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扶风
扶风公主嫁不出去这事儿,早已成了赵国老百姓的谈资。
倒也不是公主行径恶劣,品行不端,也不是赵王找女婿不主动,大司马家的公子在家中听说赵王要赐婚,当场厥过去,大司马在宫门前跪了半日才让赵王收了心思。
第二次盯上了的风华正茂,年轻有为的大将军,赐婚的事儿是赵王当庭说的,大将军直接在众臣之中跪下。
八尺男儿面对刀剑不曾动容,面对赐婚却急红了眼眶。
大将军连声说道,臣不配啊,臣不配。
赵王心里有数,可还是挣扎着问了个为什么。
大将军咚咚叩头,活像一根捣药杵,边磕边说,扶风公主力拔山兮气盖世,嫁给臣实在是委屈了公主。
赵王一听,拍了一下座椅扶手,骂道,说人话!
求生欲驱使,大将军也忘了客气,泣声道,臣打不过!
此事一时间成为赵国奇事,江湖朝堂传遍。
哦,你问我怎么知道的啊。
我就是扶风公主,赵鄠(hu, 四声)。
天生神力也不是我的错,毕竟我娘怀我的时候沉迷修仙,也不知道怀胎十月的时候吃了什么,我生出来时就变成了这样。
三岁能扛鼎,九岁能徒手搏兽,十三岁和赵国最厉害的力士比试,直接将人丢进了宫内的荷花池。
之后名声渐起。
事后回忆,如果这会变成我日后找不到丈夫的理由,我一定不会这么炫。
大将军一事过后,我倍受打击,天天抱着饵食去荷花池子喂鱼,纤长的鲤鱼被我喂得肚皮滚圆,不幸撑死多条。
侍女觉得再这样下去不太妙,于是背着我偷偷禀报了我爹。
我爹来找我那天,是个红霞漫天的傍晚,我正抱着鱼食独自坐在池边惆怅,水中又有几条鲤鱼被我喂翻了肚皮,我爹先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而后同样面容惆怅望了一眼池子里的鱼。
他用宽厚的手掌撸了两下我的天灵盖,说:「嫁人这事儿也没那么重要啦,你生来尊贵,不必经历自然和一般人不同。」
听完老父亲的安慰我更难过,我垮着个脸问他:「经历和魅力不同,可以不成亲,可为啥赵国没有个男人喜欢我。」
我爹一时语塞,我见他不语,更加悲伤起来。
「连你也糊弄我。」我放下鱼食,哭得悲切。
父亲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憋了半天才想出一些说辞,「我未曾说假话。」
「赵国女子以能歌善舞为豪,扶风弱柳之资为美,可偏生我是个力大无穷又能以一当十的。」我展臂,食指遥指宫墙,「我都听宫外的人说了,宁打光棍,不娶扶风。」
我越说心里越委屈,细细的哭音散进这温柔的傍晚中,我爹站在一边听着,不知道心中作何感想,可是面上不怎么好看,沉默半晌,跟我说了一句:「好男人得自己追求。」
我擦了把脸,暗道我追求个屁。
「既然赵国没有对的人,你便去天子帝王城吧。」我爹说这话时,心头好似也哽着一口气,「阿鄠,不是你不好,是赵国男人心欣赏不到你的美,他们不配!」
当时我觉得他说的不错,不可能所有人都喜欢小娇娇,男人千千万,总有一款适合我。
我爹说,最近周天子正在选老婆,八国都在选世家女进天子城,问我要不要试一试。
「周天子比大将军地位高吗?」
「比你爹我还厉害,你爹是赵国的王,周天子是我的王。」
我的斗志熊熊燃烧。
当夜我就拿了信物,留了书信,骑上快马离开王宫,一骑绝尘。
「你们听说了吗?今年天子选女,出了个奇人!」
「啊?什么奇人?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姐夫表哥家的嫂子的小舅子在宫中当差,选女当日其亲眼看着的,当中有一女,施展环节上,拔了宫中比腰还粗的梧桐树,举着绕了三圈,宫里的侍卫以为是刺客,都亮刀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奇才……」
酒肆之中,说话的是几个卖货郎,大概天子城里吃同一口饭的人总是相识,聊着聊着就凑成了一桌。
距离天子选女已经过了多日,苍蝇馆子还能听见我的事迹流传。
本来想讨个清净,早知道就不来了。
我本以为周天子身为天地人主,战略眼光和审美一样,必定超于常人,所以当我在选女时我看到世家女们穿着花裙子,抱着乐器排队等待时,当时就觉得这事儿成了。
毕竟都是唱歌跳舞吹笛子的,我的才艺具备唯一性,出场一定能吸引周天子目光。
一个上午都是吹拉弹唱,远处台阶之上,凉棚里的周天子看不见脸,但是光从支着扶手托腮的动作,能看得出他开始审美疲劳。
刚过中午,就轮到我了,上台之前我难掩激动,暗暗搓手,直到宫中内人呼唤我的名讳时,我提着裙摆踏上了那个期待已久的台子。
台阶上有人传话,问我你要展示什么。
我胸有成竹,淡然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台下的那株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转头和台阶上的周天子说,我给陛下表演个绝活。
周天子的胳膊肘从扶手上拿下来。
我更自信了,几步下台,来到树前,弯腰反抱树干,力从地起,腰部发力,低喝一声,满树绿叶抖擞,梧桐树身歪斜,遒劲的根系连着土块见了日光。
我单手将梧桐树扛在肩上,朝着周天子的方向走,边走边说:「陛下,怎么样!」
日光白晃晃的,看不清远处周天子的神情,只是台阶上或坐或立的一溜人已经起来了,四周的侍卫也立刻围了上去,没有围上去的,都冲我跑过来,边跑边拔刀。
远处的呼和我没听清,等离近了才听清。
「护驾!快护驾!」
……
事情的经过那卖货郎说得大体不差,但是让我重新听一遍,还是倍感心酸。我臊眉搭眼地付了酒钱离开,将卖货郎的笑音抛在脑后。
盛夏的日光总是毒辣又明亮,连处想要逃避现实的阴凉都不愿给。
看样子,不仅是赵国男人,世上的男人都喜欢小娇娇,唱歌跳舞吹笛子,最好还是会叫郎君的那种。
我之所以还没有回到赵国,是因为还没有想好一个面对我爹的理由,我都开始盘算着让我爹帮我找个术士,从此智者不入爱河,从此专心修仙,道法无边。
思绪纷乱,等我再抬头时已经到了下榻的驿馆,八国来的世家女都住驿馆,住在同一个地方确实几家欢喜几家愁,选上的眉开眼笑,没选上的都像我这样。
还没进门,远远就看见一帮宫人围在门口,还有几个持刀的侍卫,大概是接那些选上的世家女进宫。
我也没多想,准备和领头的打声招呼就进驿馆,谁知没到跟前,宫人中就有人人除了我。
我听见人群中有人轻声说:「掌事,在那儿呢。」
人堆里分出一条缝,一银发老者一身锦绣宫装,走了出来。
老者堆着笑,平声道:「扶风公主,陛下召见。」
「内官,我没被选上,还惊了天子。」我起初没懂,继而害怕起来,又添了句,「天子难道要杀了我吗?因为我拔了宫中的梧桐树?」
「公主,老奴不知天子召见所谓何事,但是天子仁慈,不会轻易杀人,公主若不走,就是违抗圣命。」
言下之意,不走才是真的杀头。
我应下,跟着人速速进宫,一路上揣测天子意图,除了他想杀我,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老内官将我带到一处偏殿,其中除了我以外再无旁人,我的双腿不由得哆嗦起来,我自幼在王宫生活,眼下的这个场面像极了秘密处死宫人大臣的场景。
与此同时,一道阴暗的念头忽闪,要是周天子以为一棵梧桐树弄死我,今日无论如何,我至少要卸掉他一条腿。
当然要是能同归于尽最好不过了。
正想着,身后脚步声响,我被这声音吓得一机灵,几乎瞬间转身,与此同时飞快扫了一眼,便重重的跪下。
然后那道绣了龙纹的衣袂从我尾指扫过。
就一眼我便看清了天子的模样,年过不惑,髯须浓密,双目矍铄,眉心刻着三道深深的痕迹。
像是思虑过多。
「我看了你的册子,赵国的扶风公主?」
「是。」我趴在地上,如是相告,「臣女叫赵鄠。」
「起身,让我看看你。」
我心间一提。
这算什么,又看上我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双手交叠压在腹间,脊梁挺直,端住王女的仪态。
可以输,但是不能丢人。
不能直视天子,我的视线只能落在第地砖上,片刻之后我听见天子笑音。
「赵还闽给你的封号,倒很合适。」
我不能张口,于是就用表情问了个为什么。
「扶风有疾风之意,疾风过处,暴雨将至,赵王没有将你当作寻常王女。」天子言辞间带了一种探寻,「你想向她们一样,做孤的姬妾?」
以前想,现在不了,我才十六,天子太老。
我摇头,想了个合理的说法,「臣女在赵国生活十六年,因力大无匹,即便身为王女也无人愿娶,赵国人以能歌善舞,细弱杨柳的女子为美,臣女心有不甘,听闻天子城选女,于是互前来一试,结果……」
不用我说,周天子已经知道了。
对面静默片刻,再次开口:「扶风。」
「臣女在。」
「如果用另一种方式,实现你的愿望,你可愿意?」
周天子大抵是书读得太多,对我的封号有些误会。
而我对他也有些误会,人家没看上我这个人,只是看上了我的力气。
周天子让我去加入宫中的一支军队,由他直属领导。天子意图为人臣者要竭力完成,于是当周天子说完,我答应了。
完全是因为身为人臣的本分,并不是害怕被杀头。
当中曲折百转千回,却让我得了一个满意的结果。
当我看见一群宽肩窄腰,披甲带刀的年轻人在我眼前往来交织,顿时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我唤了一声引我前来的那位老人家,从在驿馆时就是他给我带路,大概是周天子身边常年侍奉的人。
「内官,这是…… 极乐天堂吧?」我看着来往的披甲青年,眼神震颤。
老内官侧身看我,没懂我话中含义,我惊觉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赶紧又接了一句:「我说,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回公主,此地是虎贲军驻扎所在,待会儿公主要去见的人,是虎贲中郎将梁翀。」
「天子为何让我来军营?」
老内官想了想,问:「陛下没有和公主说?」
「未曾。」
「那老奴也不知晓,不如待公主进去,问问中郎将,定有说法。」
也对,天子不说,内官就算知道,也不会多说半个字,倒不如去问问当事人。
我没再问,只是跟着内官到了营帐,守卫的看见来人,长戈横在帐前,等老内官从容亮出宫牌,守卫直接收了兵戈后退。
我跟着老内官进去,只见桌案后一披甲青年端正坐着,头盔放在桌边,低头认真审视着桌上的舆图,相貌英俊阳刚,可是神色却严峻冷肃,看着不好相处。
帐内没有他人,此人应该就是梁翀。
梁翀闻声抬眼,先是看了老内官一眼,而后又落到我身上。
他似与老内官是旧相识,拧着眉心问了一句:「宋老为何带了个女人来?」
宋老:「陛下和老奴说,中郎将这边缺人手,让我将人带过来。」
梁翀连眼神都变得困惑起来。
「中郎将,这位是赵国扶风公主。」宋老侧身朝旁边迈了一步,将我让出来,「陛下亲自点的人。」
「陛下」二字难以让梁翀拒绝,很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为难至极。
要不是看在那张英气硬朗的面子上,我恐怕转身就回天子殿中,告他一个抗旨不尊,蔑视王族。
我忍着,他也忍着,最终还是他顶不住,从桌边站起来,经过我与宋老身边,说了句话。
「随我来。」
去就去呗。
我和宋老跟在梁翀屁股后头,走了一路,来到校场,不是操练的时辰,场内虽然有士兵,但也只是三五一堆,做着自己的事儿,眼尖的看见了梁翀,胳膊肘捅捅身边的同袍,示意不知道的兄弟去看。
渐渐地,人传人,校场里的人慢慢围成一个圈,静悄悄地看热闹。
初来乍到我也不懂,难道这是每一个新人来校场的必须经历的洗礼?
正想着,身边的梁翀说话了。
「十五骑不收无用人。」梁翀瞥我一眼,话音冷淡,「会什么,让我看看。」
我看了眼梁翀,又看了眼宋老。
只见宋老眨了眨眼。
那就展示呗。
周围的虎贲军似乎都很好奇,凑热闹都快将脖子抻断了,我环顾四周,扬声问了一句:「各位壮士,哪位身高八尺啊?」
人群中有人嚷嚷「有」。
我朝着人群里打眼一看,瞧见个壮实的,伸手一点,「壮士,出来。」
被我点名的猛汉被人簇拥着,左右看看,指了下自己,「我?」
「对。」
壮士走了出来,朝着梁翀和宋老拜了一下,我劳烦猛汉帮忙,让对方双手交扣,抱膝蹲在地上。
走的匆忙,早知来军营肯定不穿裙子,不过也不影响发挥。
我提前告诉梁翀:「中郎将看见什么都别太惊讶。」
不过梁翀似乎并没讲我的话当回事儿,「扶风公主请吧。」
我叹了口气,单手抓着猛汉腰带,将人拎了起来。
猛汉不仅倒抽了一口冷气,接着围观的虎贲中,发出阵阵惊叹。
我从那阵阵惊叹里,听见有人絮语。
「这是不是赵国的扶风公主啊?」
又有人说:「扶风公主又是哪位?」
「就是前几日宫中倒拔梧桐树的那个公主啊……」
「嚯!」
于我而言,天生神力是难言之隐,可在虎贲军眼里,就是一道夺目的光。
围观人群的眼睛里满是艳羡,毫不掩饰,以至于我现在坐在梁翀的军帐里,都有些忐忑。
我攥着膝间裙摆,趁着梁翀还没进来,悄悄问对面的宋老:「在虎贲办事,也要才艺展示吗?」
宋老沉吟片刻,笑答:「算是吧。」
又道:「适才看见中郎将在你将士卒抬起来时,神情微变,看样子对公主的…… 能力,十分欣赏。」
正说着,门帘被一只手挑开,不知去向的梁翀低头走了进来,手上多了一件武卒穿的制服。
梁翀将制服顺手放在桌案上,转头道:「人我收了,宋老回去可以和陛下交差了。」
话却不是对我说。
「中郎将也不必心有埋怨,的确如同陛下所言,除了你,没人能扛住这个担子。」
宋老本是说句好话,可梁翀这里好像就变了味道。
梁翀低笑了一声,「是,终归苦差事也轮不到贵人们,流血流汗都是虎贲军的事儿。」
这下宋老的脸上也挂不住了,这毕竟在周天子身边侍奉的,梁翀这样实在太冲,连我都有些看不下去。
但是我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苦差事…… 是什么差事啊?」
二人同时转头,定定看着我,仿佛才发现我的存在。
我看见宋老的脸色缓了缓,但是也没比刚才好到哪里去,抄着手说了句:「中郎见既然领了人,后面的事情,就由中郎将交代吧。」
接着宋老一拱手,转身就走,将我一人留在了这里,我望着宋老的背影伸了伸手,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陛下和你说什么了?」
我闻声回神,梁翀正盯着我。
我道:「什么也没有和我说。」
「那你为什么来。」
「忤逆君命可能会被斩首,更何况我之前还惊了驾……」
梁翀疑惑,「你之前干什么了?」
问什么不好,梁翀偏偏要问这句话,我怀疑他是故意戏弄我,我平日虽然温和憨厚,可你要是这么羞辱我,那可不行,我也是当公主的人,被人折辱,这辈子都不可能。
「城里的卖货郎都知道的事儿,中郎将怎可能不知道,难道你常年住在鸡蛋壳里,连个传闻都听不见?」
他一时间被我噎得说不出话,反应过来后,脸色沉下来,低喝了一声「放肆」。
「放肆的是你。」我冷声道,有些生气所以其实也强了几分,我凝声喝道,「谁允你直视公主容颜!」
「这里没有扶风公主,只有虎贲军中郎将和虎贲十五骑。」梁翀走近半步,常年行军习武,身形轮廓比我健壮,压迫感极强,「你是我的部下,我为何不能看你。」
「部下。」这回换我笑了,「你死去!」
我转身就走。
这年月真是奇了怪了,什么怪狗都能守城,我本心想憨厚,即便赵国百姓那般那我当笑柄,我也未曾扬言杀人…… 大概是没像今天这般和梁翀争吵,不然我可能也承受不住。
「来人,摁住他!」
梁翀声如洪钟,帐外的守卫冲进来,一时间也有些为难,只是堵住门口,却不敢上手。
大概是怕我一手一个,将他们丢出去。
「试试。」我启声。
士兵不动,看完我看梁翀,表情简直要哭。
谁知铁器嗡鸣声骤响,一柄长刀横在我颈间。
我侧头,凝望同样面色寡淡的梁翀,梁翀却动也未动。
「进来容易,想出去…… 得死一次,你去陛下那里,得到的也是一样的答案。」梁翀平声说,「扶风,兵要听令,你若不听,我就提着你的头,去面见陛下,信不信陛下都不会知会赵王真相,只会说你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周天子当天要是原原本本将事情和我讲清楚,我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
这和杀头没区别。
天下之大,不止周朝,国土之外,有一大国,名曰鹗闲,两国之间隔着一片青青沃野,北牧之国占据着这片土地。
北牧人的本是游牧,挨着周朝多少沾了些周朝的风尚,本来靠打猎放羊为生的人,渐渐也建立起了城郭和礼仪,善战又抗打,小小国家也守了这片土地百年之久。
周天子本想派人去和鹗闲做生意,可北牧就在这同上的必经之路上,之前周天子派人去找北牧国主商量能不能借条路,等和鹗闲生意做成了,分给北牧过路钱。
北牧国主不干,心说你要从我地盘当中过,怎么不干脆推了我北牧政权呢?
然后周天子就真的准备干掉北牧,谁断周朝财路,就是和他周天子过不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于是周天子调了虎贲精锐,以中郎将梁翀为将,攻打北牧。
就连个要求,带个使臣,赢了带使臣去鹗闲,输了就都别回来了。
我听完梁翀的话,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我琢磨着梁翀口中那句「赢了去鹗闲,输了别回来」,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问他:「我怎么听着,像是替周朝卖命还不受人待见呢?」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出了周朝土地我们就不能被人知道是周朝军队,赢了是周朝荣耀,输了就是四处掠夺的部落攻打的北牧,和周朝没有半点关系。」本来挺恐怖的一件事,被梁翀三言两语说得十分平静,「还有,不是你们,是我们。」
我整个人陷入空茫,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什么赵国公主,踏着七彩幸运来接我的夫婿…… 没了,都没了。
「我又不会舞刀弄剑,让我跟你们去打北牧,这是想要我的命,还是想要你们的命啊?」
我的声线颤抖。
「绝对力量面前,技巧就是个屁。」
梁翀如是回答。
虎贲军本就是精锐,梁翀还要优中选优,作为虎贲军中最锋利的一把刀,同时保护使臣安全。
很不幸,我成为了十五骑中的最后一位。
后来才知道,梁翀将十五骑分为五组,三人一队,我被交给了黄小麦和余兰惊两位队友,一个圆眼窄脸头顶稀疏,一个窄眼圆脸毛发浓密,特征醒目,分外好认。
他们对于我的到来格外开心,我以为他们并不知晓他们要面对的事实,于是问,「你们知道为啥打北牧吗?」
黄小麦:「知道啊。」
余兰惊接话:「发家致富,升官发财。」
都是放屁。
我一时间有些头疼。
校练场的一举成名,人们不仅知道我能举壮汉,同样也知道了我是个公主,黄小麦和余兰惊也不例外,所以言辞间还是带了几分恭敬的意味。
「扶风公主,俺和你说,想那么多没有用。」黄小麦语重心长地摆摆手,似乎挥动两下就能将那些烦恼扇飞似的,「很简单一个道理,赢了祖上添光,输了狗命赔光,想想怎么赢,干就完事儿了。」
余兰惊深以为然,配合点头。
我意识到和我共事的是两个傻子,一时无话。
正沉默着,梁翀交代完事情,远远走过来,人还没到跟前,已经指着这边开始吼。
「傻站着干嘛!教不会她用刀,我抽死你倆!」
也不知梁翀到底会用什么抽他们,反正黄小麦和余兰惊花了大力气教我,黄小麦和余兰惊,前者是剑术名家出身,后者从小耍枪,曾百人之中挑取敌将首级,奈何我久居深宫十几载,笔墨摸得比刀剑久,最多也只能和黄小麦他们学了个皮毛,学了一个月,与之对战走不过十招。
最后余兰惊都绝望了,武器一撇,有些泄气地嚎。
「这下真要挨抽啦!」
我着刀也不太敢讲话,但是也能从会黄小麦的眼睛里看到那些早已坍塌的希望。
「算啦,这样也很不错啦,总不会得好啊……」
黄小麦用鞋尖刨地面,生死看淡,今天是梁翀过来验收的日子,我们三人已经准备等死了。
梁翀向来说一不二,说午时到,变午时到。
他也不知道打哪儿过来的,并没穿甲,一身武将劲装,提着马鞭走过来。
身边的余兰惊和黄小麦,瞧见那鞭子,身形哆嗦了一下。
「学会了?」梁翀直接开门见山,等了片刻没听见回答,眼风一扫,黄小麦和余兰惊像被烫着似的,齐刷刷地往后一缩,恨不得贴到一块。
梁翀没再追问,冲着余兰惊伸手。
「枪给我。」
余兰惊乖乖递过去,等枪握在手里,梁翀又道:「你拿刀,用给我看看。」
这话是对我说的,我心头一梗,只见梁翀抬腿走远了些,手里的长枪凌厉地甩了个花,空气被抡得呜呜响。
看这架势,梁翀是想捅死我。
眨眼功夫,黄小麦和余兰惊早就撩出去好远,我提着刀,走到他跟前。
事实证明,梁翀确实想捅死我,每一个招式都本是杀招,横扫劈挑,我在他手底下没走过五招,就直接里被一记枪尾戳中胃袋,腾腾连退好几步,一屁股跌在地上。
梁翀也不着急,似乎是特意在折磨我,慢悠悠地倒提着枪,朝我走来。
「一个月就学成这样,怎么…… 就因为你是公主,敌军就会放过你?」
话像是一根刺,扎进我的心间肉上,我翻身而起,转身就跑。
只听身后的梁翀冷笑:「跑得掉么?」
谁说我要跑了。
趁他毫无防备,我回身将手里的那把长刀当成矛,回身瞄准梁翀的脸掷了过去。
我被梁翀打红了眼,这一下也是动了杀念,用了狠力气,长刀像剑一样飞了过去。
回身那一瞬间,我看见对方连眼神都变了,刀飞出去的时候我就后悔了,这要是真的杀了梁翀,我不就成了阻碍周天子发财的大罪人了。
说时迟那时快,梁翀持枪的手果断一挥,只听「当」地一声响。
刀刃磕在枪身上,打着圈飞出去,扎进了泥地里。
余兰惊他们估计也吓得不轻,来的速度比之前快多了。
「将军…… 将军你没事儿吧?」
二人凑过来,胆战心惊地将梁翀看了个遍,除了颧骨边一道细细的擦伤,没什么大事儿。
惊吓过后才知道问罪,余兰惊登时转过来朝我怒斥:「想什么呢?你想杀了中郎将啊!」
「比试而已,不能玩真的!」黄小麦想将我搀起来,却被挣开了手。
我一声不吭。
「赶紧赔罪。」黄小麦地上的脚丫子一撇,踹了我屁股一脚。
「刚才比试的时候,没见中郎将对我手下留情。」
「从未来的那日起,中郎将句句不离公主,难不成我这身份,让中郎将看着碍眼?」我抬头冷望着梁翀那寡淡的脸色,「又不是我非要呆在这里,既然如此,我去向陛下说明,省得你我都难受。」
我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衣摆,我能感觉到梁翀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良久,过了一会儿,才听他开口。
「余兰惊。」
「啊…… 在。」余兰惊一拜。
「刀她不行,教她掷矛,找工匠制五十枚玄铁矛与她战场用…… 投不准,你提头来见。」
梁翀伸手,用拇指揩去颧骨处的血痕,不禁皱了下眉头。
正准备走,又忽然想起件事,抬起的脚步又收回来。
老梁翀转头看向黄余二人,指着我道:「押她去行刑处,以下犯上,杖她二十。」
长矛可比刀好用多了,没有固定套路,我本身力气大,但凡瞄得准,手中的长矛掷出去,直接能将人戳穿。
余兰惊修改了一下我掷矛的手法,黄小麦修正了我的准头,一来二去,我出手必中。
余兰惊看着一个个被我扎烂的靶子,感慨道:「学什么刀呢,早知道就学矛了。」
黄小麦问我:「你说…… 你最远能扎到哪儿啊?」
我也不知道,从地上拔出玄铁矛,掂量了两下,「要不…… 试一试?」
三人想找个开阔地,余兰惊却提议去后射箭场,弓箭手常去训练,场地开阔,不容易伤人,于是我们专场来到了射箭场。
弓弩手看见我们拎着根长矛走过来,也有些迷惑,有好心的兄弟走过来提醒。
「兄弟莫不是走错了,操练场在北边……」
黄小麦笑哈哈地支走弓弩手,「兄弟,我们就是从操练场来的,借个地方练手。」
估计对方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提着根长矛来到这儿,只听得余兰惊说:「你看见最远的那个靶子了没?就扎那个。」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苍茫野地里寻到黄豆大小的一张靶子,示意他们退开一点,以免我施展起来被我误伤。
联系的弓弩手也很好奇,起初不明白我要干什么,直到发现我准备以矛代箭扎靶子,纷纷被勾起了兴趣。
我向后退开两步,摆了驾驶,脚下靴履抓地,暴起助跑时踏碎了草皮,手臂扬起,觑准目标,手中的长矛「呜」地一声,飞了出去。
长矛在空中疾驰,直到气势将尽,朝着地面边飞边坠,最后消失在草地间。
我飞身追了出去,身后余兰惊和黄小麦紧跟,几乎是急奔,冲着靶子而去,想看个结果。
到了跟前,谁都没瞧见靶子上的矛,唯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穿透蔺草编织袋的靶子。
我们看着靶子,谁都没有说话。
「要不…… 找中郎将交差?」
我最终打破了平静。
我们三人一致决定,当天去交差。
去梁翀军帐的路上,碰巧遇上了一群人,拥着一个须发银白,身披朝服的老者徐徐而来。
看着是个大人物,我们心照不宣地闪到了一边。
等人走远了,我望着那些背影问:「这人谁啊?」
余兰惊和我一同打望,「快要开拔了,估计是跟我们一起打仗的使者吧?」
「不能吧…… 这么老?」黄小麦不太敢信,「你确定跟我们上路,他不会变成死者?」
我差点笑出来,「尊老爱幼,嘴上留德啊。」
黄小麦一歪嘴,「反正死不死也和我没关系,我只要胜仗。」
「俺也是。」余兰惊附和。
也和我没关系,我能活着回赵国就行。
到梁翀军帐前,又和那老头碰见一次,大概老头第一次进营,所以来和梁翀碰个头,看见他的时候,梁翀正在军帐门口送他,我们三个不敢造次,只能站在远处等。
等梁翀将人送走了,我们才从边上冒出来。
「将军,人训好了,您看什么时候得空,让公主演示一下?」
余兰惊说完,就遭梁翀一瞥,那眼神登时让他不敢出声。
「这里没有公主。」梁翀目光一转,落在我身上,「你说是不是?」
「是,只有赵鄠。」
我还能说什么呢?
碰巧梁翀无事,于是跟着我们去了一趟射箭场,等我用长矛在百步之外正中靶心,梁翀总算露出了三分惊讶,身边的黄小麦和余兰惊暗地里松了口气。
离开射箭场,夜里我们收到消息,说五日后拔营,彼时我正和余黄二人坐在火堆旁烤芋头,二人听见消息难言喜色。
我问:「你们两个为什么听见打仗这么激动?」
「公主你自是不懂,我们废了那么大的力气,被选进十五骑。即便是战死,给家人的送命钱也是普通士族的两倍,而且大周奉行的是军功制,脑袋可不是脑袋,是加官晋爵的本钱,换作是你,你开不开心?」
黄小麦说得滔滔不绝,仿佛五日后迎接的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人间富贵,刀尖所向都是金山银山。
如果黄小麦刀术世家也这么想,那余兰惊这样真正出身民间的武士,或许有不同看法。
我又看向余兰惊,「那你呢?」
「赚钱,娶老婆,生儿子!」余兰惊说得那叫一个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宽厚手掌拍了两下胸膛,「肯定能成!」
我不再问,低头用树枝在火堆里扒拉两下,刨出一块芋头。边吹边剥。
余兰惊见我不言,撇着嘴憋出一句:「公主,你天生就是人中龙凤,和我们不一样,想的也自然不一样……」
「可别叫我公主。」这头衔我可不敢再接,「没听将军说么,这里没有什么公主。」
「那叫你什么啊?」黄小麦犹豫。
「我叫赵鄠,本名。」
「那可不成。」余兰惊不敢,「直呼世家名讳可是要杖刑的。」
我捏着芋头摊了摊手,「将军也直呼我名讳,你看,只有他打我的份儿,我哪里打的了他?」
黄小麦思索片刻,「要不折个中,在军中唤你扶风如何?」
「也成。」
短暂沉默,黄小麦又启声道:「扶风啊。」
「嗯。」
「你也别太和将军过不去,中郎将是个好将军,出生入死的,带我们不薄,他对你那般,大概也是因为,你是个公主。」
我一愣,冷笑道:「怎么,天生的公主碍了他的眼,还是挡了他的路?我也未曾想过我会到此,他既看不上我,又不敢说与天子……」
「因为中郎将羡慕你的出身。」黄小麦的声音很轻,却分外清晰地,落进了我的耳朵里。
若细论,粱翀也算是个世家,若不是他爹犯事,如今也是个有封国的君王。
据说是因为粱翀的父亲拒不纳贡,天子派楚国和秦国灭了梁国,本来天子只想夺了粱王王位,只是梁王不愿受辱,自挂东宫桂树。
粱翀当年十二岁,梁国之中初崭头角,名声颇响,秦楚两国领天子命,带着梁王的嫡长子梁翀,回到了天子城。
再后来,粱翀握书卷的手执起了刀,读书治国的王子,成为了的纵马挽弓的将军,其间经历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
我躺在被窝里,耳畔是此起彼伏的鼾声,脑子里是今夜黄小麦关于粱的八卦。
大概能理解,粱翀针对我的原因。
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
第二日,军队迎拂晓的日光走离开天子城,一路跋山涉水,朝鹗闲进发,路上风光迤逦,如血残阳和广袤河川,是我十几年来未曾见过的风貌,是以比别人都好奇许多。
余兰惊没忍住,朝我看的方向张望一眼,除了苍茫山岭,未见他物,于是在马上悄悄问我,「咋?没见过山?」
我没理他,就算说了,估计余兰惊也会说了锦衣玉食还矫情。
我自知和余兰惊他们的不同,有些事即便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依然还是会被震慑。
到达鹗闲与周朝交界地,才是真战争的开始。
老使臣拿了周朝官印,请求借路,边城的守官闭门不迎,老使臣身边两名十五骑护卫,以防城墙上的冷箭,老使臣说了半个时辰,城门始终没有敞开。
我抬头,盯着远处的高墙,吞了一口唾沫。
有人走了过来。
「你可是扶风?」那人挤过阵列,前来问我。
我点头,隐约对这人有点印象,是经常跟在梁翀身边的传令兵。
「将军找你。」
他说完,示意我出来,我下马,跟着他挤过人墙,来到粱翀马前。
「将军。」我冲着粱翀拜下去。
「你的矛,百步开外,可能取敌将守级?」
军令如山,这里不是赵王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粱翀就是这里的王。
我不敢应,应下了,就要做到,做不到就要被枭首。
「先礼后兵。」他也没想等我回答,「我去时,守将若在城墙现身,必诛之,以震鹗闲。」
说完,足下马镫一踢,缓缓走向城门下。
不行也得行。
我解下背后捆缚的长矛,盯着走远的一人一骑,切声问传令兵,「军中可有能登高处?」
我并不懂军中编制,这事或许传令兵比我清楚,传令兵锁眉思索片刻,忽问:「战车行吗?」
「高吗?」
「除了马,算最高了。」
「带我去。」
时间不多,我在看向城门下,拉着使臣的车已经回到了军中。
传令兵想带着我去战车,耳边的粱翀的喊声隔着人墙,已然飘过来。
「吾乃周将梁鸿渐,城中守将何在!」
我一把拉住传信兵,「来不及了。」
「那如何是好?」传信兵急了。
正好老使臣的回到军中。
「上那辆。」我手提长矛,直奔车去,「你和使臣说一声。」
老使臣被人搀扶着从车上下来,我便从另一一侧,扣住车棚,双臂一拉,翻身约、跃上战车棚顶站稳。
视野顿时开阔了不少,炎阳当头,我眯起眼睛看向城墙,已经有士兵注意到我,但是距离太远只见我站在车棚上,拎着根矛,不知我要做什么。
于是我在棚顶半跪,探身和老使臣说:「大人,小人斗胆,劳驾大人假装和我说几句话,形势紧急,不及细说。」
地上的传令兵正和老使臣解释,虽然没听全,但老时辰也明白了个大概,于是仰头装作与我说话。
传令兵却紧盯着城墙上的事态,没多久低喝出声。
「来了!女墙正中央,披漆甲的那个!」
我仰头张望,女墙中央,正好能看见北牧守将的脑袋。
可是也只能看见颗脑袋,这把矛要是扎不中,就没有机会了,城门下的粱翀单枪匹马立在那儿,我这一下若是失手,估计站在那儿的粱翀会被城楼上的刘矢扎成筛子。
我顿感压力倍增,可是事到如今也早已没有退路,我提着长矛拧身朝向女墙方向,手臂高抬,腰肢续力,瞄准守将的瞬间,那把长矛脱手而出,飞星一般,冲着守将的脑袋追了出去。
长矛在空中疾驰,时间都变得粘稠,我悬着一颗心,目光随着长矛划过城墙。
直到北牧守将的头像是一颗熟透的浆果,被长矛戳烂。
四周的喊杀声如狂风骤雨一般在我耳边回荡,身边的虎贲军像是换了灵魂,仿佛此刻真的变成了月下双目如炬的恶虎,冲向城墙,准备攻城。
远处的粱翀长刀早已高举多时,身影被虎贲的吞没。
余兰惊经过战车旁,用枪杆敲了一下车棚。
「别愣啦!干架啦!」说着,将我的马带到车旁,松开缰绳,眉飞色舞地纵马而去,跟着大军冲向了城门。
这是我第一次亲身经历战争,与和父王站在宫墙上看的军队不同,这里完全没有整齐和威仪,有的只是一面城墙,和两群身份不同的野兽,兵器即为爪牙。
地上的尸体已经多起来,稍有不慎就会被绊倒,四周都是喊杀的人声与兵刃相接的碰撞,密集地刺扎耳膜,惨叫和哀嚎已经不再重要。
——疼死啦!
——补我一刀!谁能补我一刀!
我从未杀过人,可是在那个场面里,人不得不持刀相向,即便对面的人与你素不相识。
杀死对方,即为胜者。
胜者便能活。
我比不上黄小麦他们那种老兵,近战经验丰富,用来救我命的竟然变成了从力士那里学来的摔跤和关节技。
我拧断了一个北牧士兵的脖子,起身时被一具尸体绊到,踉跄两步摔倒在地,来不及起身就迎上了北牧士卒的长戈,士卒的脸上溅满了血,却仍未浇灭眼底的杀机。
这个距离,跑是跑不了了,断条胳膊换个活路,或许还有可能。
那一瞬间我竟然想得不是生死,而是若是能或者会赵国,让我父王给我换个封号,不叫扶风公主,叫断臂公主。
士兵的刀戈劈下来,我用左臂迎上去,与此同时,右手握在腰间刀柄。
结果从我后面迎上来一道影子,飞似的跃过来,到了北牧兵卒身前。
那北牧士卒喉间喷出一道鲜红的弧度,紧接着头跟着那弧度一同飞了出去。
粱翀甩去刀上血,回身抓着我一把拎起来,目光紧盯着战场上的一举一动。
「黄余二人呢?」粱翀问我,反手又给了冲过来的敌军一刀,尸身中刀倒地。
「杀疯了,不知所踪。」
「跟住了。」
他告诉我,横刀走在前方,将后背留给了我。
我这才有机会环顾四周,发现我们已经被北牧士兵包围,而粱翀的胄甲像是被血泼过,腥气逼人。
我望着北牧人凶光毕露的一双双眼睛,暗声问,「中郎将,杀得出去吗?」
却听见粱翀在笑。
他答:「群殴之道,不在人多,重在气势。」
平日里接触粱翀,脾性如同沟渠里的顽石,我私下里将粱的这种个性称为土狗式倔强,可如今在战场上,这种土狗式倔强在披上了杀气和血腥,开始有了令人胆寒的气势。
粱翀不像他人那般,动手时会发出喊杀,只是步履稳健地走到对手身前,格挡或击杀,仿佛在他的脑子里,根本没有后退的说辞。
围上来的人像秋收的水稻,粱翀就是那把镰刀。
人快倒光了,周国的战车也冲了过来,收了尾巴,车长纵身跳下车,向粱翀请罪。
粱翀摆手,示意翻篇,只是交代他,「带她去破城。」
说完,转头冲着我伸出血淋淋的手,「将你的刀给我。」
我本能想护住刀,在这里武器就是性命。
可余光一瞥,刚才一场搏杀下来,粱翀的刀已经砍崩了刃。
「将军,刀给你,我该当如何?」
车长二话不说,将我的刀从刀鞘里抽出来,双手奉上递给粱翀,「吾等拼死保扶风破城。」
粱翀「嗯」了一声接过,隔空回了两下试手,这才道:「这是虎贲的秘密武器,关键时刻,比有用。」
「末将明白。」
见车长应下,粱翀提刀走向交战处,很快在人堆里撕开了一道口子,参进了肉搏中。
因为我,攻城木五下就撞开了城门,虎贲成功进城,一路杀到城中官邸,守官早已悬梁自尽,鞋都掉了一只。
官与将皆死,城中士兵缴械投降。
当日粱翀下令城中休整,不得惊扰城中百姓,这是离开天子城后的第一场休整。
战后回来,余兰惊和黄小麦的腰带上挂了不少人头和耳朵,军队的说法是如果人头太重,耳朵也可以代替。
连余兰惊拎着头来找我时,冲我笑言,这下能够睡个好觉了。
夜深,白日里的战场如梦,浓雾一般厚重,迷梦中残肢断臂,血淋淋的嘴脸和绝望的眼神,令我几度无法入睡。
我起身,干脆去了城楼,楼上尚未清理完毕,虽然尸体已经搬空,但是楼上血迹和兵械尚未清理,职守的虎贲正在忙碌。
有当中有人认出了我,问了我一句:「扶风?你不睡觉啊?来替人?」
「睡不着。」我苦笑,四下看看,「要帮忙?」
那人刚要张嘴,只听转角处有声音传过来,「让她来。」
我一愣,茫然看向虎贲士兵。
士兵用嘴型回:是将军。
我知道,刚才就听出来了,只是二半夜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绕过墙角,看见粱翀正坐在檐下,上身衣衫褪在腰间,手里握着缠到一半的布条。
见我来,粱翀抬眼看我。
「可会裹伤?」
我未答,低头从他手上接过布条,从肩头绕过胸口,隔了一会儿,听见他笑。
「你似乎从来都不懂,对我敬重些。」
「敬重该放在心里,不是放在脸上,没皮没脸追着人要,很不体面。」我接着在他身上缠,「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赵王说的。」
「你爹啊……」
我在他身上打了个结,「是,没进来之前我是个公主,敢唤父王,如今虎贲之中只有扶风,便是赵王。」
裹好了伤,我退开几步,垂首而立。
「你是兵,不是奴,抬起头来。」
「是。」可我又觉得有些不妥,看着粱翀添了一句,「可是,周朝尚未有女子为兵的说法。」
「你若不是兵,出现在虎贲之中,当被枭首。」
「那我是兵。」
他忍俊不禁,却不小心牵动伤处,含在嘴里的笑声戛然而收。
「为何不找随行医者看伤?」
「不严重,自己裹一裹便是。」粱翀将衣衫往身上套,「医者珍贵,得留给要救命的人。」
他妥帖穿好衣物,伸手拿过腿边的长刀,塞到我怀里。
我慌乱接住。
「虎贲适合你,你在战场上,比在后宫有用。」粱翀收回手,回身走远,身影转角处消失。
我收回神,垂头看了一眼自己怀中的刀。
这好像…… 也不是我之前的那一把啊。
我拿着刀回到军帐,第二天将这把刀拿给了黄小麦看,黄小麦端详了一下刀鞘,表情变得认真起来,握住刀柄抽刀。
「嚯!」黄小麦盯着刀身,很是眼馋,「哇…… 北牧守将的刀子,好东西啊。」
他探头与我说话,刀却悄咪咪地往怀里藏,「你也不会用刀,不如让给我?我出钱买……」
「算了吧。」我探手从对方怀里捞出刀,妥帖收好,「人家给我的,我若赠予你,在战场被粱…… 将军看见,事情可就大了。」
黄小麦有些可惜,低头叹了口气,忽然又抬起头来。
「我怎么觉得,扶风你一点也不怕中郎将啊?」
他这话互说得和粱翀昨晚的格外相似,引得我不禁也开始思考起原因,我认真的琢磨了一下,对黄小麦说,「我并不觉得,我应该怕他。」
「他是将军,你应该怕。」
「按这个道理,如果能活着回到天子城,便依然是赵国世家女,他也不再是我的将军,届时是不是他应该怕我?」
黄小麦似乎也认为有些道理,「也对,但是……」
忽然发现黄小麦有些眼歪嘴斜起来,我见状不对,低头看他,「你怎么回事儿,脸抽筋儿啦?是不是受风了?」
黄小麦的感觉像是快要死过去了,接着我就看见他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你这平白无故的,跪我干什么?」我一边说着,一边拉他起来,黄小麦却像是粘在地上一样,嗓子都喊破了音。
「见过将军!」
我浑身发麻,老太太般转过身。
粱翀正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站着,身后是一片低矮山坳,可能从一开始他人就在山坳处,不然我们一定会发现他。
这又是人生中的新体验,说别人小话时,对方就在自己身边。
粱翀冲我摆手,示意我过来。
黄小麦跪在地上,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手却暗地里拉我裤腿。
「叫你呢,将军叫你呢。」
我万般不愿,挪到粱翀跟前,几度以为自己要挨军棍,可粱翀什么都没说,带着我走了,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一路上粱翀只字未提,我实在忍不住,跟在后面问了一句:「将军,咱们这是…… 去哪儿啊?」
粱翀不答,我抿唇打量一下他的背影,玄色的束身武服收住腰身于手臂,更衬他宽肩窄腰,身姿挺拔。
要不是早些时候结过梁子,恐怕光凭粱翀这道背影,足以令我老鹿蹒跚,春心荡漾。
可现在我心底揣得可不是春意,我满心都是他要带我去哪儿,会不会因为我说话难听,把我带到没人的地方,用长刀将我剁成块块喂鱼?
他越是沉默,我越是恐慌,他带着我越来越远,已经来到了野草丰茂的山野间,我站在山坡上回望,营帐渐渐变成了芝麻大小,苍绿青草间浮花点缀,随风摇摆。
这回我真的害怕了。
「将军呐,你有事儿找我,为何不回军营?」
粱翀依然不答,这次我说什么也不肯走了,他没有听见跟过来的脚步声,终于回过头。
「送刀那会儿,也没见你害怕啊。」
我就知道这事儿过不去,强笑了一下,「这不是…… 没给么。」
「过来。」粱翀道。
我不动,除非他告诉我到底要干嘛。
粱翀盯了我一会儿,手握在刀柄上。
我一溜小跑到他身前,没办法,虎贲军里,他才是爹。
经过他身边,我听见了那声嘲笑,笑就笑呗,早年间我都被赵国百姓笑惯了,不差他这一声。
身边粱翀问我,「看见那个城墙了吗?」
我回过身,沿着粱翀目光所及之处张望,原来此地能遥望边城全貌,远处的城墙像是一条细细的线,围住密集屋舍。
碍于粱翀在,我将感慨咽回腹中,「看见了,将军为何让我看这城墙?」
「听闻你推着攻城木,五下便撞开了城门,于是我便想着,若用你破城,是否可行。」
听完我脸都绿了,我虽然力大无穷,可也不是大罗神仙,他粱翀当了这么多年的武将,攻城是个什么场面他自己不知道?敌军看你要架云梯,石块火箭大粪水,无所不用其极,就差你不死,他让我一个人去坡城墙,能不能暂且不论,我人还没到城墙根,估计就会被搞死。
我面上强颜欢笑,脑子里已经用腰间的北牧军刀戳烂了对方的脸。
「将军,城墙用糯米与粘土浇筑,坚硬无比,若要我一人破城,恐怕很难。」
粱翀眉间隆起褶皱,陷入了沉思,我心说你就别想了,这馊主意毫无用处。
「如果……」粱翀沉吟片刻,抬眼看我,「让你丢人,你可有把握?」
「我不丢人!」我阴差阳错来打仗,也算是为周朝办事,让我丢人算怎么回事!
粱翀一愣,起初有些错愕,接着眉眼舒展开,平声道:「我是说,让你真的丢人……」
「不行!」我一口回绝。
粱翀却回给我一个看笨蛋的眼神,接着打了一个手势,学得是我掷矛的动作。
「我说的,是这个丢。」
粱翀原计划半年内拿下北牧,可是其中有一城池,恐怕要费些时间。
战略决定战术,战术决定战争,战场上的对决并不是越新越好,无论新旧,好用就行。
北牧地域平坦,虎贲又擅长攻略平原中的城池,可这座城池不一样,它是北牧都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要收了这座城池,拿下北牧都城如同探囊取物。
只是城池依险而建,两面环山一面靠水,最后一面木墙围住,用寻常打法只怕死伤惨重。
前期的攻城掠寨,粱翀并无担心,可从天子城出发,粱翀心里装得都是关于这座城的打法。
我的出现倒是给他开发了一些新思路。
可是我依然觉得鬼扯。
粱翀荀了块矮石,撩袍坐下,顺手从身边拽来一根草梗,在土地上将那城池大概画给我看,「此城西北两面环山,东面环水,木城墙便是许是唯一破口,结构和高度都不及其他城池,占据险地的城池,攻击能力不高,只要破了城门,便大功告成。」
我说:「那你让我丢人也不合理,就算我将人扔到了城墙上的,敌多我寡,上去了还不让人乱刀砍死?」
粱翀却颇有信心地摇了摇头,」十五骑可不是白挑的,拿出来就是为了这座城……」
回去之后不出三日,十五骑都被粱翀召到了我面前。
军营里的平底上拉起一幅高网,另一侧用一张大网兜着,里面添了不少沙袋和软物。
十五骑各有分工,不过都因变成这一战,对我有所耳闻,十五骑终有人问粱翀,「将军,真要拿我们当投石,丢给北牧啊?」
粱翀从站成一溜的十五骑面前走过,提了一个问题。
「天门城听说过吗?」
众人答:「听过。」
粱翀又问:「你们说,攻天门城,打消耗战,耗得过么?」
十五骑:「耗不过。」
「强攻你们愿意当先锋吗?」
十五骑摇头。
天门城下愿意当先锋,都是想不开活够了。
粱翀十分认同他们的看法,「嗯」了一声,转头看我,「开始扔吧。」
我咽了口唾沫,看向十五骑。
大家脸上都是一副我满心不愿,却又不得不的神色。
粱翀又添了句:「挑趁手的丢,十五骑不全部给你用。」
众人登时脸色一片惨白。
十五骑里面,最小的二十岁,都比我大,放眼望去,都是一身横练肌肉的叔叔伯伯。
我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受到长辈这般待遇,纷纷将我奉为座上宾,满脸慈笑,一口一句「扶风闺女」,谄媚地像是赵王宫里讨吉祥的伶人。
大家都不想被选进「丢人」名单,于是明里暗里贿赂我。只是金银财宝我不缺,好刀好酒我也用不上,这贿赂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黄小麦和余兰惊是一个队的兄弟,名单里跑不了他们俩,再加上的一个二十岁,名叫王秦的青年主动过来,剩余得都是推来推去。
后来我问王秦,怎么这么想得开,他倒是毫不在乎地笑笑,和我说,无所谓,反正我不要脸,给钱就行。
我从王秦的话语里听出了些不寻常,于是在多次「丢人」训练后的歇息中,挨个问了一下各位叔叔伯伯。
「为啥都不想从跃天门城墙打仗。」
众人说法不一,总体意思都一样。
丢人,他们要脸。
我只好作罢。
而这个训练,几乎是一路攻城略地的路上进行的,毕竟训练归训练,打仗又不耽误,在攻破一座有一座城之后,我打仗的技术也有了些长进,至少绝不会拖累余黄二人,必要条件下还能和他们打个配合。
直到行军至距离天门城二十里处,当夜,粱翀将我叫到了他的帷帐中。
帐内烛影摇曳,昏黄的灯光的映着粱翀坚毅沉静的脸庞。
好看是好看,就是这倔强我太喜欢。
我心里正给粱翀打分,粱翀一句话就让我心肝一颤。
「两日后,攻打天门城,人你挑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都嫌丢人,都不想被丢。
可这话也不能就这么直说。
「其实十五骑我挨个试了一下,丢谁都可以。」我含糊了一下,谁知粱翀的眼神啊,跟刀子似的。
然后我话锋一转,「于是我决定让他们抽签,选出七人跃城。」
粱翀今夜就要名单。
我没办法,只好挨个将各位叔叔伯伯从被窝里拖出来。
篝火旁,众人打着哈欠,我借着火光亮出手里的棍棍。
「诸位,此次丢人,我已经选出三人,还差四人,将军今夜就要名单,几人大家都不愿,我们就听天由命,是去是留,交给上苍。」
大家一致同意我的做法,于是众人抽签,抽到天门城的木着脸,没抽到的开心的不要不要的。
当晚我再次前去粱翀营帐,将名单交给粱翀。
回去睡觉的路上,发现有一支骑兵,从军中之中急奔而去,冲进黑暗中。
攻城当天,按照惯例,老使臣要战前劝降。
虎贲军大军涌到城门下,木城墙上的守军严阵以待,每一个人脸上都极其紧张,等看见众多黑甲之中,冒出一辆马车,当中有一白衣老者穿着袍子立在车中,银须随风飘展。
天门城中的北牧士兵不明所以,等看见老使臣从车里拿出一个横卷轴,哗啦一下抖开,照着上面提前写好的东西,扬声开始念。
今天轮到我护卫老使臣,全程我一直在旁边站着,听着老使臣的全文,不禁让我想起王宫里的老师教课,恐怕城墙上的北牧人也会觉得困吧。
我正暗自掐自己,以免哈欠打出口,念了多时的老使臣也有些耐不住了,两手一扬,手里的卷轴就飞了出去,磕在车沿上,发出一声轻响。
我赶紧回头,以为出了什么事,谁知老使臣早已没了往日作为使臣的仪态,两手像鸡爪子一般,狠狠抠住车沿,半个身子倾出来,冲着城墙上大吼。
「冥顽不灵!在不献降,到时虎贲进城,祖坟都给你掘喽!」
老使臣不解气,伸手指着城墙还在嚷,我活了十多年,还从没见过使臣站别国城下骂街的,大受震撼,不敢妄语。
谁知骂了一会儿,余兰惊从队伍后头走到前面,猫着腰轻唤了我一下。
「使臣怎么急了?」
余兰惊今日本是跟着粱翀的,现在过来恐怕也受了粱翀的令。
我学他猫着腰,低头耳语道:「这么久了,对面守将连个影子都没看见,大概是嫌丢人吧,但是换我我也不见他,说了这么久,没一句听懂的。」
余兰惊听懂了,抬头喊车上的使臣。
「大人!」
使臣陡然听见有人喊他,低头去看,脸上余怒未散。
「敌军这么久了也没出来,您什么时候能将人叫出来,告诉我一声,我好去传个信儿啊!」
话一出口,老使臣眼珠子都撑圆了,「你没看见我一直在说嘛?这北牧守将是个王八变的,他一直缩着,我有什么办法!」
「那大人也不能站这儿说到天黑吧。」余兰惊想了片刻,翻身越上车,「大人,俺有一计。」
老使臣心念一动,凑耳去听,我看他俩鬼鬼祟祟,也想听听余兰惊的献计,奈何声音太小。
接着老使臣「呀」了一声,却将我吓了一跳。
「这不成,万万不成,有失体统。」老使臣连连摆手,余兰惊却哼了一声。
「您在阵前气急败坏,也丢面子。」余兰惊回头看了一眼,「将军说今天的必须精彩,不能虎贲单方面表演。」
「北牧守将叫啥啊?」余兰惊问。
老使臣答:「石延熏。」
余兰惊「哦」了声,用屁股将老使臣挤到一边,端了一个威严的站姿,清了清嗓子,平底的拔起一声巨吼,惊雷一般。
「石延熏——我日你先人!」
空谷回响,余音不绝。
这场由劝降引发的叫骂,最后一发不可收拾,演变成北牧和大周士兵之间的骂战。
双方不懂两国之间的乡间土语,可从对方脸上卑鄙轻蔑的神情里,同样能感受到不是好词,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喊得青筋爆凸,脸色涨红,恨不得嘴里都能喷火。
余兰惊还嫌声势不大,故意找了百十来号人站在阵前擂鼓发令骂人北牧守将,叫骂都带着节奏感。
我要是北牧守将,绝对冲出来拧下余兰惊的狗脑袋。
正想着,远见余兰惊兴冲冲的钻回来,朝后面喊:「给俺面旗,指挥一下,这喊得还不够响。」
我趁机一把攥住他:「你差不多得了,你不要脸,将军还要脸呢。」
「啊?」余兰惊有些茫然,又伸手一指后头,「就是将军让我来骂的,还要声势越大越好。」
这我倒是没想到,粱翀莫不是疯了,这要是传出去,说周朝打仗不行,骂人第一……
多不好听。
后面的士卒,一路小跑,将棋子递过去,余兰惊探手一捞,像只得了甘蔗的大猴子,一路从人群里蹦跳出去,冲到前面,没了影子。
隔了一会儿,前面的骂阵又开始了,耳边叫吼声震天。
车里的老使臣闭上眼睛坐在车里,一脸的苦相,恐怕和我一样,只觉脑浆沸腾。
一炷香后,我发现城墙之上的北牧人不骂了,蚂蚁似的人影开始乱了起来,而后听见细微的吼声从城墙传来。
「敌袭!有敌袭!」
前面的余兰惊把的旗子扬起来,戳在地上,隔着许多颗人头,我听见他再喊我。
「扶风!」
我不懂余兰惊为什么喊我,等我听到身边的动静侧目去看,王秦等人已经窜到我身边。
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鼓点变了。
我赶紧凝神,为这次攻城特地制作的高台也被推过来,我三两下攀上高台,冲着王秦伸手,
「一个一个上来,动作要快!」
王秦拉住了我的手,等我第一个将王秦投出去时,眼见着王秦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陨石,割开迎面而来的劲风,坠进了木城墙里。
第二个十五骑已经拽住了我的手,我的视线看向天门城墙,王秦在北牧士兵之间蹦跳,惯用的两把短刀握在手里,腾挪见,北牧士卒的身形开始倒。
我心间一松,拉住十五骑的腰带,如法炮制,又掷了一次。
六次之后,城墙上的人发现了我,接着空气中有破风声,一道尖锐的痛感打鬓边擦过,一时间只觉得脸颊发痒,却也顾不上看。
最后一人却先开口,「他们放箭了。」
「别慌。」我手上不停,沉声道,「这个距离,想要射准还要瞄一阵。」
话毕,人就被我甩了出去。
北牧人乱射片刻,似乎在军队里找到了我,距离虽然远,可是还能隐约听清,北牧人站在城墙里在吼。
「冲高台放箭!」
大片箭簇蝗虫一般,从城墙之里飞出,冲高台而来。
三人高的台子,周围毫无遮蔽,只会被箭雨扎成刺猬。
下面的虎贲军早已趁乱开始攻城,跟见血苍蝇似的朝着前疯冲,没人顾得上我。
被踩死和被射死,前者生存几率稍微高一点,我发了狠,抬腿跨出围栏,的纵身跳下高台。
结果地上黑影一闪,我就被人带着滚了几遭,甚至来不及弄清当下情况,四周的天光就已经遮掩,接着落雨般的扑簌声。
想了片刻我恍然意识到,那是箭簇的碰撞声。
黑暗中,我环顾四周,头上遮住的是一块块铜盾牌,身边的环绕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铁壳子。
大难不死,我不由得感慨,赶紧道谢:「多谢各位兄弟救命……」
「谁和你是兄弟。」
这声音分外耳熟。
我一抬头,就看见了粱翀的下巴,和藏在盔甲里的一段脖颈,身上蹭了不少泥土。
原来现在揽住我肩膀的手臂,是这位兄弟的。
粱翀本是沿着盾牌间的缝隙,去看外面的情况,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又猝然低头。
「看什么?」
我面无表情,侧过头,同样顺着缝隙,看向外面。
攻击的箭雨变的稀落,远处的虎贲大军已经冲向高墙,北牧守军乱成一团,箭矢纷纷对准攻城的虎贲军。
粱翀松开我,抽出刀,望向前方,「一会儿去找找使臣。」
「使臣被冲散了?」我有点慌。
「没有,在北边,被人护着撤走了。」他低头睇着我,「这不是你今天的差事么?」
适才光顾着扔,倒是将这事儿忘了。
我眼见粱翀打了个呼哨,铁壳子就忽然变了阵势散开,天陡然从四面八方透进来,接着我周围的人纷纷离去,和粱翀一样,朝着城墙的方向冲了过去。
我坐在地上蒙了片刻,连忙翻身爬起来,冲着北面狂奔。
入夜,城门攻破,北牧守军溃逃。
我回来的时候才觉得身上不对,只觉得后背处隐隐作痛,以为只是跌伤,若不是老使臣发现我衣角坠血,还不知道是伤了皮肉。
我找了个背人处,艰难将伤口裹好,回来就听到了破城的消息,士兵们的眼含着喜悦,相互搂抱,我坐在老使臣身边看着,又不禁遥望着远处仅见轮廓的天门城,有些高兴不起来。
只听见老使臣在身边叹了一声。
「寸寸山河…… 寸寸血啊。」
攻城的虎贲回营后,我有些担心黄小麦和余兰惊,见两个人浑身是血,却黑能在夜里露出一口白牙嬉笑,也猜到了他们没什么大问题。
倒是第一个上去的王秦在人群里看见我,走过来。
我起初以为王秦身上的血也是别人的,直到他走过来,咬牙切齿地冲着我指着他额角的血口嚷嚷。
「扶风,你扔准一点啊,我脸先着地的!」
我看他一脸惨相,陪着笑脸,「要不,我替你裹一裹?」
王秦鼓着脸,寻地方坐着去了。
我给他裹伤口的时候同他闲聊,才知道十五骑之中剩下七位去了哪里。
他们攻城几日前,收了粱翀粱翀的令,带人从西面翻山,突袭北牧。
我恍然想起夜里看到一队冲出军营的骑军,和今日城墙上北牧士兵喊得「敌袭」。
王秦仰着头感慨,「终于要到北牧都城了,我也算建功立业,给祖上添光。」
我将他的头扶正,开始打结,「那恭喜你了。」
王秦脖子不能动,只能拿眼睛扫我一眼,有些嫉妒,又有些无奈,「你一当公主的,自然体会不到努力的快乐。」
「咱俩努力的,是两码事。」
「你努力什么了?」王秦对我的事忽然有了兴趣,回过头看我,「你能努力什么事儿呢?」
我要说我是因为想嫁人才把自己搭进来,是不是有些丢人了?
毕竟这帮人都是壮志凌云,过几重关才来的虎贲十五骑,最不济的愿望也是余兰惊那种发家致富娶妻生子,名扬十里八乡。
我这话一出口,属实有些……
犹豫间,黄小麦倒是给我解了围。
他从混沌的黑暗走来,渐渐靠近篝火,暗色的军服上镀了一层暖红,融融的火光也钻进了黄小麦的眼底。
「哎,我们喝酒呢,你们过来啊!」
黄小麦右手提着王秦,左手拎着我,连拖带扯,将我们带到篝火前。
十五骑的围坐火堆旁,黝黑的脸颊染上火光。
我在这些人脸中看见粱翀,用手肘戳了一下黄小麦,低声问:「将军怎么也在?」
「什么叫也在?」黄小麦鼓着眼睛像只青蛙,「酒就是将军给的啊,他不在谁在?」
我识趣闭嘴,却听见王秦在我耳侧悄悄说了一句:「今天的将军呐,都快赶上武神了,天门城这一战,将军也算是名将了。」
我和十五骑寒暄着落座,众人把酒言欢,气氛火热,人们开始渐渐说起平日里很少提及的故里和往事。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得头,话题一转,锋芒指向我。
有人问我:「扶风公主当的好好的,怎么来十五骑了呢?」
我放下酒碗叹气,「你们知道的,我本来是去选妃的,我没想来当十五骑。」
「那怎么来打仗了?」又有人问。
「后来不是没选上么?然后天子单独召见了我,我本以为天子看上我美丽容貌。谁知道却看上了我的力气,结果给我送到了虎贲里。」
我在人群中听见一声轻笑,目光在众人见扫过,粱翀的笑意来不及收回,仓促端起的碗,喝酒掩饰。
王秦将我的酒碗重新填满,「你在赵国招个驸马,肯定不难事,为什么会想当天子的小老婆?」我冷笑,将我在赵国的境遇说了一遍,众人听完有些感慨,质疑赵国男人是不是眼瞎。
我纠正了他们,我父王眼神好得很。
继而众人又将我父王刨除在外。
可我很清楚,这帮男人终究还是青睐于我的实力,所以认为他们眼瞎。
好兄弟黄小麦,依然替我鸣不平,「虎贲军中都是猛汉,扶风你有没有看上的?」
说着,黄小麦四下看了看,伸手揽过一边与我年纪相仿的王秦。
「这个怎么样?相貌端正,赚得又多,还是同僚,有共同话题。」
王秦身上有伤,被黄小麦揽得龇牙咧嘴,急不可耐地一把挣开对方肩膀。
余兰惊坐在斜对面,指着王秦哈哈大笑,「他家是做棺材的,你难不成让扶风一个公主当棺材铺老板娘?」
说完,余兰惊咧着大嘴,食指横扫,指向粱翀,「要找也得是将军这样的才配得……」
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是在以下犯上,一时间僵在当场,身边人眼疾手快,上去劈手给了余兰惊一个大嘴巴。
「喝了两碗黄汤就胡咧咧!」
余下众人,悄然去看粱翀脸色。
只见粱翀平静地将手中的半碗酒倒在地上,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时辰也不早了,今夜就先到这儿吧。」
众人浇灭篝火,四散而去,黄小麦和余兰惊非要睡觉前去上个茅厕,是以我只能自己回营帐。
粱翀却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
他的营帐也不在这个方向啊?
我停下脚步回身,「将军是找我有事?」
梁翀撇过头,看向远处月色照不到的黑暗里,「喝得头疼,想吹吹风。」
我虽然不太理解,但还是点了点头,「那…… 将军吹罢,我回去了。」
正要走,又听梁翀叫住我。
「扶风。」
「啊?」我回过头。
「待送完使臣回国,可还愿回天子城做嫔妃?」
我毫不犹豫,将脑袋摇成大风车,「不了不了。」
大概是酒劲上头,我似乎在梁翀的神态里看出了几分柔和。
梁翀接了一句:「为什么?」
「太损了。」
我一不小心说出心里话,疯狂开始找补,「我的意思,是我太损了,拔了天子的梧桐树,在天子面前失仪,恐怕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不如打完仗老老实实回赵国,继续当我的公主。」
半晌,梁翀没再开口,我指着长路,小心询问:「将军若没别的事儿,我先走了?」
「黄小麦说,让你在虎贲中选一个夫婿,我觉得也未尝不可,你若有相中的,我可以帮你。」
听他说完,我琢磨过来,合着他是想当一把红娘?
以前也没发现,梁翀这么好事。
我想了想,和梁翀说算了,「天下男人一个样,我却是个特别的月亮,就不惦记凡夫俗子了。」
我本自嘲,但是感觉梁翀在把它当笑话听。
他大概是吹够了风,没有继续走下去,笑着转身,渐行渐远。
等到周朝后续军队接手天门城,虎贲军再次开拔,朝北牧都城进发。
北牧皇帝如今只剩下一座都城,再打下去也改变不了亡国命运
虎贲军逼近北牧王都当天,北牧皇帝披发赤足,手托国玺,出城献降,北牧最终并入周朝版图。
到这里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王都之中休整时,梁翀派人来寻我。
我跟着士兵来到一处宅院,看样子是临时征了当公务用所,砖砌的院子是砖木搭建的二层阁楼涂了朱漆,枝干粗壮的桃树扎根屋前,正值初冬,天气干冷,桃树颜色深沉的枝干在朱墙碧瓦间伸展。
我走进园中,屋舍大门敞开,室内光线昏幽,梁翀端坐于桌案前,提笔正在书写,期间偶尔中断,探手蘸墨舔笔。
梁翀似有所感,忽然抬头,见我站在瑟瑟寒风里,手顿了一下,将笔搁在架上,扬声问:「的怎不进来?」
我这才抬步踏进去。
桌前三步,我停下脚步,平声问他:「将军找我?」
「嗯。」他没在看我,重新拿起笔,注意力又回到了纸张上,「北牧已败,通商路线已开,接下来只需要护送使臣得前去鹗闲。」
我点头,但是他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平白无故找人叫我来,就是和我说废话?
桌上那张纸他似乎已经写好轻轻吹了两下,静待墨干。
梁翀将后背靠在椅子上,看着我问:「护送的人只要一部分便可,这一部分里包括我,而剩下的,班师回朝。」
「我找你来,是想问你,你想要立刻回周,还是继续前往鹗闲。」
当然回国啊!
我毫不犹豫,冲梁翀一拜,「将军,末将想回……」
梁翀忽然打断我,「扶风,你未来可能几十年都会一直是公主,可是鹗闲,你人生中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前往。」
「可是将军,末将的性命也只有一条。」我咽了咽口水,如实相告。
「此去鹗闲不是打仗,没有那么危险。」
不知道梁翀为何这般执着,我从中找不到缘由,想了半天只能发问,「将军,为啥非要带我去鹗闲。」
我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个答案,想抬头看看梁翀在干什么,梁翀这边忽然开口。
「去鹗闲再回周朝见天子,我可以替你讨功名,你现在折返,回到赵国,未成天子妃嫔,就不怕在成为笑话?」
一番话,直接戳中我内心恐惧。
又听梁翀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好吧,相较之下,还是赵国子民的口舌更恐怖。
北牧王城之中,虎贲军一分为二,一支班师回朝,一支北上鹗闲。
已经到了三九天,北风呼啸,簌簌雪末横飞,吹得人睁不开眼,我在马上不仅裹紧脖子上的围巾,不让寒风刮走我的体温。
这样难熬的寒冬,虎贲军中年轻力壮的青年都觉得男难忍,腿间的皮肉被冷风穿透,仿佛无数的小虫子在啃噬肌理。
对比之下,就越显得使臣这种老人家的可贵,在经历了多场战火和后爹和多变气候的洗礼,老使臣依然硬朗坚挺,毫发无损。
是以与老使臣相熟的人总喜欢有意无意去伸手摸摸他,不禁让我想起了以前为讨吉利被人摸来摸去的神像,一般是求子的比较多。
某夜老使臣正坐在我斜对角的火堆饮酒驱寒,黄小麦路过他身边,顺手胡撸了一把老使臣下巴上的杂毛,惹得老使臣骂骂咧咧。
我在一边旁观笑得声音有点大,不禁引起了身边梁翀注意,梁翀拴着我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一幕,于是问我:「你们怎么都喜欢去摸使臣?」
我笑着收回视线,拨旺篝火,「将军不觉得,老使臣经历千难万险都没死,这么大年纪还能骂『我日你全家』,难道不是个福星?」
梁翀觉得我说得好像有些道理,无声点头。
「所以啊,大家摸他,就跟摸神像一个道理,沾沾运气。」我越说越觉得有趣,不禁嘿嘿了几声。
我用木棍串着的饼馕已经被烤热,探身地上拔出来,掰开一半,分与梁翀。
起初没注意,我递饼过去的时候,才发现梁翀一直在看着我,火光映衬进瞳孔里,亮得惊人。
我一颤,担忧地看着他,「将军,怎么了?」
他忽然被我的声音惊到,似乎是一直在想着别的事,匆忙接过我递过来的食物。
也许,对于黄小麦和余兰惊他们而言,此行关乎一生之前途,可于我而言,这是一场于我前十几年人生既然不同的旅途。
从我眼中看到的东西,与他们截然不同。
我们在初春来鹗闲都城,正值杏花盛开的季节,从城门进入,远远能看到城郊绿茸茸的草地和绵延成片的白色杏树,在微风中轻轻抖动。
余兰惊走在我身边,遥望着如雪片般丰盈的花簇,有些感慨,「也不知道老家的杏树开没开花……」
本就是一句不走心的话,却让我无端听得有些悲伤,余兰惊家的杏花开没开,我无从知晓,但是我宫苑中的杏花,应该是快落了。
鹗闲的官员在城门口迎接,此地风物与大周差别甚大,从建筑上可见一般,大周亭台水榭讲求色彩浓厚,而鹗闲基本是两层塔楼般的建筑群,通体都沙子般的黄褐色。
建筑虽单调,当地人衣物的颜色却色彩饱满,性格似乎也如同衣物,热情明亮。
我彻底认识到鹗闲女子的热情,是在进入鹗闲的六日后。
老使臣刚被鹗闲国王接见完,从宫中出来之后,留在客栈忙于清点鹗闲国王的赠送的礼物,虎贲难得有了休息的时候,富庶的城池与烟火市井的人间气,让人的神经变得松弛。
我和黄余二人刚轮完值,三人换下军服想去街上逛逛,刚出客栈门口,就撞见了梁翀。
梁翀就那般立在门口,既不让开,也不进来。
我们三个都没看懂什么意思,黄小麦打量了梁翀几眼,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只好叫了他一声,「将军。」
梁翀并不想让路,「你们去哪儿?「
余兰惊很激动,「去街上转转,买个钗子什么的,留着讨老婆用。」
黄小麦目不斜视,用手肘猛戳余兰惊一记。
「哦,这样……」梁翀顿了一下,「我和你们一起。」
「将军,出门要穿……」
我本想用便装一事婉拒梁翀的加入,但是他今天大概也是吃饱了闲得慌。
他也没穿军服。
无奈之下,只好带上梁翀一起出街。
黄小麦和余兰惊不知道什么心情,总之我很是不自在,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梁翀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
酒肉的香气和嘈杂的人声,被温柔的晚风带进街巷深处,夜里的鹗闲延续了白日的生机,灯火通明,人流交织。
我们四人初来乍到,道路不熟,一不小心误入的勾栏花街。
最先察觉到不对的是黄小麦,原本熙熙攘攘,商铺林立的夜市,渐渐统一变成了哦 i 胡乐馆酒坊,美丽的姑娘凭栏而坐,或倚门观望,探究又好奇地大量过来。
更准确的说,是在打量梁翀。
黄小麦前脚刚说一句「不对劲」,而后已经有大胆的姑娘迎过来,撑着一双乌亮的明眸,问我们要不要去乐馆中坐一坐。
这姑娘好像打开了一道门,附近的姑娘也开始像抢生意似的围过来,从询问渐渐变成了拉扯。
主要是拉扯梁翀。
我们哥儿三个识趣展在远处观望,一个战场搏杀的年轻将领,竟然不是这帮红粉佳人的对手。
梁翀的面目开始扭曲起来。
黄小麦看着远处火热的争抢,「这架势,跟不要钱似的。」
「说错了,这架势就是不收钱也行。」我纠正了一下。
余兰惊倒是有些担忧,「要不要上去帮忙啊,我看将军那脸色,跟被人非礼了似的。」
刚说完,梁翀的目光扫过来,恶狠狠的。
我诚然点头,「我觉得该救。」
黄小麦和余兰惊不知何时培养出来的默契,纷纷后退一步,将我留在前头。
我回身,只见二人朝我抱拳。
「交给你了。」
我回以一记白眼,大步走到争夺梁翀的修罗场,正面挤了两回,被姑娘们一记胳膊肘拐到包围圈外,实在无法,只好跪下,从姑娘们姹紫嫣红罗裙间穿过,其间听见几声尖叫,最终还是摸到了那只男靴。
我蹲在地上,像抱小孩一样,圈双手圈住梁翀膝间,一把将人从地上拔起来,撞开各色小娇娇。
「郎君可不是说抢就抢的!」
我一口气抱着梁翀跑出三十步,又想起什么来,猛然停住。
很明显地感受到,梁翀的上半身在我乍停之下打了个弯。
我回头冲着姑娘们又喊了一句:「来追我啊!」
姑娘们傻愣在不远处,一时间有些茫然。
我接着跑,黄小麦和余兰惊哥儿倆见状,也跟着我跑,余兰惊边跑边埋怨。
「跑路就跑路,你招她们干什么?」
招惹就招惹呗,反正她们也追不上,就算真的要追,我也能溜她们二里地,让她们只能看见我的后脑勺。
赵国人对我的偏见颇深,以至于每当看见娇滴滴的姑娘,总会不自觉地产生些抵触。
说白了,都是自卑。
四周灯火渐暗,沸腾的人声也被遗落在后头,我们在人烟稀少的山坡上停下,四周隐约浮动起青草的香气,无数星辰漂浮在深海般的夜空里。
我从未在大周看过如此干净璀璨的夜空,不禁感慨起来,全然忘了手里还抱着粱翀。
「放我…… 放我下来。」
粱翀扒住我的肩膀,他艰难挣扎,摁得我肩膀有点疼,于是我连忙松手,双脚落地的粱翀歪了一下才算站稳。
「哎…… 将军你没事吧?」
我伸手想要去扶,结果粱翀退避三舍,伸手示意大可不必,恍惚间慢慢找回了神思,呼吸了几遭,才缓缓开口,「大可不必如此。」
「卑职也不想,可女郎们人数众多,卑职挤不进去,也不能抬人家……」
「所以你就抬我?」粱翀脸上早已生死看淡。
我感觉他好像不太喜欢,「毕竟将军是男的嘛……」
一边余兰惊却嘿嘿地笑起来,「扶风抬将军也挺奇怪的。」
黄小麦恨不得将路边的砖头塞他嘴里,「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又转头看粱翀,「将军息怒,余兰惊就是个憨货。」
粱翀冷眼相看:「你们三个都差不多。」
我无声剜了对方一眼,他有本事自己脱身啊,何必求我们三个傻瓜?
黄小麦倒是不以为意,笑嘻嘻道:「晃了也有段时间了,不如我们就到这儿?」
经过刚才一闹,众人都兴致缺缺,不约而同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去,星光将地上的影子拖得老长。
等粱翀走远了,悄悄戳了一下黄小麦。
黄小麦看我,「干嘛?」
我瞪着那背影,「等我回了天子城,恢复公主身份,一定好狠狠踹这厮两脚。」
「嚯,英雄!」黄小麦夸张地冲我一摊手,「好汉!」
我们拿着鹗闲国王的书信回程,历时多日,迎接了许多个日出日落,回到天子城时,受到了周天子亲自迎接的崇高待遇。
不过时隔多日,我再次看见周天子那张面孔,依然觉得一阵恶汉。
当天子的是不是都天生脸白心黑,一肚子坏水?
骗我一个追逐爱情的公主去打仗,实在是缺德。
粱翀似乎与我有着相似的感受,的至少周天子前来迎接他时,他看上去没有那么激动,进退有度举止有利,不像身后的虎贲军,猴子似的伸着脖子打望,想看看天子面相。
听风好信是不是虎贲军传统?
回城当天,虎贲军功显赫的人都收到了封上,我被周天子亲自接见。
周天子赐了我个「高武纯孝」的封号,名字会被史官载入周史,从此以后,我的扶风二字之前又要再加四个字。
怪难念的。
甭管是什么,总之我可以回赵国去了。
天子城这地方,打死我也不来了。
出宫之后,我兴冲冲地去找黄小麦和余兰惊,想去邀请他们和我一同去赵国住两天。
记得他们说在宫门处等我,我朝着宫门处走去,只见宫门口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拔地而起,枝叶抖擞,不禁让我想起几个月前的糟糕记忆。
树下,黄小麦和余兰惊正站在树下,对面是一身军服,垂手而立的粱翀,正在与他们说话。
我说过,等我回复公主身份,肯定要踹两脚粱翀,以解我心头之恨。
登时我的自信就从脚掌直冲天灵盖,我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等离得近了我才喊他。
「粱翀!」
粱翀闻声侧头,尚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人到身边,作势就要踢他。
黄小麦似乎才到我要做什么,猛地冲我大喊:「别!」
已经来不及了。
我跳起来,一记横踹已经飞向粱翀后腰。
腿还没挨上对方衣摆,粱翀先躲后出手,一把抓住我的脚踝,朝他的方向一带,让我隔空劈了个横叉。
那个感觉啊…… 好像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我疼得瞬间脸都变形了。
黄小麦的面部表情似乎也感同身受,看着我直嘬牙花子,「天子已经赏赐将军封地,中郎将再也不是中郎将,而是吴王了,和你爹平起平坐了。」
「我知道了,能不能先把我放开?」我眼含热泪,声音哽咽。
粱翀慢慢将我的腿放下,我如获新生,却也寸步难行,长舒了口气意缓解痛苦。
「你还能走吗?」粱翀似笑非笑的模样委实欠打。
我吸了吸鼻子,哀声反问,「吴王以为呢?」
然后就听见粱翀在笑,眼帘里出现一道粱翀的臂弯,衣袖上暗袖着菱纹。
我扁着嘴,慢吞吞地扶住,老太太遛弯一般,跟着众人走出宫。
路上粱翀问我:「你准备怎么回去?」
我心头还积着火,没有什么好语气,「当然是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你怎么来的?」
「我骑马。」
「一个人?」
「对。」
今日粱翀话格外多。
他停住了脚步,转头垂目看我,「吴国挨着赵国,不如你我同行,路上还有个照应,我还能送你一程。」
我忽然有些害怕,「你是不是在盘算什么?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好?」
「之前虎贲军中,我是将你是兵,必然严苛对待,如今你是赵国扶风公主,我是吴国君王,于情于理,都要以礼相待。」
他又笑了笑,「我向来公私分明。」
我果断拒绝,」大可不必,我想请黄余二位兄弟去赵国游玩,届时我与他们二人结伴而行。」
粱翀还是笑,可好像又和之前不太一样。
「他们不会答应你的。」
「我们交情甚笃,他们定会答应。」
粱翀「嗯」了一声,「那你就试试吧。」
我正要喊住前面的两人,谁知一抬头,人就没了踪影。
这走得也太快了。
我从同僚口中问出黄余二人的下榻处,好容易找到了人。
黄小麦听完我的诚挚邀请,却显得很为难,「不行呐,我还要去吴国上任呢。「
「什么上任?」似乎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吴王受封的当天点名要了虎贲十五骑一同前往封地,而且吴王要求以最快的速度到达。」
黄小麦边说边抠后脑勺。
「你们都接到了消息,怎么…… 就我不知道啊?」
我很诧异,黄小麦确是一副「懒得和你解释」的脸色,慢悠悠地回答,「你现在已经是公主了,要想和我们去吴国,你只能跟着吴王嫁过去……」
他一顿,忽然觉得这个主意甚好,不禁一拍手掌心,「这真的行!反正你也找不到合适的男人,依我看你和吴王合适,他在军中就很能降得住你。」
「放屁,我那是的互殴形势所迫!」
「好好好,形势所迫……」黄小麦挥挥手,不想与我争论,「等我忙完了吴国的公事,届时若去赵国找你,可不能抵赖啊。」
我还有些不甘心,「那余兰惊他……」
「他不是十五骑啊?你好像傻……」黄小麦说着,半边身子踏进了客栈门内,「我回去收拾东西了啊,咱们江湖再见。」
说来,我加入虎贲一事有些奇妙,可与这些人也算是生死之交,面对离别我还是无法表现出释然。
十五骑出发那天早上,我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渐渐从城门口消失,心间悲凉,这群人和久居宫中的人不同,骨子里热血蓬勃,温暖而真实。
不似宫中的人,都快要冷透了。
我一直在城门处站到他们没影,这才无限寂寞地转身回去。
一抬眼,就看见不远处,粱翀正在那儿站着。
我傻了,等我确定是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城门口。
十五骑的确…… 走没了。
我眼看着粱翀走过来,懵然指了一下城门口,「他们走了,你现在追……」
他未牵马,光靠两条腿,也追不上啊……
粱翀笑了一下,「我不是他们的,是来找你的。」
「你找我干什么啊?」我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立刻警觉起来,「我不是十五骑了,不听你指挥,更不去吴国,我要回家。」
「你怕什么。」粱翀说,「我来就是问你此事的,你何时出发?我与你同行。」
……
晚上我躺在被窝里,担忧地捏着被角,回忆起白天与粱翀相遇的场面,依然觉得可能是粱翀招了什么邪祟。
谁闲着没事丢下手下,独自送另一个人回家的?
我仔细分析了一下,极有可能是粱翀有什么喜欢折磨人的怪癖,见我身份特殊,又曾经被他拿捏,所以不忍放弃。
越想越害怕,我睡意全无,干脆翻身起床,引燃油灯,开始收拾行装,决定天亮一开城门就赶快跑。
和粱翀相见…… 下辈子吧。
可是,这世间,有一种现象,叫做现世报。
是不是我得罪了哪位神仙,我大早上踩着时辰牵马冲向城门,谁知道却在门口再次遇见了粱翀。
粱翀好像在和守的将领交代什么,听闻马蹄声,侧头望过来。
火红的朝霞染红薄云,我和粱翀在晨间微冷的空气里四目相对,一时间说不出话。
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起初粱翀很困惑,不知道为什么我出现的时间和我告诉他的不一样,可没过多久,他眼底的困惑就消散了。
粱翀一派淡然,站在大门口,扬声和我说:「没想到吧?意不意外?」
21
现世报说来就来。
粱翀走过来,伸手摸了摸我身下坐骑,「扶风公主归心似箭,本王理解,可明明说好了一同出发,你撇下我也不太好吧。」
明明是他但方面说好一起走的。
我牵着缰绳讪笑,「吴王陛下,你知道的,我和别人家的姑娘不一样…… 其实不用劳烦你的。」
「并不是完全为了送你。」他的手搁在马嚼头上拽了一下,我的马乖乖跟着他转头,「赵粱相邻,总要去见见你父王,邻居之间总要搞好关系。」
我的反抗终究成了泡影,粱翀牵着我的马又回到了客栈,有叮嘱店家看住我,等他下来。
不到一炷香功夫,粱翀再次出现在厅中,客栈门前多了两匹马。
粱翀伸手将银钱递给店家,店家摊手点了点,这才笑眯眯走开。
原来是去买马了。
我心中格外后悔,早知道就一口气冲出城门口,看你两条腿怎么追。
离开客栈,除了城门,这才算踏上旅途的第一步,即将入夏,郊野之外的野草间开着不知名的野花,甜白色,小小的一朵,隐匿在的翠绿间,微风摇摆荒草,才偶尔显出一星半点,像是在草间跳跃的小蝴蝶。
我本是和粱翀一前一后行路,神思飘摇,不知不觉跟他走成了一排。
「公主行军时,也总喜欢这样走神?」
粱翀的声音陡然从侧面传过来,我恍然发现已经驾马走到了他身边。
「还挺别扭的……」
我轻声说完的,粱翀疑惑起来。
「哪里别扭?」
「叫了那么久的扶风,忽然又成了公主,反倒有些不适应,我起初刚进军营,你那公主的名号,挤兑我多少回。」
他却轻笑了一声,「公主难不成是在记仇?」
「如今当真是记仇,你也说不得什么。」我剜了他一眼。
「倒也是,如果公主难消旧怨,也可以直呼本王姓名。」
粱翀的神态到不像是在受罚,我看着他挺乐意的。
「你本名就叫粱翀?」
「是,姓粱名翀,字渐鸿。」
「那你可知我叫什么?」
「赵鄠。」
我侧过头瞪他,粱翀却不以为意。
「我记得。」
粱翀似乎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让人惊讶一把。
我们结伴而行,走了五天,五天时光里,起初我试图用无理取闹将粱翀逼走,可是不知为什么,粱翀就跟一尊佛像一样,无论你有多么无理取闹,他总是与你慈悲一笑,春风化雨。
与早年间战场拔刀的模样,判若两人。
第五天我终于决定放弃,彼时行至山林之中,夜空清澈,星子璀璨,我和粱翀对坐篝火旁,嚼着白日在路上的买来的干粮。
嚼着嚼着,我开口问他,「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啊,非要和我一起走?你要实在想来赵国见我爹,你先和十五骑一起回去,准备一下在来赵国不好吗?」
粱翀用树枝挑明篝火,又伸手添了几根柴火进去,盯着火光,忽然和我说道:「我们所在的这座山名字很有趣,叫吊死鬼山。」
我不知不觉被这名字吸引,」为啥…… 要叫这个名字啊?听着怪瘆人的。」
「早年间,这里曾经闹过两年饥荒,人们没有食物,于是开始争相食人,有老弱病残不愿沦为他人口中食,绝望之际便来山中上吊,因为山中多树,且唯有此处林木低矮,适合悬梁,横死之人无人敢吃,也无人敢收拾,严重的时候,树上挂的都是上吊而死的人,远远看去,像是掉在树上的腊肉,之后荒年过后,偶有行人经过此地,隐约听闻人群嚎哭,下山之后问当地人,才知上吊一事,于是和外地人讲,便将这名字叫作吊死鬼山。」
粱翀线条硬朗的侧脸被橙红的火光包裹,陡然间目光阴森地抬眼瞧我,我被那一眼看的脊梁汗毛乍立,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骗你的。」粱翀眉眼再次柔和地舒展开,继续去挑篝火,过了一会儿放下,不经意一抬眼,又忽然变了脸色。
他看着我身后,警觉起来,「那是什么?」
冷风忽起,枝叶飒飒,我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就蹿到粱翀身边,挨着他的膝盖蹲下,警觉地看向四周。
我又听见他笑起来,「你不是说,与寻常姑娘不同么?」
「我也不是每个地方都不寻常啊……」
说着我忽然反应过来,猛地看向粱翀,果然看见了粱翀志在必得的神情,当真是又在骗我。他放下木棍,同样望着我,「这就是我为什么会与你同行的理由。」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老话总能在现实中得到验证。
见我大骇,粱翀却神态如常,与我笑言适才都是在诳我。
人能在理智上接受鬼故事是假的,但你控制不住脑子。
我侧卧在皮垫子上,听着夜风撕扯林木,无边黑夜里总有叫不出名字的鸟兽突然怪叫。
一时间,脑子里都是树杈上吊着一排死人的画面。
我眨了眨眼睛,翻身坐起,两重正在守夜,见我起来,眼神不由自主落在我身上。
四目相对片刻,粱翀的眼神带着种看穿的自得。
「吓着啦…… 没想到。「他抱着刀一歪头,感叹了一声,「我在这儿,你怕什么呢。」
「得了吧,你比鬼吓人多了。」
我伸手一掀皮垫子,撑着膝盖站起身,抽刀坐在他旁边,「睡不着,我来守。」
粱翀也没拒绝,提着刀起身走到皮垫子旁,整理了一下,慢悠悠地躺下,「那就我睡。」
他忽然又撑起身体,抬头警告我,「小心一点,叼人的可不只是野狼……」
「闭嘴吧你。」
见我要拿起土块砸他,粱翀赶紧躺了下去。
这几日我与粱翀并行,意外地发现粱翀此人嘴欠。
许是以前在军中为了维持形象,所以藏而不露,如今正在行路,嘴欠这件事似乎更加肆无忌惮。
比如当下,我和粱翀正在赶路,连续住了四日山野,今日加快脚程,进城说不定就有客栈住,我和粱翀本来是抓紧赶路争取傍晚进城,途中马却有些跑不动,于是暂时停顿,让马匹休息一下。
土路旁边,约四十步,有一废弃的土地庙。
我站在马旁打量着荒庙,「要是傍晚进不了城,没准那就是咱俩今晚要睡的地方。」
粱翀似乎对「咱俩」这个词格外受用,竟然顺着我的实现看了过去。
看到是座荒庙,粱翀神色一凝,回头伸手,给了我一记脑瓜崩。
猝不及防,我被这脑瓜崩弹得差点丢了魂,捂着脑壳瞪他。
「你这人,怎么说说话还打人呢?」
「没人教过你,宁宿荒坟,不住破庙么?」
「没进虎贲之前我连地铺都没打过!荒坟破庙…… 我哪知道?」
我正冲他嚷嚷,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眼风一掠,只见破庙处溜出几道人影,转瞬不见踪影。
我看着那人影嘟囔,「你想住还住不上呢,已经被人占了。」
粱翀闻也看到了那些人影,对我说,「不歇了,上马。」
他说着就翻了上去。
「这就不歇了?」我不明所以,见粱翀上马,下意识赶紧跟上。
行军时几乎成了习惯。
我一拉缰绳,「不是你说要歇马么?」
结果粱翀一夹马腹跑了起来,根本没有回答我。
还没跑出多远,山林间忽然几十号人现身,手持武器形制不一,柴刀斧头砍刀长枪,似乎带刃得这些人手里都有。
我和粱翀猛地勒住马。
回忆了一下这附近唯一一次看见人,也就是不久前那一批荒庙中的人影。
我忽然意识到的,粱翀口中「宁宿荒坟,不住破庙」的含义。
粱翀骑在马上,睥睨着对面这伙强盗,不知不觉带入了中郎将的身份,骂了对面一句。
「花里胡哨的菜鸡。」
强盗里有耳朵尖的,大镰刀伸出来,隔空指向粱翀脑袋:「你他妈的骂谁呢?」
「你都接腔了,自然是他妈骂你啊。」
拿镰刀的作势要往上冲,又被领头的一个眼神吓回去。
为首四十多岁,膀大腰圆,身上的短衫遮不住滚远的肚皮,头上的毛发都转移到了嘴上,秃瓢在日光下折得油光锃亮。
声音却很洪亮。
「财留下,放你们走……」
秃瓢似乎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不禁被他的自信逗笑。
这轻笑传进秃瓢的耳朵里,秃瓢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冲粱翀一抬手。
「等等。」
秃瓢又伸出手指,点了点我,「财和女人留下,放你走。」
强盗们的眼神也瞬间亮起来,齐刷刷看向我。
粱翀原本平静的脸色瞬间一沉。
我没那么生气,反倒觉得有趣,我故意问秃瓢,「真要我留下啊……」
秃瓢道:「那还有假!」
「不带后悔的啊。」
「后悔的是孙子!」
「好嘞。」我翻身下马,敞开怀抱,冲着秃瓢奔过去,「大爷我来啦!」
秃瓢大概觉得自己将要迎接的是纤臂软腰。
直到我抓住他两只脚踝,将他甩成大风车。
梦碎。
秃瓢百十来斤的人,甩起来如同攻城石,一伙强盗没受过军事训练,又恐动刀枪伤了自己头目,结果纷纷被秃瓢砸中,像倒伏的麦穗一般,再也支楞不起来,七倒八歪地摊在地上哀叫。
粱翀似乎还没有从秃瓢要钱的事情中冷静下莱,抿着嘴唇走过来,拔刀就要砍秃瓢人头。
也不知道粱翀怎么了,感觉眼睛都要蹿火。
我赶紧伸手拦住。
「不至于不至于,不就抢个钱么?为民除害这事儿还是交给当地父母官合适。」我握住粱翀持刀得手,回身指着那胖子,「我捆人技术很好的,一会儿将他们都捆起来……」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我余光瞥见秃瓢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一只手伸向粱翀的方向,其次是才发现对方手上绑着一把精致小巧的机弩,瞄准的方向正是粱翀心口。
我也没想太多,几乎是下意识的,扑住了粱翀。
蝴蝶骨附近如同被黄蜂蛰咬。
一箭过后,我回身一个侧踢,踹在秃瓢脸上。
这次他彻底昏了过去。
「暗算我。」我不解恨,几步过去,靴底猛踩他厚实圆润的脸盘,「本公主战场厮杀这么久都没中过箭,竟然被你这狗贼暗算,你个杂碎,看我不……」
我没踩两脚,就感觉力气像是被抽走了,我琢磨之前抡人的时候也没用多少力气,怎么现在跟被妖怪抽走了精气一样,这么虚呢?
结果眼前越来越黑。
我忽然害怕起来,回过头,不由自主地看向粱翀。
粱翀朝我大步而来。
我直直跌坠。
我腹中饥饿,胃如火烧,眼睁睁地看着余兰惊在我面前吃汤饼,无论我怎么恳求,他也不愿意分我一口。
我急了,朝他吼,你给我吃一口,我让你做驸马,赵国的土地,分你一半。
余兰惊海碗一掀,吞掉最后的汤底,抹干净嘴巴冲我咧嘴,你就算了,我有军功,无数公主巴不得嫁我呢。
说着他一指背后,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大群姑娘,冲他一口一个「余郎君」地叫着。
生死兄弟啊,快饿死了,连口剩饭都不给我。
我怒极,劈手就是一巴掌。
我说,我打死你个龟孙。
结果手腕却是一紧,我看着自己的手臂有些愣怔,不对啊,余兰惊不是去吴国了么?
我陡然睁开眼。
木质房梁干草棚,油灯在案,身边有人。
我趴在木床板上,眼神落在自己被抓住的手腕,恍然明白,自己大概睡魔怔了,梦中挥手要打人。
轻轻拧头,只见粱翀坐在床沿上,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对。
我张张嘴,「人没傻,刚才做梦来着。」
粱翀松开我的手,「梦里打人,倒不多见。」
「这是哪儿啊?」我撑起手臂试图起身,又被粱翀摁下去。
干燥粗砺的手感一碰到我肩头,我头皮陡然一麻,强装镇定地一低头。
衣裳还在,只是左边肩膀和袖子不见了。
我又拧头,问了句废话,「你拽坏我衣服做什么?」
「你可不要乱讲污我名声,衣服是医者给你剪的,不然无法拔箭上药,我有人证。」
粱翀极为平淡地低眉看我,像极了捍卫名节的年轻寡妇,仿佛我再多说一个字打就会和我同归于尽一般。
见我不再言语,他这才弯身探手过来,摸上我的额头。
似乎是故意用力,我被摁得双眼紧闭,脖子都短了一截。
「运气好,没有起高烧。」他收回手,忽然蹲下身子,凑到近前仔细打量起我,「赵鄠。」
「干嘛。」
「你知道那是箭么?」
「我不傻,也没瞎。」我睁眼眼睛警告他。
粱翀却叹了一声,「那你怎么蠢笨到想着用身体去替我挡箭呢?」
「你是不是故意找茬?」此时的粱翀似乎格外有毛病,但他平静的神色并不像是在找事。
我说:「我没有想太多,只是看到箭过来,不由自主就挡住了……」
事后回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下意识的,身体就先动了。
「千万……」他声音很轻,「别再有下一次了。」
门外有人轻叩门扉。
粱翀站起身,伸手拉高我腰间被褥,盖住了肩头。
「公子,在里面吗?」门外女子的声音传过来。
粱翀起身去开门,女子一身短打装扮,端着放盘走进来,见我醒着,声音都扬了起来,「这么快就醒了?箭头上的麻药,够放到好几头牛了,你比牛都壮士啊。」
一时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我只能冲那姑娘点点头。
走近了才发现姑娘腋下夹着一件内衫,她先将盛药的放盘搁在桌上,这才走过来将内衫抖开,「早些时候为了给你治伤,所以剪了你衣裳,这件是新的,我没穿过,咱俩身型差不多,你应该能穿,穿完了将那药喝了,虽不是重伤,但也上了皮肉,还要小心休养,等麻药劲散了再走动。」
姑娘连珠炮一般说完,又回头看向粱翀,」这几日医馆病患少,你们可以现在这里歇息,养几天,我睡楼上,你夫人要是夜里发热,就去找我。」
接着姑娘身影利落,一阵旋风一般眨眼间就又回到了门口,又想起什么来,猛然回头和粱翀说,「她手不方便,那身衣裳你记得替她穿……」
粱翀连半个字都没来得及说,那姑娘就带上了门。
我看着床沿上的中衣。几乎快要吐出一口老血。
「其实,你应该和那医者解释一下。」我有些绝望地看着粱翀。
粱翀波澜不惊地与我对视,「你看我来得及说么?」
我望着门板,重新趴回床上,无奈道,「这姑娘是兔子变的吧,跑的也太快了。」
说话间粱翀已经将药碗递过来,和我解释,「人家不是兔子,是麻雀。」
「啊?」我本想伸手接碗,惊讶之余又抬起头。
粱翀让开了我的手,弯身坐在地上,十分自然地拿了汤匙舀了一下,递到我嘴边。
「医者叫罗雀,是个游医,和丈夫一起,也住楼上。」
我敷衍着「啊」了一声,心思都落在眼前的汤勺上,「吴王殿下,我觉得大可不必如此。」
说着,我又伸出手去拿碗,又被粱翀躲开。
「算了吧,你要是把药砸了,又要麻烦罗医者去煎。」他不禁看向窗外,「已经过了三更天了。」
窗外,屋檐楼阁的轮廓,藏在深海般的夜色里,粱翀收回视线,开始执着于给我喂药,我在军中都没有这般待遇,突然这样,我有点紧张。
我喝的快,等要喝完了只觉得烫嘴,我本以为粱翀该走了,谁知道他拖了外袍放在案几旁,又折身走了回来。
「半夜了,吴王殿下是不是或也该……」
回去休息这四个字都没说完,我眼睁睁看着粱翀走过来,伸手拿过床沿的中衣,轻轻抖开。
我「腾」地一下烧红了脸。
「吴…… 吴王殿下,这就有点不合适了吧!」
他伸手,将中衣递过来,「你自己能穿?」
不过被扎了一下,有什么动不了……
我刚试着撑起来,浑身酸麻,如同被抽走骨头,屡试未果,粱翀只是握着那件中衣,也不帮忙,也不说话。
只是无声看着我独自挣扎。
最终我还是断了念头,重新回趴回去,「其实可以麻烦一下罗医者。」
粱翀语气不善,拧着眉和我讲,「你现在这样…… 谁会占你便宜。」
「我本没这么想。」我伸长脖子,挣扎着支起身,「你这么一说,我反倒觉得的你心里有鬼了。」
「我想得姑娘,讲究的是个心甘情愿,从不用强,你不算姑娘。」他却乐了,斜乜了我一眼,「你是野山魈。」
那一瞬间我觉得粱翀瞎了,我这长相在他眼里竟然是只蓝脸红屁股猴子?
顿时我觉得惨遭羞辱,正要张口和他吵个三百回合,谁知这厮已经施施然走到门口,拎着中衣出去了。
我这一口恶气,无处可出,没多一会儿,门又开了,露出一双俏生生的杏目。
罗雀从门缝里钻进来,手中多了一件中衣,似乎已经准备睡下,鬓发拆解,泼墨一般流淌过肩膀,走过来时嘴唇轻咬,似乎是有些尴尬。
「对不住啊,我以为你们是夫妻。」说着她将衣物放到床边,伸手想要扶我起来,「医馆里就着一间空屋,你们暂且先将就一晚上吧,我丈夫去抬了一张榻几,一会儿给你们送过来,柜子里有被褥,铺一下就成。」
我借着她的力道好容易起身,罗雀一边穿一边同我道:「那位公子抱着你进来时,神色都慌了,我见你二人年纪相当,以为是夫妻。」
「罗医者误会了。」我伸手套进去一只袖子。
「那你们两个是?」
罗雀随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些好奇,我认真想了想,「算是同僚吧?」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我循着声音看过去,门口有一道没有藏好的衣角。
「他一直在?」我听着门口问罗雀。
「是啊。」罗雀挨下身,仔细帮我系好绳扣,淡淡回道,「你将他当同僚,我看那公子未必。」
罗雀嘴角忽然一挑,笑得有几分意味深长。
正说着,门口的脚步声极重,没所以会儿,敞开的门口显出一个陌生人,黑色的袍子罩在高大削瘦的身体上,肩上扛着一个榻几,一个大步跨进来,冷着脸问罗雀,「放哪儿?」
「那头吧。」罗雀伸手一指,那人朝着那方向走,刚要放下,罗雀画忽然发现那个位置靠着窗,又赶紧制止,「那边不行,容易受风,放对面吧。」
男人应该是罗雀从未露面的丈夫,本是刚要放下,险些被闪了腰,又转了个方向,咣当一下,将榻几放下,期间侧头看了我一眼,飞扬的眉眼里,眼珠锐利明亮。
男人和罗雀说,「穿好就走吧。」
又指了指门外,言下之意,门口有个人还在守着。
「女人的直觉,感觉那个公子很在乎你。」罗雀回头拍拍我的肩,给了我一个眼神,「给人家一个机会嘛。」
男人似乎有些急切,走上前来揽过罗雀的腰身,「走了。」
说完,拉着罗雀离开了房间。
过了这座城,路也不像之前荒凉,官道两岸沃野青青,薄雾拢着远山,山腰上篱笆与屋檐若隐若现。
路上偶有村民牵着驴沿路前行,我看着驴和牲口擦肩而过,村民似乎很少见到村外人,起初好奇抬头张望,直到和我对上视线,又仓促地垂下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夜里,到了一处村镇,镇上没有客栈驿馆,只有几家营业的饭庄,梁翀敲开了最大的一家,好话说尽,终于让店家腾出两间屋子,勉强找了个地方落脚。
梁翀给了银钱,又让店家拿些吃的,我和梁翀坐在桌边等待,天色一黑,镇上就不见人影,厅堂里安静无声,隔着门板,街上不知哪家的狗忽然吠了两声。
等着无聊,我掀开桌上的茶杯,倒了两杯水,分给梁翀一杯,忽然回忆起之前梁翀同店家讲话的模样,有些好笑。
「你也有为了吃喝拉撒睡低头的时候啊……」
「这种时候,我经历的比你多。」梁翀不为所动,伸手将冷水接过来,「只是你认识我时,赶上我春风得意。」
春风也吹不过三个月,总不可得意一辈子,早些时候黄小麦与我八卦时,曾说过关于梁翀的过往,他并不擅长讲故事,那毫无波澜的叙述里,肯定缺了不少波折,泥潭里滚过的人,并不在于他人评价,只是单纯不愿自我践踏,或许梁翀的严苛与倔强,来源于隐忍多年,不愿被折辱的骄傲和自尊。
他风轻云淡地坐在桌前我同我讲这些,早年间的经历被他化成三言两语,仿佛也也不觉得有多苦。
「是不是因为封了王,感觉之前的经历都不亏?」我眯起眼睛,隔着一盏灯盯着他,梁翀的脸庞被映成红色,唯有一双飞扬的眼睛,如同沾染了屋外浓重的夜色,又在灯下裹了层薄光。
梁翀笑起来,「这和吃喝拉撒有什么关系?」
「总感觉,你应该更跋扈才是……」我不禁回忆起之前在军营里,梁翀恶鬼似的作派,对比他同店家好言相求,总觉得十分割裂。
根本不像是一个人。
梁翀却倍感意外,恍然望着我,「你到底对我有多大恶意啊……」
正说着,后堂卷帘一动,店家端着方盘走出来,走到桌边,将盘子摆上桌,动作干净利落,「
二位,我们这儿太阳一下山就没人吃饭了,后厨就省点冷肉还有一点青菜,青菜呢,我给二位简单炒了炒,将就着吃吧,多了也没有了。」
店家放好盘子,拎着方盘已经准备走了,忽然又折过身说,「吃完搁这就行,我明早要备货,的早睡,缺什么将就一下,就不要敲我的门了。」
店家也没管我们答不答应,一溜烟钻进后堂的卷帘,没了踪迹,身法飞快。
我盯着那道门帘,不禁感慨,「这身法,不当斥候,可惜了。」
只听梁翀一声轻笑,我收回视线,只见梁翀已经举起筷子,夹了两片白菜,塞进嘴里。
夜里歇下,我躺在床上看着房梁模糊的轮廓,心中盘算着,再走两天就回到赵国境内,本来挺高兴的,结果一想到该怎么和我父王交代失踪大半年这件事,无端又发起愁来。
我被心事折磨了一宿,大清早听见门外有动静,于是起身从床上爬起来,穿衣蹬鞋,推门出去,正好撞见店家在院子里卸货,腋下一左一右夹着两捆绿叶菜,步履生风,直奔伙房。
店家眼风凌厉,余光一扫,瞧见我就刹住了脚。
「你们俩,吃早食吗?」店家抻着脖子,扬声问我,嗓门特大。
我懵了片刻,伸手指了下隔壁,「我问问……」
「那行,待你男人醒了你问问吧,锅里正好煮了粥,你们要是吃的话,三个铜板一碗。」
这就奇了怪了,怎么人人都觉得梁翀是丈夫。
正待我张嘴解释,就听见「咣啷」一声,隔壁门被推开,梁翀在门边上露出半颗脑袋看我,「今天还要赶路,当然要吃。」
他又扭头问店家,「有小菜吗?」
店家想了会儿,晃了晃头,「哎呀我去伙房翻一下,有什么吃什么吧。」
这一个院子里三个人,除了我,没人在乎这个错误。
这事儿一直搁在我心里,直到我们吃完早食上出发上路,路上实在没人忍住,路上并行时,我张口问他。
「梁翀。「
「嗯?」
「那你怎么都不和人解释一下,咱俩不是夫妻?」我伸出两根手指,「两次了,我感觉你也不像是余兰惊那种脑子缺根筋的。」
「那种萍水相逢,再也不见的人,费口舌…… 有必要么?」他低声说到一半忽然顿住,脸色一拧,「你是嫌弃我吧?「
「我不是,我没有。」
我立马摇头,可是表情还是出卖了我。
梁翀指了指自己,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我不比周天子好看。」
「是…… 是好看。」我跟着附和,只希望梁翀不要太激动,「可重点不是这个。」
「不,这就是重点。」梁翀不知为什么,好像对此格外上头,伸出手打断了我的话,「扶风公主觉得我哪里排配不上你?」
梁翀似乎毫无缘由地陷入了怪圈,而我也找不到根源。
我想将他从沟里带出来,所以问了个问题,「你喜欢我吗?」
梁翀有些傻眼,半天没答上来,许是没人问过他这种问题,梁翀略显无措。
「所以啊,你不喜欢我,也不没想过娶我,为啥非要给自己扣上这顶帽子?你以后还要娶亲的,如果被哪个心仪你的姑娘误会了,万一错过良缘,那就糟了。」
梁翀像在听闻所未闻的言论,表情像听天书似的,等我说完,他问了一句,「你怎么不心仪我啊?」
「我为什么要心仪你啊?」我瞪着他。
「那你为什么嫌弃我啊?」
我吐息了片刻,平静看他,「施主,自己悟吧。」
26
两日后,我和梁翀终于踏进赵国境内,地貌风物变得熟悉起来,清风也格外温柔。
路州城算是赵国边境最后一座大城,边境贸易往来频繁,是各路商旅行人的中转之地,商铺酒肆遍地。
路上在街边瞧见一道酒幡,想来赵国地盘,梁翀算是客,我为一国公主,现在不能给梁翀办一个迎接礼,但至少能请人家喝一杯酒。
我牵着马,停在酒铺门口,抬头盯着招牌,「梁翀,我请你喝杯酒吧。」
梁翀本走在前面,闻声牵着马折回来,和我后一并站在门口,抬头看着招牌。
半晌,梁翀同我说:「你只是馋酒,拿我当幌子吧?」
「天地良心,我真心请你,你不该这般想我,这种酒我在宫中见过,早年间赵国使节回王城时,途径路州,带了当地酒水给我父王,此酒只能放八十三日,八十三日后就醇美尽失,只剩馊味,所以又名八十三日无味。」我指了指门口,格外笃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什么时候再想喝,也就只能咂咂嘴了。」
梁翀看了我一会儿,扭过头,冲着屋子里喊了一声,「店家!」
一道人影兔子似的,「嗖」地一下,窜到门口。
「客是要拴马吗?」伙计自然而然地将我们手中的缰绳接过,「二位先进屋里落座处,店里有人招呼二位,我先替两位拴马。」
伙计牵着马就去了不远处的拴马桩,我和梁翀这才一前一后迈进店门。
才下午,店铺几乎做得满满当当,到晚上饭点还不知道是什么样,我在一堆堆的人头之中找到一处空位,拍了一下梁翀,这才闯过桌位的坐过去。
来招待的伙计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像是扎在稻田间的草人,高高瘦瘦的身量塞不满袖管裤腿,也不知道为什么蓄着短发,可能是平日里自己修剪,潦草得像是逃荒一般,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天上银星。
「二位吃饭还是喝酒?」少年先是看梁翀,而后脑袋一转,又看向我,不禁惊叹了一声,「啊呀,好漂亮的姐姐。」
他又将头转向梁翀,「这位大哥好福气呀。」
「是…… 吗?」梁翀抬眼看向我,像是在问,我是该认,还是不认呢?
仿佛于他而言,说错会没命似的。
「我们不是夫妻。」
片刻后,梁翀才接过话,少年却摆摆手,「嗨呀,倒也无妨,现在不是,以后说不准哪。」
我看着那少年站在原地,傻兮兮地乐,很将他丢到大街上,去陪一陪我的马。
「光聊天你掌柜给你发工钱吗?」我瞥他一眼,少年立马反应过来,也不再扯闲篇儿,开始问我们是喝酒还是吃饭。
梁翀忽然问了一句,「这酒为什么只能放八十三日。」
「一看客便是外地人,这酿酒的秘方中有一种草,本地特有,但是与本地的泉水混合,只能保持八十三日的风味,第八十四日酒味陡转,虽然找了写酿酒人研究缘由,却也找不到原因。」
少年一摊手,「所以才叫八十三日无味,朴实无华,童叟无欺。」
再和少年说下去,恐怕天亮也喝不到酒,只得生生打断少年的倾诉欲,少年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半盏茶的功夫就端着方盘,步履飞快地来到我们桌前,将盘中酒壶摆到桌上。
我给梁翀倒了一杯递过去,梁翀接过抿了一口,眉间一抬,对着味道似乎格外受用。
我对他的反应也格外受用。
正在享受,四周一阵哗然,酒客们纷纷朝着同一个方向望去,只见厅堂正中央,原本空荡荡的一张方台上,站上去一妙龄歌女,面似银月,目如秋水,端着架势的站在台子上,一开嗓便唱酥了满堂酒客的心房。
赵国的歌女,梁国的刀,都是九国里权贵富甲想要拥有宝藏,这歌女在街坊酒肆中谋生活,一把嗓子如同骊歌莺啼,更别提王城中红极一时的歌伶。
开始我也跟着津津有味地听,毕竟是我赵国一绝,琢磨等这姑娘唱完我给些赏钱。
可听了一会儿,便察觉出不对劲。
这姑娘唱得分明是我。
人对于八卦消息的热情,生生不息,经久不灭。
也不知道是哪位词人为了生计,将我丰盛年年华找不到夫婿这事儿编成了唱词。
世人总喜欢通过讲故事,说明一个道理。
赵国人想用我的故事来说明,如同娇花一般柔弱多姿是女子该有样子,被捧在掌心间呵护,是她们该有的归宿。
耳边的歌声还在继续,我环顾四周,酒客们哂笑着张望,一张张被逗笑的面容,像是一把刀子扎进心窝。
本是赵国子民的欢乐场,却容不得我半分。
「扶风。」
我恍惚听见粱翀叫我,侧过头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嗯?」
他用手指点了下台上过歌伶,「侮辱贵族,可是要问罪的。」
强权挡得住众人口舌,却挡不住根植心间的信念,观念一旦成了势,好似奔流,毫不留情地将不同的声音吞并掩盖,或果断与之划清界限,视作异类。
天性使然,没人愿意做异类,与人为伍才会感到安全。
可惜在赵国,我才是异类。
「你很好。」
粱翀的话毫无因由,我愣了下,「你说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等那歌伶唱完,梁翀扬声问那歌伶,「你这般唱赵国公主,不怕被问罪吗?」
歌伶常年讨生活,腰杆子软,听见这问话顿时变了脸色,站在台上不知所措。
台下的老主看不过去,有人为歌伶说话,「山高水远的,皇帝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又有谁会问责!「
「那公主的事情在王城里传唱都没人理会,这边角旮旯管个球?」
又是一阵嗡嗡的哄笑声。
「是吗?」梁翀却不为所动,坐在桌边接着讲,「我一外乡人,不知一个公主为何会被臣民取笑,不过这个公主我倒是听过,据说半年前跟着虎贲军打仗,替天子通北地咽喉,又护送使臣建交,被天子赐了封号。」
「那扶风公主进天子城时,恰好在下路过,长街上天子亲自迎接,长街两侧人群拥簇,我在人群里看了那扶风公主一眼,举世无双的衣服容貌,执剑披甲端坐于白马之上,一双眼睛仿若泠泠春水,英姿飒爽。」
四周的气氛安静下来,似乎人人都在想象着那个画面,梁翀环顾四周,低头端起桌边酒盏,轻笑一声,「诸位都当扶风公主是笑柄,可试想若将诸位放在生死一线的战场上,会不会被吓尿了裤子?」
一时间,无人应答。
可终究是有人不服,「女人就应该有女人的样子,有了功名又怎么样?照样嫁不出去!」
「你却是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可出了添丁和造粪,没个屁用。」
28
本想好好喝顿酒,结果变成了一场群殴。
只在战场上打仗的梁翀,在路州城的酒肆同人动了手。
梁翀将那动手之人摁在桌上,对方不服,梁翀似乎也不痛快,又恐怕砸了店家生意,于是拽着那人往外走,到了门口又回头跟一众酒客说,「有不服的,尽管出来。」
屋里都喝了点酒,梁翀行止嚣张,男人们又气血上头,有几个看不过去的跟了出去,结果被梁翀打到鼻孔冒血,最开始的那位也不再叫嚣,被拧着颈子嚎得像杀猪一般。
其中机灵一点的去找了寻街的官差,结果一众人等被带去了州府。
街面上人多,以免惊扰民众,又不好当街亮出身份,跟了那差官走了一阵,才拿出宫牌和天子书。
预料之中,一干人等直接跪在地上,斗殴者恨不得就地挖坑将自己埋掉。
我同众人交代几句,又赔了医药钱,这才走脱。
临走前官差同我讲,赵王多日前曾在各州郡寻我下落,问我要不要派人告知赵王。失踪多时,虎贲军中通不了音讯,如今报一声平安也是应该。
我让官差告知当地官员,替我往宫中递个消息,才同梁翀一起回到酒肆牵马上路。
出了城门,我问梁翀:「你今日何苦呢。」
梁翀道:「连我一外人都看不过去,你倒是能忍这么些年。」
「他们心中有了定数,你再怎么解释,在他们眼中,也只是强词夺理。」
「狭隘的审美,见证自身的无知,赵国男人如果都这样,不嫁也罢。」梁翀脚蹬一夹,胯下骏马疾走了几步,超出我半具马身。
梁翀没说过瘾,又回头扬声告诉我,「你若嫁夫婿,须得擦亮眼睛,至少以我为标准,有钱有权,实力超群,危难之际来护你。」
我一眯眼,「你其实只是想自夸吧。」
可梁翀不承认,「我哪条说错了?」
「你还打过我板子呢。」
「我不是也救过你么?」
倒也是。
可又感觉哪里不对,总想方反驳一下梁翀的歪理邪说。
我揶揄他,「收着点说吧吴王殿下,你这么卖力地抖擞,跟你想娶我似的。」
梁翀却勒住马。
「诶?你停下做什么?」
我也勒住嚼头,只见梁翀听了一会儿,拽着缰绳转过来,眼神里藏着锋芒。
「你要是想嫁,到了王城我找赵王说。」梁翀笑着对我说,「怎么,你相中我了?」
连声调里都带着股得意。
29
我更相信梁翀是惦记我家业,可梁翀却说我总把人往坏处想。
行路过桥,翻山渡河,和王城距离渐渐缩短,可还未到王城,先遇到了禁军拦路。
梁翀起初以为是兵乱,手已经摁在了刀柄上,所幸被我拦住。
领禁军的我认得,是天枢部的张祈一,曾在驾前随侍过几年,我对这人有些了解。
「张将军。」我翻身下马,再见旧人,未免高兴。
「公主平安就好,那日公主留下书信前往天子城,王派人去寻,结果得知失踪,王思虑过重茶饭不思,直到收到消息,才缓过神。」张祈松了一口气,「公主速速随属下见王君吧……」
光顾着说话,张祈一没在意我身后的梁翀,大概是同类能感知到同类,张祈一还是没能忽略掉他。
「公主,这位是?」
他用眼神示意我,梁翀却开口接了话,「吴王梁翀,天子告书此刻应该在诸王手里了。」
张祈一朝他行礼,我同张祈一讲,人家来都来了,吴国与我们又是邻居,怎么也要请人来家里坐坐。
张祈一表示理解,于是我和梁翀在禁军的护卫下,一路进了赵王宫。
回到赵王宫让我心潮澎湃,许久没见过我父王,脑子里已经开始想象再度相逢的画面。
直到我来到章华殿,我都认为父王会冲出来,激动地和我相拥,热泪盈眶。
内侍通传进殿时,我父王确实是冲出来了,也的确很激动。
他手中提着一只长棍,不见热泪盈眶,只见怒发冲冠,奔着我就来了。
我都不知道他理政的宫殿,什么时候有的棍子。
眼看着,我爹冲我来了,按理说我能制住他,但这是章华殿,梁翀还在,儿子打老子也不合适。
殿门口空荡无物,连个躲处都没有,情急之下只能将梁翀当成人柱子。
赵王逐公主,公主绕吴王,吴王失度,被拽得七倒八歪。
赵王年岁高,追了几轮未果,提着棍子喘,伸手指我,「孽障,你滚出来。」
怎么可能呢?棍子一臂长,三指粗,打我身上必定开花。
今日就我就是礁石上的藤壶,死贴在梁翀背后,谁都别想抓我出来。
身边随侍站在一边也不敢拦,侍奉久一点的,开始冲我使眼色,我心领神会,赶紧和我爹喊,「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无视规矩,私自出宫,狗崽子,我打不死你!」
天下父母急眼都一个样,连赵王也不例外。
父王左右比量了两下,怎么也够不着,顿觉梁翀碍眼,伸手扒拉他,「你起开。」
几下过后,梁翀纹丝不动,父王这才察觉到,这身装扮,并不是宫内人。
「你谁啊?」他总算想除我之外的事。
梁翀的身上挂着我,艰难行礼,「吴地之主,吴王梁翀。」
30
席间,三人对坐,父王半天没有说话,还在沉溺于不久前的尴尬中。
梁翀特别没有眼力价地给他倒了一杯酒,宽慰道:「无妨,赵王不知我身份,若是知道,一定得体。」
父王抬头瞧他,眼中一言难尽,接过酒盏仰头干了。
盏一放,父王就开始问,「吴王怎么会和扶风认识,扶风失踪的日子,你们也在一起?」
我早有预料,路上就告诉后梁翀,若我父王问到我失踪去了何处,绝对不能说我被抓去打仗。
「是,扶风一直在我军中。」
我猛然瞪向梁翀,这厮嘴上说的和做的,也不一样啊!
视线一转,眼看父王脸色沉下来。
「扶风进天子城选秀女未中,悲愤之下找到了天子的,扬言从军,扶风选秀那会儿为天子展示了个倒拔垂杨柳,天子记忆犹新,觉得她是可造之材,于是就投进了我麾下,灭了北牧,封了赐号。」
我伸手给梁翀布菜,示意他别说了,老头子的棍子才刚放下……
梁翀却丝毫没有感受到我的暗示,「王公贵族中,世家女无数,可像扶风这种,人间难有第二个,我一路从赵国边境走来,却发现赵国百姓好像对公主并不尊重,还是说…… 这是赵国传统?」
「赵国风俗便是如此,几百年了,移山都比转变风俗观念要容易……」
「那便移风易俗。」梁翀拾起酒盏,「做些什么,总好过保持现状,对吧,赵王?」
父王笑了两声很是敷衍,梁翀身为吴国君主,又不好干涉赵国内政,风俗这事儿就没再继续聊。
接风宴吃完,父王说有机会让我带梁翀在赵国王城中转一转,感受一下风土人情,接着话锋一转说有事和我商量,要我留在殿中。
父王说话的时候,装得慈眉善目的,就算他忘了那棍子追我这事儿,我还没忘呢。
我背后伸手掐梁翀衣襟,「择日不如撞日,权当饭后消食,我带你在宫中逛一逛吧。」
梁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战场上一个眼神就能领会的事儿,赵国王宫里怎么跟个傻子似的,一点暗示都接受不到,他坦然的朝我父王行礼,伸手指了指他身边的老内侍,「老人家总比年轻人行事稳重,赵王若不介意,身边随侍可否借我?」
老内侍有些为难,见父王点头,只好上上前去引梁翀,为他带路。
我目送着梁翀走远,一口白牙恨得险些咬碎,耳边隐约听见二人对话。
老内侍:「吴王还是救救公主吧。」
梁翀:「没必要,这顿打,你们公主早晚要挨。」
……
我父王大概将几个月来的憋屈都发泄在我身上了,棍子抡得呼呼直响。
可惜没有一下能打在我身上。
父王力气用尽了,瘫坐在座椅上,「来人,来人!摁住扶风公主,给我用着棍子仗!」
内侍们小心翼翼围过来,又不敢抗命,硬生生将我摁在地上,开始抽我。
三十棍过后,屁股都麻了,父王那边才开腔,「停。」
内侍们连忙四散而去,我这才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
「知错没?」
「知错了知错了,饶了儿臣这次吧。」
人也打了,气也撒了,我又腆着脸讨好他,父王的脸色才渐渐好了些,教训了两句让他自己有个台阶下,这才让我站起来,坐在他旁边。
我以为就是陪着他待一会儿,就能走了,可父王却忽然闻起来。
「鄠儿,你觉得吴王人品怎么样?」
我回忆了一下,给了个很客观的评价,「同辈之中能力出众,就是有点倔强,又不太好说话,
…… 但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
「那他对你怎么样啊?」
「他……」我正要说,忽然感觉哪里不对,拧头看着父王。
「您打听他干嘛?」
父王脸上被戳穿的尴尬稍纵即逝,「我看吴王那小伙子不错,千里迢迢的送你回来,人也周正,配你不差。」
当时我害怕极了,「父王你别想太多,人家一来是同僚情谊,送我回来,二来吴赵相邻,这次来赵国走个过场。」
父王觉得我在胡诌,「得了吧,哪个君王单枪匹马的回封地,不丢人啊?再说了不急着去封地,先过来送你,真要不重要,谁会来送你,封地不比人重要?」
我一时无话,仔细想来说得倒有几分道理,可是梁翀也不可能啊,不是吴王的时候也没什么表示,当了吴王之后,那吴国女人还不随便挑?
和父王解释了两遍,既不乐意听也不乐意信,父王紧紧抓住我的手,严厉告诫我,「扶风你记着,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过两天你再将吴王请进供,为父替你掌掌眼。」
好容易从父王手里逃生,内侍们说,梁翀住在宫外的王家别苑。
夜里,我按着内侍所言出宫去别院寻,一路问着侍从,才找到了梁翀住所。
灯光透过窗纸,忽明忽暗,屋内人影迎在门上。
看样子是没睡。
我几步过去,到了门口,开始拍门。
「梁翀,梁翀我知道你没睡…… 梁翀…… 梁翀!」
半晌,我听见脚步声,赶紧收手后退几步,门板从里面拉开,现出一道人影来。
哪怕我那时受伤,与梁翀同住,都没见他如此随意过,白日里乌鸦色的袍子退了护臂和腰带,当成斗篷披在肩上,里头穿着一件赵国形制的素色禅衣,似乎是别院的侍从给他穿着睡觉用的。
我敲门前他在看书,掌间的书卷的未来得及放下,披散的长发同身上的袍子融为一体。
天上月色澄明,地上树影交横,梁翀浸润在夜色里,靠在门边望着我。
嘴边的话一时间忘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梁翀开了个头,「做什么?」
「你…… 当日同你讲的话,你是不是都就着白饭吃了?」我慌乱收回思绪,明确此行目的,「你要不说打仗这事儿,我也不至于挨打。」
他咧嘴一笑:「你私自出宫,你跌大半年找不到你,换我是你爹,我也打你。」
「谁能想到周天子抓我和你去打仗?」
我也是受害者,今日我挨打,他梁翀就是有责任。
梁翀似乎也不愿意和我再理论,抬头看了一眼天上,这才重新看向我。
「你就来找我吵架的?」
「不是!」我随手掸去衣摆间站上的草籽,「我父王很惦记你,看架势想收你做女婿,我给你提个醒,过几天找你进宫吃饭,你千万按我的吩咐行事,万一我父王真留你当女婿,你可就走不脱了。」
接着我听见梁翀又开始笑。
「你笑什么啊?」我不理解。
「这不挺好的吗?正好解决了你嫁不出去的问题,狠狠打赵国男人的脸。」
月光溶溶,梁翀的眼睛格外亮。
我瞪回去,「你莫要开玩笑,你又不喜欢我。」
「谁说我不喜欢你?」
梁翀站直身体,跨出门槛,我和他的距离变短。
他说:「我喜欢你啊。」
我早已看穿一切,「吴王殿下,你有什么事儿直说就行,没必要这么谄媚……」
一双手忽然捧起我的脸,温暖干燥,可却不知为何总觉得灼人,顿时将我烫得屏住呼吸。
梁翀就这般生生抬起我的脸,与他对视。
「赵鄠,你既认定我别有所图,咱们就大胆一点。来,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不得不说,梁翀确实长了一幅好相貌,不是富家世家中浸泡出来斯文干净的精致皮囊。
而是被经历和时间打磨后,皮肤上留下风沙和日光的痕迹,眼睛里沉淀着沉稳与锋芒,褪去羸弱的皮相,重塑骨粱,还能残存几分温柔。
不免让人心神摇曳。
陡然意识到,只觉得呼吸回来了,脑子转起来,脸上陡然升温。
梁翀手还在我脸上呢。
我实在怕他察觉异常,又不知该如何化解,情急之下,拽着他的手,直接将人轮了出去。
梁翀七尺猛男,被我抡出了一道弧,直接撞进了院子里的老树的树冠间,几个弹指后,跌在地上。
31
无论何时,平稳的心态都格外重要,可惜在这一方面我修为不高,不然也不会失手将人扔出去。
梁翀背朝着我伏在地上,许久未动。
刚才手劲没控制住,莫不是伤了人?
我浑身发凉,赶紧抬步走过去,蹲在梁翀身边,我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梁翀,梁翀?」
轻轻晃了两下,人还是没有动静,我心道坏了,赶紧将人放平,伸手一探。
没气了。
「梁翀…… 梁翀你可别死啊,我不是故意要扔你的。「
我声音发颤,不想相信事实,于是探身趴在他身上,耳朵贴住他胸口,想听听还有没有心跳。
一双手直接将我拢住,我被用力压着,贴在了梁翀身上。
「抓住了。」
我听见梁翀的笑音,一把挣开他的手,撑起身体看向他,狐狸似的一双笑眼,得逞姿态毕现。
「诓我呢。」我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以泄私愤。
梁翀坐起身活动了一下,偶尔呲牙咧嘴,但似乎也没有大碍。
他舒展完,放下手臂,声音笃定,「你喜欢我。」
「放屁。」我站起身,「怎么不摔死你。」
匆匆撇一句话,我转身便流,今夜于我不是吉日,再待下去指不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梁翀却一把拽住了我的裙角,我挣了两下,回身垂目看向他。
「松手。」
「话还没说完,你跑什么呢?」
梁翀抬起头,中天月色涌进了他的眼底,泛着微光。
父王心意已决,纵然我磨破嘴皮,也没有阻挡梁翀二次进宫吃饭。
自打那天别院争执,梁翀寻我格外殷切,隔三差五差人来宫中寻我,去王城里寻欢作乐,美名其曰感受赵国文化,连父王得知梁翀寻我,干脆写了道令发给我。
于是我变成奉王命里互殴陪梁翀。
有一天得了机会,我在茶摊上问梁翀。
「梁翀。」
「嗯?」
「你是不是惦记我赵国公主的名号。」
梁翀好放下茶碗,朝我伸手,我递给他自己的手巾,等梁翀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将我的手巾收进腰间,这才回答,「赵鄠,自信点,我不止惦记你公主名号,还惦记你的全部,也不怕你知道,其实我惦记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不能让别的猪拱了。」
……
现在梁翀就坐在我对面,我脑子里全是当日梁翀之言,一时席间说了什么一直没往心里去。
直到感觉有人推我。
我后知后觉抬头,父王还在推。
「啊,父王,怎么了?」我赶紧回过神。
「唤你两声都不见你应。」父王收回手,「你走神也够狠的。」
我干笑着敷衍,「昨夜没睡好,有些不专心。」
「你同内侍去取一坛酒,去岁春天咱俩做的,内侍不知道放在何处,你代我去取。」
我看着桌上酒器未空,而且现在桌上的酒肯定比父王让我去拿的酒好喝许多,闲着没事,拿它干嘛?
「那酒就是酿着玩的,肯定没有这个好喝,而且这酒也没有见底……」
「尝尝鲜,让你去你便去取嘛。」父王皱着眉头直嘬牙花子,「怎么,舍不得啊?」
倒也不是,只怕你们新酒刚入肠肚,就直冲幽门,滔滔不绝一泻千里。
我只好去取,提着裙子穿过回廊,走到一半我猛然停住了脚。
身后的内侍见状不对,轻声询问,「公主,怎么了?」
我没回答,径直转过身,看向来时的方向,「你自行去取酒,我回去一趟。「
内侍有些为难,」可奴不知是哪一瓶?」
那并不重要,不过是父王支开我的借口。
「随便拿,父王不会怪罪你。」
说完我就往回跑,酒宴设在亭子里,若太过招摇会被察觉,于是我猫腰贴着建筑穿行,一路摸到了亭子底下。
还好我反应快,他们的对话似乎刚刚开始。
只听父王问,吴王觉得我女儿如何,若嫁与他人,可算良配?
32
梁翀回答得很快。
他说,扶风出身王族,容貌姝丽,德才兼备世间无双,自然是良配。
父王似乎对这说法很满意,又问,「可配得上吴王?」
「扶风配得上任何人。」
「你若对扶风有意,本王去扶风讲,赵吴两国比邻,再添一桩喜事,好事成双啊。」
梁翀却叹了口气,「此时还是不要对公主提起为好,早些时候在虎贲军中对她严苛了些,扶风公主似乎总是怕我,对我并无男女之情,赵王不必让公主为难。」
「你这年轻人怎这般小心?本王且问你,你可喜欢我女儿?」父王有些不耐烦。
梁翀毫不犹豫,「自然喜欢,不然不会前来相送。」
「那好。」父王抚掌大笑,「你这都是猜测,待扶风回来一问便知。」
我在墙根底下听得心脏狂跳,什么时候喜欢我的,我怎么不知道啊?
这藏得也太深了,梁翀这货也太能憋了。
正琢磨着,我余光扫见取酒的内侍回来,果断转了个身溜走。
回去被我父王问话,无论是于我还是梁翀,都很尴尬。
我一路穿过林木与宫道,跑回自己殿中,躺在床上有一炷香的功夫,有侍女进来清扫宫殿,我抬头一看正好有个相熟的,便叫住了那侍女,屏退众人。
侍女跪在地上,不知何事。
梁翀的话让我摸不到头绪,总觉得需要另一颗脑袋帮我想一想。
于是我将梁翀换成了我有一个朋友,我换成了另一个小娘子,将吃饭的事情如实讲给侍女听。
侍女想了想,「公主,人们总是好话人前说,捅刀在背后,那位郎君人后这般说那小娘子,想必是真心爱慕的,没人会闲着无聊,背着人说爱慕谁的呀。」
当晚我因梁翀而睡不下,翻来覆去,回忆起白日里梁翀的那番话,甜味滋长,伸展翅膀。
你看,这世间无数人中,就算被赵国人视为异类,也总有人喜欢我。
可是自梁翀出宫之后,再也没有找过我。
我在宫中等了五日,鸟无音讯,心间困惑,不知为何。
于是我又出了一趟宫,去往别院。
未到他住处,却在石阶上碰了个正着。
树荫倒映在青阶之上,光影摇曳,我在低处看向梁翀,青年身姿挺拔,垂手而立。
光是站着,就是一道好风景。
我正想随便搪塞一个前来此地的理由,梁翀却先开了口。
「我要走了。」
「这么快。」消息猝不及防,我不禁脱口而出,「什么时候?」
「明日。」说话间梁翀走下来,」你来做什么?」
我全然忽略了梁翀的话,脑子里都是这人要走,「可你为什么不同我说?」
「为何要同你说?」梁翀困惑地眨了眨眼,「之前被你拒绝,我再去寻你,那我委实想不开。」「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
「没有答应便是拒绝,又不是三岁孩子,这道理我怎会不知?」
他说完,与我侧身而过,有些东西好似也随着他的错身,从我身上带走。
「你站住!」我拧身喝住他。
梁翀停下脚步,侧身回望,「公主还有事?」
我衡量一番,还是没忍住,「你当日与我父王饮酒,说什么我都听见了,你说我配得上任何人。」
梁翀终于转过脚步迎向我。
「你说我怕你,你想错了,我是不信你。」我继续说道,「我既不是解语花,也不是美娇娥,这一身神力本应是绝技,却被人当做笑柄…… 梁翀,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四周林木枝叶摇摆,细绵绵的树叶响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梁翀低垂头思量了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大步走回来。
「仇恨需要理由,喜欢也需要?要是你必须要一个理由,我可以给你。」
梁翀已经走到了我面前,他离我极近,像是要将我脸上每一个神态都收进眼底。
「赵鄠,这一路为了与你相处才独自前来,我很喜欢你,从决定要送你回来时,我便打定了主意,如若日后娶妻做王后,希望这个人是你。」
梁翀声音压抑,目光摄人心魄,像是要生吞了我一般。
「明日我便要走,赵鄠,我最后问你一次,吴国的王后,你当是不当?」
那锋芒毕露的眼神像极了决一死战的模样,我张了张口,吐出一个「我」字。
拒绝的话,也不知为何,说不出来。
就这犹豫的几个弹指,我再次听见了梁翀的声音。
「你不答,我就当你说是。」
一只温暖的手滑过我的耳廓,拂过发丝,扣住我的后脑。
梁翀低下头颅,俯身亲吻下来。
大结局
时隔多年,当我再次向孙辈提起梁翀,少年们总是对感情的事情格外好奇,关于我和梁翀的故事听得格外认真。
其中有人问,祖母最后为什么还是答应嫁给祖父?
我仔细想了想,就如同梁翀所言,喜欢的确不需要理由,若必须说出一个,那应该是梁翀笃定我的特别,扶风公主再找不出第二个。
店中内侍悄无声息地凑到我的床前,同围在我床头的各位皇孙轻声道,「各位公主皇子,太王后说得太久了,需要休息一会儿,殿外的茶已经烹好了,内宫中的糕点极为好吃,诸位要不要尝一尝?」
少年听闻新鲜事物不免心动,同我告别后,三三两两结伴而去,到殿外去吃茶。
这内侍从我出嫁来到吴国,便一直是我和梁翀的随侍,即便梁翀去世多年,我身边旧人也未曾换过。
细细算来,相伴也快有五十年。
内侍年轻时也有一双肢节分明的白皙手指,光阴流逝,这双手也渐渐生出斑驳的纹理。
我问她,「若梁翀还活着,你说会不会像我一样老?」
内侍细心替我将被角压平,与我一同坠进回忆里,「先帝或许比您还老,不过那双眼睛一定同年轻时一样,攒着锋芒。」
梁翀六十三岁那年重病了一场,之后就再也没有从床榻上站起来,临死的那天晚上,重臣和太子在外面等,唯独召见了我。
塌上的人形销骨立,仅有的力气只能动一动手指,他伸手点了点不远处的内侍,内侍抱着一只乌木匣子,来到了我面前。
梁翀此生极少低头认错,如今话音里却带着愧疚,同我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因为自己的死去,而认为对我有所亏欠。
我跪伏在床沿,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我告诉他,我从不后悔当吴国的王后,即便你先我离去也不后悔,,梁翀,你活着是我的身前事,你死了,我便是你的身后名。
梁翀坦然地笑了一下,那只手失去了力气,松开了我。
我拿着匣子走出宫殿,那里面装着的,是皇位的诏书,先王驾崩,新王登基,皇权不稳时我握住吴国军权,借机清理了一帮贼臣,而后新王羽翼渐丰,对我有所觊觎,于是在某日家宴上,我卸掉了身上的兵权,将虎符交到了新王手中,接下来的江山,要靠这孩子自己去守了。
「往事不可追啊。」
我和内侍叹了口气,目光略向殿外的开阔地,少年少女们欢笑着围坐在一起,如同三月的新柳。
在蓬勃丰盛的好年华里,开启另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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