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欢
长公主竟然要嫁给我喜欢的男人!
我气得要跟她绝交,公主捏着我的下巴怒道:「本宫疼宠了你十年,竟然还不如外面的一个野男人!阿圆,你当真让我伤透了心!」
我口不择言道:「你要是个男人,我便谁都不爱,嫁给你!」
公主当时就笑了,抓着我的手摸她。
01
我正在酒楼美滋滋地听小曲儿呢,就被我娘派人火急火燎地叫了回去。
一路上我在想最近犯了什么错,没想到我娘开口就说她昨晚做了个梦!
梦中,三年后全家都没有好下场,唯有我一个人入宫做了贵妃娘娘。
全家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我,眼神中透露着那么一丝丝怀疑。
大哥、二哥更是异口同声地说道:「你肯定卖家求荣了。」
我当场就急了:「咱家有什么值得卖的!咱爹只是个六品闲官儿,拿着一点儿俸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大的爱好就是在米缸里藏私房钱。大哥文不成武不就,一天到晚就梦想做个游侠,他可是刚花了五十两悄悄地打造了一把剑。二哥呢,被窝里藏得全是禁书!这个家,有什么可卖的!」
我爹跟大哥、二哥,听到我怒吼,脸上出现一瞬间的空白。
下一刻,房间里哀号遍野。
「好呀你!还敢藏私房钱!」
「老大,把你那价值五十两的剑拿出来!老娘看看是镶了宝石还是融了金子!」
「来人!把二公子的床板掀了,把里面的东西全都拿过来。」
我娘气得火冒三丈,抄起鸡毛掸子抽得他们「嗷嗷」叫。
我顿时就舒坦了,狗腿似的给我娘倒茶:「娘,你别气,我还是你的贴心小棉袄。喝口茶润润嗓子,想想咱们怎么应对三年后的灭门危机。」
我娘瞪了两眼跪在搓衣板的三个爷们儿,想了想说道:「我只记得这桩子惨事儿,别的全都不记得了。」
二哥嘟囔着:「娘,你别是做噩梦了吧。咱们怎么可能卷到灭门惨祸?再说,你看看小妹一天到晚游手好闲的样子,她怎么可能进宫做宠妃?」
「你小妹怎么了!」我娘又给了他一鸡毛掸子,「她聪慧可爱、兰心蕙质,就是有些调皮罢了。」
我听得一阵心虚,实在不敢接茬。
我爹起来给我娘捏肩膀:「夫人,依我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辞官,你卖掉铺子,咱们回老家避祸。」
我娘思忖了一下觉得可行,却又为难地说道:「只是长公主那里,怕是不好交代。」
十年前,我还是个在乡下玩儿泥巴的小妞儿。
我爹只是一个八品县官,我娘打理着几间铺子。
日子本来过得和美,有一天几辆马车匆匆而至。
说是京城里的公主生了怪病,钦天监算出我能为公主驱邪祛病。
从那天起,我们举家进京。
我陪着公主,公主的病果然一日日地好起来。
原本以为很快地就能回家,没想到我但凡离开公主超过三日,她就会体虚气短。
皇上一纸令下,封了我爹一个闲官,我们就在京城住了下来。
正想着呢,公主府就派人来请我回去了。
我娘轻抚着我的鬓发,低语道:「这才住了两日,又要走了。」
我娘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哀伤。
可平日里她巴不得我赶紧滚蛋,嫌我在家作乱。
也不知道我娘的梦里,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姐,该走了。公主头疼病犯了,已经等您许久了。」
外面的人,又在催了。
02
入了公主府,远远地就瞧见公主在亭台水榭下棋。
皇上唯有公主一个嫡女,宠得她如珠似玉。
唉,唯有一点让人叹息。
长公主如今二十二了,一点儿嫁人的意愿都没有。
走近了,瞧见她容貌昳丽,龙章凤姿,仿佛全天下的华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人人都说,见了长公主殿下,珠宝失色,星光暗淡,这话是没有半点儿夸张的。
「这才刚刚入春,就在这里吹风。」我接过侍女的大氅给她披上。
她睨了我一眼,凤眼生寒,狠狠地把手里的白玉棋子砸下去。
周遭的人「扑通扑通」地跪下来,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唉,华阳的脾气一向是不好的。
自我八岁陪伴她起,她就没有一天是过得舒心的。
只是我不惧她。
我靠在她身边,抓过她凉凉的手暖在怀里,哄着她说道:「本来还能陪我爹娘一日,这不是听说你头痛病犯了,我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急急忙忙地就赶回来了。」
华阳的脸色和缓了点儿,看到我身上的男装,登时扬了扬眉毛冷笑道:「百味楼那个弹琵琶的小娘子就这么得你青睐,一有空就去捧她的场。」
「晴娘孤苦无依,我时不时地为她捧个场,免去她许多麻烦。」我偷看着华阳的神情,语气越发软了,撒着娇,「我这不是仗着公主疼我,狐假虎威吗?」
华阳嫌弃地推开我:「去梳洗一番,把这身难看的衣服换了,好好地打扮一下。我在春和园设了宴,带你一起去。」
我惊呆了:「现在才过去,客人们岂不是等太久了?」
「便是让他们等到夜里,也没人敢置喙我一句。」华阳不以为意,掐着我的脸颊又不悦道,「昨夜便派人去接你,你不肯回来。耽误了今天的宴席,他们合该等着你。阿圆,你该知道自己忤逆了我,便得有人为你承受本宫的怒火。」
我垮了脸,蔫蔫地跟侍女去换衣裳。
华阳待我自然是极好的,满天下的珍奇异宝,但凡我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
我爹娘私下里常说,华阳这样宠着我,我没长歪,真是上天恩赐。
只是常伴在华阳身边,有些话我不能同爹娘说,华阳的宠爱有时候压得我喘不过气。
刚来京城的时候,我才八岁,懵懵懂懂的。
参加宴席,被京中贵女嘲笑是乡野村女,不知礼数。
我爹娘自然是教我知书达理,却也不拘束我每日绣花、读书,由着我在外面玩儿。我礼仪性地学得差了些,却不至于到了丢人的地步。
那日在宴席上,那个女孩暗讽我爹娘,我气不过。
华阳走过来牵着我的手,一脚踹翻了那人面前的桌案。
要说那个女孩儿的父亲也是三品大员,华阳却让侍女按着她掌嘴,一直打得她满嘴是血才作罢。
后来听说那个女孩儿被送出了京城,养在了乡下的庄子里。
「从今日起,尔等见阿圆如见本宫。要是让本宫知道谁敢对她有半分不敬,本宫必定让她后悔来到这个世上。」华阳紧紧地拉着我。
所有的人匍匐在地上,惊惧华阳的权势。
自那日起,我便被打上了华阳的烙印。
「小姐何必总是忤逆公主?」侍女帮我装扮一番,轻声地劝我,「惹得公主不快,谁都没好日子过。」
我拨弄着手里的朱钗,却在想别的事情。
我娘说三年后要全家遭殃,我竟然成了贵妃。
皇上的年纪比我爹还大,居然还要我进宫做妃子。
唉,要是做了华阳的后娘,她不得气死。
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眉目秀丽、明眸善睐,也算不得多有姿色。
走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的,若是我先嫁人,是不是能躲过一劫呢。
华阳走进来看了看我,又给我换了一对南珠耳饰,这才拉着我出门。
「才说你两句,就给我脸色看,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是公主。」
马车上,华阳剥了一颗浑圆的葡萄喂到我嘴边。
我瞪着她,故意咬在她指头上。
华阳大约是怒了,眼神一下子簇了火似的瞧着我。
我一怂,乖乖地松嘴,吞掉了一颗葡萄。
华阳低头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没理会我。
到了春和园,我才知晓,原来这场赏春宴竟然是要给华阳选驸马。
皇上下了御令,公主这次是躲不过了,难怪她这一路上都没个好脸色。
宴席开始以后,大家玩闹开。
我悄悄地把谢清阳叫了出去,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谢清阳待我极好,几乎有求必应。
他一脸温和地瞧着我,弹了弹我的脑门笑道:「鬼鬼祟祟的叫我做什么?可是公主又欺负你了?你呀,但凡扯着她袖子哄她两句,她天大的火气都会消下去。」
我看着他和煦的脸,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我喜欢你。」
谢清阳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似的。
他连连后退几步。
我赶紧凑过去,想跟他解释。
「本宫倒是不知,阿圆竟然喜欢谢清阳这样的男子。」
长公主冰冷冷的声音从我背后传过来,我浑身都僵硬了。
一扭头,长公主带着一群侍从,站在后面,冷眼瞧着我。
长公主走过来,轻抚着我的鬓发笑了:「既然阿圆喜欢,那本宫便指了谢清阳做驸马。从今往后,他日日住在公主府,你便日日能瞧见他。阿圆,你可欢喜?」
公主,你看我像欢喜的样子吗?
我余光扫到谢清阳,他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03
华阳要娶……额,要嫁给谢清阳了,这事情传遍了京城。
皇上大喜,很快地定了他们成婚的日子。
娶公主,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一生一世无缘仕途。
谢清阳清风朗月一样的人,就这样被我毁了,我十分惆怅。
只是公主金口玉言,皇上下旨赐婚,这事儿绝无转圜的余地。
我心烦意乱地在书房里画小人,抬头看见华阳进来,立马要毁掉这幅画。
谁知道华阳眼疾手快,飞快地把画抽走。
她捏起那张画,看了好半天。
华阳抬头看向我,一贯凌厉的神情竟然有几分柔和。
我脸色通红,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只因那画中两个小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华阳。
我俩亲亲热热地牵着手,还穿着红色衣裳。
我也不知道近来到底是怎么了,公主府热热闹闹地准备华阳的婚事。
我娘给我传信,说正是跑路的大好时机。
公主成婚后,我就寻个借口跟他们一起回老家,避开三年后的那场灾祸。
府中的下人们都欢欢喜喜的,议论着将来有了驸马,华阳必定跟谢清阳琴瑟和鸣。
是啊,华阳有了驸马,我就成了一个外人,一个多余的人。
我不能日日同她睡在一起,她也不能总是陪着我玩闹。
我八岁离家到了华阳身边,她与我而言,是友人更是亲人。
我得了风寒不肯吃药,华阳为了哄我,自己先吃着苦药。
我受了委屈,华阳比我更加恼怒。
我只不过是说了一句想念家乡的荷花池子,她就让人辟了座院子专门开湖种花。
我不爱在家中拘着,她便带我到处游玩儿。
十年了,我原以为离开华阳,我是开心的,没承想,我这么难受。
「好端端的就红了眼睛。」华阳坐下,揪着我的手,把我带过去。
我挨着她的腿,不争气地哭出来。
华阳抬手给我擦着眼泪,低声地说:「你不喜欢,本宫便不嫁了。」
我立马摇着头,皇上再宠爱华阳,也断不能让她这么任性。
谢家是世家贵族,华阳这个节骨眼儿上悔婚,谢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嫁也不是,不嫁也不是,你说如何?」华阳靠在椅子上,撑着下颌好以整暇地看着我,她轻笑一声,「阿圆,你就这么舍不得本宫?」
我对上她戏谑的眼神,胡乱地扯起她的衣袖擦了擦脸,蔫蔫地说道:「世间男子大多薄情寡性,三妻四妾,靠不住。谢清阳虽然洁身自好,但是他并不喜欢你。现在他因为你的权势不得不娶你,日子久了,说不定就成了怨侣。」
我唯恐高高在上、耀眼夺目的华阳,在婚姻中磋磨着,失去光芒,痛苦一生。
这些年我穿着男装在京城里瞎混,听多了故事,见多了风月。
苦苦地哀求着娶回家的心上人,不过几年变成了碍眼的米饭粒。
口口声声地说什么愿意同甘共苦,结果赚了钱转身就抛弃了糟糠之妻。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要是男人就好了。」我捏着华阳的衣袖,哀伤地看着她说道,「我这样喜爱你,若是娶了你,必定日日哄着你、宠着你,不让你受半点儿委屈。」
华阳对上我的目光,慢慢地坐直了身子,她凝视着我一字一句地问道:「阿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要是男人!就娶你!」我信誓旦旦地说道,「把你捧在手心,放在心头,一生一世爱着你,绝无二心!」
唉,问题是,我不是男子。
算了,我替华阳盯着点儿谢清阳。
华阳这样好,说不定成婚以后,谢清阳会喜欢上她。
这么一想,我心里舒坦点儿了。
我兀自走神,想着往后怎么帮华阳,却被华阳扼住手腕,猛地带入怀中。
「怎么……唔……」
我睁大了眼睛,心跳如雷,浑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动着。
一双手遮住我的眼睛,我只能闻到华阳身上清冽的气息。
04
我每每想起那日在书房发生的事情,都觉得如遭雷击。
华阳竟然喜欢我,像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一样喜欢我!
她摩挲着我微肿的唇,眼神意味不明的说道:「阿圆,我知道你此刻心神动荡,想不明白事情。我给你一些时日,你且好好地想想。」
我想什么想!
我怎么想!
我拿什么想!
我连夜跑回了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装死。
头两天我娘还纵容我,到了第三天,她一脚把门踹开,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
「你闹什么绝食!」
我娘掀开被子,本来怒气冲冲的,可是看到我嘴边的糕点碎屑又一阵无语。
她胡乱地帮我擦了擦嘴角,气恼道:「阿圆哪,你这样一个蠢呆呆的性子,将来嫁了人可怎么是好?」
前阵子还夸我兰心蕙质、聪慧可人,转眼就成了蠢呆呆。
可见,这母爱,并不长久。
我娘给我梳洗了一番,亲自为我梳头,又忽然叹息道:「你出生的时候身体羸弱,我跟你爹总怕养不住你,日夜求神拜佛,不求你才貌出众,只求你平安健康地长大。谁知道把你宠得跟个野小子一样,整天跟着你两个哥哥,不是山上捉野鸡,就是下河摸鱼。当年长公主把你带到京城,娘没有一夜睡得安稳。一日一日地在想,我那跳脱的小女儿啊,如何在贵人如云、规矩多如牛毛的京城活下去啊?」
她说着说着,眼眶泛红。
我扭过去抱住她的腰,贴在她的身上,贪恋着她身上的气息:「娘,我们都会好好的。爹已经辞官,家里的铺子也转手了。只剩下一些细碎的东西要收拾,入了夜咱们便悄悄地离开京城,再不回来了。」
「你跟长公主道别了吗?那日你匆匆地回家,一言不发,可是跟公主闹脾气了?」我娘戳着我的额头,「这十年,长公主待你极好。你啊,要记得这份恩情。」
提起长公主,我脸又是一热,犹豫了一下说道:「娘……你说……若是有一天,你特别看重、特别喜爱、特别亲近的一个……一个姑娘对你剖白心意,你作何感想?」
我娘眼神轻飘飘地看着我,看得我差点儿就要炸毛了,她才慢慢地说道:「情爱这桩子事儿,没人说得清楚。男女也罢,男男女女也罢,脱了世俗的皮相,问问自己的心才最重要。」
「行了,收拾收拾你的行李,别出了门,又发现有什么东西没带。」我娘揉了揉我的脸,又忽然嫌弃我:「回了乡,可没有公主府那些仆从伺候你。到时候再一天到晚丢三落四的,鸡毛掸子伺候!」
入了夜,我们终于可以离开京城了。
我看向公主府的方向,轻声地在心里跟华阳道别。
她贵为长公主,即将跟谢清阳成婚,决不能在这个时候传出乱七八糟的事情。
华阳心中一向是有韬略的,她常常入宫为皇上出谋划策,朝中官员对她赞誉有加。
华阳一定会成为一个名留青史的公主,她有能力,也有抱负。
华阳,不该,也不能跟我有什么,否则悠悠众口,会把她毁了。
上了马车,我娘见我情绪低落,只是搂着我。
马车猝然停下,吓了我一跳。
「温大人携妻带女,深夜疾行,所为何事啊?」
外面传来一个略带薄怒的声音,我一听就是华阳。
掀开帘子一看,一支箭直愣愣地扎在马车上,我爹已经惊得一脸冷汗。
华阳坐在马上,手挽弓箭,冷眼看向我说道:「阿圆,过来。」
我不肯,只是看着她。
我娘递给我一封信,推了我一把,淡淡地说道:「过去把这封信给公主。」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听了我的娘的话。
我走过去,抬起手把信给华阳。
华阳直接捏住我的手,狠狠地一用力,将我带上马车。
「我在府里一日一日煎熬地等待着你,就等到这样一个结果。」华阳脸色惨然,恨声道,「阿圆,你是要负了我!」
「我没有!」我靠在她冰凉的盔甲上,不想再多说半分。
华阳拆开了我娘给的信,一眼扫过。
我娘下了马车,眼含着泪说道:「殿下,阿圆自小愚钝顽劣,性格又倔强。可她心底最是纯善,望殿下护好她。」
华阳下了马,郑重地向我娘行礼,轻声地说:「从前我欠她良多,能有弥补的机会,是上天给我的恩赐。夫人放心,我定不负她。」
「有殿下这番话,我就放心了。」我娘又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殿下必能得偿所愿。」
华阳笑了一下,扬声道:「羽林卫!护送温大人一家离京!」
我爹娘居然就这么丢下我跑了!
我目瞪口呆,心里想着我怕不是被捡来的。
娘啊,难道您忘了,我要是留在京城,是要给老皇帝当妃子的。
我急了,求华阳放我走:「华阳!我可不想当你后娘,我要跟我爹娘回乡。」
「我父皇后宫美女如云,怎么可能瞧得上你这颗小白菜?」华阳给我裹上大氅,带我回府。
05
华阳把我抓回了公主府,她倒好,为了准备婚事每日忙得看不见人影。
一连十日,我连她的半片衣角都看不见,她还不许我出府。
我又想起那个意味不明的吻,想到她即将跟谢清阳成婚,心里厌烦得不得了。
这算怎么回事儿?难不成将来我们三个要一起过日子。
越想越气,我半夜收拾了行李,打算从后院爬墙逃跑。
万一我娘说的话成了真,我就得进宫嫁给那个老皇帝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可我刚上墙,侍女就出现了,温和地说道:「小姐,公主在等你。」
我认命地踩着梯子下来,跟着她一路往回走,才发现这是去芙蓉池的路。
到了门口,侍女请我进去。
我皱了皱眉,从小到大,华阳从不肯跟我共浴。
就算炎炎夏日,她也穿得严严实实。
怎么今夜这么怪?竟然让我到芙蓉池见她。
进去以后,水汽蒸腾着。
我闷声不吭地走过去,抓起边上的皂角砸到她背上。
「又打算跑,阿圆!你真是半点儿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一个低沉的男声传过来,我吓得「噌」的一下子站起来。
怎么回事!芙蓉池怎么有男人的声音?
难不成……华阳在宠幸男人!
我脑子一懵,心里又觉得酸楚。
果然,她只是拿我逗闷子。
我正要走,却被人拽进水里。
我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动手,他却牢牢地钳制住我的双手。
「阿圆,是我。」
近在咫尺的人,我看得清清楚楚!
居然是华阳……可又不像是华阳。
眼前分明是个男人!
他比华阳多了几分英气,容貌还是瑰丽无双,艳而不俗。
我仔细地一看,他耳边果然还有华阳的那颗红痣。
「看傻了?」他把我搂在怀里,忽而把额头抵在我的肩膀上,低低地笑起来,「听说你这几日都躲在房间里,看什么女人爱上女人的话本子。阿圆,我怕再不告诉你真相,你真喜欢上了女人,到时候我追悔莫及。」
我如遭雷劈!
华阳,竟然是个男人!实打实的男人!
火花电闪之间,我想起一些事情。
先太子周颂时十年前葬身火海,同年华阳公主大病一场,钦天监接我入京为公主祛邪祟。
我惊得不得了,哆哆嗦嗦地说道:「你……你……是先太子周颂时?!」
难道十年前死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华阳公主。
他又笑起来,笑得我心神荡漾。
「还不算太笨。」他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脸颊说道,「乖乖,再叫两声我的名字。」
我抿着嘴,半天回不过神儿。
我竟是个傻子!这几日在纠结爱上一个女人会不会有些奇怪。
难怪华阳总是化着极为华丽的妆容,原来是在遮挡他日渐硬朗的面孔。
难怪我偶尔觉得华阳时高时矮,原来他是用了缩骨功掩盖昂藏之姿。
「阿圆,乖乖,求你再叫两句我的名字。」他的眼神压抑着碎裂的情绪,紧紧地抱着我,哀求着,「这十年,我几乎要忘记自己是谁了。」
「我头好疼啊,阿圆,阿圆。」
我被他念得心软,抬手帮他按着头上的穴位。
「周颂时。」
我轻轻地叫了一下这个名字,人还是那个人,只是换了个性别,换了个名字。
我半天回不过神儿,只能劝自己慢慢地接受这件事情。
06
夜里,他竟然还敢提出跟我同睡!
我抱着被子警惕地看着他,坚决说道:「从前不知道你的身份也就罢了!男女有别,殿下别再戏弄我了。」
周颂时穿着单薄的寝衣,光着脚站在冰凉凉的地板上。
夜里冷,他咳嗽几声,脸色有些苍白。
「阿圆,你是厌弃我了吗?」周颂时低垂着眉眼,嗓音听起来十分哀伤,「我……咳咳……若你喜爱的是女装的我,那我便换回女装,做一辈子的华阳。」
他在地上站得久了,寒气侵身,咳嗽得越发厉害了。
我听得揪心,犹豫着让出半张床。
周颂时见状,立马躺了进来。
从前我总是给他暖着冰凉凉的手脚,现在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贴在床里面不敢动。
「阿圆,你早就许了我终身,难不成因为我是个男子,你就后悔了。」周颂时握住我的手,轻轻地说道:「那天在书房,你没有推开我,说明你心里是有我的。」
他还敢提!
我气得不行,心一横干脆说道:「我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
没想到周颂时想了想说道:「那我现在就去自宫,扮一辈子的女人。」
他作势就要往外走。
我吓得连忙拽住他,急道:「你什么样子我都爱!我就是气不过你骗了我这么久!」
周颂时立马就转了回来,将我狠狠地抱住,使劲儿地亲我的脸颊:「我就知道,阿圆不会忍心不理我的。」
我被他亲得又气又恼,枉我纠结了这么些时日。还在想,我们两个都是女人,该怎么在一起。
他倒好,看我白白地为他烦恼。
周颂时看我实在气恼,贴在我耳边轻声地说道:「阿圆,不是我想骗你,只是有些话,时机不到,我不能说。万一泄露出去,会死很多人。你从小就藏不住事儿,又跟我最为亲近,我更不敢告诉你。」
那现在,时机到了?
我心里疑惑了一下,而后浑身一凛,惊道:「你……」
「嘘……」周颂时贴住我的唇,不让我把话说完。
他抱着我藏在被子里,声音恍恍惚惚地说道:「这十年,像是偷来的一样。如果没有你陪在我身边,我恐怕早就坠入了地狱。」
「十年前,皇后污蔑我秽乱宫闱,逼着父皇处死我。」
他说到这里,握着我的手,很紧很紧。
「华阳身体本就不好,她拖着病体,扮成我的样子,葬身火海。」
「从那天起,我就成了华阳。」
07
皇上这个皇位是捡漏来的,先皇病逝没有留下子嗣,皇上就被群臣推上了皇位。
先皇后本是个温柔、腼腆的羸弱女子,进了宫当上皇后,听闻思虑过重,不到三年就病逝了。
后来皇上立了大将军之女,做了现在的皇后,还生下了二皇子。
十年前先太子葬身火海,二皇子没多久就被立为太子。
这些事情,我原本只是当成戏文来听听,没想到这里面的主角竟然就在我身边。
周颂时十二岁以前,性格孤清,天纵之资。
直到现在,朝中还有许多人拿他跟太子比。
我想起这些年周颂时扮成华阳的身份,在皇后面前表现得亲近、乖顺。
他看着仇人坐享荣华富贵,还得谈笑着侍奉皇后,心里该有多痛苦。
「阿圆,我母后不是病逝的。」周颂时缓了好久,声音带着一些潮湿,才缓缓地说道,「她是自缢的,为了让出皇后之位。她以为自己妥协,便能保全我跟华阳,可她错了。他们想要的是,除了皇后的位置,还有太子之位,甚至整个天下!」
我听得心口难受得要命,紧紧地抱着他。
当今皇上是个优柔寡断、性情绵软之人。
这些年周颂时常常进宫辅佐朝政,已经引起很多人的不满。
只是他们都当周颂时是个女子,虽然反对,却也没有放在心上。
皇后出身将门,父亲是掌握兵权的大将军李忠全。
这些年李忠全铲除异己,扶持自己的势力,朝堂俨然成了李家的天下。就连二皇子这个太子,都得听他外公的话。
要不是周颂时苦心经营,利用皇上的庇佑跟李家抗衡,恐怕这天下早就易主了。
「以后我陪着你。」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软着声音哄他,「钦天监的人不是早就算出来,我是你的福星,所以才能为你驱邪祛病。往后只要有我陪着你,所有的苦难都会过去的。」
「好阿圆,你记住自己说过的话。若是你将来负了我,我必……」周颂时想发狠话吓唬我,顿了顿又丧气地说道,「就算你负了我,我也不忍心杀你。那就让我不得善终,凄苦而死!」
「别胡说八道!」我打了他一下。
周颂时靠在我的肩上,额头蹭来蹭去地说道:「阿圆,乖乖,我夜里吹了风,头疼得厉害。你亲亲我,也许就能好一些。」
他就是吃准了我心软,从前老是用这招哄着我陪他睡,现在越发过分了。
我心里藏着事儿,把我娘提起的事情跟他讲了一遍,忧愁地说道:「万一我娘的梦境是真的,那三年后,我全家遭祸,我还要进宫当你后娘。」
「想得倒美。」周颂时先是咬了我脸颊一口,又说道:「温夫人的梦,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十日之后,一切尘埃落定,再与你细说。」
十日之后……
我这才想起来,十日后,是他跟谢清阳成婚的日子!
08
华阳是当今皇上唯一的嫡女,她的婚礼极为奢华、盛大。
周颂时握着我的手,轻声地说:「华阳幼时身体很康健,经常跟谢清阳在京城里游玩儿。后来母后自缢,皇后寻了个借口把华阳接到身边去。自那以后,她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
「十年前,我被皇后陷害,命悬一线。华阳流着泪跟我说,她本就活不久了,能为我挣一条命,她九泉之下也能向母后交代了。」
他语气中,有着深沉的痛苦,面容却平静无波。
我内心哀痛无言,只能静静地陪着他。
周颂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凝视着我的眼睛说道:「阿圆,今日过后,一切都会尘埃落定。我要你陪在我身边,看这山河易主!」
「好。」我用力地抱住他,「周颂时,你可以做到的!」
外面仆从走动,已经热闹起来。
今日,从外面赶来参加婚礼的人不计其数。
今日,皇上带着皇后将会在明德殿为华阳主持婚仪。
周颂时穿上属于华阳的凤冠霞帔,上了妆容。
他舒展衣袖,站在光下,风华绝代,美得让人不敢亵渎。
若是华阳活着,也该是这样的倾城之姿,带着所有的祝愿嫁给谢清阳。
我扮作小太监,侍奉在周颂时左右。
谢清阳来接人的时候,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恍惚。
此时此刻,他也许想起了华阳吧。
我想起从前跟谢清阳聊天,他常常跟我聊起十二岁之前的华阳,语气中带着我那个时候不明白的喟叹与怀念。
「她很爱笑,也很容易快乐。有段时间她身体很不好,拘在宫里没办法出门。我从外面买一些糖人、拨浪鼓给她玩儿,她就开心得不得了。」
「华阳是极有耐心的,她很爱画画,有时候一画就是一个时辰。」
「先皇后在的时候,本来要给我们……」
我以前还困惑,谢清阳口中的华阳,跟我认识的华阳并不相同。
我认识的华阳,常常不开心,也没什么耐心。
我还特意去找周颂时,问他:「你小时候那么温柔可人,怎么长大了,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
他只是倚在栏杆边上喂鱼,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意味不明地说道:「谢清阳记忆里的华阳,就是那样的。」
我本想追问,他已经虎着脸开始训我,只知道出去玩儿,不知道陪他吃饭。我自觉心虚,就这样被他岔开了话题。
如今想来,属于谢清阳的华阳,早就香消玉陨了。
09
明德殿中,一切发生得都非常突然。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支冷箭,生生地射死了太子!
场面一时间乱起来!
谢清阳高呼一声:「有刺客!护驾!」
从四面八方涌进来无数银甲卫士,把整个明德殿围困得如同铁通一样。
大将军李忠全被侍卫困住,他怒吼道:「尔等竖子!竟敢动我!」
周颂时脱掉身上的嫁衣,露出一身玄色劲装,抽过一把剑架在李忠全的脖子上,冷冷地说道:「刺杀太子的就是将军身边的人,于情于理将军都该束手就擒,等待查清原委。」
太子躺在地上,不断地吐血。
皇后凄厉的惨叫声响起来,她几乎要晕厥过去了。
皇上去扶皇后,忽然一把匕首捅在他身上。
皇上痛苦地吼道:「皇后要杀朕!」
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惊惧不定地扶住皇后,惊恐地吼道:「快!救驾!皇后意图谋反,刺杀皇上!」
明德殿,乱作一团。
太子被刺杀奄奄一息,皇后竟然暗藏匕首,行刺皇上!
华阳公主当机立断,擒拿意图逃跑的大将军李忠全,调动羽林银甲卫驻守皇宫。
尘埃落定了吗?
不,还没有。
寝宫内,一刻钟前被刺杀的皇上,面色平静地坐在软榻上。
他将怀中的血包丢给大太监,似乎有些疲惫。
皇后跌坐在地上,忽然就明白过了这一切。
周颂时换了一身衣服,锦衣华袍,头戴玉冠,风姿绝代。
他站在寝殿中,看着狼狈的皇后,漠然道:「孤五岁那年,跟华阳捉迷藏,藏在衣柜里,眼看着你逼死我母后。十二岁那年,你诬陷我秽乱宫闱,逼着父皇处死我。这笔账,终于可以清算了。」
「贱人!贱人!」皇后惊怒地骂道,「原来十年前,葬身火海的那个人不是你!」
「十年啊,孤扮作华阳,认贼作母,讨你欢喜。」周颂时闭了闭眼睛,缓缓地说道,「皇后,太子命悬一线。大将军拒不承认刺杀太子,意图谋反的事情。太子能不能活,就看你的供状了。」
「源儿,我的源儿……」皇后一时间六神无主,忽然看向皇上,泪流满面地说道,「皇上!当初如果没有我爹!你能坐上这个皇位吗!我们十数年的夫妻之情,你当真是一点儿都不顾了,要眼睁睁地看着源儿死吗?他也是你的儿子啊!」
皇上平静的面容终于裂开,他掐住皇后的脖子,神情凄惨道:「谁想做这个皇帝!谁想!我跟婉婉就是毁在了这个皇宫!你逼死了她,害死了华阳,我却还要同你虚与委蛇,假装情深。这十几年,我日日盼着把你挫骨扬灰!」
「小轩窗,对镜描眉。雪夜寻香,折梅赠我。楼台听雨,你抱着我许下终身。」皇后像是整个魂儿都没了,痴狂地大笑起来,「假的!竟然全都是假的!你骗我骗得好苦啊!周郎,你可知道我爱了你多久。」
「当年我跟谢婉情同姐妹,可你的眼中永远都是她。你们成婚后,我总盼着你纳妾。可你没有,只有源源不断的佳话从王府里传出来。你为谢婉打造秋千,你为她做孔明灯,你们孕育了一双儿女。」
「你不知道,我听着这些,心有多痛,我有多嫉恨她!当年先帝病弱,朝中要择选新帝。我爹问我,想嫁给谁。我选谁,谁便是新帝。我啊,选了你,高兴得整夜睡不着觉,盼着能够嫁给你。」
「李凤羽,我从没有喜欢过你,一丝一毫都没有。」皇上轻轻地摩挲着腰间的一块玉佩,带着怀恋的语气说道,「隐忍多年,我一直在盼着颂时长大,积蓄力量,亲手了结你们李家!为华阳、为婉婉报仇雪恨。我本就是个无能懦弱之人,帝王之位,我坐不了,也不屑坐。」
「是啊,我赠与你的,你一向弃之如履。」皇后形容惨淡地说道,「可明明你刚刚登基之时,谢婉劝你,既然木已成舟,你就要承担起社稷之重。你那样闲散的性子,却肯听她的话,日日勤勉处理朝政,虚心地学习做一个好帝王,只为了让谢婉安心。」
皇后擦了擦眼泪,站起来,整理了一下仪容:「十七年的情爱,终究是错付了。」
一个时辰后,皇上出现在勤政殿。
十七年的恩怨情仇,终于尘埃落定。
皇后畏罪服毒,太子重伤不治,牢狱中的李忠全自缢身亡。
占据皇朝半壁江山的李家,顷刻之间被抹除。
周颂时身穿太子衮服出现在朝堂之上,向天下人揭露皇后的罪行。
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现在阳光之下。
群臣匍匐在地,山呼「太子殿下千岁」。
我扮成小太监坐在一旁,周颂时紧握了一下我的手。
十二年了,那个孤清傲然、惊才绝艳的太子,回来了。
10
我恢复身份的第三年,阿圆成了我的太子妃。
阿圆的爹娘、哥哥都回到了京城。
她坐在我的腿上,困惑地说道:「我娘说她做了个梦,梦里我们全家都会遭遇灾祸,我还会进宫做贵妃娘娘,搞得我一阵害怕。如今看来,并没有应验。」
「岳母后来不是说过,只是梦魔当了真。」我逗她,「难不成,你真的想做我后娘?」
阿圆气恼地咬我,我逗着她岔开话题,再不提那件事情。
岳母的那个梦,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
而我,拥有前世的记忆。
前世,阿圆一家因为卷入贪墨罪,全家惨遭横祸。
唯有阿圆逃过一劫,进宫做了宫女。
那晚岳母带着一家人出京,递给我一封信。
信上寥寥数语:「太子殿下,前世我们全家惨遭横祸。阿圆充入宫中做了宫女,她陪伴你十数年,这一世,万望善待她。」
原来,岳母也有了前世的记忆,她知晓我不是华阳,而是周颂时。
岳母冒着天大的风险试探我,只是想为阿圆多挣一份情谊罢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她是怕将来我荣登大位,忘了这些年的情谊,辜负了阿圆。
自从跟阿圆成婚后,我很少想起前世的事情了。
隆冬寒月,寝殿烧着地龙,十分暖和。
阿圆套了一件毛茸茸的马甲,挽着简单的发髻,坐在软榻上翻看着画册子。
我走近了,她才抬头看我,白皙的耳朵上坠着的翡翠耳饰晃了晃,把我的心也带着晃起来。
她心里一贯是藏不住事儿的,眼里是破碎的泪光。
「我今天得知一件旧事,我八岁那年,钦天监是接到你的密令到乡下寻我的,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什么为你驱邪祛病的事情,都是你的幌子。」
「周颂时,你爱了我这么些年,到底是为什么?」
阿圆是洒脱的,却也是倔强的,泪眼盈盈地看着我,我的心已经开始潮湿了。
我半真半假地说道:「我顶替华阳那一年,的确生了重病,梦里恍恍惚惚地看见一个小女孩儿,她会陪着我过完一辈子。我醒来以后,便让钦天监的人去找,没想到,真有这样一个你,在遥远的丰饶县等着我。」
「真的吗?」阿圆将信将疑地看着我,「那你岂不是能预料未来,这么神异!」
我捏着她软乎乎的脸颊,低头亲了亲她,故作可怜地说道:「可能是母后跟华阳在天有灵,看我过得实在凄苦、压抑,所以托梦给我,让我提前去寻你。」
我提起以前的事情,阿圆一下子就心软了,不再追问我,反而搂着我说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听说园子里的梅花开了,咱们去看看。」
「你不是打算出宫去玩儿?」我看向她。
做了太子妃她也不安生,三天两头地出宫玩儿。
有时候玩儿得不想回来,还得我派人把她强行带回来。
阿圆眼神闪烁一下,挽着我的胳膊,假模假样地叹息:「唉,我这不是已经三天没出宫了。快走快走,去得晚了,梅花该不见了。」
听听,这都是什么敷衍人的借口。
一旁伺候的宫女,都忍不住在偷笑了。
我懒散地跟在她身边,看着她欢脱的模样,在心里轻轻地说。
阿圆,这一世,我唯愿你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前世的痛苦与折磨,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就好。
11
前世,我是在一个冷彻骨的冬天见到阿圆的。
那年冬天,皇后污蔑我秽乱宫闱,将我软禁。
华阳拖着病体为我求情,第二天病发离世。
我坐在东宫,谢清阳为我带来华阳病逝的消息,他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殿下,华阳没了,她竟然就这么没了。」
谢清阳仿佛不信似的,不断地喃喃自语。
母后、华阳,都被李凤羽逼死了。
早晚有一天,我也会被死。
父皇为了保护我,佯装震怒,将我打了二十大板,让我幽居冷宫。
皇后派人下了暗手,打得我双腿血淋淋的,她是想趁机废了我。
一连三天,我在冷宫里忍受着饥饿、寒冷、疼痛。
阿圆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她穿着粉色宫装,扎着两个包包头,行了个乱七八糟的礼,一看就是没有正经培训过的小宫女。估计不是罪臣之后,就是平民之女,只能被丢到冷宫来伺候我。
「殿下,你死了吗?」她竟大着胆子过来推了推我。
我一时间竟然想笑,这小宫女竟然这么蠢笨,这样跟我讲话,犯了天大的忌讳。
阿圆在宫里找了好些草药,配了个土方子给我治伤。
我的腿,竟然渐渐地好了起来。
我假装昏睡的时候,夜晚常常听见她悄悄地哭,悄悄地自语。
「爹娘,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
「阿圆现在可有出息了,伺候的可是太子殿下呢。」
「等阿圆出人头地,一定会为爹洗刷冤情的。」
后来我才知道,阿圆的父亲是一个小县官,卷入了官场贪墨案,全家下了牢狱。
阿圆年纪小,躲过一劫。
可惜,阿圆没有等到自己长大,温家四口死得死,残得残。
这事儿,我没敢告诉她。
阿圆是个聪慧又坚韧的姑娘,她顽强地长大,乐观地过着每一天。
她还要求我,在这冷宫中也要上进。
「殿下,该读书了。」
「殿下,该起床跑步了。」
「殿下,再不喜欢也得吃,吃饱了才有力气。」
阿圆像一只小蜜蜂似的,围着我团团转。
春天里,她会折一些野花,放在破败的花瓶里增添一些趣味。
暖和的时候,她跟我一起在院子里写字。
看的出阿圆的爹娘是用心教她的,她字写得不错,性情开朗,身子骨也很健康。
能从御花园的池子里偷鲤鱼,老太妃的宫里摘槐花,后山上打野鸡摘栗子,皇宫上下,唯有她一人了。
「我娘从不拘着我在家绣花、读书,我常常在外面瞎玩儿。」阿圆为我研磨,自豪地说道,「我记性可好了,为殿下治腿的土方子,是山中猎户教我的。他家世世代代都用那个方子,我就记下来了,没想到还用上了。」
她啊,过完年就要十二了,性情还是嘚嘚瑟瑟的。
旁的小宫女,像她这个年纪,早就攒着嫁妆,物色相好了。
阿圆倒好,今天去御膳房哄个鸡腿,明天去小太监堆里赌个钱,后天又不是从哪儿弄来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总之,阿圆一年到头就是忙来忙去。
伺候人的事儿,阿圆一向是做不好的。
她从前虽然只是个八品县官的女儿,身边也是有一两个得力的丫鬟伺候。
家里落难进了宫,宫里的嬷嬷也没好好地教养她,随意地就派遣到了冷宫。
让她烧壶水,手上烫了一个大泡儿,可怜兮兮的,饭都要我喂着她吃。
让她倒洗脚水,她自己个儿先热乎乎地泡上了,还使唤我添热水。
让她缝个衣服,针线乱得厉害,还得我拆了重新缝。
到头来,冷宫里烧水的是我,缝制衣服的是我,修补家具的还是我。
阿圆像个小傻子似的,只知道兴冲冲地跑进来跟我说:「殿下!我认了御膳房的王叔做干爹,往后咱俩可是饿不着了。」
我是听她说过的,御膳房的那个王叔竟然跟她是同乡。
聊来聊去,阿圆竟然还帮衬过王叔在家中的老母亲,结下了一桩善缘。
12
又过了一年,阿圆十三岁,来了月事,是个大姑娘了。
她受了寒,缩在被窝里哭,说自己要死了。
我摸着她的头,只能给她解释这是长大了。
她惊骇道:「哎呦!往后不能跟男人走得近了,我听说来了月事,就能怀小娃娃了。」
我一时间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讲男女之间的事情。
眼下最要紧的,却是给她缝制月事带。
阿圆的针线功夫是不能看的,这种事儿,只能我来做。
我剪了最绵软的一件里衣,针脚细细密密地给她缝好。
本该是知羞的年纪,阿圆却大大咧咧地夸我针线活儿好。
也是,她八岁就进了宫,谁也没教过她女儿家的礼义廉耻。
我叹了口气,只想着来日方长,慢慢地教她罢了。
我们就在冷宫中相依为命地过了好几年,一个苹果分着吃,一个馒头分着吃。哼,得了鸡腿她会偷偷地啃两口再带回来,骗我说是猫吃的。
没有炭火的日子里,她冰冷冷的小脚揣在我的怀里。
我打趣她:「阿圆,你整日里不顾男女之别,钻在孤的被窝里取暖,将来可怎么嫁人?」
阿圆只会白我一眼,数着她赌钱赢来的铜板,无所谓地说道:「人都要冻死啦,还管什么嫁人呢。再说了,将来殿下要是冲上云霄,还能亏了我?满京城的好儿郎,不是随我挑。前些日子我遇到了太傅家的公子,他长得好,笑得又好看。唉,将来我要是嫁给这样一个人,也不错。」
太傅唯有一子,就是谢清阳,阿圆竟然喜欢谢清阳那样温敦的男人,真是没眼光。
外面,皇后又怀孕了。只是这胎只有三个月,就流产了。
她忙着跟新进的宠妃斗,忙着教养自己的儿子,已经很少把目光放在我这个幽禁冷宫的废太子身上了。
皇后生的二皇子,在我弱冠那年被封为太子。
朝中文官上书,要求父皇放我出冷宫。
我装疯卖傻,旁人都说我被幽禁的这些年,关得痴傻了。
皇后终于放下戒心,将我放了出来。
我跟阿圆搬到了宽敞亮堂的梧桐苑,阿圆开心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那一年,她十六岁。
阿圆长得算不上倾城之姿,却独有自己的魅力。
她像开在原野上的花,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在这个寒气森森的冷宫里最为少见。
父皇也就是那个时候来的,他封了阿圆做妃子。
我跪在地上,第一次求他。
「颂时,华阳跟你母后,死不瞑目。大仇未报,你怎么敢动儿女私情?」父皇跟我说:「你看那个小丫头的眼神,藏不住了。把她放在我身边,我替你看顾好她。省的来日让皇后抓住你的软肋,逼死她。」
我的情,会害死阿圆。
就好像父皇的情,害死了母后一样。
阿圆不知晓男女情事,只是忧愁,一直叹气。
我问她怎么了,她犹豫了好半天才贴着我的耳朵跟我说:「我听说,做了皇上的妃子,要跟他亲亲,还要跟他睡一个被窝。哎哎哎,我觉得不愿意。」
她身上香软软的气息扑过来,我有些定不住心神。
阿圆又扯着我的袖子说:「要不然我先亲亲你,看看是什么感觉。」
我喉结滚动了一下,点了点头。
过了好半天,阿圆捂着胸口说:「额……感觉心跳得太快,要死掉了。还是别亲了,我想多活几年。」
我实在没忍住,给了她一个脑瓜崩。
阿圆这下子来气了,揪着我捶我胸口。
呵,她这个蠢呆瓜,亲她不知道生气,揍她反而来劲。
阿圆做了我父皇的妃子,忽然有一天就开窍了。
我们躲在衣柜里接吻,她掐着我腰上的软肉说道:「周颂时,你个大骗子!你还敢跟我说,这种事情经常练练就习惯了。」
我不动声色地抓住她的手,借着一点暗光看她绯红色的脸颊。
她咬着润色的唇,半晌才说道:「教养嬷嬷说,不能随便地跟男子有肌肤之亲。这种事情,只有夫妻之间才能做的。」
「我现在是你父皇的妃子,我们两个这样,是大逆不道。」
她又暗自纠结道:「你父皇对我特别好,就像我爹一样。唉,周颂时,我觉得这样特别对不起他。」
我真想拆开她的小脑瓜子,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
我耐着性子,把许多事情都讲给她听。
比如我跟皇后之间的血海深仇,比如我隐忍多年是在积蓄力量,又比如我父皇选她做妃子,只是为了保护她。
阿圆到底是聪明,很快地想通了,若有所思地说道:「啊,那等你报仇以后,能把我许给谢清阳吗?」
我恼怒地亲她,质问她:「你都对我做了这样的事情,怎么还想着嫁给谢清阳?难不成,你只是戏耍我!阿圆,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情只能跟一个人做。」
「真的吗?」阿圆惊异不定地说道,「我怎么瞧见阿翠跟小吴亲嘴,还跟虎子亲嘴?」
阿翠,是伺候她的一个宫女。
小吴跟虎子,一个是小太监,一个是小侍卫。
她身边到底是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我沉默了一下,暗自恼恨在冷宫的时候,没逼着她多读书。
「知书达理」这四个字,她真是一个都不沾。
后来父皇派了两个女先生教阿圆读书知礼,一连三个月我们都没见面。
再相遇时,是在百花绽放的御花园。
她穿着粉色宫装,打扮得清丽娇憨,头上的朱钗是一只振翅的蝴蝶。
走近了,她看着我,一下子脸就红了。
那一瞬间,我知道,阿圆长大了。
再不似往日那般,遇上了只会朝我挤挤眼,而后约着我到藏书阁,跟我八卦这个妃子如何,那个宫女如何。
所有的一切,都终止在我二十二岁那年。
李家终于倒台,皇后哈哈大笑起来:「周颂时,你果然是天生的帝王!在我面前装疯卖傻这么多年,甚至不惜跪在我面前喊我母后。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一朝得偿所愿,是不是很痛快?」
她服毒自尽,临死前神情诡谲到底告诉我,留给我一份大礼。
一直到阿圆死在我的怀里,我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阿圆竟然中了毒。
她像一朵迅速地衰败的花儿,躺在我的怀里吐着血。
「唉,周颂时,我竟然就这么死了。」阿圆还在笑,她抚摸着我的嘴唇,安慰我,「我当时在冷宫看见你,心里在想,唉,这么好看的太子,该不会死了吧。」
我浑身的血液已经停止流动了,手不停地在抖,我想说什么,却大脑空白,舌头发木。
阿圆眼角流出泪,轻轻地说:「周颂时,我要死了。你呢,就惦记我十年好了。以后就忘了我,多笑笑。」
阿圆没了,就这样没了。
自她走后,我过得浑浑噩噩,不知春秋。
又过了三年,父皇退位,我登上皇位。
我从宗室之中挑选了一个孩子,封他做了太子。
又过了七年,我跟谢清阳坐在一起饮酒。
谢清阳跟我说:「我总是梦到华阳,你说,什么时候能忘呢?」
是啊,什么时候能忘呢?
吃饭会想起阿圆,啃着鸡腿油油的嘴巴。
走路会想起阿圆,蹦蹦跳跳追蝴蝶的啥样子。
睡觉会想起阿圆,冰冷冷的脚丫子往我怀里塞。
春夏秋冬,四季三餐,时时刻刻,都在想她。
阿圆临死前,让我记她十年,如今正好。
我找到隐居深山的灵巫一族,用余生寿命跟帝王气运,换我重活一世。
七七四十九日的焚心之痛,鲜血几乎要流干,我却需要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进轮回。
那一刻,仿佛很漫长,又仿佛很短暂。
我真的重活了一世,再醒来是十二岁那年,皇后污蔑我秽乱宫闱的前夕。
可惜,华阳已经病弱得不成样子了,我救不了她。
「颂时,我替你去吧。」华阳握着我的手轻声地说道,「你啊,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我跟母后,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华阳代替我,纵身火海。
皇后以为我死了,从此以后放下戒心。
我大病一场,借着钦天监的名义,从乡村僻壤里把阿圆带了回来。
我又让谢清阳出面,将温大人调到京城,免得他被那场贪墨案牵连。
那个时候,我躺在软榻上,看着阿圆走进卧房。
她依然穿着粉色的衣裙,梳着两个包包头,眼睛明亮,看着我的眼神带着好奇。
「公主殿下,我是为您驱邪祛病的福娃娃。有我在,您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殿下,你长得可真好看啊。」
她的小手,握住我的手,也不认生。
我看着她的样子,落了泪。
她慌忙地给我擦眼泪:「殿下,你哭什么,可是哪里难受?我帮你揉揉。」
阿圆,我的阿圆啊。
这一世,我必定倾尽所有,护你一生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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