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岁岁知酒

我发现了皇上的秘密,他喜欢我娘。

而我,也不是我爹的孩子,我是皇上强迫我娘苟合生下来的孩子。

我的存在,是个耻辱。

1

我是酒酒,丞相千金陆知酒。

只是很快,我就不姓陆了。

皇上杀了我爹,囚禁了我娘,如今,要将我的姓也夺走。

我知道,他恨我爹娶了他最心爱的女人,他不甘心,他恨。

那日我睁开眼,入目的却是娘亲憔悴不堪的脸,那是连涂抹上鲜红口脂也掩饰不掉的苍白。那时娘亲正双目失焦定定地看着我流泪。

我登时吓了一跳,狠命掐自己大腿,疼得我「嘶」地倒吸一口气,才发觉这并不是梦。

真真切切不是梦。可是,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狗皇帝以接我回宫为借口派人暗自下了杀手,他要赶尽杀绝!所以我不是在漫天火光中死去了吗?

那种烈火灼烧的痛,如今想来我依然恐惧绝望,太疼了,失去知觉前我直想把身上的肉咬下来,把自己咬死都好过被烧死,从来就没有那么痛过。

可现下我却真真实实地活过来了。我娘几句话让我弄清了现实:我重生了,双十年纪被狗皇帝一把火烧死后,我的人生倒带了,变回了七岁时的自己。

那时,丞相府被扣上造反罪名,我爹没了,我娘被狗皇帝囚禁在宫中,我也随我娘搬进了宫中……

不容我细想其中诡异,娘亲忽然一把抱住我,她哽咽着不停喊我的名字:酒酒,酒酒……

她说,酒酒,你爹没了,知安,知安也没了。

娘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气是破碎的绝望。

知安,知安是谁?

是我那未出世的弟弟妹妹,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就被狗皇帝的一碗药给夺去了性命。

他杀死的不仅是知安,更是娘亲最后的希望。

娘亲哭了很久很久,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此刻头痛欲裂,我不明白,我怎么就活过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娘亲哭到最后几近要断气,可却在这时候她忽然哑着嗓子告诉我,其实我是狗皇帝的孩子。

我是狗皇帝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一世的自己还太小,记忆中从来没有听我娘说过这话。

「酒酒,你同他说,他会善待你的……」娘亲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眼里是我不曾见过的坚定。

可是,她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呢?我其实,并不想知道的啊,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娘亲看着我,哭红的双眼里是如水般的温柔。她说,酒酒,你要好好的。

那样的坚定决绝。我忽然惶恐,心中已然想起了那一世里,娘亲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就是在这个夜里死去的。

不,不!

我流下泪来,伸出胖胖的两只小手紧紧抓住母亲的手腕哭喊:「娘亲不死!娘亲,娘亲……酒酒只要跟娘亲在一起……娘亲别抛下我!」

此时的娘亲让我害怕,而此刻的一切又都无比混乱,我不停回想,上一世这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娘亲又是怎么死的?

可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一切事情经过,娘亲的手就抚上我的脸侧,她抓起一缕头发细细摩挲,嘴里细碎地叨念着:「我的酒酒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定是倾国倾城之姿……将来要嫁个好郎君啊……」

我张了张口,喉咙却忽然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不要,不要!我挣扎着要大叫,却始终喊不出声,只有泪水无声漫过眼角,如夜空流星划破天际。

娘亲掰下我的双手,缓缓站直了身体,她的眼里,是流不尽的泪。

我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连娘亲的一片衣袖都抓不住。

我眼睁睁看着娘亲撞向镶金雕玉的柱子,却阻止不了分毫。

双十年纪的我,如今变成了六七岁的小娃娃,连伸手拉住娘亲的力气都没有,我就这样呆呆看着娘亲倒在地上,额上鲜血如注,转瞬间漫天殷红便模糊了我的双眼。

救救娘亲,救救娘亲……

救救我——

我捂着嘴倒退着跌倒在地,好像哭不出来,嗓子里发出呜咽的悲鸣,就这样看着娘亲在我面前咽了气。她脸上挂着笑容,她解脱了,却撇下了我。

独留我一人。

那我活过来,又是为了什么?再重演一次悲剧,让我再一次万劫不复吗?

无人知晓此刻的我,内心如坠深渊,痛苦与绝望潮水般淹没了我,又如同万蚁蚀骨疼到我无法喘息。

我陷入了诅咒的漩涡,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开。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都按照前世的轨迹在进行。娘自尽后,狗皇帝将我接到另一处宫中,说我从此便是他的女儿。

「慕安遵旨。」我接过圣旨,叩首跪拜。

在这一刻我又想起了娘亲,狗皇帝给我赐名慕安,因为他爱慕娘亲,娘亲的名字就叫静安,吕静安,取安定之意。

狗皇帝是个疯子,爱而不得,就要毁了。

然后对着她年幼的女儿说:「以后你便唤作慕安,今日起你是朕的女儿,慕安公主。」

公主,我是公主。我从丞相千金陆知酒,一跃枝头变成了尊贵的公主吕慕安。真可笑。

这样尊贵的头衔,是用我爹爹娘亲的性命换来的,我弃如敝履。

然而回想前世种种,却犹如一场梦境,梦醒后,我什么都失去了。

其实狗皇帝对我很好,他有十几个公主跟七八个皇子,但却独宠我,在外人面前,他待我比待亲儿女还好,也因此让我成为了众矢之的。

可是谁知道呢,我真的是他的亲生骨肉。只是这样的一个秘密,实在是不应该被揭露,那样一个肮脏的事实,我不愿去玷污娘亲的亡魂,她清清白白来到这世间,我不能让她死后不得安宁。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狗皇帝对陆丞相最后的宽和,只有我自己知道,不过是因为这张像极了娘亲的脸,他不舍得罢了。

我无所谓了,这一世我只想做这后宫中的浮萍,飘飘荡荡没有归处,避免上一世惨死的结局。

他要禁锢我,便禁锢吧。

我也不再想知晓他对娘亲究竟缘何如此执着。

我想认命了。

可与上一世不同的是,哪怕我乖乖不招惹是非,是非却要上赶着招惹我。

这一桩桩一件件只让我疲惫之余更加愤怒,我不明白,他们怎么总爱惹我不痛快?

还是说,他们看不惯我一个孤女「得宠」?

我也曾忍不住想,如若他们知晓,我与他们一样,其实是同一个父亲,会不会依然这样待我?

可惜我知道,会的。有些恶意,没有缘由,若非要究其根本,那便是天生优越使然,他们总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可惜再高贵的身份也遮掩不了肮脏的皮囊。

重活一世,我不想让自己这么被动受委屈。

那么,便不要再被动罢,有来有往才是尊重。

3

我逗弄着笼里的鸟雀,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声声沉闷如老旧钟声,来人是谁已心知肚明。

我笑着转过头,看着一身明黄长袍的男人,恭敬喊道:「父皇。」

是了,我是公主,公主自然要喊皇帝为父皇,我们是父女不是吗?

狗皇帝说我是他的女儿,他认我做女儿,可笑的是,他并不知道,我真的是他的女儿,亲生女儿。

但我不想告诉他。

让他对着我这张肖似娘亲的脸又爱又恨,岂不更好。

狗皇帝头上的旒冕还未摘下,看样子是刚下朝便直奔我这来了。

他也捻了两颗鸟食喂笼里的雀儿,状似无意道:「慕安一个人在这宫中,会不会无聊?」

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

我不免感到好笑,凤栖公主吕皎皎,我名义上的姐姐,确实是个傻子,被人当了靶子却还乐在其中,枪打出头鸟的道理看来得要让我来教会她了。

我嘴角噙了抹笑意,然后直接跪下磕头,惶惶然请罪:「父皇息怒,慕安,慕安不是故意的。」

那狗皇帝似是有些诧异,皱着眉头语气低沉:「朕不过是关心问了句,慕安这是做什么?」

明知故问!

「前日,前日凤栖公主来找慕安……她,她说娘亲是狐狸精,勾引了我爹,不,勾引了陆丞相还不够,还……」我低下头,不再作声。

娘亲是狗皇帝的逆鳞,我很清楚。

果然,他压抑着怒气声音更为低沉,似暴风雨来临的前兆,「还说了什么?不要怕,没人会责怪你。」

「可,可是……」

「说!」

「是,是……她,她还说娘亲将父皇,迷得神魂颠倒,让父皇,父皇冒天下之大不韪,抢了臣妻入宫,入宫伺候!」

「荒唐!小小年纪,竟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简直……」他似要脱口而出什么,却忽然止了声,平复半晌才开口,却是问我:「那慕安是如何想父皇的?」

道貌岸然,虚伪至极!

「父皇,父皇英明神武……」我颤着声恭恭敬敬回道。

「那你娘亲呢,她是怎么看待朕的?」他有些迟疑地开口,「抬起头来说与朕听。」

我沉默片刻,才抬头与狗皇帝对视,「娘亲她,并未在慕安面前提起过父皇。」

狗皇帝长长叹了一口气,目光直直透过我,像在追忆另一个人的模样,「如此,倒也是她的性子……」

我知道狗皇帝又在想我娘亲了,但是,他不配。

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想念我娘亲,唯独他没有资格,连想都不配想,他只会脏了我娘亲的亡魂。

「父皇,父皇……」我故作迟疑地开口唤他,终于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厌恶极了他这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如果我不曾知晓过他的肮脏龌龊,兴许还会觉得他痴情,但我既知晓了,便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嗯?」

「我,慕安,慕安……」我绞着衣袖,有些慌乱地开口:「那日,那日慕安气不过,推了凤栖公主一把,她,她撞到了石头,手,手好像磕破了,流了血……」

狗皇帝捏着我肩膀:「别怕,没人会怪罪你。」他思忖了一会,允我起来,「这事,父皇会处理好,以后不会有人再在你面前乱嚼舌根。你娘亲她……是个很好的女人。」

我感激涕零,生生憋出了几滴眼泪,哽咽道:「父皇真好。娘亲在天之灵,也会很欣慰的。」

我娘亲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只是,狗皇帝他不配罢了。

自凤栖公主一事后,那些平日惯爱欺负我的皇子公主们便都不敢再对我怎么样了,有气也只能憋着,再如何他们敢爬到狗皇帝头上动土吗?谁有那个胆子?

柿子要挑软的捏,可惜我不是忍气吞声任人欺负的主。既要来招惹,便要想清楚后果。

我是没了爹娘,但我不会乖乖等人来宰。我不主动欺人,其他人也休想随意拿捏我。

一想到吕皎皎被禁足,连带着她母妃也被冷落,想到那些本就看不惯她们母女作风的妃子们终于扬眉吐气一回,动不动就在她们面前冷嘲热讽一把,把那对膈应人的母女给气到脸都绿了的模样,真是大快人心。

没本事还敢强出头,自己把自己往火坑推,那就怪不得谁了。

狗皇帝既然能做出强抢臣妻这等下作事,就只能证明他也不是啥好人,不过区区一个凤栖公主,竟也敢踩他的逆鳞,简直是活腻了。这点道理,他们竟还不懂么?

这一局,是我赢了。不过是略使些雕虫小技,这点小伎俩,即便狗皇帝在盛怒中未发觉,但过后稍稍冷静,便能想通前因后果。只是没想到,他竟比想象中的,更在意娘亲。

我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没有想要的任何报复的快感,只有无尽空虚的冷。

是的,冷,这里,没人可以给我温暖。

4

再次见到公孙部时,我已经十四岁了。

少年状元,多么耀眼,我的阿部哥哥,也终长成了翩翩少年郎,清风霁月,神祇般不可触碰的人物……

阿爹当年也是少年状元,年方二十二便官居相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最终偏生败给了君臣间的所谓地位差距。

狗皇帝执着于娘亲,一朝登基为帝便处心积虑将整个相府连根拔起,毫不留情,连朝堂上百官的死谏也无动于衷。

而公孙家,与我陆家渊源颇深,小时候我与公孙部是订过娃娃亲的,只是过去这么多年,知道的人要么死了,要么缄默,无人再重提旧事。

罢了,如今,我配不上他。

曾经的朝堂上,文有陆丞,武有公孙,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并列之一的丞相府早已如滚滚黄烟般消失,不过耀极一时罢了,而将军府当下却如日中天。又哪里是当年可以比的呢?

前一世的惨痛经历还在眼前,我想,这一世或许我该离他远远的,这对我们都好。

我笑着叹息,偌大皇宫如牢笼,剪了我的自由。

阿爹,娘亲……

如果,如果阿爹娘亲都还在,如果相府还在,那么如今,知安也该八岁了……

知安……

可惜世上不会有知安了,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公孙部问我:「酒酒,你这些年来,还好吗?皇上他,待你如何?」

我是怎么回答他的呢?我说,我不是陆知酒,我是十一公主吕慕安。公孙大人莫要喊错了。

然后,擦肩而过,徒留那句「酒酒」滚滚飘散于风中。

我想,就这样吧,挺好的,我不该有所牵动,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的情义终归都是不该的,至少在如今,毕竟,我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我了。

惟愿各自安好。

其实我有时候也会在心底问自己,明明才十四岁,为什么要让自己活得那么麻木?为什么不挣扎了?

可我知道,我已经不会有大好的将来了。

恍惚中又想起了一些事,那却是曾经的记忆了。

从小我所知的公孙部便是天子骄子。与我不同,他的人生,使我羡慕又向往无比。

他是草原上自由翱翔的雄鹰,而我,不过是关在笼里的鸟雀,再如何精心喂养,也不会心生欢喜。

那一年,公孙部有了官职,在朝廷上便也有了话语权。

公孙一族以武将出身,直到公孙部的出生,他自小身骨羸弱,忍受不了塞外的风沙,然却聪颖好学,过目不忘,许是天赋所至,于是到了他这一辈,才渐渐从了文。

可以说,公孙部是被寄与厚望的存在,身为嫡长子的他不负众望,凭得一身好文采让整个将军府更上一层楼,少年丞相跟将军府未来当家的两个身份明晃晃摆在那儿,谁人不羡慕?谁人不敬佩?

少年丞相,白衣公卿,实乃天之骄子,荣宠加身下却也并未生出半分傲气。

可即便如此,也依然抵不过帝王的决意。

我记得,后来公孙权将军战死沙场,而公孙部……公孙部的书房里,搜查出与吴国的书信往来,被狗皇帝定罪勾结敌国,然后……

我闭了闭眼,眉心似有火苗灼烧,我细细回想前一世里后来发生的事情,却无论如何也只能忆起一些混乱的片段。

公孙部被押入大牢,由大理寺全权负责。后来据旁人说,大理寺卿刘狇使出了各种手段严刑逼供,把公孙部折磨得没了人样,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却愣是咬牙没吭一声。

倒是让刘狇很是佩服,也因此觉得事有蹊跷,四处搜寻证物,尽管后来兜兜转转发现这不过是皇帝默许设下的局,为的就是把功高盖主的将军府一网打尽,刘狇还是答应公孙部的遗愿,尽全力保下了公孙家一脉,自己告老还乡,带着年幼的公孙祉隐居山野。

再后来,再后来的事就模糊了,我竟想不起来了。脑海里只记得最后的回眸一瞥,耳边的猎猎风声,以及公孙部被带走的前夜。

他说,此去一别,他日……相见遥遥无期……

那时我反握住他的手,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只哽咽道:阿部哥哥……是酒酒连累了你,我没想到那人执念竟那么深,这么多年却还不愿意放过……

最后的光景如今一一呈现在脑海,我望着高耸的城墙,陷入恍惚……

我不愿曾经的悲剧再次发生,那么是不是只要把罪恶扼杀在摇篮里,就能皆大欢喜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去做一件事。

一件,我死都要完成的事。

5

我主动请旨和亲。

狗皇帝气得掀了桌,指着我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也是,难怪他这么生气,我这张脸简直和娘亲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怎么舍得把我送到其他男人的怀抱里。

我知道他不会答应。

其实原本要和亲的是吕清栀,静妃所出的淑仪公主。

但是,不管是哪位公主和亲都一样,于我,无关痛痒。

只不过我得借着这件事,让某个人认清自己的「真心」,动摇他的意志。

果不其然,他最终还是把吕清栀送去和亲,然后把我关了禁闭。

我不知道他对外是怎么说的,但我知道,他动怒了,因为我的试图逃离。

真可笑也真可悲。

其实原先我并不知道,只是那一日我按照惯例向他行礼时,他忽然握住我的双手,那一刻我惊诧抬头,却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一刹那所有的疑惑都解释通了,我惊觉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令我毛骨悚然。

怪不得,怪不得前一世哪怕我嫁了人,他依然不愿意放过我,是因为娘亲,却不是我原本认为的那个原因。

他让我做了他的女儿,是为了更好地禁锢我!因为我这张与娘亲一样的脸,他得不到,也不让其他人得到。

如此可怕的占有欲,我只为他感到可悲。

娘亲不爱他,他就想要毁了她,那我呢?如果我不是一个乖乖听话的棋子,他会怎么做?他会将世间第二个娘亲给毁了吗?

我知道,他会的。他费尽心思想将公孙一家赶尽杀绝,不就是这个原因么。

爱,竟能让一个人毫无理智地疯狂至此。

可是,他真的爱娘亲吗?爱不应该是平等是宽容是互相尊重的吗?为什么他却要强求?难道就因为他是九五之尊高高在上的皇帝?

其实他明明只爱自己才对。可惜他认不清,偏偏还要故作深情,真是可笑。

我把头埋进膝盖,想哭却又哭不出来,我明明是活着的,却觉得自己若真的死在那场大火里不再重来该有多好。

这样看着自己一步步走进痛苦的深渊,一步步走向毁灭,我都觉得镜子里自己的面容变得陌生可怖。

可是,我就这样地活着。

无可奈何。

6

一月禁闭,我又做回了乖巧听话的慕安公主。

狗皇帝很满意,但从他常常蹙着的眉头里,我看出了一丝阴翳。我想,他该是在苦思,等明年我及笄,要用什么理由把我留在宫中才好。

我不在意这些,毕竟为那些不会发生的事情伤神不过是自找烦恼,我就乖乖待在自己的寝宫里,闲时逗逗鸟雀或发发呆,哪也不去。

最近狗皇帝身边又多了个很年轻的心腹,叫宋殁言。这殁字委实不吉利,我不由奇怪他爹娘怎会给他取这么个名。

只是除了这个名字,我更好奇这个人的身份,能让多疑的狗皇帝信任的人,真的屈指可数,这个宋殁言,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前世的记忆里,也丝毫没有这个人的任何印象,又或许是曾经的那个我并没留意到,毕竟,逃都来不及,谁还顾得了去观察他身边有些什么人?

可现下,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脱离了原先的轨道。我不由惶恐。

莫名的,在一次宫宴中,我与他有了交集。

一方遗落的帕子,他捡起交还给我,我让身旁宫女接过,然后朝他点点头,「多谢宋将军。」

转身欲走时他忽然叫住我,「公主。」

我诧异回头,微皱着眉颔首,「宋将军还有何事?」

他却突然怔怔看着我,这样的举动很是无礼,但我耐心等着他开口。隔了一会他似乎回过神来,依然目光依旧灼灼望着我。

他屈身抱拳朝我行礼,「末将唐突,请公主恕罪。」

我摇摇头挥手让他退下。

静默片刻,终是出了神。

那样的眼神,让我感到有种难言的熟悉感,似乎有什么满溢的情感呼之欲出,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仿佛是我的错觉。

现下的我,最怕变故。这个忽然出现的宋殁言,让我感到不安。

我分明记得,此前从未见过此人,就连上一世里,也丝毫没有这个人的出现,可如今,却好似什么都不一样了。

奇怪的是,我总觉得他是不会伤害我的,明明是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我却对他防备不起来。

大大的不妙。

7

近日宋殁言总跟在狗皇帝身后来看我,应该说,他是在履行他的职责,他要保护狗皇帝的性命。

也是,在这深宫中,其实哪里都是不安全的,毕竟人心易变。

可我还是觉得,事情并没有表面看来的那般简单,而且狗皇帝最近,憔悴了不少啊。

直觉告诉我,这件事估计也跟这位宋将军脱不了干系。

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只是无论如何猜测试探,我都感觉不到他的恶意,要么是我太过防备,以为草木皆兵,要么就是他城府太深很会隐藏。无论哪种,我都不能掉以轻心,让他破坏我的计划。

正当我为半年后将发生的「意外事故」筹划时,宋殁言却忽然来找我,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他说他是狗皇帝遗落在外的私生子!他要为他娘报仇雪恨。

我只觉不信,这不可能!

他含笑反问:怎么就不可能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没有告诉我真正的原因。

下意识的,我再次望进他的眼里,试图从中找到什么,可遗憾的是,什么都没有。

也许,是我多想了罢。

一刹那间,他忽然捏住我的下巴细细端详我的脸,他有武功在身,我竟动弹不得。

「酒酒。」

我愣住了,这个名字有多少年没有听过了,没想到会在今时今日这样的场景下被他脱口而出。

我强迫自己按捺住心中诧异,厉声喝道:「放手!」

他却恍若未闻,低头时瞬间一大片阴影笼罩住我,我不由战栗,恐惧裹挟住心头,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失去了。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场景,上一世也曾出现过。

就在我曾经出嫁的那一天,我的新郎官也是同样抚上我的脸,喃喃道:「酒酒,你真美。」可在此刻,情景重现,只是对面的那人,却不再是我朝思暮想的意中人。

果然,下一刻他便欲想吻我,却被我扭头躲开了,他的唇只堪堪擦过我的脸侧。

我闭了闭眼,平复好心情,终于沉下脸怒道:「宋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

可被我称作宋将军的男人却弯起了嘴角,似乎心情很好,还反问道:「公主不知道微臣想做什么?

酒酒,你还是这么惹人怜爱,只是年纪轻轻该多笑笑才对,整天冷着张脸都快变成小老太婆了。不过你放心,将来日子还长,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他这么说完,反倒让我心头怒气更甚,直逼迫着问:「你究竟是谁?为何调查我?你想做什么?」

猛不防的,他倏地将脸紧贴着我的,温热的呼吸如轻羽掠着我的颈侧。

他轻声道:「酒酒,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放心,我会助你一臂之力,你莫要怕。」说完便松开我,笑着后退了几步,临走前还顺走了我发上的一只翠玉簪。

压力骤然消去,我在原地愣愣站了一会,心中只觉荒唐至极。

他说的每一句话在我耳边反复回荡,我隐隐约约似乎猜测到了什么,却很快被我否定。

不,不对,绝不是这样。

恐怕,报仇是假,野心是真吧!

只是,这样的猜测似乎也不对,冥冥中似有一层我看不清楚的薄雾将真相遮掩,奇怪的是,我竟觉得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真是为了我吗?

可,这样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怎可凭借三言两语便放松警惕?

明明不停告诫自己要冷静,却始终无法静下心来,我竟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居然试图去把他归到自己的一方来,一切好像要脱离自己的控制。

那双眼睛,那样的眼神……

那样熟悉。

为什么?我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

这宋殁言,究竟什么来头?

8

狗皇帝的身体,日渐虚弱。

大批的进补汤药,却始终不见好,急坏了一众太医,个个犹如被架在火上炙烤,脸上都不见往日无事时的轻松惬意。毕竟,若是治不好,那可是杀头的大罪,且搭上的,可不会只是自己的一条命。是以个个战战兢兢,不敢懈怠。

宋殁言亦是面现愁苦,整日为着「照顾」狗皇帝忙得脚不沾地,可他「寻空」来找我时,却是勾着嘴角问我:「这样子,你满不满意?」

明明是他做的事,却来问我满不满意,这人真是好笑!我再一次下了逐客令。

如前几次,他依然赖着不走,还抢走了我的茶。

若不是我喜静,宫人们都不敢轻易来打扰,哪里会让他钻了空子?还敢这般旁若无人,真当这里是自己家么?

只是经过前几次的接触,我已经不想再多费口舌,只问了一句:「你做了什么?」

应该说,你对狗皇帝下了什么药?

他确实很聪明,这一次倒也没有敷衍我,「不过是一点小玩意儿罢了。我前些年途径南蛮,正巧获得了一些蛊,炼成药化入水中让人服下,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击垮人的身体,太医院的这群老顽固可不会懂这些,便教他们怎么查也查不出原因来。不过你放心,这点剂量,还不至于要了人性命。」

我登时感到不可置信。

不可能,这可是皇宫!他怎么可能这样做到悄无声息?狗皇帝会这么大意引狼入室?

他却笑了,只一眼便看透我心中想法,「没有什么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是吗?

我不说话了。

他将我原原本本的计划全部打散,似乎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一边漫不经心一边却又对我步步紧逼,好似无害实则却充满了侵略。

这样的一个人,却教我害怕不起来,慢慢地我竟觉得,本来就该是这样。

本来,就不该是我一个人苦苦硬撑。

「在想什么?」一双强有劲的大手突然抄腰抱住了我,他将头埋在我肩膀,闷声道:「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没人可以伤害你。」

「你……为什么?」我欲挣扎却徒劳无力,索性放弃了,却再次问了出口。

他还是笑,笑够了,幽幽叹了口气,却是问我:「你不知道?」

还未等我回应,他却呢喃着说出了口,语气缠绵似带着蚀骨的思念。

「酒酒,我心悦你啊。」

这是他的答案,却让我不知所措,我望着案几上的茶具杯盏,兀自乱了心。

9

缘分这东西,真是奇怪,明明从前并未有什么交集,如今却也能静坐对饮,偶尔谈笑。

这般变化,却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

近日来我常常回想前世的种种,只觉心中空空荡荡,有什么东西,它变了质。

是我的心。

准确来说,我大概是,移情别恋了。真好笑,我明明都决定不乱于心,我该守着曾经的誓言,生生世世只爱一人,而且这一世,我与他之间原有的交集是由我斩断的。

我强迫自己不能这样,怎么能因为一个人的好,而去背叛另一个人呢?

意识到的时候,我便减少了与宋殁言的来往,可心中,却又生出了更深的寂寥。

于是在我心中,宋殁言的身影便占了大半。

有些东西一旦种下,便犹如汹涌的浪潮再无退路。就像猜测,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日日加重。

狗皇帝昨日召了我去他寝宫,乍一看他那样子委实吓了我一跳,那过分消瘦的脸庞,还有往日犀利的眸子在如今竟然失去了原本的光彩。

心中不由暗自唏嘘感叹。

他躺在龙榻上,紧闭的双眼上眉头紧锁,双颊隐约凹陷。金丝织就的薄被遮住大半身躯,珍珠罗帐收于两侧,却被跳跃的烛火映出光影绰绰,犹如最美丽虚假的梦境。

狗皇帝睁开眼睛,正定定望着我,眼里情愫如火炽热,他说:过来。

我犹豫片刻还是乖乖走到他身边,却不出声。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脸上神情却有了变化,眼里是难以言喻的悲伤。

他喃喃似自语。

「转眼间,你都长这么大了,和你娘越发相像了,刚刚朕还以为,是她来看我了……」

「静安啊……你竟如此不待见我吗,便是宁死,也不肯再见我一面……」

我惊愕地看着他眼角流下的泪,听着他喊娘亲的名字,心中无比震撼。

明明是他逼死了娘亲,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狗皇帝和娘亲之间,究竟,究竟曾经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

手忽然被他握住,我终于回过神来。

他喊我「静安」,那是娘亲不是我,他认错人了,可他力气极大,我竟抽不出手。

九五至尊的皇帝,竟乞求我不要走,应该说,他在乞求娘亲不要离去。我只觉心中很不是滋味,忽然就觉得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一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无论前尘过往如何,他终是害得我家破人亡,他终是杀死了爹爹逼死了娘亲。

若换作以前,我该立刻杀了他的,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现下,我却不想这么做了。

死有什么可怕的,生不如死才是最好的报复。

我忽然明白了宋殁言的意思,却忍不住又哭又笑,只觉悲痛难忍。

生一场死一时,人生不过是蹉跎。

有什么意义呢?

我捂着嘴不发出声音,终于用力甩开了那只紧箍着我的手,踉跄着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终因失去重心跌倒在地,趴伏着流泪。

我不明白了,我好似什么都不明白了。

手蒙住脸,有泪滴落指缝流到手心,我虚虚一握,却抓不住分毫,那泪蜿蜒到手腕处,直直向下。

荒唐,多么荒唐。

在这一刻我才猛然意识到,我也不同了。

我不再是曾经那个陆知酒,我弄丢了自己!可我也不是所谓的慕安,那我究竟是谁?

过去所有的记忆似乎崩塌,我忽然不明白了,我究竟是那个一心逃离只愿做一只自由自在飞鸟的陆知酒,还是如今这样不人不鬼一心想结束所有罪孽的自己?

头痛欲裂。

耳边狗皇帝似梦魇的呢喃被我抛诸脑后,我只觉心口闷闷无法呼吸,转瞬间有温暖怀抱笼住我,是宋殁言。

我朝他伸出手摸他的脸,「你来了。」

阿部哥哥,是不是你?

你就是吧……阿部哥哥……你终于来了,我等了很久,想念了好久。

这一次,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我终于昏了过去。

10

宋殁言说,他要带我走。

走?去哪里呢?我这样问他。还能去哪里呢?

我们,能走得掉吗?

他低头温柔地亲了亲我的眼睛,面上展出笑意,语气却带了一丝酸涩,「酒酒,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该那样故意调戏冷待你。可我真怕,真怕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就再也找不到你了。幸好,幸好你还在,幸好这一次,我还来得及,你别怕,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

我一个劲问他,近乎执拗:「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他却抱住我轻轻拍我的背,不知为何,我竟感到一阵困意袭来,耳边只听着他说,睡吧,睡吧,醒来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

失去意识前,我脑海中不停回荡着这一句话。

若是,真能好起来,就好了。

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硬得硌人的床板上,枕头也是硬邦邦像木头一样。

震惊下我猛然起身,环顾四周才真正确认自己真的身处一个陌生的境地。

宋殁言呢?他去了哪里?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我慌了神,想开口喊人却发不出声音。大概是许久不曾饮水的缘故,此时嗓子干得发苦,恶心得我直想呕吐。

我掀开被子要下床,脚尖才刚沾地,宋殁言就推门出现在我眼前,手上还拿着个盛了水的茶杯走向我。

「快躺回去。」他这样叮嘱,还把我伸出来的脚塞回被里。

我靠坐在床上,粗糙的薄被盖过胸口,打满补丁的被面刹那映入眼帘,让我不由愣怔住。

「渴了吧,来,喝水。」

我任由着他喂我水,直到那阵冲击缓过之后才开口问他,声音似混着沙砾般,干哑得像久卧在床的病人。

「这里,是哪里?」

他面上含了笑意,「桃花村。」

「桃花村?」我不可置信,世上竟真有一个桃花村?

「此地种满桃树,常年开花,许多名人雅士最爱来此吟诗饮酒,早年有个进京赶考的书生途经此地,题了句诗:『桃花村里桃花酒,桃花树下桃花魂。』因此这个村子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桃花村。」

他说完顿了顿,复而又开口问我,「喜欢吗?酒酒。」

喜欢吗?也许吧,我……不知道。

我没回答,沉默片刻才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还有,你又是如何将我带出宫的?狗……皇上他,你把他怎么样了?」

他笑了笑,却还是不肯说,「都过去了,没有必要再去想它,你只需知道,以后你想去哪就尽管去,有我在,你不必再委屈求全。」

可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忽然间说离开就离开了?宋殁言他,究竟做了什么?

我心中有无数的疑惑,譬如为什么他可以随意进出皇宫无人阻拦?为什么一切都好似尽在他掌控之中?为什么……

可他不愿意回答我。

这又算是什么?

「好,你既不愿说,我不问就是了。那么请你出去,我想静一静。」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上眼不再理会。

说不生气是假的,我是真的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样稀里糊涂说出宫就出宫了,那些事情,宫中那人,竟都不用理会了么?

还是说,没必要跟我说?

此刻我内心酸楚,却强忍着不落下泪来,想到娘亲,想到狗皇帝的现状,思绪翻涌却理不清,乱糟糟的,我连究竟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于是越想头便越痛。

半晌他才开口,「你真那么想知道?我原想过段时日再告知你的,就怕你接受不了。」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闷声道:「我有什么接受不了的?是你一直不肯说罢了。」

「酒酒。」他掰过我身子,迫使我与他面对着。我望着他那双眼睛,如同第一次见面时,眼中盛满的呼之欲出的情意,教我猛地心如雷鼓。

他犹豫了下,还是如实道:「那人,我并未下杀手。」

他指的是狗皇帝,我知道。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如今他也和废人无异,这辈子,他再也下不了榻。这样,可还行?」

可还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死人与废人,似乎后者的报复更能让人痛快,可我忽的想起他喊娘亲的样子,可怜可悲,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 。

「他那么谨慎,你又如何能下了毒却不让人发觉?」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疑惑,按理说,他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却不让人知晓,这太过匪夷所思。

他却笑了笑,「你这是夸我好本事吗?其实不难,别忘了,我可是近身伺候,机会多得是。况且那药无色无味溶于水中,并无异常,便是银针也无用,只因那根本就不是毒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太医院的那群老顽固整天抱着医书钻研,却不知外界之物才是真正为人所用,他们可不认得这东西,便是查,也查不到我这里来。」

不对,不该是他说的这样简单,一定有哪里他不愿告诉我,可我知道,他既隐去了,便是真的不愿说。

我又问,「那你是如何将我带出宫的?无人拦么?」

他伸手握住我额前一缕垂下的碎发,细细把玩,「如今,是三皇子继位。」

「什么?」

这,这太惊骇了,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不由失声:「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是三皇子。」

「为什么?」不可能!狗皇帝还没死,怎么可能会让底下皇子继承皇位?

他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朝堂百官并不知道先皇还存于世。」

原来如此,竟是这样,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你与三皇子吕旸其实早就暗中勾结了吧?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他想要皇位,你又想要什么?功名爵位?还是……」我这样猜测。

未等我说完,他皱眉打断了我,「你把我想成什么人?到如今,竟还不愿信我?」

我却并不想回答他,信与不信,好像不是很重要了。

于是我终于再次问:「你究竟是何人?」

他却笑而不答,好似刚刚皱眉的人不是他。

「你不是宋殁言!」我笃定,虽然我并未与真正的宋殁言接触过,甚至从前未曾听说过此人,可我就是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宋殁言。

那么,他是谁?

是我所猜测的吗?可那太荒谬了!

但是我都能重新活过来,这世间之事还有什么不可能呢?

所以,是你吗?

「酒酒,我就知瞒不过你,可你,不也是一样?如今既挑开了,那么,便别再如此提防了。」

「你,你真是阿部哥哥?」事到如今,我依然还是有些不可置信,然心中狂喜却是无法遏制。「可你怎的,怎的换了一副模样?」

「这事说来,确实玄乎,我也不知究竟为何。」他摇摇头,如实道。

「不对,你又是如何认出我也与你一样的?」哪怕是上一世,他都不曾真正接触过身处宫中的我,他所了解的,不过也只是嫁与他之后的「酒酒」。

他却是笑。

「十五岁的酒酒,怎会对『阿部哥哥』念念不忘?」

11

我自幼便喜爱桃花,爹娘因此在后院栽种了一小片桃树,春风吹来时,满树娇粉争先开放。

我爱极了桃花的香气,便让乳娘给我做了个装满桃花的荷包,那香味便能一直萦绕着我。

七岁那年,丞相府被抄家,我躲在床下,亲眼看着阿爹被乱刀砍死,惊恐间有温热的东西濡湿了裤子,我被吓得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已身在宫中,伴随身侧的,是娘亲。

我缠着问爹爹去了哪里,娘亲却只一个劲地流泪。忽然间我看到了地下蜿蜒的血迹,如爬蛇般让我心生恐惧,那血,从站立在我面前的母亲裙下流出。

我不明白那是怎么了,娘亲却扑过来抱住了我,眼泪几乎灼伤我肩颈处的皮肤,我不停哭喊着要爹爹,却只听得她在我耳畔喃喃痛哭。

我不记得那时娘亲说了什么,只记得娘亲一头撞在寝宫的柱子上,和爹爹一样,死在了我眼前。

他们都丢下了我,徒留我一人独自嘶声悲泣。

后来又过了几日,那雕龙刻凤的门被推开,一身明黄长袍的男子向我走来,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牵起我的手,带我走到另一宫殿中,他说,要我做他女儿。

我问他为什么,他却不答,只沉默着背对我,宽大的袖子被窗外的风装得鼓鼓的。

他是皇帝,说什么便是什么,至此我便是宫中的慕安公主,不仅改名也换了姓。

长大后我才知道,那后来被我称作父皇的人竟是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仇人,可怜我认贼作父,竟未曾知晓其中真相。

我被蒙骗了许多年,稀里糊涂,是我蠢笨至极。

教习嬷嬷说,圣上仁慈留你一命,便该安分守己。

呵,可笑。

他害死我爹娘,将我囚禁于深宫隐去真相,还要我乖乖听话?

那一夜我欲将匕首刺进他胸口,却被他大手一挥拂了开去。

他抬起我的下巴,似要捏碎般,强迫我与他对视。

那双鹰似的锐利双眸死死盯着我,语气狠戾,「你要做什么?啊?」

我疼得流下泪来,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说,你跟你娘,真是越来越像了,一样的倔,一样的……不听话。

说罢便放开了我,转身离去。

我一直记得,那一夜我刺杀未遂,他竟也没声张,只是往后,我便连门都出不了半步。

及笄那年,我终于可以踏出寝宫,但活动范围极其有限。

及笄宴上,我认出了公孙部,那个小时候常陪我玩的阿部哥哥。

他亦是认出了我。

少年公卿,将军府的继承人。

而我呢?我不知道该如何定义。

两相对视,只觉自惭形秽,我变得怯懦了。

也是在这一天,宴会最后,他从怀里取出婚书,当着狗皇帝的面,求娶我。

狗皇帝竟然同意了。

毕竟那婚书上一字一句写得明明白白,公孙部选在及笄这一天的宴上公开,亦是早有准备。

可我却是慌了神,不明白怎的就要嫁人了。可心中却又隐隐有所期盼。

报仇无望,我只想好好活着,仅此而已。

同年九月九的重阳节,我风风光光出嫁了,带着满腔对未来的期许,我被迎进了将军府。

原以为,我终于逃离了皇宫那座牢笼,却不曾料想,狗皇帝压根就没打算放过我。

成亲后公孙部待我极好,日子渐渐安稳。

其实一开始我只是想逃,而公孙部救了我。至于小时候的情谊,那只是小时候,都过去了,早已被我忘的不见踪影。

我不知他为何要娶我,我想着,嫁了他,便好好过日子。至于有无感情,也并不重要。

后来我才知道,他娶我不过是因为想弥补。

当年公孙家与陆家交好,可后来陆家落了难,公孙家却没有伸出援手,这件事,一直是公孙权将军的心病,于是在我及笄前,他便拿出两家曾定下娃娃亲的婚书,并交与公孙部。后来,便是在我及笄礼上发生的一切了。

我嫁了公孙部,从一开始的心慌意乱,到后来的柔情似水,我与他,也越发情真意切。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我看着他提笔写下的字,心中一动,张手从背后环抱住他,柔柔喊:「夫君。」

笔尖停顿,我感受他在我怀里僵硬的身体,兀自忍不住偷笑出声。

他唤我:「酒酒。」

多美好的回忆。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死气沉沉,也学会了撒娇耍赖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其实,只是因为有个人,他将我捧在心尖上宠着,疼爱着,而不是时时刻刻想着囚禁我。

他让我真真切切活了过来。

可没过几年,将军府便与曾经的丞相府一样被抄家。

变故陡然。

前一刻还在温存,下一秒公孙部便被带走,此前竟连一点风声都没透露。

后来我才知道,问题出在书房。

什么勾结叛国,统统都是狗皇帝的自导自演,目的不过就是把百年将军府连根拔起不留余地。

公孙部被压入大牢,从此再未相见。

狗皇帝暗中派人接我回宫,马车却在路途中着了火,滚滚浓烟将昏睡的我呛醒,衣裙烧焦,火舌舔舐着我的皮肤,疼得我不住吸气。清醒过后便是拼命想挣脱逃离,然而惊恐间却发现马车早已被钉死,于是我便知道,我活不成了。

我以为我早已认命,可当生命真正一点一点抽离我身体时,才猛然发现,求生的欲望如此强烈,我还不想死。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再睁开眼睛时,我回到了小时候,这一次,我依然只能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却无能为力。

……

12

我没猜错,宋殁言,真的是公孙部。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就像他所说的,没有什么不可能。

与我一样,他也带着曾经的记忆活过来了,只是,他与我不同,是借着另一人的身体重新睁开眼的。

桃花村,其实就是答案了,他兑现了曾经许我的承诺。

我问他,那这一世的公孙部呢?

他抱着我笑。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一世的公孙部,与我们都没有关系了。

过往的一切,都与我们没有关系了。

如今,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望着窗外桃花似雨,籁籁飘零跌入泥中,我不由得弯唇笑了。

终究,还是得了个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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