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重生在反派boss的床上」为开头写一篇故事?

我重生了,一睁眼,容珩俊颜如玉,正淡笑看我。我腾地翻身而起,一把将他压在身下,疾言厉色,「狗贼受死!」

另一只手本能摸向腰间,原本悬挂匕首的地方……空空如也!再一低头,一身绫罗软纱,身段窈窕婀娜,哪里还是我的身子!

容珩被我压在下头,懒洋洋笑着,「婉儿,瞧你方才睡得熟,魇着了?」

我盯着容珩的脸,神色怔怔。

死前刀刃划过脖颈的森凉尚未散去,长阶孤影,幽深宫墙犹在眼前。我叫江长娆,承锦四年七月初八夜,自戕于慈宁宫,享年二十三,死时,位及太后,有一养子。

眼前这位我也认识,三皇子容珩,我的宿敌,谋划多年都没能整死他,命硬得很。最终我棋差一招,兵败被囚。容珩赠了我三尺白绫,一壶毒酒,一柄青刀,让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方式,自行了结。

我选完了,可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婉儿……婉儿……

脑中一根弦紧紧崩起,于最紧时乍然崩断,沉落渊薮。

容珩的走狗孟婉?!

那个起于微末,于烟花之地广布眼线,屡次坏我好事的孟婉!

我摸着自己的身体,心沉入谷底。这该死的凹凸有致……

一时间,给我把刀,我都不知道是先捅死容珩好,还是捅死自己好。

容珩温柔地替我将发丝刮到耳后,「婉儿,明日太后发丧,你替本王瞧一眼吧。」

轰!

此话如洪流回笼,撞得我魂飞魄散,我再也支持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手一软,跌在容珩怀里。

我不光重生了,还重生在自己死去之后。

容珩温热湿润的鼻息软绵绵吹进我的耳朵,淡淡的木梨香清晰可闻,他揽住我的腰肢,指尖拂过我的眉眼,笑着问「方才还要杀我,这会子又不杀了?」

这温润的语气,话里藏刀的性子,真切地提醒我,不是在做梦。

一朝云端跌落,我勉强定了定心神,犹如丢了三魂七魄,恍惚道,「方才妖妇入梦,欲取王爷性命。那话,是对她说的。」

妖妇是前朝众人对我的蔑称。

谁叫我这个太后当得名不正言不顺……

当年先帝病危,我云英未嫁,作为户部侍郎家的嫡女被选进宫中冲喜,先帝一连临幸了六个妃子,我是第七个,那一夜我跪在床前,身上的锦褥纹丝未动,眼睁睁看他纵欲过度咽了气。事后从匾额后边扒出了遗诏,皇位传给了六岁的容谚,去母留子,宰丞辅政。

先帝是个狠人,临走前对我说,他睡过的女人,要通通陪着下去,我这样来不及侍寝的,就算了。

后来,容谚的母妃逼上头来,非要我代她去死。她说,容谚的母妃,必须是太后。

我在宫墙下坐了一夜,想明白了。先帝在容谚的亲娘和我里,选了我。天明儿,我提刀进了殿,一刀捅进贵妃的肚子里,鸠占鹊巢,成了太后。自那以后,我只有一个目的,辅佐容谚坐稳皇位,清逆臣,诛叛党,安安稳稳地过完余生。

可惜这一切,都被容珩毁了。

当年存了私心留他一命,终是养虎成患。

容珩尤自笑看我,刮刮我的脸颊,一副宠溺模样,「年纪轻轻的,满肚子心事,从前你黏着我听你讲,现在怎么跟个锯嘴葫芦似的?」

我回神,心底一阵恶寒,只觉得他面目可憎。

我靠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不想让他看见我细微的表情。纵使龙潭虎穴多年,遇上这样奇诡的事,我慌啊。我刚才干了什么?我说,狗贼受死。

「王爷,人死如灯灭,还看什么呢……」

容珩仿佛忘了刚才的事,枕着手臂道,「去看看她死透了没。」

死透了吗?

我笑了笑,「那必然是死得透透的。」

容珩忽然凑到我耳边,笑道,「婉儿,你不对劲。」

我脖子一冷,容珩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抚上了我的后颈,我装作喝醉了酒的模样,死死贴在容珩胸膛上,笑呵呵道,「王爷,妖妇可怖,人家没缓过劲儿来。」

说这话时,我的手已经悄悄探在他的颈子旁,若他想杀我,必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容珩手划过颈后的骨节,拉住我的领子轻轻一提,笑出声,「你抢什么?本王是说,你这衣裳带子,系得不对劲。」

我的手倏然松垮,随意地藏进被褥里。容珩啊容珩,看他是雾里看花,像花,却是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刀,稍有松懈,便被刮得皮肉不剩。

从前我依靠诸多势力与他纠缠,勉强打个平手。今夜与他对上,鼻息交融,才真正见识到他的可怕。

容珩哼笑一声,拍了拍我的背,「叫你贪杯,起来罢,压得本王难受。」

我避他如蛇蝎,巴不得离远一些,从榻上爬起来,偏头,余光扫见了一壶酒,桌上杯盏倾倒,若隐若无的酒香在我鼻尖打转。

有趣……一滴香……

先帝最后,就是靠这个吊着一口气快活了不少日子。

孟婉想做什么?对主子暗生情愫,功成之夜,霸王硬上弓?

那孟婉是怎么死的?我动了动腿脚,不疼不痒,不是死在那事儿上的。

容珩解了困,曲起一条腿坐起来,我被锁在两腿之间,下不去,只好一扯嘴角,柔声道,「王爷好坏,奴婢睡着了,您也不喊我。」

容珩好整以暇地看我。

看得我心里又是一突。

他在一片昏黄的烛火里,伸手轻轻挑起了我的下巴,「婉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江长娆附身了。」他啧啧叹着,露出后怕的神色来,「方才给你把刀,你是不是就捅进去了?」

我心一沉,容珩太精,一句话就让他起了疑。甚至让我去瞻仰自己遗容,看看死透了没。

容珩也不打算听我回答,仰着头,沉沉的眸色越过山岚冷月,望向远方,「呵……狗贼,婉儿,你好的不学,偏学了她骂人,叫我心寒。」

我哂笑,「王爷宽心,那贼妇便是一身枯骨从坟里爬出来,也成不了大事。」

容珩没有我意料之中的欣然自喜,他神色不变,枯坐床边宛若一座雕像,喜怒不形于色。

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原地坐化了,容珩才收回了目光,声音缥缈不可闻,「便是她一身枯骨,也要亲眼看着她烧干净了,化成了灰,我才死心。」

我忍着将他挫骨扬灰的冲动,点头称是。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好不容易重来一回,我将他伺候好,说不准容大爷一高兴就能放我远走高飞。

「婉儿,你想什么呢?」容珩看透了我,笑得如沐春风,「这辈子,你只能留在本王身边,替本王做事。」

我一直提防容珩对我心生歹念,可容珩却像搭错了筋,拉着我在风口坐了一夜,演了一出神女有心,襄王无意的戏。

他总是出其不意地试探我,我借着撒酒疯,晕晕乎乎闭口不言。后来被他惹毛了,开始言辞激烈痛骂江长娆不是东西。每当这时,容珩便笑看我,骂到兴头上,还为我鼓掌喝彩。

「本王以前怎么没发现,我的婉儿骂起人来妙语连珠,不带半个脏字?」

我可真是开了眼,为了跟我上辈子撇清关系,我旁征博引,借鉴了前朝文官痛批之词,加以造句,便骂得精彩绝伦,不带重样。

我含蓄道,「王爷谬赞,都是您教得好。」

天明,容珩终于肯放了我,从榻上站起身子,一步迈下去,施施然跑到炉子边添炭火。

我抖落一身寒气,跟上前去,「王爷,此事还是奴婢来吧。」

我伸手握住了炭钳,容珩的手还没撤下去,抬起眼来笑意浅浅地看着我,「喝了酒,连本王的忌讳也忘了?」

我像被烫到似的松开了手,依稀记起,有一年我与他被大雪封堵在御书房里。那日天冷,雪下得沉,稍时便及膝盖深。

彼时身边没伺候的宫人,我便顺手将炭给添上。

容珩那时瞧我,像看一个死人。

我当时估摸,容珩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做个添炭小厮,怕别人抢了他饭碗。我与他关系不好,他怎么看我,我便怎么瞪回去。

如今被他沉沉的目光盯着,我直接跪下去,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王爷恕罪,奴婢斗胆弄来一滴香,肖想王爷恩宠,不成想自食恶果,今晨脑子便不清醒了,日后恐难当大任。王爷能否念在奴婢忠心耿耿的份上——」

「留你个全尸?」容珩一边戳弄炭火,一边接话。

他见我沉了脸,愉悦道,「婉儿,我放你走了,江家未必肯放你。我为你遮风避雨,你反倒向往外面的风雨飘摇。当年在外头吃的苦,都忘干净了?」

江家……

我怎么将本家给忘了。

那夜孟婉亲自将白绫和青刀送进慈宁宫,依着父亲的性子,即便容珩不放人,他也得派刺客来取孟婉性命。

眼下的确不是离开容珩的好时机。一则,我得让父亲知道,我还活着,以免老爷子被仇恨蒙了眼,乱杀一气。二则,孟婉前半生依附容珩而活,知道他太多秘密,不断干净了,容珩自己就会杀人灭口。

「王爷提携之恩,婉儿没齿难忘。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其实,只要不动江家,随他篡权夺位,还是杀人放火,都与我无关。重来一回,若不能混吃等死,就选个大腿抱。我瞧容珩就不错,不光我自己抱,还得拖家带口地抱。

容珩添完炭火,炭钳被咣当一声,扔回盆里。

他伸手,我立即递上帕子,看他慢条斯理地擦手,一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模样。

我心生怅然,上辈子,我不是没肖想过容珩。想我妙龄年纪,困守宫墙,除了问朝理政,就是今儿瞧瞧哪家公子好看,明儿想想如何才能提拔几个好看的拎到眼前来。

在容珩尚未崭露锋芒前,我与他,其实和平相处过一阵儿。

容珩搭着帕子,笑着问我,「还愣着做什么?江长娆都出京了,你若不去送她一程,当心夜里来找。」

入宫多年,与亲人相见的时候少之又少,如今机会摆在眼前,连脚步都急促起来,自己给自己绊了一跤。

「急什么?」容珩瞧我的笑话,「江长娆活着斗不过本王,死了还能找上门来?」又在我身后懒洋洋揶揄,「你穿成这副样子走出去,是要逼着本王纳了你?」

我才想起孟婉这傻缺为了勾引容珩,把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了,动作一大,便是玉波横颤,遍体生香。

到底不是我自己的身子,没太大执念。我走进屋里,当着容珩的面,换过了衣裳。容珩倚着屏风,眼前美景自是一览无余,笑道:「本王有些后悔了,昨夜是哪根筋搭错了,偏要与那柳下惠赛个高低。」

孟婉的身段,真是万里挑一的软,当年她初踏京城,舞姿婀娜妖娆,引得一众官门子弟为她寻花问柳,一掷千金。

京中总有人说,她出身低贱,可惜了一副好皮囊,若入宫为妃,母家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偏这么个美人,早就被容珩收为己用,不承想,还是个清白身子。

我慢条斯理地裹上衣服,学着孟婉的样子替自己簪好头发,「王爷高风亮节,可莫要笑话奴婢了。」

容珩笑眯眯地揣着手,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

「上一个说本王高风亮节的,已经躺在棺材里了。」

当年他党同伐异,逼我放权,我恼羞成怒,只说「殿下真是高风亮节,本宫望尘莫及。」

末了,换来他赐死的老三样儿,让我自己选。

「王爷,我和旁人,还是不一样的。」我打扮好,兑了口脂用小指沾了往唇上一抹,镜子里的人霎时间少了风尘,多了娇俏,「旁人嘴里没好话,奴婢却是真心『夸』您呢。」

京城外的土道上,我骑着马,尘土四起,将将赶上了送葬的队伍。小皇帝素来与我不亲厚,以为不过是草席卷了送乱葬岗去,乍见这般大的阵仗,我惊了惊。

唢呐吹得震天响,悲切哀痛,纸钱被一束束抛向高空,伴着秋风,竟升起几分悲凉。我前夜自戕而死,下手的时候生怕不够利落受二遍罪,便将短刀抵了门墙冲进脖子里,流了好多血,不知道父亲和哥哥替我殓尸时,可还受得住。

举目四望,为首抱着牌位,一身麻衣,冷着脸走在前头的,不是我大哥江鹤又是谁?

我打马上前,张了张嘴,半晌,只憋出个,「江公子,节哀。」

江鹤淡淡扫我一眼,带着杀意,吐出一个字,「滚。」

旁边的素色马车里,传来一声声沉重的咳嗽,我扭头,父亲坐在里头,帘子敞着,初秋的凉风吹起他一撮雪白的山羊胡,冻得嘴唇发紫。

他容色缟素,双目腥红,一副强打精神的模样,似乎自我死后,就没睡过安稳觉。母亲呢……她没跟来,大概忽闻噩耗,在家里一病不起了。

我眼角酸涩,想劝他放下帘子。

他望过来,与我对上眼,满目森凉,「怎么?容珩还想让你来瞧老夫的笑话!你告诉他,有我在一日,他就别肖想那个位子!六皇子即便不是长娆亲生的,老夫也得替她在九泉下争口气!呸,狗屁东西!别在这碍眼!」

我爹护短,往日里笑眯眯地小娆小娆唤个不停,这还是头一次,我被他指着鼻子骂。

我鼻头一酸,扑哧笑出来。

江鹤锵一声脆响,拔出剑来指着我,「你还敢笑?」

我这才意识到,此情此景,人家女儿躺在棺材里,你风尘仆仆而来,拦在亲眷面前,笑出声来,何等狂妄!何等失礼!

我轻咳一声,面无表情道:「江大人中气十足,小人便放心了。」

这话用孟婉的嘴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讽刺,我爹一口气没上来,朝着我扔过来一个茶壶,「我去你奶奶的!」

多说多错,我打马往回走。

其实我并非不愿与他们相认,苦主尸骨未寒,凶手站在坟头痴人说梦,不是江家人脑子坏了,就是我脑子坏了。

临走时,厚重的棺椁与我擦肩而过。上好金丝楠木,风光尊贵。看完心里压了块石头,挑去眼角一抹微微凉意,不知不觉,就走到城门口。

秋风吹来,我眨眨眼,容珩身长玉立,站在城外。

远处青山碧水,高风山岚,比不过他一席素衣来得清贵高雅。乌发浅披,眸光黯淡,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燥郁。

我以为他在等我,可骑着马这样大的动静,都没将他惊回神。我下马,陪他站在那儿,直到送葬的队伍渐渐走远,露水落了一头,发丝打了缕。

我在想,我是送我自己,他又在干什么?

容珩突然转身看向我,面无表情道:「看清楚了?」

我一愣,「没……」

好好的送葬,那棺椁又不是透明的,怎么瞧?

我说,「不过奴婢看江大人和江公子的神情,应该是彻底凉了。」

容珩笑道,「婉儿,若照你之前的性子,必得掀了江长娆的棺材板,瞧个明白。」

孟婉恨我,我知道,为何恨我,我却不知。

我到底不是真正的孟婉,我不在意刨自己的尸骨,父亲和哥哥却受不得侮辱和打击。

「多事之秋,奴婢忍得住。」我低眉顺眼道,又怕他疑心,添一句道,「您若实在想刨,趁着夜黑风高,奴婢再去一趟?」

自己刨自己,撑死还能凭空变个厉鬼找自己寻仇?

容珩用手里的黑边折骨扇敲了敲我的头,「得了,本王知你同那江长娆不对付,可万事不好做得太绝。你懂得为本王着想,我甚是欣慰,今儿便赏你陪本王吃酒去。」

合着现在装起圣人来了,赐我白绫和青刀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做人留一线呢?

我只当他单纯想吃酒,回过神来,他带着我站在聚芳楼前。所谓聚芳楼,因汇聚八方美女得名。孟婉由暗转明前,是聚芳楼的头牌。

容珩一只脚踏进门里,摇着扇子见我还停在门口,笑道,「婉儿,愣着做什么,莫不是近乡情怯?」

我敛下心绪,跟着迈进门去。

老鸨迎上来,眼风在我身上一转,浅浅笑开,「真是稀客,往日,您都不带孟姑娘来的。」

事出反常,我登时立在门槛那儿犹疑不定,想找个借口先行回府。他个糟心烂肠,绝不是一时兴起才带我过来。

容珩勾唇,目光沉沉看过来,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婉儿,本王今儿不想被人扫了兴致。」

他看出了我的退意,劝我识趣。

如今我的处境极为尴尬,昨夜费了一番力气才打消他的疑虑,今晨又因为一筐破炭让他再度生疑,随后,就因为我不肯掀自己棺材板,把我带来花楼。

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

心里将容珩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容珩让老鸨去准备雅间了,付了银两,回头笑我,「如今你是客,怕什么。」

我低头道,「婉儿出身低贱,不敢以客人自居。」

容珩拉我过去,骨节分明的手抚上我后颈凸起的骨节,亲昵地摁着,「婉儿,本王有没有说过,除了床上,其他时候都不准低下头去。你这骨节,美则美矣,但,太过卑微。」

我抬起头来,昂首直视他,想起容珩最难的时候,见着我,脊梁也是直的。那时我还说过,「容珩,旁人也许服你忍辱负重,服你卧薪尝胆,本宫却不,我欣赏你一身挺拔的脊梁,若有一日能伏在本宫裙下,也是美事一桩。」

容珩当日只笑着说,「娘娘尽管试试。」

那都是年少轻狂才说出的孟浪话,脖子后是容珩温凉的指腹,又被他懒洋洋盯着,记忆涌现,一把火烧上了脸。

容珩低头,俊颜如玉,靠得我极近,大庭广众俯身在我耳边呵气,「不过摸你一下,脸红什么?」

老鸨捂着嘴,从旁插话,「王爷,雅间备好了,孟姑娘不同往昔,您总得怜香惜玉,替孟姑娘着想。」

容珩应了一声,敲敲折扇,笑道,「是本王心急了。」

说完,揽着我上了二楼。

容珩个子高挑,我身为江长娆时,到他下颌。孟婉与我一般高,他随手一招,我便靠在他颈怀里,发顶摩挲着他的下颌。

容珩将我拉进雅间里,撩袍坐在榻上,一旁的水袖香从烟炉空隙里弥散而出,旁边摆了一张琴。

他往后一仰,「本王好久没听你弹琴了,婉儿,弹来听听。」

我头皮发麻。

听闻孟婉在柳州时,便以弹琴闻名,后来到了京城,更是一曲难求。

我那时候忙着辅佐小皇帝上位,哪有空管城里哪家花楼又多了个模样俊的,亦或是弹琴好的,我通琴曲,却不熟习。

心念一转,我委身侧坐在容珩身边,「王爷,您方才说婉儿是客,这样的活,婉儿可不干。」

容珩刷地打开折扇,抬起我的下巴,笑道,「在外头,你是客,是贵人,可别忘了,你的身份,是我这个主子给的,婉儿,你当真是被一滴香毒害了脑子不成?这种蠢话也说得出来。」

我一哽,撒娇这玩意,真是屁用不顶。

我替容珩捶腿,哼唧道,「奴婢不想弹……」

容珩笑看我一眼,也不恼,「主子不过是个身份,换个人也是一样,本王瞧着底下那个唱曲儿的就很不错。」

我忙道,「府里多个人作伴也是好的,王爷喜欢听曲儿,奴婢多招几个姐妹进来?」

容珩好笑地瞧我,「多几个人?」他摇头,「你个不听话的小东西,自是哪来的回哪去,本王纳几个,是唱曲还是弹琴,都与你没关系了。」

若我此时还是江长娆,必然已经搬起琴,劈头盖脸朝他砸过去。而孟婉,就只能委屈巴巴地,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在琴前,绞尽脑汁想着弹什么最简单,最让人瞧不出破绽。

「弹一首『良宵引』吧。」容珩斜倚画屏,抛给我还算简单的曲子。

幸好学琴之人,皆会一首「良宵引」,我稳下心神,抬指拨音,初始有些生涩,正要渐入佳境时,一柄折骨扇轻轻压在琴弦上,「婉儿,此音不准,没听出来么?」

他见我不说话,叹了口气,从背后揽过来,修长的手指按在琴弦之上,轻轻拨弄,用另一只手拧住琴轸,微调过后,七弦嗡动,琴音悦耳。

我竟不知,容珩也弹得一手好琴。

「试试。」

容珩将琴交还了我,再起调,便流畅得多。容珩合着拍,轻轻敲打桌面,是我太过紧张,一个不查。

铮!

两弦应声而断,狠狠弹在我手上,抽出两道细细的血痕。

屋里一阵压抑难捱的沉默,容珩闭着眼,慢悠悠道,「婉儿,你以前,从不奏残曲。」

我抹去手背的血珠,疼痛越发真实。

我说,「王爷,奴婢喝了一滴香……」

「哼……」容珩淡笑一声,「婉儿,别又拿你那套脑子坏了的说辞诓我。你成了傻子,也没见你吃饭往鼻子里塞。弹琴于你,家常便饭。」

我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狡辩,容珩继续道,「懒了就懒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你是本王一点点教出来的,如今指法生了,再教便是。」

我心底一哂,没想到孟婉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他问我,「抽疼了没?」

我拿帕子摁住伤口,摇头。

容珩叹了口气,头疼道,「普天之下,能被琴弦抽得皮开肉绽的,除了你,也就是江长娆那蠢货了。本王是造了什么孽,一下认识你们俩。」

我堪堪咧出一个笑来,别人骂你,还不能骂回去,普天之下,也没有比这更憋屈的事儿了。

此时,屋里的衣柜被叩响三声。

容珩习以为常道,「进来。」

我循声望去,衣柜打开,一黑衣女子从里头迈出来。

衣柜里,分明是个暗道。

「属下见过王爷,孟总领。」

我抬首望天,欲哭无泪,这又给我安了个什么奇奇怪怪的身份。

容珩拉我一把,摁着我坐在他旁边,「说吧。」

那女子先是犹豫一番,凝重道:「今日孟总领去郊外砸场子,给江老爷子气病了,江公子一怒之下,定了今夜亥正,取孟总领性命……」

容珩一听,捂着嘴低声笑起来,「婉儿,难不成,你真把江长娆的棺材板儿掀了?」

我:「……」

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我原先并不在意她的身份,如今提及江家,才多看两眼,这一看便愣住了,此人正是数月前,托母亲身边刘嬷嬷的关系进府的远房表亲,似乎叫……玫儿。

真是好得很!容珩的手,竟已插到江家里头去!

容珩察觉到我淡淡的不悦,挑挑眉,「不若本王先行动手,灭了江家?」

我僵硬地转头看着容珩,忍着揍他的冲动,「王爷,大局未定,贸然动了江家会遭人话柄,不妥。」

此话一出,就连玫儿也诧异地抬眼扫视我。

容珩凑过来在我颈间嗅了嗅,「婉儿,你上哪沾了一身圣人酸臭,开始替仇人说话了?」接着哼笑一声,刷地打开折扇缓缓摇着,「小没良心的,你今夜是死是活,可跟本王没关系了。」

从聚芳楼出来时,我忽意识到自己说了糊涂话。

天底下,哪有做下属的驳斥主子的道理。不论容珩出于什么心思帮我,都不该当面否了他的决断。

前方容珩背着手,悠然自得地走,我低着头,亦步亦趋。

半晌他突然停下来,我一个不查撞上去。撞得鼻尖发痛。

容珩回身,邪邪一笑,「本王还以为,你不知道怕。」

我后退几步,摸了摸鼻子哂笑,「王爷,奴婢少说,也跟了您不少年……起初盼着您好,不敢让您趟这趟浑水,可人家刀悬在头上,私心其实想求王爷帮一帮……」

这话说得怪寒碜人,有点想当什么又立什么。

容珩绕着我走了两圈,抬手不轻不重地揪住我的腮,「婉儿,我看你是深山老树修得成了精,脸皮厚得可以。」

我低着头,讪笑。

「脸皮厚耐打,日后谁骂王爷,我在前头扛着。」

容珩嗤笑一声,「人都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可从没听说还有往自己脸上糊老树皮的。你这副泼皮无赖的模样,是打定主意坑本王了。罢了,主仆一场,帮你一回,日后好好给我办差事。」

我应着,「奴婢这就拦车。」

容珩背着手,侧身问道:「拦车作甚?」

我一愣,「不回府?」

容珩挑了一兜桃酥来丢给我,「今夜抱月斋新启一坛秋露白,咱们去尝尝鲜。」

我咋舌,容珩不怕死,我却怕啊。依我看,最好的办法,是将王府围城铁桶,人躲在里头。他倒好,去个名不见经传的酒巷子,门上了栓都抵不过两脚乱踹,还秋露白,今夜江家就叫我两眼翻白……

容珩看出我的担心,悠悠然然地踱步过来,低下身子凑到我脸侧,转面看我,「你想回府?」

我攥紧了桃酥。

他忽的起身,低声笑道,「个人有个人的命数,来来去自由。只是,婉儿以为,除了本王,凭谁的身手,能护得住你?」

容珩一向不显山不露水,但有一年,我与他落魄于山野,大雪封山,他出了山洞不久,提了几两肉回来。那滋味我没尝过,也端着不愿问他。

直到后来宫宴上,有人为讨我欢心,进献了几只熊掌,舌尖一品,两种味道便刹那重合,叫我心惊肉跳。

江家的暗卫不是吃素的,我赌,容珩绝不会以身犯险,我赌,他运筹帷幄,言出必行。

容珩摇着扇子走远,我咬了咬牙,跟上去。

抱月斋可真没叫我失望。

一扇薄窗,两板木门,三副桌椅,四盏幽灯。

门口扔着件歪歪斜斜的杌子,裹了浆。旁边抱月斋三个字宛若蛆虫,刻在门板上。

透过窗子,挽了发髻的妇人低头忙碌。

容珩悠哉悠哉,站在门口,「秋娘,今年的秋露白启了?」

秋娘一抬头,看见来人,面露喜色,「就晓得您今日来,一直等着呢。」

她瞧了瞧我,又笑道,「孟姑娘也来啦?」

又是故人……我含糊应着,不置可否。

容珩站在门口,回身不咸不淡地瞧我,「还愣着作甚,去后院把酒刨出来。」

我诧异地瞪大了眼,「我?」

秋娘笑着将锄头递过来,看我傻傻站着,歪头打趣,「孟姑娘今儿是怎么了?可是病了?」

容珩哼笑一声,「她?她前儿瞎吃东西,烧坏了脑子。」

我掂量着手里的锄头,死沉死沉的,按捺住砸过去的冲动。孟婉手上挂着薄薄的茧子,一看就是做惯了粗活,可我哪里做过……

皱了皱眉,忍住没把「你有病吧」说出口。

容珩道:「不愿意刨酒,就去后院给自己刨个坟出来。」

我:「……」

我拖着锄头,铁头划过凹凸不平的石砖,镗啷作响,过门槛时,不情不愿地一拽,拽得门飘摇欲倾。

身后秋娘捂着嘴同容珩说笑,「……许久未见,孟姑娘脾气比往日大了一些。」

说是后院,其实就是在后巷子里拿枯树枝草草圈了片地,一棵老桑树歪歪扭扭立着,树下堆了一地酒坛子。

我一锄头下去,在结结实实的地上敲了个印出来,土纹丝不动。

我缩了缩脖子,周围空荡荡的毫无屏障,实在没有安全感,若是这会被自家的隐卫盯上,跑都来不及。若是挑明了身份……

隐卫不信,容珩起疑,两边都不待见我,死路一条。

我叹了口气,在黑夜中吐出森森薄雾来,像我的未来,迷茫不清。

「一会儿看不着就偷奸耍滑,本王若指望你,猴年马月喝上秋露白。」容珩不知何时已从屋里踱步而出,斜倚篱笆,勾唇浅笑。

分明是幽暗不可见的巷子,他身后的灯火却给他镀了层光晕,如幽风过山岚,清俊和气。他似乎永远是一副平淡祥和的模样,像团棉花,除了昨日,我出殡时,他眉眼间多了一份燥郁。

心口一跳,我拄着锄头,也对他笑,「王爷您见过傻子干活么?」我佯装挥锄,又在地上铲了两下,「您瞧,挖不动。」

「德行。」容珩笑骂一声,将黑边折骨扇挂在树枝上,走过来,接过锄头,高高举起,亲自挥下去。

一锄,入泥三分;两锄,深不见底;三锄过后,听见了铁瓷相撞的脆响。

「挖土总不需本王教你吧?」

我认命地蹲下去,扒开杂土,捧出一个不起眼的小黑坛子来。

也就脸一般大,封口用红线捆着,我刚要起身,容珩的手便携了大力按住我的头向下压去。

与此同时,头顶一凉,刀风擦着头皮飞过,当!砍在老桑树上。桑树嘎吱响了几声,朝着巷子倒下去。

我抱着坛子呆若木鸡,虽然死过一次,再来一回仍心有余悸。

「别愣着,往屋里跑。」容珩收了漫不经心的模样,声音森寒,不带温度。

我听他的话,几息之间,跨进后门去。

后院听那声响,容珩已经跟他们打起来。

我抽空回身看了一眼,刀光剑影里,容珩飞花穿叶,步履平稳,饶是被刀刀逼近死穴,他犹自从容,进退有度,一柄折骨扇,别退了数刀,被他使出了剑的威力。

再回头,屋里烛火摇曳,杌子被踢翻在地,秋娘不见踪影。我凝眉,暗道不好,抬步后撤,不料一柄长剑从脖子后伸过来,搭在我的肩头。

一股冷意如附骨之疽,蜿蜒进四肢百骸。

屋子里灯盏噼啪一声,灭了。

「孟姑娘,公子有令,今夜让你提头来见。」

那刻板又不带温度的声音,便是黑夜里,也听出来,是宗临。

江家隐卫之首,我哥贴身随侍。

我的阿临哥哥。

眼睛一酸,心神激荡,喜悦盖过了恐惧,希望在心中升腾。后院刀剑未停,容珩还不知道,只要我开口……

只要往前走一步……

我张开嘴,嘴唇发颤,「阿——」

「呜呜……」秋娘哀戚之音从黑暗里响起。

如一记闷棍,敲得我心一沉,声音卡在喉咙里,血冷下来。

我从未如此刻般觉得窒息,被人攥着喉咙,眼睁睁看着生的希望从指尖滑走。

我要做一个选择,要么,挑明身份,杀了秋娘;要么,继续做孟婉,要杀要剐,全看宗临。

我想起容谚的母妃逼我去死的那晚,我在宫墙下枯坐一夜,天明,提刀进了殿,一刀捅死了那个女人,从此寝食难安,昼夜难眠,这一次,我又该如何……

我不是善人。

扪心自问,这辈子做过不少亏心事,杀母骗子,欺上瞒下,可有一条,弱小者不杀,无辜者不杀。容谚年幼,我没有动手;当年容珩被牵累进谋逆案里,他无辜,我亦没有动手。

今夜秋娘无辜,不该因我而死。

我闭上了眼,声音是深深的无力,「要杀要剐,烦请提到江公子面前,我亲自说清楚。」

我抬手,抓起了自己的头发,「不是说提头来见么,提着了,走吧。」

身后是一阵罕见的沉默。

脖子上的刀刃松了松。

我转过身,借着月光,看见了宗临的胡子青茬,他憔悴了。江家的人过得都不好。

我问,「不走?」

「走哪去?」后院门口,有一道人影懒洋洋站在那儿,「宗大人,一声不吭就绑了我的人,不该给本王个交代?」

宗临收了剑,淡淡看我一眼,转过身去,「害了小姐的人,都该死。」

容珩冷笑一声,一脚踹断了歪了一半的木门,「正主寻不着,净挑一些臭鱼烂虾下手,你肯送下去,就没问问江长娆愿不愿意收?」

宗临没说话。

容珩走进来,我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气,他伤着了。

「本王要是你,就抹了脖子下去陪她,杀一些无用之人给她添堵,就是你们江家的能耐?」

够了,容珩没有立场,他没资格说。

我扑进容珩怀里,惊叫,「王爷,您伤着哪了?」

容珩被我一打岔,终是闭了嘴不再说什么。

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仅仅是一瞬间的选择,我往后的路有多难走。

我心中烦闷,扭头冷声道:「今日之事,还望江公子给我个说法。夜深露重,大人请回。」

抱月斋里杯盘零落,唯一一颗桑树被毁得彻底,秋娘蹲在院子里,一边收拾一边垂泪。

屋里重新燃起了灯,容珩坐在桌子前,侧脸被昏黄的灯光照得晦暗不明,他袖子挽至肩,白皙的小臂上,有一条狰狞刀痕,自上而下划过,血色晕开了一片,沾在他皮肤上。

我拿着药酒,低头给他细细擦拭。

一阵秋风从破了的门口吹进来,我缩了缩脖子。不光天冷,容珩看着我的目光,也是冷的。

我说;「王爷,伤口三日不可沾水,奴婢早晚给您换药,像那些荤腥之物,暂不可动。」

容珩不言语,我继续道,「您也真是,自己打不过,不知道喊人?平白挨一刀,冤不冤枉?」

容珩忽然笑出声来,一字一句道,「婉儿,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我失了手,白色的粉末全部倒在他的手臂上。

我伸手去推,被容珩死死钳住了手腕,「别跟我装聋作哑。」

我松缓了胳膊,败下阵来,「王爷让我如何说?」

容珩松开我,将袖子一点点卷下来,漫不经心道,「就从一个原本咽气的人,突然睁眼开始说罢。」

哐!

门框被风卷着,狠狠摔在地上,阴风突破屏障,一股脑灌进来。远处滚滚雷声清晰传来,昏暗内舍,飘摇秋风。我抬眼,对上容珩幽深如墨的眼,被他看了个透彻。

「王爷认为我是谁?」

容珩忽然笑起来,笑意不达眼底,「本王没耐心同你猜哑谜。宗大人刚走,现在把你人头送过去,还来得及。」

桌下的手倏地攥紧,咯吱作响的门轴仿佛我纷乱的心绪,终于,窗外梆子响,一锤心定。

我道,「七月初八,我死于慈宁宫。」

噼啪,烛台乍响。

容珩掀起眼,一字一句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稳下心绪,无视他眼底的灼人光华,「我知道,就怕我敢说,王爷您不敢信。」

容珩一动不动看着我,如一头幽狼,要在我的脸上找出破绽。半晌,他伸手,钳住了我的下巴,迫我抬头,他勾唇,「江长娆?」

我面不改色,字字清晰,「七月初八,慈宁宫枯井底,婢女玉壶。」

容珩犹自保持着笑容,可在我话落瞬间,指尖倏然加重了力气,捏得我发了痛。

门外,风雨欲来,半晌,他缓缓道,「秋娘,可有此事?」

秋娘从后院缓缓走出,低声道,「当日太后自戕时,确有一名宫女以身殉主,投身于枯井。」

容珩笑容更盛,平缓的语气下怒意汹涌,咬牙道:「秋娘,你怕是没听明白本王的意思,那名宫女,叫什么?」

秋娘跪在地上,「回王爷,叫……玉壶。」

室内死寂压人,我被容珩捏得眼眶通红,与他对视。

良久,只听容珩不冷不热地一笑,「很好。」

这一声笑,像攀至山顶未窥得朝阳的郁郁自嘲,又像扬帆之日忽逢阴雨的愤然不屑。

容珩一把将我推开去,神情恹恹,「滚远些。」

我被推得倒退几步,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又没求着他留下我,若非为了秋娘,这会我已经跟亲人团圆了。现在呢,容珩对着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凭什么?就因为我不是孟婉?

江长娆是因谁而死,孟婉又是因谁而死?他自己做的孽,凭什么将火发在我身上?

怒气一股脑往头上涌,盛不住了就从眼里淌出来,我扭头就往外走。

「什么劳什子王爷,谁爱伺候谁伺候,老娘还不稀罕!」

走到巷子口,秋风一打旋,一个炸雷,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给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彻,连怒意都被浇得瘀滞于心,半点撒不出来。

我站在那儿,仰头,望着黑洞洞的天,突然破口大骂,「贼老天!」骂完鼻头一酸,蹲下将脸埋进臂弯里,热泪滚烫。

想起玉壶忠心耿耿,就连死了,名字还被我这个不靠谱的主子拿来招摇撞骗,我便更伤心。这下好了,此处不留爷,也无留爷处。我还能重操孟婉旧业,倚门卖笑去?

也不知蹲了多久,腿都麻了,我也不想站起来。

「说你几句,还耍起脾气来了?」容珩淡淡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雨不知什么时候小了,我抬头,容珩立在雨中,打一把油纸伞,将我遮在伞下面,他半个身子已经湿透了。

他见我这副鬼样子,皱了皱眉,「哭什么?」

我抹了把脸,「没哭,雨淋的。」

容珩懒得与我计较,说:「起来,别蹲在巷子口,好狗不挡道。」

我说:「你管好狗坏狗,反正不是你家的。」

容珩气笑了,「头一次见跟人置气,把自己骂进去的。江长娆没被你气死?」

我拍拍屁股起身,扭头就走。

容珩从后头一把拽住我,「你干什么去?」

我甩了两下,没甩开,回头冷冷道,「我一个慈宁宫的宫女,待在这儿干什么?我要去给小姐守灵。」

容珩冷笑,「就凭你?顶着我容珩的牌子,不出京城,保你尸骨全无。」

我心里怒火烧灼,也不顾他是什么身份,转身劈头盖脸一顿骂,「那王爷什么意思?善心大发?良心未泯?我不是孟婉,做不来惊才艳艳的事,就连暖床,都不知道是先解纽子还是先解裤带,您留我干什么?」

容珩嗤笑,「本王缺个犟驴蹄子撒气,我看你正好,命硬,气不死。」

「容珩!你是不是有病?」我尖叫着,骂出了心里的话。骂完才一愣,如今可不是江长娆,而是江长娆的宫女玉壶,这般连名带姓的骂,都能给我押到菜市口斩了。

容珩脸色阴沉沉的,也不好看,半晌他咬牙切齿,「是,本王有病,才冒着雨来给你送伞。」

他将伞往地上一丢,瓢泼大雨重新挥洒下来,这次将我俩都浇透了。

「你爱留不留,惯的你。」

说完,容珩头也不回往抱月斋走,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我吸吸鼻子,狠狠踢在旁边的树上。

我脾气大,怂得快,小半炷香的功夫拎着伞落汤鸡一般回到抱月斋里。容珩还坐在里头,衣袖泡了水,右手袖子重新卷起,刀口泡得发了白,秋娘正在忙活。

见我进来,秋娘舒了口气,「孟……玉壶姑娘,外面寒凉,进来避避雨吧。」

容珩嗤笑一声,「不还是孟婉的脸么,叫什么玉壶?」

秋娘脸色一僵,有些尴尬道,「王爷说的是。」

容珩不理我,我也不理他,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脸拉得一个比一个长,害得秋娘左右忙活。

秋娘拿了布子来,往我头上一披,正要给我擦头,容珩道,「她自己没长手?」

我赌气一把拽过来,发了狠地揉着头发。

秋娘讪讪地去替容珩上药,我凉凉道,「他自己没长手?」

秋娘左右为难,终是叹了一声,放下药来,「我锅上还炖着热汤,二位自便。」说完扭头去了小厨房,留下我俩大眼瞪小眼。

容珩扫了我一眼,「出去一趟,吃了熊心豹子胆,跟我呛白?」

「有本事你杀了我。」我哼道。

容珩白了我一眼,「当年你主子放我一马,我便念在她昔日情分上,放你一马。」

当年先帝驾崩,四皇子带头造反,好巧不巧,选在了容珩喝花酒的那条街上,本可以借此机会将这群有的没的一网打尽,我就是贱,非得辩个是非黑白,查明容珩是遭人牵累,将人放了。哪成想他恩将仇报,送我去死,现在我一把骨头入了土,噢,提起这茬来了。

虚伪。

我冷笑一声,一言不发。

「瞧瞧,你现在活像个炸毛刺猬。」容珩觑我一眼,笑道,「京里人盯我盯得紧,死了一个孟婉,挺麻烦。」

我还以为他得道成仙了,要做圣人,说到底,还是为了他自己。

屋里寂静下来,刚发了一通火,还淋了雨,大悲大喜之后,是深深的疲倦,我撑着桌子,眼皮子打架,头脑发昏,几次头快要碰在桌子上时,猛然醒过来。

容珩已经给自己上好了药,秋娘端了两碗热汤上来,又给我一套换洗的衣裳,为难道,「我这里从未留宿过男子,委屈王爷去灶前烤火,将衣裳烘干。」

我看了眼天色,已是深夜,大雨瓢泼,这种时候路上积了水,车马难行,今夜,得留宿在此。

秋娘的床,就安置在灶间,小小的,将够躺一个人,我换了衣裳,秋娘便将我推进来,自己说什么都要去邻家借住一晚。

我愣在原地,容珩道,「她又不傻,邻舍至少能遮风避雨,咱俩充其量就是个看门的。」

屋里四面大敞,门板破烂,唯独灶间的门是完好的,里头生了火,我掩上门,坐在秋娘的小床上。喝了热汤,肚子里暖融融的,并不觉难受。

容珩蹲坐灶前,时不时往里头添点柴进去,他披着一身湿透的衣裳,就是烤一夜也烤不干。

我道,「你扒了吧,没人看。」

容珩回了半个侧脸,问道,「你确定?」

见我不说话,他站起来,高大的身影突然将这灶间变得逼仄拥挤。容珩面对着我,先解了纽子,将外衫脱下来,露出半透明的中衣,肌肉纹理清晰可见,我耳根子有些烫,不自主地往后缩了缩,同他拉开距离。

容珩懒懒一笑,「瞧清楚了,先干嘛,后干嘛。」说着,就去解腰带。

我大惊,喝道,「你干什么!」

容珩伸开手,「不是你让我扒了?」

我咬牙,「你扒光了坐草堆,不嫌剌腚?」

容珩扑哧笑出声来,继而大笑,「你说披着同一张皮,怎么说出的话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若叫孟婉知道,非得气活过来。」

「改不了。」

容珩将外袍随意扔在灶上,转身坐回去,「你想睡便睡,本王不动你。」

我听他说这话,才松了心神,背对着容珩躺下来。一沾枕头,浓郁的倦意席卷而来,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梦里,我仿佛置身火炉,烧得唇焦舌燥,好不容易有条河,拼命地跑也够不到,难受得想哭,也哭不出来。

不知道哪位好心人,拿了个碗递到我唇边,我欣喜地张嘴,一股热流缓缓淌进,我迫不及待地咽下去,一股子苦穿脑壳的涩自舌根发散开来,我一呛,从梦里惊醒,眼前,容珩这厮正掐着我的下巴,往我嘴里灌一碗黑漆漆的东西。

我猛地推开他的手,第一时间趴到床边干呕,有了第一回,我下意识觉得他要害我。

容珩见我醒了,笑道,「喝个药都费劲,既然醒了,就自己来吧,本王没那闲工夫看着你喝。」

看见周围一方小几,香云袅袅,我才发现已经回到王府里,容珩换了身月白的广袖长衫,抬起的右手上,隐约看见缠好的绷带。

我出了一身虚汗,眼前发晕,还是对着药碗眉头发紧。

容珩见我不接,随手将药碗扔在桌子上,「不喝算了,孟婉的身子皮实死不了,你愿意,就自己受着。」

我和他僵持不下,门外廊下进来个人,道,「王爷,江府公子递了帖子来,说在归园设宴赔罪。」

容珩想也不想道,「不去,正主病着,赔哪门子罪?」

我当即端起药来干了,从床上爬起来,「王爷,打个商量?」

容珩挑眉,凑过来。

我趴在他耳边一阵嘀咕,直听得窗外那人犯了迷糊,一愣一愣地看着我,容珩笑起来,转而对外头那人变了主意,「告诉他,本王携孟姑娘,准时赴宴。」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归园,江鹤习惯设一雅间,临水的,小窗必须朝南,午后有阳光照进来。

昨夜下了雨,脚下湿滑,走到窗边,脚下一出溜,惊叫一声,就要撞上假山。容珩走在前头,回身已经向我伸手过来,突然一只手从窗户里插进来,玄衣广袖,当即拎住我的后领,一提,我便稳稳当当站住。

容珩手一顿,缓缓收回。

我抬头,深吸一口气,江鹤冷着脸立在窗内,一副我欠他八百两银子的样子。宗临事没办利索,被容珩拿住了把柄,他不得已破费,请了我和容珩来。从他表情可见十分不愿意请我吃酒。

我压着心里的激动,客气道,「多谢江公子。」

江鹤拧着眉,冷淡道,「进来。」

容珩好笑地看我一眼,也不知是不是瞧出我心绪的变化,临进屋时施施然丢下句话,一股子酸味,「江公子玉树临风啊……」

我对着他背影翻了个白眼,跟进去。

屋里还如先前的摆设。

我习惯性地要坐在与江鹤相对的靠窗位置,不料他淡淡道,「此乃舍妹之位,想必孟姑娘没什么立场坐在那儿。」

我脚步一顿。

容珩拍拍身侧,和煦道,「出门在外,别招人嫌,来,给本王斟酒。」

我走过去,紧挨着容珩坐下,旁边放了盆热水,我夹起容珩的杯盏,丢进里头滚了两圈,再拿出来,便冒着热腾腾的气。

江鹤一双锐眼在我将杯盏丢进热水的时候,就锁在我手上,容珩仿若不查,眯着眼,支着头,听窗外小曲儿。

这是我喝酒的习惯。自幼胃肠弱,喝了冷酒便腹痛难忍,又喝不惯烫酒,后来便干脆将酒杯在热水里滚了,熨上酒慢慢煨着。

这样的习惯,只有亲近之人知晓。

江鹤忽然问道,「孟姑娘胃肠不好?」

「王爷胃肠不好。」

容珩听到提他,也不反驳,敲着桌面,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前夜江府下人出门办事,惊扰了孟姑娘,今日特备酒席,向您赔罪。」江鹤举杯对我。

容珩横手插进来,拿过我的杯子,遥遥一对,便一饮而尽。

江鹤目光扫过我和容珩,半晌讥讽道,「王爷对孟姑娘,真是情深义重。」

容珩一杯下去,不多晌眼已经起了薄雾,含笑瞧我。

「是啊,情深义重。」容珩接过话柄,「只是有些人是块榆木疙瘩,死不开窍。」

我:「……」

先前听容珩一口一个婉儿地叫着,我还当他说笑,难不成心底还藏了几分真情在里头,那孟婉,当真是倒霉,被自己毒死的?

容珩笑着起身,往后倒退两步,敲敲脑壳,「哎呀……本王不胜酒力,醉了醉了……」

你能演得再假一点么?

「本王出去走走……」

容珩歪歪斜斜地跨出门去。

这是我与他商量好的。既然打定主意要抱容珩大腿,首先得把江家安抚好。

我同容珩说,江长娆的一举一动是刻在我脑子里的,大可借此让江家误以为是江长娆借尸还魂,届时双方冰释前嫌,共谋大计,江家得以保全,我全了主子厚恩,容珩也能得实打实的好处。

这一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绝不会让这个昔日的宿敌对我太过忌惮,一个婢女,只想让主家过上好日子,我越简单,容珩就越放心。

江鹤替我温上一杯热酒,「孟姑娘有话要对我讲?」

我笑道,「去岁新埋的石榴酒该启坛了,这会子和进石榴糕里,酸甜爽口。」

刺啦……

江鹤面前的酒盏倾倒,泼出的酒浆淹了半面小桌,一滴滴地落下去。

宗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江鹤身后,眉头紧皱,挣扎反复后,终于缓缓道,「她……是小姐。」

在江鹤骇人的目光里,我笑了笑,泪眼婆娑,「哥哥,我回来了。」

亲人相聚远没我想象的温馨感人。

比如现在,江鹤拿剑比着我,双目猩红,「我看你想死。」

我小心挑开抵在脖子上的刀刃,讪笑,「你六岁下学没跑了,尿了裤;七岁上树摘胡桃,扯了裆;八岁抱我去夜市,丢了我;九岁……」

「闭嘴!」江鹤憋得满脸通红,哪里还有迷倒京城万千少女的贵公子模样,他气得发颤,「你如何得知……你如何……」

宗临已经关上了窗户,站在门边宛若门神。

我哥的这些丑事,他从来不知。

事急从权,顾不得我哥的面子了。

江鹤像是猪油蒙了心,睚眦欲裂,「是你害死了小娆!定是小娆生前告诉你的!你逼她!」

就连宗临都尴尬地挠了挠头,小时候总听江鹤发火,就喜欢叫人提头来见,我那时候与宗临开玩笑,在江鹤后头提起头发来,看得宗临嘴角直抖。是以那夜,宗临就动摇了。

我冷笑,气得肺都要炸了,「江大公子!我要是孟婉,趁着江长娆死前不问旁的,盯着你尿裤裂裆的糟烂事死问个什么劲儿!在你眼里,我江长娆,就是个死前还要抖出糗事给你添堵的缺心眼儿?」

江鹤被我骂得呆在原地,剑抖了抖,声音发飘,「没错……小娆就是这么骂人的……」

我扑哧一笑,没笑完,就见江鹤眼眶子都红了,一把扯过我,「你写字!」

我捡起笔来,一手簪花小楷看得江鹤一脸震撼。

他激动地原地乱走,「大喜事!大喜事!我得告诉爹娘!」

我虽不忍心泼他冷水,还是道,「若不想让爹娘将你当成疯子打出来,还是稳妥一点好。」

我知道江鹤的秘密,是因我俩从小一起长大。爹娘呢?我自小在二位高堂面前装得乖觉有度,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说服他们信我。

「当年父亲生辰,你去厨房偷吃,一把火点了后厨。」江鹤替我想的这事鲜有人知。

我满含歉意地笑了笑,「可是,我后来栽赃到你身上,你替我跪了三日祠堂,忘了?」

江鹤一噎,喜色退了几分,不死心道,「表弟来府,你把人推进池塘——」

他不说了,大概他想起来,此事,也栽到了他身上。

俩人相顾无言,江鹤冷着脸,突然出声,「你当孟婉挺好的,别回来了。」

我们离开归园时,江鹤一副怎么看容珩怎么不顺眼的样子,容珩反倒自在得多,醉醺醺趴在我颈子一侧,潮润润的温热鼻息扑在我的脸颊。

江鹤气得咬牙,「你离她远点。」

容珩笑呵呵道,「娆儿,谁在说话。」

他哪怕叫我婉儿,江鹤的脾气都还压得住,这俩字一出口,锵!江鹤的剑又拔了出来,「你再喊一个试试!」

我拍拍容珩,低声道,「王爷,差不多行了,刀剑无眼。」

江鹤一个把持不住,真将容珩扎出个好歹,我吃不了兜着走。

容珩不动,却识趣地闭了嘴。

我松了口气,临上马车前,对着江鹤道,「江公子,莫忘你我之约。」

江鹤阴着脸,哼了一声,再也不看我。

容珩被我拽进车来,踉跄几步,俯身靠在我肩头,酒香被他气息带着,萦绕在逼仄的空间里。

他眼睛里含了一汪水色,迷离惑人,笑着瞧我,唇齿不清道,「娆儿,你和他约什么了?」

我皱了皱眉,想起临别时,江鹤对我说,「看他就来气,我命宗临给他掺了不少杂七杂八的酒在里头,不醉他个三天三夜,难解心头之恨。」

一时间,我还真是辨不出他是真醉还是假醉。

我说,「王爷,您怕是忘了,我不是娆儿,我叫玉壶。」

抬头,见容珩闭了眼,仰头靠在车厢壁上。

睡着了?

我松缓了心神,刚要歇一歇,容珩的声音蓦地响起,「本王知道你是谁,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眨眼,中秋至,有了江鹤给我撑腰,我在容珩身边好过很多。都说娘家顶半边天,此言非虚。

连容珩都说,「不过小小婢女,狐假虎威起来,气得人牙根发痒!」

中秋夜宴,皇帝大宴群臣,这一天,我又为进宫的事跟容珩呛白起来。

容珩倒背着手,走了两步,突然杀回来,气得不行,「你就非得为了那二斤骨头以身犯险?」

我盘腿坐在廊下的石头凳子上,不紧不慢地叠好方巾收进袖子里,「王爷,你让我入土为安吧。」

没错,我不光要混进慈宁宫,还要去井里把玉壶的尸首捞出来;不仅要捞出来,还要一把火化了她。

玉壶说她怕冷,死前要我烧成一撮灰,送她走。

还有,我在慈宁宫的匾额后,留了东西,我想回去看看。

容珩额角青筋暴跳,最后冷笑一声,「你可知,本王的侍从出现在后宫里,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手都插到皇帝后院了,当然是造反。

我说,「王爷,太后薨逝,于情于理,您都该派人去祭拜。」

毕竟,你是我名义上的儿子。

容珩说,「本王今年二十八!」

我哦了一声,「那年纪是不小了。」

容珩拂袖而去。

仲秋夜,宫内张灯结彩,锣鼓欢腾。天子年少,当年我十六岁进宫,容谚六岁;我二十三岁死在慈宁宫,容谚十三岁。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最喜欢热闹的时候。

容珩跟我置气,一进宫便自行入席,让我哪凉快哪待着去。

皇宫的路,我走了七年。

脚下一砖一瓦都无比熟悉。可今儿不是怀旧来的,我顾不得旁的,拔腿直奔慈宁宫。

路上遇见盘问,都说,是三殿下一片孝心,不忍团圆之夜太后孤零零的,特命我前来拜祭。

越说越顺口,越说越高兴,仿佛真多出个容珩这样的孝顺儿子来。

我在时,慈宁宫门庭若市,也曾辉煌过一阵儿,如今夜幕下,偌大的殿宇孤零零立在宫城之内,只剩萧索。

我知道狗洞在哪,原本没想推门进去,不抱希望地一推,吱呀一声,竟推开了。

心里不痛快,怀着一种人走茶凉的哀切,推门进去。

没走两步,就瞧见正殿四面敞开,里头烛火摇曳,两道人影绰约可见。风一吹,阴风号,窸窣呢喃如鬼语。影子高得可怕,直窜到房梁顶,凭生诡异。

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往后退了一步,难不成黑白无常发现我借尸还魂,前来索命了?

就在夺门而出之际,有几句话飘进我的耳朵里。

「朕……不想……」

「你别逼朕……」

我脚步一顿,迫切地回头,悄悄走近,借着微光,看清楚了屋子里的俩人。

一个是眼睛通红的容谚,一个是穿着老粗布的宰相宋凛。

心里暗骂一声宋凛这老东西心思不正,我活着时,就没少欺负容谚,我死了,岂不是变本加厉!

容谚泪眼婆娑,顶着一身宽大及地的龙袍,怯怯地,必然是受了欺负!

「陛下!江氏妇人已死,您准她风光下葬,已不欠她。如今容珩虎视眈眈,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把揽了朝中的大事小事,臣愿助陛下一臂之力,诛杀逆党!」

我挑眉,想听他有何好对策。

就听宋凛说道,「臣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陛下!」

我嘴角的笑意一顿,可真是举世无双聪明绝顶天衣无缝大义凛然令人拍案叫绝的好对策!若非我还活着,定要变成鬼揪着这老不死的下黄泉去。

容谚哭着说,「朕……朕不需要……」

「陛下!当年江氏弑杀贵妃娘娘的事,您是知道的呀!岂能认贼做母?她活着,不许臣为您尽绵薄之力,死了,难道还要您为她守孝不成?」

我手慢慢收紧,心上堵了一块大石头。

留在慈宁宫匾额后的东西,容谚应该是看见了。我对自己所行供认不讳,按理说,容谚应该恨我。

幽暗的大殿内,容谚衣衫单薄,声音幽怨,「她到底,养了朕七年……」

低头,一颗泪砸在手背上,心底生出无限的愧疚。

宋凛说道,「陛下,下旨选妃吧。没了江氏,您根基不稳。」

父亲膝下就我一个女儿,再也没有一个江氏来辅佐容谚了。我提着篮子,渐渐走远。

身后冷风嘶嚎里,隐隐传来容谚的哀咽,「朕知道……」

昔日受了委屈,蹲在我门前偷偷抹泪的少年,如今也学会自己站着往前走了,不枉那夜我对孟婉说,「回去告诉容珩,不论他日皇位上坐着谁,以我一命,换容谚一命。否则,拼着两败俱伤,咱们也继续斗下去。」

孟婉说,「王爷知道。」

于是我捡起青刀,把贵妃的命还给了容谚。

慈宁宫后院的枯井黑漆漆的,我趴在井沿上,幽森寒气扑鼻,难以想象玉壶那个娇滴滴爱哭鼻子的小姑娘,哪里来的勇气从这爬上去,纵身一跳。

一根火柴划亮了森凉的夜,落进井里去。那井不深,微亮的火光自井底缓缓燃起,我蹲坐井边,听着枯叶燃烧的劈啪作响,不敢去看。

「跳了一回,腿吓软了?」

我回过身,容珩拢袖站在枯死的牡丹丛边,手里提着一盏小灯,暖黄晕染,照亮了脸前的一亩三分地。

我皱眉,仍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王爷怎么来了?」

容珩打着灯笼悠悠然然地走过来,在我身前站定,神色淡淡,「席间洒了酒,出来换身衣裳。」

「王爷换衣裳能换到慈宁宫来?」

容珩一面伸出手,一面笑着说,「祭奠太后怎可只派个近侍来。未免心不诚。」

我犹豫了一下,抬起手,他便将我握住,指尖湿湿的,有些凉,衣袖翻动时能闻到清淡的酒香,果真是洒了酒出来的。

容珩轻轻一带将我拉起,我顿时脚跟发麻,向前一个踉跄。

容珩扶稳我,笑道,「闹了半天,是你瞒着我吃酒去了?」

我抽回手,被他握过的地方还带着凉,背到身后摩挲了几下,才消去那些异样的感觉。

「王爷,咱俩各忙各的吧。」

「本王没什么好忙的,待给你收了尸再回去不迟。」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王爷宅心仁厚。」

「举手之劳。」

那把火烘得井口发热,直到最后,估摸着也烧透了,捞上一撮灰来。玉壶说她死后,就随风散了,四海为家,可我不想将她撒在宫里,便用方巾将骨灰盛好,塞进怀里,转头往外走。

容珩在后头问道,「好容易来一趟,不看过你主子再走?」

脚下一顿,我背着他道,「连长阶上的血都洗干净了,一个冷冰冰的牌位,有什么好看的?」

容珩没说话。

秋风渐凉,四周萧索,我立在门旁,背身问道,「王爷想去?」

这话问出,我心里苦笑,猜他八成是不会回答了,抬起一只脚跨过门槛。

「想。」

简简单单一个字将我的脚凝在半空,想缀了千斤,半步难移。

半晌,脚轻轻落下,跨出门去。

我说,「想也没用。」

回时,容珩提着灯走在我身后,气氛有些僵,我俩都没说话。

说不上因为什么恼,就是不想理他。

路过一条漆黑的小路,我脚下不察,突然被绊了一跤,容珩眼疾手快地将我拉住,语气生硬道,「你长眼是干什么用的?」

我一挣,没挣开,就听那头有人道,「三哥?」

循声望去,容谚和宋凛站在不远处,有小太监提了灯笼,身后还跟着一群宫人。

两拨人前后脚,都是从慈宁宫出来的。

容珩还拉着我的手,见人来也不避讳,指尖甚至不紧不慢地在我手心摩挲打圈儿,酥酥痒痒的一只挠到我心里,变成一股腾腾热气,烧上了脸。

只听容珩无比淡定道,「见过陛下。」

宋凛一见是我俩,冷哼一声,「三殿下好兴致,眼下还在宫中,就急不可耐了。」

容珩将我拉进怀里,笑道,「听闻您上个月在聚芳楼里连宿三夜,堪称京中表率,本王与您比,是小巫见大巫。」

我就知道宋凛为老不尊。

宋凛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不敢骂容珩,就指着我,「小小贱妾,淫乱宫闱!该死!真该死!」

容珩将我往身后一拉,笑道,「您可真是好本事,裤裆里的那点事找女人,想撒气了也找女人,就就这点胆子来辅佐陛下,要本王说,还比不上江长娆一跟头发丝儿。」

宋凛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不敢明着跟容珩抢白,容谚皱了皱眉,「孟姑娘本就是三哥的人,宋爱卿,走吧。」

他向来不待见容珩,所以当他说完这句话时,我一愣,竟想不起来容谚何时见过孟婉。

思绪杂乱,一时间理不清头绪,连容珩拉着我入席都没反应过来。待回神,就见江鹤目光森然地盯着容珩拉我的手,仿佛要将容珩的胳膊切断。

我动了动,「王爷,松手。」

容珩头也不回,笑道,「不想气死那老东西?」

他本意是指宋凛,结果路过江鹤时,被他听了去,他倏地起身,沉声问,「你说谁是老东西?」

容珩也不解释,含笑慢悠悠道,「江公子以为呢?」

江鹤按住佩剑,眼看就要说出那句「我要你提头来见」,我忙道,「江公子息怒,说旁人呢。」

江鹤阴着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容珩不怕死道,「你上赶着找骂,可不赖本王。」

眼看着江鹤的脸色是不能善了了,我一咬牙挣开容珩的手,往江鹤身边挪了几步,喏喏道,「哥哥,你就当为了我,别理他成吗……」

江鹤此人吃软不吃硬,但凡放软了语气同他讲,只要是我,天大的气也能消了去。

果然江鹤一听我这么说,冷冷瞪了容珩一眼,坐下去。

好容易解决了江鹤这边,我一回头,就见容珩也站在那儿,冷眼瞧我,「哥哥叫得挺顺口啊……」

我,「?」

容珩说完背着手,丢下我自己入席去了。

对于容珩阴晴不定的性子,我早已习惯,当下撇撇嘴,在他身边坐下来,容珩斟酒自酌,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我。

想起遇见容谚的事,我开口问道,「小姐生前,曾托孟姑娘给王爷带话,王爷可知道?」

我怕孟婉死得太早,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死了。

容珩饮尽杯中酒,将它掷在桌上,冷笑一声,「就她那个猪脑子,不用说本王都猜得到。」

我一噎,接话道,「王爷答应了?」

容珩不咸不淡道,「人都死了,本王能不答应?」

合着是我逼他?

我语气不由得发了冲,「王爷都把东西送进去了,她不该死?」

容珩也冷了脸,「你哪只眼看到是本王送进去的?」

我噢了一声,唇角挂着讥讽,「当然不是您送的,我这双手替您送的。」

容珩面带寒霜,「所以孟婉死了。」

我一愣,「什么意思?」

容珩看着我,一字一句道,「她动了不该动的人,你听明白了?」

我明白么?我不明白,确切地说,我不想明白。

明明我几次三番算计容珩,恨不得把他从朝堂上踢出去。他没有理由……

容珩收回目光去,不紧不慢地剥着桂圆,「风筝也有断线的时候,脑子长在孟婉自己头上,本王没看住,她应该恨我。」

我摇头,脑子里一片混乱,容珩空口白牙说出来,我就要信么?

半晌,我自嘲一笑,「王爷,身份有别。」

容珩将一颗剥好的桂圆放在我盘子里,桂圆在盘子里滴溜打转,看得我心一团乱。

「那又如何?」

我一时无言。

直到那桂圆停下来,我开口道,「不如何,人鬼殊途罢了。」

我夹起一块炖好的熊掌送进嘴里,慢慢品着。

半晌缓缓道,「什么肉?怪好吃的。」

我记得,听完那句话后,容珩整个身子都僵了。

他当时死盯着我,「你仔细想想。」

我一脸茫然,「想什么?」

容珩当时的表情,仿佛要吃人,「你敢说自己没吃过?」

我歪着头想了想,还是茫然摇头。

容珩啪,捏碎了手里的杯子。

我道,「不就是块肉,至于吗?」

容珩当即拉起我来,出了大殿,手上的瓷碴扎进了我的手,疼得我皱起眉来。

月色将他的脸照的毫无血色,他咬牙问道,「你初来王府,为何直言辱骂旧主而面不改色?」

「身在敌营,当顺其意,安抚为上。」

容珩又问,「抱月斋外,谁给你的胆子直呼我名讳?」

「宗临识破我身份,有所依凭。」

「江鹤为何对你百般呵护?」

「佯作小姐,李代桃僵,此事,王爷也知道。」

容珩一把将我拉近,攥得我手腕发了疼,「你是谁?」

我仰头看他,「王爷忘了?我是玉壶。」

那一夜,容珩松开了我的手,不死心道,「你像她。」

「玉壶陪着小姐一同长大,不该像?」

一轮圆月挂天,是团圆的好日子。

容珩望着沉沉月色,良久,丢下句「玉壶姑娘,回江家去吧,本王……留不得你了……」

八月十六,宫里下旨选妃。

我被江鹤带回了江家。

爹娘坐高堂,两双眼睛吃人般看我,只因下人通禀时,说,「公子从外面带回一个女人。」

江鹤拱手,「父亲——」

「逆子!跪下!」我爹拍案而起,我和江鹤条件反射一齐跪在了地上。

我爹捂着胸口,怒极反笑,「反了反了!可真是情深意厚啊!娆儿尸骨未寒,你就敢跟这个凶手搅和在一起!今天,老子说什么,都得把你打死!」

我诧异地看着江鹤,他竟然一点招呼都不打,合着爹娘现在都还蒙在鼓里。

我娘捂着嘴,兀自垂泪。

江鹤说,「爹,您误会了。」

我爹说,「我误会个屁!昨夜就看见你和她眉来眼去,今天,我非把你眼珠子挖下来!」

我说,「爹——」

「你特娘的闭嘴!」

屋里顿时热闹起来,我无语地看着江鹤挨打,慢悠悠道,「我是江长娆。」

没人听我说话。

江鹤惨叫一声,「她是江长娆!」

我娘哀咽一声,扑在江鹤身上,哭道「老爷,别打了,都快打死了。娆儿啊,你带娘走吧,别纠缠你哥哥……」

江鹤躲在我娘怀里,伸出一只手指指我,底气不足道,「她……她是江长娆。」

霎时间,屋里一静。下人们趁乱都逃出去了,只剩下我们四个。

爹娘看过来,似乎没从儿子疯了的打击里缓过来。

我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爹娘,女儿回来了。」

霎时间,他们看我的眼神,也像看疯子。

我咬了咬牙,使出杀手锏,「爹,我进宫后,您在我小院的梨树下,藏过三百两的私房钱。」

我爹举着剑倒退几步,眼神闪烁,「胡言乱语。」

他一把揪住江鹤,「你敢坑你老子!」

江鹤欲哭无泪,「爹,您啥时候藏了三百两啊……连我都不知道。」

我说,「一些小事,日后可慢慢说,只有一点,院子里的玫儿,必须赶出去。」

我把聚芳楼里的情形一说,娘渐渐敛了眉。

我一看母亲的表情,就是知道的样子,心里松了一口气。我上前去,将江鹤拉起来,「借尸还魂太过荒唐,爹娘不信我,还信不过大哥?」

我爹蓦地出声,「你知道多久了?」

江鹤说,「小半个月,大约是娆儿出殡之后。」

说完小心瞄了我一眼。

我将死后的情形大致说了说,江鹤从旁附和,爹娘便信了七八分,比之当初江鹤知道真相,淡定不少。

我说,「玉壶以身殉主,我想给她个名分。」

我娘尚心存疑惑,手抬了抬,不敢摸我的头,又垂下去,面露哀戚,「玉壶是个好孩子,应该的,应该的。」

江鹤见好就收,揽过我,「爹娘,儿子先带娆儿下去歇着。」

母亲挥手,「去吧,我与你父亲有话要说。」

语毕,我看爹白了脸,一哂,「稍后,我便把三百两银子给娘送过来。」

八月十七,江家认回了流落在外的小姐,江玉壶。

当然,也有人说,那玉壶,就是昔日跟在三殿下身边的孟婉。这个节骨眼上,所有人都盯紧了江家。

江家出了个太后,太后刚死,趁着选妃之际认回个身份不明的江二小姐,还是跟着容珩的人,这里头的关系,不可说,也不好说。

进宫戳选之日,我在宫外碰见了容珩。

两辆马车一同挤在宫门口,进退不得。

容珩坐在隔壁的车里,淡淡开口道,「让她们先过。」

那车夫不满道,「一个江家的二小姐,神气什么?还真敢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

我道,「王爷先请。」

容珩笑道,「不敢,玉壶姑娘的好日子还在后头,若是今儿得罪了你,来日可没好果子吃。」

他这话说得我直皱眉头,他怎料定容谚一定会选我?

「陛下仁慈,必不会让江家女子尽数囚锁宫中,香消玉殒。」

容珩呵呵笑道,「玉壶姑娘,世间难测是人心。」

说完,马车已经让开,车夫在下头冷硬道,「江二姑娘请,可别误了时辰,坏了好事。」

我冷哼一声,两辆马车擦身而过。

这次,容珩一语成谶。

初冬时节,我站在冰冷的殿外,只看见容谚一个小小的身子,手里的香囊散着幽幽香气,小太监阿成对我笑道,「恭喜江二姑娘,陛下邀您进殿一叙。」

我闭了闭眼,这次跟着慢慢走进殿里。

没有别人,就容谚一个人坐在宽大的龙椅之上。天光难以照进殿里,他坐在明暗相接处,一双眼睛淡淡地看着我,神佛难辨。

我攥紧香囊,心底一阵苦涩。

容谚稚嫩的声音缓缓响起,「孟姑娘夙愿得偿,只是比朕预料的早一些。」

啪。

香囊落地,惊起一片尘土。

一封密函扔在我脚下,容谚笑道,「朕原本打算将此物交给江守阳,可似乎,孟姑娘自己就把事情给办妥了,朕想听听,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仿佛丢了魂魄,眼前的容谚陌生无比,七年来,我似乎从不曾认识过他。

打开密函,孟婉身世跃然纸上。

当年江家迁徙至京,偶遇仓山匪乱,被掳走一个小女儿。那个小女儿,就是孟婉。

当年,哥哥拼尽全力,也只保下我一个。

一瞬间,前尘旧事都缕清了,孟婉恨我,并非无迹可寻。

我说,「民女左前臂有一小疤,当日土匪凶恶,一刀钉穿了我的小臂。他们看到疤,就信了。」

我原本以为孟婉的疤是替容珩办事时弄的,谁知,昔日的血亲近在眼前,我却没认出。

容谚笑笑,「你是个细心之人,当日容珩围困慈宁宫,若非你及时报信,江氏怕也死不得那么快。你替朕做了事,朕答应的,自会给你。回去吧,安抚好江家,来日,有你风光的时候。」

殿外不知何时,起风了,呼啸而过,听得人遍体生寒。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谢恩,然后走出来的,漫漫宫道永远走不到尽头。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眼前霎时一片苍茫,红色的宫墙一直通向远方,安静得只剩我的脚印。

一如慈宁宫那夜,我走在长阶之上。

哒……

哒……

哒……

「她终究,养了朕七年……」

「以我一命,抵容谚一命。」

「容谚本性良善,我是对不起他。」

「娘娘,你会护着容谚的,对吗?」

「乖容谚,别哭,受什么委屈了?」

「容谚,你的母妃死了,以后,我来帮你。」

有人自漫长的宫道尽头走来,慢慢的,容珩的脸出现在眼前,我泪眼迷糊,看不真切。

接着扑通一声,我狠狠地跪下去,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都说,江二姑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在宫里被封了贵妃,出宫时高兴得磕坏了腿。

我躺在自家的床上,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屋外侍女正低声与江鹤说话。

「吃了没?」

「小姐还是不吃……」

「不是让你们做清淡点么?」

「小姐连水都不喝……也不搭理人,今儿又在床上坐了一天。」

我翻了个身,面朝着墙躺下。

江鹤敲了敲门,「小妹,你让哥哥进去。」

我恹恹道,「别吵了,让我睡会儿。」

「哪能一直这么睡啊?容珩是不是欺负你了?」江鹤低骂一声,「那天他送你回来我就该扣住他问个清楚!他定是瞧你选上贵妃了,想要害你!」

我捂起耳朵,嘶声哭道,「别跟我提贵妃!我恨她!我恨她!」

门外忽然静下来,半晌,门被推开。

我啜泣着,「哥哥,求求你,别跟我提她……若不是她要杀了我……我不会养容谚,容谚也不会恨我……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是我错了……对不起……容谚,对不起……」

一只手伸过来,拿帕子摁在我的脸上。一股木梨香幽幽袅袅的传来。

「你要骗就骗到底,如今自己兜不住全说出来,算怎么回事?」

我哭声一顿,一抽一抽的,不说话了。

「你往日里逞凶斗狠,回屋里就是这副模样?江长娆,你丢不丢人?」

我抢过帕子,啪打开容珩的手,「出去。」

容珩嗤笑一声,直接将我从床上拖起来,拦腰抱住,「怎么?金口玉牙的,吃不惯宫外的饭了?」

我将头埋进他怀里,拿他衣裳擦脸,「干你屁事。」

「行了,有什么不能看的。左右都是孟婉的脸,哭也是丢她的人。」容珩笑着,将我放在桌子旁,自己也坐下,桌子上摆的饭菜凉透了,他对外头道,「江公子,别躲了,把菜热热。」

江鹤见我起来了,脸上一喜,头一回乐颠颠地听了容珩的话,招呼着人热菜去了。

容珩支着头,「娆儿,七年的时间,虽没养出感情来,可你也教会了他不少东西。至少他对本王发难的时候,一点脸面都不留。」

我肿着眼看着容珩。

他沏了一杯热茶,推到我前头,「今天早朝时,孟婉的供词整整齐齐丢在本王脸上,坐实了本王杀你的罪名。当日你出殡,容谚砸了不少银子,可见与你感情深厚,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本王可麻烦了。」

容珩是非得将我心里的痛剖开了,晒在太阳底下。

我扭过头去,捂住了耳朵。

「当年之事,你为何不全部告诉他?」

我猛地撤下手,「我怎么说?我杀柳贵妃是逼不得已?容珩!他还是个孩子!父亲要杀母亲!他得知真相要如何活下去!」

容珩反问,「他还是个孩子?江长娆,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气得想要站起来,膝盖顿时一痛,容珩一把将我拽下,冷了脸,「你想吵就吵,别动不动就上蹿下跳,腿不想要了?」

我疼得泪在眼眶里打旋儿,「我不想说了!我难受!我——」

「你怎么?你听不得?」容珩冷冷看我,「你就想一辈子披着孟婉的皮,给容谚当贵妃,生孩子?」

「容珩!你一定要把话说这么难听吗?」我尖叫起来。

容珩气笑了,「江长娆,你不欠他的。你真想养孩子,我跟你生。」

我一噎,一抽一抽地看着他。

容珩摸了摸我的脸,给我擦去泪,「本王今年二十八,等了你这些年,这会子还生得出来。」

我猛地将脸埋进手心里,低下头去,耳根子渐渐有了烫意。

不该这样的……

容珩疯了。

还是我病了。

「你……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容珩从容得不给我一丝喘息的机会,「江长娆,我喜欢你。」

啪!

门外一声脆响。

我红着脸循声望去,江鹤两手空空,地上摔碎了一盏汤羹,溅得他浑身都是。

江鹤嘴唇颤了颤,看见了我的表情,如遭雷击,「不……」

他眼里泛起泪花,大吼了一声,「不!」

说完,提着湿透的袍子,飞奔了出去。

我心跳倏然加快,血液撞击在脸上,热腾腾的,一时间不敢去信。想起他在前朝,做的事让我恨得牙痒,每每回到御书房都要拎他到脸前来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这算怎么回事?

容珩道,「江长娆,这些年,我可曾真正害过你?」

我沉默了,我用容珩来制衡他人,保着容谚把位子坐稳,可他真正对我用了雷霆手段囚禁慈宁宫,是因为我俩闹翻了。因为什么事来着……

是宋凛那倒霉闺女,在街上一眼相中了容珩,为防止宋凛继续把闺女往容谚身边塞,我拟好懿旨,将宋宝儿赐婚给容珩。

懿旨写好,放在桌子上晾干。

外头就有人说,容珩带人逼宫来了,连给家里传信的时间都没有,慈宁宫就被围城了铜墙铁壁,我成了孤家寡人。

后来,便是孟婉得了容谚的授意,带着老三样走进来,让我去死。

「你……当初点兵围我,是为什么?」

容珩冷笑一声,「你乱点鸳鸯,我不该围你?」

「若是再晚半个时辰,那宋宝儿只怕已经被你送到本王榻上去了。」

我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容珩犹自不解恨道,「别人立约,还知道拿张纸,盖个印,就你最蠢,动动嘴皮子,就觉得本王能放过容谚。拿刀抹脖子的时候倒是比谁都利落。你哪来的胆子,不嫌疼?」

我眼泪又掉下来,委屈道,「怎么不疼……」我一边抽噎,一边比划,「我把……我把刀柄顶在墙上,就……就这样一头撞过去——」

「够了。」容珩淡淡打断了我,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下一刻,温凉带着湿意的唇印了上来。

我身子一颤,唇边还是眼泪的咸涩,脚刚要落地,便被容珩腾空抱起来,他停了动作,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让你老实坐着?」

我魔怔了般,启唇,「有……」

一张嘴,就被他逮到了机会。他将我放在窗边的小榻上,俯下身来,慢慢张口撕咬,强势地宣誓了主权。我被他搞得头晕脑胀,手松松垮垮地揽在他脖子上,唇齿一绊,突然一股血腥味儿弥散开来。

容珩嘶了一声,笑了,「娆儿,你真是笨得可以。」

他一张俊脸带笑,薄唇微微挑起,下唇渗出一丝血色。我眸光带泪,气息微喘。

容珩伸手盖住了我的眼睛,「娆儿,别这么看着我。我忍不住……」

他忍不住什么?

我脸腾地一下,红上加红,就听窗外踢踢踏踏来了不少人。

「容珩狗贼!胆敢引诱我女儿!拿命来!」

是我爹……

「容珩,我要你提头来见!」

是江鹤……

容珩松开我,用拇指细细为我拭去沾在唇角的血迹,缓缓笑开,「明明是你咬了我,他们倒怪起我来了。」

说这话时,我爹和江鹤已经杀进门来。

容珩此刻还抱着我,距离及近,我一慌,推开他去。

容珩也不恼,往后退了一步,敛下眉目对着门口二位拱手一礼,「容珩心悦江姑娘多年,愿重聘求娶。」

他这副郑重的态度,竟让爹和江鹤当场愣在原地,一肚子气半分撒不出来。

关键时刻,我爹收了怒火,沉沉道,「不巧,宫里刚刚下旨,钦点玉壶为贵妃,择日入宫。」

容珩道,「那便让她自己选。若她愿意继续跟宫里那位纠缠不清,我绝不二话,即刻就走。」

「若是她选了王爷呢?」我爹冷哼,眯起的眼里泛着锐光,逼视着容珩,「王爷难不成要抗旨?」

容谚拢袖站在那儿,淡笑着,「有何不可?」

屋内一静,只听容珩云淡风轻地补充道,「她敢选我,那么为她反了,有何不可?」

此言大逆不道,关键时刻,又是宗临替我们关上了窗户。

这一选,选的不仅是日后的夫君,亦是未来数十年,坐在皇位上的人。

容珩看向我,温和道,「娆儿,我需提醒你一句,若是不想,便两个都不选。自己的心,自己看清楚。」

两个都不选,江家便能独立于纷争之外,无论容珩成败,都牵累不到江家。

父亲语塞,半晌,对着我说,「娆儿,夺嫡之争,自古无人幸免。即便安稳一时,来日未必有好下场。」

父亲的话里,半分宽慰,半分实情。风起云涌时,谁又能独善其身?

宗临立在门外,明媚的天光在窗纸投下一个瘦瘦的人影。不光此刻,下一刻,永远,我都想让他,让他们,好好活下去。

我想起了刚重生那会心里的决断,人呐,不破不立,向死而生。

我抬起胳膊,握住了容珩的手。

他指尖一僵,反握住了我,不羁地笑开,「江长娆,打今儿起,本王为了你,反了。」

我进宫那日,又下起了雪。

容谚没有立皇后,就连宋宝儿都在我之下。

他答应孟婉的事做到了,出阁时,凤冠霞帔,风光无两,立在白茫茫的天地里,一水儿的艳红,真好看。

行至坤宁宫下,殿前的石阶盖满了雪。

殿前站了满满的人,有宫女,也有朝中大臣。

我拾级而上,到门前,人们呼啦围上来。

我后退一步,团扇掩面,笑道,「本宫出阁,不曾听说还要召见朝堂男子。」

「娘娘,事急从权,三殿下一刻前已率兵围了紫宸殿,逼陛下退位!还望娘娘前去救驾!」

「容珩起兵造反,诸位为何站在这里?」

那人面色羞赧,低下头去。

我冷笑,「逃出来的?」

看他们的表情,我啊了一声,「诸位大人生龙活虎,不抗在前头,如今,竟叫患疾在家的家父拖着病体出来奔波,又叫本宫以身涉险,说不过去吧?」

「娘娘,您是陛下亲封的贵妃,当与陛下荣辱与共!」

「您与三殿下有主仆之谊,一言顶万金啊。」

「丞相一个时辰前,已通知二十万大军列阵城外!娘娘,只要拖到巳时三刻,虎符一到,大军入城,容珩必死!」

我问,「谁去送?」

众人沉默了。

他们不知。

早该想到,宋凛若想派人将虎符密送出城,必不会宣之于众,他巴不得避开我。

我不敢赌容珩早有准备,敛下眉眼,「宋宝儿呢?」

一旁的宫女道,「还在入宫的路上,稍时便来拜见娘娘。」

我冷笑一声,「本宫去也可以,宋宝儿得跟着。」

一群人八成以为我争风吃醋,低头称道,「应该的应该的。」

独有一人,站在人群里,「不可。」

我循声望去,众人乖觉地让出一条路来,那人站在人堆里极不起眼,他皱眉看着我,正是宋凛的门生高威。

「丞相为我朝肝脑涂地,岂可让他女儿涉险,寒了丞相的心啊!」

我笑着上前,一柄匕首无声滑落袖间,下一瞬,抬起压在他脖子上,脖颈跳动的血管清晰可见,只需轻轻一刀,他便会顷刻毙命。

「高大人,不想死的话,把虎符交出来。」

我的话让周围人一愣,神色大变。

高威僵着脸,「微臣不知娘娘在说什么。」

「本宫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别逼本宫在坤宁宫前,当着众人的面扒了你。」

高威脸色发青,喉头滚动,额上渗出冷汗。

我眼锋一扫,笑道,「诸位大人挺爱瞧热闹啊,待会儿宫里打起来,当心把小命瞧丢了。」

能从容珩手下逃出来的,有几个忠义之辈,他们反应过来,顿时如鸟兽散,只剩下高威一个人被我比着。

高威咬牙切齿道,「娘娘,今儿的事流传出去,三殿下便是大逆不道!娘娘可看清自己脚下的路,莫走岔了!」

「高大人没听说过成王败寇么?」我笑道,「史书再多,也有改完的一天。」

高威怒喝道,「娘娘打算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将人杀个遍么!」

我手上的匕首紧了紧,「不要同本宫讲这些废话——」

我的话戛然而止。

不对……

他废话太多了……

宋宝儿这个时候还没来!

高威已经把虎符给了她!

我双目森然,只见高威凛然道,「娘娘,兵已入城,为时已晚!此刻您能做的,就是劝三殿下悬崖勒马,浪子回头。言尽于此,娘娘要杀要剐,臣绝无二话!」

我哪里还顾得上听他说什么,狠狠将匕首插进高威身前的土里,扯下高耸的凤冠,任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

我往紫宸殿跑去。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我望不见前路,一路跌跌撞撞,终于看见了紫宸殿的屋宇。

殿前围了一层又一层身穿铁甲的人,数百条枪戟耸立雪中,触目森寒。

我提起裙摆,绣鞋已经湿透,脚被冻得没了知觉。走到殿前,被人拦下,拿枪戟指着。

容珩一个时辰前下令,紫宸殿不得进出,违者就地处决。

我说,「我找容珩。」

回应我的只有冷冷的铁戟。

我站在冰天雪地里,有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和慌乱。

我嘶号道,「你们睁开狗眼看看!我是容珩的人!让我进去!」

为首的那人闻言,冷声道,「陛下有令,从三殿下反叛者,通通抓起来,等候处决。」

我脑子嗡地一声,身子晃了晃,「你说什么?」

容珩的人,反了?

身边已有士兵上前,将我束缚住,压在雪地里。

月前膝盖的伤还未好利索,重新撞下去,便是锥心刺骨的疼。可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死死盯着他,「容珩呢?他人在哪!你告诉我!他人在哪!」

为首的人看了我很久,淡淡道,「死了。」

我浑身的血彻底凝住,冷笑出声,「我不信!空口无凭!尸首呢!你把尸首摆出来!」

那人挥了挥手,抬上一具无头尸身。

我摇头,嘴唇发抖,「没有头……我什么都不信……我什么都不信……」

那尸体浑身都是血,已经看不出穿着和模样,可那体型,分明又是容珩。

我哆嗦着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指,冷冰冰,硬邦邦的,不久前,我还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指,在我手心轻巧地划过。

一滴眼泪倏然落下,砸进雪里,化出一个小洞。

我两只手都抓紧了他,断了气般哽咽,「容珩……容珩……你骗我!你骗我!」

「我都跟着你反了!你现在死了算怎么回事!」我抓起尸体,抱进怀里,歇斯底里,「你让我怎么办!」

「啪……啪……啪……」

长阶之上,响起了缓缓的拍手声。

「朕竟不知,贵妃与三哥感情甚笃,差点就夺人所爱了。」

我抱着容珩,麻木地看向阶上,容谚眉目冷淡地站在那儿,嘴角挂着笑,他才十三岁,却已经像个大人。

「不过试一试,贵妃便全招了。」容谚冷漠地笑了,「朕许你一世荣华,不够么?为何还想要一颗人心?孟婉,你太贪了。」

我猛地扑向他,被身旁的人拉住。

我恶狠狠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拼命地挣扎,「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啊!」我捧起一抔雪,狠狠砸在他脸上。

少年稚嫩的脸上,浮现出红印。

容谚偏着头,半晌,缓缓抚摸上自己的脸,笑道,「这皇宫里,最不需要的,就是温情。江长娆死在这上头,朕原以为,你会聪明点。」

容谚招了招手,我便被拖到他脚下,火红的嫁衣湿漉漉地缠在身上,绊得我踉跄几步。

容谚负手站在上头,眸光里带着看蝼蚁一般的怜悯,「江长娆曾教朕以情意,朕不否认,她对朕是掏心掏肺的好,可她从没看明白。母妃杀她,是为了权;她杀母妃,亦是为了权;后来朕杀了她,同样,也是为了权。进了皇城,谁的手上都别想干净。」

我哑着嗓子,气得发抖,「江长娆她是为了活下去。」

容谚笑出声来,「有权,才能活下去。」

「江长娆那个可怜虫,直到死,还蠢兮兮地写下罪己诏,藏在匾额后头,她想干什么?得到朕的的宽恕?」容谚冷笑一声,「朕不恨她杀了母妃,朕恨她是个好人。多单纯啊,励精图治,勤勉政事,手上只沾过一个人的血,却坐上了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位子,她凭什么?」

我捂住了胸口,如同吞下了一块冷冰,硌得心口发了疼,发了冷。

「所有人从沾上人血的那一刻,就没了良心!凭什么她有!她为何不杀了朕,让朕知道,当一个好人,也能在宫里好好活下去!」容谚脸颊颤抖,面目狰狞,「朕七岁那年,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她在哪里!整整七年!她喋喋不休,要朕以诚待人!良心丢了,她要朕去哪里捡!去她的七年!江长娆该死!她该死!」

我再也压抑不住,眼泪噼里啪啦滚下来。

容谚上前来,站在两阶之上,将将与我视线平齐。他死死拽住了我的领子,眼目猩红,咬牙切齿,「现在连你也这样!你们江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都该死!」

他疯笑起来,「你不想看看容珩什么样?他听着你在外头号丧似的,不知已经在身上捅了几刀了。不知道是身上更疼,还是心更疼……」

我心底一突,如溺水之人攥住了容谚的衣角,勉强爬起来。

容谚使出蛮力拉着我,将我拽进紫宸殿去,脚下沾了雪水,容谚一甩,我结结实实跌在坚硬的地砖上,膝盖已经痛得没了知觉。

容珩背对着我站在那儿,一切恍若梦境。

我顾不得旁的,从地上挣扎起身,再也经不起大悲大喜,「容珩……」

容珩在我开口时,转过身来,身前,是两处极为显眼的血迹,有一个已经干涸,另一个还在往外渗血。

他脸色惨白,对着我厉声道,「你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坤宁宫!」

若我听了他的话,老实待着,岂会知道此刻的凶险!容珩将起兵造反说得云淡风轻,可容谚岂会真的毫无准备,坐以待毙!

宋凛抱着一个牌位站在那儿,冷淡道,「三殿下,还差一刀。若您食言,逼得老臣砸了良妃娘娘的牌位,就得不偿失了。」

容谚在一旁冷笑,「瞧瞧,你跟三哥,还真是一路人。一个个为了活人死人的,命都不要。母妃说得真对,毁了良妃,就能连她儿子一并毁了。婉贵妃,今儿,朕让你抱着容珩的尸体哭个够。」

容珩抬起了匕首,抵住了胸口。

我趴在地上,无力抬起头来,漫无目的地伸着手,哀求道,「你别这样!容珩!」

他用了狠劲,刀刃一点点沿着肋骨插进去。

我嘶号出声,涕泗横流,「容珩!你知道自己有多蠢吗!我求你醒醒!」

刀尖儿干涸的血再次被染成鲜艳的红,容珩笑着,最终却没说出一句话。他已经疼得说不出来了。

我凄厉嘶喊,「宋凛!把牌位放下!」

宋凛呵呵一笑,并未动作。

容谚招了招手,外头走进俩人,一左一右将我架起,「婉贵妃,你对三哥痴心一片,不想看看他对你如何么?」

闻言我猛地一抓,捞起了容珩的手,不及抓紧,我便被强行拉开去。

容谚在椅子上坐下来,歪着头,不怀好意道,「三哥,下面轮到她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要么捅她,要么捅你,自己选。」

我奋力挣扎起来,「容珩,我不怕疼!你捅我吧!」

容珩不说话,容谚腾地站起,举起良妃的牌位厉声道,「朕要你立刻选!」

「不!不!容珩!你把手放下!」我凄厉地尖叫着,「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容珩扑哧一声,匕首无情刺下去,刀刃扎穿了手臂,这一次,血从上头成缕地往下淌。

我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容谚扔了牌位,拍手大笑,「婉贵妃,快点谢恩,哈哈哈,真情假意,一验便知。」

我浑身都在抖,昔日那个胆小懦弱的脸与眼前的容谚渐渐重合,我无再说出那句话:他还是个孩子。

容珩背对着我看,立在原地,将匕首拔出来,当啷一声,扔在地上,他用另一只手覆上去,指掌交界处,殷红的血迹缓缓淌下。

容珩转过身,神情平淡地问道,「看清楚了么?」

容珩举起淌血的手,「想好了再说,我太疼了,别往我心口上扎。」

容珩在等我一句答复,他要我跟着他心甘情愿地造反。他知道,我心底的恻隐会害死自己,所以他用一只手来换,换我看清容谚,也看清自己。

我的力气被抽干了,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了血,搓得地上身上到处都是。

我闭了闭眼,哑着嗓子道,「看清楚了。」

「当日慈宁宫的那一刀,便权当是我还了他一条命。」

容谚说,「你说什么?」

我面无血色道,「容谚,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容谚后退一步,磕在椅子上,扑腾坐下来。

我宛若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亲口将我呵护了七年的孩子吓得大惊失色,「容谚,我是你的小娘娘啊。」

「住口!」容谚五官扭曲,猛的将玉玺奏折扫落一地,「你住口!江长娆死了!她死了!」

我说,「是啊,她死了,被容谚亲手杀死的。」

容谚仿佛看见了鬼,身子抖成一团,「朕知道!你是来索命的!你是来索命的!」

「朕不怕你!朕谁都不怕!」容谚恶狠狠地对着门外喊道,「来人!把他们抓起来!容珩!还有江……江,孟……孟……玉壶……都抓起来!这里是朕的地方!这里!永远都是朕的地方!」

容珩唇角渐渐挂上了笑意,轻唤一声,「你的地方?」

宫殿外,静悄悄的。

容谚惨叫一声,从龙椅上翻下去,过会儿,又从侧面的桌子腿下爬出来,哭着朝我爬过来,「小……小娘娘,你救救容谚吧……你说要一辈子保护容谚的,你杀了朕的母妃,朕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他稚嫩的脸被抹得黢黑,眼泪在脸上划出白嫩嫩的两条沟,眼睛黢黑,原先我觉得他可爱,这会儿只觉得心底生寒。

容谚哭着,笑着,狰狞着,怨恨着,扑过来。

「江长娆!你拿命来!哈哈哈,朕要拉着你!拉着你这副脸皮!这双眼!这张嘴!一起下地狱!」

嗖!

一柄箭隔空,穿过容谚的小手臂,插在我和他之前。容珩淡淡道,「来人。」

门外,是枪戟杵地的齐响,「谨遵殿下令!」雄壮英气的喊声在高耸的云霄下震荡。

震得容谚变了脸。

先前还听命于容谚的黑甲卫已再次易主,躬身立在容珩身后。

我被人扶着坐在了椅子上,为首的那人拱手道,「殿下,城外二十万大军已由江大人率人悉数缴降,于宫外听候发落。」

这时我才缓过劲儿,黑甲卫第一次易主,放出了高威,以虎符诱敌深入,请君入瓮。容珩不示弱,便赢不了。

容谚惨叫一声,像一条丧家之犬,四肢极不协调地滚回到桌子之下。

容珩道,「拿箭来。」

在宋凛惊恐的目光中,容珩松开伤口,利落地搭弓,上箭,拉起,瞄准了坐在高位上的容谚,血一汩一汩从伤口里涌出来,在容珩脚下围成血泊。

容谚一把将宋凛拉来挡在脸前,厉声道,「护驾!」

只可惜四下无人应声,只有宋凛面如菜色,踢蹬着俩腿,像秋后活不了太久的蚂蚱。

「陛……陛下,饶了臣吧……臣还有女儿……还有家人!」

他嘴里喊着,眼睛却看着容珩。

容谚狠笑道,「天下人不过棋子,皆可为朕所用!保下朕,来日,朕抬你的女儿做皇后!」

宋凛呸了一声,「狗贼!老夫没跟你说话!」

容谚笑容一怔,慢慢阴鸷下来,「连你也背叛朕?」说完,他又哭起来,疯了般哀求,「三哥……我与你情同手足!当日若不是我,你也跟良妃一并死在屋里了!你……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能杀我!」

容珩轻笑一声,「拜陛下所赐,当年母妃幽闭房门,深中炭毒,不治身亡。此仇,今日该报了。」

我心里一惊,想起容珩从不许别人添炭的习惯,他每次,不多不少,就添三块,有时得了空闲,便会坐在炉子前,盯着炭块烧尽,再添三块,如此反复。

容谚怪笑一声,「那是朕救你!烧死个拖累人的母妃,你才有今天!你才有今天啊!哈哈哈!小娘娘,你看,他和朕一样,他也是没娘的孩子!你可怜他,为什么不可怜我!」

宋凛已经吓瘫在容谚身前,他枯瘦的身子委坐地上,眼神空洞,露出了容谚的小半个头。

容珩下一刻,轻笑一声,刷!

一柄箭矢擦着宋凛的头皮,贯穿了容谚的头颅,箭头插进镂空的花纹里,将容谚瘦弱的身体牢牢钉在了龙椅之上,红里带白的浆液从容谚的后头淌出来,顺着龙椅的扶手,一滴滴淌下来。

宋凛惨叫一声,额头流下一缕鲜血,划过鼻尖儿,滴答滴答浸红里衣领,不待反应,又是一支破空而过,钉进了容谚的颈骨,第三箭,落在他的右手,第四箭第五箭,插进他的双膝,容珩继续搭弓,指尖滴血,面若寒冰,我喊道,「容珩,够了……」

容谚的话伤了我,他射穿了颈骨。容谚的右手拽过我,他射穿了右手,容谚伤了我的膝,他便也射穿了他的一双膝盖。

容珩最后一箭已经拉起。

宋凛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经过容珩,往殿外冲去。

「杀人啦!三殿下弑君啦!弑君啦!」

容珩转身,嗖……锐箭破空,正中后心。

宋凛的身子扑通朝前栽下去,没了声息。

黑甲卫齐齐跪地,浑厚整齐的声音回荡在皇城中,「请殿下继位!」

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心惊之时,有些难言的意味在心里升腾,直到容珩朝我看过来,也走到我身前来,在万千目光里,朝我伸出手。

殿中,是浓郁的血腥,他的手,也满是血腥。

皇权更替,自古以来,哪有不流血的道理。

我胳膊抬了抬,半晌无声落下去,在容珩冷淡的目光里,颤抖着说,「容珩,我害怕了。」

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半晌嘶哑道,「我知道,不害怕就不是你了。」

他站在我身前,挡住了光,目光牢牢锁住我。

「容谚把你看得透透的。江长娆,不踢你一脚,你永远不会往前走。」

他落下胳膊,于亮堂堂的光里,沉静地瞧我,「我给的选择依然作数。你想缩回去,我不拦你,来去自由。」

当日京城的长街上,容珩也是站在那儿,对我说,「生死有命,来去自由。」

我问,「良妃娘娘,是怎么去的……」

容珩盘腿坐在肮脏的地砖上,牵住了我的手,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简简单单牵着,捧着我的手,不愿撒开。

他无意识地数着我的指头肚,说道,「我跟你一样,信了容谚,贪玩跑出去,再回来,房门紧闭,母亲被憋死在屋里。」

他仿佛讲故事,不悲不喜,平素寡淡。

「那时秋娘还在母亲身边,她说,宫里的皇子,没有一个是在安稳里长大的,有用的和得宠的,才配活下来。」

「后来才知道,那个得宠的,杀了我娘。」

他看见了我的表情,「是容谚。」

「明明手段伪劣地一眼就能看出来,父皇的眼却瞎了似的。我有时想把父皇的心剖出来,看看到底有多偏,才会对一条人命置若罔闻。」

「得宠的多了去,怎么也轮不到我,后来,我什么都学,帮着父皇理政,事情做得漂亮,得了褒奖,打了几场小仗,也赢了。」

他将头渐渐靠在我的肩膀上,揽着我的胳膊。

「我想着,我不受宠,至少有用。母妃的死,总该真相大白了。」

先帝驾崩时,容谚和他母妃都还活得好好的,甚至先帝的遗诏里,只字未提容珩如何,可想而知,这份真相,容珩没等到。

容珩摩挲着我的手背,「我毕生寻求一个公正,没承想第一份公正,是你给的我。」

我皱起眉来,「我?」

他笑起来,「怎么有人这么倔呢?老四的谋逆案,我说不是我干的,你就真的去查,查完了将证据甩在我脸上,让我有多远滚多远。我不信你不懂,杀我一个,能让容谚的皇位坐稳九成。你就那样把我放了,咬牙切齿奈何不了我的样子看得人发笑。」

「那时候我就想知道,你傻成这样,究竟能不能在宫里活下去。没想到,你活得太闹腾。我见不着你,有时候,便寻了由头任你拎到书房里去,被你骂上一顿,便浑身舒坦。」

「容谚该是不知道,我容他安生在龙椅上坐着,全因为你。」

他曲坐在我的一侧,遥遥望着几步之外的龙椅,容谚躺在那儿,眼睛翻了白。

「容珩,那个位子不好坐的……」我抓了抓他的手,两人的手上都沾了血,黏腻腻的,「我知道……我坐过,所以我知道……」

容珩靠在我身上,笑道,「可你做得很好,比所有人都好。娆儿,你和我斗了七年,我知道你厉害起来什么样。」

容谚轻轻拍着我背,抚平了我心里的惶恐和燥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如炼狱,无人不在苦苦煎熬,那么,我们为何不能做熬得最好的那个?」

「娆儿,你有良心,有善念,有公道,有我没有的一切,宫里不留好人,所以只有坐到最高的位子上,你想好,才没人拦你。」

他低下头,在我额前印下浅浅一吻,「娆儿,我想变得跟你一样好。哪怕有你的万分之一,我都心满意足。我得一直往上爬,爬到顶上去,看着你一生平安。」

我泪眼婆娑,「容珩,你不要这样……」

「……你谁都不欠,明明那么多人……」

容珩叹了一声,「娆儿,世上再也经不起第二个容谚了。这把椅子交给别人,亦是把你的命也交给了别人。除了自己,我谁都信不过。」

「……所以你想逃就逃,有我顶着,怕什么?」

我闭着眼,轻轻喘息着,未开口眼泪先滚下来,「容珩,你想好了,对么?」

「从你选我的那一刻,就想好了。」

「做个明君。」

「好。」

殿外,雪停。我扶着门框,缓慢吃力地迈出来,天光乍破,一束光照在我的脚下,明晃晃的,一直通到遥远的御阶下,通向远方,一行鸿雁从天上飞过,天高云淡,万里晴阳。

身后那人道,「夫人,我的手还脏着,撒开吧。」

我笑起来,笑声在厚重的宫宇下轻快地回荡,「陛下,我这一拉啊,就是一辈子。」

朔风起,银雪扬,万星散人间。

世人皆有枷锁。

唯心安处,才是真正的自由。

番外一

当今人谈起当朝的皇后,各个脸色微妙。

有人说,皇后出身低贱,还在烟花之地待过几年,后来攀上了当今陛下,抱对了大腿,才鸡犬升天,坐进坤宁宫里。

又说,皇后手腕了得,天性善妒,陛下登基多年,未纳一嫔一妃。

「架不住人家爹厉害啊!」茶楼里,青年人一脚蹬木凳,一脚踩地,昂首时口若悬河,「哪怕皇后生出个蛋来,朝臣都不至于顶着陛下的冷眼,劝人选妃。」

「听说日前陛下微服,被一女子撞了?」

「谁家?」

「宝儿姑娘。」

底下响起一片嘘声。

稍时有人心照不宣道,「说多了,当心掉脑袋。」

我剥着花生,从里头捡起一颗果仁丢下去,正正好好落在书生的脑袋上。

书生被砸的一愣,仰头,看见我,皱起的眉头一松,耳根子浮现可疑的红晕,「敢问方才……可是姑娘砸我?」

我托着腮,坐在二楼的围栏那儿,低头看他,「听听你脑瓜子熟不熟,何时砍最合适。」

往日里我这么说,底下必定乌泱泱跪倒一大片人,如今茶楼里则哄笑开来,几乎掀翻了房顶。

那书生羞得面红耳赤,「你……你……好不正经……」

「姑娘八成是对你有意思呢,傻小子!」

在众人戏谑的笑声里,一只手从背后探来,将我肩头揽住。

容珩慵懒笑道,「夫人无礼,冲撞了各位,望各位莫跟这小小妇人计较。」

今日化雪,我心情大好便撺掇容珩出宫来,随便茶楼酒巷一待,就能听到自己的八卦。

眼下,我没功夫管底下人怎么想。

啪,把容珩的手从肩头拍下去,冷笑道,「小小妇人?」

容珩摊手笑道,「可不赖我,分明是你自己说的。」

前夜,我和容珩躺在床上,说起选妃的事儿来,只因那日白天朝里托人往我耳边吹风,劝我贤良淑德,我便枕着容珩胳膊躺着,不咸不淡道,「我一小小妇人,哪里管得了前朝的事。」

至此容珩便记下了,不知道那一会没看住,就从嘴里蹦出个「小小妇人」来。

我扑过去,被容珩牢牢接住,抱进怀里。

「你懂不懂什么是谦辞!」我对着他横眉竖眼,「就是我能说,你不能说!」

容珩笑着,「为什么不能说,我虚长你五岁,你不是我的小小妇人?」

我把花生仁儿摁进容珩唇里,「吃东西吧,你!」

容珩含了花生仁进去,一边嚼,一边看我,半晌在我唇上啄了一下,我捂住他的嘴,「不准亲!你还没说宝儿姑娘是怎么回事!」

容珩闲来无事,就喜欢用食指揉弄我颈后的骨节,他的手凉凉的,摁过的地方却热乎乎,胀麻麻,然后指尖便顺着骨节滑进衣领里去。

我紧张地靠在他身上,听他道,「宋宝儿疯了,那天想杀我,没杀成。」

宋凛死了,宋宝儿孤苦无依,娇养了那么多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流落民间,很快就被人拐了,卖进秦楼楚馆去了。

她认得容珩,恨毒了容珩。

我下巴垫在他肩头,望着栏杆外悬挂的彩球发愣。

我忽然问,「史书,咱们修一半了吧?」

我看不见容珩的表情,只听他咔嚓咔嚓剥着花生,朝里有几个倔的,天天嚷嚷着容珩篡权夺位,死不肯改,颇有气节。

「娆儿,他们说的本也没错,智者见智。」

于我,容珩是天下第一大好人,于别人来说,他就是个造反头子,将来写进史书里,是要遗臭万年的。我执着于修史,是不想容珩百年之后,被人骂得太狠。

容珩拍拍我,让我回头,下一刻,一颗圆滚滚白胖胖的果仁儿填进我嘴里,带着一股炒过的焦香。

他见我愣住,笑道,「吃几颗长寿果儿罢,多活几百年。」

「活那么久干什么?」

「听骂呀。」容珩揶揄道,「到时候为了我,跟后人吵去。」

我呸了一声,「我闲的?」

容珩说,「可不就是闲得?」

我一愣,接着被他捧住脸。

「娆儿,人就活一辈子,不长不短,刚刚够咱俩把架吵完,把日子过明白。最后人一死,找块风水宝地手拉手一埋,哪管后头人怎么想?」容珩点点我的鼻子,「你要吵架,也只能同我吵,别人不行。」

「瞧你说得,好似人生苦短,只争朝夕,连吵架都上瘾?」

「不然怎么说我是个贱脾气呢。」

我从他身上起来,笑骂一声「油嘴滑舌。」

容珩登基一年,忙起来的时候每夜只睡两个时辰,若是赶上大事,成宿不回也有。所以一年来,他们总说皇后无所出,实则我是替容珩背了黑锅。

脚步沾地的时候,膝盖一软,容珩眼疾手快将我扶住,皱眉,「又疼了?」

那日雪地里接连两跪,落下了病根,每逢阴天下雨,不便于行。其实容珩也没比我好上多少,身上留着三道疤,是他造反的代价,胳膊上一处刀伤,是我害他留下的。

容珩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他知道一露出伤口来,我心就软了,再荒唐的要求我也应。有一点,容珩心疼我,从不敢叫我跪着,无论是在床榻上,还是朝堂上。

他将我放在地上,背着我蹲下去,朝后伸出手,「娆儿,上来。」

我笑着揽住他的脖子,看着他把我背起来,稳稳当当的,一步一步走下楼,凑到他耳边,悄悄道,「陛下,这于礼不合。」

「我背夫人是天经地义。」容珩背着我走在京城的大街上,往来熙熙攘攘,不少人驻足观望,只因这世间,肯背起女子往前走的人,少之又少。

等到了皇宫,亮眼的通红的宫门在雪地里直晃眼,我趴在容珩背上,无精打采。

我哼唧一声,容珩便住了脚,「怎么了?」

我说,「容珩,我难受,这宫门不好,红得晃眼,让我想吐。」

容珩笑道,「赶明儿让人漆黑了。」

「黑门还没红门好看呢……」

他背着我慢慢走,路过一个不知名的小宫门前,一束红梅从墙里伸出来。

我又哼唧一声。

这次容珩的声音了带上几分紧张,「娆儿?」

我神情恹恹,「梅花也瞧得人不舒服。」

这次容珩没说让人砍了,他把我背到太医院去了。

太医院的人见容珩亲自把人背进来,各个如临大敌,呼啦将我围成一团,张太医看过后,神色讳莫如深,和李太医对视一眼,李太医又过来瞧,随后,便是王太医,孙太医……

容珩阴着脸,看得出在极力压制脾气。

最后,一群人看完。

面面相觑。

最后,张太医捋了捋胡子,缓缓道,「皇后娘娘……也许……有了身孕。」

容珩的话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什么叫也许?」

「若……若是陛下办了事儿,那……那就没错了……」

我一脸茫然,「什么叫办了事儿?」

半晌回过神来,宫里有传言,说容珩好男色,我就是个幌子。因此,我怀了,他们生怕是我自己跑出去瞎搞,贸然抖出来掉脑袋。

容珩冷了脸,「朕夜夜宿在皇后处,不办事,难道办你们?」

容珩是真气糊涂,也高兴糊涂了,此话一出,听得一群人面红耳赤。

我朝着容珩使眼色,让他带我回去。

他哼了一声,当即逼着高龄的张太医去传马车来,连轿子都不用。

我说,「你背我不好?如此兴师动众,明儿御史台又要参我一笔。」

容珩一本正经地说,「腿软,背不动了。」

皇后有喜,前朝一下子像被拔了舌头似的,鸦雀无声。后来再路过那小墙,墙头光秃秃的,一朵花都没有。

「就该把那几个挑唆事儿的扔到慎刑司去。」旁边的小宫女道,「天天暗示陛下这,暗示陛下那的,陛下心里门清儿呢。」

我摸着小五个月的肚子,腿有些酸,刚要让人换了轿子过来,就觉得腰被人轻轻一撞,我扶着宫墙,有些诧异。

不疼不痒的,却让旁边的人吓白了脸。

后头有人急急唤道,「世子,快!快跪下!」

我尚来不及回头,便有个孩子稚嫩地开口,「小娘娘饶命!」

我身子一僵,猛地抓紧了宫人的手,不敢回头。

生怕……一回头,是一张酷似容谚的脸。

我说,「你回头看看!那孩子长什么样?」

半晌宫人道,「世子像极了定安王。」

定安王是容珩的堂哥,是皇亲国戚。

没落了多年,听说近来在前朝颇为得宠。

我咬咬牙,回过头去。

并不是我印象里的眼睛,他并不干净,并不纯粹,甚至一眼就能看出一些小小的算计和讨好。

我心里松了口气,蹲下不身子,便微微俯身,「别人都叫我皇后,你为何叫我小娘娘?」

「因为小娘娘好看。」他讨喜地说着,胆子大地站起来,「小娘娘别弯着身子,容谨站起来说话,让您舒服一些。」

我笑了,倒是会讨巧。

「你叫容谨?」

他点头,「谨言慎行,恭谨自省。」

我摸了摸他的头,「是陛下叫你来的?」

他点头,「父王还在御书房里,等着容谨过去。容谨改日再来看小娘娘。」

他小身子跑起来的时候,屁股蛋儿滚圆,十分讨喜。

旁边的宫人看我盯了很久,笑道,「娘娘,待来日你诞下皇子,也是如这般喜人呢。」

过午,容珩便回来了,脚步略急,「听说有个小兔崽子把你撞了?」

我端着汤碗,「容谨,我挺喜欢他的。」

「我不喜欢!」容珩走过来,净了手,接过我空了的汤碗,重新舀满喝起来。

我说,「你怎么连个碗都跟我抢?」

容珩哼道,「将来吃不起饭了,别说一个碗,就是连个勺,都得用一个。」

我一头雾水,「怎么吃不起饭?前不久久旱逢甘霖,明年长了收成,各方蛮夷臣服,放眼百年内,战事难起,日后好得很。……」

容珩咽下一口去,忽然问道,「你真喜欢那孩子?」

我脸色一变,「容珩!你可不能想那些歪门邪道!定安王就他一个儿子!我能生,你非得抢人家的干什么?」

容珩白了我一眼,「这不挑储君么?」

我一愣,突然死死攥住容珩的手腕,他不查,手一抖,连汤都撒在手背上。

我说,「容珩,你别瞒着我,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容珩哎了一声,拿开我的手,抖抖,「你干什么?别烫着你!」

我眼眶都红了。

他见我一哭,一时间不知道是先去洗手,还是先来哄我,手忙脚乱的。

「怎么了?这……原也没想舍了我儿子,就是先挑着!万一你生个姑娘呢……」

我泪珠子啪嗒滴下来,「你要死了,我难受。」

容珩脸一僵,「谁跟你说我要死了?」

我泪眼婆娑,「你都要挑储君了……」

容珩这才明白,他道,「早立储,朝里才能断了念想。不然这一天天的也不安生啊。」

他去洗干净手,擦干净了,才坐下,搓搓我的脸,「当然,得等你生下来。若是女儿,你想不想再生;若是儿子,他做不做皇帝,都得慢慢商量……」

过了年,开了春,我生了。

一个丫头,瘦猴似的,哭声嘹亮,差点掀翻坤宁宫的房顶。

容珩抱着我,笑得不行。

「娆儿,咱们这孩子,有劲儿。」

我叹了口气,「容珩,咱不等了。」

容珩给我擦擦汗,「你真不考虑考虑,其实我还能——」

「你闭嘴!」我扭着褥子,望着窗外跟在奶娘屁股后头的容谨,「就容谨吧,挺聪敏,也懂得上进。」

重点是,家世清白,前不久定安王偶染风寒,病来如山倒,听说已经认不得人了。

容珩把人喊了进来。

容谨身子抽条,已经比我第一次见的时候还高了一些。

他一进来,跪了容珩,又恭恭敬敬地喊了我一声小娘娘。

我问,「容谨喜欢宫里吗?」

容谨点头。

「那小娘娘给你个职缺,以后堂堂正正待在宫里好不好?」

容谨又问,「小娘娘是想让容谨留在宫里扫地么?」

我一笑,话到出口时,又犹豫了。

我说,「容谨,宫里太大,要打扫干净,太累了。」

「可现在就很干净。」

容珩说,「那是朕勤快。」

我没忍住,笑出声来。

容谨问,「是陛下累了么?」

容珩是累了,他不要命地往前走,治出一片清明盛世来,有时候我摘出他一根银发,就能让他絮叨很久。

他说,「娆儿,你重活一回,又比我小了几岁。原先觉得你小一点好,耳根子软,好骗。现在我慌啊……怕哪一天走在你前头,就把你给丢了。」

后来,他偷着把朝政搬来,拉着我一起看。

他说,要老一起老。

某一天他在我头上发现了几根白头发,当即推乱了桌子上的奏折,皱着眉,「不成不成……咱俩不能这么整了。换个人糟蹋吧。」

挑来挑去,挑中了容谨。

容珩说,「你想快点长大么?」

容谨说,「想!长大了,就能为陛下分忧!」

容谨的意思我和容珩都听明白了。

他愿意。

从进宫第一次见到我,他就愿意。

我问容珩需要多久,容珩说,十年。

十年后

太子容谨登基为帝。

那一天,我和容珩站在宫门口,烈日当头,出了一身汗。

我说,「去哪?」

容珩说,「去江府吧。」

去的时候,江鹤刚刚下朝回来。

见到容珩第一反应是要跪下,陛字刚出口,回过神来,这位已经不是陛下了。

江鹤冷冷一笑,「姑爷来了?」

容珩笑道,「来了来了。」

「来干什么?」

「吃软饭。」

后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天院子外的树上,蝉鸣嘹亮,我抓着容珩的手往里头走。江鹤在我前头,背着手,手里拎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鳜鱼,嘴里还骂骂咧咧道,「特么的真是疯了,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当跑来入赘!天底下,就属你容珩最有毛病!」备案号:YXA18OgRmRzHk6vZDGliJLJ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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