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不过是一个穿越女,怎么斗得过世家贵族培养了十几年的大家闺秀”写一篇文章?

「不过是一个穿越女,怎么斗得过世家贵族培养了十几年的大家闺秀?」

我轻笑:「谁说我们要斗?」

我不觉得出身世家的我高人一等,也不觉得穿越而来的她一无是处。

她告诉我人人平等,天下为公,告诉我女子不必为男子而活。

也站在烈烈大火中,用力向我伸出手。

「小鹊儿!跟我回现代去!」

1

东宫新住进一位姑娘,不出意外,会是下一任太子妃。

虽然东宫已经有了我这个太子妃,虽然我与太子青梅竹马,虽然我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但我必须给她让位。

全东宫上下都为我鸣不平。

连午后作画时,丫鬟柳絮都站在一旁忿忿不平地望着我。

「娘娘,你为什么不治治那个狐狸精!」

「狐狸精?」

「就是那个叶枝啊!」柳絮气咻咻地道,「她一定是使了什么妖术,才骗得陛下非要将她塞进东宫里来!什么神女!该叫妖女才对!」

「不许胡说。」

柳絮炸毛了:「太子妃娘娘,您清醒一点好不好!太子殿下要被她抢走了!」

「抢?」我摇摇头,自顾自地落笔作画,「叶姑娘那样的人,不稀罕抢。」

「可是……」

画中鸟雀站在枝头,爪下是江山万里,似锦繁花。

我慢条斯理地搁下笔。

「她进东宫,是父皇命令的;太子殿下喜欢谁,也是他自己决定的。为什么要怪到叶姑娘身上去?」

柳絮被我哽得说不出话,许久才破罐破摔地嚷道:「我不管!她就是妖女!」

叶枝就在此时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了她身后。

「让让,妖女来了。」

2

柳絮被吓得脸色惨白,慌慌张张地捂脸跑开。

我望着她的背影笑得前仰后合。

叶枝无奈又无语地斜眼看了我半晌,最后叹了口气:「我的大小姐,你笑够没有?」

她身高腿长,身形又挺拔瘦削,平日眉眼间总有闲散的凉意挥之不去。说这话时,却奇异地带了宠溺的意味。

我很受用,亲昵地迎上去,抱住她的手臂小声埋怨。

「你一早上都跑到哪儿去啦?」

「出去了,」叶枝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递过来,声音淡淡的,「西市的莲花酥,应了你这舌灿莲花。」

我接过来,边吃边瞪大眼睛:「你怎么又跑出去?殿下准了?」

「他没准。」叶枝不以为意,「我翻墙了。」

「……」

东宫的侍卫是该训一训。

像是猜到我在想什么,叶枝伸手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别折腾那些侍卫了。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我若有所思。

「你们现代的女儿家,可以学打架?」

「不止是打架,」叶枝随手替我拂去唇角糕点碎屑,咬字轻描淡写,「只要她们愿意,她们可以去学任何东西。」

3

叶枝口中的那个「现代」,似乎是一个与我所在的华阳国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喜欢那个世界。

我着迷于那样的桃花源,不依不饶地缠着叶枝,好叫她告诉我更多一些。

叶枝被我缠得没辙,停下来捏我的脸。

「大小姐,现代没那么好,」她停顿了一下,又露出些怀念的神色来,「但也没那么坏。」

我羡慕她的潇洒自由,那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东西。

作为当朝丞相的嫡女,我自幼被作为太子妃教养,受家族教诲、父母约束,凡事都须得恪守本分,循规蹈矩。

我习琴棋书画,修四书五经,知礼义、精女红,十年如一日,不敢有半分懈怠。

我知道,我不仅是林鹊,更是林氏家族的一员。

叶枝却与我完全不同。

她率性真实、飒爽果敢,像一阵呼啸的风,自负地吹过无边无际的原野。

她告诉我女子有自由的权利,告诉我女子从来不必为男子而活,也告诉我人人生而平等,封建皇权之下没有赢家,镰刀锤子旗的光芒终将照亮整个大地。

那些我不敢说、不敢想的话,她敢说、敢想,甚至敢做。

因为她是「现代人」。

4

华阳国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个「现代人」。

他们的出现没有什么规律可言,有时相隔几年,有时则要相隔几十年。

唯一明确的是,每当他们出现,天空就会出现五星连珠的奇景。

古书云:「五星连珠利东方,神人出。」

皇室认为这是祥瑞之兆,因此,历代的神子和神女,都被迎回了皇家。

叶枝也不例外。

三个月前,司天监上奏天象异变,「五星连珠」,而在那之后出现的,便是叶枝。

她身着奇装异服,昏迷在城郊白鹿洞的万花掩映之中。

发现的农夫第一时间将此事上报给了朝廷。陛下得知后龙颜大悦,一声令下,将叶枝送入东宫。

彼时我的夫君百里临寒着一张脸领旨谢恩,我站在他身侧,温和平静地跟着行礼。

宣旨官走后,他却叫住我。

「你就没什么话想同孤说?」

我思考片刻,回答:「臣妾定会照顾好那位姑娘。」

「只是如此?」

百里临迫近我,周身带着不妙的威压,一向雍雅沉静的眉眼阴郁得叫我害怕。

我不明所以地退了一步。

「……太子殿下想听什么?」

百里临没说话。

他站在与我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定定地注视我,骨节匀亭的手攥紧圣旨,最后,狠狠拂袖而去。

5

我搞不懂百里临。

他把叶枝丢进西偏苑,终日不闻不问,不晓得在跟谁怄气。

起初,叶枝整日整日地发呆。

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不说话、不理人、甚至不吃不喝,像个行尸走肉。

我见她还受着伤,于心不忍,便日日带了药去找她。

找到第十五日,叶枝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不怕我伤好以后,抢了你的太子夫君?」

她的字里行间满是讥讽,但我并不生气,只回答她:「不怕。」

我说:「若殿下喜欢我,无论是来了叶姑娘还是张姑娘都没什么要紧;若他不喜欢我,我一味强求也没什么意义。」

她躺在榻上,望向我的眼神像春猎时受伤的狼。

「我是穿越来的人,你不讨厌我吗?」

「为何要讨厌?」

「因为我是女子。」

我蹙起眉,仍然不解:「女子,为什么不能喜欢女子?」

她怔住。

我认真地凝视她:「我家中娘亲温柔,阿姊清雅,妹妹天真烂漫。平日里交好的小姐们,无不善良真诚。我很喜欢她们。」

她静了静,看我的眼神更复杂了几分。

许久,她很轻地说:「我有一个朋友,曾经也说过这样的话。」

6

那天之后,叶枝逐渐与我亲近起来。

她说她在现代还有许多必须要做的事,为此,她必须找到回家的方法。

我想起了一个人。

「或许,我们可以问问十三驸马。」

「十三驸马?」

「就是长乐公主的夫婿,」我坐在庭院的秋千上,向她耐心解释,「长乐公主百里念,外号叫胭脂斧。她的夫婿,是在十二年前现世的神子。」

正值莺月,春阳正好,叶枝跟着在我身边坐下来。

「他是什么样的人?」

「天才吧,」我尽量言简意赅地概括,「他会造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叶枝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我想了想,有些抱歉地道:「这个,或许得等殿下空一些的时候。」

我的夫君百里临是华阳建国以来最勤勉的太子。

从我与他五岁定下婚约,到我十五岁及笄嫁入东宫,见过最多的,就是他伏案的身影。

即便是与我大婚之夜,他也在书案前坐了一整晚。直至床边红烛燃尽,我昏昏睡去,才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他进了帷帐,将我浅浅拥进怀中。

我常常想,百里临他或许根本不喜欢我。

我只是他貌合神离的太子妃,但不是他命中注定的心上人。

对此我并不意外,也并不怨恨,只是偶尔,会有一点点难过。

叶枝听完,一脸不可置信。

「你们成婚几年了?」

「到今年三月,恰好满两年。」

「两年……你们还根本没有……那个?」

我眨眨眼:「哪个?」

她倒吸一口冷气。

「百里临,他是不是不行啊?」

叶枝显出头痛的神色,几度欲言又止,最后着急地站起来,握住秋千的绳索。

「那你们做到哪一步?」

「什……」

「接吻了没?」

她低下头,与我离得很近,几乎触碰到我的鼻尖。我陷在她投下的阴影里,不知所措到忘记逃避。

忽然,我听见了百里临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7

我被百里临拉到了院外。

他攥着我的手腕,声音是难得的急切。

「阿鹊,你不必这样。」

「殿下说什么?」

「孤绝不会娶她,」他微微拔高了声音,「你不必逼着自己同她处好关系。」

我听得愣神,停了一下才说:「臣妾没逼着自己……」

我回头望了一眼叶枝,笑着说:「叶姑娘是个好人,臣妾很喜欢她。」

百里临脸色发青。

「你喜欢她?」

「是呀,」我弯起眼睛,「她生得好看,武艺高强,还见多识广……」

话未说完,百里临忽然头一低,抵在了我肩上。

我哑了声,而他微凉手指松松笼住我的后腰,迫使我靠向他。

沁人心脾的书墨香荡漾开去。

「林鹊,」他低低地唤我,语气里有微妙的委屈,「你从来,没说过喜欢孤。」

8

记忆中,百里临几乎从未向我流露过这样脆弱的情态。

我认识的百里临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最沉稳,也最重礼。

在外人面前,我们极少亲密。我甚至记不清我们上一次牵手是在大婚还是除夕。

如今他是受人尊敬的太子,是励精图治的储君,是皇子们奉为楷模的兄弟,独独不像我的夫君。

对生在王侯将相之家的我们来说,爱意太过奢侈。

奢侈到能在漫长的一生中惊鸿一瞥,都已是需要藏匿的幸事。

眼前的这个拥抱温暖又陌生,我垂着眼,小心地吸了吸鼻子,然后如常地扬起笑容。

「殿下,」我柔着声音,轻声提醒,「您失态了。」

百里临僵了僵,却没有松手。

他哑着嗓子嘶声问:「是不是在你心里,孤娶谁、喜欢谁,你全都无所谓。」

我答得从容:「殿下是人中之龙,凡事有自己的计较,臣妾无需多言。」

百里临搁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

我听见他重重吸气。片刻后,他颓然垂下手,紧握成拳,而我退后两步,若无其事地为他整理弄乱的衣襟。

百里临站着一动不动。

半晌,他苦笑:「不管什么时候,你总是这么平静。」

我不置可否,专心致志地抚平他领口上的褶皱。

「谢殿下称赞。」

想起不远处院内的叶枝,我又道:「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百里临的眼睛倏然亮了亮:「你说。」

「臣妾想见一见十三驸马。」

「你是为了叶枝,」百里临蹙起眉,脸色有些难看,「你和她……还是不要走得太近。你性子单纯,孤不放心。」

我收回手,只当没听见他的话,利落行礼。

「殿下如若为难,臣妾想别的办法便是。不劳殿下挂心。」

9

百里临走后,叶枝站到我身侧。

「他好像生气了。」她说,「你不哄一哄吗?」

我摇头。

叶枝将我的神色收在眼底,道:「何必这么累。」

我笑着偏头:「枝枝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怎么做呢?」

叶枝似乎没想到我会问她这样的问题,错愕地扬起了眉。

零星的梨花顺着风飘过来,落在她的鬓边。她屈起手指在唇边按了半晌,才缓声答:「会告诉他。」

「嗯?」

「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清清楚楚地对他好。不问缘由,不求回报。」

爱恨随心,尽力而为,绝不后悔。

这也便是叶枝了。

「真好啊,」我笑眯眯地说,「真羡慕枝枝。」

叶枝奇怪地看着我,似乎不太明白我在顾忌什么。我转了点身,望向庭院角落的梨花树。

「你知道吗,殿下小时候,会躲在那棵梨树下面哭噢。」

叶枝一本正经地惊讶。

「我还以为他生下来就有二十岁呢。」

我被逗笑:「哪有,他也不是生来就那么老成。小的时候,他喜欢牵着我的手去玩捉迷藏。有一次我躲去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他一直没有找到我,但我牢牢地记着他说,不能被除他之外的人发现。所以就算到了深夜,就算外面找我的人来来去去,我都忍着害怕,忍着啜泣,乖乖地等着他。」

叶枝静静地听着,然后问:「后来呢?」

「后来他就成太子啦。」我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我们再也没有玩过捉迷藏。」

叶枝没有再多问。

她没有问我是怎样被找到,也没有问我百里临受到了怎样的处罚。她一直是个很合格的倾听者,总能知道该在哪里停下。

春光暖融融地照在我们身上,梨花盛大地开了满树,像一场姗姗来迟的落雪。

我没有告诉叶枝,那一次捉迷藏,最后以百里临跪在陛下面前狠狠挨了几十下藤条告终。

陛下亲手打的他。

大雪飘飞的天气里,年仅八岁的百里临被打得鲜血淋漓,血落到台阶上都结了霜。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呼一句痛,掉一滴泪。

他说是他错了,是他把我弄丢,是他找不到我,是他一时幼稚贪玩,险些铸成大错。

那一天,丞相家的嫡女林鹊在冷宫的假山中被发现,素来顽皮的佑王殿下百里临抱着她泣不成声。

还是那一天,前方来报,皇太子百里赐在南下赈灾时被流民所伤,不幸身亡。

自那以后,百里临就变了。

他变得不再像百里临,而林鹊,也再做不成林鹊。

此时此刻我站在树下,没来由地又想起入东宫前,阿娘对我说的话。

她说,阿鹊,你要笑。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端庄温柔地面对所有人。

你是林家的女儿,必须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才配得上那个尊贵的位置。

你的夫君并非常人,将来必然会有许多姬妾。你须宽容隐忍、温婉知礼,不可心胸狭隘、刁蛮善妒,惹人厌烦。

心动的时候,喜欢一个人的心情会变成丝线,缠绕心上人,也缠绕我自己。

我都知道。

所以我只敢远远地眺望我的夫君。

所以我把握分寸,进退得宜,与他相敬如宾。

我不能不喜欢他,也不能太喜欢他。

否则我怕到了某一天,那些丝线,会将我扯得很痛很痛。

10

昨日百里临负气离去,第二日,东宫的侍卫却带着马夫来探问我,想要何时动身去长乐公主府。

不用问也知道,是百里临的手笔。

我若无其事地叫上叶枝,一路上却一直心不在焉。

半个时辰后,我和叶枝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十三驸马。

众所周知,十三驸马易见是个妻管严。

我们走进长乐公主府的时候,恰好撞见百里念满院子撵着易见跑,那样子不像夫妻,倒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见着我来,百里念直接怒气冲冲地拎着易见的领子,将他扯到我们身边,高声道:「嫂嫂,你来评评理!」

叶枝面上不动声色,一边略略侧身靠近我耳朵。

「这长乐公主什么情况?」

「等会跟你说。」

我小声回了叶枝,然后向前走了几步。

易见生得斯文,不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小辫,白净挺拔的鼻梁上挂着片圆溜溜的眼镜。眼镜边缘被打磨得很光滑,看起来像是自制的。

此时他脸红到了耳根,连带着手也无所适从,一会儿推眼镜,一会儿动领口。

我忍俊不禁:「这是怎么了?」

「西夷那边送来一批稀有的金刚石指环,本公主喜欢得很。这小子抬杠,非要说这金刚石一文不值,是碳什么……」

「碳元素。」叶枝出声。

「对!」百里念忙不迭点头,「他这不是放屁吗!」

易见好不容易挣脱,嘴上却不认输:「钻石本来就是由碳元素组成的,和石墨一样……」

百里念横眉竖眼:「你还说!」

易见闭嘴了。

百里念鼓着腮帮,像只生气的金鱼,娇憨的样子惹得叶枝也忍不住扬起唇角。

「金刚石确实是由碳元素组成的,但就像我们人都是由血肉组成一样,同样的成分,也可能绽放出不同的光辉。」

百里念明白过来,又扭头骂易见。

「就是!那我们人生来都是一坨软肉,和狗一样!我养你不如养条狗!」

易见红了眼睛,要哭不哭,委屈巴巴地扯着百里念的袖子,弱气道:「不是嘛……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这种东西,你给我足够的金刚石砂,我也能给你做出来……」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反应过来,猛地看向叶枝。

「你怎么知道碳元素?」

12

听说叶枝也是穿越来的现代人后,易见一下就来了精神,嚷嚷着要和叶枝对暗号。

很显然,叶枝不太想理他。

「背一下《滕王阁序》。」

叶枝沉默了一会儿,干巴巴地回:「『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那是《岳阳楼记》。」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那是《阿房宫赋》。」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那是《出师表》!」易见崩溃了,「你绝对是故意的吧!」

叶枝无辜地移开目光。

13

百里念坐在我身边,拖着我的手臂,娇娇地看两位现代人打机锋。

单看她现在的样子,任谁都很难将她和那个战场上剽悍泼辣的长乐公主联系起来。

「嫂嫂,」她忽然转过头喊我,「皇兄最近对你好么?」

「挺好的呀,为什么这样问?」

百里念噘起嘴,将侧脸靠在我的肩膀上,软绵绵的脸被挤得变形,却莫名显得更为可爱。

「那便是不好了。」她嘀咕,「皇兄那个闷葫芦,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当真无趣得要命。」

我笑着去捂她的嘴:「没大没小。」

百里念东倒西歪地躲闪,也跟着笑:「嫂嫂还是要这样笑才好看!平日里那样笑,我看了都替你累得慌。」

叶枝与易见那边却又嚷了起来。

易见喊得大声,我和百里念想不注意都不行。

「什么!你想回去?」

叶枝漠然地抱着胸,看易见的眼神有点像在看傻子:「我想回去很奇怪吗?」

「不是……你回去干什么?你回去也是单身狗啊。」

「单身狗也比老婆奴好。」

易见被叶枝噎了一口,恼羞成怒地睁大眼睛:「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你不是公主殿下的狗么?」

易见涨红了脸,不死心地争辩,接着就是一连串难懂的话:「公主殿下的狗不能算狗……我宠我老婆,能算当狗么?」

百里念「噗嗤」一声笑了。

周围的气氛变得快活起来。

叶枝一脸了然,问:「所以,到底怎样才能回去?」

「等五星连珠,」易见挂在百里念身上,不情不愿地回答她,「五星连珠的时候,我给你画一个法阵,你就能回去了。」

叶枝沉默着望了易见半天,目光更怜悯了。

「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你爱信不信!」

「我是唯物主义者。」

「什么唯物主义唯心主义,我是百里念主义,」易见大言不惭地回击,「你都穿越了还计较这个,就离谱。」

叶枝略一沉吟,再度发问:「你这个方法,以前对谁成功过吗?」

14

回去的马车上,叶枝坐得端正笔直,神色却很恍惚。

风吹起车帘,带着寒意的春风吹得人清醒不少。

我问:「还在想十三驸马说的话?」

叶枝回过神,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问我:「太子赐是个怎样的人?」

自我出生以来,华阳有过两任太子。

一位是我的夫君,民间称之为太子临;另一位,便是百里临同父同母的兄长百里赐,民间称之为太子赐。

当年的所有人,包括百里临在内,都以为百里赐会是华阳的下一任新君。

可惜,世事无常。

我叹了口气。

迟疑片刻,我回答叶枝。

「我对赐殿下的印象很模糊了。毕竟我那时不过五六岁,见赐殿下的机会也不多。我只记得,赐殿下是个很活泼明快的人。临哥哥……现在的太子殿下总喜欢黏着他。」

方才,易见将我们叫进他的工作室,然后关上门,告诉了我们一些鲜为人知的事。

百里赐和辛娓的事。

当年百里赐去世后,举国皆悲,却很少有人知道,当时的太子妃辛娓在那之后因为受了太大的打击,几乎无法正常生活。

易见说,以她当时的病情,回到现代是唯一的活路。

为了帮她,他翻遍各大藏书阁,结合星象天文学,终于误打误撞地找出了绘制传送法阵的方法。

「她也是穿越者,」易见推了推眼镜,「甚至跟我是一个大学的。我总不能看着她死。」

叶枝忍无可忍:「你们这个国家到底有多少穿越者。」

「谁知道呢,」易见把我和叶枝丢在一边,低头摆弄自己的古怪器械,神色说不上是麻木还是云淡风轻,「大部分穿越者都是普通人,从现代被丢进这里,就像被丢进大海里的一滴墨水,不死就不错了。你以为,多一个穿越者能改变得了什么?」

叶枝沉默了。

易见接着道:「还有,我和你不一样,我是魂穿。刚来这边的时候,我十岁的身体,二十岁的脑子,不是没有做过男主梦。」

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在我看来有些悲凉的笑。

「但那也只是梦。」

我突然想起来,这位十三驸马在十二年前,确实一度风光无两。

他改良了火药的配方,并以铜制造出一种名叫「火统」的武器。虽尚无法普及使用,但其威力已然震惊诸国。

奇怪的是,在那之后他便杳无音信,再无惊人之作面世。

陛下命他去给刚刚回宫的十三公主做太傅,那也是后话了。

叶枝自言自语:「果然改变不了啊。」

「怎么改变?」易见打了个哈欠,「出去大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然后被拖出去砍头吗?」

他自顾自细细地打磨着什么东西。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这道理我懂。有些东西我能造,有些东西,我即便能造也不能造。我现在的想法很简单,待在念念身边,做个不让她丢脸的丈夫,一起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就足够了。」

「那辛娓后来成功回去了吗?」我问。

「有,也没有。」

易见的手指被器具锐利的边缘划破了一点,渗出血滴。他皱起眉,不讲究地吮了吮。

「她死了。」

15

辛娓死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春日。

死的时候,怀里还抱着百里赐的剑。

那年立春刚过,春风得意的易见向陛下求了特令,兴冲冲地捧着图纸去找辛娓,却撞见一帮人摇头叹气地从她住的地方出来,说她自尽了。

他知道辛娓状态不好,濒临崩溃,只是没有想到会这样快。

之前百里赐的死讯传来时,辛娓一直没有接受,但她没有哭喊,也没有大闹。

她只是像以前一样,非常平静地亲手做一日三餐,非常平静地等百里赐回来。

甚至,辛娓会雀跃地跑出宫门,扑住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叽叽喳喳地同他说今日见闻。

阖宫上下都觉得她疯了,但对辛娓来说,这还不是最致命的。

立春过后,与百里赐一道南下的将军,带回了一个怀孕的女子。

叶枝挑眉:「这关辛娓什么事?」

「那女子怀着的是百里赐的孩子,」易见意味深长地补充,「而辛娓一直向百里赐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如遭雷击,刹那失语。

而易见看着叶枝,像在提醒,又像在警告。

「很傻,对不对?」他发出一声苦涩的嗤笑,「那百里赐是什么人,堂堂太子,天潢贵胄,贤能又自负,无情又多情。她竟敢向他要这个。」

叶枝没什么反应,我站在她身边,却忽然好像心口中了一剑。

仿佛被辛娓抱在怀里的那把剑,越过这漫长的十二年,居然这样准确无误地刺进了我的心里,疼得我不由趔趄一步。

叶枝却好像注意到了一些别的什么。

她皱起眉,有些犹疑地向易见道:「你和辛娓……」

「只是故人。」易见低下头,眉眼藏进额前碎发的阴影。

故事的最后,易见向陛下叩头请旨,说想要以现代的习俗为太子妃送葬。

陛下准了。

辛娓头七那天,恰好五星连珠。

大风猎猎,易见拖着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年幼身体,在祭坛上绘制法阵,在边缘燃起大火。

烟熏得他两眼是泪。

层云尽暗之时,辛娓果真消失。

16

马车仍在向前疾驰。

叶枝垂着眼,看起来有些低落。

我平复了心情,去握她的手。

「枝枝,」我唤她,「很多事,我们是无能为力的。」

叶枝僵了一下:「我没有难过。」

「你有。」我笃定。

「我只是惋惜。」她漆黑的眼珠浅浅转动了一下,瞥向我,「我觉得她懦弱、可悲,觉得她不该有这样的结局。可是,我并不觉得她有错。」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在这样的时候,我的附和只会显得虚假,反对又显得恶毒。

叶枝似乎也没有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她恢复冷静的样子,看向了窗外。

「为什么她不能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叶枝侧着脸,我望不见她的眼睛,只觉得她无波无澜的语气里,夹杂了一些什么别的东西。

我垂下头攥紧指尖,说出的话不知道是在安抚叶枝,还是在安抚我自己。

「……男人从来三妻四妾。」

叶枝望向我,眼神像冬日屋檐的新雪:「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的心上像是有琵琶的四弦被重重拨动,锐而明亮的琴声一瞬破空,振聋发聩。

窗缝漏进的光照在她精致的眼睫上,灿烂地投下阴影。

「易见说得对。时间的长河奔流不息,不会因任何人停止。作为被裹挟在时代中的人,与其蚍蜉撼树,不如顺势而为。」

她的后半句话声音渐低,仿若呓语。

「可是,林鹊。人人平等没有错,错的是没有足够能力实现平等的我。」

17

长乐公主府在宫外,离东宫颇有一段路程。

同叶枝谈完心,我靠在她肩上浅浅眯了一觉。醒来时日暮鼓动,外头的集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我故作不经意地向外张望,却在瞧见街头艺人喷出火来时没忍住,鼓起了掌。

察觉过来后,我讪讪地放下手。

叶枝不着痕迹瞧我一眼,轻飘飘地问:「下去看看?」

我坐正身体,清了清嗓子。

「不必了。我不喜欢。」

「我喜欢。」她理所当然地睨着我,言语间有责怪的意思,「我来了这么些日子,什么好吃好玩儿的都没见过。作为地陪,你这是失职。」

我张口结舌:「我……」

叶枝才不管我说什么。

她抓着我的手将我拽下车,末了还要损百里临一句。

「你学谁也别学百里临。想要的东西永远不说,谁知道你想要?」

我觉得好像哪里不对,本想还嘴,一下车却立即被周围琳琅满目的景象引去目光,没顾得上反驳。

盛世总是好风光。

踩高跷行走的戏子,英姿飒爽的刀马旦,香气扑鼻的小吃,挤挤攘攘地堆出一派人间烟火气。

我常年养在深闺,少有这样的机会,跟在叶枝身边看得乐不思蜀,只觉得上下左右都新鲜,开心得不得了。

东宫的马车停在街口偏僻处,我和叶枝越走越远。

人潮拥挤,叶枝不得不将我牢牢捉在身边。待转过一个路口,她低声道:「你还没告诉我,长乐公主是怎么回事。皇室怎么会有行事如此乖张大胆的女孩子?」

「念念的身份,其实有些特殊。」跟着她走到略微空旷一些的大道上后,我挽过她的手臂,「她是山匪的孩子,十岁才回的宫。」

饶是叶枝闻言也吓了一跳:「山匪的孩子?」

我点头:「她母亲是长庆郡那边的山匪头子,有一次陛下微服私访路过,一时不慎,就被绑进了山寨里……」

「好了你不用说了。」叶枝咬牙揉着太阳穴,看起来头很痛。

「念念刚回来的时候,全皇室乃至民间都不待见这位公主。觉得她……粗鄙无文,有辱皇家颜面。」

「……啧。」

「不过,后来就不是了。」我颇得意地微昂了下巴,「念念十三岁那年,自请去领军。陛下约莫是觉得正好叫她吃点苦头,就允了她。没成想这小妮子虎得很,一进军营就立威,将一对系着粉色绸带的板斧立在演武场上,直接开了擂台,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打得全军都服了她。」

叶枝「嚯」了一声。

「还不止呢,」我兴致勃勃地补充,「后来东瀛大军犯境,她带着一小队人马千里奔袭,反复滋扰,最后仗着自己身轻个小、身手敏捷,生生取了那敌将的项上人头。班师回朝的时候,民众的呼声都快把王都掀翻啦。」

叶枝听得好笑,往我嘴里塞了块甜蜜饯:「说得这样高兴,跟你亲眼见过似的。」

「见倒是没见过,」我有点不好意思,「你知道,我不太能出门。不过,念念真的是个厉害的姑娘,陛下封她为『伏波将军』,城中男子亦十分敬她。」

「他们不是敬她,是敬强者。」

我嚼着蜜饯,不太明白叶枝的意思。

天逐渐黑了,显得街道的灯火愈发明亮起来。叶枝立在光里,一身深竹月的轻衣朴素又孤冷。

「畏惧强者,是人的天性。尊重弱者,才是人的教养。」

她语调轻松,话锋一转。

「还想吃什么?」

我忙指街角:「李家鸡杂!我馋那家好久了。」

「好。」

叶枝往街角的李家小吃走了几步,望着那边挤得密密匝匝的人群皱了眉,退后两步,将怀里装着蜜饯的纸包塞给我。

「你就别去了,在这等我。」

18

叶枝迅速没入人群。

我百无聊赖地站在原地,看着过往行人或喜或嗔,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忽然,我听见不远处传来喧闹声,似乎是当街起了什么争执。

我虽没有看热闹的爱好,但那帮人动静太大,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连人潮都散开了不少。

循声望去,几个彪形大汉正对一名弱女子拳脚相加。

那女子身材纤瘦,被为首的大汉掼到地上拖行,已然满身血污。

有围观的人看不下去,试图阻拦,被那大汉一个眼神狠狠逼退。

「少管闲事!老子管的是自家婆娘!」

人群便又退了几分。

我站在街边,周遭的议论声顺着夜风飘进耳朵。

「被打得这样惨……怕是偷男人了……」

「可说呢……她若要没错,这男子何至于此……」

「这男子看着也是老实人,定是被逼……」

那女子却倏然从地上狠狠抬起头来,声嘶力竭地吼道:「我同你没有关系!」

「装贞洁烈女!你也配!」

大汉攥过她的脖颈,又是力道十足的一巴掌。

女子被打得几乎痛晕过去,一双手脚却依然死死地挣扎着,甚至张了口狠咬。

大汉愈发狂怒,周围人面露惧色,愈发不敢上前。另几名男人作壁上观地看着这一幕,仿佛不是在看着一桩恶行,而是在观赏一场好戏。

我攥紧指尖,只觉胸中怒火翻滚,灼得人窒息。

旁人或走或避,我听见有人低声道:「快去报官。」

我回过头,远远望见叶枝正拎着一篮子炸货,穿过人潮,向这边行来。

大汉没有停下的意思。我走出去阻拦,伸手扯他的手臂。

周围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正打得眼红,几乎是立刻就使力将我甩远。

「滚开!」

19

「简直是胡闹!」

回到东宫后,百里临震怒。

「谁给你的胆子上前阻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立在他跟前,望着满地的碎瓷片,垂着眼没有应声。

他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只是可惜了那只黑釉茶碗。

彼时闹市上我被男子甩翻在地,好在只砸出几块瘀青,磨破点皮,外在并不容易看出来。

之后叶枝和官差先后赶到,叶枝百般忍耐下,并未对闹事男子下重手,只将其压制在地,用一副银晃晃的镣铐将其束住,以便捕快带回官府。

得知我的身份后,一众官差大惊失色,快马加鞭地一竿子捅到了上边。

于是不止端坐东宫的百里临,连相府都被惊动。若非宫门落锁,大约我爹娘今晚就要来东宫兴师问罪。

问我的罪。

百里临见我不答,怒气更盛。

「为什么不即刻回宫!为什么要去抛头露面!你心里,究竟还记不记得你是东宫的太子妃!」

「臣妾记得。」

「孤原以为你行事一向谨慎,最是懂事知礼,断做不出这样的事。可这次若非那个穿越女出手,官差又恰好赶到,你会变成什么样子,你的名声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想过吗?」

我顿了一瞬,依然低着眉:「她不叫穿越女。她有名字,叫叶枝。」

百里临被我气笑,捏紧了拳。

「林鹊,你现在是为了旁人在顶撞孤?」

我抿着唇,没有言语。

我望见他玉白绣金的袍摆,灿烂华贵的五爪龙纹由金线织就,即便在夜里也熠熠有光。

是了,我的夫君,是尊贵的皇太子。

我怎么能忤逆皇太子呢。

肩上的伤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我闹市那一下摔得有多重。

可我不能动。

「孤在问你话!」

我忍着痛,温声回答:「是臣妾的错。臣妾思虑不周,给殿下添麻烦了。」

百里临的拳似乎攥得更紧,声音却既低且痛。

「你总是这样……看似事事顺从,却所有情绪都向里收,不给孤半分机会。孤在你眼里,就这样不可依靠?明明以前……」

死寂。

不知为何,百里临生生止住了话。

窗外风声鼓噪,我沉默着,拖着身体跪下。

百里临的手落在身侧,连骨节都用力地泛着白,而我就像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继续兢兢业业地,重复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是臣妾的错。让殿下失望了。」

百里临紧盯着我,随后,骤然掀翻桌上的砚台。

「不成体统!」

墨汁溅了我一身。

他怔了怔,好像连自己都没预想到这个后果。

他的眼神显而易见地慌乱起来,神色却依然强自镇定地维持着体面。

甚至,他的身体还违和地向前一步,下意识地伸手想替我擦净墨迹。

我头一偏,避开了。

「不敢叫殿下脏了手。」

丫鬟柳絮在一旁不敢上前,欲言又止。

百里临莫名其妙地又发起了火。

他的手在半空滞了一会儿,僵硬地放下。

「谁敢替太子妃说话!就一道跪着!」

「你骂够了吗?」

叶枝从门外迈进来,语气微愠。风尘仆仆的样子,大约是刚从官府被问完话回来。

她伸手想将我拉起来,我守着规矩,竭力定在原地没动。

见状,叶枝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索性将我打横抱起来。

身子倏然悬空,我怎么也没料想到这个发展,慌忙想要挣脱。

她却轻巧地控住了我。

「别动。你不是受伤了吗?」

当时的情况,她果然还是看见了。

我心虚地没作声。

反倒是百里临闻言,神色顷刻苍白至极。

「阿鹊,你……」

叶枝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抱着我,转身就走。

百里临咬着牙追了两步,习惯性地命令:「放下她。」

叶枝不理他,自顾自地向外行去。

百里临吼道:「孤叫你放下她!」

「生气?那你报警吧。」

叶枝大步走到门口停下,有恃无恐地回头,与他对望。

「妻子遇险,你一不问她是否受伤,二不问她是否受惊,三不问她事件因果。翻来覆去、字字句句,满口规矩体面、女子名声。怎么,当街行凶的是她吗?她给你们皇家丢脸了吗?」

我和百里临都听得愣怔。

叶枝却好像当真动了怒。

「什么规矩体面!什么女子名声!你不是太子吗!百里临!让这个国家长治久安,天下太平,不是你们这些皇权者的责任吗!你的本事,就只是在家中对着妻子恶语相向吗!」

百里临被她震慑,一句话也说不出,望向我的眼神复杂难辨。

我揪着叶枝的肩,小声道:「枝枝,够了。」

叶枝却仍不愿放过他。

「去吧。去告诉官府,告诉他们小鹊儿犯了多大的错,把她抓起来吧。去啊!」

她盯着他,眸光狠厉,咄咄逼人,像是笃定着什么一般,狂妄而嘲讽。

「百里临,你舍得吗?」

20

直至叶枝将我带到房中匆匆放下,我都有些没缓过神。

回过神后,我第一反应就是想要回过头找百里临。

叶枝一把拽住我。

「你还没被骂够?」

「不是的,」我着急地解释道,「太子殿下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

「他只是担心你。」

我被抢了话,一时不知如何接下去。

叶枝却好似会读心一般,有条不紊地将我心里的话说了个遍。

「『他只是不善表达』,『他只是不知道我受伤』,『他只是有身为太子的责任,身不由己』。」

窗外是清丽无匹的月色,叶枝站在月下,方才的戾气消散无踪。

「人都喜欢给自己喜欢的人找借口。小鹊儿,你没发现吗?你真的好会帮百里临找借口。」

我有片刻的窒息。

仿佛心底那些无色的丝线,一瞬间都似海潮一般,层层叠叠地翻涌上了满是月光的海面,争先恐后地,扑向岸边。

叶枝望着我,眼神柔润冰冷,像一杯在夜里放凉的龙井茶。

「承认吧,林鹊。你根本没有你自己以为的那么不在乎百里临。」

21

我沉默,叶枝跟着我沉默。

许久,她问:「今天走出去救那个女孩子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

「不对吧。」叶枝道,「你这样的性格,不可能什么都不想。」

我强撑起一个笑:「我不过一介女流,能想什么。只是头脑发热,就那样做了。」

「不,」她否定,「你知道市集人多,那些人无法逞凶太久;知道我正向你这边走,必会出手;知道有人报官,官差正在赶来。你还知道,那个姑娘虽被打得惨烈,但如果真去了官府,这类寻衅滋事十有八九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是再有些弯弯绕绕的路子,或许连府衙大牢都用不着进。但是,如果这事牵扯到你,那就不一样了。」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你是华阳的太子妃,如百里临所说,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室的脸面。但也正因如此,不论是皇家还是相府,都不可能放任你被一个平民伤害。你可能会挨一顿骂,那个凶手面临的却会是极其严酷的惩罚。那个姑娘,也就得以获救。」

叶枝顿了顿,言之凿凿。

「林鹊,你是故意的。」

「你想多了,」我扬起笑,「这都是你以为。我并没有这样想。」

「是吗。」叶枝靠近我,伸手碰了碰我的眼下,「那你为什么要哭?」

啊。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随后,我的喉咙就像是被水糊住一般,难以发出声响。

我再说不出狡辩的话。

我拼命地想要擦去眼泪,奈何刚刚溅在我身上的墨点有一些就沾在脸上,被这样一抹,更显得我狼狈不堪。

「别弄了,小花猫。」

叶枝叹了口气,去拧了块湿帕仔仔细细地给我擦脸。

「原先我觉得你单纯,现在看来,倒不好说。大小姐,我是该说你聪明,还是说你傻?」

我红着眼睛,垂头不说话。

她说:「凡事都有万一。如果那个男的突然发疯呢?如果他被你激怒,不打那个女孩,掉过头来打你呢?他又不知道你是谁,他把你打死,大不了一命换一命。你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样煞费苦心,以身涉险,你都不会害怕的吗?」

刚刚停下的眼泪又接连不断地滚了出来。

我压抑着抽噎。

「害怕,」我呜咽着说,「叶枝,我好害怕。」

我怕痛。

怕见不到爹娘。

怕到死也没听百里临说一句喜欢我。

怕我不在,叶枝会被其他人刁难,怕她不能顺利回家。

有些情绪并不是一瞬间袭来的。

就像下雪的时候,我并不会觉得有多寒冷,但到了雪化那天,我却会被冻得发抖。

此刻,我也在发着抖。

叶枝像哄小孩儿一样拍了拍我的背。

我哭得更凶了。

在她的面前,我心上日积月累才勉强搭就的铜墙铁壁,仿佛顷刻间化作了不堪一击的纸张。

我好像又成为了那个藏在假山中的小林鹊,一语不发,一声不响,却期盼着能有一个人穿过无边黑暗,心领神会地找到我,抓紧我,拯救我。

以及,照亮我。

我埋进叶枝胸口,大哭着,断断续续地说话。

「可是……如果我不帮她,就没有人会帮她了。」

22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多善良的人。

更不觉得自己能成为什么英雄,济世苍生。

我怕死、怕痛、怕黑,甚至怕路边飞舞的小虫。

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告诉我,我要适可而止,要明哲保身,要绵里藏针。

最好,我要摒弃我的善良,深藏我的爱恨,扼杀我的不忍,去成为太子临乃至未来新帝,最宁定的一方砚。

皇室就像一座囚笼,以前的我,总是平静顺从地望着那些鳞次栉比的笼条,从未想过反抗,也从未想过逃脱。

毕竟这一切从来如此。

但在看到那个被打得血淋淋的姑娘时,我破天荒地想要任性一次。

我撞上了那个鸟笼。

我问叶枝:「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叶枝摇了摇头。

她用掌背抹去我的眼泪,语气带着令人舒畅的凉意。

「做得很好。」

我的脸上依旧泪水涟涟。

叶枝耐心地抚着我的脸颊,道:「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林鹊是怎样的人,也比谁都清楚林鹊想成为怎样的人。善良、勇敢、温柔,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东西,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要追求的东西。你不应该觉得难过,而应该感到骄傲。」

「我可以做自己吗?」

「当然可以。」

月光慈悲地照进窗棂,在地上投下了阴影。

然而叶枝却放开我,退两步,袖起了手。

「回去吧。」

「欸?」

「不是想去找他吗?」

我愣愣地看着她,好久才反应过来。

叶枝移开眼:「还不去。是要睡我这吗?」

我下定决心,转身去拉开门。

门外皎洁的月光无遮无拦地落在了我身上,她却又倏然唤我的名字。

「林鹊。」

「嗯?」

我回过头去,叶枝依然不看我。

她微微拧起眉心,像是有什么话在嘴边,却犹豫着,迟迟没有说出口。

我疑惑地喊:「怎么了,枝枝?」

我站在透亮的月光里,而她站在窗棂交织的阴影下,侧脸半明半暗。

她说:「就当我是多管闲事吧。」

我有点没听清:「什么?」

叶枝叹了口气,神色透出一丝挫败和无可奈何,但到底是将话说了下去。

「老实说,今天这件事发生后,我是挺担心你的。」她停了停,又道,「但是,我担心也没什么用。」

她望着繁复的窗格,声音轻淡又温和。

「我只是一个朋友而已。」

「是重要的朋友。」我纠正。

叶枝自顾自地说下去:「或许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世界。到了那一天,我没办法再给你买莲花酥,没办法在你危难的时候出现,更没办法在你难过的时候,替你骂百里临,或是给你一个可以痛痛快快哭出来的地方。」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她打断我,「你看上去不是那种不好惹的类型,如果有人想要欺负你,你不可以对这种人善良。这世上很多事情没有对错,生活中也没有完美的处世之道,你一定要学会取舍。」

我明白叶枝的意思,今天的事,我到底还是冒险了。

「抱歉,」我自责道,「我这样的人……一定让你觉得很麻烦吧。」

「我没有觉得你麻烦。我永远不会觉得你麻烦。但是林鹊,变强吧。」

叶枝终于看向了我。

「变得更聪明,变得更坚强。只有你真正地强大起来,才能去面对这世上所有的险恶,才能好好地保全你真正想做的自我。」

「我不是说你现在不好,但真的,成长吧。」

「自信些。」

「骄傲些。」

「强势些。」

「坚定些。」

「那我就不会总在深夜里,多出些无用的担心了。」

她的目光像皎月一般清亮坦荡。

有一些东西仿佛就在夜色中浮沉。它们无法触摸、无法捕捉,就像今晚的明月,虽然照耀着我,却永远不可能为我停留。

月亮会落下,太阳会升起,叶枝会离去。

起风了,晚风依然很温柔。

叶枝走过来,将我推出门外。

「我刚刚想说的就是这些。晚安。」

23

我回到寝殿时,百里临不在。

柳絮说,他一个人在我的寝殿外站了很久,最后扭头去了书房。

柳絮问:「娘娘……要去找殿下吗?」

我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不去了。」

百里临本来就很少和我睡在一起,东宫的书房反倒睡得更多。

身为皇太子,他一向政务繁忙,大约今晚也是焦头烂额。

没必要去打扰他。

我心事重重地睡下,第二天醒来,柳絮却支支吾吾地告诉我,相爷和夫人来过了。

我惊坐起来:「阿爹和娘亲现在何处?」

「他们来得早,被太子殿下挡回去了。殿下说娘娘您受了惊,不让打扰。相爷为此还骂了好一阵,说殿下太惯着你。」柳絮嘀嘀咕咕,「殿下哪里惯着您了,明明昨天还……」

我缓了一口气,接着问她:「太子殿下呢?」

「殿下交代完就出去了,走得很快,像是急着去处理什么事。」

「知道了。」我说。

柳絮却站在我身侧,吞吞吐吐地似乎还想问些什么。

我缓声问:「怎么了?」

「娘娘……今日给太子殿下的汤,还送吗?」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该要送汤的。

百里临用功太过,时常不知缘由地头疼。于是我问御医讨了方子,每隔三日便做药膳给他,也会根据季节时令调整配料。

我幼时就对行医制药很有兴趣,还有幸跟着府上的名医学过一阵,只是后来,百里临成了太子,我也成了准太子妃,阿爹就再不让我学那些了。

有时候想想,我还是很喜欢以前。

曾经,百里临也坐在朱红的宫墙上,眉扬目展地向我描述他企盼的那个未来。

他说:「阿鹊,我要成为华阳最厉害的大将军!成为赐皇兄的左膀右臂,替他上阵杀敌!到时候,你就和我在一起!」

「和临哥哥在一起做什么?」

「你……你不是想做大夫吗?你待在我身边救死扶伤,我们就是最厉害的将军和最厉害的大夫!你医治我,我保护你!」

幼小的我听得欢欣鼓舞,紧紧握住他的手指:「好!一言为定!」

那个时候,百里临的眼睛里好像放了一整轮太阳,灿烂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目光,又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

我与百里临,究竟是怎么一步一步到了这样的境地呢。

「娘娘,」柳絮唤我,「您在听吗?」

我回过神。

「要送的。」我说,「去准备吧。」

「可是……」柳絮红了眼眶,「殿下昨日对娘娘那样凶……那个砚台,是娘娘十三岁那年特意找工匠定做的,上边还有娘娘拿回来之后亲手刻的小章。殿下平日也一直放在书房,宝贝得很,怎么能……」

「不碍事的。本宫找人再做一次就好了。」

柳絮赌气地咧咧:「那也不是原先的那方砚了。」

「你怎么比本宫还难过似的,」我板起脸,「不许哭!姑娘家家,哭了就不好看了。」

柳絮一向听我的话,闻言立即拼命忍住,两包眼泪蓄在眼眶打转,看了好不可怜。

我哭笑不得。

「好啦,真是傻姑娘。」

此时叶枝一身劲装,神清气爽地走了进来。

柳絮缩了缩脖子,倒是没逃。

叶枝瞥了一眼她的红眼圈,诧异道:「怎么,我就这么吓人?」

柳絮别扭地嗫嚅:「不是……不是你。」

叶枝往她怀里丢了包糖,小姑娘登时两眼发光,忘记要哭了。

「玩儿去吧,」叶枝道,「我和你们娘娘有事要说。」

24

一大早,叶枝就去打听了情报。

她告诉我,昨晚当街行凶的那泼皮,原是附近的一个泼皮,仗着自己表舅是个小官,在附近的街市作威作福。

「他叫姜浩,强抢民女不是一两次了,」叶枝坐在红檀木太师椅上,悠悠地抿了口茶,「追不到就死缠烂打,死缠烂打不行就霸王硬上弓。把姑娘弄到手,然后玩完就丢。」

「……畜生。」

「更可恨的还在后头。那姑娘叫蓝心,原本已经和心上人定了亲,只差过门。运气不好,洗衣服的时候,被姜浩看上了。」

叶枝眼眸低垂,手拨拉着茶碗。

「那之后,姜浩便缠着蓝心,蓝心自然是誓死不从。直到有一天,姜浩找了个机会,将蓝心抓走。」

我攥紧手指:「她被……」

叶枝点头。

「这是皇城!」

我气得发抖,难以置信。

「她未婚夫呢?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欺负?」

「未婚夫?」叶枝嗤笑了一声,「姜浩将这事大肆宣扬,蓝心的未婚夫婿听闻后,立即与她解除了婚约,很快求娶另一家的『清白』女子,还骂蓝心是『不知廉耻的破鞋』。」

「为什么……」

「很奇怪吧。」叶枝静静垂眼晃着茶碗,「明明她是受害者,明明她痛苦、惨烈、无辜,可最后被辱骂、被诟病、被瞧不起的人却是她。那个姜浩,倒是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若是没有你,不知还要逍遥法外多久。」

我难受得说不出话,拿着茶碗的手不住地颤抖,几乎拿不稳。茶水泼在裙摆上,晕出一块深色的茶渍。

「蓝心呢?」我问,「蓝心她后来怎么样?」

「已经送到医馆了,大夫说好在没有伤到要害,休养一段时日,应该没什么大碍。」

我松了一口气。

「至于姜浩……」叶枝补充,「不用担心。你夫君已经亲自去办了。」

25

午间的时候,外边传来消息,姜浩被干净利落地赐死,午时就行了刑。

我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百里临的缘故,不过我很庆幸,至少往后蓝心不必再受到骚扰和威胁了。

我为百里临炖好汤,坐在书房等他,想着等他回来后与他好好谈谈。

然而,我等到晚膳的点快要过了,也没见着百里临半点影子。

我忍不住走出去,正好见着一名侍卫在外请求通禀,见了我后,立即毕恭毕敬地行礼。

「属下有事禀告太子妃。」

我便问他:「是太子殿下命你来的吗?他为何还未回宫?」

「回太子妃,属下正是来禀告此事,」侍卫道,「太子殿下被摄政王殿下逮住,抓去喝酒了。摄政王殿下说,太子殿下冥顽不化,他替太子妃调教调教,叫太子妃不必谢他。」

我听得笑起来:「呀,六皇叔回来了?」

「是,主子今儿个刚回来,」侍卫也笑,「给太子妃和各位公主、娘娘都带了礼物,想必不日便会送来。听说,给太子妃的礼物还有几分特别。」

「皇叔费心了。替我向皇叔道谢。」

「还是太子妃亲自谢吧,」侍卫朗笑道,「主子可喜欢来东宫了。」

侍卫拜别我,闪转腾挪,转瞬就消失了,看得出身手不凡。

叶枝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旁,感慨:「什么时候东宫也能有这种侍卫。」

我笑着去晃她的胳膊:「东宫这不是有你吗?」

她一脸无奈地用手指把我往上凑的脑袋顶开。

「少来。」她假意凶我,又朝侍卫离去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那摄政王又是什么人?摄政王不待王都,他摄哪门子的政?」

「你说六皇叔?他可是个妙人。」

左右叶枝来了,我也不再急着等百里临。

近日春光好,日落的时间也逐渐变晚,我同叶枝立在院中,正望见壮美的夕阳。

远处暮霭沉沉,晚霞漫天,倒是一幅叫人心旷神怡的好景致。我索性让柳絮端来茶具,又取了去岁的雪水,细细地烹了茶。

「六皇叔百里晃,是先帝最宠爱的孩子,天纵之才,文武双全。说起来,当初先帝还是一度属意他做新君的,」我将第一泡沸水冲过的茶汤丢进茶洗,随后将第二泡茶呈给叶枝,「但六皇叔对做皇帝半点兴趣也没有,整天沉迷诗词歌赋和琴棋书画。因为这个,他当初没少挨先帝爷的打。」

「怎么会有皇子不想做皇帝?」

「好像不止是六皇叔,」我回忆了一下,「我阿爹说,那会儿谁都不愿意即位。只是六皇叔嚷得最大声,说什么,『皇帝就是倒霉蛋,谁做谁是大傻蛋』。最后,还是如今的陛下下棋输了,认命接过了这个担子。」

叶枝无语凝噎,半晌说:「……先帝是被他们气死的吧。」

我抿了口茶:「至于『摄政王』这个名头,是临殿下刚任太子那会儿,陛下设的。陛下将六皇叔抓回来,逼着他辅佐太子。后来太子殿下长大了一些,六皇叔就甩手不干了,只是这摄政王的名号还是保留了下来。六皇叔说,这称呼挺威风的,留着也好。大家就继续这样叫了。」

叶枝沉思了一会儿,一脸嫌弃地评价:「听起来像个有大病的。」

26

叶枝喝完茶就说冷,猫回她的侧殿里去了。

我知道她定是又要翻墙出去逛,但也言笑晏晏地没点破。

她身上一直带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比如上次街市上用来束缚凶徒的镣铐,与我以往见过的镣铐不同,更为轻便耐用。

我至今不知叶枝究竟都带了些什么,只知道那些工具结实冰冷,都有特殊的用法。

告别叶枝后,我回小厨房将汤又温了一遍。

看了几卷书,及至月上中天,百里临都未回来。

我脱了外衣,如常就寝,几乎就要睡着时,却依稀听得门开的动静。

我强撑着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唤:「殿下?」

帷帐重重,随着来人的行止旖旎翩飞。

视线因为突然涌入的光亮还有些模糊,我尚未看清来者,便被那人扑了个满怀。

清雅的书墨香混杂着辛辣的酒味浩荡地袭来,我措手不及地接住他,倒在了榻上。

鼻尖认出了他的气味。

但,身上的伤口被压得有些疼。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伸手推了推他,小声道:「殿下,好重。」

27

百里临埋在我怀中,手臂渐渐收紧。

月光从窗外打进来,稍稍擦亮了空旷的寝殿。

寂静浓稠的黑暗中,百里临的呼吸烫得叫人无法忽视。我费劲地半支起身,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阿鹊。」他闷声道,「我知错了。」

我挣开他,手指拂过他的鬓角:「殿下喝了多少酒?」

百里临不答,顺势将侧脸贴上我的手掌。

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发烫,鼻息几乎将我的掌心灼出氤氲的水汽。

那些水汽汇成溪流,琤琮地流进我的心里。

我想将手抽回,却被百里临使力握住,微微偏了头,像是不解。

他抬起眼,光在他微湿的瞳仁中明灭,衬得他像一只被遗弃的幼犬。

我感到荒诞。

他望着我:「对不起……我惹你生气了。」

「殿下醉了,」我耐心道,「臣妾唤人来照顾您。」

百里临仿佛没有听进去。

他垂下眼,卑微而虔诚地亲吻我的手心。

我被激得蜷起手指,心上像是被砸下无数刀剑,疼痛而沸反盈天。

我努力撑起笑,回过头去哄他:「臣妾没有生气,殿下松手好不好?」

「不好。」

我生出一丝与小孩子对话的无奈感:「为何不好?」

百里临静了静,声音极涩。

「我不想再弄丢你了。」

28

夜风幽咽,百里临将我扯回去,从背后环住。

我若是有尾巴,这会儿应该已经炸了毛。

风撞击云窗,发出微弱的脆响。我慌乱得像一把拉满的弓,紧张到极致,反倒显得平静。

可过了许久,百里临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我略略找回声音,试探性地唤:「殿下?」

没回应。

他的额抵在我后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羞耻的热度。

听着他的呼吸逐渐平稳,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

百里临已经睡着了。

他本就不擅酒,即便这几年宫宴迫于太子的头衔应酬,也都是浅尝辄止,遑论喝醉。

过去百里临说:「君子慎酒。」

此时,我却有些庆幸他今夜的放纵,让我得以在这样混沌的暗夜之中,久违地端视他的面孔。

这些年来,百里临究竟改变了多少?

他不再劲装疾服,策马长街;不再会在看到我时扬起唇角,笑着招手;不再抓着我的手,肆无忌惮地跑过宫道。

东宫的风这样冷,冷到能将一个少年眼中的火焰尽数吹熄;东宫的风又这样重,重到能将所有的企望、所有的幻想、所有的任性,都沉沉压进一个人心底最深处。

我的少年本该做烈烈燎原的山上火,偏偏被捧上山巅,做孤冷无俦的云间月。

我何尝不知他难过。

他一步一步朝着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攀登,而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嘴角的笑一日日淡去,看着他的眉间逐渐皱出痕迹,看着他从神采飞扬,变得正言厉色。

就像一把剑,悄无声息地沉入海底。

我什么也没法做。

陛下缠绵病榻,黎民翘首以盼,他是皇室的太子殿下,不是我一个人的百里临。

我伸出手,认真抚平他的眉心,偷吻他紧闭的眼。

百里临似乎在睡梦中感觉到了什么,本能地将我拥紧,含混地喊:「阿鹊,你在哪啊?」

「我在这呢。」

帷帐缭乱,我摸索着捉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

「你没有弄丢我。」

29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百里临却并没有躺在我身边。

殿外鸟雀啼鸣,日光和煦,想来是个好天气。

晨起口渴,我哑声喊了几遍柳絮,都没得到回应,只得散着头发,独自披衣起身。

吹进殿内的风带着甜腻的花香味,我取了木簪绾起长发,用清水将自己收拾妥帖后,推门出去。

意外地,我在门前见到了百里临。

「殿下,」我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您怎么坐在这儿?」

百里临坐在檐下的台阶上,身上穿的还是昨晚的锦衣。听见我的声音,他回过头望,耳尖悄然泛红。

四下无人,侍从和丫鬟们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我冲他伸手。

百里临犹豫了一下,将手放上来,局促地握紧了我的指尖。

我将他拽起来,他站定后,却又略略向我靠近了一步。

「昨晚,」他目光闪烁,耳朵已然彻彻底底地红了,「弄痛你了么?」

我迅速地回忆了一番。

百里临进门那会儿,我的淤伤确然被他压得有些疼。

于是我诚实地点了头:「是有些疼,不过不碍事。殿下不必自责。」

百里临的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懊恼。

我不由伸手扶上去:「殿下怎么了?脸这样烫,怕不是染了风寒。臣妾这就去找……」

「别去!」

百里临倏然拉住我,将我扣进怀中。

我愣在他怀里,好半天才道:「……御医。」

「孤没生病。」

「可是……」

「阿鹊,」他语气沮丧,「对不起……」

我被动地环住他的后背,有些许不知所措。

「我是个混账……明明这样的事应该你情我愿,但我……我不清醒。我逼得你很疼,是吗?」

30

刹那间,我脑中乱七八糟的东西轰然炸起,如电光石火一般掠了过去。

昨夜百里临喃喃好热、难受,我担心他睡得不舒服,就替他去了外袍。

那会儿他嘴上虽嚷着热,手却将我抱得死紧,怎么也不愿松开。我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将他的外衫鞋袜剥了去。

夫妻之事,从前相府里的嬷嬷倒有浅浅教过我,但终究是雾里看花,没有学得太明白。

此刻回过味来,我也有些脸热。

所幸现下我藏在百里临怀中,他瞧不见我的神色。

「是我强求,」百里临喃喃,「成亲是,此事亦是……」

我被他说得一头雾水。

我与他成亲怎么就变成是他强求?

虽说是陛下和阿爹的意思,但我哪里表现过不情愿了?

百里临却还将我抱得更紧:「……我对不住你。」

我听着他的话,冷静下来,突然就起了捉弄的心思。

「是呢,」我压着笑,「昨夜殿下未免太不饶人。」

百里临的身子明显又僵硬了几分。

我踮起脚,俯在他耳边吐息:「就这样喜欢臣妾么?」

百里临张了张口,并不应声。

他避开我的目光,眼里满是羞恼。

我放下脚跟,又道:「殿下昨夜醉酒,说什么都要睡在脚踏上,臣妾怎样劝您都不听。将您弄上床,确实累得臣妾全身都疼。」

百里临静了静,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半晌,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喊:「林、鹊。」

恶作剧得逞,我立即挣开他,笑着向院里逃。他却果断地抓住我的后衣领,好整以暇地将我拖了回去。

我就像被捉住后颈皮的猫,瞬间没了张牙舞爪的底气。

百里临步步紧逼,手掌护着我的后脑,将我撞在廊柱上。

我不由缩了缩。

他低头睨着我,一双眼邪气流窜,凉得几乎翻出下三白。

「孤的太子妃,什么时候学会捉弄人了?」

不妙。

我好像……有点得意忘形了。

背后是冰冷的石柱,百里临扣着我的腰,愈发靠近。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咳。

31

叶枝站在不远处,神色波澜不惊。

「差不多得了。」

她身边站着熟悉的三个人。

百里念双目圆睁,正津津有味地吃核桃仁。

易见左手挎着个小篮,右手拿着把核桃钳,正在给百里念夹核桃。

摄政王百里晃摇着玉骨扇,五彩斑斓的衣袂随风晃荡,错杂灿烂。

他站在一身素裳的叶枝右侧,仿佛一只开屏的孔雀。

孔雀说:「继续啊。」

百里临别开脸,似乎相当不想面对当下的状况。

我聪明地从他的手臂下钻出去,规规矩矩地站到一边,将在场诸位问候了一遍。

「六皇叔,公主殿下,驸马爷……枝枝。」

只有叶枝「嗯」了我一声。

百里晃停了扇,挑了挑眉:「怎么就不继续了?本王看得正起劲呢。」

「就是就是,」百里念也跟着嚷起来,「我还道太子哥哥是块木头,没想到私底下这么强势。配上皇兄这皮相,便是南风馆最好的小倌也比不上!」

易见猛然看向她:「你怎么知道南风馆的小倌什么样?」

「够了!」百里临恼羞成怒地喝止,「这里是东宫!谁准你们擅自进来的!成何体统!」

叶枝道:「我住东宫。」

易见甩锅:「我跟媳妇来的。」

百里念再甩锅:「我跟皇叔来的!」

百里晃顿了一顿,漂亮的孔雀眼生生挤出两滴泪。

「临儿真是大了……对亲叔叔都敢这样凶了。」

百里临:「……」

32

百里临拿他这个皇叔一向是没什么办法的。

直到我们几人都在正厅坐定,百里临都还沉着一张脸。

百里晃倒不介意,无所顾忌地与他勾肩搭背,絮絮地调笑。后来不知道百里晃是说了什么,百里临脸色一变,登时将架在自己身上的胳膊用力丢开。

「皇叔慎言!」

百里晃手扶了个空,悻悻地提高音量。

「怎么了吗?不行直说啊!皇叔帮你治!不丢人!」

「不必!」

其他几人看着被追逐的百里临,眼神中都流露出一丝同情。

我对百里临的状况爱莫能助,转头问百里念:「你们怎么和六皇叔一道来了?」

「门口撞见的,」百里念乖巧地捧着云片糕,「我们原本想通禀,但六皇叔听说太子哥哥把正殿附近的宫人都遣开了,非说有鬼,带着我们一路摸了过去。」

她将糕片细细嚼了咽下。

「嫂嫂你别说,还怪刺激的。」

我尴尬地扶住额。

「那么,」叶枝出声,「你们原本是想来说什么?」

易见如梦方醒,连忙搬出一沓书卷。

「我测算出了下一次五星连珠的日子,所以想再来问问你,你真的确定要回去?」

「确定。」叶枝扫了一眼纸上密密麻麻的符号,「下一次是……一个月后?」

「准确地说,三十四天后。」

叶枝垂眼摩挲过纸张,淡声问:「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也没什么,」易见扶了扶眼镜,「这事儿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你运气好,碰上我了。」

「说重点。」

「依着这古籍的描述,现代人从这个时空回去,会付出一些代价。」

「代价?」

「这个代价有可能是任何东西。换言之,你回去后,缺胳膊少腿也未可知。」

我担忧地看向叶枝。

叶枝皱眉揉着太阳穴:「……就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有——」易见精神抖擞地拉长尾音,「我可是天才,怎么可能解决不了这种小小的困难呢?」

我松了一口气:「真的?你保证能把枝枝安全地送回家?」

「我改良了法阵的构架。通俗点说,我把一个随机的变量给了确定的赋值。就像是在现代支付方式里,调整了优先扣款顺序。现在叶枝再进行穿越,系统只会从排序第一的卡里,扣除所需的金额。」

叶枝领会到了易见的意思,追问:「所以,它现在扣除的是什么?」

「记忆,」易见说,「一言蔽之,你在华阳所有的记忆。」

33

鱼食落入水中,惊起一片涟漪。

「娘娘,」柳絮纳闷地提醒,「您都喂了一上午的鱼了。这些鱼都要被您喂得撑死了。」

意识回笼,我看着池中摇头摆尾的锦鲤,迟钝道:「是吗?」

「是——」柳絮拿过我手中的鱼食,「您到底怎么了?连着几天都这样心不在焉,前几日熬汤误了时辰,喝茶又险些烫伤手,完全不像您啊。」

「没什么。」

我拍掉手上的鱼食残渣,扭头走回殿内。

柳絮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我停下步子,问:「还有多久到春猎?」

「春猎?唔……大概还有十天?」

柳絮一个不慎,撞上我的后背。

她摸了摸被撞疼的鼻子:「娘娘怎么突然问这个?往年春猎,也不见娘娘这样上心。」

皇家春猎,是每年春季皇室宗亲的例行活动,一般开始于三月底,持续十五日。

易见上次说,下一个五星连珠之日,恰好就在春猎后。

也就是说,过完春猎,叶枝就会回到她的时代。

并且,她会忘记华阳发生的一切。

好事。我想。

她终于可以回到她的世界,继续做她想做的事了。

柳絮在我身旁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反应过来,笑得歉疚:「抱歉。我又走神了。」

「使不得!您怎么说这样的话!」柳絮惊奇地瞪大眼,「您是主子!主子是不需要对奴才道歉的!」

忽然,一名大宫女在殿外叩了叩门框。

「太子妃娘娘,」她温善地行了个礼,「皇后娘娘请您去一趟。」

34

我跟着大宫女迈进坤宁殿的时候,皇后娘娘正坐在凉亭内,和一名身着异族服饰的少女对弈。

少女收着腿坐在石凳上,满身银饰,样式别致的黛紫色织锦衣露出精巧白皙的后腰,美得理直气壮。

如果我没猜错,这大约就是年前苗疆送进宫的那位圣女。

圣女没注意到我,托着下巴,手指犹犹豫豫地捉了颗棋子要落步,被皇后轻轻拦下。

「不可以这样下哦,阿妩,」皇后轻声细语,「昨日才告诉过你,『相』有相眼。被堵住了相眼的相,是没有办法飞起来的。」

我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静静地福身,没有作响。

皇后却像才望见我似的,笑眯眯地招手。

「鹊儿来啦,快过来坐。」

我听话地走过去。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坤宁殿,也不是我第一次见着皇后与其他后妃其乐融融。

皇后家世显赫,父亲是在先帝时期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覃侯爷。

覃侯是出色的政客,当年奔走列国,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使得南嘉、仙砚等国放弃连谋,转而与华阳建交,合力抗击西隼。之后开拓商路,至今还把握着西南要道。

皇后承袭门风,亦手腕过人,作为覃家独女年少入主中宫,多年来执掌六宫,从无错漏。

虽说当今陛下是个多情种,后宫中的花儿开了又败,一茬接着一茬,皇后的地位却一直相当稳固。

我谨慎地走到近前,苗疆圣女回头看我,一双眼睛像蝶翅一般扑闪惑人。

透过齐眉的刘海,我隐约望见她额角有块疤,突兀得可怖。

「你是什么人?」

我恭敬低头:「臣妾林鹊,拜见圣女大人。」

「林鹊,噢,就是小太子每次进宫都要提的那个姑娘?」

皇后面露无奈:「阿妩,临儿岁数比你大。」

「管他呢。」

圣女干脆利落地从石凳上跳下去,脚腕的银铃叮当作响。

她小跑到我跟前,伸出一双藕臂,笑盈盈地抱住我。

「你真可爱,蝶妩喜欢你。」

35

我没想到,鼎鼎大名的苗疆圣女会是这样的孩子心性。

都说苗疆那块地方龙潭虎穴,女子蛇蝎心肠,皆擅巫蛊之术。如今见了蝶妩,可知传言不可尽信。

蝶妩好动,没下多久棋便爬到院里的石榴树上吹叶笛。

我与皇后继续坐在亭中,婢女重新端来香茶,皇后取过一盏,润了润嗓。

「先前听闻你在街市中为凶徒所伤,如今可好些了?」

「谢母后记挂,臣妾无碍。」

「本宫久居深宫,消息素不灵通。这两日方听下边的人说,你与新来的神女相处得不错。」

我颔首:「叶姑娘是位出色的女子。」

「如此,本宫也安心了。」

我微微一僵。

「陛下有意让神女在春猎后正式嫁入东宫,」皇后从容自若地盖上茶碗,「你的意思呢。」

我忍着心下刺痛,笑得柔顺:「东宫大事,儿媳不敢妄言。」

皇后不置可否,描着鲜妍蔻丹的手指似有若无地在石桌上轻点。

「鹊儿,你可知本宫当初为什么属意你做太子妃?」

「臣妾不知。」

「因为你懂事、乖巧,但不愚蠢。」

她站起来,一边遥遥望着树上晃着腿的蝶妩,一边盘玩手上的金刚菩提手串。

那菩提子边缘都已玉化,看起来被养得很好,只是尺寸宽松,不似女子款式,倒像是哪位公子王孙的旧物。

顺着皇后的目光望去,阳光穿过叶隙落在蝶妩身上,衬得她灿烂又天真。

不像这个宫里的人。

「这个宫里不缺听话的人,也不缺聪明的人,却很缺听话又聪明的人。」

皇后温柔地看着我,我深深地垂下头,交叠双手高过头顶。

「臣妾明白了。」

「你入东宫两年,仍没能为皇室开枝散叶,本宫不怪你。只是很多事,临儿任性,你不能跟着他任性。」

她握住我的手,将我扶起来。

「本宫听说,太子至今还常常夜宿书房?」

「殿下忧心国事,日理万机,常常在书房忙到深夜。臣妾不敢打扰。」

「国事固然重要,但皇太孙也很重要,」皇后道,「现如今,东宫除了你这个太子妃,半个侍妾也无。这在历来的皇子中,都是绝无仅有的事。」

我恭顺地听着,并不言语。

「本宫想,到时挑选两位良娣,同神女一道送入东宫。」

我的手收进袖中,缓慢地攥紧。

耳边皇后的声音还在继续:「本宫和陛下商量过了,虽然依着先帝爷定下的旧制,历来神女入皇室都须为正室。可你是早定的太子妃,林相亦是华阳的肱股之臣。若真要以神女将你取而代之,恐引民间非议,也恐寒了朝臣的心。因此,你依旧会是东宫唯一的太子妃。至于神女,陛下会赐封她为『祥瑞太子嫔』。往后,你们就一同好好服侍太子殿下。」

我喉头一堵,竟然应不出半个「诺」字。

见我没回话,皇后又和颜悦色地唤我的小名:「鹊儿?」

「臣妾在。」

「本宫相信,你会是最完美的太子妃,」她微微一笑,「不要让本宫失望。」

我合了合眼,如常地挂起得体的笑容。

「臣妾,谨遵母后教诲。」

皇后再次握住我的手,安抚般地拍了拍。

她的手温暖干燥,此时却像冰冷的雪水一般,轻易就将我这些日子刚刚萌芽的妄想浇熄。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多难过。

我只是恍惚地想:还好,叶枝就快要走了。

还好,只有我会被困在这里。

36

我走出坤宁殿,蝶妩仍坐在枝头。

三两只彩蝶就像有灵性一般绕在她身边,无忧无虑地翩飞。

她转头望见我,快乐地朝我挥手,露出一个可爱的小虎牙。

我亦冲她挥手。

我忽然想知道,如今成熟理智的皇后娘娘,是否也有如此年少烂漫的模样。

步辇向东宫行去。

柳絮随在一旁,却忽然回头望了望。

我问:「怎么了?」

她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奴婢是在可惜。」

「可惜什么?」

柳絮道:「蝶美人是苗疆的圣女,众星拱月,生得又极美。若肯顺从陛下,往后在宫中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苦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我没听懂。

「什么叫,『她』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柳絮自知失言,轻呼一声捂住了嘴,又欲盖弥彰地压低声音。

「娘娘你不知道,咱们这个蝶美人,侍寝第一天就将陛下刺伤,随后自己撞了柱。」

我面色一凛,低声呵斥:「不得胡言!」

「奴婢没有乱说,」柳絮委屈道,「宫女们都知道,蝶美人誓死不从。听说,是进宫之前有心上人呢。」

柳絮又回头看了一眼。

「什么心上人能比得上陛下呀。蝶美人糊涂。」

我攥紧扶手:「后来呢?」

「后来?后来皇后娘娘出面,不知说了什么话,总之好歹是将蝶美人保了下来。再然后蝶美人醒来,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除了自己的名字外,什么都不记得,心性倒退稚如幼童,额上还留了好大一个疤,」柳絮叹了口气,「真是可惜。」

风越过宫墙,吹得人有些冷。我拢紧身上的剪绒披风,瑟瑟出声:「于她而言,未尝不是幸事。」

37

直到晚上在桌边刺绣,我都还在想蝶妩的事。

因为想得太过入神,连叶枝走进来都没注意。

叶枝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惊得一激灵,手上的银针刺破手指。

鲜血渗出,我「嘶」了一声。

叶枝将我拽到水盆边清洗伤口,语气无奈:「我算知道柳絮那丫头一惊一乍学的谁了。」

我不服气地反驳:「你少乱讲!我平日里端庄持重,哪里就一惊一乍了!」

她被我呛得面露诧异,眼里却升起微末的笑意。

「大小姐最近脾气见长啊。」

我有点脸红,但还是努力找补:「我可是太子妃……太子妃脾气大点,不可以吗?」

「太子妃不可以,但林鹊可以。」

确认我的手指没有什么大碍后,叶枝放开了我的手。

走回房内,她拿起我刚刚在绣的东西,随口问:「在绣什么?看起来像是荷包,给百里临的?」

「给你的,」我走过去,将针线拿回手里,仔细地绕好,「你之前说你在现代的工作很危险,我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只能绣个荷包让你带着,保佑你平安了。」

叶枝看着荷包,神色挣扎。

「林鹊,」她说,「你知道我会忘记你的。」

我的笑在嘴角僵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我知道。」

我不躲不闪地扬起眼睛看着她。

叶枝盯着我,最后挫败地低了头。

「荷包里会有香料。我的工作,不太适合带着有气味的东西。」

我的脑袋耷拉下去。

「……空荷包可以。」叶枝别开眼,追补了一句。

「那我不放香料!」我忙道,「绣完了就给你!」

「好。」

我扬起唇角,叶枝看着我将刺绣收到一边,不自然道:「这点小事情,也值得你这样高兴。」

「当然高兴啊,」我伏到桌上,「你是我这些年交的第一个朋友。以前未出阁的时候,我还常常和各家小姐们一起玩,嫁入东宫后几乎就没有了。也就只有念念,偶尔会来看看我。」

「十三公主心性率直,以后有什么事,你可以多跟她说说。」

以后,没有叶枝的以后吗?

「她还是个小丫头,」我收拢思绪,微笑,「说起来我还算是长辈,哪能劳烦她呢。」

叶枝不以为意:「朋友间哪有什么劳不劳烦。」

烛影摇红,我将目光转向叶枝,犹豫着又开了口。

「说起长辈,我今天……进宫面见了皇后娘娘。」

「哦,她说什么?」

我想了想,决定不告诉她春猎后成亲以及皇后娘娘要给宫里塞两个良娣的事。

她就快能回家了,这个节骨眼上,我不想给她添堵。

「没说什么,」我小声搪塞,「皇后娘娘对我很好,只是,我好像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叶枝静静地看着我。

我被看得心虚。

似乎我在叶枝面前总是无所遁形,她总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要逞强,」她叹息一般地说,「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吧。」

我自嘲地苦笑:「不行。那样可就不是完美的太子妃了。」

「那就不完美好了。」

我愣怔:「什么?」

叶枝吐字清晰:「谁说你必须完美?」

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微微睁大了双眼。

「林鹊,别把自己逼得太狠了。弓弦绷得太紧会断,人也一样。虽然每个人都会死,但不是每个人都真正地活过,」她郑重地看着我,「我改变不了其他人,可至少希望你,不要做活着的死人。」

我的唇止不住地颤抖。

我竭力将唇咬紧,镇定心绪,最后避开她的目光:「枝枝,我没有选择的权利。你知道的。」

「如果有呢?」

「……什么?」

「如果我说,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回去呢?」备案号:YXA1Gnmrx3rcOyPB5lGcpQp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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