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之花

我是被一个带着猪面具的男人杀死的。

他把整个班的人都抓来,绑在了一起,每天杀一个,剥皮,烫死,溺水,各种死法,而我是最后一个死的。

他把我肢解了,切成无数片的肉块,每天吃一片,像个疯子。

我再睁眼,就回到了我的高中时期,那时的我娇纵,明艳,也冷心冷血。

教室后的人又被打了,他们用脚踹他,用拖把涮他的头,用烟头烫他。

而他始终躺着,一言不发,厚重的眼镜,长相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不好看,平平无奇。

我撑着头朝他们说,「差不多得了。」

他普通,平凡,阴郁,和人说话总是低着头,脾气又倔又臭,没有一处讨人喜欢,但大小姐爱他。

1

我被绑架了,绑架到了一个宰杀场,这里到处是猪的哼声,还有那忽视不了的臭味。

我还见到了很多熟面孔,都是明安高中时候的老同学,全班四十个人,一个都没少。

我甚至,看见了那时候抢我男朋友的白莲花,以及我那瑟瑟发抖、满脸恐惧的前男友。

门外传来斧子拖地的声音,沉重的,一步一步。

门被打开,是一个穿着围裙、戴着猪面具的男人,他身量不高,右手的手臂上有一条很长的划痕,腿上也有大面积的烫伤疤痕。

大家都能认出他,高中时候有一个男生,他戴着副眼镜,长相很平凡,没什么朋友,和人说话的时候也老低着头。去食堂的时候是一个人,回寝室的时候是一个人,就连在体育课都找不到同伴,只能一个人缩在角落里。

有一次开家长会,我们见到了他的父母,两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搓着长满老茧的手,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他们给老师带来了一袋子的地瓜。

全班哄堂大笑,只有他低着头,在阴影里,一句话都没说,最后默默地送走了他的父母。

后来,班里的男生们觉得无趣,就开始欺凌人,他,就是第一个被欺凌的对象。

他提起一个黄毛男人,把他拖出门外,黄毛曾经把垃圾桶扣在他的头上,把厕所的污水浇在他的脸上让他舔干净。

很快,他回来了,围兜上全是被溅上的血,血腥味浓得吓哭了好几个女生,我也把头埋进双腿,祈祷有人快来救我。

第二天死的是一男一女,这个女生曾经撕烂他的作业本,在他的座椅上放针,还用滚烫的热水泼向他的大腿。以至于他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男女凄厉的叫声,让气氛变得更紧张,所有活着的人都惴惴不安,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下一个死的也是两个男人,他们曾经用手臂粗的钉子扎他的右手,就在高考的前一个星期,于是他错过了唯一一次改变人生的机会。

每天都会死一个人,死法也不一样,溺死、上吊死,又或者被剥皮,他按心里的仇恨程度,将他们一个个杀死。最后,轮到了我。

我前面的人都死绝了,最后一个人被拖走后,我就把自己缩在茅草后不动,祈祷他不要来找我。

但很快,他就来了,一瘸一拐的,手里拿着一把很大、很重的电锯。

我快要吓哭了,猛然间我想起前男友被拖走的时候,朝我声嘶力竭地喊,他喜欢你啊,他喜欢你,你求求他,求求他,我不想死。

我对上一双褐色的眼睛,他的眼珠不是深沉的黑色,而是带着一些咖啡的颜色。我哆哆嗦嗦地拉住他的手,抬头看他:「能不能,不要杀我,求求你。」

他低着头看了我很久,然后捏着我的脸给我喂了很多的药,我彻底昏死了过去。

这是一场骇人听闻的杀人案,凶手杀死了四十人,最后用刀具割喉,死在了两个土堆旁。

其中林家的小女儿死得最惨,她被凶手割了几千刀,分成了一片片的,找寻过后,竟然只找到了她腐烂的头颅,其余部分不翼而飞。

2

我再醒来的时候,是课间休息时间,教室里闹哄哄的。

男生们聚在教室后面,一起挡住了监控,造成了一个监控死角,他们脚下是个蜷缩的人。

洗得发白的校服,被弄得脏兮兮的头发,还有那厚重的眼镜,很普通的长相,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不好看。

是那种人群中走过了,就能忘掉的长相。

男生们哄笑着,有人用脚踹他,有人用拖把涮他的头,还有人用烟头烫他,而那个人始终一言不发,就那样缩着。

想到前世死得那么惨我就烦,看到这些男的,我烦上加烦。

就在他们拿出那桶厕所污水的时候,我拾起桌子上的书,朝着一个人扔过去,书角砸在那人的脑袋上,流下了血。

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转头看我。我支着脑袋,声音很轻:「差不多得了。」

在外围位子的黄毛一下笑出来,他说:「大小姐,你没事吧?」

他依旧趴在地上,我对上了他的目光,和那时候的不一样,没有吃人的凶狠,没有死灰的绝望,这是十八岁的他。

铃声打响,他们像鸟兽一样轰散开。

他也站起身,捡起了掉落的眼镜,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的头发被拖把涮得很脏,污水凝结在头上,眼镜腿也断了,胳膊上的衣服还被烟头烫出了一个洞。

语文老师夹着书走了进来,她把手上的试卷给第一排,让他传下去。

传到我这的时候,我看到我下面的一张试卷,名字写得很端正,李原。

我抽了自己的试卷,把卷子传给后桌。

我听见后桌夸张地大叫了一声:「快传下去,快传下去,病毒爬我身上了。」

我转头看,后桌拿着一张试卷,只捏了一个角,在四周扇来扇去,然后又揉成一团去扔人,周围人骂着躲开。

最后这纸团扔到了李原的桌子上。

他沉默地拿起来,展开,一点点地把它揉开,只是很皱了。

他的座位在最后一排,旁边是班级的公共垃圾桶,他旁边的人,使劲把他的桌子往旁边移,直到拉开了很大的一段距离。

我们的座位一直是自己选的,选的时候,大家和关系好的人都提前说好了,你坐这里,我坐那里,我们要坐在一起。

最后剩了个垃圾桶旁边的位子,又脏又臭,旁边还放了拖把扫帚。没人愿意搬过去。

但总有人要搬过去,所以李原搬过去了。

老师开始讲试卷,我把红笔拿在手上,托着腮放空。

3

李原这个人,就像他的名字,平凡,普通。

我对他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他就像毫无存在感的幽灵,我从记忆里搜寻了好久,也只搜寻出了几个片段。

一个是开学的时候,他穿着开胶的运动鞋,背着很旧的书包,戴了一副很厚重的眼镜,他走进来,然后挑了一个座位坐下,没再说话了。

男生们聊家里多有钱,聊泡了几个女朋友,还聊看没看过片,这都是暗处聊的。

明处他们聊家住哪里,聊玩什么游戏,聊鞋子聊衣服,总之什么都聊。

但是没人和李原搭话,他一直安静地、默默地坐着,看手里新发的书。大家自己挑选朋友,但他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

一个是体育课上,体育老师说,大家两两找搭档,我们开始下面的练习。但他忽略了一件事,全班有四十一个人,这就注定了,有一个人会落单。

大家对视几眼,就找好了各自的搭档,女生的人数是刚刚好的,但男生多出来了一个,于是李原多出来了。

大家开始练习的时候,他站在边上,很窘迫。

体育老师问:「谁愿意带李原同学一组啊?」

没人回答。

最后体育老师尴尬地把他塞进一个组,那组的两个男生都没理他,于是他还是一个人站在了旁边。

而在这些片段里,我和他几乎没有交集,要真抠出什么交集来,只有一次周考。考试的地点在一栋楼,教学楼又在另一栋楼,他发现笔袋不见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看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借笔。

只是他最后还是没说话。当时我刚好带了两套笔,涂卡笔、橡皮、黑笔,刚好都是两套。

我戳了戳他,把橡皮和笔递给他。

当时他应该是有点惊讶的,看了我一眼,很小声地和我说了「谢谢」。

后来笔还回来了,全新的,还带着五颗大白兔奶糖。

包装纸有点脏,我没吃,随手放在桌子上,只是天气太热了,很快就化了,黏糊糊的一片。我把它们都丢进了垃圾桶里。

我和他只有这一次交集。

我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他前世绑架我的理由,我跟他是真正的萍水相逢。

下课后,邻桌的女生挽上我的手臂,让我陪她去上个厕所。

我说:「等等,我先去丢个垃圾。」

李原还坐在座位上,他用一张餐巾纸,擦头上的脏东西。

擦完了,掏出一卷很小的胶带纸,粘他的眼镜角,旁边是他的旧书包。

我从他边上走过去,回头的时候瞄了一眼他的桌子,很脏,桌面上还有用红黑色水彩笔写的大字,「傻逼脑残,等等。

霸凌已经开始了。起因是因为他落单了,他没有朋友、没有钱,后因是高中的生活太无聊了,他们需要找东西发泄自己的情绪。仅此而已。

4

前男友现在还是我的追求者,他邀请我和他一起吃午饭,然后抢我的书,让我踮着脚去够,扯一下我的头发,拍一下我的肩膀,又或者抓了虫子放我课桌里。

他装得像个纯情男孩,让人想不到前世的时候,他和班里的小白莲花在保健室拉了窗帘做事。

他们一下课又成群结队地把李原堵起来打他的肚子,看见他蹲下去,他们就哈哈大笑。

我觉得他简直有病。

于是在他第十次抢我书的时候,我把他桌子上的水拿起来,拧了盖子,往他的头上倒了下去。水滴滴答答地,从他的头发上流下来。

刚刚还热闹的班级一下子安静下来,我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是不是有病啊。」

这份安静一直持续到班主任的到来,我们都回到了座位上。

我摊开书,四面八方的目光聚集在我的身上。

我依旧写我的字。我是真的很烦,也是真的觉得他脑残,难道他觉得把我的书扔来扔去,往我课桌里放毛毛虫,我就会喜欢上他吗?

简直有病。

我甚至想把我上辈子的眼睛挖下来。

班主任说要出张黑板报,就写距离高考仅剩 450 天。有人抱怨还有这么久,现在出什么黑板报。

班主任用戒尺把讲台敲得砰砰响:「高考是你们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也是决定你们人生的分水岭,所有人,都给我精神起来!」

下节课是数学,我掏出数学书,数学老师列了一堆题,走之前又发了两张试卷,我把试卷摊开,有气无力。

自从我浇了那一杯水,班里的气氛就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虽然我没受什么影响,但我的傻逼前男友受了点影响。

他本来和另外两个男生并称「三剑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最近不爱带着他玩了。

但我觉得,这班里的气氛本来就奇奇怪怪,只是以前在暗面里,现在慢慢浮现到明面上了。

我没空管他们,我打算好好读书,上辈子光顾着打游戏逛街化妆了,这辈子我定了小目标,考个清华。

一节数学课后,我把这个小目标划掉了。

我还是避着李原走,偶尔对上目光,也是马上移开,他给我的阴影太大了,以至于看到他,我还会想起那满身的血污,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我不想死,所以我避开和他接触的一切可能性。

直到班主任成立了一个所谓的学习小组,一组八人,四男四女,分成五组,刚好四十人。

只是他好像忘了,班里有四十一个人,所以注定有个人是要被丢出来的,每个老师都会忘记这件事。

大家窃窃私语,很快就拉好了阵营,他们努力地不让自己成为这个被抛弃的人。

我没动,身边已经有人缠了上来,是邻座的女同学,后桌也戳我的肩膀。

他们说:「林娇娇,我们能不能和你一组?」

我朝他们笑笑:「当然可以。」

所有人都很自然地认为,李原会是被剩下来的一个,因为以前的每一次,每一回,每一个体育运动,每一回群体活动,他都是被落下的那个。

如同黑暗里永不见光的老鼠。

只是这次出了点岔子,班上的「三剑客」换了人,有人被踢出来了,于是有人加入了进去,顶替了他的位子。

5

最后只剩下我们的小组少了个人。

他走到了我的面前,即使他前段时间,在全班面前被我泼了水;即使他因为这件事,被踢出了他的小团体。

但他还是来求我了,他讨好地笑,问我能不能让他加入。

他不想落单,谁都不想落单。

我看向角落。李原很安静地在纸上写字,有点长了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他戴着厚重的眼镜,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娇娇。」组里的女同学扯了扯我的衣服,其他的组员看向我,他们主观地把我当成组长,于是来询问我的意见。

他们认为,我最后还是会选择眼前的人,这位被抛弃了的「剑客」,哪怕我前段时间跟他闹了一点小矛盾。

因为李原是永远被抛弃的人。

他们期待地看着我,等待我说出答案,宣判李原再一次的死刑。

我微笑着:「不好意思,我们组已经满了。」

身边的声音嘈杂起来,他们互相耳语,他们看向这件事的中心,无数的目光聚集在我的身上,如芒如刺。

被抛弃的剑客站在舆论的中心,他在一瞬间面如死灰。

李原也抬起了头,疑惑地、探究地看向了我。「林同学,我们组,什么时候满了呀?」

后桌朝我露出一个尴尬的笑:「这不是还有个位子嘛。」他们都看着我。

我转头拿下节课要用的书。

「听说游戏机发行到了最新款,我爸爸说要鼓励我,既然大家和我一起学习,那就给你们都买一个吧。」

后桌不说话了。

有其他组的人挤过来,羡慕地挤眉弄眼,连声哀叹,问我现在加入还来得及吗,他们心知肚明,却没有再提起。

但所有人都知道,班里的局势已经变了,原本那个亘古被抛弃的人,这次找到了他的团体,而被扔出来的,换成了另一个人。

霸凌者不是沉默者,沉默者及是旁观者,最后有了杀人者,但杀人者又何尝不是旁观者。

当有一个固定被欺负的人时,他们发自内心的开心,只因为有一个人正在被霸凌,这样他们就不会成为下一个被霸凌的人。

但现在,霸凌者被踢出了局,成了旁观者,又或者说,下一个被霸凌的人。

班主任来到班里,问我们是否分好小组了,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他,分好了。

班长把分组名单递给了他。我看见他拿着名单的手停了一下,看了两遍,才抬起头:「还多出了一个人,谁愿意加这位同学进组吗?」

底下面面相觑,没人回话。

于是他随便指了一个组,那个小组的组长说:「老师,我们小组都是很熟悉的人,不想插进来一个人了。」

班主任尴尬地站在原地,他又指了一个小组,同样被回绝了。

他问到了我们组。我正哼着一首新学会的民谣,听到他的声音,我抬头看他:「不好意思啊老师,我们组不想加人了。」

6

班主任问了一圈,最后他被随便塞到了一个小组里,我听见那八个人聚在一起,他们说:

「好烦啊,为什么要把他塞进我们组啊,烦死了,别的组不行吗?」

下节课是体育课,大家三三两两地走向操场,邻座挽着我的手,跟着我走,旁边三个女生也跟着我,她们找我聊天,声音放得很低。

「娇娇,你怎么让李原加入你们组啊,他,他这个人,好恶心的。」

我转头看她们,很惊讶地睁大了眼。

「啊,这样吗?」

她们点头,争先恐后地和我说,说他身上散发着恶臭,说他那发旧的书包,说他爸妈来家长会那丢脸的样子,说他阴郁、恶心,像阴沟里的老鼠。

我认真地听着,等她们说完了,我才说。

「可是我觉得猴子更恶心诶,他老是扯女生的头发,还乱扔别人的东西,上次还往大家的抽屉里放了虫,你们不都被他放过虫子吗?」

我看向挽着我的邻桌:「他上次还把虫子放你帽子里,毛毛虫,太恶心了。」

邻桌的脸白了,我们往前走,她们又七嘴八舌地开始说话,只是恶心的人换成了另一个,她们说,猴子这个人,她们早就想说他了,恶心。

身边有几个男生走过,他们过来搭话,他们说,原来你们也这样觉得啊,我们早觉得他恶心了。

人总是这样。

上体育课的时候,依旧是两两一组,虽然体育老师上次刚知道,班里其实有四十一个人。

李原依旧站在原地,他默默地退到了阴影里。

一个男生朝他走过去,这是班里最文静的男生,他说话很轻,他们叫他「书呆子」「娘娘腔」,之前他都和猴子一个组。

我听见他说:「李原,我和你一组吧。」

李原抬起了头,他说,好的。

我们这楼的厕所坏了,上厕所得往上面的楼层跑。

语文老师布置了一张卷子,宣布下节语文课前写完,于是这场课间休息,只剩下教室里唰唰唰的下笔声。

我和邻桌说:「我去厕所了。」

她愁眉苦脸地看了我一眼:「我试卷还没写完呢。」

我抽出自己的试卷递给她,「慢点抄。」

她欢呼:「娇娇,你真是个好人。」

楼梯口,我撞上了一个人,洗得发白的校服,还有那厚重的、破了一角的眼镜,平凡的,普通的。

他的眼镜被我撞在地上,他蹲下去捡,我也蹲下去捡,我看见他的眼睛,不是那种深沉的黑,隐隐泛着褐色,好像咖啡。

我把眼镜递给他,他戴上了,声音很轻地对我说了声「谢谢」。

我摇摇头说不用谢,然后往楼上走。

「林同学。」他叫住了我。我转头看他。「我能问问,你为什么那么怕我吗?」

他只是站在那里,黄昏的光落在楼梯的扶手上,落在他的身上,安静的、沉默的、漆黑的,如同隐入暗处的飞蛾。

但飞蛾会扑向光和火焰,他不会。

我动了动脚,朝楼上走去:「有些问题,你不需要知道。」

「好,」我听见他说,「谢谢。」

7

猴子被孤立了。

有人代替了他「三剑客」的位子,但他不甘心,他试图再次挤进去。

于是在他们说话时,他从旁边探出头问:「你们在说什么啊?」

刚刚还聊得热火朝天的小团体,在一瞬间安静下来,他们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很默契地转过了身,继续聊。

他缩了回去,他很不安,所以他干了一件事。

他来抢女生们的书本,举得很高,不让她们拿到,他抓来了毛毛虫,放在她们的抽屉里。

他没有把本子扔来扔去,因为没人会和他玩接力赛了。

邻桌是个眼睛很大的女孩子,她性格很活泼,同样也很娇弱,还有一个,她是黄毛一直暗恋着的人。

黄毛喜欢她这种类型。

我在她的帽子里看到了一条毛毛虫,我告诉她,她尖叫一声站起来,使劲地去抖帽子,一边哭,一边抖,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那毛毛虫掉在了地上,蛆一样地扭动起来,而邻桌崩溃地蹲在地上,她说:

「谁啊,是谁啊,是不是有病啊,是不是有病啊!」

黄毛站起了身,他踩死了毛毛虫,然后朝着坐在边上惴惴不安的猴子走去,他一拳打在了他的肚子上。

黄毛把他打趴在了地上,我看见他捂着肚子,脸上的神情迷茫。

他当然会迷茫,因为他以前就是这样做的,他扯女生们的马尾,把她们的书丢来丢去玩接力赛,看着女生们在教室前后跑来跑去。

他从外面抓来毛毛虫,然后放在她们的抽屉里,看她们惊恐地大叫。

但那个时候,她们哪怕跑得气喘吁吁,被吓得惊慌失措,也只会对他说:「你这个人好坏啊。」

男生们也只会笑着,和他一起玩这个游戏。

我把邻桌扶起来,然后对他说:「真的太过分了。」

后桌又在玩垃圾投掷游戏,他转头把垃圾揉成一团,往垃圾桶丢,只是他投得不准,那垃圾掉到了李原的头上,桌子上。

他一直这么干,每次都没投准过,他是可以起身去丢垃圾的,但他没有。

我转头看他,李原抽了张纸,安静地擦拭掉在身上的垃圾,里面包了口香糖,掉在了他的头发上,黏得拉丝。

我盯着他,看他一点一点抠下那被嚼得发烂的口香糖。

我转回了头。

班主任过来宣布,下节课体育课改成了英语,他来教室转了一圈,让我们把要用的教材快准备好。

大家唉声叹气,一片怨声载道。

我把英语书抽出来放好,然后转笔,笔头的流苏被转得一甩一甩。

我听见后面传来小声的说话声音,我认得出她的声音,尖尖的、细细的,是小白莲花,也是猴子的暧昧对象。

他们曾经在保健室,拉了帘子,干着一些事情,有人听见细细碎碎的呻吟从帘子的背后传来。这事还是很久之后,有人悄悄来和我说的。

「啊不会吧,为什么要拉这种人进组啊,她不会喜欢李原吧,那她也太恶心了,和那种人……」

她的声音很响。我转笔的动作停下了。

8

她还在说,窸窸窣窣的,她自认为声音很小,所以班里的人听不见,又或者说,她想让班里的人听见。

我轻轻柔柔地甩了甩笔,然后站起身,朝她走过去。

一脚踹翻了她的桌子。

桌子里的东西叮叮当当地往外倒,她有一面镜子,用来看她精心卷的头发和刘海,这镜子摇晃两下,掉在地上,碎了。

她呆呆地抬头看我,手里还拿着卷发棒。

我微笑着,问她:「我是哪种人呢?」

她惊惧地看着我,没说话。

刚刚还闹哄哄的班级,瞬间安静了下来,他们都看向我,李原也看向了我,他已经把头上的口香糖摘掉了。

班主任被叫了进来,他皱着眉头,看向了地上这一片狼藉:「大家都是同学,有话好好说,动什么手啊。」

我转头看他。看着他脚下的皮鞋,我突然觉得很好笑,对他说:

「老师,怎么办啊,我妈妈前天才给学校捐了栋楼,她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儿被这么说,肯定会不高兴的。」

我看见他顿了顿,说:「出去罚站,站一节课。」

小白莲泪眼婆娑地看向我,她小声地说:「老师叫你出去罚站呢。」

班主任手上拿着一把很长的戒尺,他把戒尺对上了地上的一片狼藉,他说:「我说的不是林娇娇同学,你,出去罚站。」

我看见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她最后还是站在了教室门口,一边哭,一边抹眼泪,但没有人去安慰他,她的朋友避开了她的眼睛。

班主任看向我:「林娇娇,回座位上去。」

我没动。

英语老师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班主任的脚步停住了,他转头看我:「你还有什么事吗?」

「老师,」我委屈的扁扁嘴,「我不想外面这位同学坐我附近了,能不能把她换掉啊。」

他看起来很头痛,他准备速战速决,于是他问我:「你要把她换到哪里去?」

我看向李原,他坐在阴影里,这片喧嚣仿佛和他无关,他将这一切排除在外。

我指向了他,我说:「老师,把她换到那里去。」

门外的人哭得更大声了,只听见嘎吱嘎吱的风扇声,和门外那号啕的、歇斯底里的哭声。

班主任沉默了,半晌,他说:「不好吧,女同学坐在那里。」

也是这时候,黄毛突然举起了手,他把书卷成一个传声筒的样子,指着猴子:「老师,他愿意代替那位女同学。」

猴子颤抖了一下,他拼命地摇头:「我,我没有。」

班主任盯了他一会,他说:「好,下节课你搬到那里去,李原同学把位子收拾干净。」

英语老师走了进来,开始上课。

「娇娇,」邻桌碰了碰我的手,她说,「她一直那样,很恶心的,听说她和猴子还有不正常的关系呢。」

我把书理正,摊开了笔记本:「啊,是嘛,我都不知道呢。」

「是啊是啊,」她点头,「听说他们在保健室干那种事呢,可恶心了,能跟猴子这种人扯上关系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我垂下眼:「那真的太恶心了呢。」

下课铃打响,外面的人终于走了进来,她哭得两只眼红红的,也到了猴子搬座位的时候了。

只是他哆哆嗦嗦的,死死地抓住了自己的桌椅,他没有动,他以为自己不动,所有人就会渐渐淡忘,他就不用搬到那里。

那个阴暗,被所有人唾弃的角落。

黄毛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敲敲他的桌子,示意他起来。

我托着脸看这场闹剧。

身后有道目光死死地瞪着我,我转过头去,看见小白莲花那双红肿的眼睛,她讨厌我,她恨我,我希望我和她一样。

可是,她没有办法。

9

李原正在写题,他把试卷摊平,用一支铅笔在草稿纸上演示过程,得出答案后,又用橡皮把草稿纸擦干净,继续下一题。

他好像很喜欢数学,很巧,我最讨厌数学。

我抽走他那张草稿纸的时候,他抬头看我,依旧是那样平和、安静的,像极了腐败而死的花。

但我知道他不是,我见过这花开到极致,见过那花蕊层层张开,最后成为这世界里唯一的颜色。

「李原,」我拿起他桌子上的书,「坐到那边去。」

他点点头,然后把桌上的书一本本地放进书包,那只已经发旧发黄,脱了线的老旧书包。

他放完了,起身,准备搬桌子。

我抓住他的手,按下了他,我凑得很近,以至于看清了他藏在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那双眼慢慢地转到我按着他的手上。

我移开了手。

那边,猴子抱着桌子不肯撒手,黄毛一脚踢在他的身上,把他踢翻在地,他疼得蜷缩在地上。

就像对之前的李原,他笑着用烟灰烫在了他的皮肤上。

打人者不会知道那拳头落在身上有多痛,他们只会说,我只是打了他一巴掌,我只是揍了他的肚子,我只是踢了他的腿,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根本没用力气。

他们说,这怎么能叫校园霸凌呢,我只是和他闹着玩的,只是他太脆弱了,这怎么能怪我呢。他们推卸着责任,将一切推到受害者的身上,他们说,都是因为他,他不讨人喜欢,他做了不好的事情,所以我要打他,哪怕受害者没有干过任何不好的事情。

但他们塑造出一个完美受害者,以此摆脱自己的罪。

最后,猴子爬了起来,他想搬桌子,想搬凳子。

我提着李原的旧书包,放在了他准备搬走的那张桌子上:「不行哦,你用他的桌子。」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最后没搬走他的桌子。

留给他的最后是一张用红黑笔涂满了,「傻逼脑残去死」这样字眼的桌凳,怎么擦也擦不掉,深深地印在了木头内。

我心情很好地朝李原露出一个笑:「新桌子,喜欢吗?」

那张桌子,那个角落就好像是一个禁忌,只要坐上去了,就会被扔进黑暗里。

后桌依旧投掷垃圾,尽管那边坐的人不同了,那垃圾一个弧线,落在了猴子的脸上和桌子上,撒了他一头。

他似乎想发飙,但他最后还是抿了抿嘴,一点一点地把头上的垃圾捡下来。

后桌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夹杂着些许的快意,「活该,他以前不是很牛嘛。

他曾经和他称兄道弟,他们一起说说笑笑,他们一起逃课抽烟,像最好最好的亲兄弟,但现在,他把垃圾丢在他的头上,说,活该。

学习小组,顾名思义,就是要学习。

老师说,大家把凳子搬到一起,讨论讨论,有人抱怨,怎么还和小学初中生一样,搞这套,但教室里还是传出了拖拽凳子的声音。

猴子也默默地搬着他的凳子。

他的小组瞥了他一眼,他们说:「别靠太近,远一点。」

邻桌还是贴在我的身边,她很喜欢贴着我,如同攀附的菟丝花,柔弱的、缠绕的。

其他五个人很快围坐在一起,严严实实。

我看了他们一眼,往后面挪了点,移出了一个位子,这是我留给李原的位子。他依旧穿着那身发白发皱的校服,没换眼镜,还是那样,眼镜角贴了圈胶带。

李原坐到了我的身边。

组里一时静默无语,后桌打了个哈哈,开始活跃气氛,他有点尴尬,毕竟昨天他还把口香糖投掷到了李原的身上。

但现在,他和他面对面地坐着。

大家一起把卷子摊开,我的卷子上打满了红叉,他们看向我,我看向卷子。

还好,选择题前三题我会。

10

我的数学太差了,在一次考试后,我拿到了四十分的优异成绩。

数学老师当即决定,找个人给我补课,最后,他选择了李原,这张卷子我考了三十,他考了一百四。

自习课,老师把我们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但办公室里很嘈杂,拿着试卷的人络绎不绝,前仆后继地涌上来。

在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他们露出了一种疑惑又探究的表情。

最后,老师找了间空教室,把我们塞了进去,他打开灯,打开电风扇,一瞬间,亮如白昼。他本来还想坐一会,只是班主任给他打了个电话,于是他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李原拿起我的试卷看了看,开始列第一道错题,他用的还是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出几个公式。

我递给他一支水笔:「用这个,你擦了我就看不懂了。」

他接了过去。风扇悬在头顶嘎吱嘎吱地响,窗外的虫鸣响得聒噪,教室里只有水笔划过纸页的声音,偶尔纸张翻动。

他似乎有点累了,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他的睫毛其实很长,眼睛也漂亮,只可惜,全身上下,只有这双眼睛能看。

一双仿佛不该生在他身上的眼睛。

「李原,」我很轻地叫了他一声,「杀死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他的笔停住了。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他第一次看向我,正视我。

不,这应该是第二次,还有一次,他褐色的眼里噙满泪水,那泪水滴滴答答地,掉落在我的脸上。

可悲的,可怜的,可爱的。

他站在血污中,于绝望里开出了一朵血之花。

只属于我的花。

他说:「因为你想死。」

他盯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样平和、安静,这世上的任何事都无法惊起波澜,他的眼睛永远是这样。

除了杀死我的那天。

后来,无论是他们在他的桌子上写下恶毒的文字,还是把污水倒在他的脸上,他们践踏他,杀死他,把他逼向绝境。

可他从来没恨过任何人。可人怎么会这样的奇怪呢,经历了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毫无恨意呢。我不明白。

我望向他的眼睛,他静静地看着我。

我说:「原来是这样,是因为我想死啊。」

他重新动笔,将整张草稿纸写得满满当当,每一条都标了符号,下面写上了很详细的解题步骤,然后他把纸推到了我面前。

我撑着头接过来看,密密麻麻的公式,和蚂蚁一样。

我捏着纸抬起了头:「我不懂,你教我。」

他说:「好。」

这世上最恐怖的是什么,他们说,是地狱,魔鬼。

但莎士比亚说,魔鬼把人造得那么奸诈,一定后悔无比,比起人的险恶来,连魔鬼都要望而止步。

一如那些藏匿在暗处的人,他们用语言杀人;站在明处的人,他们用肢体杀人。

而那人死了之后,他们哭着说,他的死跟我没关系啊,都是肢体杀了他们,我们语言是多么柔弱的存在啊。

黄毛很喜欢往教室后面走,走过的时候,他会很重地去踢一下那垃圾桶旁的凳子,又或者一不小心地把手里的垃圾倒在了空中。

就像现在,那垃圾稀稀落落的,掉在猴子的桌子上,里面有一碗泡面,淋了他一头。那剩余的汤汁面条,从他的头发上绽开,滑落到他的衣服、书本、桌椅上。

黄毛「哎呀」了一声,他说:「不好意思啊,我想丢垃圾桶的,可能垃圾有自己的想法吧,竟然自己钻进垃圾桶了。」

男生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猴子紧紧地咬着牙,但他不敢暴起,不敢反抗,他只能坐在座位上,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就像之前的李原。

他笑着把脏抹布按到李原脸上的时候,一定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

位子,颠倒了。

11

后面的黑板报又改了,450 被擦掉,写上了 400,有人在下面画了朵花,被班主任擦掉了。

整个教室都昏昏欲睡,老师把戒尺敲得砰砰响,粉笔字划过,带起一片刺耳的声音。

只是没人听他讲课,下课后,所有人都瘫倒在了桌子上。

邻桌给自己带了个小靠枕,她打了个哈欠:「娇娇,我先睡午觉了。」

我拽着手里的小纸条走向天台,粗大的铁链已经被解开,那生锈的铁门被打开了一点,让出了一条通往高空的路。

猴子站在天台边上,他的表情狰狞。

「你,有错,要是你答应我,要是你答应我,我就不会变成这样!我就不会变成这样!」

他站得太靠边上了,只要轻轻一推,他就会如空中坠落的鸟儿,在底下碎出一摊血肉。

人一直是很脆弱的存在。

他看着我说:「你,占有你,我就会回到以前了,李原,他还是会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我看着他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

阳光太刺眼了,我眯了眯眼说:「是吗?」

铁门被推开,这里来了第三个人。

我丢掉手里的砖头,微笑着转头看他,他站在阴影里,老旧又不合时宜的校服,熟悉的厚重断脚眼镜。

比最呆板的老古董还呆板,比最陈旧的房屋还陈旧。

我往后倒。因为我知道,他会接住我。

我倒进一个怀抱,他太瘦了,我能感觉到压在我身上硌人的骨头,还有那半截挽起的袖子里,青色的血管。

里面流动着红色的血液,一如他心脏里跳动的心。

砰砰——

我抬起手,把手里的血抹到他的脸上,我把他的眼镜摘下来,我盯着他那双褐色的眼睛,在他的眼尾抹上一条蜿蜒的蝴蝶。

那张平凡的、普通的脸和那双漂亮的、熠熠生辉的眼睛。

「拯救我吧。」

我说。

「我亲爱的 Nephilim。」

猴子是傍晚回来的,他的脑袋破了,衣服被血染红,右腿被刺了一个血窟窿,一边走,血一边掉落。

班里有人尖叫起来,班主任匆匆忙忙地赶来,他冲上前去扶住他。

「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

猴子无神的眼珠转了一圈,最后移到了我的身上,我朝他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他颤抖了一下。

班主任还在喋喋不休,他说:「是谁干的!」

猴子张了张嘴,他瞥到了那个空位子,教室里唯一的空桌子,那是黄毛的座位,他总是会在中午出去抽烟,然后傍晚回来。

他抽烟的地方,是天台下的走廊,独自一人,待在那里。

于是猴子哭了,他痛哭流涕,他伸出手指认了凶手,他说,是他,他用砖头敲了我的头,他用钉子扎我的大腿,我好痛啊。

所有人哗然,他们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放低声音,慌张又兴奋地讨论着这件事。

黄毛也太可怕了,他们得出了结论。

意料之中。

谁会不相信受害者说的话呢。

黄毛回来的时候,是晚自修快结束的时候,他快步走着,准备等一下课,就抄起桌子里的备用机奔向寝室。

但当他踏进班级,他却顿住了,班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讲台上站着班主任,他们静静地看向他。

如同佛里的一百八十鬼,诡异的、荒诞的。

「你怎么能这么对同学,明天打电话叫你爸妈来。」

班主任的声音很冰冷。

有人小声地说:「啊,跟这种人做同学好可怕啊。」

黄毛极力辩解着:「我没有啊,我都没碰见过他啊!」

他解释不清,如同乱麻,于是他冲上前踢桌子,狂暴地将那桌子踢倒在地上,「老子都说了没有了!」

邻桌吓了一跳,轻声抽泣起来,我也害怕地向后缩,邻桌顺势抱住了我的手臂。

果然是蠢货,这样的行为,落在别人的眼里,简直是定罪的证据。我害怕地挤出了两滴眼泪。

12

猴子一口咬定了是黄毛打的他。他将那场景描述得绘声绘色,说到深处,还害怕地往病床上缩。

于是人们心疼地对他说,没事的,别害怕。

他回来那天,头上包了一层厚厚的纱布,腿上也包了纱布,看起来像个埃及塔里久久存放的木乃伊。

黄毛几次想冲上前去,都被班主任拦住了,后来,班里的男生也拦住了他,他们围成一个圈,把黄毛挤在了外面。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他们问。

人那该死的好奇心,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黄毛只能狠狠地踹窗边的座位,一下又一下,响得吓人,他嘴里的烟雾吐了出来,在教室上空盘旋。有人皱着眉捂住了鼻子,堵住了耳朵。

语文老师是个挺年轻的小姑娘,她没见过这种情况,拿着书的手不停地颤抖,连板书也写得歪歪扭扭。

「自己不要学,还打扰别人。」

于是在这突兀的安静里,小声也能放成大声,这声音自前方而来,是坐在第二排靠窗的男生,他们叫他娘娘腔。

「你他妈再说一遍!」

黄毛冲上前把他踹倒在地,他捂着肚子痛苦地蹲了下来。

邻桌拉住我的袖子,指尖颤抖:「好可怕啊,真的好可怕啊。」

班里传来细细碎碎的说话声,刚开始很轻很小,慢慢地变得很响,最后他们开始叫喊起来。

「差不多行了!」

「啊,好可怕啊,竟然和这种人一个班。」

黄毛恨恨地盯了一圈班里的人,摔门而去。

不知道谁提出了这个建议,他们说,猴子你快坐到这里来,把黄毛的座位移到那边去,哎呀,我不想和这种可怕的人做同学呀。

就像沙漏,从上至下,从下至上,你看,又颠倒了。

黄毛两天没来学校,班主任试图找他的父母,但打了十几通的电话,没有一个人接,他想去找黄毛的家,但那生锈的铁门,敲了很久,也没有人开。

班里的人,把他的座位移到了后面,猴子可怜地一瘸一拐,大家涌上去,帮他拿书包,拿文具,没人去动那桌椅。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他们问。

人的好奇心总是很重,就像哪怕前方是深渊,他们也会爬到深渊的口子,从上往下看看,里面是什么啊。

走廊有些冷了,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廊下吹来的风带着一些湿意。

李原又写了密密麻麻一堆公式,他画出一个圆,在圆上拉线条,最后拉出了一个三角形,三角形又往外延伸。我看得眼花缭乱。

「把这题,解一下。」他看向我,褐色的眼安静地盯着我。

我有气无力地接过纸,从书包里抽草稿纸,结果抽出了一张语文试卷,正面是一篇阅读理解。

爱情是什么呢,是做一棵树,伴你左右,还是做一枝凌霄花,我不攀附于你,因为我不是那缠绕的菟丝花。

爱情是什么呢?

我弯出一个笑容,把试卷推到他的面前。

他正在解一道大题,题目很难,但他解得很快,就像不用思考。

「李原,」我叫他,「杀死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他停笔,抬头看我:「因为你想死。」

一样的答案。

他又继续低头,如永不动弹的雕塑,也像没有心的机械。

「你知道我想要的爱情是什么吗?」

他终于停了笔,没有再动,那双漂亮的眼睛,终于泛起了波澜,死水投入一颗石子,于是荡开一圈温柔的波圈。

「我知道,所以我杀死了你。」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好笑,于是我笑起来,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

他说,因为你想死。

因为你想死,所以我杀掉了你,因为你想要骨血交融的爱情,于是我给你一场极致的爱。

那是于血腥中,冉冉升起的绝望之花,玛利亚的雕塑从高空坠落,神圣的天使从教堂跌下,地狱里,堕落的九天使张开了翅膀。

班级里开始流传一个视频,那是一群男人把一个人堵在巷子里,他们踢他打他,用鞋狠狠地踩在他的手指上。

终于,那鼻青脸肿的人抬起了头,熟悉的黄毛,脸上却没有往常那耀武扬威的样子,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对着那几个穿花衣的人说。

求求你们,我一定会还上钱的。

他们笑了,他们解开了裤子,黄毛的头发被淋湿,那精心做好的发型,被浇成了弯曲的,垂下来。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班级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他们从头一直传到尾,从尾传到了隔壁,然后慢慢地,传遍了方圆。班里的人,凑在一起,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聚拢着看这个视频,他们捂住了嘴,说怎么会这样呢。

眼里却跑出了隐秘的快意。

有人问猴子:「是不是你发现了这个,他才打你的啊?」

猴子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说:「是啊,他威胁我不要说出去,然后,然后就打我。」

那些人义愤填膺,他们说,难怪没人喜欢他,这么恶心。

我抱着书坐在李原旁边看他解题,为了方便,我干脆把凳子,也一起搬到他桌子旁边。有人看向我们,但他们很快就移开了目光,因为,有比这件事更有趣,更疯狂的事情发生了,那这微小的变化,就不值得为人称道了。

李原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解题。我支着脑袋看他,他的手握着笔,在草稿纸上列出一道道我看不懂的公式,然后他抽出一道奥数题,开始解。

「你好厉害哦。」我夸他。

他的笔顿了一下,继续写,但我分明看见他藏在发后的耳朵,慢慢泛红。明明只是一句夸奖而已,他却能有这么大的反应。如果再进一步呢,他又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好想知道。

我歪着脑袋,朝他笑笑。

黄毛还是回来了,他背着书包,口袋里插着烟,慢慢悠悠地插着口袋,踢开了教室的门。他依旧狂妄,因为他不知道那视频已经传遍了整个班级,乃至学校。他如往常一样,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

可是那座位上早已经有人了,猴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座位上。

而他的东西,都被移到了最后的那张桌子上,那张永远隐匿在黑暗里的桌子,被刻画着恶毒诅咒的桌椅。

「这他妈谁干的!」

他条件反射地去踹旁边人的椅子,但那人却站起来,一脚踹在了他的膝盖上,是「三剑客」之一的老大,他们叫他老刘。

他是「三剑客」的主管者,是他把猴子踢了出去,也是他,曾在上辈子和他的朋友,将手臂粗的铁钉扎进了李原的右手。就在高考的前一个星期。

黄毛不可思议地抬头:「你打我?」

有人端来一盆污水,那是厕所里拖完地的水,他们狞笑着,往里扔了一些垃圾,然后搅拌又搅拌。

黄毛还仰着头,他被踢倒在了地上,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只是两三天没来上课,就会变成这样。明明在之前,他还是这个班里的领导者之一,现在就被人踩在了地上。

云泥云泥,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他们嬉笑着,然后把那污水倒在了黄毛的脸上,脏乱的垃圾一起往他脸上砸去,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比这还恶心的你都喝过,」他们笑着看向他,「这算什么呢?」

「把这些舔掉。」他们说。

「啊好恶心啊,好恶心啊!」

后桌和邻桌一齐在我的身边说,他们皱着眉,捂着鼻子,往后倒退,就希望能离黄毛远一点,毕竟现在的他,很脏。

有人偷偷地从黑暗里探出眼睛,看向那边疯乱的战况,黄毛被迫的,一点点地将那滑进嘴里的污水咽了下去。

我移开了目光,看向了远处满脸苍白的女生,那是黄毛的女朋友,不过,他也是老刘的暧昧对象。

一脚踏两船,终究要翻的。

就像她在很久之前,在李原的凳子上放了针,朝他泼出了那刚烧好的热水,给予了他无法愈合的伤疤,那热水,也终究要泼向她。

又是熟悉的教室,我趴在桌子上装死,李原给我列出了所有可能考到的大题,密密麻麻的,那线缠绕到一起。

「这些,要解。」他说话总是那么简明意赅。

我接过来,突然脑袋很痛。

他还是认真地看着我,他看人的时候很认真,会让人觉得,那双眼睛,只是看着你,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我突然很想看一场戏,圣人坠落是什么样子呢,那双无波无痕的眼睛,又会变成什么样,我很想知道。

于是我说:「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他疑惑地看向我。

昏暗的、安静的杂物间,因为常年没有晒到阳光,散发着腐烂的气息,这里很安静,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我把他抵在门后。

我轻轻地抚摸他,看他的眼里染上雾气,看他上下的喘息,圣人染上海的幽深,也会变成红色,他自高处跌入地狱的尽头。

「漂亮的圣父啊。」

我攀上他的肩膀,在他的耳边轻语。

「救救你的信徒吧。」

他抓住我的手,春雨一样的眼,里面溢出泪水,滴落在我的手上,带出一片灼热的焚烧。

我知道他很难受,我只要轻轻地用力,他就会难受地哭泣,看啊,他的生死掌握在我的手上

「娇,」他不停地哭,「娇娇,不行。」

我轻柔地抚摸他,窗边射下的微小阳光,映出他潮红的脸颊:「那什么时候行呢?」

他自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如同小兽的新生:「以,以后。」

我放开了手。

「好啊,以后,不要忘了哦。」

14

黄毛有个女朋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他们总会在班级后缠在一起,在全班关灯,放映电影时,亲吻在一起,然后蹲下去。

但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就像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从不讲,他们装着瞎子,只要看不见,就不会被看见。

但是现在不同了,黄毛坐上了那个位子,他被喂了那盆水,那脏水从他的喉咙流进,于是他也成了脏的。

他们开始避着他走,男生们一不小心的,把垃圾撒到了他的头上。

他比猴子勇敢,后桌第一次丢他垃圾的时候,他冲上前,按着他的肚子打,只是没过一会,班里的男生就把他按下了,他们把他揍得鼻青脸肿。

骨头再硬的人,来来回回,也会学乖了。于是他成了新的垃圾桶。

他接受了那些污水,咒骂和反反复复的拳头,只是他没接受一件事,就是他的女朋友,他纠缠着她。

他苦苦哀求,说,你别抛弃我,你别这样。

这一切,一直到他看见了那个视频,终止了。

那天,他疯了一样地踢开身上的拳头,那时后桌站在他的面前,正把粉笔灰倒进他的嘴巴,然后,他被甩到了一旁的墙上。有血顺着他的脑袋留下来。

黄毛一步步,朝着那角落里颤抖的身影走去,那是他的前女友,她哭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发出声音。

黄毛露出一个笑容:「婊子,我对你这么好,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有人看向了老刘。

那女孩娇弱的、哭泣的,如同寒风中颤抖的雏鸟,她说,你在说什么啊,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指了指她的肚子:「你肚子里的,你要打胎,我为了你借钱,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打胎?」

大家小声地惊呼起来。

「生命」,这样的词对他们来说太新鲜了,更不用说,藏在他们同学肚子里的生命,这简直是一件极端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是,那是你的孩子。」她小声地抽泣。

大家又看向了老刘,他坐在座位上看书,乍一眼是那样安静淡然,但仔细看,就能看见他握着笔,不停颤抖的手指。

孩子到底是谁的呢,没人知道。

我几乎要笑出来了。

这场无声的闹剧,沉默的哑剧,饰演了一场最疯狂的马戏表演。

他们比马戏团里最怪诞的小丑还怪诞,比最可笑的演员还可笑,于是造就了一场极致诞丽的情景剧。

最后,所有人都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因为这位疯狂的小姐,在同一天,和孩子的两位父亲纠缠在了一起。

沙漏倒啊倒啊,这次又会倒向谁呢。

是倒在墙边的垃圾投掷者,还是坐在椅子上的暗处施暴者,还是那针和热水的掌有者,又或者是藏在白莲后的语言长舌者。看啊,污水吞咽者和烟灰燃烧者已经受到了一部分的惩罚。那下一个会是谁呢。

只有愚蠢的圣父想要救赎他们,而魔鬼早已闻到他们骨子里腐烂的味道,于是圣父被撕碎了,没人救他们了。

15

班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奇怪,所有人都能感觉出来,邻桌死死地扒住了我的手臂,仿佛这样,她就不会卷入这场纷争。

所有人都紧绷着,他们维持着表面上的热闹,仿佛这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李原,」我抱着试卷,敲敲他的桌子,「教我。」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继续在纸上写公式,另一张纸上写满了古诗词和阅读摘抄。

这很好,例如他终于愿意用两张草稿纸了。

「李原。」我弯下身,叩叩他的桌子,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没抬头,笔也没停,装聋作哑。

我简直要被气笑了,他竟然会生气,他竟然会对我生气。

多倔的脾气啊,是他先一步向我告白的,他能无条件地接受我的所有,现在却因为杂物间的那件事,生气了。

「很好,」我微笑着起身,「有本事你就一辈子别和我讲话了。」

我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座位,转头看他,他依旧抄自己的试卷,头都没抬。

我狠狠地用水笔在纸上划出一条痕,你看,谁说天使没脾气了。

班级后的黑板擦了又擦,已经从 400 变成 350 了,但是大家还是很无所谓,350 这个词太远了,大家依旧嘻嘻哈哈。

底下的暗流涌动掩饰得很好,但是在石子投进溪流的这一刻,水,就已经开始流动了,它会流过每一颗石子。

又是一节英语课,老师在黑板上写出漂亮的花体英文,有人跟着他一起描弄。我把脑袋偏了一点,看那边角落里的人。

他戴着厚重的眼镜,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于是我能看清了眼镜背后的那双眼睛。他对上我的目光,沉默地移开了。

咔—

我忍不住捏皱了手上的纸。

那张桌子还是黄毛在坐的,但大家都清楚,很快那里就会换人了,换成一个女生,那只可怜又柔弱的雏鸟。

黄毛野兽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背影,有多爱,就有多恨,怎么会不恨呢,他的女朋友。

他为了她下跪,为了她被打,结果他心里的圣洁女神竟然这样对待他,要知道,形象这种东西,破灭了,就很难回到以前。

就像镜子被打碎了,就永远会有裂痕,只是早晚的问题。

「三剑客」的氛围也变得很奇怪,摇摇欲坠,他们依旧待在一起,只是有时候,他们会去找别人说话。

要知道,他们以前只会三个人聚在一起聊天。

班里的人缠上来和我说话,我微笑着应对他们,在这条溪流里,他们想挤上我的船,于是就都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无事献殷勤,这都是很好的成语。

我把目光转向那个人,静静地盯着他,他感觉到了,但他还是不抬头,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啬分享。

我真的要疯了,到底是什么样的脾气,为什么圣父会有这样的脾气。

风吹过教室的屋檐,带起沙沙作响,连带着窗边的纸也跟着沙沙作响。

我撑着脑袋看他,李原在草稿纸上写字,我凑过去看,新的公式,我把脑袋伸了回来,以前的公式都记不住,又来新的了。

他写完了,就把纸推给我。

我扁扁嘴,看向他:「怎么不说,这些,记一下。」

他笔不停,眼不动,双耳不闻窗外事,这样入定的,寺庙里的金漆佛像也不过是这样。

「李原。」

我叫他,双臂缠绕上他的右手。

他终于抬眼看我。

「对不起,我错了嘛,请你原谅我。」

我把脸贴向他的手心,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我的圣父,你究竟是猎手,还是猎物。但无论你是猎手还是猎物,只要你属于我,只要你看着我,那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My knight.

I surrender to you.

16

数学真是太难了,每天看见那些公式和那绕在一起的大题,就觉得头晕胸闷。

「你要考什么大学啊?」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趴在他的桌子上看他。

「最高学府。」

我支起身,很好,很有理想,他的理想让我想起了以前定的小目标。

「什么,美术生。」班主任抬头看我。

我站在他面前,微笑着回答他:「是啊,老师,我的爸爸可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你忘了吗?」

我领了新的画具,背着画板,捧着颜料来到了教室,我把那炭笔一支支地削好,放到笔盒里,然后盖上了盖子。

李原抬头看我,他的目光转向了我的画具,我总是能看出他的意思,例如现在,他在无声地询问。

「我要和你上同一所大学哦。」

我盯住了他的眼睛。

我的血之花,你用鲜血和生命,向我造就了一场告白,你让我永远地被你吸引,你既是圣人,又是魔鬼,我矛盾的结合体,这辈子,你别想甩掉我了。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而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说:「好。」

那个座位,最终还是换人了,老刘坐了上去,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坐上去,只是在某一天的清晨,大家发现,位子竟然变换了。

黄毛坐上了老刘的位子,而老刘坐上了黄毛的位子,垃圾桶又换人了,但这位「三剑客」之首竟然一点怨言都没有。

他们那共同的女朋友,被他们折磨得很惨,她已经初显孕肚,却还总会被他们拖进厕所。

可是没办法呀,一脚踏两船,总是要翻的嘛,毕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至于她肚子里的孩子,大家都知道是谁的了。

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黑板后面的数字变换,300,200,150,100,50,30,10。

距离高考,仅剩 10 天。

我的联考校考成绩好的惊人,只要文化不拖后腿,就能走进那最高学府。

李原给的题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语文无论是要背的,还是不要背的,他要我都背了。

百八十种英语作文,他一一列举。

特别是数学,从十条缠来缠去的线,变成了二十条缠着的线,那线从三角形里出去了,又绕回圆里,我感觉自己濒临崩溃的边缘。

我咬着牙说:「不想学了。」

李原画线的手停下了,他沉默地盯着我。

我盯了回去:「没动力,不想学。」

他收回目光,不说话,又不说话了,我气得牙痒痒。只是这次有些地方不同,我感觉到唇上微凉的,轻柔的风,他漂亮的睫毛如同蝴蝶,眨进我的心里。

「那我给你点动力吧。」他说。

我拿起了笔:「死都会把这题做出来的。」

17

高考于风里结束,少年们冲向门口的家长,家长们拖着身躯,迎接孩子们的到来,青春在这一刻落幕。

而后,他们等待着成绩的宣判。

有人给我截来了短信,我的母亲和父亲,他们终于抬起头,正视我,我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然后踏进那最高的学府。

「李原,全省理科状元!」

校长站在主席台上意气风发,班主任在他的身边,露出了自豪的笑容,就好像他一手栽培出这棵优秀的树。

台下响起掌声,我看见他们仰望着他,他曾经普通,平凡,阴郁,和人说话总是低着头,脾气又倔又臭,没有一处讨人喜欢。

但那又怎么样呢,大小姐爱他。

我高高在上的圣父,我屹立云端的天使,我最漂亮的血之花。

你不是堕落者,你是于苍穹看向众生的怜悯者。

科研院里,有一位奇怪的学长,他生着一张平凡又普通的脸,还总戴着厚厚的眼镜,和人说话的时候,也不抬头看人的眼睛。

但他很优秀,优秀到了一种让人仰望的地步,于是有女孩像花蝴蝶一样朝他飞去。

他总是笑笑,说:「对不起,我有女朋友了。」

他没有发过朋友圈,也没有人见到过他的女朋友。

于是有人悄悄地谈论他,其中有个花花公子,他在二十天里换了十个女朋友,他哎了一声,说:「其实李原挺优秀,不过他那张脸,女朋友应该也长得差不多。」

他们嬉笑一团,而后,他们终于见到了他那传说中的女朋友。

微卷的黑发、白皙精致的五官、红色的唇,还有那双含着水的眼,漂亮得如同盛开到极致的玫瑰。

他们看到她跑向那个阴沉的学长,一把扑进了他的怀里,那学长摸摸她的头,又轻又慢。

「林娇娇。」他轻轻叫我。

「到。」我抬起头,朝他微笑。

实验室里陈列着许多药瓶,但很奇怪,前面有一张洁白的床,李原走在前面,他穿着一身白大褂在看一个药瓶,然后他又放下了。

我把他扑倒在实验桌上,他的脖子是那样细、那样瘦,只要狠狠地掐下去,他就会无法呼吸,就会不再颤动,他会慢慢窒息,变成一具尸体。

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尸体,不会再被觊觎,也不会再对别人露出微笑。从此,他的喜怒哀乐只是我一个人的。

他的眼睛起层水雾,那炽热的眼泪滴落在我的手心,他呜咽着喘息着,如果死去了,就再也不会这样鲜活。

我放下手,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一个个红印,于最显眼的地方。

「我亲爱的圣父啊,现在可以救救你的信徒了吗?」

月明星稀,他颤抖地扣上扣子,我跟在他后面理头发,果然穿裙子是最正确的选择,连扣子都不用扣。

「林娇娇,」他叫我,「以后,不能在外面。」

「好的,一次都不可以吗?」我乖巧地应下,然后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他停住了,然后叹了口气。

「林娇娇,只能有一次了,下一次。」

「没问题。」我笑弯了眼,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只要破例,那就会永远破例。

「Dear Muse,」他说,「I was captured by you.」

李原番外

大山遮盖住这里唯一的道路,山外还是延绵的山,这小小的村庄,仿佛被抛弃这重重的深山里。

李原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他从小的玩具就是那矮房前的泥坑,他把泥巴抓起来,捏成各种形状。

这时候,跟在他身边的妹妹就会咯咯地笑起来,李原很喜欢他的妹妹,小小的、软软的,像一团白云。

这座封闭大山里唯一的美丽。

大山里的村庄,邻里总是挨得很近,李原家旁边就是一个矮房,里面住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的瘸子,脸上还有伤疤,有人说,他是逃到这里的杀人犯。

他看起来很可怕,所以小李原并不爱接近他们家。

直到某一天的晚上,瘸子家的猪圈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哀号声,那声音如泣如诉,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绝望。

小李原被吵醒了,身边的妹妹还睡得四仰八叉,他起身,轻轻地给妹妹掖了掖被角,朝着那里走去。

他见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

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被锁在栅栏的旁边,男人在她的身后,拍打着她的头,那样可怖又丑陋,已经不像人了。

小小的李原并不能理解那动作的含义,只是本能觉得有些恶心。

他想跑走,但往后退的时候,他踩到了旁边的枯叶。

男人朝他看过来,看清他的脸,他露出一个恶劣的笑,他招呼李原过去,然后把他的手放在女人的身体上。

他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李原害怕地收回手,他拼命地摇头。

男人的笑容很诡异,他说:「这是爱啊,我这是在救她啊,你也要和我一样,救人知道吗?」

那天,李原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他发了一场高烧。

那诡异荒诞的场景,在他眼里挥之不去。

后来,妹妹长大了,她被保护得很好,成了这山里盛开的最美的花,清秀白皙的脸庞,还有那如稚子般的心。

李原也开始上学,他每天走很多的山路,到山的那头去上学。

他离家的时候,他的妹妹就会站在门口朝他挥手。

「哥,等明年我就能和你一起去上学了。」

李原想,都会好起来的,他们要一起走出大山,带着父母一起,去那城里看一看,他怀着最美好的夙愿。

然后,在看见那场景后,一切都开始崩塌了。

他的妹妹趴在隔壁那个男人怀里,那个男人抚摸着她的头发,妹妹恬静的抬头看着那个男人,像一个娃娃,美丽的花和可怖的野兽,这简直是他见到过,最荒诞离奇的画面了。

「哥哥,」她朝归家的他露出笑容,「你回来了啊。」

为什么啊,这是为什么啊,他问。他纯洁的妹妹抬起头,绽放出笑容,她说,这是爱啊,他在爱我啊。

李原跑走了,他害怕地浑身颤抖,他甚至不敢再面对妹妹的脸。

傍晚的时候,他才回到了家门口,那家如同野兽一样,张开了血盆大口,等着他回到这片深渊里。

他的妹妹依旧站在门口等他,那美丽的、动人的花,只是李原知道,她已经衰败了,在看见那荒谬的一切,就已经腐烂了。

「这是为什么啊?」他哭了。

「哥哥,」她的眼珠机械地转动,然后笑起来,「因为,他爱我啊。」

她的手抚摸上了肚子,李原望着他的肚子,崩溃了。他的妹妹,在这一刻,永远都留在了这座大山里。

他开始避着她走,他看见妹妹那一日比一日消瘦的身体,还有那一日比一日颓然的脸庞。

她搬到了隔壁。

直到她死去的那天,李原才走进了那间摇摇欲坠的、阴沉腐烂的屋子,他的妹妹躺在那湿冷的床上。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见他来了,机械地转动几下,她已经很瘦了,那带着婴儿肥的脸颊早已消失不见,和骷髅一样,静静地躺着。

「哥哥,」她哭了,泪水从她的眼里涌出来,「救救我啊。」

「哥哥,」她说,「救救我啊。」

也是在这一天,李原知道了,他那懦弱的父母因为害怕,默许他可怜的妹妹承受了长达几年的性侵。

妹妹凋零于冬天,死的时候连一床被子都没有。

也是在这一天,李原举起了砖头,来到了那个家里,他把男人砸伤了,而他被男人折了一只手,是右手。

他的父母闻声赶来,他们哭着求他,活下去吧,去山的外面吧,他们只有他了。李原看着他们花白的头发,他说,好。

父母卖了家里的鸡,到处借钱,给他凑够了学费,把他送了出去,他的成绩足够优秀,又恰巧地,明安高中有一个贫困生名额。

他们说,这是他们创办的慈善项目,名为帮助大山里的孩子,李原得到了这个名额。他的妈妈很高兴,特意给他置办了一身衣服,还找一户人家要来了一个书包,灰趴趴的书包,灰扑扑的衣服。

还有脚上那双走了无数山路,早已被磨破的鞋子。

他与这里格格不入,光鲜亮丽的学生鱼贯而入,他们交谈在一起,但没人看向他,于是李原安静地坐在座位上。

最后一个学生推门而入,闹哄哄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他们看向门口。

李原也抬起头。那是什么样的美丽呢,如同这世间最艳丽的玫瑰,只要站在那里,就能夺去所有的目光。

他们叫她,大小姐,林家的女儿,她的父亲是著名的画家,她的母亲是成功的企业家,她天生就该被簇拥。

就像云和泥,他们不会有交集的。

李原一直很安静地学习,只是某一天回教室的时候,他不小心撞到了黄毛的桌子,黄毛看了他一眼,然后起身狠狠地揍在了他的肚子上。

他们太无聊了,他们需要一个欺凌的玩具,这个班里,谁最适合呢,只有李原了,于是导火索开始燃烧。

他被揍倒在地,他们把垃圾丢在他的头上,把污水泼到他的脸上。

恍惚间,李原看见了妹妹的脸,她开始一寸寸地衰败,她说,哥哥,救救我啊,她说,哥哥,这就是爱啊。

于是他闭上了眼睛,这是他该受的罪,错乱的神经编织出一场谎言,他想,他要救他们。

春日里,考试的间隙,他突然发现他的笔袋不见了,他想张嘴去借,却看见他们嫌恶的眼神,于是他没说话了。

「同学,你需要笔嘛,我带了两套哦。」

甜腻腻的,玫瑰花朝他伸出手,纯洁的、娇养的玫瑰,他看见一双和她完全不同的手,没有茧子,干净白皙的。

还笔的那天,李原掏出了五颗大白兔奶糖,这是他藏在书包里,没敢吃的东西,他一起给了她。

一天后的体育课,他回班级拿东西,在垃圾桶里发现了那几颗糖,他蹲下去,捡起来剥开包装纸,将那糖放进了嘴里。

他和大小姐仅有两次交集,一次是那次考试,还有一次,是在一个下雨天。

他看见她滑倒在地上,膝盖蹭出了血,伞也丢在边上,她其实是可以站起来的,但她太娇弱了,她哭唧唧地坐在地上。

手掌也被蹭破了皮。

李原本来不想管她的,但是大小姐坐在雨里的样子,实在太可怜了,于是他朝她走了过去。

她抬头看向他,突然哭了,她朝他伸出手:「李同学,能不能抱我去医务室啊。」

她趴在他的背上,她比棉花还轻,又轻又小的一团,她把头埋在他的脖子旁。

李原的脚步停了一下,不脏吗?

「圣父啊,这是哪里来的圣父啊。」

他听见她的声音,又轻又软,甜甜的像含着糖丝。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漂亮的大小姐朝他露出一个笑:「没什么。」

他们的行为越来越严重了,他们把水泼到他的身上,把钉子放在他的鞋底,把针放在他的座位上,最后,在高考的前夕,他们把钉子扎进了他的手臂。

李原再见到他们,是在很久以后,他在一家餐厅端盘子,他们拢在一起同学聚会,全班四十一个人,除了他,还有那位林家的大小姐,都来了。

「哎,猴子你行不行啊,连手都没牵上,就被甩了哈哈哈哈。」

有人挤眉弄眼,李原的脚步停下了,他知道这个叫猴子的男生,他算是大小姐的前男友,虽然交往三天就分手了。

「假正经呢,大小姐欲望说不定很强呢。」

「哎不过,说起来,你们上次搞的那女的怎么样了,都下药了,搞定了吧。」

他们嘻嘻哈哈。

「哎呀,我可讨厌她了,一天到晚摆个架子给谁看呢,所以上次我把她的钱偷走了,她还不知道呢。」

女孩子的声音尖尖细细的,李原认得她,那是大小姐的邻桌,在整个高中,她们总是形影不离。

有人注意到了他,他们说,哎,那个服务员怎么回事啊。有人认出了他,他们说,哎呀这不是李原吗?

他们把盘子里的饭倒在地上,他们说快舔干净啊,他被压在地上,他们把他的头压进那些饭菜里,所有人都在叫好。

他们总是说,都是青少年,谁在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呢,怎么能因为他初高中的时候,欺负别人了,就一下否定了他的一生呢。

于是那被欺负的人死了,他们说,年轻的时候总会犯错的,他们以后会变好的。

你失去的只是一条生命,我们可是被追着骂了好久呢。

李原捏紧衣角,凭什么呢,他想,凭什么呢。

他来到了一家屠宰场工作,整整两年,老板离开了,他成了新的老板,他把这里收拾干净,然后离开了这里。

第一个是猴子,他正在吹嘘昨晚搞到了个女人,下了药,她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个是黄毛,他撞死了一个老人,却说,这老东西活到这把岁数早该死了。

第三个是小白莲,她当了别人的小三,却登堂入室,逼得原配跳了楼。

第四个,是那位柔弱的邻桌,她传播一个女生不检点的谣言,偷了她的东西,最后那个女生被谣言逼疯了。

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

他们个个身上背着不可饶恕的罪,因为他们的根早已腐烂,所以他们永远待在污水里。

他带着血污来到了大小姐的身边,他漂亮的玫瑰瑟瑟发抖,她哭着说,能不能放过我。

但她的眼里倒映不出他的身影,她根本感觉不到害怕。

李原望着她,看见了大山,还有他那云一样的妹妹,她说,哥哥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他的眼泪落在她的脸上,他轻柔地抚摸她的眼:「你,能不能看看我。」

李原看见她的呼救戛然而止,她看着他,眼里终于倒映出他的身影。

你在向我告白吗?

她说。

是的,我在向你告白,就如那天的午后,一张纸条掉落在地上,他捡起来看,我要的爱情啊,骨血交融,成为一体。

于是他给了她一场极致的爱。

再睁眼,李原回到了那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教室外蝉鸣呼叫,教室里风扇咯吱。有道目光望向他,他看见那朵漂亮的玫瑰,她的眼里映出他的身影。

她是塞壬的海妖,引诱着行人掉进她的陷阱,她就那样站在岸上,看着他们掉进海里,慢慢地被淹没。

只要她想,就能编织出网,将所有人装进网里。

她接受他的告白了吗,李原不知道。但他疯狂地想和她说话,于是在一个黄昏,他在楼梯口等她,他们撞在了一起,猎手蛰伏着,终于等到他的猎物。

他说:「林同学,我能问问,你为什么那么怕我吗?」

李原看见她的目光一寸寸地亮起来,最后,她露出一个极致妍丽的笑容,有些东西,你不需要知道。

她认出他了。

然后在某一天,她看向他,她说,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安静的、腐烂的仓库,她把他抵在墙上,她捏住他的脉搏,让他和她在海里沉沦,她掌控他的生死,如同操纵船帆的舵手。

「我漂亮的圣父啊,能救救你的信徒吗?」她说。

李原难受得想哭,于是他抓住她的手,不能再继续了。

「那什么时候可以呢?」她问。

他闭上了眼:「以,以后。」

他的缪斯,深渊地狱里的七天使,她从来不是纯白的花,也不是娇艳的玫瑰,她是掌控人心的魔鬼,引诱着一切和她一起沉沦。

就像他知道,她接受了他的告白。魔鬼缠上一个人,就会不死不休,圣人心甘情愿,因为他创造出了一朵血之花,送给了魔鬼,于是魔鬼会永远都跟着他。

但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掉进了地狱,所以他怀着诚恳的心,请求魔鬼啃食他。

「李原。」她的眼睛眨啊眨啊,漂亮得如同新生的朝露。

她朝他扑过来,缠绕着他的身体。

她轻轻地撒娇:「再来一次吧,亲爱的。」

他垂下了眼,其实他们有句话说得没错,大小姐的欲念真的非常强啊。

让我永远地待在你的身边吧,我的大小姐,无论是一具尸体,还是一个玩偶,我只需要待在你的身边。

你的身边,就是我生命的尽头。

大小姐番外

我有一位艺术家父亲,和一位成功的企业家母亲,这是一个几乎完美,让人羡慕的家庭。

只是事情远远不是看上去那样简单,我的父亲喜欢缩在房间里作画,用那红色的颜料涂抹在纸上。

如果画做到一半颜料没有了,他就会疯狂地哭泣起来,这时候,我的母亲就会冲进去,用刀在他和自己的手上,割出一道道的红痕。

这是她给父亲的颜料,也是她爱他的方式,他们就像两个疯子,纠缠在一起。

这样的爱,使得他们之间无法再插入第三个人,而孩子,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插入他们之间的意外。

因为没有人能打扰他们的感情。

我无法靠近那扇门,只要我走近了,歇斯底里的母亲就会用花瓶敲打在我身上,她的眼珠转动:「他只有我一个人,你不许接近他。」

这是一种扭曲的爱,爱到连孩子都无法近他分毫,孩子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意外,一个变数。

我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

而围绕在我身边的人,他们看似和善,但我知道,他们早已陷入污泥,就像那个总是微笑的保姆,在某一天,悄悄地把首饰台上的项链放进自己的口袋。

而在前一天,她还拉着我的手说,我会永远陪着大小姐,大小姐只有我。

人一直是一种虚伪的东西,在我遇见他之前,我都是这么想的。

那个人,他们叫他李原,也叫他病毒,垃圾,恶心的东西。

他总是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平和地任由他们将恶意散发到他的身上,然后全盘接受,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人呢。

被欺凌成这样了,眼里却没有仇恨,没有恶意,我想了想,这件事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一定会把这里搅得天翻地覆。

我和他有过两次交集,我很喜欢看他的眼睛,他注视人的时候很认真,就好像这世间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纯洁的、漂亮的。

我看见他走在雨里,于是我跑到了他的前面,一不小心滑倒了,我想,他会过来的,因为圣父会拯救所有人。

当然也包括我。

他果然来了,我挤出眼泪:「李同学,你能抱我去医务室吗?」

我很喜欢他,我想救他,但是他并不需要我的拯救,就如他竟然想拯救那些人,那些连根都烂掉的人。

例如我的邻桌,这朵可怜柔弱的菟丝花,谁能想到,她初中时曾孤立一个女生,把她逼成了抑郁症。

人的善恶,从来不是能从他们脸上看出来的。

善良的人可能长着一张恶毒的脸,而恶毒的人,也可能长着一张伪善的脸。你从来不知道,在那张脸皮的背后,到底是鲜红的、苍白的,还是一片漆黑。

要不就这么过吧,过完这一生,就好了,我想。

血腥味钻进我的鼻子,这是我再次见到他,玛利亚的雕塑在大水中倾倒,他终于从云端跌落,落入我的眼睛。

身边是无数的哭泣,我却兴奋得几乎要发抖。

「你,能看看我吗?」

他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脸上,那双褐色的眼睛溢满泪水,朦胧的、可怜的,他只看着我,他只有我。

我紧紧的盯住他的眼睛:「你在向我告白吗?」

他没说话,但我知道,我猜对了。

他终于只救我一人,而我,会成为他唯一的信徒,我只忠于他,他也会只忠于我。

再回到熟悉的教室,我睁眼去看,那头上转动的风扇。

我把目光转向他,他坐在最后的位子,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脸。

但我不会走向他,我要他自投罗网,蜘蛛抓住猎物的时候,会慢慢收拢,那魔鬼抓住天使,也该是这样。

我站在楼梯口等待,那暗色的拐角里,有一片校服,我跨着台阶走上前,看他朝着我走来,一不小心地撞到了我。

螳螂也会捕蝉,却不知黄雀在后。

我想搅动那双眼睛,他只能映出我一个人,也只有我一个人。

天使也会难受。

我甚至想找一把大锁,把他锁在床边,永永远远地盯着我一个人,也是在这一刻,我猛然发现,我继承了一样东西。

母亲的疯。

他应该不会愿意这样,因为他会生气,鲜活的、美丽的,如果看着那目光一寸寸地暗下去,我就再也没办法看见那眼里的光亮。

我按下了自己,让自己成为一朵生来就娇生惯养的玫瑰。

如同从来没有被花瓶砸过身体,没有被针扎过大腿,没有被热水泼过头发,没有被那大门拒之门外的玫瑰。

我想帮他,我想让他高兴,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做,或许解决掉那些欺负他的人,会是一件能让他开心的事情。

于是我编织出一个网,将他们钉在网的每一个角落,只要轻轻一震,那蛛丝就会慢慢地网住每一个人。

霸凌者终将变成被霸凌者,这是天使送给他们的惩罚。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一扫而过,我知道他默许了。

可我依旧觉得烦躁,有什么东西冲破我的心脏,只要看着他,我的心就会剧烈地跳动,这是什么呢,我不明白。

所以我需要验证。

我看着他春雨一样的眼,滚烫的泪水从我的手背滑到手心,我盯着那透明的水,终于知道这是什么了,是爱情。

我接受他的告白,所以他将永远伴我左右。

晨曦的光照进卧室,厨房有动静,我打着哈欠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

他站在那日光里,围着一条滑稽的围裙炒菜,那烟从锅里蹿起,被吸进油烟机里,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几片吐司和一杯牛奶。

他熄了火转头看我,突然叹了口气。他将我抱起,找来拖鞋套在我的脚上:「以后,不能不穿鞋就乱走。」

我摸着他的头发,轻声呢喃:「这里,餐桌,距离上次试的时候,好像已经很久了。」

他不说话,抿着嘴盯着我,他又生气了,我捂着肚子,快要笑出来了,多可爱啊。

「李原,」我捧着他的脸,在他的脸上落下一吻,「我爱你哦。」

我一直是独自一人,在这世界孤独地前行。

我看见了很多的脸,他们友善的、洁白的笑着,然后转过身,变成了恶鬼的面具。我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但有一个人,他踏过风雪,踏过高山,最后来到了我的身边,成为我唯一的浮木。

他是搁浅在窗棂的雪花,是湖面洒下的月光。

他的眼睛里只有我,我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他站在血污中,于绝望里开出了一朵血之花。

只属于我的花。他知晓我所有的卑劣和偏执,却依旧爱我。

「李原」,我说,「爱我吧。」

爱我吧,就像我爱你一样。

妹妹

她有一个哥哥,叫李原,而她,叫李花,哥哥的名字是父母请教老村长取的,而她的名字,是随随便便定的。

父母其实并不盼望她的到来,只是因为聊天的时候,远处的阿婆说,生两个儿子好啊,可以互相扶持。

于是她出生了,她是个女孩。

他们盘算着,大些了,就嫁出去吧,这家里,只供得起一个人读书,所以她注定没有机会。

她那愚蠢善良的哥哥,却把一切都看得那么美好。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隔壁的那个怪人,他瞎了一只眼,还是个瘸子,脸上还有一道很长的伤疤。

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但李花却觉得好奇,她偷偷溜进猪圈,看见猪圈里的那个女人,这是一幅多荒诞的场景啊。

但她竟然感觉不到害怕。

「小朋友,」他的嗓音很沙哑,像含着沙砾,「有些东西,不能乱碰,也不能乱看。」

李花转头,就看见了他,她惊讶于自己还能露出一个笑容,「你好,我叫李花。」

那男人似乎有些惊讶:「你不怕吗?」

她摇了摇头。

李花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不同,但她知道,她和自己的哥哥,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他的哥哥,杀死一只鸡都会哭泣。

而她,看着那些生命苦苦挣扎,却感受不到任何东西,她像是天生缺了一块心。

「倒是有点意思。」

这是她和这个男人的第一次对话。

后来,她有空就往那边跑,男人皱着眉把她轰出去,但她还是会黏上去,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本能地,她觉得这个男人能理解她。

那张报纸飘落在地上,这是八年前的报纸了。

她捡起来看,寻人启事上刊登着一个人,很熟悉的眉眼,但没有人,会把他和眼前这个人联系到一起。

那是个眉眼含情的公子哥,身上矜贵的、娇生惯养的气质,即使透过报纸,也无法挡住。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李花喃喃自语。

她看见他在漆黑的夜里发狂,看见他狠狠地撞在墙上,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手臂上的针管是那样刺眼。

「小朋友,别来找我了,好好读书,走出去吧。」

血从他的额头上留下来,他很无奈地露出一个笑容来,明明脸上是那样可怖的刀疤,他却显得那样温柔。

李花没告诉他,她没办法读书。

「我,能不能喜欢你。」她揪着衣角,问出这句话。

男人很惊讶地挑眉,而后很疲惫地笑起来:「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会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太干净了。」

李花想,她从来不干净,她生来就是坏人,只因为,她从来没有心,哪怕对待生养她的父母,和爱护她的哥哥。

她没再去找他,即使碰见了,他们也只会点点头,互打招呼。

直到那天,她听见了父母的话,他们说,谈好了吧,早点嫁出去吧,早嫁晚嫁都是一样的,搞些钱送阿原去外面上学。

这天晚上,李花又敲开了隔壁的门,她哭着说,我能不能喜欢你。

男人说:「别开玩笑了,好好回去读书吧。」

她哭了,她说:「他们要把我嫁出去,我读不了书,我从来就读不了书,从一开始,就读不了。」

男人沉默了很久,他问她,你不会后悔吗?

李花摇摇头。

很痛,这是她唯一的感觉,但她真的很开心。

她看见过他看向那个女人的眼神,是极致的恨,同样也是极致的爱。

所以,她从来没有胜算,可是她不甘心,这是她从小到大,唯一想要的东西,只有他。

她想,如果不爱我,那就和我一起长眠于土地。

她编织出谎言,蛊惑了单纯的哥哥,她很了解他,就像她知道他一定会为她报仇。只是最后,男人来见了她一面。

他蹲在她的床前,露出一个很悲伤的笑:「小朋友,我还是小看你了,不过,这样也好,我早该死了。」

他说,这样也好。

我的爱人,请和我一起长眠于地下,我的爱人,下辈子,求你和我早些相遇,我想遇到最初的你。备案号:YXX10mba5weSRxeNZv8hQxQ9


.公号

关注不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