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千金

在我出嫁的前一个月,有个和我长的一模一样的女乞丐出现在了相府门口。

她说她才是沈清晚,真正的相府嫡女。

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因为,她就是我找回来的。

我站在相府门口,皱眉看着眼前的女乞丐,嫌弃地掩住口鼻。

面上是嫌弃她,实则我是在找人。

在看到我的人站在街角对我点头后,我收回目光,不经意地扇了几下手,示意他离开。

我手绢下的唇角轻轻扬起,沈清晚你终于回来了!

「阿香,给她点银子打发她走吧。」

我看着沈清晚,仲夏的烈阳照在她身上,她佝偻着身子站着,混浊的汗水散发着腥臭,打湿了她的衣衫,露出内里瘦弱的骨架。

她把鬓角的碎发掖在耳后,似乎想让自己看上去更整洁一些。

我想细看看她的样貌,可惜她的脸太脏了,分辨不出,只隐约看出脸型是和我一样的。

我站在高处看着她,她一声不吭地站着,眼神满是坚定,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贪婪。

是个聪明的,知道在我这个冒牌货面前,她若透露真实目的,只会死得很惨。

乞丐贪钱,最正常不过。

「小姐,一个乞丐打发走了就是了,给银子干嘛。」阿香一脸不情愿,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捏着荷包,往外倒碎银子。

她看阿香的眼里闪过一丝幽暗,嘴里却不停地说着「谢谢大小姐」。

她和十年前不一样了。

她要回来,就需要见到沈家的掌权人。

这点,我比她更清楚。

「祖母进香快回来了,别让她冲撞了祖母。」我故意说得很大声,然后让侍卫将沈清晚赶走了。

我是穿越来的,带着我原本的身体。

然而,命不好的人,穿越都改不了。

没错,我穿越成了一个乞丐。

没有金手指,没有显赫的背景,没有什么宅斗宫斗,当然也没有饭吃。

我安慰自己,乞丐也不怕,咱带着现代的思想和知识,总能活得风生水起。

然而当我真正看清自己的身体时,所有的雄心壮志烟消云散。

五岁的小乞丐,先填饱今天的肚子再说吧。

我度过了一段很艰难的日子,后来我终于在峄城的庆山上落了脚。

那里有一座很大很大的寺庙,国严寺。

相传,很多年前的朱朝皇后曾在那里求子,回去后一举得男,故而国严寺的香火一直很旺,来往最多的就是那些贵妇们。

那儿的住持心善,见我机灵,便收留了我,让我负责服侍来往寺院的高官女眷。

我便是那时碰到了沈清晚。

「小姐,老夫人的马车进了正街了!」我正回想着,外面阿香跑进来回禀。

「知道了。」我放下手中的笔,吹干了奏折上的墨迹。

没错,我可以自由出入父亲的书房,并且替他撰写奏折。

身为相府嫡女,这是最基本的要求。

可惜,当年的沈清晚不懂,也不屑。

我放下奏折,带着阿香去大门口候着。

我四处看了看,没看见沈清晚。

难道她真的拿了碎银子走了?

没等我细看,沈家的马车已经拐进了街口。

「祖母!」我快步上前,保持着大家闺秀的稳重和少女见到长辈该有的娇憨。

「哎呦!我的小心尖儿!让祖母看看,这几日吃睡可香甜?」

祖母笑得慈爱,我挽上她的手臂撒娇:「祖母这几日定是没想我,我瞧着比在家时又富态了些!」

「你这小蹄子!竟敢取笑我!谁说我没想你啊?我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回屋我拿给你看。」

「嘘,祖母小点声,可不能叫父亲知道了。」我和祖母相视而笑,扶着她往回走。

「好玩的就罢了,好吃的嘛,晚儿最想吃的是赖嬷嬷做的红糖麻花!」

赖嬷嬷走在后面,我一边说一边笑着回头看向她,却在她的身后看到了沈清晚。

小鹿一般的眼睛满是拘谨,她搓着手,无助地站着。

很好,看样子她比我意料中的聪明。

已经凭自己本事进了相府了。

「这位是……」我歪着头故作疑问。

「倒把她给忘了。」祖母停下身,回头吩咐赖嬷嬷,「你找人带她换身干净衣服吃点东西,再带来我面前,好生招待,不许吓唬她。」

赖嬷嬷应了是,一招手便有两个小丫头上前,带着沈清晚下去了。

祖母拉着我继续走,说是进城的时候突然惊了马,幸好沈清晚出现将马制服了,看她可怜也为了感谢她,就将她带回了府。

我慌了神,赶紧拉着祖母好好看了一圈,又吩咐人去请大夫,随后又将跟着的奴才骂了一顿。

都安排妥当我才感叹:「没想到那小姑娘这么大力气,真是厉害,幸亏遇见她,不然……」

我看见祖母迈门槛的脚一顿,随即嘱咐阿香:「阿香,去拿我新做的那几件衣服给她,让她穿那个!

「对了!再把我新打的那套首饰也给她。」

祖母转头看向我:「你倒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她救了祖母的命,便是给她再多也不为过。」

祖母欣慰地拍了拍我的手,眼圈泛红。

祖母到底是上了年纪,一天的舟车劳顿已是困顿疲倦。

我亲自伺候了她浣洗更衣,看她睡安稳了才退了出来,又赶忙赶去厨房安排祖母晚膳。

从祖母房里出来时,正好看见阿香气嘟嘟地拿着我的衣服给沈清晚送去。

我眉眼飞扬,沈清晚希望你的样貌没变。

我都帮你到这个地步了,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我初见沈清晚的时候,是六岁。

那时,我刚到国严寺不久。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天傍晚。

我刚收拾好厨房,就听见住持招呼,赶紧去迎接贵客。

我站在偏殿的柱子旁,远远看见一个贵夫人正缓步走来,她手里领着一个小女娃,身后是一群丫鬟仆妇。

我离得太远,看不见那夫人的样貌,可那通身的富贵和端庄气质却让我记忆犹新。

即便我是穿越来的,却在那时才真正明白「富贵」二字。世家大族的底蕴与财富,不是现在那些暴发户能比的。

那一刻,汹涌的嫉妒将我吞没。

我看见住持在和那妇人说话,远远地指了指我,我赶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过了一会儿,有个管事姐姐过来,让我带她去女眷休息的院子,我埋着头应了声是。

我是接触不到真正的贵妇的,但是那天我却被沈清晚注意到了。

沈清晚半夜出现在我面前时,吓了我一跳。

她穿着薄斗篷,面料是我没见过的,上面绣着双狮戏球,更衬得她娇俏可爱。

「我果然没看错,你真的和我长得一样。」

镜子里的两张小脸除了肤质气色不同,真的几乎是一模一样,可我依稀能看出点差异。

沈清晚的眉毛浓密,我却是眉毛稀疏;我的鼻子小巧,沈清晚的鼻头明显更圆润。

她看着镜子中的我,连连发出赞叹。

那一晚是我们彼此真正见面,也是那一晚我们的命运开始纠缠改变。

父亲回来的时候,祖母的养生汤刚炖好。

我命阿香端上汤,去迎父亲。

在那之前,我决定先去看看沈清晚。

我到的时候,沈清晚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了。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心头一跳。

她的容貌和我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她过于清瘦了。

长裙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繁臃,整套头饰衬得她的小脸越发瘦小。

我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剩下的时间足够她长胖了。

她茫然地四处张望,小声地喊了几声也没人来。

自然不会有人,我早将人打发了。

她等了半天不见人,尝试着自己出了院子,她一路走走停停,似乎在找丢失了已久的记忆。

她的脸上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平静,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神色。

和我第一次见她时一样的神色,嫉妒。

终于找到正厅的时候,我看见她偷偷擦了擦泪,仰头深吸了一口气。

「这些个草包!竟然都主战!他们根本不管家国安危,臣民生计!」

沈清晚那口气还没呼出,就被一句怒喝打断了。

我眸色一亮,是父亲沈靖舟。

「真是气死我了!晚儿!随我来!」

察觉到身后的人没动,父亲诧异地回过头。

「你……你不是……」父亲皱着眉看着沈清晚,一脸疑惑。

很明显,他发现了不对劲。

沈清晚直愣愣地站着,我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肩膀轻轻抽搐着,缓缓跪了下去:

「父……」

「父亲回来了。」我适时出现,打断了父女相认的戏码。

我端着汤从沈清晚身边走过,她抽搐的动作一顿,低着头将未说的话咽了回去。

沈清晚,我想看看你有多少手段。

「究竟是怎么回事?」

祖母平静地坐在上首,看着跪在下边的沈清晚和我,幽幽开口。

即便祖母知道此事非比寻常,也没有疾言厉色,一如寻常轻声慢语。

我安静地跪着一言未发,听着旁边沈清晚哭诉。

「祖母!父亲!十年!晚儿走了十年才见到你们!

「流寇来的那一刻,我以为我要死了,再也见不到你们!可没想到,我竟然命大被人救了!

「从我活下来的那刻,我就发誓,我一定要回家!可是,可是那里离家是真的远啊!怎么走也走不到……」

……

沈清晚在旁边声泪俱下,绝口不提我,不提当年,只提这一路艰辛。

我快速抬眼看了一眼掉泪的祖母,心下稍安。

不错,还算聪明,知道这个时候诉苦比控诉要有用。

离沈清晚回来,又近了一步。

我期待着父亲的大发雷霆,直接将我赶出沈府。

然而没有,这个当朝宰辅悠闲地喝着茶,头都没抬轻轻来了句:「晚儿,此事你怎么看?」

轻描淡写,就好像还是我和他在书房讨论一般。

我低着头,俯身跪拜,朗声回答:「丞相府的血脉不能乱,欺君之罪,沈府承担不起。」

听见「欺君之罪」四个字,父亲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抬头看了看我和沈清晚,挥手让我们回去休息。

我跪拜告退,转身时余光看向沈清晚,她的手攥着衣角,抿着唇神色有些错愕。

我抬眉轻笑,她大概以为会有一场抱头痛哭的认亲场面,却不想祖母和父亲如此平静。

她真是一点都不了解父亲,不了解上位者多疑的天性,此事若不调查清楚,祖母和父亲又怎么会轻易认下。

就如我当年一般。

你是谁,不是靠着一张一样的脸就能确定的。

出了正厅,我让阿香去安排沈清晚的食宿,我自己特意走得很慢。

「你站住!」

我停住步伐,转过身正对沈清晚。

她急冲冲赶来,眼角的泪都还没干。

「鸠占鹊巢,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好日子,你该知足了。

「抢了别人的东西,是要还的。你若再敢左右父亲的想法,我决……」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扇了过来。

「沈清晚,想做高门贵女,你这样的脾性可不行。」

我抓住她扇过来的手,一下就将她推倒在地。

长裙堆叠,她想起身却再次绊倒,我踩着她的裙摆走上前,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

「区区十年,你便忘了当初的事了?

「沈清晚。你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做你的相府嫡女,再敢挑衅我,我不介意让你再多做几年乞丐。」

似乎是被我的气势吓住了,沈清晚没有再挣扎,她直视着我,眼里有不甘和懊恼。

我松开手,招呼下人安顿好她,走远后我回头看她,发现她还坐在地上,脸上挂着一丝释然。

等我再看时,她已经换上倨傲的神色,扶着丫鬟的手走了。

定是我眼花了,那样释然的神色怎么可能出现在她的脸上。

父亲想要调查的结果,不出三日就送到了他的手上。

毕竟我都已经调查好了,换个方式呈给他罢了。

沈清晚得了认可,第二日一早就堵在了我院子的门口。

这日正巧是发放月例银子的日子。

身为相府嫡女,我早就接了管家之权,如今这府里除了祖母和父亲身边的老人,上上下下都是我的人。

沈清晚来砸门的时候,我的院里早聚满了人。

「父亲已经和我相认了,你还恬不知耻地霸占这里,还不给我滚……」

沈清晚的「滚「字噎在喉咙里,她推门的手一顿,满脸错愕,就差惊呼出声了。

她大概以为我冒领身份的事败露父亲会直接将我扫地出门,却没想到,我还在这,依旧掌管着相府后宅。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不只后宅。

看着她的脸色由惊转怒,我坐在廊下没动,轻轻喝了口茶,没理她。

我以为她会就此回去,不想她反倒来了精神,我猜她大约是见人多,想给我个下马威。

「你!滚出去!」沈清晚指着我疾声厉色。

院中的下人们都是我的人,自然也不会有人搭理她, 倒不是这些人有多忠心,只是我如今还掌着权,他们不敢不从。

下人们没反应,照例领着银子,一口一句「大小姐」地道谢。

一人一句地戳着沈清晚的心窝,她握着拳,表情由惊愕到羞愤。

也是,坐在这廊下的本该是她才对。

可如今的路,不是她自己选的吗?

沈清晚,你想走回头路,那我便帮你一把。

 在沈清晚再次发作前,我抢先开了口:

「本想带了人去见你,你既然来了,便亲自挑吧,总不能没人伺候你。」

我招呼廊下的人站好,由着沈清晚挑选,她却看也不看那些人,高抬下巴指着一人说:「我只要她!」

阿香一脸焦急,对着我暗暗摆手。

最终我还是调了阿香去,不只阿香,院里所有伺候我的人都跟着一块去了沈清晚那头。

她想将本该属于她的东西都拿回去,我给她这个脸面。

除了这些,我还亲自为她挑了一处好院子。

那院子在相府的正中,院中有一座三层的绣楼,站在楼上远眺,相府景色一览无余。

这院子其实就是沈清晚小时候住的,我回来的时候父亲曾让我住在这,被我拒绝了,沈清晚的院子,有太多她和母亲的痕迹。

我带她走上最高处,为她介绍相府的格局,当我告诉她绣楼左边就是父亲书房时,我看见她眉峰一挑。

我不动声色,领着她向另一边走去,右边一墙之隔的是个小院子。

院子里摆着许多木制的玩具,今日天气好,下人们正将屋中的锦被拿出来晒。

我微笑着,余光瞥向沈清晚。

她闪着眼,努力压制起伏的胸膛,猛地转过身,回到了屋子里。

我沉眸看向小院,院子里母亲的锦被在太阳下闪着光。

沈清晚,你既然没有丢失幼时的记忆,那希望这次你不要再做错。

我和沈清晚互换身份的第一天,母亲就知道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她长相极美,人又温柔,没有那些贵妇做作的感觉。

她将我拉过来,眉眼柔和惊异地看着我,感叹我竟然真的和她女儿生得一模一样。

她拉着我细看,笑着说不如我收你做义女吧。

闻言我神色一亮,福至心灵,张口脆脆地喊了一声「母亲」。

她大笑着应了一声,浅浅地抱了抱我。

母亲叫人给我拿吃的,和我说不要告诉沈清晚她拆穿了我们小把戏的事。

她将计就计,像教导沈清晚那样教导我。

相府嫡女要学的东西很多,即使是出门在外也不能歇了功课,沈清晚最讨厌学这些,这才想了法子和我互换。

沈清晚厌恶至极的,我却倍感珍惜。

穿越来做了一年的乞丐,我知道这些东西才是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根本,所以学得格外用心。

母亲不止一次地感叹我聪明,要是沈清晚能像我一样就好了。

我看着母亲温柔的面容,心下高兴,她好像真的把我当成了她的女儿。

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开始贪图与母亲相处的时间,甚至每天都期盼着沈清晚可以晚一点回来。

直到有一天,暗卫跟丢了人,沈清晚很晚都没有回来。

母亲急得大哭,派了所有的人出去找。她哭着责备自己,不该顺着沈清晚的意。

住持急忙报了官,知道缘由后将我狠狠骂了一顿。

我低着头,幻想着是不是我穿越的 bug 修好了,所以沈清晚消失了。

直到有人带回了沈清晚的消息。

那人说他看到一帮流寇,其中一匹马上绑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那人曾在寺庙见过我,以为是我被绑了,赶忙来告诉住持。

母亲听了信,哭得更是厉害。

沈清晚自己走丢还好,可若是遇见流寇,只怕凶多吉少。

就在大家慌成一锅粥的时候,寺庙的门口想起了马鸣声。

有人大叫着:「丞相府的人出来!」

住持带了几个武僧去应门,我和母亲悄悄登上角楼去看。

沈清晚被绑了手脚,丢在马背上,虽然有些狼狈,却是衣衫整洁,正在马背上嗷嗷大哭。

听到哭声,母亲登时腿一软倒了下去,她悬着的心总算能放一放,人还活着就有希望。

我看着墙外的流寇,心下却紧张了起来。

我记得母亲说过,她来寺庙没有太过大张旗鼓,没有特意交代过自己是丞相府的人。

连我都是听沈清晚说的,所以母亲特意交代我不要出去乱说。

可现下,外面的流寇张口就要见丞相府的人。

我皱眉看着外面,心中祈祷不是我想的那样。

可惜我高估了沈清晚。

沈清晚的身份确定后,父亲上了一道折子,这事还是要报给皇家的,毕竟我和太子再有一个月就要成婚了,如今换了人,总要陈情一番。

宫里的回信很快,不出我所料,对于太子妃换人,皇家并不在意,太子也不在意。

皇上赏了沈清晚不少东西,太子也送了礼物来。

反倒是皇后,想看看这个新儿媳,为此还特意设宴,更是邀请了全京城的贵女。

沈清晚来求父亲的时候,我和父亲正在书房讨论边关布防。

「父亲,此处为何不设卡?」

「这里啊,这里是与夷邦的天然交界,酋水河。酋水河宽阔平缓,却只有这一处峡谷,水流湍急,两面又是悬崖难以通行,所以……」

父亲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沈清晚端着汤盅走了进来。

「父亲,这是我做的参汤,您尝尝。」

沈清晚脸上挂着笑,推门进来看到我,面上有些惊讶:「呀!不知姐姐在这,我只端了一碗,姐姐应该不会介意吧。」

沈清晚很聪明,当她发现她的到来不能左右我的离开时,没有硬让父亲将我赶出去,反而开始改口叫我姐姐。

「姐姐陪我去吧,宫中规矩繁多,我实在是惶恐。」

沈清晚拉着我的手,一脸真诚地看着我,想让我陪着她去宫中赴宴。

这样的场面我是不该出席的,我如今的身份着实尴尬,更何况皇后的懿旨上并没有邀请我。

父亲本想拒绝,沈清晚却抢先开口:

「这次宫宴听说要去不少人,我若是行差踏错,只怕会给相府丢脸。我不懂规矩,太子脸上也无光,若是因此连累相府……姐姐也不愿看到相府蒙羞吧。」

沈清晚言辞恳切,我脸上笑容不减,却并不搭她的话。

她神色一变,语气哀怨起来:

「姐姐是怨我吗,怨我回来了。怨我抢了你与太子的婚约,若是这样,那我这就去请旨,把身份和婚约还给姐姐,只要姐姐能让我留在爹爹身边就够了!」

沈清晚说着竟滴下泪来。

我不禁觉得好笑:「妹妹真是泡得一手好茶。」

「什么?」

「没什么,我和你去。」我起身要走,不想沈清晚一下拉住我。

「姐姐同意了?真是太好了!就是姐姐的身份……只怕得委屈姐姐扮做我的侍女。」

沈清晚真诚的小脸换上一层愧疚之色。

我看着沈清晚,她的眼里除了愧疚,还有一丝羞辱得逞的快感。

想借机羞辱我?

我对着她一笑,大方地点了点头。

沈清晚曾经做过我的侍女。

她曾坐在流寇的马背上大声唤我小姐。

住持在和流寇交涉,说这不是什么丞相府,沈清晚也不过是他收留的小乞丐。只要对方愿意交人,他可以用银钱换回沈清晚。

住持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沈清晚大喊:「我要见小姐!小姐救我!」

这个蠢货!

我心头一紧,忍不住暗骂。

果然,流寇听了这话,知道住持在说谎,直接叫嚣起来,说丞相府的人要是再不出来,他们就要进去杀人了。

母亲在角楼上一脸决绝,想要冲出去换回沈清晚,我上前拦住她,慌忙中喊出了一句:「我去!」

母亲的身形一顿,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问我当真愿意?

我点点头。

倒不是我多有助人情结,只因我是穿越的。

自打穿越过来,我吃了不少的苦,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我死了肯定就能穿越回去了。

可奈何我自己实在是下不去手,如今有机会摆在眼前,总要尝试一下。

那流寇要是一刀砍了我,我就能回家了。

可凡事,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见我点头,母亲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感激,她上前抱住我,嘴里不停地夸我是好孩子。

我松开她,缓缓跪了下去:

「我本是孤女,有幸被母亲收为义女,细心呵护谆谆教诲,慈恩难报。如今母亲有难,我自当为母亲解忧。」

母亲大哭着,神情愧疚,欲言又止,最后直直地跪在了我面前。

我受得心安理得,我本就与沈清晚母女萍水相逢,认识也不过几日时间,若不是为了回家,这傻事我才不干呢。

「母亲说收我为义女,却还不曾交过庚帖,如今女儿去了,想求母亲一个贴身之物,再请母亲手书一份,回头女儿入了地府,也好交代身世。」

我一说完,母亲顿然大哭起来,从身上拿出半块玉珏塞到我手里。没有笔墨,她直接咬破了手指,慌忙写了手书。

我将玉珏和手书收好,又揣了一把小匕首,带着母亲给的银钱,出门去换沈清晚。

她说拿着银钱,或许那些人能饶我一命,若我能活命,一定要去丞相府找她。

我点点头,一脸决绝地走出门去。

临走前,我转身看向母亲,她立在风里,瑟瑟发抖。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母亲。

就在流寇要杀进寺庙的时候,我在武僧的护送下迈步走了出去。

「我乃相府大小姐,放了我的丫鬟!」

「当老子好糊弄啊!弄个小崽子来!管事的要是再不出来,我这刀剑可不长眼!「

「不长眼的是你吧!」我朗声大喝,冲着对面领头的晃了晃手里厚厚的银票。

「那丫鬟可没有我手里的银票值钱。」

「你当真是相府小姐?」对方的目光如钩,似要将我层层看透。

那流寇也不是个傻子,拿小姐换丫鬟,谁信呢?

好在我这几天学着贵女礼仪,气质上来也能唬一唬对方。

「那丫头救过我的命,你放了她,一切好说,银钱自然也有的是。」

那人沉吟了片刻,挥手让人将沈清晚带了上来,松了绑。

沈清晚一落地又开始大哭起来,我被她吵得心烦,抬脚向流寇走了过去。

对面见我诚意满满,将沈清晚向前一推,她大哭着跑了过来,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那一刻,我突然就不想去了。

我冲着对面做了个鄙视的手势,快速地扬了手中的银票,抓起裙角飞快地往回跑。

我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叫骂,还有马儿的嘶鸣声,抢钱声。

我用尽浑身力气冲向寺庙,却眼见着寺庙的门,一点一点在我面前紧紧相合。

我愣在那,五感尽失。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的,我只记得离开前,庙门的缝隙里依稀有两个人影紧紧相拥。

「吁!小姐,到宫门了。」

外面传来家丁的声音,我端坐着,等着阿香下车扶我。

「姐姐?」

一声姐姐让我回过神来,我如今已不是相府千金了。

我起身下车,恭敬地扶着沈清晚。

沈清晚今天穿得尤其隆重,还特意簪上了太子送的头面,行动间环佩叮当。

我躬身扶着她,看向她腰间,绫罗绣线细腰弱柳,一个小吊坠极为显眼地跳了出来。

这个挂件……有些眼熟。

「委屈姐姐了。」沈清晚轻声低语,唤回我的思绪。

我没回应,低头跟在她身边向宫门走去。

皇后设宴请了全京城的贵女,所以宫门口早围满了人。

沈清晚扶着我的手,一脸倨傲地站到了众人最前面。

自打沈清晚回来,相府真假千金的传闻就传开了,如今两位当事人都站在这,周围的人都小声议论着。

沈清晚昂首站着,眼神不时瞟向两旁。

她应该在等,等周围那些贵女对我嘲笑羞辱。

可她却不知道,我从前立在这些贵女身前,靠的可不是相府嫡女的身份。

全国最大的胭脂铺名叫「灼菁华」,分铺遍及全国,日进万金。

这店之所以开得这么好,是因为京城的贵女们都入了股,而促成这件事的牵线人就是我。

更重要的是,这样规模的店铺不止一家。

贵女们靠着我挣了不少体己钱,用她们的话说,我在她们眼里就是个行走的大金元宝。

你说谁会和大金元宝过不去呢?

看见贵女们跃跃欲试的表情,沈清晚愈加得意,她放下身段,微笑着告诉大家不要拘束。

此话一出,贵女们直接围了上来,沈清晚以为是冲着她去的,吓得惊慌失措,连连后退。

却不想那些人并没有围上她,反而将我从她身边拉开,围着我说个不停。

我应付着那些大小姐们,眼神略过人群看向沈清晚,轻轻挑了挑眉峰。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挑衅她。

我看见她狼狈地站在那,端着嫡女的架势拼命调整呼吸缓解自己的尴尬。

我对着她明艳一笑。

沈清晚,你不会这就怂了吧?

往日设宴宫门都是早早地开,不知为何今日迟了这么久。

沈清晚一个人站着,脸色阴沉。

打破僵局的,是太子萧恪的到来。

「这位便是沈妹妹吧。」萧恪微笑着扶起沈清晚。

沈清晚低声应答,声音婉转娇羞。

萧恪抬头瞥了一眼聚堆儿的我们,神情冷峻。

我和贵女们行着礼,我努力低头不让萧恪注意自己,不想他一眼便看到了我。

「沈妹妹倒是大度。」

萧恪收回目光,转头看向沈清晚面色温和。

「听闻相府城郊的庄子里养了许多乌鱼,此季最是鲜美。本宫嘴馋,想请沈妹妹送我几条尝尝鲜。」

沈清晚刚回来,哪知道这些,眼神闪躲着,胡乱应下:「这,这有什么,回头我便让人给殿下送来。」

萧恪摇摇头,看着我说:「沈妹妹的婢女最是伶俐,便让她去取吧。」

「那池子里的鱼本宫都要了,少一条,本宫唯你是问!」

萧恪的话砸过来,激得我浑身一颤,忙跪拜着应下。

「既如此,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去!」

「是。」我埋头起身,慌忙离开。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在帮沈清晚赶人,他一句话直接将我丢到了庄子上。

太子给足了沈清晚面子。

我远远地回头,看见萧恪牵着沈清晚的手缓步走入深宫,身后的贵女们也终于起身,摇晃着跟上。

太子的话她们都没听懂,因为只有我知道,相府的庄子上根本就没养鱼。

我回相府简单收拾了东西,父亲公事繁忙还没回来,祖母则早在几天前就被我送去了别院。

上车前,我回头看了眼沈清晚的小楼,琉璃的瓦片折射余晖,温暖又闪烁。

我叹了口气,转身上车。

相府的马车一路出了城,我却悄悄进了胭脂铺的后宅。

没错,我不只是贵女们投股的中间人,更是这铺子真正的老板。

我换了衣服,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夜景。

今夜无月,城中的烛火在黑夜里跳动,一如我的心,躁动不安。

胭脂铺离相府不远,我远远看着丞相府的方向,暗夜浓密,只依稀能辨别出沈清晚小楼的轮廓。

外面的烛火一盏盏熄灭,三更将至。

我心绪难安,索性挪了桌子在窗前看账。快速翻页的手出卖了我,我根本看不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不远处传来官兵的声音。

我立在窗边,依稀听见什么贼匪,丞相府,受伤,什么大小姐,搜查之类的话。

我的心终于落了地,成了!

紧绷的神经全然放空,一时间困意来袭,我简单收拾了账册,准备关窗睡觉。

突然一只大手,扒开了窗扇。

我瞬间睡意全无,慌忙后退。

一个黑衣人翻身而进,利落给了我一剑。

我只觉得脖颈一凉,瞬间涌出一股温热,我捂着脖子,看见那个黑衣人昏了过去。

黑衣人受伤不轻,给我的那一剑应该是他最后一点力气。

我大口喘着气,庆幸刚刚自己后退得及时,不然此刻倒地的就是我了。

我张口想要呼救,余光却扫到了一个东西。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它,缓步走上前。

半个木哨,静静地挂在黑衣人的手腕上。

遥远的记忆再度奔袭而来,以至于我忽略了旁边更重要的东西。

齐牧身上的伤很重,我将他扶到床上清理伤口,满眼的血红又让我想起了从前。

想起了那个早上,敞开的庙门、歪倒的住持和母亲胸前的那朵红花。

十年前,是齐牧救了我。

那时他才十几岁,一个人一把弓,射杀了绑走我的流寇。

他在马上冲我伸手,少年的手上覆了一层薄茧,一个小小的木哨垂落在手边,就像少年的脸粗犷又灵动。

他带着我回了寺庙,我以为能赶在母亲回府前回去,却不想等我的却是满院的尸体。

我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流寇不是已经都走了吗?怎么他们还是死了?

我想将住持和母亲安葬,远处又传来了马鸣声。

齐牧拉着我,跨马奔逃而出。

我看着身后的明黄晕在晨雾里,下意识地以为沈清晚也葬身其中。

离开寺庙,我想起母亲给的玉珏和手书,于是决定去丞相府。

幸好我之前机智,偷偷留了几张银票傍身,我将银票给了齐牧,求他带我去京城。

齐牧的身手很好,我们在路上也曾遇到过流寇盗匪,都被他解决了。

我们平安到达丞相府,他却把银票退给了我,我不解。

「救命之恩,你以为这几张银票就能还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埋首解下木哨,一刀劈开,将其中的一半扔给我转身就走了,只留下一句话:

「我若找你报恩,会带着半个木哨来找你的。」

我拿着合二为一的木哨,转头看向昏睡的齐牧。

十年,当初的少年沧桑了不少。

所以齐牧,你终于想起来找我报恩了吗?

齐牧醒来的时候,我刚将柜中的暗格关好。

脖子上传来利剑的冰凉。

「我记得从前,你有一把弯刀来着,什么时候改使剑了?」

我用木哨挡开利剑,转身回头看着他。

齐牧看着木哨,冷厉的眼神渐渐变得惊喜,他收了剑,试探着开口:「阿晚?」

一声「阿晚」,打破了紧张的气氛,我展颜一笑,点头称是。

那日我们聊了许久,从过去到现在,从相识到重逢。

只是分开的时间真的是太久了,久到他忘了,我从前不叫阿晚。

皇后设宴那日,相府遭劫,沈清晚回府时碰巧遇见了贼人,她拼死抢下了贼人手里的东西,《边关防御图》。

沈清晚立了功,得了父亲的信任。

她开始跟着管事的嬷嬷们学东西,父亲更是准许她可以随时进入书房。

我从前的特权与待遇,正被她一点点夺走。

我听完府中暗卫的禀告,挥手让他下去领赏。

沈清晚,你的动作得再快点才行。

防御图虽说没失窃,可近日的战报传回,边关已是连连失利。

新的防御图,很快就放到了父亲书房的案几上。

我站在窗前,看着相府的方向,默默叹气。

齐牧从后边拥上来,他的伤还没全好,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我皱着眉想要躲开,却被他拥得更紧。

「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阿晚,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我回身,想要拒绝,却发现齐牧的腰间挂着的小吊坠有些眼熟,我顺手去拿,想要细看看。

探腰这个动作属实有些暧昧,尤其是在齐牧说出那样的话以后,他的眼睛倏然明亮,一把将我拥入怀里。

我一时惊慌,正不知所措,恰好下人来报,太子要些新货送给未来太子妃,点明要我亲自送去太子府。

我借机逃脱,忙前忙后准备东西。

临走前,我特意嘱咐齐牧,按时吃药。

马蹄声在长长的官道上回响,马车直入太子府。

不等我下车,一道身影冲进车里,怒气扑面而来。

「他若再敢碰你,我一定会剁了他的爪子!」太子萧恪将我困在车角,欺身上前,怒目中闪过一丝欲望。

我扬唇一笑,从身旁的小箱子里拿出一本账册,挡在自己面前。

「铺子里这个月的盈利。」

萧恪的神色一瞬间清亮,回身坐正,一副东宫太子的做派。

我不禁轻笑出声,上位者对待银钱,比情感真切多了。

「沈清晚一直想要见你,求着我好几次了,想让我松口叫你回来。」

我冷哼一声,幽幽开口:「她只怕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离京了,她既想见我那便见吧,正好太子不是要给太子妃送东西?我替太子跑一趟。」

萧恪闻言眉目一沉,抓着我的手塞了一把短剑,闷声道:「她回来是你我一手促成,什么原因你我一清二楚。我不管什么真假千金,太子妃只能是你!」

我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微笑着将太子请了出去,坐车去往丞相府。

只是临走前,萧恪留下话:「池子里的鱼养得差不多了,该收网了。」

我刚进府,就发现府中的下人有些少,迎我的小厮也是生人,虽然他易了容,可我还是认了出来。

我神色未变,让他带我去找沈清晚。

「你来了,倒是挺快。」

沈清晚轻抚着院中的锦被,见我来了,收回神思,抬头轻笑。

「替太子给您送些东西。」我缓步上前,捧上锦盒。

「啪!」沈清晚一下掀翻了锦盒。

「到了这个地步,你倒还能装得下去!都十年了,你这沉稳的样子还是这么让人生厌!」

我后退一步躲开散落的胭脂,拍了拍手静静看着沈清晚。

这些时日的滋养让她胖了不少,衣裙应该是新做的,合身又好看,她的脸和我记忆中的沈清晚融在一起,那股趾高气昂的劲一直都没变。

「冒名顶替的日子好过吗?」沈清晚高昂着头,不屑地看着我。

「不得不说你是真的聪明,就凭着和我几日的相处,竟然十年都未曾露出破绽。」

沈清晚盯着我,眼光浸出恨意。

「是谁告诉你,我是冒名顶替的?」

我看着沈清晚,红唇轻勾,「我入丞相府靠的从来就不是你的名头,母亲早就收我为义女了。你以为是鸠占鹊巢,其实祖母和父亲什么都知道。」

沈清晚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又挺直了腰杆:

「那又如何?我回来了!可惜了,你的相府嫡女之位、太子妃之尊都是我的了!」

「所以呢?你既舍不得这泼天富贵,又为什么要通敌卖国?」

我神色慵懒地坐到院中的摇椅上,眼神凌厉地看着沈清晚。

我以为她会立时翻脸,不想她倒镇定,收了之前跋扈傲慢之色,沉了脸,阴郁地看着我:

「你竟然发现了。」

我轻挑眉峰:「沈清晚,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吗?」

「《边关防御图》,可拿到了?」

「你怎么……你是故意的!」

沈清晚骤然色变,随即抽出长剑。

「你一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故意引着我回来!你知道我在监视父亲,所以故意安排我住在高处!还有太子,你们也是故意演戏,让我放松警惕!」

她越说越急,紧握的手暴露了她慌张的心理。

「那,那晚我们的人,也是你们故意放进来的?」

「是。」我面色沉静。

「就为了配合你演一出苦肉计,当然,若是能将你们一网打尽那最好,可惜,跑了一个。」

剑锋贴着我的肩膀,我惬意地晃着摇椅,眼光扫到沈清晚腰间的吊坠上。

棕色的皮绳编成麻花辫的式样,皮绳中间挂着一个鱼形的玉坠。

这样的玉坠应该是一对。

齐牧还真是喜欢玩这种合二为一的把戏。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低头把玩着手里的半个木哨,没有回答她,反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把流寇引到寺庙?」

我肩头的剑一抖,沈清晚扭头不说话。

我盯着她诘问:「母亲死后你既然活着又去哪了?为什么不回丞相府?」

剑身压着我的肩膀一沉,沈清晚有些恼羞成怒: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什么好问的!」

我霍地起身,瞪着她:「有什么好问的?你说有什么好问的!那是人命!一百八十五口人命!你的母亲也身在其中!」

肩头的剑嗖的一下被抽走,剑尖划破皮肉,灼痛逆着血流刺入我的神髓,绞着心口也阵阵犯疼。

她红着眼情绪激动,却依旧没说话。

我身后的小厮上前一步,沈清晚瞬间清醒,举剑直对我面门。

我顺着剑锋,与她四目相对。

沈清晚,这次你还是一样的选择吗?

「说!《边关防御图》在哪?」

我看着她,没回答。

沈清晚微微一笑,开口道:「祖母有些时日没回来了,也不知道别院的奴才尽不尽心。」

很好,沈清晚,竟拿祖母要挟我,你当真泯灭了人性?

我咬着牙,从身上拿出了一个卷轴:

「这个,足够换相府一宅的人命了吧。」

沈清晚戒备地看着眼前的卷轴,我知道她在辨认真假。

我将卷轴高举,阳光照过卷轴两端的雕花,阴影照在墙上,一只望天犼跃然而出。

不等沈清晚上前,我身后的小厮先她一步拿走了卷轴。

小厮的影子突现在墙上,我看见他拔出剑,冲着我狠狠刺下。

「叮!」

有人抱着我,拦下了小厮的剑,极淡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我刚要抬头却觉得后颈一疼,昏死过去。

昏迷前,我隐约听见那小厮喊了一声:少主!

「为什么带着她!」

有争吵声将我吵醒,我闭着眼没吭声。

「我看见了!那个木哨,她手里有你另一半木哨!」

「穆岐,你说你的心在另一半木哨身上,你心系的就是她吗?我算什么!替身?!」

穆岐?齐牧?

想来这两个名字应该都是假的。

我和沈清晚被骗了,还好我及时察觉,没有相信他,倒是沈清晚深陷其中。

呵,恋爱脑真是害人!沈清晚你个蠢货!

「明明是我先遇见你的!是我!若不是我为了救你引开流寇,他们怎么会找上丞相府,母亲也就不会……」

沈清晚歇斯底里,齐牧却看着手里的卷轴,连头都没有抬:

「阿晚,是后来的官兵杀了寺庙的人,我的人赶来救下了你。

「引着流寇去寺庙的是你,告诉流寇丞相府信息的也是你,你母亲的死可怪不到我头上。」

听了这话,沈清晚神情恍惚一顿,立时蔫了下来,她默默流着泪,缩成一团。

「怎么不怪你?那些人不都是你派去的吗?齐牧?还是穆岐?或者我该称呼你,夷邦的小殿下。」

我坐起身,冲着齐牧微微一笑。

齐牧终于抬起头,峰眉鹰眼,轮廓未变,却比少年时多了一丝阴狠。

「沈清晚,这就是为什么,我心系的是她不是你,因为你实在是太蠢了。」

我余光看向沈清晚,她听了这话竟然没反应,只呆呆地坐着,不流泪也没说话。

她似乎是被我戳破的真相震惊住了。

可是,沈清晚,你真的不知道真相吗?

齐牧的话刚说完,一支箭矢破窗而入,外面有喊杀声传来。

是太子!

齐牧一把拉过我跳下马车,冰凉的剑身再度横在我眼前。

我翻了个白眼,脖子上的伤怕是好不了了。

太子萧恪见我出来,浑身气势一冷,眯着眼对上齐牧:「小殿下,拿了东西,这就要走了吗?」

脖子上的剑锋又近了一寸:「那太子是要东西,还是要人?」

「要人!」

齐牧一愣,随即大笑出声:「哈哈哈,太子就是爽快。」

话音未落,他将我一把推了出去。

随即,所有的追兵暗卫全都攻向齐牧,我跑回萧恪身边,他却连看都没看我,直盯着齐牧。

所有人都以为太子要的人是我,只有我明白,他要的人是齐牧。

「抓活的!」

齐牧虽然身手不凡,奈何萧恪的人实在太多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更重要的是他喝了我给他的伤药。

他的脸被摁在马车车壁上,眼神瞟向我:

「阿晚,是你?十年前是我救的你,你难道忘了我们之间的情意。」

我上前一步沉声回他:「情意?十年,足够忘记一个人了。想用美男计,你也得记着细节啊,十年前我可不叫阿晚。」

我的话让齐牧恍然惊醒,我看见他神思飘远,口中似乎呢喃了一句,像是我的本名。

可那又如何呢?他最初接近我,本就是带着目的的。

见我这部棋毁了,他又开始转移视线:

「你抓我也没用,《边关防御图》已经被我送出去了。」

萧恪走上前,踩过地上的卷轴,冷笑道:「你能看出这个是假的,怎么就确定胭脂铺暗格里的是真的呢?」

听了这话,齐牧眼光一厉,他挣扎着抬头看向我。

我不置可否。

齐牧见我如此,突然仰天大笑。

看着曾经卓绝的少年,狼狈地在我面前挣扎,我突然有些不忍,我抬手抢过身旁士兵的弓箭,对准了齐牧。

只是有人,比我快了一步。

沈清晚破窗而出,手中的匕首狠狠地刺进了齐牧的胸膛。

萧恪大喊着救人,一脚将沈清晚踢飞出去。

我飞奔到沈清晚身边,想扶她起身,却发现她已经满口是血。

我忘了,她是齐牧训练的杀手,杀手的嘴里总是有一颗毒药的。

「沈清晚!你回家了!马上就要做太子妃了,不能死!」

她凄然一笑,拉住我的手,艰难开口:

「他怕疼,受不得刑,当年到底是他护你回来的,求你……咳咳,求你答应,若他未死,给他个痛快。」

我抱着沈清晚,看着她最后还在为他求情,我真的很想扇醒她。

「当年,多谢。是我糊涂,痴恋一人,毁了自己。求你将我……和母亲葬在一起,相府……以后代我尽孝。」

沈清晚看向远处带兵奔来的父亲,眼中闪过不舍和悔恨:

「那个小院……我真喜欢啊……」

沈清晚在我怀里没了气息,我看着那张和我一样的脸,一点点在我面前枯萎,我与她的纠葛终于彻底断开。

第二年,清明。

我将糕点果脯放到案桌上,看着面前的墓碑拿出了一封信。

一封匿名的信。

「今日收拾东西,翻出了这个。阿晚,这封信是你写的吧。如果当初你不写这封信,或许我就不会去调查,发现不了你和齐牧,也不会拿这件事做条件和太子谈解除婚约。」

「如果你不回来……算了,不假设了,你那个恋爱脑,即使不回来,也一定还会跟着他。」

我收了情绪,将那封信扔到了火盆里。

「母亲,阿晚,我要走了。去看看这个世界其他的地方,看够了可能我就回家了,回家前我要是来不及回来看你们,你们可以去那个世界看看我。

相府,你们不用担心。父亲准备卸任了,府中那些庶弟庶妹也都成长起来了,祖母也算康健,最近张罗建家庙的事呢,家中和睦,相亲相爱,不用挂念。

你们不用担心我在外面的生活,虽然因为悔婚,我将手里的生意全盘给了太子,可我还有别的路子。你们知道的,我这人最爱留一手。」

我往火盆里,扔了许多纸钱。

又冲着远处林中的一处佛塔,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住持,我就不给你烧纸了,你应该是去往极乐世界了,想来你也用不上。」

我拍拍手,最后看了一眼他们,转身大步离开。

「走了!勿念!」

番外:沈清晚

又一次从梦中惊醒,我躺在枕头上,心悸的咚咚声在身体里回响。

我转头看了看身旁的人,披上外衣起身离开。

暗夜无星,有潮湿的薄雾笼罩在大地之上,阴暗幽冷,就像我此刻的心情一样。

我又梦见了母亲,梦见了那个和我一样面孔的姑娘。

母亲死了,那姑娘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十年了,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若是我听话一点,乖巧一点,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

我原本是相府嫡女,陪着母亲礼佛的时候,碰见了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

我一眼就注意到了她,一个主意瞬间在我心中生成。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将是我后悔一生的决定。

深宅贵女要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我寻了那姑娘和她互换了身份。

她同意了,学得很好,母亲也没有发现。

我每日溜出去,天黑回来换她。

直到那日,我遇见了穆岐。

他似乎受了伤,我心中不忍,带着他躲避追杀,不想却意外招惹了流寇。

我与他本是萍水相逢,那一刻我却鬼使神差地冲了出来,替他引开了流寇。

我疯狂地跑着,希望快点跑到寺庙。

事实证明,我真是太天真了。

我被抓了。

我吓坏了,我不想死。

惊慌之下我说出了相府。

那姑娘换回了我,我被母亲抱在怀里,我终于安全了。

我和母亲抱头痛哭,根本没想起那姑娘是生是死。

母亲也吓坏了,吩咐人连夜收拾东西,准备明日一早离开。

然而,并没有明天。

母亲抱着我躲在佛像后,我看见住持倒在门板上,一群穿着官兵衣服的人踩着他的身体冲进来,见人就杀。

母亲将我藏起来,嘱咐我别出声,我来不及抓住她,她就冲了出去。

后来那个背影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我却一次也没有抓住。

我被穆岐的人救了,我认得他们的信物,他的人都会在身上挂一个吊坠,我也得了一个。

我没有看到穆岐,同行的人说他有别的事要做。

无边的愧疚吞噬着我,我没脸回去相府,没脸去面对父亲。

我加入了这些人,成了穆岐手里的一把刀。

就这样,我极快地融入到了这群人中。

痛苦并不会随着年岁增长而消退,我堕落沉沦,企图用放浪缓解自己的纠结与悔恨。

直到我偶然听到,穆岐要对付丞相府。

我一直都知道穆岐的真实身份,我也一直记着是官兵杀了我的母亲,所以我从不觉得愧疚。

可他要对付丞相府,我不能放任不管,我偷偷托人给相府捎了信。

我以为我的名字早就挂在沈府墓地的空冢上,不想回来的人告诉我,相府嫡女沈清晚,端庄妍丽,姿容无双。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是谁?顶了我的名头!

看着站在高台之上的姑娘,我惊异于自己竟然如此平静,我看着她好似看着我自己。

如果,如果没有那件事,如今站在那的应该是我吧。

那个叫阿香的婢女粗鲁地抖着钱袋,我低着头道谢,听见她说祖母要回来了。

我一时愣住,祖母?她还好吗?

我被侍卫赶走,看着远处监视我的穆岐,我低头想了想,走到街口准备主动出击。

远远地我就看见了相府的马车,我轻轻弹了一个石子,马就惊了,我顺理成章地进了丞相府。

她看见我那刻没有慌张,我竟然还在她眼神里看到了一丝赞赏。

我差点忘了,就是她收了信调查后发现了我,派人将我引回来的。

我换了衣服出来,外面的小丫头早跑没了,我顺着路自己往前走。

这路我知道,穆岐给我的相府地图我都背吐了。

没错,我是穆岐安排回来的。

或者说,是她和穆岐一起安排的。

他们目的不同,却都需要我回到相府。

我顺应着他们,因为我真的很想家,很想父亲。

即便我知道最后可能不会善终,我依然心甘如饴,享受着最后的欢愉。

她故意走得很慢,应该是在等我。

我追上她,努力扮演着一个被侵占了所有的原住民。

她将我推倒在地,提及十年前的事,我心下释怀。

她没忘,那她就一定会护住相府,护住我在意的这些人。

她给我安排了一个很好的住处,我记得那是我小时候的房间。

我也记得旁边的小院子,母亲曾经每天都坐在那里看我嬉戏。

我以为我会装得很好,可看见关于母亲的一切时,我差点控制不住情绪。

她看我的神色变了变,我知道这是她的试探,我很想告诉她从前的事我没忘,我想告诉她我夜夜噩梦连连。

冰凉的吊坠从手背上窜过,我瞬间清醒,我不能说,不能将她也拖入泥潭。

穆岐逼得越来越紧,可我始终得不到父亲的信任,我甚至希望父亲永远都不要相信我,这样我就可以一直留在这。

可我忽略了,穆岐等不了那么久,她和太子也等不了那么久。

我从宴会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穆岐被相府的暗卫追杀,对方张网待捕,他自然受了伤,我上前抢下防御图,顺带放穆岐离开。

我护下了防御图,终于获得了父亲的信任。

可我始终没有见过新的防御图。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穆岐去哪了,他没有找我,我每日真的就像相府小姐一样,守着闺房,守着我贪恋的时光。

可没人会允许我留在原地。

太子的鱼要收网了。

她来的时候,我正在小院里晒着母亲的东西。

穆岐的人跟在她后边,我只得继续演戏。

她质问我,我无言以对。

怎么解释?如何解释?

穆岐的人要动手,为了拦下他,我只能先出手。

我用祖母要挟她,她的眼神瞬间冰冷,还带着鄙视。

可我没有办法,只要她交出东西我才能保下她。

她懂进退,直接将防御图交了出来。

可穆岐的人还是不肯放过她。

幸好,穆岐出现了,救了她,甚至还要带走她。

我这才知道,穆岐这些时日是和她在一起的。

我质问穆岐,他却并不在意我的想法。

看到她手里的木哨时,我有一瞬间的心痛,那是我连碰都不能碰的存在。

那一瞬间,我竟然起了杀意,凭什么都是她的?明明我才是正主!

没等我动手,她就醒了,她叫他齐牧。

随后她一语道破真相,我不知道的真相。

可我,真的不知道吗?我不敢去想。

太子的追兵赶来,我没有去救他,当真相破开的那一刻,我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忽略它。

她给穆岐下了药,穆岐被抓了,我在车里回想十年来的点点滴滴,只觉得浑浑噩噩恍如隔世。

我溃烂的人生,是由穆岐开始的,那就由他来结束。

我拿出母亲留给我的匕首,毫不犹豫地结束了穆岐的生命。

结束了,我终于可以不用再做噩梦了。

我看着穆岐,看着她,只觉得心中充实。

我看见远处奔来的父亲和他身后微笑的母亲。

我笑了,母亲,这次我终于做对了。备案号:YXX1pJ1EaBSA348Q5mC5E5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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