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像赤道和北极雪

我和谢渊青梅竹马,长辈都开玩笑说我以后会嫁给他。

直到和我表白后被我爸打断一条腿的宋漠找上门来。

他才是真正的谢家大少爷,18 年前,和谢渊在医院被抱错了。

1

我第一次见到宋漠,是在高中入学。

那是国际化的贵族学校,校内分为两种人,一种是非富即贵的世家,一种是学习成绩很好的寒门。

宋漠就是后者,成绩非常逆天,初中参加奥数就拿下了一等奖,兴趣爱好也很广泛,比如辩论、建模和编程。

据说高中入校时我们校长也是下了血本才能挖到他,因为他本来更中意学习氛围更好更加「平民化」的一中,但我们校长给了他一大笔奖学金。

他好像很缺钱,就来了。

入校典礼是他代表新生发言的,大家都穿着国际化的校服,从外面倒是看不出来贫富差距,他很挺拔,长得非常的帅,眉眼深邃立体,难得的是身上有一种他这个年纪的同龄人没有的稳重内敛,就像一棵挺拔的白桦树,笔直的直冲云霄。

他说起话来也落落大方,声音低沉,看不出来紧张或者局促,只是娓娓道来,是另外一种自信和淡定。

我因为好奇这个传说中的寒门,在他发言的时候,盯着他看的时间稍微久了些,直到谢渊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身边嗤笑,懒洋洋的说:「学习成绩再好又有什么用,以后还不是要给我们家打工。」

他这话倒也没错,一群哈佛耶鲁高材生受雇于谢家,谢家在名门望族中也算顶拔尖的那一层,他家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洋务运动那会儿,祖上出过元勋将军,所以家世显赫。

我低头将视线从台上的宋漠身上移开,没有说话。

2

宋漠一进校就全校闻名,据我知道,就有很多世家少爷看他不爽,因为觉得他装,所以想挫挫他的锐气。

不过刚入校没人去找他麻烦,大家都还在观望,想等别人找他麻烦看看他是不是个硬茬子。

换句话说,就想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好欺负的人。

除此之外,大家其实也都挺好奇,想看看传说中的宋漠,他的成绩到底有多逆天。

可他还没在第一学期用逆天的分数震惊我们,就纠缠进一场桃色绯闻中。

他这样的人,确实很容易激起征服和占有欲。

最先下手的是姜家的姜窈,她家是煤矿暴发富,被自己爸爸宠上了天,一向离经叛道,剪最短的头发,纹最多的身,我撞见她,是在午后休息的教室。

她坐在宋漠对面,面前的桌子上整整齐齐累着一摞摞的钞票,一沓一万,她拿了二十几沓漫不经心的在那里累多米诺骨牌,累的长长一排,然后一推,一整排的红色钞票哗啦啦的倒下去。

姜窈在这哗啦啦声中看宋漠,笑的很张扬:「宋漠,听说你很缺钱?我和朋友打赌三天能拿下你,这些钱够不够?」

这样的侮辱人,可宋漠笑了笑,在她惊讶的目光中将地上一沓沓的钱捡起来,然后抬起头目光冷淡的看着她,眼睛幽深如深海,看不透情绪,像谈生意一样谈判,说:「这些钱不够,我要你拿我打赌赢的那些钱,二八分,你二我八。」

姜窈大概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有些惊奇的愣住了,最后坐在桌子上一边捶着桌子笑,一边惊叹:「救命啊,宋漠啊宋漠,你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我还以为你会很清高的把这些钱甩我脸上让我滚,不过我为什么要分给你这么多?」

他静静的陈述:「因为是我答应跟你合作,你才能既赢钱又能有面子,怎么都不算亏的买卖不是吗?」

姜窈乐不可支,伸出手和他轻轻击在一起,说:「成交。」

宋漠的唇角微勾,盛夏的阳光从窗户外笼罩在他身上,为他的侧脸镀上一层光,那样炙热的光,可他的眼睛依旧是冷的。

直到他偏头,视线和在窗外的我直直对上。

他微微愣了愣,我冷漠的偏过视线,直接走进教室,走到自己的位置拿了物理习题,然后视若无睹的准备离开。

姜窈在我背后喊我:「喂,商冉,保密啊,不要告诉别人我和宋漠的交易啊,我会被人笑话的。」

我回头,冷淡的抬眼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姜窈嘀咕一句:「真是的,装什么啊,没有谢渊你算什么。」

她跟宋漠说,声音没有避讳我:「真是烦这些自以为是的名门望族,还划什么鄙视链,像她们这样有底蕴的豪门瞧不起我们暴发户,我们暴发户呢,又瞧不起你们这种寒门,等级制度划分的三六九等,不知道的还以为活在大清呢,真是没意思。」

我没听见宋漠说话。

3

我和宋漠在同一个班,我们学校寒门优等生和贵族大少爷小姐其实是分开的。

但还有一个班是学校每次年级考试的前 50 名,这个班不分家庭背景,只按成绩排名。

我当时入校成绩是第二,谢渊看见我的成绩还笑,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我的头发,问:「阿冉,真是搞不懂你,这么用心学习有什么用,你有我护着,不用这么努力。」

「和一些朋友逛逛街买买珠宝包包,出国旅游参加一些慈善晚宴、名媛 party,多开心。」

我和谢渊的朋友都以为我是他的女朋友,谢渊也没反驳过,但我们没在谈恋爱。

若是实在要给我们的关系定位的话,我大概就是他看得顺眼的宠物。

对,宠物。

谢渊说有他护着我,我不用这么努力。

我当时坐在他身边背单词,想我为什么这么努力。

可能是因为很小很小的时候,在我爸永远不回来的深夜,我妈妈就一直抱着我,一边哭一边说:「阿冉阿冉,你好好读书,读书能改变命运,这样你爸爸才会喜欢你。」

于是我很认真的读书,从小到大我一直是第一,可每次欢天喜地的将成绩单递给我爸,他永远不假辞色,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因为不喜欢这个老婆,所以连带和她的孩子也一样的不喜欢。

我妈妈有时候崩溃哭起来的时候也会打我,一边打一边骂:「你为什么这么没用?你为什么不能讨你爸爸欢心?你再乖一点,阿冉,你再优秀一点啊。」

我很努力的优秀,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能有什么用?

直到谢家五代单传的长孙谢渊十二岁生日那年。

谢渊众星捧月,在切蛋糕的时候目光漫不经心的懒懒在人群中打量,最后定格在我身上,眼睛亮了亮,然后把他十二岁的第一块生日蛋糕递给我,说:「我喜欢你,你叫什么?」

就像看中一只好看的宠物。

我所有的努力和优秀都抵不过谢渊青睐的轻飘飘的一句我喜欢你。

众人惊愕,谢家长辈笑的乐不可支,我爸的目光也落到我身上。

名门望族下掩盖的是早已腐烂的断裂的资金流,我家除了维持一个面子上地位,家里负债良多,我爸需要数额庞大的资金流。

那之后我妈的口头禅就变了,她会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送去谢家,跟我说:「阿冉乖,你要讨好谢渊知道吗?要听他的话。」

我爸也终于注目到我,在和谢渊爸爸谈生意的时候都会带上我,第一句话必然是:「谢渊还挺喜欢阿冉的,两个孩子的缘分……」

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是一只宠物狗。

需要讨人欢心的宠物狗。

那之后的幼时的我每一天都活的窒息和恐惧。

窒息我身边每个人都耳提面命要我努力讨好谢渊,又恐惧某天谢渊对我失去兴趣我失去价值。

谢渊问我为什么这么努力学习,可能是我期望,学习有一天,也能改变我自己的命运吧。

我想脱离我现在身边的一切人和事,我想有天自由的飞翔,为自己而活。

虽然天方夜谭,但万一呢?

不过这话不能和谢渊说,我只在他的问话里对他微笑:「我喜欢念书。」

他懒洋洋的问我:「那你准备去哪个班?A 班都是一帮只会读书的呆子,无聊死了,要不还是跟我一个班吧,我和老赵说一声。」

老赵是学校校长。

我低垂眼睫,头一次反驳他,但用的还是征询他的意见的口气:「可是你知道的,我喜欢清净。」

谢渊把玩我头发的手顿了顿,过了很久才说:「那行吧,不过你要记得阿冉,我不勉强你是对你的恩赐,你知道吗?」

我没有说话,我很擅长沉默,谢渊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也没有说话。

4

我和宋漠第一次发生交集是因为一场意外。

我和他一个班,那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物理老师拿着竞赛报名表在走廊叫住我,让我递给宋漠。

我到教室才发现宋漠不在,我并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但那晚谢渊有个朋友间的聚会,我不想出席这样的场合,要给自己找点事做,所以我从群文件里找到班里同学的通讯录表格,找到宋漠的家庭住址,然后自己打车去了。

车停在一个很狭窄的巷口,路两边都堆着垃圾,气味很刺鼻,我以前跟谢渊一起去贫民区做过捐款,大抵这世界上所有的贫民区都是大同小异,我面不改色的一个一个门牌号找过去,最后竟然让我找到了。

我看见了宋漠的爸爸,我其实一直好奇宋漠的成长环境,我很好奇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培养出他这样的……这样的人。

但和想象的不一样,他爸爸是很枯槁的一个人,没了一条腿,瘦小怯弱,看见我又惊又喜又局促,结结巴巴的说:「小漠的……同学,你好你好……」

我很有礼貌的喊他叔叔。

宋漠不在,听说是去兼职了。

他爸爸有些受宠若惊,局促的招待我,他家看起来也就不到二十几平,坐向朝北,所以很阴暗,但收拾的很干净,杂物都垒的整整齐齐。

我将竞赛表递给他爸爸之后就要走,但他爸爸已经插上热得快烧水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宋漠每次来上课都会带那种一块钱一瓶的矿泉水,我一直以为那是他每天买的水,直到有天某个同学在班里聚在一起大声的讨论,说撞见宋漠用空瓶接自来水喝。

宋漠过的很节俭,我知道他穷,可我没想过有人会拮据到那种地步。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对宋漠有种奇怪的敌意,大概是人性里想把太过优秀的人拉下神坛的基因作祟,他们声音很大,有人惊奇的捂嘴连连奇道:「啊?这……这多不卫生啊。」

然后是奇怪的笑意,直到宋漠进门,有人恶意的故意的盯着他手里的矿泉水,故作天真的问:「宋漠,听说你的矿泉水是接的自来水啊?」

他那时大概刚从操场运动回来,挺拔的身姿,英俊的下颚带着未擦干的水,那时候大家都很要面子,人人都盯着宋漠,想看他局促脸红的样子,但宋漠面对这样的恶意闻言只是很坦然的点点头,仿佛再正常不过的语气说:「是啊,买水要花钱,烧水要用电,」他笑笑,「电费很贵,你们大概不知道。」

这样的坦然磊落反而令人噎语,大概没看见宋漠出丑的样子,还有人不死心的继续奚落,我摘下耳机,回过头冷冷的望着那些人,冷漠的开口:「很吵。」

于是他们很识趣的噤声。

我记得当时宋漠拎着那瓶矿泉水,视线从我身上一掠而过,客气礼貌的对我轻轻颔首。

我不知道为何在此刻想起他那天说电费很贵的样子,所以看着他爸爸正在烧水的热得快,犹豫片刻,我还是在他家门口坐下来了。

5

宋漠回来的时候,他爸爸正在问我他在学校的表现,我握着手里的水杯,很认真的回:「他很优秀,同学都很喜欢他,成绩很好。」

他爸爸笑的很开心。

我一转头就看见了宋漠,他表情有些……有些看不透,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那并不是一个欢迎的表情,他眼神晦暗不明的问:「你怎么来了?」

他爸爸接的话:「商冉是来给你送物理竞赛报名表的。」

他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所以我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水喝干净,礼貌的递给他爸爸,然后得体的道别。

宋漠顿了顿,站在我面前说我送你。

我们并肩一起往巷口走,夕阳西下,将我们俩的影子拉的很长,我们都没有说话,直到快走到巷口的时候,他才开口:「你是第一个把水喝完的人。」

我一时没听懂。

他抬头望着前面的路,侧脸的弧度非常流畅,少年人的坚毅和俊挺,他像是笑了:「以前也有同学来我家找我,我爸爸给她们倒茶的水杯,她们客客气气的拿在手里,但永远都不会喝一口。」

我沉默,大概是那个环境给她们造成一种不干净的错觉,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我只是不想浪费。

毕竟他每次都是喝自来水。

不喝的话会浪费电吧。

我想了想,说:「你家的小橘猫很可爱。」

他没想到我会说出这句话,愣了很久后冷漠的脸突然渐渐缓和,然后突然笑出来,我第一次看他笑成这个样子,他一向老成稳重,这一笑却带了点少有的稚气:「那是我前几天刚捡回来的,才断奶呢,不知道养不养的活。」

他顿了顿,偏头看向我,眼神专注,意外的温柔,轻蕴着淡淡的笑意,他嘴角往上勾起,说:「你要是喜欢,可以来看。」

我不知道我和宋漠算不算朋友,但总觉得和他有种莫名的契合,仿佛君子之交淡如水。

我点点头,说好啊。

可惜后来我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6

察觉到宋漠对我不同寻常的态度,是来自于一场考试后。

我一直觉的我和宋漠是同类,我们骨子里都是冷漠的,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可他对我过于关注了——依他的性格来说。

宋漠的期中考成绩果然一鸣惊人,几近满分。

我们学校每次的考试卷都是请省级各科重点老师出的试卷,他总分比我整整高了 130 分,这是建校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一二两名的分差如此之大。

我盯着每一科的试卷,无论怎么想都想不通,宋漠怎么会比我高那样多。

他路过我座位边的时候我正在翻看物理试卷,物理是我最薄弱的项目,也是和他分差最大的一门,我看最后一道物理大题,怎么算都解不出来。

他路过我的时候顿了顿,声音带着很淡的笑意,说:「你这样是做不出来的,印刷问题,把假设条件 R 印成了 3,两个都能成立,但 3 解不出来,你把数字改一下看会不会做。」

我抬头朝他看了一眼,他站在我桌边,正低头看着我,因为个子高所以就显得有些居高临下,背光,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微扬的唇角,语气带着点察觉不到的笑意。

我顿了顿。

我看过曾经有人去请教他数学问题,其中不乏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白富美,宋漠虽然出身不好,但他的魅力来自于他英俊的外表和沉稳的性格,对于这些大小姐来说就像新奇的唐僧肉。

但宋漠这个穷小子太不识抬举,无论什么样的白富美在他眼里都不像登天梯,他面无表情毫不怜香惜玉的拒绝所有来问问题的白富美。

我看着他,大约是沉默的时间太久,让他误会了,他顿了一下,含着微妙的笑意看着我说:「不会做的话我教你。」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对我客气,我自然也对他客气。

所以我客气的对他颔首,疏离说:「谢谢。」

他在我桌边静静站立片刻,我不习惯于求助,所以低着头自己看着题。

题目解到一半的时候才发现宋漠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7

我的成绩引起我妈很大的焦虑。

因为以前我都是第一。

她对我成绩的焦虑是来自于某次长辈间的玩笑,谢渊的妈妈问他为什么这样喜欢我,谢渊当时随口敷衍:「因为她学习成绩好。」

谢渊妈妈也很满意我,因为我性子沉静,除了学习没别的爱好,不喜欢玩不张扬,为人低调,知根知底,用她的话来说就是:「阿冉真的很适合做媳妇。」

那之后我妈就开始对我的成绩如临大敌,下降一分感觉失去的都不是分数,而是嫁进谢家的门票。

更何况这次下降了一个名次。

所以在我某天从图书馆回家的时候,发现宋漠竟然站在我家花园里。

我妈对我笑:「阿冉,这是你同学宋漠,你们这次考试的第一名,我请他来给你补习一下功课。」

宋漠站在香樟树下回头看向我。

少年人的轮廓已经渐渐坚毅,他眼神沉静,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一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他是那种风摧不倒的树木,挺拔的矗立在风中。

谢渊那次说他再优秀又有什么用,以后还不是帮谢家工作。

可我觉得不会,宋漠像遇水化龙的蛟,总有一日要遨游天际的。

莫欺少年穷,他会开创属于他的时代。

有些人,生来就是不同的。

我抱紧搂在怀里的书,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的有些期待,我期待以后的宋漠,我们如此相像,可他身上没有我身上背负的枷锁。

他就像另一个我,我期待他能走到什么地步,心咚咚一声又一声急促的跳出来,但我镇定自若,我遥遥望着他,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

他也一直沉默的望着我,直到我先移开视线。

他补习其实也并不太认真,他是个很聪明的人,所以可能以为人人都跟他一样聪明,每次给我讲题的时候只是给个方向,剩余的就是让我自己去想,想出来还要举一反三。

我性子安静,导致很多人都以为我脾气温和乖顺,其实我骨子里还是倔强的。

遇见不明白的我也不会问他,直到我解出来,他只要扫一眼,然后在心里心算就能得到正确的答案。

除了脑子好用,他的为人处事和待人接物也很好,不管对着谁,都是有礼有节,不卑不亢的模样。

连我妈妈都夸:「宋漠那孩子倒是个好孩子,只是可惜了……」说完叹口气,我知道她欲言又止的后半句,只是可惜了,没有配个好家庭。

配上一个谢渊那样的家庭,大概就是她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婿的模样。

她大概没想过,谢渊拥有的一切本该就是宋漠的。

若她知道,她或许也不会打折宋漠的一条腿。

8

我和宋漠闹掰是在谢渊生日那天。

谢渊十二岁生日后的每一年生日蛋糕,都是我做的。

这是我妈妈教我的,谢渊十三岁生日那年,送往谢家的贺礼几乎堆成山,只有她不以为然,轻蔑的笑:「谢家这样的人家,什么没见过?最重要的当然是心意。」

于是在谢渊生日前一个月,她就请来顶级的甜品师,教我如何做蛋糕。

一个月后谢渊生日前,我已经能很完美的做出摆放在甜品店橱窗里那样精致的蛋糕,但我妈妈弯腰,视线漫不经心的从我面前的蛋糕掠过,说:「阿冉,你可以做的笨拙点,这样的心意才更重,你懂吗?」

于是最后我在众人面前端到谢渊面前的蛋糕,涂抹不均匀的奶油,写的歪歪扭扭的生日快乐,极其难看的裱花和图案。

谢渊却笑的很开心,他不喜欢吃甜食,每年的生日蛋糕几乎不动,但那之后的每一年,我每年做给他的蛋糕,他都赏脸吃上一小块。

这在别人眼里是谢渊对我的特殊。

我做了五年蛋糕,没人知道我讨厌面粉,讨厌鸡蛋,讨厌奶油的甜腻香,讨厌巧克力水果,讨厌裱花,我其实更讨厌的,是卑微的不得不竭尽全力虚伪的讨好别人的我自己。

像小丑。

宋漠过来的时候我正在专心致志的裱花,没有人通知他今天不用来给我补习,也是,每个人都绞尽脑汁的想着如何讨好谢渊,哪有人顾得上他。

他安静的靠在甜品室的门上,静静看我熟练的每一步动作。

那是个很完美的蛋糕,裱完花我要将它丢在垃圾桶里的时候,宋漠才开口说话:「为什么丢掉?」

我偏过头问:「你不觉得,这个蛋糕太完美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笑出来,自嘲的,「太完美的蛋糕哪有笨拙歪歪扭扭的心意惹人怜爱?」

宋漠眼神寂静的看着我,依稀仿佛是怜悯,我看不懂他的神色,过了半响,他才对我伸出手,说:「给我吧,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我顿了很久,才把手上的那个蛋糕递给他。

在我做第二个蛋糕的时候,他就在我身边一边看一边吃,他好像也不怎么喜欢吃甜的,一小口一小口吃的很慢,几个小时其实过的很快,在第二个蛋糕成型的时候,宋漠已经将手里的蛋糕吃完了。

我们偏头从甜品室的窗户往外看,隔壁是谢家的别墅,非常的热闹,隔音效果如此之好还是能听见喧闹,可以想见的热闹程度。

谢家其实有自己的祖宅,这栋别墅是谢渊十五岁时买的,因为在我家隔壁。

「我有时候,很羡慕谢渊。」

我偏过头,宋漠静静的望着谢家的那个方向,我不奇怪也不意外,人人都羡慕谢渊,但只有宋漠,他的声音很轻,侧脸英俊沉毅,他说:「我很羡慕他,因为有那样多的人爱他。」

「这是我第二次吃到蛋糕,第一次是我八岁那年,我父亲从工地上摔下来,摔断一条腿,工头赔了他两万八,拿到钱的那天是我生日,他带我路过蛋糕店的时候买了一小块,那是我第一次过生日,我人生中的第一口甜味,我吹灭蜡烛的时候我父亲摸着我的头流泪,说我以后的人生会很苦。」

他嘴角勾起来,生活的苦难和贫穷好像并没有磨灭他凌云的意志力,他身上一直有很耀眼的光,他笑着转身望向我,那样的自信挺拔,他说:「可我一直笃定,他错了,我的人生不会很苦。」

他目光专注温柔的望着我,视线从我手上的蛋糕移到我的脸上,略一踌躇,他突然朝我伸出一只手,他问我:「商冉,如果有一天,我功成名就,你——」

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阿冉,你蛋糕还没——」我妈的声音戛然而止,大概想不到这里多了一个人,或许我和宋漠之间的气氛令人生疑,她的声音微妙的顿了顿,随即如常的说:「哎呀,宋同学也在啊,我忘了让你今天别过来了,」她回头,对身后的谢渊说,「谢渊,你认识宋漠吗?我请他来辅导阿冉学习的。」

我回过头,谢渊站在我妈身后,眼神冰凉的不动声色地从我身上移到宋漠身上,停顿了片刻,他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当然认识,都是同学。」谢渊的语气很客气:「只不过没预留位置,就不请你了。」

宋漠笑了笑,得体的祝谢渊生日快乐后,他转身往外走。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爸妈和谢渊如炬的目光下,叫住了宋漠,他应声回头,我轻轻笑起来:「祝你生日快乐。」

宋漠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讶异,随即微笑起来,颔首说谢谢。

我没去看谢渊一点点沉下的眼神和我爸妈震惊漆黑的脸。

很久之后我回忆起这场景,其实我想问,他没说完的那后半句话是什么?

如果有一天他功成名就,他要什么?

只可惜,那天错过后,这辈子我都不知道他的后半句话了。

在我端着那个歪歪扭扭五年都没一点长进的蛋糕和谢渊一起庆祝他的生日的时候,我爸未雨绸缪的找人打断了宋漠的半条腿,来警告教训这个穷小子不要异想天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攀高枝。

哪怕宋漠什么都没说都没做。

宋漠在医院住了一周,一周后出院被学校开除。

因为在谢渊生日那晚,谢渊对着来祝贺他生日快乐的赵校长笑的轻描淡写,赵校长是喜欢宋漠这个优等生,但他更喜欢谢渊背后的谢家。

而谢渊做这些并非出于对我的喜欢,他只是不快活自己的宠物被觊觎而已。

他不喜欢宋漠,我那样了解他,从见到宋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他不喜欢他,因为宋漠的优秀来自于他本身,而不是任何家庭背景的光环。

就像年轻的狮子划领地那样,在谢渊的领地里,他容不下宋漠。

9

故事到这里若没有转折其实已经可以结束,但命运的手翻云覆雨,你实在不知道它下一秒会和你开怎样的玩笑。

谢渊被发现不是谢家的孩子,是因为一场车祸。

那已经是毕业后了。

那天出录取通知,谢渊大概是知道我修改了志愿,我填报的学校和他的并不在同一所。

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温和,隐隐带着笑意,却让我不寒而栗,他说:「阿冉,我想听你当面解释。」

谢渊一直对我有种病态的占有欲,从他十二岁见我的第一面开始。

我叹口气,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我等这一天实在等的足够久,我只是想逃离他,逃的越远越好。

所以修改了志愿。

我已经能想象到谢渊的愤怒,不过他再生气,总不至于弄死我。

可那天我等了很久,只等来一通他出车祸的通知。

他在来找我的路上出了车祸,大出血。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

我当时并没有来得及为他的安危感到担心,只先感觉到奇怪。

当时谢渊虽然已经脱离了危险,伤到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但我竟然没在医院看见谢家的人。

这不对劲,谢渊是谢家的嫡长孙,五代单传,金贵的跟眼珠子差不多,他第一次出这么大的事,医院里竟然一个谢家的人都没有。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在医院输血的时候,谢家的人才发现养了十八年的孩子血型竟然对不上。

谢渊不是谢家的孩子。

谁都想不到这样荒唐的事竟然会发生在谢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上,十八年前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在医院里稀里糊涂的被调了包。

所以谢家没工夫来管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谢渊,因为他们在找真正的谢家大少爷。

谢家的效率一向很快,尤其涉及到谢家血脉这种事情上,更是不可能含糊半分。

不过一个星期,他们就找到了真正的谢家大少爷。

那个当年在医院和谢渊抱错的,本应该是真正谢家大少爷的天之骄子。

谢渊这十八年的金贵,不过是换了太子的狸猫,真正的太子爷回去后,他就要现原形了。

消息传到医院的时候,我正在谢渊的床边削水果,谢渊已经醒了,只是左腿骨折,暂时还不能下地,他接了电话后久久没有说话。

我识趣的保持沉默,低头默默的削着苹果,长长的苹果皮在手里一圈圈的下垂,最后快要断掉的时候,谢渊才开口说话,他说:「他们找到了真正的谢渊。」

我没有说话,他声音里不知道怎么的带上了一点笑意,只是冷冷的,像冬日大风天气里隔着玻璃看见的阳光,看上去温暖和煦,但走出室外会发现一点温度都没有,他问我:「我什么都没有了,阿冉,你会离开我吗?」

我低着头专注的看着手里的苹果,没有说话,实际上,在他还是谢家大少爷的时候,我就已经想着逃离他了。

可我该如何和他说呢?

他从小被众星捧月的长大,人群里的天之骄子,皱皱眉都有无数人蜂拥而上,虽然谢家已经表态如论如何谢渊都是谢家的孩子,甚至连名字都不用改,但谁都知道,性质是不一样的。

如果找回来的谢大少爷不是个能容人的人,那谢渊今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一夕之间从天堂到人间,谢渊面上没什么情绪,但我知道他内心的惶恐和落差。

那大概是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恐惧。

我抬头去看谢渊,病房的窗帘有一半没有拉上,阳光落在他身上,他面容苍白,眉心带上了一丝阴鸷,嘴角似笑非笑,一直落在我身上的眼神里带着强装冷静的镇定。

我没有说话,将手里的苹果递过去,他视线定在那个苹果上,没接,突兀的开口:「说起来,也是有缘,你知道那个抱错的孩子是谁吗?」

他抬头看向我,眼神讥讽,我心里突然狠狠跳了一下。

谢渊嗤笑一声,握上我的手腕,整个人逼近,凶狠又脆弱的盯着我,说:「是宋漠。」

啪——我手里的苹果的掉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滚了一圈后停在了门边。

我想起一年前谢渊的那个生日,宋漠靠在门边跟我说那天也是他生日的样子。

命运早已暗示,只是我们无从得知。

我这个反应令谢渊感到快意,他哈哈笑起来,像是感慨命运的捉弄人。

最后我听见谢渊开口,声音冷冷的。

「阿冉,我们十二岁相遇,这六年我对你不薄,我救过你一家的命,这次要不是因为你高考改志愿,我急着见你找你问清楚,不然也不会出车祸。」

「你记得你爸爸跪在我面前求我的样子吧?」

「你欠我的,阿冉,我要你记得,你这辈子都欠我。」

「我什么都失去了,不能连你也失去,我庇护你六年,现在到你报恩的时候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这辈子,都不能离开我。」

我脑子嗡嗡的,已经听不进去他后面还说了些什么。

我满脑子只有两个字。

宋漠,宋漠。

10

我最后一次见到宋漠,是在一年前。

他被学校开除,临走前他自楼梯旋转角仰头看向我,神色冷淡,那样英俊的模样,是我极力触碰都触碰不到的模样。

我竭力维持着镇定,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的冷漠地直视他。

却不得不开口说着谢渊让我说的话,不然宋漠被开除之后不会有任何一家学校收他,哪怕他再优秀。

谢渊贴着我的耳朵:「阿冉,不过一句话而已,你说了,我高抬贵手留他一条生路。」

于是在那个楼梯,我跟宋漠说:「他们说你喜欢我?宋漠,你的喜欢真让我恶心。」

明明被开除的是他,但他半点没有为以后为前途忧心的模样,他只是有些悲哀的望着我,跟我说:「商冉,你们这些人,真可怜。」

「我曾以为你是不一样的。」

他说我真可怜。

他说以为我是不一样的。

我并没有不一样,我只会更不堪,我的两只脚都深陷淤泥,藏在其中的是满地鸡毛。

清高面具下不过也是一样腐朽的灵魂。

那是他被开除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谢渊在我旁边笑起来,他的语调轻柔如情人间的呢喃,他说:「阿冉,你说命运搞不搞笑?他竟然是谢家真正的大少爷,你说我们那样对他,他回来后会怎么报复你?或者说,报复我们?」

我闭上眼,他怎么报复,都是应该的。

可我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宋漠的报复。

他那个时候已经认祖归宗,那是个很低调的宴会,只有谢家人,谢家所有的本家外家全被请回来,这样的大张旗鼓,不过是让所有人认清未来的家主。

听说谢阿姨抱着他哭了整宿。

听说他回到谢家的时候,是姜窈陪着他,那个当年纹身短发拿钱砸他的姑娘,留着黑长直,在他被开除最难熬的那段日子,一直陪着他。

那时候,他还是宋漠,不姓谢。

我为他开心,现在有很多人爱他。

大概只有我爸妈对此惶恐又惊惧,为当年打折宋漠的那条腿,他们大概后悔死了,若是宋漠计较起来,他们这些年的努力和算计大概都付之东流……

不过我已经没有精力管他们了。

而且宋漠也毫无动静,他没做任何事情。

我和宋漠见的此生最后一面,是他出国前。

他来问我最后一件事,那是一段尘封很久的往事,他问我:「15 岁那年你参加市级的数学竞赛,我因为过度劳累和低血糖在考试的时候昏厥,你当时送过我一袋糖,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在我见到他的第一面,我就认出他,所以才会盯着他看了许久。

那是我给自己买的第一袋糖,我从那场竞赛开始谋划逃离我父母和谢渊的计划,却在考场碰见昏厥的清瘦少年,于是庆祝给予自己勇气的糖果我一颗没吃,全送给了那个陌生的少年。

考场的老师要将他送到医院,但他执意拒绝,那时候就已经能从他的穿着看出他的拮据,但当场老师大约怕出事,所以掏出手机就打 120。

这对宋漠来说应该是一笔负担的额外支出。

所以我掏出那袋糖,递给他缓解他的尴尬,我说:「老师,他是低血糖,我这有糖,吃两颗就好。」

宋漠对我微笑,时隔一年,他更加沉稳,也更加英俊挺拔,他对我说:「这一直是我放不下的心结,因为那是我人生的第二次尝到甜味。」

我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到站在他身后安静等待的姜窈身上。

半响我笑出来,轻描淡写的不以为然,我说:「哦,你说那个啊,那是考试前谢渊塞给我的。」

我对着宋漠微笑:「你知道,我不喜欢吃甜的,所以刚好丢给你解决而已。」

宋漠看着我,我想我永远记得他的眼神,那是释怀的眼神。

「原来是这样呀。」

他轻轻笑起来,微微颔首,礼貌疏离,最后向我道别,他说:「商冉,再见。「

我亦礼貌颔首,客气疏离的回:「再见。」

他最后深深看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开,姜窈默默的跟在他身后。

他会幸福的,我想。备案号:YXX1ogBKk3Zi5DMdkp1sdPd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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