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见

半年前,妈妈跪在地上求我为继妹捐一颗肾。

半年后在我结婚前一天晚上,妈妈跪在地上求我,让我把未婚夫让给她疼爱的继女。

我的亲生哥哥打了我一巴掌:「宁琪,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她快死了,你不知道吗?」

没关系,再有两个月,我也会死了,会让所有人都满意。

1

在我举行婚礼的前一夜,妈妈跪在地上求我:「琪琪,先别结婚,让陆昂去陪陪芝芝好不好?芝芝有抑郁症,她知道你们要结婚的消息,病更重了……就算妈妈求你了。」

我没有答话,紧接着我哥猛地掌掴了我一巴掌,他怒气冲冲,脖子上甚至因为太过生气而暴露出青筋来。

我笑着看着他们:「是不是,我的一切只要段芝芝想要,你们都要我牺牲?我的那颗肾脏,现在连我未来的丈夫都要给她对吗?」

妈妈红着眼眶:「芝芝年纪还小,她……她不能没有陆昂,妈妈答应你,一旦芝芝病情好转,就让陆昂回来和你结婚好不好?」

哥哥捏着我的手腕:「宁琪,你不要无理取闹,我们是一家人,芝芝好好活着,难道不好吗?」

陆昂敲门进来,他的神色晦暗不明,他身上还穿着明天要结婚的西服。

我看得出他眉间藏着的犹豫,但他最终只是拍了拍我的头:「宁琪,等我回来。」

他们三个人着急忙慌地离开。

只留下我一个人,像一个慌乱的小丑,床上还放着明天要穿的秀禾服和婚纱。

我看着妆匣里,昨天刚取到的体检报告。

心想,没关系,我也快死了,死了所有人就都满意了。

连同我半年前捐掉的肾脏,还有我未来的丈夫,统统都是她的。

2

妈妈已经替我通知了所有亲朋好友,明天不必赴约,婚礼取消了。

而陆昂,也通知了男方亲属,婚礼改期。

作为新娘的我,一点做主的权利都没有。

就像是半年前,段芝芝因为尿毒症需要透析换肾的时候,全家人都被要求去做配型。

我本来是这个家最不起眼的存在,但在配型结果出来那天,妈妈和继父段叔叔还有哥哥破天荒地没有在医院陪着段芝芝,而是在家为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被这样对待过,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但没有一个人记得,我海鲜过敏。

妈妈讨好地开口:「琪琪,配型结果出来了……你和妹妹是相符的,你可以救她……」

我盯着桌子上的海鲜,突然抬头看着面前的三个人:「你们还记得我海鲜过敏吗?」

哥哥将筷子摔在我脸上,他脸上含着愠怒:「宁琪,妹妹快要死了,你现在在计较你海鲜过敏的事情?」

妈妈哭出声:「琪琪,你得救救她,你别忘了,你从小到大的学费还有生活费都是你段叔叔出的,你应该知恩图报。」

那天屋外下起了瓢泼大雨,妈妈跪下求我,哥哥仇视着我,段叔叔也朝我露着渴求的目光。

我笑了笑:「妈妈,我捐了这颗肾,以后可不可以不再让我把我的东西让给她了?」

我妈迟疑了片刻,还是点头如捣蒜:「妈妈答应你。」

我答应了,他们三个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看着外头的大雨,妈妈急忙就要出去。

「芝芝最怕打雷了,没有妈妈她会害怕,我去医院陪她。」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看着满桌子的海鲜大餐,我蓦地想起我爸爸还没有病逝的时候,妈妈爱我,哥哥疼我,全家人都会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了呢?

好像是二十年前,我爸爸病逝,妈妈带着我和哥哥改嫁给段叔叔。

他为人亲切和蔼,他的女儿活泼伶俐人人喜爱。

反倒是我因为父亲病逝、生活质量陡然下降而变得沉默寡言,并不是长辈眼里讨喜的孩子。

有时候旁观着哥哥妈妈还有段叔叔和段芝芝,他们才像是一家四口。

我像是最多余的那一个。

我喜欢的东西,但凡是段芝芝喜欢,妈妈都会送给她。

就连我的哥哥,也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更加偏爱那个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

她会亲昵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会在放学的时候主动跳上他的自行车后座,而不顾跟在他们身后局促不安的我。

那时候,段芝芝对我说:「姐姐,你的妈妈和哥哥现在是我的了,你可真多余。」

我发愣似的红了眼眶的时候,她已经跑到我妈妈面前,抱着妈妈撒娇,然后转身朝我摆一个鬼脸。

3

回想到这里,我躺在床上的婚纱上。

身体突然猛烈地疼痛,钻进骨子里的疼痛,令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夺眶而出。

我蜷缩在我选了很久的婚纱上,哭得像一条被丢了的小狗。

第二天,我将东西收拾好,回到了我和陆昂的小家。

我给陆昂发了消息:「陆昂,我觉得我们需要谈一谈。」

很快陆昂的消息传了过来,是他和段芝芝的自拍合照。

他笑得如同当年那个刚上大学的毛头小子,眉目舒展,神情放松。

我知道,这是段芝芝发来的。

我又将电话打给了妈妈,妈妈接了起来,她只是小声地搪塞我:「陆昂在这里陪着芝芝,她的状态稳定多了,好了,先不说了,我得去给芝芝送汤了。」

我将手机扔在一旁,然后看着一旁呜咽的小狗。

它跳到我身上来,嗅着我身上的味道,然后趴在了我的腿上,不知道小狗是不是可以闻到我身上生病的气息,它有些垂头丧气。

我摸了摸它的头:「元宝,妈妈去处理一点事情,回来接你。」

我开车去了医院。

段叔叔和妈妈一脸慈爱地守在一旁为段芝芝削苹果,而我哥还有陆昂在段芝芝身边陪她上分打游戏。

我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扭开门走了进去。

段芝芝的脸色一下子暗了下来,她立马搀着陆昂,然后红了眼眶故作委屈:「姐姐,你把陆昂哥哥让给我好不好?」

陆昂急忙起身拂开了她的手:「琪琪,我本想一会儿回家的。」

段叔叔有些尴尬,但他还是赔着笑脸:「琪琪,芝芝的病还没好,等芝芝病好了,我们全家人都会去参加你的婚礼。」

这时候的段芝芝似乎受了强烈的刺激,她抱着头用力地大叫。

我哥哥抱着她耐心地哄:「芝芝不怕,芝芝不怕,哥哥在这里,哥哥一直在这里。」

妈妈将我推搡出门:「你来干什么?你不知道她看见你会受刺激吗?」

我直勾勾地看着妈妈的眼睛:「妈,你还记得我才是你亲生女儿吗?」

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迟疑,然后冷冷地推开我:「宁琪,你不要不懂事,你能上大学、读研究生,别忘了都是你段叔叔出的学费和生活费,你要懂得感恩。」

我不死心地拉着妈妈的手:「妈妈,我可以把钱都给段叔叔,你能不能……」

她关上了门,没再看我一眼。

而我呆呆地说完了我想说的话:「能不能,不要这样对我啊……」

陆昂还是推开门走了出来,他眼底里藏着愧疚:

「琪琪,我和芝芝没什么,她抑郁症很严重。」

我看着从大一到现在,我爱了七年的男人,我终于长舒一口气:

「陆昂,研一那年暑假,段芝芝非要来我们的城市实习的那段时间,家里看宠物的监控,每天都能拍到你们在干什么。」

他面色发白,手指紧紧地攥着我的衣袖:

「琪琪,我和她什么也没做。」

我点点头:

「是啊,你们什么都没做,你们一起玩游戏,一起刷剧,一起遛我的狗,甚至在她吐槽我的时候,你在沙发睡着她偷亲你的时候,你没有推开她。」

「琪琪,我们已经要结婚了。」

「陆昂,我们不会结婚了,我本来想装傻,但是好像装傻也掩盖不了一些事实了,段芝芝的确比我讨喜,所有人都喜欢她,我没办法再演下去了,就像是这些年她动不动就会给你发一些可爱卖萌的自拍照,尽管你从没有回复过,但是你动心了,不是么?」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陆昂突然抱着我:「琪琪,我跟你回家,我们七年的感情,七年……」

就在这时,段芝芝的脸出现在窗前,然后她猛地将头撞在墙上。

发出了剧烈的声音,她头被磕出了鲜血,然后狰狞地看着我:「宁琪,你为什么什么都要跟我抢?」

陆昂迟疑了,他松开了握着我的手,目光里有些闪躲,他开始扭开门进去了。

我知道,这一刻,我们七年的感情完了。

妈妈和哥哥的斥责声重新出现在我耳朵里,最污言秽语的脏话,在最气急的时候都可以用来谩骂我这个外来的侵入者。

我的哥哥直勾勾地将我抵在墙上,他发狠地看着我:」宁琪,你可不可以懂点事,你是个傻×吗?非要把全家人搞得人仰马翻吗?「

我对哥哥和妈妈说:「你放心,陆昂现在是你的芝芝的了。」

4

陆昂没有追出来,我失魂落魄地开车回了家。

打包了我所有的行李,带着我的狗离开了这间我们住了七年的家。

说来可笑,即便是和他一起七年,这间屋子里属于我的东西只不过几个大箱子就可以解决掉。

我要去找徐漾,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因为厌恶城市,跑到草原去潇洒了好几年。

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草原上放羊。

「徐漾,我开车去投奔你吧,一直都说,我想看看草原。」

「你怎么了宁琪?」

「没事,徐漾,我已经在出发的路上了。」

一路飞驰,徐漾在服务站接我的时候,先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宁琪,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我老老实实地交代:「徐漾,我可能要死了。「

徐漾瞪大了眼睛:「你别开玩笑,不吉利。」

随后我紧紧地抱着她:「骨癌,晚期,没多久活头了。」

徐漾疯了一样地把我往车上推:「我他妈开车送你去医院治疗。」

我摇摇头:「阿漾,我累了,我想看看草原,看看你的羊,我折腾不起了,我想漂漂亮亮没有遗憾地离开。」

我将车留在了服务区,坐上了徐漾的皮卡。

我抱着元宝靠在后座歇息。

陆昂的电话打了过来,我将手机卡拿出来,扔到了窗外。

徐漾:「陆昂,知道吗?」

「他不配知道。」

「那你妈妈和哥哥呢?」

「或许很久之前,他们就只是别人的妈妈和哥哥了吧。」

车停在她的蒙古包前,恰好到了黎明的时候,太阳从不远处渐渐升起,微弱的光亮划破黑暗。

元宝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广袤无垠的草原,它发了疯似的奔跑、跳跃,吐着舌头,浑身散发着喜悦。

我想,如果我死之后,小狗留在草原也很好,这里能让它无忧无虑地奔跑。

徐漾点了一支烟,烟圈随着风被吹散,她的眼睛好像有些红。

最终她还是将烟掐灭然后踩在脚底下,使劲踩了好几脚:「靠,靠,靠!宁琪,你是不是傻?」

我有些无言,但她还是拉着我进了蒙古包,然后背对着我哽咽:

「宁琪,陆昂那个孙子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这就是他照顾的结果吗?」

我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袖子:「阿漾,我们不提他好不好?」

5

和徐漾躺在一起的时候,她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她的手掌变得有些粗粝,摩挲着我的手心给我最安心的感觉。

我靠在她的肩头:「阿漾,我是不是很软弱,我选择躲起来,我不想看见他们了。」

「不是的,宁琪,你永远没办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同样你没办法用抗争来扭转你妈妈和哥哥的偏心,还不如逃走。」

疼痛再次席卷全身,我脸色发白,从包里拿出止疼药。

元宝趴在一旁,小声地呜咽。

徐漾喂我药的时候,手掌都在颤抖。

我强扯起一个笑意:「阿漾,我还有件事情,要你帮忙。

「阿漾,我妈一直都说,我花了顾叔叔很多钱,从小到大上学的钱,还有大学和读研的生活费,这些年我攒了不少钱,这五十万,你帮我打给他们的账户。」

「阿漾,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临死前偏偏还要麻烦你一场,我实在过意不去,那张卡里还有十五万,就当是我留给你最后的礼物吧,好不好?」

徐漾看着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宁琪,这些钱,你还不如留着好好治病。」

我摇摇头:「阿漾,我没有时间了。」

她不再多说话,只是背对着我不停地擦眼泪,我从身后拥着她:「阿漾,对不起啊,真的难为你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你觉得不吉利,我可以自己死远一点的。」

「宁琪,你混蛋,我也有钱,我有很多羊群,还有牛群,我可以为你掏医药费,我们好好治病,好不好?」

我红着眼睛揉着她的头发:「阿漾,你知道吗,我现在连直立地站着对我来说都是痛苦,我想漂漂亮亮地死去,我不想化疗,不想掉头发,更不想死在那个有他们的城市。」

6

徐漾不再逼我去看医生。

那天她握着我的体检单,在草原上坐了很久。

我坐在蒙古包里的时候,都能听见她放肆地大哭。

她替我将卡里的钱打到了顾叔叔的卡上。

我妈难得给她打来电话:「宁琪那孩子是不是还在闹别扭?她去找你了是吧?那阿姨就放心了,你跟她讲一声,钱我们收到了,正好可以用来给芝芝看病。」

徐漾忍不住嘲讽:「阿姨,要是宁琪快死了,你会像守着段芝芝一样守着宁琪吗?」

我妈的声音激烈并伴随着尖锐:「徐漾,你告诉宁琪,让她不要和芝芝斤斤计较。」

徐漾忍不住戗声:「阿姨,宁琪的一颗肾,不够这些年还你们的养育之恩吗?」

我妈顿了顿,没有回话,她挂掉了电话。

我知道的,我太了解她,面对段芝芝的时候她才是一个真正的母亲,慈爱疼惜;面对我的时候,除了逼迫我早些懂事,不要和妹妹斤斤计较,她对我从来没有什么别的话。

就连我考上名校的时候,她都是淡漠地看了一眼通知书,再没有别的表现。

只是因为段芝芝的成绩连三本都上不了。

她怕我刺激到段芝芝。

没关系,我都习惯了。

徐漾开着车带我到处闲逛,草原上青草离离,车停下,我们都在皮卡的后面,元宝在周围肆意奔跑,我靠在徐漾的怀里:「阿漾,我死后,把我的骨灰撒在这里吧,来年这一片草原,一定会更加茂密。」

徐漾没有答话,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塞进我嘴里:「好了,我们不说那些好不好?」

徐漾还是哭了:「我问过医生,如果患者的求生欲望并不强烈,病情发展就会很快……你半年前还捐过肾……你是这几个月才生病的对不对?」

我拍了拍她:「阿漾,我真的没有力气了。」

徐漾紧紧地抱着我,我突然又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阿漾,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爸爸病逝,很多人都欺负我,说我是没有爸爸的孩子,只有你站出来维护我,护着我。」

徐漾不说话只是哽咽,她的泪滴在我的额头,我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以前你护着我,我死之前还有一份礼物送给你。

「阿漾,我的重疾险的受益人也填了你的名字,你总要好好生活的。」

徐漾崩溃:「宁琪,你连死后的事情都想到了吗?」

我替她擦掉眼泪:「傻瓜,你不是最爱这片草原吗?以后你来这里就一定能看到我,还有我的小狗,元宝是个很乖很乖的小狗,就是爱挑食,不爱吃狗粮,只爱吃我做的狗饭,这几天我好好教给你,元宝跟着你我放心的,在这里它也会过得很开心。」

我看着不远处元宝吐着舌头对我笑,真好,以后就在这里吧,乖孩子。

徐漾紧紧地抱着我,恳切地求我:「宁琪,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们去治病吧,我不要你的钱,我带你去治病,好不好?你不在我要那些钱有什么用,你不在我没办法一个人照顾好你的小狗。」

7

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将金钱浪费在自己身上呢?

我看着徐漾,郑重地说:「阿漾,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我想最后的这段日子让我体面一些好吗?」

我的鼻腔开始流血,她着急忙慌地为我止血,然后突然站起来:「为什么不是坏人去死啊!」

她开车带我回到蒙古包,月明星稀,羊群的小羊都开始小憩。

我打开手机。

看到了陆昂的短信,他知道我的备用手机号。

那些短信如同神经错乱,一会儿要和我分手,一会儿又要求我不要离开。

不用想,我都知道那都是段芝芝的手笔。

直到一串熟悉的号码突然映入眼帘,我还是接了起来。

是哥哥。

他语气别扭,却还是开口:「宁琪,芝芝是真的喜欢陆昂,你可不可以……」

我没等他说完话就立即答应:「哥,我答应了,我没有纠缠陆昂,如果段芝芝有本事,陆昂会是她的。」

哥哥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身体的疼痛让我有气无力,我小声地笑了:「哥哥,你还记得吗,爸爸还在的时候,你总是背着我到处乱跑,哥哥,我把钱都给顾叔叔了,他能不能把我的妈妈和哥哥还给我?」

哥哥声音突然一惊:「琪琪,你怎么了?你在哪?」

我突然释怀了,我小声地说:「宁逸,我把钱和肾还有男朋友都给段家了,应该两清了吧,妈妈不会再说我是不懂感恩的人了吧?哥哥,你还会生气我不心疼妹妹吗?这一切都是她的了。」

「宁琪,你在哪?」

「宁逸,如果能选择,我一点也不想当宁琪。」

我挂掉电话,身体的疼痛再次袭来,我看着不远处在喂元宝吃饭的徐漾。

不可以,不可以让她再担心了。

我强撑着身体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她们。

但是我还是昏了过去。

8

醒来的时候,我的视线已经开始变得模糊。

我知道,我的癌症早就开始转移全身,甚至我身下一阵湿凉。

尽管我很不愿意承认,我尿失禁了。

癌症转移,毫无力气,失明,尿失禁,都令我的体面荡然无存。

徐漾进来,为我换衣服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说。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已经被我折磨得形如枯槁。

她面无表情地带着宁逸进了蒙古包。

宁逸眼圈红了,甚至能看得到他眼边的乌青,一看就是徐漾为我出气打的。

我愣了愣:「我真的没有其他东西再给段芝芝了,宁逸,你可不可以不要逼我了?我连死都死得不能安生吗?」

快要一米九的男人,突然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小孩。

他又擦鼻涕又擦眼泪,跪着一步一步来到床边:「琪琪,哥哥带你回家吧?我们回家治病好不好?哥哥不会再去陪别人了,你是我的亲妹妹,我怎么会……」

我推开他:「宁逸,我求你离我远一点吧。」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我,被我不着痕迹地躲开,他有些愣神,又突然红着眼圈问我:「很疼吧?是不是很疼,琪琪,和哥哥回家吧。」

我突然开始崩溃,这些天来的伪装终究变成了最狰狞的面孔,我疯了一样地咒骂他:「宁逸,我快要死了,你来装什么好人,如果真的当我是妹妹,就别让我再看见你。」

徐漾把他带了出去,我才重新回归平静。

徐漾擦了擦眼睛:「他自己找来的,我把他赶走,你别动气了。」

我不知道徐漾对宁逸说了什么,反正他没有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日复一日地疼痛,连止疼药都没有用武之地,我咬着牙忍着剧痛,只有徐漾离开蒙古包的时候才敢小声呼痛,元宝不再爱出去奔跑,它更加黏我,更爱守着我。

我忍着疼痛,感受着全身每一个关节的酸胀难忍,还是起身陪着它去玩了一次飞盘。

我高高地扬起飞盘扔在很远的地方,可元宝不为所动,它只是趴在我身边,抱着我的小腿。

我揉了揉它的头:「你想不想让妈妈开心,去吧,捡起来,乖孩子。」

元宝这才朝远处奔去,但它还是一步一回头,生怕我消失掉。

就这样吧,元宝,你要学会不再回头。

我骗徐漾说,止疼药起了作用,我可以慢慢站起来行走,她这才开心起来。

她是真的相信我,我的身体可能正在有好转的迹象。

宁逸没有再来见我,但我还是能看到蒙古包外常常会有很多零食还有营养品,还有一套小时候我梦寐以求的芭比娃娃。

还记得那时候,顾叔叔只买了一套,四个娃娃,我两个,段芝芝两个。

但是段芝芝四个都喜欢。

妈妈二话不说将所有的娃娃放在了段芝芝的房间内。

她甚至当着顾叔叔的面数落我:「你顾叔叔供你们上学容易吗?你还想玩娃娃?以后有本事自己挣了钱自己买吧,不要和芝芝去争。」

徐漾犹豫:「宁逸,或许是真的悔过,要不……」

我摇摇头:「阿漾,就算他现在真心想要对我好,也无济于事了,我根本不需要了,况且我也不想他活在愧疚的阴影里,让他离开吧,不要再来了,就当我在很远的地方还好好活着。」

徐漾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9

陆昂的电话开始打到徐漾的电话里。

徐漾本就对他恨之入骨,说话更是不留情面。

宁逸没有告诉过他们我生病的消息,因为我威胁他如果他告诉其他人,带了其他人过来,我这辈子不会原谅他。

陆昂在电话里听得出声音倦怠。

他哑着声音恳求:「徐漾,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求你告诉我,她在哪?」

徐漾冷笑:「怎么?是段芝芝现在不缠着你了吗?抑郁症加上从小身子弱,偏偏还是阳光明媚的性格,是不是所有人都着急忙慌地心疼她啊?」

陆昂顿了顿:「宁琪一直都是很善良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她一定要推开我,她半年前甚至给她妹妹捐了一颗肾,为什么现在这么容不得她?我知道宁琪委屈,但是段芝芝抑郁症,她很极端,容易寻死,我们总不可能看着她去死吧?」

徐漾:「她爱死就死去。」

电话挂断以后。

我突然发现我再次失禁了,我脸上的神色一定很难看。

徐漾将我抱起来然后换床单,为我换衣服。

我弱弱地开口:「阿漾,对不起啊,我拖累你了。」

她摇摇头:「你别这么说,求你了,琪琪,你别这么说。「

她为了让我放心,会牵着元宝去牧羊,还过着从前的日子,她害怕我会多心,我都知道。

我趁她们离开,掏出了纸笔,写下了遗言。

我实在没办法再忍受剧烈的疼痛了,更不想在朋友面前拖累她,更不想让自己的尊严一点一点被病魔吞噬。

10

她们应该有正常的生活。

遗书和我生病之前购买的保险单都放在一起。

最后,还是不开车了吧,会轧坏草地,小草蓬勃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又何必被碾压呢。

我去挑了一匹马,装上马鞍。

带着我早就准备好的导航仪,去母亲河吧,去额尔古纳河。

我这一生,从未感受过母爱,就让我自私一回,让我死在这里的母亲河吧。

我骑在马上,摇摇晃晃。

我要快一些,再快一些,被徐漾知道以后,她一定会带着元宝来找我的。

我站在岸边,看着湍流的河水,跳了进去。

液体灌入我的鼻腔,我不挣扎地沉入河底,我知道这一刻,我终于解脱了。

11 徐漾番外

徐漾回到蒙古包的时候,才发现宁琪不见踪影。

整齐的床铺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让她有些慌乱。

她的眼神这才看到枕头上放着的一摞纸。

是她的遗书,还有她之前说过的保险单。

元宝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也开始慌乱。

遗书上写道:「对不起啊,阿漾,我实在忍受不了疼痛了,我这一生从未感受过母爱,就让我在母亲河了结我自己吧。」

徐漾开着车带着元宝,绕行了一条公路,才到了岸边。

一群牧民紧紧围着一小块地方,徐漾的心此刻已经沉在骨子里。

她拨开人群,看到的是面色苍白的宁琪。

草原上的警察调查了一番,看到宁琪的遗书,没再多说什么。

徐漾已经呆了。

元宝绕着宁琪的遗体,着急地打转。

她突然想起宁琪刚来的时候:「把我的骨灰扬在这片草地吧,来年的草原一定会更绿。」

徐漾在牧民的帮助下,为宁琪举行了小型的葬礼。

火光漫天的时候,元宝疯了一样地想往火堆里跑,徐漾抱着元宝泪如雨下,这些天她的神经再次崩溃:「宁琪!你混蛋。」

宁逸带着宁琪爱吃的零食出现的时候,他看到不远处的红光和一群牧民还有喇嘛。

他凑上前。

看到徐漾抱着元宝痛哭流涕的时候,他仍然在劝自己,火光中的人一定不是他的妹妹。

他蹲在地上,看着徐漾:「那是谁?」

徐漾憎恨地看着宁逸:「那是谁?那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宁逸,你现在来赎罪不觉得太晚了吗?」

宁逸愣了愣:「怎么会……不会的,她怎么可能是我的妹妹?」

宁逸疯了一样地想要冲进火海里,却被一旁的牧民拦下。

火光灼烧尸体会发出响声,那是皮肉和骨头断裂的声音,徐漾的心如同被一万颗针扎了进去。

等火熄灭,元宝也趴在草地上流泪,她摸了摸元宝的头,走上前去,将宁琪的骨灰放进盒子里。

宁逸在一旁:「把她还给我好吗?我带她回家。」

徐漾置若罔闻,她自顾自地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将宁琪的骨灰收拢好,然后看着宁逸:「宁逸,你不配。」

找了一个天气不错的时候,日光晴朗,羊群优哉悠哉地吃着草,徐漾将宁琪的一小撮骨灰放进了很小很小的琉璃小瓶,做成了项链,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抚摸着小瓶子:「琪琪,我们以后不会分开了。」

她开车来到之前带宁琪来过的地方,她将宁琪的骨灰小心翼翼地扬在了草原上。

宁逸一直跟着她。

直到看见风将宁琪的骨灰吹得漫天都是的时候,他崩溃了,他跪在徐漾面前:「徐漾,求你让我带她回家。」

徐漾突然冷笑:「宁逸,她哪里还有家啊?她的家不是你们亲手一点一点毁掉的吗?段芝芝才是你的妹妹,宁琪她根本不想和你扯上一丁点关系。」

宁逸坐在地上。

徐漾说:「琪琪说过,她希望被撒在这片草原,来年的草地一定会更绿。」

宁逸疯了一样地抢了一捧骨灰,然后逃走。

徐漾愣了愣,自言自语道:「宁琪,她们都会有报应的,来世,不要再和他们做家人了。

12 宁逸番外

宁逸抱着那捧骨灰,小心翼翼地放进他早就准备好的粉色骨灰盒里。

他自言自语地摩挲着那盒子:「琪琪,你不是最喜欢粉色了吗,哥哥带你回家。」

但是他明白,宁琪不会再喊他哥哥了。

他一直都觉得宁琪还是那个懂事的小女孩,她喜欢的东西,即便被妈妈拿来送给段芝芝她仍然一声不吭,甚至不会掉眼泪。到后来,他甚至都觉得,那些东西,或许宁琪不是真的喜欢,送给段芝芝也没关系的。

段芝芝嘴甜,会抱着他的脖子撒娇,也会讨母亲的欢心。

他亲眼见过,顾叔叔的工作辛苦,能够赚钱养兄妹三人很不容易,他理解母亲的卑微和小心翼翼,更理解母亲不停地对自己和宁琪说的那句「要懂得感恩」。

刚开始他是心疼宁琪的,但久而久之,看到性子愈加古怪的宁琪,他没有多余的耐心去照料一个青春期敏感多疑的妹妹,他想,等她长大了一切都会好的。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和母亲一样。

宁琪考上了名校的时候,他准备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想要送给她,在段芝芝说出那句:「哥哥,这是你送给我的上大学的礼物吗?」

他突然就点了点头。

他不是没有看到宁琪失望的眼神,但他觉得没关系的,以后还会再有。

宁琪保研成功的时候,他买了一台苹果 12 送给她,但是还没送到她的手里,就又被段芝芝发现。

「哥哥,这是送给我的吗?」

宁逸第一次拒绝段芝芝:「这是送给宁琪的,她保研成功了。」

段芝芝的眼圈红了,突然大哭起来:「哥哥不爱我了,只爱姐姐对不对?」

他忽然又软下声音:「那送给你吧。」

他明明看到宁琪就站在门后,但他什么也没说。

想到这里,宁逸觉得他自己太不是个东西,他看到自己的手掌,竟然还为了段芝芝掌掴了自己的亲妹妹。

他在飞机上泪如雨下。

所有的乘客都在看这个神情悲伤、泪流满面的男人。

那个滂沱雨夜,家里的人连同自己都在逼迫宁琪捐肾的那天晚上,她的心该有多痛呢?宁逸不敢想。

在婚礼前,被自己的亲生母亲跪在地上求把自己未来的丈夫让出去的时候,她的心该有多痛呢?

宁逸不敢再想下去。

他闭上眼睛,就是病房外宁琪那双满眼蓄满泪水的眼睛,他不是没看见宁琪眼底的失望。

在宁琪说「你放心,陆昂是你的段芝芝的了」那句话的时候,他不是不想追上去。

只是他觉得,以后好好补偿宁琪就好。

但是他不知道,宁琪离开那天,就没有以后了。

13 番外

宁逸回家之后,母亲和段叔叔仍然在医院陪护段芝芝。

他开车去了医院,陆昂坐在病房外还在给宁琪的手机打电话。

他顿了顿,哑着嗓子:「不用打了,宁琪死了。」

陆昂:「你说什么?」

陆昂执拗地打了宁逸一拳又骂道:「你他妈说什么?」

宁逸擦了擦唇角的血说:「宁琪死了。」

陆昂还想打架,门突然被拉开。

母亲一脸不高兴:「宁逸,你说你去找宁琪了,宁琪人呢,让她回来给段叔叔道歉,那些钱段叔叔会退给她的,她也不用躲着我们,说到底我们是一家人。」

宁逸看着怒意冲冲的母亲,突然心里产生了一阵恶意,如果母亲知道宁琪死了,会不会和自己一样崩溃呢?

他冷冷开口:「宁琪已经回来了,但是她没办法一个人过来。」

母亲果然更加怒火朝天,段芝芝这时候跑过来搀扶着母亲:「妈妈,你别生气,姐姐可能只是生我的气吧。」

宁逸突然露出一个极为古怪的笑容:「她的确不会来了,因为她死了。」

母亲皱了皱眉:「你疯了?你怎么诅咒你自己的亲生妹妹?」

一旁的陆昂突然慌乱起来,他给徐漾打通了电话。

徐漾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宁琪死后,保险受益人填了几个人的名字,过几天我会回去,帮着处理。」

她挂掉电话。

母亲还是不相信:「别逗我了。」

段芝芝在一旁尖着嗓子:「哥哥,你是和姐姐联合起来吓唬妈妈吗?」

宁逸的目光落在段芝芝脸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芝芝,你要好好保养身体,你的身体里还有宁琪的一颗肾,你别忘了。」

宁逸只是来通知母亲宁琪的死讯。

虽然母亲半信半疑,但还是跟着他回了家,看到那粉色的骨灰盒的时候,突然自言自语:「怎么会呢,琪琪一直很懂事,很听话的,她的身体也一直都很健康,捐肾的时候体检过的,没问题的,不会的,不会的。」

14 番外

徐漾开车带着元宝回到了熟悉的城市。

她进了宁琪的家门。

她的房间狭小又阴暗,是用厨房隔出来的,反观段芝芝的房间,朝南温暖,有粉色的公主床和白色的帷幔,真像是公主的房间啊。

徐漾对宁琪的母亲的鄙视更加多了。

宁琪的母亲,仍然不肯相信宁琪已经去世。

直到保险工作人员,还有徐漾掏出遗书和死亡证明的时候,她才呆呆地蹲坐在地上。

而她所谓的继父,倒是神情淡漠。

陆昂红着眼睛,连元宝都不愿意凑到他身边去。

保险员缓缓开口:「宁琪女士两年前购买了这份保险,受益人填写了母亲和哥哥还有徐漾女士以及陆昂先生,现在宁琪女士已经去世,赔偿金额会按照合同来如期打到各位的账户上。」

宁琪的母亲在看到遗书的时候,突然崩溃大哭。

毕竟遗书寥寥数笔,却字字诛心。

遗书中一句也没有提起她和宁逸。

徐漾离开前,陆昂求她将遗书留给他。

徐漾答应了。

如果每日能够让他们受到剜心之痛,也不枉宁琪临终前那么凄苦。

徐漾处理完这边的事情,便又带着元宝回了草原,她在陪元宝玩飞盘的时候,突然想起那些日子,宁琪蹲在蒙古包边,一遍又一遍地教元宝不要回头。

她终于控制不住,发出震天的哭喊。

宁琪,你让所有人都不要回头看你,不要想起你。

可怎么能不想起你?

听说宁琪的母亲精神恍惚了一阵子后,终究还是选择与顾叔叔离婚。

而段芝芝并不觉得自己抢走了属于宁琪的东西,甚至在宁琪的母亲搬走前,她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们:「我爸爸娶你,不就是来照顾我的吗?现在你女儿死了,你更能全心全意照顾我了,我的好妈妈?」

宁琪的母亲终于幡然醒悟,这些年被她数落的白眼狼根本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自己如珠如宝捧了二十年的继女,她不敢去想在女儿临死前,她都做了一些什么。

她开始睡不着觉,变得愈发苍老,每天都在呢喃:「琪琪,琪琪,来看看妈妈好不好?妈妈给你买你最爱的娃娃,妈妈给你装扮公主房间,好不好?」

而陆昂去了乡村支教,不见踪影。

宁逸成了三甲医院的医生,他每天都会去盯着段芝芝。

直到段芝芝忍无可忍:「你已经不是我哥哥了,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宁逸冷冷地盯着她:「因为你身体里,还有我妹妹的一颗肾啊。」

但这些赎罪,都来得太晚了。

太晚了。

15

亲爱的阿漾:

对不起,在我临终前仍然拖累了你一个多月,我无法容忍自己的尊严被病魔吞噬,也不想你沉浸在洗不完的床单和裤子中,你本就向往自由才去了草原,可我仍然自私地去投奔你。

我本想自己死得远一点。

但在临出发前,看到了草原,看到了母亲河,想起了你。

我这一生,从未感受过家庭的温暖,母亲的慈爱和兄长的护短,但我却独独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友谊。

保险的受益人,还有我留下的一张卡,统统留给你。

因为还有一些事情,要麻烦你。

元宝,是我养了四年的小狗,我在宠物店路过,它在橱窗里跳着吸引我的注意。

再然后,店主告诉我,这只小狗品相不好,半价出售。

我就把它抱回了家。

它陪了我很久,很懂事,不拆家,只是贪吃,不爱吃狗粮,只爱吃我给它做的营养狗饭。

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狗饭的配方,我写在另一张纸条上啦。

请你好好照顾它,草原很恣意,它会很自由。

还有希望你不要为我难过,也不要因为我感到悲伤。

另外,如果陆昂来找你,请告诉他,我们没有结婚证的约束,他还是完完整整的自由人。

不要被道德谴责而不去寻求人生的其他方向。

我本就病重,却还是想自私地和他办一场婚礼。

但人生总有缺憾,我并不感到遗憾。

阿漾,请代替我,自由地活着吧。

不要为我难过。

母亲河的河水或许是温暖的。

希望有来生,我不再碰见从前的家人,能有爱我的父母和疼我的兄长。

阿漾,不要哭。备案号:YXX1lRBzpm9FYDZ58AzCM1M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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