哇哇直叫,安嫔在一旁笑道,「姐姐可就别逗他了,看来他很是喜欢这玉佩呢。」

「这玉佩本也是一个好友赠予我的念想,看来他和这玉佩有缘,不如今日就给他罢。」

听闻懿嫔的话,皇上脸上的笑容明显一滞,他眼睛死死盯住懿嫔手中的玉佩,不曾离开一刻。

「你是说,这玉佩不是你的?」他问道,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是妾的闺中好友赠予的。」懿嫔答道。

「她叫什么名字?」

「是……左副都御史家的小女儿,唤作方锦淑的。」懿嫔不解地看向皇上,「陛下,怎么了?」

皇上微微理了理神色,方才用一贯正经的语气说道,「无事,朕看着这玉佩成色极好,便忍不住一问。」他只坐了一会儿,就立即走出了寝殿。

我跟着他走了一路,他始终一言不发。宫墙之下,日光在他身后,投出一个狭长破碎的影子。之后的日子里皇上再也未曾去过长春宫,我也再没有见到皇上露出那样异样的神色。长春宫那位如同漫天洋洒轻絮中的一缕,默默印下一剪掠影,随即消逝不见。

只是,那些日子来,我能明显感觉到皇上的不甘心,他力排众议,亲自下旨让其入宫的女子,可能根本就不是他所要寻找的人,这是怎样一种的心绪?也许不过是偶然间的惊鸿一瞥,只因深深的执念而破土发芽直至生长为一颗参天大树,到头来却发现是一场彻彻底底的错误。

我升任总督东厂后,皇上也曾示意我去查查方锦淑,那个左副都御史家的小女儿,如今已嫁给了一个名唤林浚的工部主事。

本来以我现在的身份,派几个得力手下去林府一探究竟即可,但我仍打算亲自前往,毕竟那是皇上在意的事。

想来朝廷中人,大致都是怕东厂的名头的。但林浚倒是未有多少惧怕,我登门拜访,他倒也显得落落大方,不卑不亢。那读书人的傲气,是藏不了的,正值仕途顺畅时期,他眼里的意气风发挡也挡不住。

我由他领进府中,始一踏入院落,即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袭来,最先入眼的大抵是两株开得正盛的海棠,使得鹅卵石的羊肠小径上也落满了芳菲,再走几步,便见到一泓碧水,有亭翼然伫立其上。我不禁赞道,「林主事果真是个风雅之人,这府邸院落虽小,却别具一格啊。」

「厂公说笑了,不过是内子素日喜爱这些花花草草,胡乱玩弄罢了,不成体统。」他指了指前方,「不远处就是厅堂了,厂公请。」

我也就他跟随到了厅堂,不似想象中的那般高大宽敞,却也是整洁明亮,我细细观赏了一番,发觉其笔法源自沈周、吴镇,兼取赵孟頫古木竹石法,笔里苍劲淋漓,又带干笔皴擦和书法飞白,于粗简中见层次和韵味,更显空寂苍茫、冷逸出尘,忍不住问道,「这可是文衡山之作?」

「厂公好眼力,正是。」他点头道,「我经过苏州时,曾邀他见面,相谈甚欢,此后,便时有书札来往。」

文衡山这个人我也略知一二,他曾九次参加应天乡试,仍未中举,后来受工部尚书李充嗣的举荐以贡生入京,经过吏部考核,被授予翰林院待诏的职位。期间参与了《武宗实录》和《宪皇帝实录》的编纂,并担任皇帝侍讲。他能入职,想来,这也有林浚向其上司推荐的缘由。

只是当时都崇尚通过科举取得的功名,偏偏他又是个清高孤傲的性子,有北方人同僚经常向他索画,往往被拒绝。后来首辅有意要他依附门下,他亦不从,最终申请致仕回乡去了,从此一心一意作画。

对于这样的结果,我亦无可奈何,甚至,早就预感会是这番光景。这样的人,如何能在那浑浊官场立身呢?空有满腹才华,报国无门,比比皆是,这名利场中向来残酷。

「不知厂公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林浚的一声询问将我拉回现实,我微微收敛起恍惚的神色,「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来讨一幅画罢了。」

「哦,不知是什么画,劳烦厂公亲自前来?」

「《鹊华秋色图》」

他愣了半响,这才吐出几个字,「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

我知道他在迟疑什么,赵孟頫是宋朝皇室后裔,却入仕蒙元,在耻食周粟的遗民成为道德象征的语境中,他的行为被所有人唾骂,天底下的读书人,都在戳他的脊梁骨。甚至,连他的字也被批「全是媚骨,一无可取」。

「正是,他虽被人所不齿,但这画可是珍品,我知文衡山将此画赠予了你,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这幅画。」

「如此……便赠予厂公罢,我去唤内子前去取画。」他面有难色,脸上划过一丝明显的不舍,停在空中的手势略有犹豫,却还是招呼了一个下人过来,对其细细叮嘱了一番,下人应答着,随后转身离去。

「多谢林主事。」

不多时,一阵清脆悦耳的环佩声传来,只见一身银红绉纱白绢里对衿衫裙的女子手持画轴款款而来,向我略施一礼,「见过厂公。」

这便是方锦淑了。

我只觉心跳到了嗓子眼,内心早已是汪洋泛滥,却还是努力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夫人不必客气,我在宫中也常听得懿嫔娘娘提起过夫人,算来也是早有耳闻。」

「清音姐姐?她……过得可好?」她忽地抬眸,眼睛里满是询问的意味。

林浚脸色突变,急忙拉着方锦淑到他身边来,似是责怪更是担心,只是语气柔和,「锦淑,可得仔细点说话。」

「无妨。」我微笑着应答,「懿嫔娘娘很好,只是她常常对我说,甚是想念幼时好友。」

她闻言,本来清明如霜的眸子竟也沾染了一点思绪,「当年我们那些熟悉的好友如今都已嫁人,孩子都有好几个了呢,她们虽然看不惯清音姐姐的性子,在姐姐入宫后倒也时时念起,只是不知道为何当年皇上执意要姐姐入宫,光是爹爹所在的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上的奏本……」

「锦淑」林浚猛地打断她的话,摇了摇头。

她不满地撅起嘴,却也顺从地不再说下去,转向另一个话题,「这是厂公要的画。」

我接了过来,半晌无言。

临走时,我鼓起勇气,悄悄问她,「不知夫人可曾记得,嘉靖元年端午节后的那一天遇到过的特别的事情?」

她歪着头想了想,「倒是记得救过一个看似不怎么样的人,他还问起过我的名字,我当时常常被那些浪荡子欺负,也就没有告诉过他真名。」

我心中已是明白了大半。看着她现在这般无忧无虑的样子,纵是有再多想要说的话,也都硬生生地吞回了肚中。那些囿锁于深宫中的寂寂秘密,她全然不知,所有一切过往,就只能如一株芦花般无声垂落,黯然飘零,从此不再过问。

回到宫中时,没多久就已夜幕降临。北国清寒,夜空中那轮瘦削的月,亦是漠然,清冷的月华不带一丝暖色。我借着蜡烛微弱的灯光,细细观摩这幅《鹊华秋色图》,画中山水田园景色如梦般宁静悠远,只可惜,秋色中的鹊华,一旦困于深宫,便成了再也回不去的乐土。

宫墙之内,岁月似乎过得特别慢。万物无澜,私欲、贪念都在这口枯井中挣扎、纠缠,看不到一线生机。皇上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力主中兴的少年了,自他的生母蒋太后去世后,他越发变得暴躁多疑,纵使登上至高的宝座,拥有无上的权利,他的内心始终孤独。他与好几任皇后的关系都不好,早年接连丧子使得他备受打击,而那场震惊朝野的宫变,更是令他心有余悸,从此后,他移驾西苑,开始一心一意修道。

只是,在那烟雾缭绕的炼丹炉背后,他始终注视着这前朝后苑的暗流涌动,冷眼看着这一方人唱罢,另一拨人登场,看着他们在这没有出路的名利场中添出几分虚伪的纹饰,看着他们将一辈子的血与泪洒在其中,挣扎得来不知所以的辛酸苦楚。

很多年后,我方明白,他才是幕后的那个操纵者,任那些棋子斗得死去活来,他只需轻轻一挥手便可翻云覆雨,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中,可怜那些木偶一辈子也未能参透。

当我再次从皇上口中听到赵氏这两字,则是为了立储之事了。

那时,懿嫔已然升为懿妃,皇三子、皇四子分别被封为裕王、景王。皇上信奉道士陶仲文「二龙不相见」之说,长期以来对裕王、景王都漠不关心。本来长幼有序,裕王理应为皇太子,但皇上一直将储君之位空悬,甚至不让他出阁讲读,一切礼仪都以「二王」并称,让他们同时分府,同时结婚,同样冠服。

这些事,给了一些人不该有的念头,让他们深深地卷进了这场漩涡中。

我仍记得他将一份奏疏狠狠地甩在地上,语气阴冷,如遁入冰窖,「赵氏不愧朝臣之后,身在深宫中,也敢勾结外臣,左右朕立储之事。」

我素闻懿妃与宸贵妃要好,如此行为,怕也是为了宸贵妃所出的景王。只是,皇上是何等聪明之人,所有臣子都不过是他的棋子,他又怎会不识破这一棋局?

「看来祖宗之法倒是有些道理的,黄伴,传令下去,将宫中有关赵氏的记录一概抹去,尤其是有关她的家世。」他仍是在冷笑,眼神犀利如剑,泛着阵阵寒光。

「还有,将这一消息透露给裕王。」他指了指那份奏疏。

不过是一个很细微的动作,但皇上的意图再清楚不过了,他不允许任何人觊觎皇位,景王不行,裕王同样不行,他借此敲打裕王,更让裕王心中从此埋下对懿妃的仇恨,可不知将来若是裕王登基,她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我去到翰林院时,是个大晴天,天朗气清,万里无云,仿佛所有事物都如朝阳般照耀大地,无一丝隐晦,只是我当翻过那一卷卷浩瀚的史册,看着那简洁明了毫无感情的文章叙述历史长河时,却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字字血泪的无力感。我蓦然想到,很多时候,我们在史书上不经意看到寥寥几字,大致就是那人波澜壮阔的一生。我这一生,是不是只会比赵氏多了一点籍贯与官职的记录呢?

我命那些史官将大礼议时有关赵氏的记录尽数烧毁,亲眼看着那素白的纸上燃起火焰,在火光跃动间,上等的宣纸上,映出一行行清瘦孤峭的字迹,随即飘落。

从此后,再无户部尚书之女,只有赵氏懿妃。

一旁被烛焰点燃的素纸只剩余烬,一如这江山版图,繁华谢后,山河飘零。

走出翰林院后,不知怎的,我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长春宫。

自从皇上移驾西苑,后宫他便再未曾踏入半步,长春宫也已经凋敝不堪。我并未走进殿内,只远远看见懿妃似乎是作画,而她身后挂着一幅张正道先生的《金明池争标图》,分明是平时细细珍藏的样子,已逾百年,画中情景仍历历在目,清晰可见。

我蓦然想起年少时在御用监任职时,常常来往于画院及内府。记忆中的晋王殿下也是偏爱这幅画,每每来到画院,便看到他在临摹这幅画,我还曾问过他,为何只临摹这一幅较为一般的画,他笑道,「不过是因为有人想看这汴梁风貌罢了。」

他的身后,是上百幅形态各异的画卷,却都是临摹自这一幅画。

储位之争于嘉靖四十四年猝然结束,景王就藩安陆不久后溘然长逝,年二十八。我前去西苑侍奉皇上时,只看到他淡淡地对徐首辅说道,「朕知此子素谋夺嫡,今死矣。」不过几字,轻描淡写,皇家恩情,真真可谓笑话。至此,皇上的儿子只余裕王一人,他已是名副其实的储君。

国本安稳,而皇上的身体却每况日下。各种稀奇丹药早已摧毁了他的身子,如今只剩下一副空囊,苟延残喘着。

皇上病重时,我应朝臣要求,将皇上从西苑接回乾清宫。说到底,天下人需要的是一个帝国象征,他们不管皇上是何想法,既是帝国的统治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理应只能在乾清宫中供万民吊唁。

我看着已是昏迷到不省人事的皇上,又瞧着他身边或假意哭泣或暗自发笑的朝臣,竟不知应该怪谁。我不能忘恩负义,罔顾君恩,亦不能站在百姓的对立面,去责怪群臣。从王府到京城,我陪着他一路走过无数风雨,四十五年来,深受君恩,我应该感激他,可我也眼见着蒙古铁骑肆掠京师脚下,倭寇侵扰东南沿海,权臣一手遮天,宫苑建造无数,而百姓衣不遮体。在他的治下,几乎所有人都学会了明哲保身,地方揣摩中央,前朝揣摩后宫,下属揣摩上司,朝臣揣摩皇帝,无一人清白身,无一人得自由。

他一手燃起帝国中兴的希望,又亲手将其推入深渊,所有这一切,不过只是为了他的个人私欲。

我只能庆幸,在这乱世中,仍有人相信公道,相信人心并未泯灭,他们虽生处黑暗,依旧向往光明。当年轻的翰林遵从着首辅的话语,洋洋洒洒写下《嘉靖遗诏》时,我明白,属于他们的时代,来临了。

所以为什么会去争?

一如那些朝臣们所希冀的一样。

只是当我见惯了宫廷倾轧,官场党争,变得圆滑冷酷之时,仍是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盼望重现帝国初期的辉煌景象,那时北地烽烟风云叱咤,江南烟雨锦绣生华,君王英姿勃发御驾平定天下,万国使臣争相朝拜,文可定国武可安邦,正是大明,最好的时候。

(全文完)

注:

黄锦,字尚,别号龙山,河南洛阳人。正德初年入宫,到内书堂读书,不久,选派到兴王府为世子朱厚熜伴读。正德十六年武宗去世,无子,朱厚熜入嗣帝位,是为世宗。因黄锦伴读有劳绩,升为御用太监。嘉靖三十二年,掌司礼监事兼总督东厂。世宗对宦官控制虽然比较严,但对黄锦非常信用,称他为「黄伴」而不叫他的名字。世宗崇信道教,晚年常住在西内,病重时,是黄锦把他请回乾清宫。世宗去世,是黄锦与大学士徐阶等到裕邸,迎裕王朱载坖入嗣帝位,是为穆宗。隆庆初年,黄锦病逝,穆宗命黄锦名下司礼监太监滕祥等经理丧事,赐祭葬等,建享堂、碑亭,赐祠额为「旌劳」。

文衡山,即文徵明。因先世为衡山人,故号衡山居士,世称「文衡山」。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人。在画史上与沈周、唐寅、仇英合称「明四家」。文徵明曾学文于吴宽,学书法于李应祯,学画于沈周,生平九次参加乡试均不中。嘉靖二年,以岁贡生参加吏部考试,被授予翰林院待诏之职。嘉靖五年,文徵明辞官归乡,专事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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