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落
皇后对我施了酷刑。
命人将我置入酒瓮中,就摆在她寝宫的牡丹屏风后。
我除了耳目健在,全身犹如腐朽的木桩子,渐渐失去生气。
临死前,我看着她和皇帝日日缠绵缱绻。
若问我有感觉吗?
并没有,因为心已死。
那日,皇帝一时兴起,「好久没看阿栀舞剑花了,唤她来吧。」
哦,原来他还不知道呀。
我都被他心尖尖上的人做成人彘了,怎还能舞?
到地狱里给他们舞一曲如何?
1
如果不是我杀了曲澜华的父兄。
她也不至于恨毒了我。
皇后曲澜华的父兄树大招风,触了皇帝周覆的逆鳞。
如今的周覆羽翼渐丰,想除了谁还不都由他说了算。
他顾忌的是会伤了曲澜华的心。
周覆这人城府极深,唯一的真心却给了曲澜华。
于是他找我,用的还是之前的招数。
给我弹琴、布菜,邀我吃茶赏月。
一众的太监宫女估计都在腹诽。
我这么一个过气的暗卫,连正经妃子名分都没捞着的人。
凭什么还能得到如此荣宠。
这三日来,他日日与我同榻,对我极尽温柔。
在第四日清晨,他一袭白衣,宛若清隽的少年,搂我入怀,贴着我的耳朵说:「好阿栀,你帮帮我罢。」
他要杀了曲澜华的父兄铲除异己,但是这个锅需我来背。
为了心上人,他给我编了一个可笑的理由:
因为我嫉妒曲澜华皇后之位,且我曾经与她兄长有过节,于是我杀了她父兄泄愤。
我噙着笑问他,「如果我说不呢?」
他那双好看得如琉璃般的眼眸,瞬间暗了下去。
站在窗棂前,身上笼罩一层肃杀的帝王气息。
「阿栀你又不乖了,上次的教训还不够?」
每个暗卫都服过断肠丸,三个月服一次解药,不服将肠穿肚烂而亡。
我曾试过逾期三日不服药,那腹部的疼痛犹如猛兽在啖食皮肉。
「不吃也无妨。」死就死吧,反正我也活不久了。
周覆一脸愠色,他指尖捏起我的下巴。
「陆雪也不活了?还有你那个竹马倾叶,你敢私自逃或者死,我让他们挫骨扬飞。」
我信他,他能做得出来,甚至超乎我的想象。
我跑过一次,在陆霜的帮助下。
后来她被周覆命人按在雪地里杖责一百,等我赶到为时已晚。
她的鲜血在刺白的雪地里开出凄厉的花朵,嘴里咕噜咕噜地吐着血泡子,「阿栀,帮我照顾陆雪。」
「阿栀要乖吗?」他弯下身抚摸我的脸。
我跪在雪地里,点头如捣蒜。
「这一次给你点教训。」
即使我磕破了脑袋求他。
他还是让人把陆霜的尸体拖去喂了野狗。
陆霜陆雪虽是我名义上的婢女,但情同姐妹,她们陪伴了我十三年呀。
「事成之后,可以放我走吗?」
「阿栀,你不是说过会永远陪着我的吗?」他眼里又布满深情,仿佛我是他的挚爱,但是我知道那是毒药。
曾经,我目之所及仅他一人而已,而他的眼里只有九州山河。
后来他的眼里多了一个曲澜华。
我悲哀地发现我只是他的——
一把刀而已。
2
曲家父子克扣军饷,为非作歹多时。
我除去他们,也算是为民除害。
任务完成后,我伤得不轻。
琵琶骨被一剑刺穿。
周覆难得眼里闪过一丝愧疚。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汤匙给我喂药。
薄凉的唇轻轻地印在我的唇上。
「阿栀,过段时日等我从漠北亲征回来,封你为妃吧。」
若是从前我定欣喜若狂。
现在的我,心里没有一丝涟漪。
但我还是微笑着点点头。
周覆很是满意,一个吻又落在我的发上。
呵,御驾亲征漠北,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三个月余。
那时的我应该不在了吧。
我在宫外诊过脉,大夫说从未见过体内如此衰败之人。
我早就料到,断肠丸催发了我这些年的旧伤,尤其是洛云城那次。
总而言之,我时日无多。
这事仅我一人知晓。
3
我的心是何时死的。
大概是在周覆夺下洛云城之时吧。
那是他登顶帝王之位的最后一役。
敌军节节败退后,不得不祭出最后一招。
「大庆朝的太子,你若再逼近,你的太子妃将要人头落地。」
那刻敌军用尖刀架着的,是我的脖子。
正牌的太子妃曲澜华,正安然无恙地立在周覆身旁。
她骑着我的小红枣马,站了原本属于我的位置。
而太子周覆着一身银白盔甲,端坐在马背上,神色晦暗不明。
我从不敢妄想,他会为了我停止十万大军进攻的步伐。
但他定会周旋一番,给我留一点自救的时间。
或者他还有其他的办法,他说过不会不管我……
霎时一支箭精准地朝我射来。
不偏不倚地刺进我的腹腔。
瞬间断了我所有的思绪,我随着利箭一起从城墙上落下。
像一只折了翼的雀鸟。
我的眼眸倒映出的是,周覆左手握着弯月弓,右手发出进攻的手势。
十万铁骑以破城之势踏尘而来,左副将倾叶满目惊恐地朝我飞奔,「阿栀。」
前一晚我奉命潜入敌营救曲澜华时,出了一点差错。
我们从暗道爬出时,曲澜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啊」了一声。
惊扰了敌方守夜的士兵,我只好留下断后。
那刻我明白了,周覆为什么要指定我去救曲澜华。
算无遗策的他应该想到若有万一,让我身换曲澜华。
敌军并没有怀疑,因我跟曲澜华长得有几分相似。
倘若我肯舍去自己的半条性命博上一搏,兴许也能逃离敌营。
但是我不愿这么做,因为会伤及腹部。
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是我和周覆的。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就被他一箭射没了。
一起射没的,还有我的心。
4
那时周覆忙着收复城池,无暇顾我。
自然也不知道我腹中之事。
倾叶和陆霜照顾了我多日。
我醒来时,他们俩的眼睛是红的。
事后他才来找我,把我按进他怀中给我安抚。
「阿栀,这是权宜之策,兵贵神速……我知道你是习武之人,我射的是腹部,不伤根本。」
我冷冷地问了他一句。
「若当日是曲澜华,你会这么快射出那一箭吗?」
他身体的一丝僵硬说明了一切。
当日若是曲澜华站在城墙上,他不会这么做。
我的心在往下坠。
其实我从未想过与曲澜华相争。
她是相国千金,大庆朝第一美人,贵如神女。
我只不过是一个孤女,后被周覆选中做暗卫,卑微如蝼蚁。
曾经我的心愿是,他待我真心,我能陪伴左右即满足。
5
第一次见到周覆是在难民营。
那年我六岁,他大我四岁。
他纤尘不染,矜贵无双地站在看台上。
仿佛睥睨众生的神。
我从未看过如此好看之人。
那次他亲自来挑选暗卫苗子。
在大庆朝,皇亲贵胄从小都会培养一支效忠于他们的暗卫队。
很荣幸,我跟倾叶都被看上了。
因为我们跟野狗抢夺食物时就入了他的眼。
果敢,执着。
倾叶是我的好兄弟,我俩都是孤儿。
他跟周覆同年岁,个儿高力气大,打架打得好。
他觉得让我跟着他生活就成,不屑做暗卫,他说那是有钱人的狗腿子。
但是周覆从小就会捉人心。
他眉眼弯弯,言笑晏晏。
「想吃望仙楼的水晶肘子吗?」
「想穿周瑾记的漂亮衣裳吗?」
「想睡柔软的寝被吗?」
啊啊啊,这些是我跟倾叶私下说的小小愿望。
他怎么会知道的?
「跟着我,这些你都有。」他漂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
「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选择与野狗争食的日子。」
我咬了咬下唇,狗腿子就狗腿子吧,先吃上肘子再说。
「好,我去,但是你不能卖我。」
因为我已经被转手卖过好几回,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我不会。」他笑了,真好看。
「只要你乖乖听话。」他低喃了一句。
一旁的倾叶爬了爬头发,一脸不甘,「好啦,阿栀去我也去。」
6
倾叶是男子,他被挑选到军中锤炼。
只有我进了暗卫营,但无训练时住在周覆的南城王府。
倾叶进军营那天红着眼圈跟我说:「你顾好自己,等我有所成了一定带你吃香喝辣的。」
我信他,这些年如果不是他照拂我,我早就饿死在乡野。
暗卫的训练很是辛苦,一点都马虎不得。
教头说,以后手是要沾染鲜血的,差池一步便是黄泉。
再苦的训练我都能咬牙坚持。
因为每次学有所成,周覆都会笑着给我奖赏。
还给了我很多金叶子,那些金叶子足够买下十座望仙楼。
有吃不完的肘子,我再也不怕挨饿。
他对我很好,有时好到不像主子和下人。
从不打骂于我,锦衣玉食应有尽有。
闲暇之时,他会带我上郊外野游,登山狩猎。
偶尔也会亲自教我识文断字。
但我是榆木疙瘩,不开窍。
因此我成了肚里有点墨水但不多的暗卫。
不会念诗不碍事,反正我是暗卫队里武功最好的。
那可真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啊。
周覆不忙时,我缠着他舞剑花给他看,每次抬头都能撞进他深邃的眼眸。
我的心突突地跳动。
周覆忙时,我就胡吃海喝看画本子。
周覆很宠我,可以说是有求必应。
他有些天没理我,我气得偷偷烹煮了他经常把玩的白鸽子。
但是他没责怪我。
「傻阿栀,那是信鸽,味儿不好的。」
哦,难怪不如烧鸡好吃。
我外出逛街时,买下两个被牙婆子贩卖的姐妹花陆霜、陆雪领回府。
李嬷嬷很是生气,「南城王府是什么人都可以往回带的吗?」
周覆知道后,摆摆手,「正好阿栀缺婢女。」
暗卫还能有服侍的婢女?整个南城府的人都开了眼界。
我说没见过夜明珠,他让人从关外带回一颗碗盆大小的珠子。
吹灭油灯,差点没亮瞎我的眼。
管事李嬷嬷怪主上太过宠我。
他轻声说了一句,「兵可千日而不用,不可一日而不备。」
我那时听不懂也不在意,日子过得快活就行。
悄悄没人时,我不喊他主上。
「子业哥哥。」
他说这是他母妃给他取的小字,私下我可以这么叫。
只允许我一个人这么叫,这是我俩的秘密。
每当月圆时,他会喊我陪他吃茶赏月。
他一袭白衣迎着月光站立,垂头凝望着我。
「阿栀,你会像母妃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吗?」
每每这时,我都觉得世间万物抵不过他眉目间的星辰。
「我不会。」
他绽放的笑容耀眼夺目。
「我要走,也会敲锣打鼓地走。」我诚恳地说。
他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阿栀,有无可能是大张旗鼓……」
啊,哦!
我灌下一壶茶,又啃了一碟子桂花酥。
吐出一张茶叶子,这价值百两银子的茶还不如甘蔗汁好喝。
「子业哥哥,阿栀这辈子都在你身边。」
他瞥了一眼茶壶,笑骂了我一句,「牛嚼牡丹。」
7
后来我成了周覆身边最优秀的女暗卫。
没有我潜不进的府邸,也没有我杀不了的人。
哦,我还是有原则的,我杀的都是助纣为虐之人。
这些是周覆告诉我的。
我以为日子就一直这样下去,直到他登上万人之巅。
他父皇有十七个皇子,他是最不受宠的那个。
要想夺嫡,他须付出异于常人的努力。
其中包括他的姻缘。
他告诉我有要迎娶的妻,是曲丞相的千金曲澜华,为的是她家族的势力。
他会有他的皇后和妃子,无所谓,我不稀罕,只要陪在他身边就很好。
后来当他眼眸亮如星辰般告诉我,「阿栀,我心悦于她。」
心悦于她。
心悦于她。
这句话我反复在嘴里咀嚼。
手里的桂花酥突然不香了,嘴里泛起一丝苦涩。
我完了,我跟画本子里的女子一样,动心了。
那是我第一次想离开南城王府,离开周覆。
我怕我会沦陷得太深。
如若不是那次周覆酒醉被人下了药。
而我也怀揣作为少女的私情。
红鸾帐内一夜的翻涌叠浪。
终酿成日后的苦果。
后来我发现那是他的有意为之,目的是从身到心地掌控我。
掌控一把好用的刀。
8
思绪回笼之时,已是周覆走了三月余。
曲澜华带着一众侍卫挤满我的寝室。
她对着卧榻之上孱弱的我冷笑。
「你这个贱人,你本不该活着,洛云城的敌营里你就该死了。」
我营救她那夜,最后关头她是故意发出声响。
为的就是把我留在敌营,她对我早有恨意。
女人呵,一旦牵扯上情爱,心眼永远如针眼般大小。
连大庆朝第一美人也不例外。
「你杀了我父兄,本宫要你用命偿。」
我坐起身,「您就不怕皇上责怪,他出征前可是许诺我为妃呢,想必这几日也该回朝了。」
她嘴角噙着笑,柔荑轻抚小腹。
「太医今日诊出喜脉,你说是皇嗣重要,还是一个妃子重要?」
哦,难怪她有恃无恐,原来是有身孕了。
我平静的心湖还是微微荡漾了一下。
如果没有洛云城受伤一事,小阿栀也该两周岁了吧。
应该会稳稳地喊我娘亲。
不过没关系,我很快就会去陪我的小阿栀了。
曲澜华今日的做派,压根就是没想让我活。
「我只有一个要求,放过陆雪,让她出宫去吧。」
我怕她伤及我身边之人。
前些天我把这些年的金叶子都交予陆雪,出宫后的日子定能安然无虞。
等我死后,周覆会放了她,因为控制她已无用了。
只是倾叶,我其实明白他对我的心意。
也明白这两年他次次冲在最危险的前线。
是想拿功勋来跟周覆换我的自由。
这份兄妹情谊,只能辜负了。
我想过曲澜华用刀用剑,或者用毒药。
但从未想过,她狠如蛇蝎。
她那张红若枫叶的唇轻轻吐出,「你叫阿栀,那把你变成人彘如何?」
「你敢。」我虽身子残败,奋力一拼,他们也未必能轻松拿下我。
不对劲,我身子莫名的无力。
9
陆雪扑通一声跪倒在我床边。
「阿栀姐姐对不起,药是我下的。」
我难以置信,她为何…….
曲澜华解了我的疑惑。
「我许了她妃子之位。」
原来如此,早年我就隐约察觉陆雪看周覆的眼神含着一丝别样的情愫。
「阿栀姐姐,你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你就,你就成全了我吧。」
果然是人心难测。
我喉间涌起一股腥甜。
喷了一口血出来,覆满了陆雪的脸,曲澜华也沾染了一些。
她放声尖叫,风度全失,「快,给我动手。」
我闭上眼,也许我这一生命该如此。
10
澜华皇后对我施了酷刑之后。
命人将我置入酒瓮中,就摆在她寝宫的牡丹屏风后。
我除了耳目健在,全身犹如腐朽的木桩子,渐渐失去生气。
透过屏风,我看到周覆对曲澜华轻风细雨的温柔。
他们日日缠绵缱绻。
这一切早已跟我没了关系。
区澜华给我用了药,一种无法咬舌自尽的软胫散。
我只能静静地等待生命之光熄灭。
有几日,周覆对着窗棂外的白色花瓣微微出神。
那日,周覆一时兴起,「好久没看阿栀舞剑花了,唤她来吧。」
哦,原来他还不知道呀。
我都被他心尖尖上的人做成人彘了,哪里还能舞?
到地狱里给他们舞一曲如何?
曲澜华朝着周覆跪了下去。
「皇上,阿栀她善妒,杀了澜华的父兄,澜华先斩后奏处罚了她,您会怪罪澜华吗?」
周覆望着不施粉黛,我见犹怜的曲澜华,终还是心疼了。
沉默了片刻,他轻扶起曲澜华,望了望她的小腹。
轻叹了一口气,「当心身子,罚了就罚了罢。」
「阿栀武功好,也不至于让你们伤到哪里去。」
此刻我倒来了心思,如果他看到我这模样,会当如何?
11
曲澜华垂眉思忖了片刻。
轻启朱唇,「推开罢。」
她估计在赌,赌周覆对她的真心。
牡丹屏风一寸一寸地挪开遮挡。
到最后。
我……这副模样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众人眼下。
纵然宫人们满目惊恐,但却满室的寂静。
都屏住了呼吸,低垂着脑袋,不敢沾染任何未知的危险。
周覆呢。
我还是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此种表情。
似在睡梦中被吵嚷醒来。
对眼前的一切存有些许懵懂。
有一丝不可置信。
过了许久。
他对着曲澜华,指着我,嗓音略微嘶哑。
「那个,是阿栀?」
曲澜华贝齿咬着下唇点点头。
「您刚才默许不会怪……」罪字还没出口。
「啪」的一声脆响,曲澜华头偏了一边,接着又被银色的靴子一脚踹在心窝上,跌落在地。
她是大庆朝的第一美人,相国千金,尊贵的皇后。
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体面。
愣愣地伏趴在地上忘了反应。
这下众宫人连气都不敢喘。
周覆朝我走来,俊逸的脸上神色如常。
平静到好似刚才给了曲澜华一巴掌和一脚的人不是他。
他轻轻端起酒瓮。
轻轻唤了一声,「阿栀。」
「阿栀你痛吗?」
我没有舌头呀,怎能回应?
我想起他刚才说的,「不至于伤到哪里去?」
我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嘴角流淌出一丝黑血。
惯常有洁癖的他也不嫌脏,抬起一只雪缎袖子就往我嘴角擦。
他有些许乱了方寸,擦拭我嘴角的动作微微颤抖。
端着我就朝寝宫外大步走去。
连日来处于暗处,猛然出了寝宫,日光似火灼伤我的眼睛。
就在那一瞬间我闭上了双眼。
我已灯枯油尽。
闭上就再也睁不开了。
传入眼眸的最后一幕是——
刚跨过门槛的周覆,捂着胸口喷了一口血出来。
空中弥漫的血雾,是我活在人世间见到的最后一种颜色。
从此,这个世上只是少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阿栀而已。
时光照旧更替,山海依旧不变。
12
画本子诚不欺我。
人死去的最后一刻果然能见走马灯。
我像一个旁观者,观阅我这短暂的一生。
我出生后的那些年朝野动荡时局混乱。
江浙一带爆饥荒,百姓食不果腹。
因我是女娃子,我阿爹把五岁的我几吊铜钱卖给李员外家做粗使丫头。
我人小力气少,自然干的活少,且吃得多,没少挨揍。
主人家嫌我晦气,转手卖了我。
那日,一同跟我做浆洗衣物的丫头偷听了新主家说的话。
「眼下家里银钱吃紧,下人也该减一减。」
那丫头心眼子多,想留下自己。
便向主家婆子告了密,说我偷夫人的珠钗。
后来在我的薄被下果然翻了出来。
我哆嗦着跪在院子凉石板上磕头。
主家还是拿着荆条把我打得死去活来。
看马上要没气儿了,直接扔去乱葬岗,省了抓药的钱。
或许那时候我命不该绝。
遇到了倾叶。
他来乱葬岗埋他阿爷,他最后的一位亲人。
他看我手脚抽搐,眼珠子还在转动。
「你,你是死人,还是活人?」
「活……」我声如猫叫,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头皮发麻,速速大步跑走。
是了,乱世下,多少事不如少一事。
没过一会儿,他竟又跑了回来。
「呸,算老子心善。」
他把我背在他瘦弱的背上,一步步朝着他的草棚子走去。
也不知道从哪里捡来黑乎乎的草药。
找块石头捣碎了就敷在我受伤处。
我在他的草棚子里,竟也一日好似一日。
那日他外出觅食许久。
回来时塞给我一块白面馒头。
我很惊讶。
我们已经啃了五六日的树根。
白面馒头已属人间至味。
我不敢接。
他粗声粗气地骂我,「吃啊,怕毒你?」
「不是,就一个,我吃了你没有。」
「老子吃过,饱得很。」
那时的我年纪小,不善于察言观色,但是对于饿的感知却无比熟悉。
我明明看到他对着馒头吞咽了一口口水。
我掰开了馒头,硬塞了一半到他嘴里。
「吃吧,哥哥。」
「你,你叫我什么?」他瞪大了眼睛。
「哥哥。」
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挠了挠头。
「哎,我其实也有妹妹的。」
「她呢?」
「一年前饿死了。」
「我的命是你救的,那以后我当你妹成不?」
「你不找你家人了?」
「不找,回去了我爹估计还要卖我。」
倾叶突然眼睛亮了亮,不知从哪里找了块破碗。
还用破碗口子割了他的手指,还有我的。
他娘的,真疼啊。
然后嘴里叨念了一些词,像模像样的。
「我们歃血为盟,结为异性兄妹。」
从此。
有他的一口吃的,绝不会少了我。
倾叶到矿山里背石头,我替人浆洗衣服,赚些铜板。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勉强活着。
倾叶有时跟大人似的,咬着狗尾巴杂草说。
关外战争又不断,朝廷里又不太平,才导致老百姓苦哈哈的。
「等我长大,定要当一个将军,驱逐外敌,让大伙都过上安定的日子。」
倾叶好厉害。
我的愿望只想顿顿吃肘子。
他的愿望却是当大将军了。
但谁能想到,后来的倾叶他做到了。
13
后来我们混入难民营也是不得已。
因为我们住的草棚子被大风刮走了。
好不容易得的一把鸡腿也被野狗叼走。
我们每一日能不能活到明天都未可知。
因此当谪仙一般的周覆出现在我们面前。
哪怕我隐约知道暗卫是有去无回的路子。
我也要试上一试,挣些银钱出来给倾叶。
没想到他决意跟着我去,「阿栀去,我也去。」
我想我必须做些什么了。
趁着他去收拾几件破衣裳时。
我肥着胆子抓着周覆的衣角不让他走。
我的小脏手污了贵人的衣裳,被他的侍卫踢翻在地。
「放肆。」
我仍然爬起跪下。
「主上,可否恩准我哥哥去军营。」
因为他要当大将军,那里才有他的希望。
最后一次,周覆朝侍卫摆了摆手。
玩味地看着我。
「哦,我为什么会同意?」
「我用命来交换,我愿意做您最忠心的暗卫。」
周覆牵动嘴角笑了笑。
黑白分明的眼眸看着我。
「准了,你叫什么?」
我捏紧的拳手彻微微放松开来。
「阿栀,栀子花的栀。」
14
后来的十几年间。
周覆不知不觉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之人。
那时的他,血还是热的。
画面轮回至那年春天。
我第一次出任务回来,穿梭在屋檐下。
抬头却见巷尾的朱红琉璃瓦上立着周覆。
他一袭白色,衣袂飞扬,仿佛就要羽化登仙了去。
骤雨初停,那么滑溜溜的琉璃瓦难得他立得住。
实属轻功了得,难怪暗卫营的教头说南城王周覆抵得上十个大内高手。
「主上,您是在等我?」
「废话,难道我是在等鬼?」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牵动唇角。
「好在没受伤。」
雨凉戚戚的,心是暖和的。
后来我也是有大伤过一次。
那时他在益州遇刺。
我护着他逃到废弃的小宅院里。
在庭院中,我突感腹部一股暖流倾泻而出。
完了,我惨白了脸,「主上,我要死了。」
他也被我唬了一大跳。
「受伤了?」
我虽是光明磊落的女子,但毕竟与他男女有别。
受伤处实在是不方便示人。
周覆是极其聪慧之人。
他瞥见我的裤子以及地上的血滴,心下了然。
一向遇事冷静自持的他,也有些许不知所措。
「你这,这是葵水来了?」
「啊,葵水是啥玩意?教头没教还有这,会受伤呀。」
我的丫头陆霜陆雪也没有这玩意啊。
他气结,用碎银喊了隔壁的婆子教我女子之事。
婆子走后,他竟架起了炉子给我煮红糖水。
「主上,你会的挺多的哈。」
「闭嘴。」
我见过他抚琴吟诗,排兵布阵。
但从未见过笨拙煮糖水的他。
还挺新鲜呵。
我闭上了嘴,但肚子绞痛,我像个废物茶点一般躺在床上哀嚎。
「主上,做女子太他娘的辛苦了。」
他瞪了我一眼,撸起袖袍,一边端糖水给我,一边叨念
「你这像下属?」
他似无奈地扶额。
「我这简直是,在伺候祖宗。」
偏偏浊世矜贵公子,沾染了一丝烟火味,也是不错的。
我咬着被角偷笑。
「别笑,快喝。」
「好嘞……啊…..」
「怎么?」
「烫。」
他叹了一口气,捧过碗给我吹了吹。
待热气一过,又递给我。
我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大口。
啊,这……
我不敢说,怕他的眼刀子。
这糖水齁甜,狗喝了都能齁死。
周覆他红糖撒太多啦。
后来这些我在陆霜陆雪面前吹嘘了好久。
堂堂南城王给我煮糖水,有面子得很。
陆霜听了抿嘴笑,陆雪一向高傲。
扭头说了我一嘴,「恃宠而骄。」
我没在意。
我把这事放在心间,时不时拿出来回味。
少女别样的情愫悄悄地,在经年累月间汇成一洼深潭。
15
我是何时像画本子里写的那样,对他动了心?
大约是在鹿城那次吧。
古往今来夺嫡之争,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周覆一度因弹劾一众官吏克扣赈灾物资,收受贿赂。
悲悯百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时。
光刺杀就遇上三十三次。
果然贵人都需要暗卫,否则怂包一点的早死翘翘了。
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那次在密林间。
仅剩下我和周覆背贴背,抵抗劲敌。
我杀了敌方百来个高手,精力已至极限。
防不胜防,一支利箭朝我脖颈射来。
最后一刻,是周覆用手臂替我挡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周覆受伤,因为救我。
我心下无比震动。
「主,主上,你可还好?」
「废话,这箭插你身上试试?」
「主上,你为何替我挡箭?」
他趁着我杀敌,正好逃出。
主子弃了几个暗卫是稀松平常之事。
可他留下了。
「傻阿栀,我永远都不会不管你。」
说完,就晕了过去。
我把他背至客栈,亲自照料。
但是那箭有剧毒,当晚他就头疼发热。
我一宿未眠,我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他。
给他擦拭身体,给他端水递茶,终于在白昼来临之时,他退了热。
他在梦魇中说起了胡话,叫了几声「母妃」。
哎,像个小孩,真可怜。
清醒后起床后他就歪在我身上。
淡淡的药气混着身上清冽的气味,猝不及防地钻入我的鼻子。
第一次体会到男女有别。
心跳得飞快。
「阿栀,你怎么脸红了?」
「没红,热得。」
周覆笑了,眼眸里盛满星子。
世上怎么有如此好看之人。
我一度看痴了去。
他是尊贵的大庆朝皇子啊,也许还是未来的天子。
我自知与他有云泥之别。
但是。
人的心。
有时是控制不住的。
心要沦陷,我一点也没办法。
我爱上周覆,并不只是因为他的盛世容颜和对我的别样关怀。
我更崇拜他那心怀九州河山的气魄,悲天悯人的胸怀。
他会在治理水患时,亲自下到堤坝与官兵一同修补裂缝。
也会在看到当地县衙克扣赈灾物资时,黯然伤神。
那日他举杯叩向明月。
「阿栀,他日我若掌权,必不负天下。」
那时我是信他的。
我尽自己绵薄之力。
帮他一次又一次地窃取机密。
杀了一个又一个阻碍他大业之人。
也曾几次刀悬颅顶命悬一线
我还因为手刃无数条生命而愧疚伤神。
即使他告诉我,这些都是助纣为虐之人,是该杀之人。
但从未想过。
他骗了我。
16
再后来,他告诉我。
「阿栀,皇子的姻缘永远只是筹码。」
他的也不例外,他要当皇帝,必须先当太子。
而与曲相国千金曲澜华的联姻势在必行。
那日他第一次见曲澜华,同游太湖归来。
在书房,他满面春光,眼眸中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阿栀,我心悦于她。」
他在宣纸上勾勒对方的神态。
惟妙惟肖,是一个高洁如雪莲的女子。
我不及她十分之一。
不论是容貌,才情还是身家背景。
我只是胸无点墨的小暗卫。
我把苦涩之味压在心底。
我该祝福他。
另有收获,筹码变佳缘。
等他登上天子之位后,我也该退了。
这些年我落下不少伤。
已逐渐达不到顶尖暗卫的标准。
或许到时可以求一个恩准。
到关外过些风轻云淡的日子。
倾叶写信告诉我,塞外虽是荒凉些,但是胜在广袤自由的天地,随处可骑马奔腾,无拘无束。
那样的日子,我心之向往。
可后来——
他坐上太子之位的前夜。
与一众心腹官吏庆贺。
觥筹交错间隙,误喝下了舞娘子的春茶。
半夜,从前风光月霁的他竟跳了我的窗子。
猝不及防地搂我入怀。
灼热的酒气喷薄在我的脖颈处。
醉人的呢喃,声声扣我心弦。
「阿栀。」
「阿栀。」
「好阿栀,帮帮我罢。」
「我,我给你找外头娘子?」
我哆哆嗦嗦地推开他。
「阿栀,这药会死人的哦。」
这药竟如此强烈,他额间都沁出薄汗。
我没经验,一时难以分辨他是否在诓我。
他眼眸如漆黑的漩涡,把我拆吞入腹。
「旁人,我都不要。」
一瞬间我失去所有的抵抗的力量。
红鸾帐内,一夜缠绵缱绻。
我彻彻底底沦陷了。
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17
次日,一缕清辉漏进屋内。
他醒了,一副餍足的样子。
他见我站在窗棂前发愣。
拿了件衣裳给我披上。
「阿栀,以后都在我身边可好?」
我心念着。
只要他待我真心一分,我愿陪伴左右。
18
再后来。
人还是当初那个人。
但心变了。
当上太子之后的周覆。
血是冷的。
我从落云城墙上被箭射落。
我想起了在益州时是他替我挡了箭。
而这次他亲自把箭射进我的腹部。
一点都没顾念昨夜我救了他心上人。
他渐渐疯魔。
他狠厉的一面逐日暴露。
他刚愎自用,疑心重。
曾经的仁爱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当大军攻破城门时。
他下的是屠城的命令。
叛军一灭,城里头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杀戮的意义何在?
只不过是为了树他震慑天下的威严罢了。
19
我一向是直性子。
落云城伤好一半后,我拦截了曲澜华。
管他是太子妃,还是未来皇后。
「曲澜华,我救了你,你却使坏让我留在敌营?」
她的丫头骂我没礼数,直呼太子妃的名号。
「我阿兄腿上的镖是你射的吧?」
哦,原来是替她那有才无德的武状元哥哥报仇。
那个脓包,当街调戏陆霜被我撞见。
武状元是用银钱买的吗?无用的狠,我一只飞镖都接不住。
「是又如何,他品行不端,我阿栀从不折辱好人。」
曲澜华明媚的眼睛露出不屑之意。
「你这奴才,不折辱好人,但你枉杀无辜。」
「?」
「你敢确保,你这些年杀的人都是该杀之人?」
我的心湖猛然一震。
20
当晚我也学周覆当初那样,跳了他的窗子。
我如鬼魅般立在他的床前。
他一向心思缜密,看是我才放下匕首,轻掀了寝被一角。
「阿栀,过来。」
我舔了舔嘴唇。
「之前我杀的太守、大司马、张副将……可都是该杀之人?」
「为何这样问?」
「你回答我。」
他不言语,说明了一切。
「所以你从来都在骗我,对不对?」
我才发现,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不管任何人,只要他想。
「放肆,你这是跟主上说话的态度吗?」
他在我面前拿出了太子的威严。
我嗤笑一声。
「太子殿下,恕卑职冒犯了您。」
我跪拜了下去。
等我转身要走的时候。
他才凉凉地在我身后说道。
「阿栀,你最好乖乖的。」
「如何乖?」
「他日我定会接你入宫。」
帮他杀完他想要杀的人,然后再入宫成为一个终日等待帝王宠幸的女人。
这才是乖?
去他娘的乖。
如果我不乖又如何?
当我接到他的指令刺杀马太守时,我不干了。
因为我知马太守是个清官,只不过与周覆的政见不同罢了。
我想拉着陆霜陆雪一起走。
「阿栀,三个人的目标太明显,我们忤逆的不是普通人,是马上要登基的天子呀。」
陆霜否了我的想法。
却给我偷来了一包的解药。
「这些足够你吃一辈子不发病的,阿栀你先走,我和陆雪装不知情,主上惯不会为难府里下人。」
「好,等我安顿好了,再接你们来。」
我低估了周覆对我的掌控欲。
是我蠢了。
我策马奔腾三十里路后才想到。
陆霜如何能轻易偷到解药。
等我发觉不对劲往回赶时。
陆霜已经被人按在雪地。
站在台阶上的周覆和曲澜华犹如一对漂亮的鬼魅,轻易要人命。
「子业哥哥,我就说这奴才不老实,还好我使了个计,把他们套出来,果然没一个忠心的。」
呵,他又骗了我,他曾经说过仅我一人可这么喊他。
「华儿,你说该怎么罚?」
「偷窃的婢女,杖责一百。」
「好,就依你。」
我要把陆霜救走,不巧了,毒药发作。
其实我的断肠丸是周覆单给的,解药只有他有。
陆霜偷到的只是普通暗卫吃的毒药而已。
而我也是那刻才知晓,周覆他防我到如此地步。
药都是特制的。
我何德何能啊,一个小暗卫而已。
那是我十几年来第一次尝到毒发的滋味。
头颅里如一万只蚂蚁在啃噬脑子。
身体上又如髭狗在撕咬拉扯皮肉。
如果不是我被投喂了双倍的药量,并且不是小产一个月,我定还有余力搏一搏。
我在地上翻滚间,硬冷的木棍已经敲打在陆霜身上。
一下又一下。
陆霜的血吐了一口又一口。
我颤抖着身体求他,给他磕头。
「主上,阿栀错了,再也不逃了,你让他们停下来好不好,好不好。」
他高高在上地睥睨着我。
无动于衷。
「阿栀,这个是你不乖的后果。」
曾经怕我受伤,给我挡箭,给我煮糖的周覆死了,再也没有了。
他只是一个冰冷的,高高在上的掌权人。
可随意地决定人的生死,如捏死一只蝼蚁般简单。
最后,陆霜死于冰冷的雪里。
她可是陪伴我十几年的陆霜姐姐呀。
在周覆与我渐行渐远时,是她陪着我。
不管夜有多晚多冷,都在巷尾等我收任务归来。
给我煮上一碗暖汤,烧上一桶热水沐浴。
在我琵琶骨被刺穿时。
周覆和曲澜华在画船里吟诗作对。
他早就不会像当年那般在琉璃瓦上等我了。
只有陆霜会心疼我,抱着我哭。
「你看你,洞再大一点,兔子都能跑过去了。」
「阿栀,阿栀,暗卫真不是人干的,随时都可能丢小命,你不干了好不好,我去做针线活养着你。」
陆霜仅比我大半岁,却把我当亲妹妹,和陆雪一样的亲妹妹。
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可她现在死了,就死在我的眼前。
前日她还跟我说:「阿栀我会做新的桂花酥,想吃吗?」
想。
但是再也不会有了。
周覆弯下腰撑着膝盖说:「阿栀,别再想离开我。」
给我扔下了一颗解药。
我把解药给丢了出去。
他转身回来,勃然大怒,「你尽管死,你敢自尽我就敢把陆霜的妹妹陆雪,还有那个倾叶统统剁了喂狗。」
那刻我咬碎的不是药,是人的尊严,我连死都无法自行选择。
他走后,曲澜华也跟着移步。
她精巧的莲花鞋似无意踩到我趴在雪地的手指。
「贱婢。」
我的手和心已无任何知觉。
21
后来周覆用陆雪、倾叶的命要挟我。
让我做了一件又一件违心的事情。
为什么他要用我?
因为我武功好,暗卫营里无女子能及。
有时候,女子的用处大于男子。
譬如我可以混做婢女、夫人、小姐行盗窃刺杀之事,
当然也适合使用美色。
毕竟我与天下第一美人曲澜华有几分相似呢。
当他给我喂了那种药,让人把我抬入十三皇子床榻上时。
他是这样说的,「十三弟觊觎我的皇位已久,意欲弑兄夺位,我已留他不得,阿栀借机行事。」
十三皇子与周覆有几分相似。
但更显得敦厚,有正人君子之风。
因为药物发作,我在十三皇子面前尽显媚态时。
传言中喜好女色的他,竟无动于衷。
「你眼角含着泪,本意并不想与我欢好,我从不勉强人。」
「我是要杀你。」
他笑了。
「你这女子坦诚得很,你杀不了我。」
「那你杀了我吧。」
「哎,皇兄的杀戮之心太重了。」
他给我喂了一颗解药,把外袍递给我让我走。
回去后,周覆发狂了。
他似一尊罗刹立在窗棂前。
吐出冰冷的话语。
「你为什么没杀了他。」
「我杀不了他。」
「那他碰你了吗?」
「碰了,鱼水之欢嘛……」
我诓骗了他,但他也给了我一巴掌。
「你这个贱人。」
他的皇后骂我贱婢,他骂我贱人。
他们果然是一对绝配夫妻。
那晚他狠厉地与我纠缠在一起。
他想让我臣服于他。
只有他才能主宰我的一切。
东方鱼肚白时,我仍睁着眼。
一身的红痕尽是一身的耻辱。
这种日子该到头了。
22
周覆不知道的是。
他眼中曾经不谙世事的傻阿栀。
也藏了心眼子。
因为倾叶告诉我,十三皇子属实是一位明君。
可惜他的仁义败给了城府极深的周覆。
那我助他一臂之力如何。
周覆登顶天子之位后,事事更加小心谨慎。
刺杀、投毒均无可能。
那如果用我的身体做容器呢?
我不愧是一个执行力强的暗卫。
毒就溶解在我的身体里。
他与我缠绵,必定引毒上身。
那几日我曲意奉承,他眉眼间染上愉悦之色。
「乖阿栀又回来了。」
我心内冷笑。
尽管毒药会反噬,加速了我身体的衰败。
那又何妨,反正我已时日无多。
那就都下地狱吧。
但求永不相见。
23
走马灯停时,我顿感身体轻盈。
原来我的灵魂附在了一只茶白色的蝴蝶上。
但不论我如何扇动翅膀,都飞不出皇宫。
索性在庭院的栀子花树上看着一幕幕的闹剧。
周覆急火攻心喷了血。
宫人方寸大乱,忙着宣御医。
周覆摆摆手,回头对着曲澜华冷冷地注视了一会儿。
「皇后即日起搬入玉华轩,安生养胎,诞下胎儿后,即刻母子分离。」
玉华轩乃冷宫之地,进去了就再出不来。
这言下之意便是,母子分离,老死冷宫。
啧啧,周覆竟如此对待心上之人。
是因为我么?
我却没一丁点的感觉。
「不。」曲澜华凄厉的声音穿透整个寝宫。
惊起树梢上几只乌鸦四处窜飞。
24
过了数日,我看见了倾叶,我的哥哥。
风尘仆仆从关外赶回。
胡子拉碴,满面愁容。
他俨然忘了君臣之礼。
「皇上,臣想要回我妹妹的尸身,带去关外安葬。」
周覆坐在宝殿上神色晦暗不明。
「朕会好好安葬她。」
倾叶瞬间扔了头顶的官帽骤然怒吼。
那一瞬间,护主心切的侍卫把他压制在地上。
「她活着你没好好待她,死了你抢去做什么?」
「你真的好狠的心,一箭射没她的孩儿,又纵容你的皇后把她变成人彘模样,你不知道她怕疼吗,她该有多疼啊。」
倾叶七尺大男儿,被人压制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想安抚他,但是此刻我却做不到。
周覆愣了一下。
「你说什么?她的孩儿?」
「洛云城那次,你亲手射杀了你们的孩儿,周覆你好狠的心。」
周覆的身子晃了晃,跌坐在龙椅上。
脸色苍白,眼眸失了神。
直到钳制倾叶的侍卫禀报,「皇上,倾叶冒犯了您,该如何处置」
过了许久,他才摆了摆手,示意放开倾叶。
他喑哑着开口,「阿栀,你带走吧。」
「还有陆雪,你也一并带走。」
陆霜听后把头狠狠地磕破。
「圣上开恩,奴婢是女子,去了军营苦寒之地也无用处啊。」
周覆冷冷地吐出几个字,「犒赏三军。」
陆雪顿时瘫软在地。
唉,陆霜姐姐,对不住了,阿栀食言了,无法照顾你的妹子。
我也是没法子,我现在只是一只不能言语的蝴蝶。
25
倾叶抱着装有我尸身的木盒走的那天。
我心念一动,以为就此可以跟着哥哥飞走。
可是我还是无法离去。
直到那天。
丧钟在整座皇墙内激荡,久久才归于平静。
宫人尖锐的声音再次惊飞树梢上的乌鸦。
「皇上驾崩了。」
我扇动着翅膀飞去看了一眼。
是他。
七窍有血痕,唇色乌青。
是毒发的症状。
周覆果然英年早逝。
一旁跪着的还有十三皇子。
不出意外,他也将成为大庆朝的新皇。
十三是来侍疾的。
他轻轻把周覆握着的左手舒展开。
周覆的掌心赫然躺着一朵栀子花。
刹那间栀子花从他手中落下。
而我也成功飞出皇城。
飞向广袤的山川大海。
自由翱翔。
番外周覆
1
我母妃只是一个卑贱的宫人。
尽管我的聪慧和才学武功都在诸位兄弟之上。
我依然是最不受宠的皇子。
从小到大,我要比其他兄弟付出更多才可获得父皇的青睐。
母妃是世上最温柔的女子。
她会给我哼着家乡的歌谣哄我入睡。
也会告诉我有趣的家乡之事。
她说她们那的女子大体都善良单纯,直性子。
不似宫里的女子,怨念极深心眼子也多。
我的母妃太过于单纯,被人诓骗而不自知。
当母妃悄无声息地离去之时。
我明白,从此我再也没有娘亲了。
六岁的我屏住了哭泣。
因为我知道,那是我父皇默许的。
「成大事者,莫拘泥于私情。」
我既然要在皇后膝下抚养。
就不必要留着我那低贱身份的母妃。
从此,我有了执念。
他日我必问鼎天下。
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2
第一次见到曲澜华时,我惊叹她的骨相长得极好。
阿栀倒有几分与她相似。
但阿栀无她的才学。
以至于曲澜华抚琴之时,我神情游离了一会儿。
因为我想到阿栀每次听我弹曲子时都能睡着。
那模样憨憨的有趣得紧。
对牛弹琴不过如此。
「殿下。」
曲澜华的声音才让我思绪回笼。
眼前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才是我的良配。
而阿栀子,我对他过多的心思也该收一收了。
阿栀很单纯,也很好诓骗。
她就像我母妃口中,她家乡的女子。
她心里有东西,面上永远藏不住。
当她有想离开的念头时。
我有一股莫名的不舒爽。
像一只长期豢养的鸟儿,突然要展开翅膀要飞走。
我不准许。
我自然明白该如何做。
那晚太守府里的小娘子是下了药。
逢场作戏罢了,我仅喝了半盏。
要想控制也是能控制得住。
但我任由自己随着性子来。
早早离了席,翻进阿栀的屋子。
古人诚不欺我。
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滋味。
阿栀那刻看着竟比有着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曲澜华,更有颜色些。
她眸光潋滟地看着我。
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覆上了她颤抖的嘴唇。
沉醉了一晚后。
我终将要清醒。
成大事者必不拘泥于小情小爱。
阿栀。
她。
只能是我的一把刀。
曲澜华才是未来的国母。
是我将来孩子的母亲。
我不想让我以后的孩子重蹈我的覆辙。
他们的母亲必须出身名门。
阿栀输在了身份上。
3
曲相国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
正好为我所用。
曲澜华必须安稳地当我的太子妃。
我才可能走上巅峰之位。
在洛云城
我让阿栀去救她,甚至替换她。
也只是一念之间。
那晚我整宿未眠,直至东方鱼肚白。
当看到阿栀被绑缚在城墙上时。
我的心颤了颤。
我一瞬间权衡利弊了各方情况。
最有利的是,快速射下阿栀,否则敌方的尖刀随时刺破她的喉咙。
那我的阿栀就真没命了。
4
阿栀真的逃了。
我心弦震动。
她竟敢不听话,惩罚陆霜不过是杀鸡儆猴。
没想到伤她如此之深。
权力巅峰之路,必铺满累累白骨
没有退路了,退一步是万丈深渊。
我爬得越高,阿栀离我越远。
她已经许久不喊我「子业哥哥」了。
也不舞剑花。
「太子殿下,婢女技艺不精,您还是唤他人舞罢。」
她越是不争不抢,我越想逼迫于她。
我喜欢暴风骤雨里带来的凌虐的快感。
激起她浓烈的反应,最好与我不死不休。
好过她一派了无生气的样子。
自从洛云城以及陆霜死后。
她的脸一日冰如一日。
再无从前的天真烂漫之姿。
终日惨白着一张脸,双眸空洞无神。
我不喜欢那样的阿栀。
像是——
一个没心的人。
那日让她杀十三皇弟。
给她下药不是我的本意。
她连日来拒之门外。
我的心胸早燃起一股火来。
我想让她服软。
可是,下了药,她却嘴角噙着笑,哀求的话一句也没有。
好,很好,看你倔。
但是那夜我却莫名地心慌。
一摞地奏折我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当她披着锦袍回来时。
我问了出口,她是否被……
她嗤笑了一声,「碰了,鱼水之欢而已。」
我承认那刻我失去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
阿栀,她只能是我的。
5
出征漠北前。
我想通了,我要她。
我告诉她,要立她为妃。
其实我早已谋划好。
由她取代曲澜华。
如若直接给了后位,朝里那班老臣绝对要闹翻天了去。
先许个小小的妃位,老匹夫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等阿栀诞下龙儿,再扶上后位不迟。
可是我没想到。
回来之时,她已变成这副模样。
我的心突然空了一块。
我总觉得这不是真的。
我是梦魇了。
当我端着酒瓮行至门槛处。
日光照耀着阿栀脸上的绒毛。
清晰而又真实。
这紧闭着双目之人真的是阿栀么?
喉咙里刹那间一口腥甜涌起。
吐出了一口血。
我这才清醒过来,阿栀确实没了。
她没有食言,她要走也没有悄无声息地走。
她走得惨烈至极。
我心下一片荒凉。
6
母妃曾经跟我说过。
身为皇子,我有两条路可以选。
一条是做个闲散王爷,不沾染皇权。
清风明月也是一生。
另外一条是艰难之路——
问鼎天下。
万人之上,那便是无人之巅。
我在遇到阿栀后也曾经在两条路上游离过一段时间。
最后——
我还是选择了无人之巅。
但是无上的欲望也吞噬了我。
再也找不回来时的路。
阿栀,若有来生。
你可愿意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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