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被拐卖的女子基本都跑不掉?

我之前在热闹的市场边遇到过人贩子。

当时我怀里厚厚一沓纸,正往灯杆上贴寻人启事,想找到我失踪两年的妹妹。

或许是因为天气太热蒸得空气稀薄,或许是潜意识里菜市场这种热闹的地方不会遇到坏人,又或许是面前的人长得并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

总之,我没能瞬间警觉,还以为是对方认错了人。

「不好意思,我不是云云,你认错人了,我还有事,麻烦让一下。」

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还是清晨,却已经热得我双颊发热后背流汗。我无意再纠缠下去,也不想追究这个人上来就拉手的不礼貌,只抽出手,皱着眉要离开。

挎包袋子勒得手臂酸胀,我这么一挣,左手没捏稳的一沓纸倒向侧面。锐利的纸边划开虎口,我下意识地缩手,一时没提防,又被攥住了手腕。

「别生气了,云云,和我回家吧。」

拽着我手腕的男人力气不小,虎口处正细密地疼,焦灼和热痛缠得我发慌,一股无名火顷刻燎上喉头。

「我说了你认错人了!放开我!」

天气太热,我声音都发黏,虽是夹着怒气的,听起来却并不洪亮,顷刻就化在喧闹的叫卖声和争吵声里了。

就在这抬头怒目而视的瞬间,我忽然看到这男人身后不远处还有两个人。之前匆匆一瞥,还以为是路人。我心里一紧,装着一副无语的表情仰头叹气,才发现这周围并没有监控。

「你先放开我,我们好好说,」我心里发抖,声音却尽可能地平静下来,「天这么热,你攥得我手疼。」

不知道对方是猜到被我看透,还是打算明抢,不仅这个男人没有放开手,他身后的人还不着痕迹地靠近,拦住了我身旁的路。

「救命!他们是人贩子!」

我上一秒还温声细语,下一秒突然嚎出声,这个团伙里的人也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就开始拽我。腕上力度陡然加大,手机拉扯间摔到了地上,被团伙里另一个人捡起来,我胳膊被扯得快断了一样疼,身子拼命后躲,脚上用力扒住地面。

之前因为在市场边上,我们的动静又不算大,并没有谁注意到这里。但逛市场的大爷大妈最爱热闹,我这么一喊,有好几个人看了过来,人群圈很快就围住了我们。

「怎么了,小姑娘?」

「哎别管别管,你凑什么热闹,再惹一身毛病。」

「真的假的,前几天不也有一对,闹了半天说是两口子吵架,老张那不多管闲事,让人说报了个假警么。」

「他们是人贩子!帮我报警,求求你们——」

我急得满眼是泪,但拼命保证说的话清晰大声,人群里闹声哄起,好几个人拿着手机在犹豫。

人群围过来,人贩子也不敢乱动,把我往路边拉的力道减轻。我将将站稳,直接一脚踹向男人。

一把推开吃痛的男人,我正想跑到人群中,却被他身旁的年轻男人扯住,年轻男人看着瘦弱,手掌却像铁钳一样,我根本挣脱不掉。他绊住我的腿挡在我身侧,自称是我丈夫的男人也趁机重新抓住了我手腕,眼神凶狠。

「别看热闹了!我们自个儿家事,再瞎掺和告你们!」团伙里有个女人泼辣尖刻,直吼得好几个人放下了手机,「季云,你妹妹丢了又不怪我哥,你凭什么打我哥——」

我浑身一震,连挣扎都停住。

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不行,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我不……我要真是他老婆,他们两个这么控制住我,还用力拽我,急着把我往车里扯干什么!」

「是啊,你们拽着她干什么,」终于有人出了声,但话说得犹疑,自己好像也在犹豫要不要管这件事,「你到底是不是……」

「快点放开人家吧,就算是一家人也不能这么狠啊,看着都凶。」

年轻男人在众人议论声中和抓我的男人对视一眼,随后松开了手。

「你们知道什么!她有病!不拽着她要发疯!」 泼辣女人蓦地上前,路人围成的圈子下意识地后缩几步,「不拽着你让你再去揍人?上回你犯病把人鼻子打断,后来给人脑袋砸开花,我哥卖房卖地给你赔,家里赔了个底儿掉,现在你又想做啥?」

一听说我「打人」,人群立刻静了不少,好几个人头也不回地走远,生怕看个热闹自己受伤。

「别走啊,怎么不管了呢?她——」泼辣女人厌恶地指着我,「有病!有精神病!要不是我哥,我也想放开她,让她发疯去!」

地上散落的寻人启事、妹妹失踪、打人发疯,再加上安上了「精神病」这个罪名,这个故事被契合得合情合理,之前所有我的挣扎都被可笑地污化,人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我急得浑身哆嗦,下意识地出声,却发现完全无从辩驳。说我没有精神病,还是说我从来没打过人?全是不能自证的陷阱,真相没人在意,这里看热闹的人没谁有那个耐心。

「老婆,别闹了,回家吧。」抓着我的男人满脸愧色,却边说边把我往路边扯。

冷漠犹疑的人群里,没人开口阻拦。我只能含着满眼惊惧,绝望地被一点点拉动。

「求求你们信我,她瞎说,她根本没证据!蓝衣服的大哥!求你报警!」我看着有个男人好像在怀疑,就直接朝他求助,「我不认识他们,他们是人贩子!」

可我没想到,我一开口,蓝衣服反而放下了手机,赶着退后几步。

「你们不想管,能不能报警让警察来管!你们没有女儿姐妹吗!」我声嘶力竭,盯着一张张左看右看的脸,绝望却没有一点办法。

「我根本没结过婚!他们都是人贩子——」

「哎,那小伙,你说你俩是夫妻,阿姨我多问一嘴,你有没有啥能证明的啊?」

「我俩有结婚证,去民政局照过照片的,」男人扭头看了眼老太太,一时语塞,「但是没带在手头上。」

「那谁信啊……」

「这是瞎说的吧,没准真是人贩子——」

「单靠说是不能信,万一耽误了小姑娘一辈子咋整,要不咱报警吧!」

「你先放开她!」

绝处逢生,我话都说不利索,浑身不住地抖。

自称是我丈夫的男人还是不肯放开我,两相僵持也就不过几秒钟,他和泼辣女人身边的年轻男人突然出了声:

「朋友圈!哥你们结婚的时候不是发过朋友圈吗,」年轻男人手忙脚乱地抓起手机,「我现在就给你们找!」

图片很快被找到,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图片里那张结婚证,上面清晰地印着我的名字,照片竟然真的是我和眼前这个男人的合照!

人群哄地散开,绝望兜头而下,我不知道该怎么自救,周围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肯相信我。

「原来真是两口子……」

「我就说,人家谁把结婚证带身上,得亏有个照片,要不又是咱多管闲事。」

「这女的真有精神病吧,怎么还不记得自己结婚了呢?」

「拍短视频的吧?真是浪费别人时间。」

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

现在还有几个人没走,还在我们旁边扎堆站着。也有几个人回身去了菜摊,目光却几乎一直瞟着这边的热闹。

但不能再拖下去了,我知道马上就到上班时间和上学时间,到时候摊贩收摊,这里的年轻人基本都会赶时间离开,老年人也会回家送孩子,要真等到那个时候,一切就真完了。

我必须用什么办法留在这,绝不能就这样被他们带走。

他们人多又有车,我一个人的体力根本拼不过,所以不能尽力摆脱他们后逃跑。最好的办法应该就是有什么可以牵制他们,同时有人报警,我们就在众目睽睽下等警察到场。

身体一点点被拽着接近路边,我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拼命挣扎,只用绝望的眼神看着留在原地凑热闹的那四个人。

「等会儿啊小伙子——」一个大妈估计被我看得良心不忍,还是出口拦下了我们。

抓我的男人不耐地偏头,我猝然冲他扬起手里一直紧攥着的寻人启事,那一沓纸险些划进眼睛,趁着他后躲,我用力踹向他腿间,手腕拼命一挣!

所有人都没料到这个变故,我狠狠推了泼辣女人一把,飞快地向后跑。

他们要抓我上的那辆车后面,还有一辆 SUV。

我无暇顾及身后,只抓出包里的剪刀扑到车前,发狠地砸 SUV 主驾驶那侧的前风挡!

剪刀是钝剪刀,伤不了人,但能撞裂风挡玻璃。我被人贩子团伙扯开的时候,刚绕到主驾驶侧,砸了一半的左视镜。

「上次打人这次砸车,你又要我哥赔多少!」泼辣女人一巴掌扇在我脸上,我头偏到一旁,一侧耳朵霎时蒙蒙的。

「别打你嫂子!云云——」

两人演戏我听得不十分真切,我只知道这样做,一定能留在这里一段时间。

车主从马路对面大声喊骂着跑来,我却看到了希望,拼命在心里祈求他纠缠起来,最好报警。

「你有病吧!你凭什么砸我车!」

「不好意思大哥,我嫂子精神不好,我给你赔偿。」年轻男人难得有点慌,赶紧上前安抚车主。

「风挡和左视镜都砸坏了,你以为赔偿就能了了?我现在就报警,我让你们吃牢饭!」

车主和年轻男人还在吵闹,有几个看热闹的人看见这边有新情况又折回来,一个看着像大学生的男孩也跑过来凑过头去,应该是在和周围人打听情况,片刻就义愤填膺地拨号。

「这种事当然要报警啊!你们在这看热闹怎么不知道报警?哪怕有一点是人贩子的可能性也不能就这么让他们走啊!」

终于有人肯帮我报警了!

男孩动作很快,车主还在叫嚷,他已经打开免提,在对面的询问下清晰地说出了情况和地址。

我总算看到一丝光亮。

边上的人们有几个看见我砸车,开始怀疑人贩子的,听到大学生报了警,也就放下心地离开了。

摊贩早走得七七八八,买菜的人和看热闹的也散得差不多,整条街上已经没几个人。虽然听到警察说十五分钟就到,但看着逐渐空荡的市场,我还是心急如焚,时间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求求你留在这,警察来了再走行不行?」我痛苦哀求,生怕他们报完警就走。

自称是丈夫的男人还是不肯放开我,他和泼辣女人以我精神病发作为由,死死地控制住我。那个大学生想上前一步拽我,就被他们蛮横地拦着,还用「不检点」「想乱搞」为由羞辱他和我,大学生脸皮薄,只得退回去,紧捏着手机看向路口。

「姑娘别怕,阿姨也在这陪你,」刚刚叫住人贩子的大妈也拿出了手机,「姑娘,我再给你报一遍警!老头子,菜给你,你回去送贝贝上学,我今天非要看看,宁肯砸车都不跟他走,他到底是不是黑心肝的人贩子!」

车主、大学生和大妈都报了警,就算是真的家人也不敢在警察来之前强行拉我上车,我虽然还是被人贩子死死控制,身上、脸上都疼得要命,却终于能稍稍安心。

「来姑娘,你听听。」大妈拿着手机靠近我,「瞪什么眼睛,你俩非说这是自己家人不放手,我让她听听电话总行吧?我一个老太太,不可能当着你们的面把她抢走吧?」

两个控制我的人没了话,瞪着眼看我低头靠近听筒。

大妈一手拿着手机,伸着另一只胳膊拢我,手机里电话忙音不止。

我忽然觉得不对,还没等大喊出声,身上就一阵刺痛。我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意识拼命挣扎,身体却缓缓倒向自称是丈夫的男人,靠在了他怀里。

「你这小姑娘不是耍我呢吗!」大妈声音洪亮得整条街都能听见,「啊,我好心好意救你帮你报警,临了临了你说你俩是两口子!」

男人装着一副柔和稳重好丈夫的样子,半拽半揽地把我带到了车边,大妈一步一步跟紧,牢牢地挡在我身前,阻隔了所有人看我的视线。

我动都动不了,只能任由他们用看上去是我自己走的样子挪动我,心里又恨又悔,明明怨毒地瞪着大妈,眼皮却一点一点下遮。

「还烦上我了?你让我报警的时候怎么不嫌我烦?」大妈说得更来劲了,「现在跟你男人黏黏糊糊地要上车,干缺德事骗我们的时候寻思什么了!」

我被横放在车座上,人贩子团伙的人迅速上车归位,油门和车门同时作响。

远处零星几个看热闹的骂出了声,大概都是嫌我骗人同情耽误时间,还有人连着前几天「说人贩子,吵架报警发现是两口子」那件事一起骂在我头上,没有人看到,我动弹不得,眼里恨意滔天,却只能看着车门一点点闭合。

热浪一寸寸被隔绝,冷气啃噬肺腑,最后一丝日光里,我只绝望地留下一滴泪。

应该很快,我就会像砸在地面那滴泪一样,无声无息地蒸干消失。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支了起来,头靠在窗上,就像是旅途中睡着了一样。

心里悔意翻腾,我不住后悔今天为什么要去市场那里,又无比希望现在是个噩梦,只要醒来就什么都没有发生。千头万绪,我仅存的祈求藏在里面,一想就钻心地疼。

虽然没有监控,但那个大学生和被砸车的车主毕竟真的报了警。千万千万,要有人找到我。晚一点没关系,只要能让我活着!

我悄悄睁眼,注意到车里人员有些变化。

我身边多了一个同样被绑着的女人,应该是药劲没过,那女人烂肉一样地摊着,头顶在主驾驶椅背上,只露出半个煞白的下巴。

「醒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也知道无法再装下去。吃力地抬起头,喉头火燎一样疼,我却难以自抑地惊呼。

「看到我很惊讶?」男人从副驾驶探着头,故意模仿我的惊叫。

是那个大学生!那个拨了报警电话的大学生!

他明明拨了报警电话,开的还是免提,我甚至惊惧之下都听得清清楚楚……除非,一切都是假的,对面根本不是警察!

喉管刀割一样疼,我迟缓地思考,好像终于想清楚了一切。

大学生和大妈是他们的人,大学生出现在那里的目的就是「报警」,开着免提,让大家都知道他报了警。这种情况下,大概率没人会重复报警,大家见有人管了,都能放下心来,该走的走,就算不走,也会先入为主地相信报警人是好人。

大妈应该就是专门对付我这种不听话拼命想逃的女孩。危急时刻,最容易相信年长的同性,她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骗了围观的人,让他们在上班时间到了之后放心地离开;也骗了惧怕崩溃的我,然后作为最后一根稻草,借着由头接近,扎针让我失去意识。

原来刚刚拖着不肯走的不只是我,人贩子也在等着上班时间到来!

我终于明白,却已经迟了,只能寄希望于有人在现场看见了这辆车的车牌号,或者恰好拍到。

「季云是吧?我叫肖维,以后可以叫我维哥。你猜,」大学生笑得不怀好意,脸上紫色的胎记和面中那颗大痣跟着波动,「这辆车的车牌号是多少?」

我心里咯噔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猜不出来?我给你看看——」

肖维拿起什么东西,慢慢展开在我面前。

一张凸起和亮光细节都没有遗漏的、车牌大小的贴纸。

理智的弦就快迸裂,我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怎么了,不开心?」肖维脸上由晴转阴,「不喜欢这个牌号?没关系,一会儿再睡一觉,我们马上换车。」

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我绝望地偏过头,任由车窗透进的阳光灼痛眼睛。

好像……还没走太远,这附近我认识,距离市场应该是公交两站的路程,他们为什么在市里转圈,不是直奔目的地?

身边挤了一下,那个皮肤煞白的女人动了动。

「哟,你的小伙伴醒了。」

女人也一样发不出什么多余的声音,只缓缓抬起了头。但看她神情,好像并没见过肖维。

难道她不是用这种方式被绑来的?

那是不是意味着,肖维团伙一早就绑架了两个人!可他们这么频繁地多地作案,不怕被发现吗?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有没有可能,在场有人偷偷报了警!

想到这里,我心里难以控制地生出一点窃喜。万一呢,万一有人怕被报复,躲起来报了警呢。

「我刚才,看到,有个人,偷偷报警了。」嗓音嘶哑浑浊,我根本没法连成句说话,「你放了我,警察要来,我,说是误会,绝对不报案。」

「你是第一个没开口就问我要什么、可以给我很多钱、可以给我当牛做马的。说明你很清楚,我要的就是人。」肖维神情嘲弄,「但不知道你聪明还是蠢,居然劝我金盆洗手?」

「你们,一起绑了两个,就算是做戏,周围都是同伙。又怎么,能确保没人悄悄报警。」

只要有目击者报警,警察一问清楚他们的长相,就算耗时长,也一定能抓到他们。

肖维不置可否,根本没理我的问题。

「你知道吗季云?我,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

我强忍着惧怕,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东西,究竟是炫耀,还是恶鬼突然的感慨追忆。

「我考上大学那天,村里放了一上午鞭炮,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的,他们都希望我能出去干一番大事业,大家一起沾光。」

对上我疑惑的眼神,肖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知道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吗?」

肖维靠回椅背上,声音从副驾驶漫到后方,堵得我几乎窒息。

「我在告诉你,我也是大学生,你见识过的东西我早知道,你脑袋里那些弯弯绕绕我也想得到。所以,别妄想在我面前耍花招,不管是今天,还是以后。」

话落,肖维突然抬手,摘掉了脸上那颗痣!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看着他扭回来那张脸上,胎记一点点被擦掉,鼻梁上也取下了什么东西。

肖维把玩着手上用来伪装高鼻梁的东西,一手抬起来指了指。我目光下意识地跟着他的手,看进了后视镜。

正开车的男人就是自称我丈夫的那个人,刚刚抓我的手背上明明有一条蜿蜒凸起的长疤,可现在方向盘上那只手,从手背到小臂都完好无损!

司机突然抬眼,我心头一惊,下意识地挤进座椅靠背,耳后却感觉到一点热气。

后面居然还有人!

我醒来这么久,只有前面有声音,后面完全安静,连呼吸声都没有。

悄悄挣动的手蓦地停住,我不清楚后面的人看没看到,又或者是看到了多少。

「季云,你猜猜我是谁?还有你,」是那个泼辣女人的声音,她手指戳了戳我身边的女人,「药劲没完全过去,转头的力气总该有吧,来,二位回头看看,我是谁。」

我心跳如雷,却不知这伙人到底什么脾性,只能装作脖颈还僵硬,缓缓地转过头,尽力让自己面无表情。

可转过来那一刻,我根本没法面色如常,身边女人更是惊叫出声。

这个泼辣女人分明是个男人!

他只是声音像女人,现在除去身上那些误导性别的东西,明显能看出是个男人。褪去伪装的泼辣面具,他实际上是个眼神阴戾危险的干瘦男人。

原来是这样……原来从一开始,我和众人看到的都是假的,都是他们要我们看到的样子,说辞是最容易让人嫌弃受害人的,热心群众是不同年龄段的,但都是很容易煽动情绪的主心骨类型,甚至各种意外情况他们都算计好了!

难道那个车主大哥和 SUV 也是……

身旁女人迟钝地偏头看我,我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绝望的死气。

我没想过对着窗户求救。因为我很清楚,这扇玻璃看上去清晰透明,其实一定贴了反光膜,无论我怎么折腾,外面根本看不见。

而讨好他们、尽力让他们放松警惕也不现实。刚刚市场一出闹剧,人贩子应该很清楚我用尽所有办法求救、求生欲强烈,所以现在表现得认命或者屈服,他们根本不会相信,甚至可能反倒提高警惕。

况且,那个肖维真的很聪明,我怕糊弄不过他,反而给自己带来危险。

所以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静观其变,争取最后的自救机会。

但因为药的作用,我和身边女人都没办法保持长时间的精力,不一会就开始迷迷糊糊,身体发软,恍惚着睡了过去。

被踢清醒的时候,车子停在了一个加油站旁。

这个加油站我还算熟悉,之前学院组织活动,校车路过这里的时候司机正和辅导员侃大山,说这个加油站是个特别有钱的小老板开的,还说自己和他是好哥们。

我装作一副木讷的样子看向人贩子,浑浑噩噩地直起身,脑袋却疯狂运转。

那是不是意味着,如果能想办法接触到加油站老板,可以提那个司机,向他求救?熟人求救要更可信,成功概率也更高,我按下狂喜,心里琢磨最凝练的求救信息。

「哥,再往前开一段吧,咱几个抽根烟。」肖维拿出一包烟,三人掏了半天兜,才从司机外衣口袋里摸出个打火机。

抽完烟,车开回加油站附近,重新伪装好面容的司机和肖维先去了厕所。两人快回来的时候,干瘦男人已经扮成了泼辣女人,刚解开我身边女人的绑绳。

他用力拉扯我身边的女人,打火机从裤子后兜顺出来,摔进了座椅缝隙。

女人浑身乏力,被他半抱半搂着下了车。她上半身围了一条长丝巾,绑住的双手挡得严严实实。两人像情侣一样径直朝着厕所走去,这边肖维刚好拉开了副驾驶车门。

「哟,这么乖待在车里?没趁着他俩走,赶紧跑出去叫人报警?」

司机上了后座,一边给我解开脚上的绑绳,一边意有所指地阴阳怪气。我嚅动嘴唇,却最终也什么没说。

我当然只能待在车里。手脚绑得动都费劲,别说跑出去,就是想滚下车都不太可能。而且被打了药,我现在发出声音很困难,就算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根本喊不出声。

我保持沉默木然,任他摆弄,解脚上绳子都快速顺利,披丝巾的时候,司机忽然顿住了。

「拳头里是什么?」司机捏住绑我手的麻绳,「手打开!」

我屏住呼吸,生怕他听到我的心跳声,动作迟缓地张开了手掌。

手里什么都没有。

司机定定地看着我,我僵在原处,动也不敢动。

「什么都没有还握着拳,」他笑得狠戾,「怎么,恨我们?」

我依旧没应答,还是一副被他们刚刚说的那些话打击到的样子,魂不守舍地被扶进厕所。

我装着怯懦的样子走进了最后一个隔间,司机在看手机,没管我进的是哪一间,只催促我快点。

果然,这家加油站厕所最后一个隔间边缘不是瓷砖墙,而是半扇窗。

关上厕所门的那一刻,我缩作一团,浑身抖得厉害,动作却丝毫不敢慢。我紧咬着牙强迫自己止住发抖,摸出打火机,塞进了衣服里。

刚刚过来的路上我看到了加油站老板和两个员工,他们就在这扇窗附近。如果我现在从窗户跳出去,应该能赶在被发现之前求救成功。但如果求救对象是员工,他很可能会推说要请示老板,我不敢冒这个险。所以,我应该尽快跳出去向老板求救。

制造着窸窸窣窣的噪声,我手上暗暗发力,打开了窗户。

但这扇窗好像有点问题,窗扇和窗框间阻力不小,要想拽开到我能钻出去的程度,一定会发出声响。

我捏着窗扇,试着抬高它再拉开,或者先按回去再拉开,都不能顺利拽开。

「还没完?」

突然响起来的声音吓得我一激灵,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然后呛到了一样剧烈咳嗽,手上猛地用力,拽开了窗户!

司机已经有点不耐烦,他压低了声音警告我快点,我应着声,小心翼翼地扒着窗框,爬上了窗户。

警惕地听着厕所里的动静,我悄悄探出头去,看见了老板和两个员工的背影。幸运的是,老板离我这里更近一些,我一定能在被发现之前交代清楚。运气好的话,报警电话都能打完。

正打算蹬着窗框跳出去的那一刻,我忽然心里一沉。来不及细想,我捏紧窗框,沉身跳回了厕所隔间,用最轻的力度飞快关上了窗!

几乎同时,我头上的位置,上方隔间隔板和厕所门板相交的那个位置,探进来一个手机摄像头!

「嗬。」

手机摄像头缩回去后,门外的司机就只发出了一点莫名的声音,我已经吓得分辨不出他的情绪。

回去的路上,司机依旧一声不吭,拉开车门,用身体挡在我身前,刚狠狠地把我掼到了座椅上,肖维突然在前排坐直,朝司机摆了摆手。

「那娘们跑了。」

声音很轻的五个字,在我耳里炸雷一样响。我惊得下意识地想抬头,理智却死死地控制住自己,只垂着头当没听见。

车门砰地紧闭,我紧绷的神经终于勉强松弛。

肖维和司机都去追那个女人了,但其实不用等他们回来,我现在就能大概猜到她的下场。

她根本跑不出去。

刚刚蹬着窗户框的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所以才赶紧恢复原样没跳出去。

他们团伙三个人是乔装了不假,或许还在我迷糊的时候重新贴上了假车牌,加上这条路已经快要出城,偏僻也没什么人,周围基本没有什么摄像头监控器之类的东西,确实看上去不需要他们警惕。

但加油站有监控。

就算他们计划缜密,不露真面目,带我们去厕所的路上也表现得亲昵,一切都滴水不漏,但依然会在监控器里留痕。

一旦有了痕迹,再悄无声息的绑架也有被定位成功的可能性。他们不该这么大意,况且那个肖维那么聪明,不可能想不到。

上厕所完全可以再往前开,出城找个没人的地方,或者让我们忍着,一直到目的地。

除非……加油站的监控不会起到任何作用,或者说,加油站里的人,本来也是他们的人!

可我依旧想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试探我和那个女人?看看我们会不会趁着上厕所跑掉?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车门被猛地拽开,我吓得一抖。

那个女人已经虚弱得意识不清,被当成麻袋一样摔了过来,血腥味扑了我满头满脸。

「直接弄死得了。」

「不行,这个长得不错,村长之前就说要了……」

两人关上车门去前面,干瘦男人爬到后排开了窗户,一边低骂着血腥味太大。

我后背全是冷汗,却悄悄放松了些。

他们还没发现打火机不见了。

我之前冒险藏起打火机,一是因为打火机性质特殊,必要的时候应该可以自保。二是因为他们三个就一支打火机,如果不见了,这么大的烟瘾,他们一定会重新去买一个。

而从这条路出城,前面就只有一个很简陋的食杂店,那是我计划着要逃走的地方。

但我一直害怕他们发现打火机不见后怀疑我,更害怕他们搜身。我怕事情不能顺利进行,还没到食杂店就暴露。

好在他们刚刚出去追人,这一场闹腾下来,就算是找不到打火机,也应该会认为是在跑的路上丢了。而且现在听前排聊天的意思,他们路上不会动我们,我们这些人,都要等着村长家「拆封」。

果然,开上路不到几分钟,司机烟瘾又犯了。考虑到干瘦男人嫌烟味呛人,他们也就没在车内抽。司机烦躁地捶了下方向盘,骂着说出了城就找个地方抽一根。

肖维手伸进口袋摸索,我忽然满头大汗地抬起头,声音讷讷。

「能不能……让我再去一次卫生间?我肚子疼……」

话还没说齐整,干瘦男人就在脑后扇了我一巴掌。

「忍着!当自己是金贵玩意儿呢,事儿这么多!」

肖维没理会我,他发现打火机不见了。

三人因为在加油站丢了打火机而叫骂出声的时候,那家破旧的食杂店刚刚出现在前风挡的视野里,而我靠着窗,一副疼到说不出话的样子。

被干瘦男人扶下车时,我手脚发软,直接靠进了他怀里。

司机径直进了食杂店买打火机,干瘦男人拖着我走向旁边的公厕,两只眼睛恨不得黏我身上。

进了公厕,我快速挪开一个坑位后面的板子砖头,从后面钻了出去。

坐校车经过加油站那次活动,我陪朋友来过这个公厕,意外得知这里有个后门。虽然不够隐蔽,但对于没来过的人来说,至少要找一阵才知道我去了哪。

墙外是一片没人管的空地,野草已经疯长到大半个人高了。我没直接挤进草地里往回跑,而是绕到公厕侧墙,猫着腰,反而往人贩子那辆车行进路线的方向跑。

前方十几米远是几棵稀稀拉拉的树,中间是一些只能一人容身的封闭木头亭子。这些亭子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相互间距离不规律,但明显早就荒废了,不知多久的日晒雨淋,亭身现在已经木色斑驳,好多部位发了霉。大半人高的野草把周围包得严严实实,我快速藏到其中一个木头亭子后面,用手扯住身周的草,让它们不再摇晃。

几乎是刚藏好,公厕方向就传来暴怒的喊声。我心一紧,默默计算着时间,然后拾起地上的几个砖块,用力朝公厕后的草丛扔去。

公厕前是人贩子车即将要开往的荒凉地带,公厕后是可以重回市区、通往繁华地带的必经之路。我猜,男人第一反应肯定是公厕后的路,他应该会下意识地认为我一旦有幸出逃,会径直向着繁华地带跑,并尽可能地寻求帮助。

很快,公厕后面的洞被破开,男人果然回头看向公厕后,因为被我砸了石头,那里野草无风自动,但男人不知道,他啐骂一声,随即朝着颤动幅度不小的野草堆跑去。

我攥紧手里的打火机,紧紧盯着越跑越远的干瘦男人,可他没跑几步,却突然折返,朝着我的方向跑过来!

眼睁睁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我大气也不敢出,神经紧绷,却动也不能动。

这个距离,只要稍动一下,晃动的草就会即刻出卖我。

干瘦男人在我旁边的小木头亭子停住。他喘着粗气,啐了一口,猛地拽开了木亭子的门!

一扇扇木头门被扯得嘎吱响,男人每拽一扇门,力道和气性就高涨一倍,有一扇被蛀得厉害的门甚至直接被扯了下来。

拽了几扇我前面的门之后,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把扯下的门板一甩,探头去看木亭子后面!

再过几个门,他就会发现我。到时我就只能任由他摆布地被绑架、被拐卖。

我从木头缝隙里死死地盯住他,手掌下移靠近草茎,拇指一点点蹭到打火机按钮上。

男人靠近的每一步都像是催命鼓,缝隙里能看到的人影越来越大,一开始还能看到腿的轮廓,现在我只能看到牛仔裤的一点褶皱,他越来越近。眼前一片金星,我下意识地身子后躲,正听见「啪」的一声!

「哟,这木头挺抗打啊,」男人的声音凑得更近了,「里面有没有人?」

我满脸是泪,发狠地要按下打火机按钮,忽然一阵手机铃声蓦地迸开。

「他妈的,谁啊,」声音稍远了一点,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什么玩意?村长催了?妈的,那娘们我还没抓着呢,再等等!」

我心里疯狂祈祷,求他们态度再坚决一点,差一点点我就可以逃出去了!

「这么着急?出啥事了?

「……行,你们非要回去是吧,那这娘们要真跑回去报警,咱们村就一起吃瓜落!」

砰的一声响,木头屑扑了我满脸。缝隙里人影渐远,脚步声怒气冲冲,却一点点变小。

他走了!

我不敢立刻出来,继续僵着身子蹲在原地。

没过多长时间,我竟然真的看见了那辆车从离我不远处的路上呼啸而过。草丛树木围拢着我,把我和他们急速隔远,几乎是片刻,车子就只剩下一点残影。

我逃出来了!

眩晕感还在,眼前花影一片。我低头看着地上,粗壮的野草被踩断两簇,裤脚沾满了绿色汁液,陷进湿泥和小水洼里的鞋子脏乱不堪,实实在在的地面却给了我极大的真实感。

我心知现在并不完全安全,或许什么时候,人贩子的车还会开回来。我不能继续耽搁下去,应该赶紧朝着繁华区域跑回去,找到最近的派出所报警。但不能走公路,那样目标太明显,还是应该继续在草丛里向前走。

心有余悸的慌张和后怕一股脑地泛了上来,之前过度紧张维持一个姿势,双腿现在酸软发麻,没办法立即跑动,我索性直接坐在了地上,抬脚离开了水洼污泥。我揉着腿,想尽快挺过这股酥麻的感觉,一边盯着小水洼,脑子里反复过着接下来的计划。

这小水洼……明明我已经把脚拿开,里面的水为什么还在晃动?就好像身后高处,有水流正在一点点汇入这里……

周遭好像一下子静了,我浑身冰凉,才发觉身后有一道很轻的呼吸声。

来不及多想,身体先一步动作,我猛地朝前扑,手脚并用地半爬半跑。

还没缓好的双腿颤颤巍巍险些跪下,身后皮带扣清脆的声音敲打我后脑,我却片刻不敢停留,杂乱慌张地朝前奔,甚至连头都不敢回。

可还没跑出多远,我就看到前面两个男人拦路,其中一个竟然是干瘦男人!

他不是已经跟车走了吗?

两个男人朝我围过来,身后还有人在追,我心一横,迅速矮身凑近草丛,按下打火机按钮。可一切并没有遂愿,打火机根本没有反应。

它竟然没有出火!

不远处的男人嗤笑一声,我心凉了半截,仍然不愿放弃最后的逃命机会。

但一切都是徒劳的,即便突然朝侧面跑,即便拼命想躲开前面两个男人,我依旧没能成功。

再次被抓住那一刻,我忽然想明白了之前一直觉得不对的原因。

无论是加油站公厕还是荒路公厕,人贩子都完全不必在门外守着。他们这种人不可能讲礼貌,因为男女有别就停在外面。反而为了省力气和放心,他们其实应该让我们片刻都不离开视野范围。所以这次和上次一样,都是试探!

「我就说她会往木亭子后面躲吧,给钱吧老范。」

听见声音,我猛地转头,看到了身后的人。

是肖维。

「可真是个聪明人,都跑到这来了。只可惜啊,就差一点点。如果刚才不是我站在你身后,你肯定就能逃出去了。」

看到我在看他,肖维脸上表情惋惜遗憾,语气似真似假,眼神里却是藏不住的玩味和得意。

「挺有意思的妹妹,要不是我们还在等人,都没时间陪你玩。

「行了,刚才那种感觉刺激吧?玩完了,该长点教训了。」

我再一次被制住,却不敢再像第一次被绑架时那样苦苦挣扎,而是满脸惊恐后悔,哭得泪眼蒙眬。我咽下所有的恨和憎恶,表现出一副吓破了胆的样子,迫使自己示弱,试图让他们相信我已经心灰意冷,不会再逃。

但肖维不是干瘦男人,他没那么好骗。又或许,就算我真心后悔,真的永远不会再生出逃跑的心思,他也不会放过逃跑失败的我。

我被他们堵住嘴,拉回了刚刚的树林里。

「别怕,做错了事,还是要受点小教训的。来季云,放轻松——」

柳条一鞭一鞭抽在我腿上时,我才知道肖维口中的「长点教训」是什么意思。不过几鞭下来,我已经疼得快要昏死过去。柳条烙铁一样剐灼着我的神经,再抡起时,皮肉都随着柳条被撕扯开来。

意识混沌时,我好像听到他们笑着说了什么。

「可怜哈。」

「这个聪明,知道留两手打算,这么多年也没几个知道藏好打火机让咱下车再买一个的,都是立马拿出来说要烧车。得亏小维让咱扔下打火机试试她,这要是直接带进村,可不好管。」

「哎哟,小姑娘聪明归聪明,还是吃亏在懂的少上了,咱仨大烟鬼,咋可能仨人掏兜,就摸出一个打火机来?」

「哈哈哈哈……」

「可得防着,告诉村长一声。这么多年没见着个这么机灵的,要不是肖维事前跟咱比方各种情况,这丫头半路跑了都有可能。」

半晕半醒间,手机铃声响起,惩罚终于停下。我身上每一寸都滚烫的疼,呼吸里都是血腥味,却强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

被拖到路边,我才知道刚才肖维说的「等车」是怎么回事。

他们好像又换了一辆车。

「你自己也试过了,给你机会逃,你也根本逃不出去。」肖维把我按在车座上,手指顺势压住我鲜血淋漓的大腿,狠狠地用力碾压,「所以还是省省力气,别再跟我耍心思。

「刚刚呢,我用你的手机,给你父母亲人、朋友老师都发了消息。接下来的一两周,甚至是接下来的一年,我都会帮你回复他们的。

「不过现在……你应该很盼着你的男朋友来救你吧?噢对,或许应该叫『未婚夫』——不用担心,我刚刚和他发过微信,还帮你找了张相册里没发过的自拍发过去。」

这句话成了最后一根稻草,我看着手机屏幕上确实很像我口气的撒娇,和那张之前拍好存在相册里的照片,终于万念俱灰。

脖颈又一点刺痛,我不甘心地瞪着眼,神志却还是一点点涣散。

我是被男人亢奋的聊天声吵醒的。

眼皮沉重麻木,听着哪里的说话声,意识逐渐清醒过来,我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噩梦。

那边的吵闹声还在继续,好像是视频电话——「就这个刚睁眼睛的!谁都别跟老子抢!真他妈好看!」

我迟滞地闭了闭眼,喉咙灼痛难受,异物感明显。衣服硬板一样黏在身上,浑身发胀地疼。

「爸,那就把这个给三叔,我要边上那个!」

边上那个……这辆车上还有别的受害者吗?

吵闹声被忽地掐断,我吃力地转过头,竟然真的看到两个女孩。

那两个女孩双眼紧闭,面颊苍白,连指肚都瘪了进去,面上、身上都透着不正常的死气。

也就是说,他们开走了一辆车,车上载着加油站里试图逃跑的那个煞白女人,或许还会半路上再放进去几个受害者。

而我被转移,和这两个死气沉沉的女孩同乘,看她们的样子,似乎不是今天被拐的,更像是饿了好几天、被囚禁不知多久后才开始往目的地转移的。

不当天转移、中途换车,这意味着被发现的概率更低,我们获救的可能性……更低。

这个肖维真的很谨慎,也很狡猾。

「看啥呢小美女?你也想饿几天再走?」

前排主驾驶冷不防出声,我浑身一抖,看向了后视镜。

竟然是被我划了车的那个 SUV 司机!他们果然都是一伙的!

身心剧痛的人,脸上木僵难动,连震惊都迟缓。司机许是没在我脸上看出些什么惊悚意外的神色,没能如愿找到乐子,有些不满,重重哼了一声。

我呆呆地看了后视镜半晌,拼命挤出满眼的泪。

「完了……全完了,」我低声喃喃,正好是前排能听到的程度,「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这应该是能让他们放心的样子。

我不敢过度示弱,也不敢一张嘴就是「求求你放了我吧」——虽然知道他们不可能放了我,但受了多重打击、试图逃跑失败后,连他们都觉得聪明坚强的我突然就表现得六神无主,怕得不得了,好像也不现实。

我怕肖维怀疑我。

闻言,肖维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余光里那双眼的神色,我分辨不出是将信将疑还是根本不信。

后面的路上我时晕时醒,几个人贩子都没再说些什么,我也点到为止地保持沉默,整个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很清楚,短时间我一定逃不出去了,现在应该做的,就是适当地示弱并忍耐,尽可能地让他们相信我已经饱受打击,从而放松对我的警惕和防备。

来日方长,我只要活着,不可能没有办法。

我不信我逃不出去。

可无论多坚定的内心,多无畏的胆气,在面对真正到来的绝境时,都会畏缩。更何况,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所以即使心里一遍一遍地说服自己接受这一切,尽可能地表现得顺从,可真的到了目的地那一刻,我还是怕得浑身冰凉,腿肚颤抖抽筋。

目的地是个普通的村庄,看着不算小。车进了村子后,我以为遍地都会只是男人,但奇怪的是,车两旁的道路上都有女人,不是零星几个,而是几乎开几米就能看到一个。

我们绝望畏惧的目光被反光膜拦住,可那些女人漠然的神色我却看得清清楚楚,她们甚至没有看向车里。

不是提防街上男人和车里司机的那种刻意回避,而是一种类似于事不关己的漠视。

是……已经被驯化了吗?已经忘记自己是被拐卖来的,认命地生活在这里,连看到刚刚被拐进来的女人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了吗?那我有一天会不会也变成这副样子?

几个半大孩子围拢过来,跟着车跑,脏兮兮的脸都贴紧了车窗,玻璃上涎液和着泥手印甩向面前,我绝望地闭了闭眼。

我和车上两个女孩一起被送到了村长家。那里有之前那辆车上的女人,和其他我没见过的女孩。

每个人眼里都是滔天恨意,可每个人都无能为力。

我们就那样在村长家的床边,被圈养了不知道几天。

这几天我们几乎水米未进,甚至眼都没合上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揪上床,被要求「服侍」村长,还有他儿子。

村长是个五十来岁的猥琐老头,因为年纪大了,尤其爱折磨女人。他儿子三十出头,壮得像头牛一样,看见合口味的就亢奋得像只畜生。

轮到我的时候,村长兴奋得直喘。

「长得真俊呐,你就是肖维说的那个,在什么什么典礼上跳舞的大学生?来,给我跳一个!

「你那男朋友还真是舍不得你——挺好,我先替他用了。」

之前因为肖维说的「惩罚」,我被打得浑身浸着血,身上的衣裤被濡湿,早和皮肉紧贴黏连。他们明明白白地看见了,却依然狠狠撕下发硬的衣料,连带着我的皮。

我赤着脚在冰凉的地面上转圈,鲜血扑了满地。

他们提出任何要求,我都一言不发地顺从。不只我,屋子里的女人没有谁敢反抗。因为稍有反抗的人,就会挨一顿皮带。有个刚烈的姑娘,不愿被这两个畜生侮辱,狠命咬住了村长儿子的耳朵,结果被踩断了双手。

窗户黑了又亮,亮了再黑。床单上开出一朵朵血花,床下的女人们日渐枯萎。

门开的那天,我在其他几个人眼里已经找不到恨意。

还没适应刺眼的阳光,我们几个又被踢进了村长家的草棚子。

听村长和村长儿子这几天聊天的意思,我知道这是要我们等着,接下来村里的男人会一起来村长家,进棚子选自己看中了的女人,领回家去做老婆。

这几日我虽曲意逢迎,却也时刻留意村长和他儿子说的话,早为自己做好了打算。

我决定要让村长的二弟把我带走。

这个村子并不小,村民们住得还比较分散,如果跟了其他人,或许会住到偏僻的地方去。只有跟他两个弟弟之一,我才能留在村中心,有更多可能接近村长家,说不定时间长了获得信任后,我能想出求救的办法。

从村长和他儿子说的话里,我大概能判断出他两个弟弟的性格。二弟叫罗大明,是个老实敦厚的人;三弟罗大龙,就是那个视频电话里车还没到就开始垂涎我样貌的人,是个风流成性的畜生。所以只有跟了二弟,日子应该才会相对好过一些。

况且,几天的时间,村长和儿子对我还算满意,我甚至能看出来,村长似乎有点舍不得把我放到草棚里。有了这初步的信任,加上三弟对我的求而不得,我或许能用我这张脸,做些什么事出来。

事情发展也正和我想的一样,村长三弟果然是最先冲进来的。但再想选我,也要根据尊卑长幼来——他们这个村子特别保守迷信,所以虽然我忐忑紧张,生怕三弟大闹强行带走我,但最终结果还是二弟带着我走。

三弟也确实不依,脸红脖子粗地要人,只因我蜷在一边,偷偷抬头,楚楚可怜地看了他一眼。

「行了行了,你那屋又不是没娘们,」村长出来打圆场,「你等你二哥一晚上,他乐意了你插门闩不就完事了。」

我没在意村长怎么哄老三,也因为被领走的早,没能看见其他女孩被谁领走。去老二家的路上,我被蒙住眼睛,跌跌撞撞前行时,我脑子里都是该如何使「美人计」。

这个村子里,事事村长做主,但涉及拐卖流程和处理驯化被拐卖的女人方面,其实都是肖维在策划。肖维这个人,狠辣缜密,想事情又很周全。之前被拐卖路上我已经见识到他的本事,那个时候尚且是在我还算熟悉的地方,我都没有一点逃出去的可能。如今进了他们的地盘,我没有任何优势或者底牌,能用之一搏的,好像只剩下这张脸。

罗大明既然觉得我漂亮,我就做个听话的花瓶。尽力讨好他一段时间后,让他对我产生感情,我再借着老大、老三那点蠢蠢欲动的心思,让他们内讧。

只是我没想到,罗大明根本不是他哥哥口中的老实弟弟。进了家门,还没取下眼上的布条,我先被他抡着东西揍了一顿。

等到他打累了停下时,我早已经神志恍惚,什么观察细节,什么继续想对策图谋长远,我根本就做不到,甚至连恨意和基本的理智都聚不起来,脑子里好像一团棉絮,恐惧和疼痛是我唯一能感知到的东西。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罗大明从床上扔下来,他一步一踹,把我踢进了牛棚里。

我也终于明白他领我回来的真正原因。

并不是他看上了我,他只是要抢弟弟看中的东西。

罗大明这个人,出去装得老实本分,可实际上有很强的嫉妒心。可能是因为生长经历,上有哥哥下有弟弟的他在家里并不受重视,加上小时候父母过于宠爱老三,多年以来不平衡的生活已经扭曲了他的内心,让他变得自卑又暴躁。

长大之后,大哥当了村长,在村子里说一不二。他本本分分地种地务农,生活却依旧拮据。老三一无是处,却靠着大哥和一些歪头脑,比他家条件更好。甚至,老三家还生了个儿子。

孩童时心里记下的不公,长大后不如人的不甘,种种心中的不忿都让他更加变态,他逐渐就对抢弟弟东西这件事情有独钟。

但因为成长经历,他很善于伪装,为了满足自己心里歪曲的欲望,他在抢东西前,都会拿自己身份出来压着弟弟。

就像刚才,他明知道弟弟早就看上我了,但村长按着长幼问到他的时候,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要了我。呛了弟弟的畅快,和常年积累的怒气,都成了发泄在我身上的殴打。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是在鞭打里挨过的。

等到他终于不折磨我的时候,都已经是秋天了。

我每天缩在牛棚和猪圈中间,吃的是罗大明按心情扔过来的饭食,睡的是处处恶臭的草棚子,忍饥挨冻的每一秒钟,我都在企盼。

不是盼自己有朝一日能逃出去,我只盼他不要再打我。

兴许是我拼命忍耐装出的乖顺样子取悦了他,或者是每天在屋里我刻意讨好恭维他的话起了效果,终于有一天,他不仅不再磋磨我,还给了我一套像样衣服,允许我上桌吃饭,用后院的洗澡棚子清洗。

身上伤口都结了痂,我每天和猪牛争食,勉强没有营养不良,洗过澡后照一照镜子,还算是好看的。

罗大明显然对此也是满意的,他打了个电话,要我去里屋候着。

一窗之隔,罗大明稍稍侧头就能看到我的动作。他现在只是习惯了我的存在,和信任差得很远,我不敢乱动东西,甚至四处打量都不敢。我只是局促地坐在床上,飞快地观察这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电话声结束有一段时间了,罗大明还没进来。

我绞着衣角,偷偷抬眼看窗户,大门正好嘎吱一声,我赶紧垂下眼。

可进来的不是罗大明,竟然是老三!

罗大明不知去向,我拼命挣扎叫喊,可看着老三完全没有一点慌乱的神色,想起罗大明在外面打的电话,我不可置信地想到了什么。

「接着叫唤啊,你别说,长得是美,不怪我二哥藏,那个叫什么,啊,金屋藏娇——金屋藏娇了一个多月。」

喉咙灼热,眼泪浸得我脸上湿痒,我没再言语。

老三狰狞的脸不断起伏,他喘着粗气,得意洋洋地告诉我,这是他们村女的都要过插门闩这一关,只是罗大明太宠我,所以我一个多月后才「享受」到。

插门闩。

每个女的都要「享受」。

我被动地接受这些内容,说服自己把所有的感受和情绪理智都放在老三话里的内容和我心里的筹划上。

罗大明选我那天,当时村长出来劝阻老三,说等罗大明玩够了,他可以「插门闩」。因为回家后的殴打太猝不及防,我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没想到这个一晃而过听过又忘记的词,原来是他们村的传统。

他们村被拐来的女人,被谁选中就是谁家的老婆。但选人时候难免有不同意见,为了防止冲突,村里定了一条规矩:

如果别人看中了这家老婆,可以提前打商量,这个人就可以趁家里主人不在的时候进去,把门闩插好,家里主人和其他有想法的人在门外就能看见,这样就能避免被坏了好事。看见门闩插着,没人会敲门或者进来。

插门闩的人只需要在走的时候,抽开门闩之后,在门闩缝里塞上事先说好的钱就行。

当然,也可以一时兴起,发现家主人不在直接进来插上门闩,不过如果用这种方式,价钱就完全由家主人定,至少是两到三倍的价钱。

因为有这个习俗,这个村子里每家每户都习惯平常就归拢好重要财物,所以也不会涉及什么顺手牵羊的事件,还确保了「公平」。

我拼命屏蔽着所有气息感受,想起了罗大明家的门闩。怪不得比我以前见过的农村门闩都长,原来是要人在门外就能看见。

见我死尸一样,老三来了气。他揪住我的头发,恶狠狠地要我比一比他和二哥。

我迟缓地听懂他的话,忍着皮肉痛苦,挑衅地答了罗大明的名字。

一瞬间痛楚加剧,我几乎呼吸不了。老三疯了一样折磨我,我却强忍着冷笑。

我是故意的。

罗大明把我圈在家里根本不是什么宠我,他一定是让他弟弟想到吃不到,一天一天,他那点心思就越来越畅快。住在他屋檐下,我当然要帮他一把。

而且,既然他们村子有这个恶心的传统,我之前想的整个计划就行不通。反正皮肉痛苦免不了,不如趁此机会激起老三的征服欲,再用他的反应,向罗大明表忠心。时间一长,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接下来的所有痛苦里,我梗着脖子,拼命地、不停地说罗大明的好话。

等老三终于摔门而去的时候,我早已经遍体鳞伤。

不过不要紧,罗大明这么在意这些,一定不会像其他插门闩的屋主那样逛得远远的,他或许不会第一时间露面,但一定就在这附近看着自家门。

所以刚刚他也一定会看到,老三怒气冲冲地踹门而出。一个被拐来的女人,如果不听话不愿意跟他,打一顿教训就是,怎么会发那么大的火?除非,是有什么不尽兴的原因,让他没办法弄死二哥媳妇,又一点也不痛快。

果然,罗大明再回来的时候喜气洋洋,我乖顺地回了猪圈和牛棚中间那个缝隙,他却大发慈悲地叫我上桌吃饭,想来是猜到之前里面发生了什么。

不仅如此,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刷好碗的我还被允许上床睡觉。

我知道这件事急不得,所以我用了充分的耐心,每天都在劝说自己接受那些屈辱和绝望,然后一点点地调整态度转变的节奏,吸引老三,对时不时来罗大明家插门闩的村长也不动声色地逢迎。同时,每天每夜讨好罗大明。

等到罗大明习惯我的存在,开始信任我的时候,冬天都过去了。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大半年,我都没能跨出罗大明家大门一步。

这大半年,村长来得次数不多,我没什么把握。但我看得出,老三看我的目光逐渐炙热,和罗大明之间的不满也呼之欲出。而罗大明,对我逐渐信任,他现在打电话都不会赶我出屋了。

我不知道还要多久罗大明才肯让我像来时看到的女人们那样出门自由行走,但我知道就算能出门,我也不敢动逃跑的念头。

且不说这里离我被拐的城市有多远,就单单说逃出这个村子,都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我有天被准许出门,绕着村子走一万圈,我都没把握在所有人注意不到的时候顺利出村。更何况,外面山路连绵,没有足够的食物器具,我根本走不出那一条条不认识的路。想要逃走最大的可能后果,就是还没出村子,就被村子里其他帮凶捉住,然后被弄死。

逃跑根本不现实,最好的求助办法就是找机会拿到罗大明的手机,然后报警。

我日复一日地忍耐观察,终于在一个罗大明喝醉的夜里等到了机会。

他肉泥一样地蹭进屋,倒头栽在床上骂骂咧咧,不多时就鼾声震天,睡梦间隙都不停拍打磨牙。

我拿着毛巾在一边「照顾」他,反复确认他睡熟之后,我用力眨眼,清理干净那些恐惧激发的应激性眼泪,悄悄靠近他身边的床头柜。

那里放着他的手机。

我大气都不敢喘,一点一点挪动脚下,生怕自己发出什么突兀的声响。

摸到他手机那一刻,我眼前白花花一片,几乎不能呼吸。

手机密码我是知道的,六位数,他大多数都用手势解锁,为数不多的几次密码解锁也都注意背对我,但我的目光悄悄藏匿在镜子里,看清了所有数字。

耳侧鼾声阵阵,我留神注意罗大明的状态,一边快速解锁屏幕。

我没敢拿起手机,只探手伸向床头柜,点开短信 APP,输入了这么长时间我每天都在反复记忆的、最简练精确的求救文字。

手指飞快游走在键盘上,我已经尽力做到最快了,可罗大明的破手机总是卡顿,断断续续地输入内容后,收件人的十一位号码上又开始卡住,我急得满头汗。

为了防止错误返工,我只能跟着手机的速度,一键一键输入数字,眼看着只剩下四位数字,我等着按数字,眼睛盯在发送键的位置上,突然听到一声惨叫!

呼噜声瞬间被打断,我没办法离开床头柜,罗大明翻过来身时,我只来得及清理运行 APP 后熄屏。

手里全是汗,我心脏突突地跳,正对上他睁开的双眼。

他……醉没醉?

「大明哥,你喝多了,我给你倒了杯水,」我强压颤抖,递了左手一直攥着的水过去,「喝一口吧,要不胃该难受了。」

又一声惨叫炸开,我被吓得一哆嗦,水洒了一手。

罗大明一言不发,就只盯着我看。

死一般的寂静在我们之间散开,我既不敢跟他对视,也不敢完全用怯懦的样子低头,只能就这么僵持。屋外,一声声凄厉的求饶成了背景音。

「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求求你——」

「我打死你!真以为自己是老子老婆了?看你长得不错给你好脸了,你真把自己当人看了?还搁这儿使什么美人计,我呸!」

「敢挑拨我们兄弟关系,弟媳妇——我这么叫你一句,你太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送上门的东西我不要白不要,你上哪寻思出我被你勾得五迷三道了?」

「我错了,你们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一声声哭嚎混着叫骂扑面而来,外面那三人好像就在昭示我的结局一样,心思被戳中的心虚和日日夜夜期盼破灭的绝望几乎要击溃我的神经。

「你知道外头在干啥吗?」

罗大明突然出声,我心里一紧,含混应了声。

「老葛家媳妇,恨他,趁插门闩时候勾引老葛的大哥,寻思能让两人为她打个你死我活呢,」他没在意我的畏缩,声音里带着一点奇异的怪笑,「都是一块堆长起来的,再不济也就是几百块钱几千块钱的事,谁能真为了个娘们急赤白脸呢。你说,咋就有那么多人掂量不明白自个儿分量?」

「大明哥,我能掂量清楚自个儿!我……我跟她不一样,我不会动歪心思!」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哆嗦得停不住。

罗大明果然满意我这个反应,他栽歪着要支起身子,我伸手欲扶,却触电一样缩手,畏怯地跪了回去。

「还得是肖维啊。」罗大明感慨,「肖维就说你们心里头憋着坏,我们哥几个还不信——几个外乡来的小娘们,人生地不熟的,能翻起啥浪来?

「没想到还真敢,头年那茬娘们,天天惦记跑。独眼龙你知道吧,上回来咱家那个,他那眼睛就是被他娘们捅瞎的——搁手指头,多狠。

「诶,你说招不招笑,自己出不去,愣要捅瞎人家一只眼珠子,她图啥呢。

「打那以后啊,我们哥几个都信肖维了。来了人,先打一阵子,驯一驯。肖维说得适当地给点甜头,你们才能现原形。诶,我们就稍微宠一宠你们,给点饭吃、给点笑脸。

「这甜头一来,好些人就琢磨着什么美人计了。肖维就说等等,等看够了戏,我们就挑个娘们冒头想整事的时候,告诉她,告诉她都是骗你的,陪你演戏呢哈哈哈哈哈哈——先头那些使美人计的,都在老贺家旁边埋着呢。」

又是肖维!

又是他出的主意!

「知道我为啥跟你讲这些个吗?」罗大明凑近,别人觉得憨厚的脸上此刻满是算计和类似胜券在握的不屑,「你跑不了。你咋折腾都跑不了。我劝你一句,别跟那些娘们似的面上一套心里一套,不听就得死啊。」

我哀哀地求饶又表忠心,心里恨极了他们每一个人。这么长时间,我每天忍耐逢迎,希望却不断生根发芽。可就在最后一步,我才知道我的所有期冀那不过是刽子手的笑料,可即便这样,我还是无能为力。我能做的,好像只有庆幸自己没被发现。

罗大明聊天似的说完这些话,踏着一声声清脆的磕头声出了门。凉风一拥而入,地上一圈血烫得我双目赤红。

门闩声嘎吱作响,劫后余生的虚脱一拥而上,满屋子的酒味和熟食味捂住口鼻,我那一刻才觉得,无论是屏息还是喘气,我都脱离不开这股怪味。这样日复一日,它们就会浸入我的每一根骨头。

我蜷在地上,一根一根紧攥手指。

那天之后,我就认命了。不再想着逃跑,不再想着报复。心灰意冷的状态太好辨认,罗大明当然能明显感觉到。他很是满意,所以没过多久,我就被准许出门干活了。

他们这个村子,除了下地耕种,还要上山干活。但无论在哪里,我们这些被拐来的女人都没有自由活动范围,甚至私底下说话都不太可能,因为到哪里干活,都会有人专门负责盯着我们,这些监视的人,就是我来的那天看到的那些,走在街上的、已经被驯化的女人。

特别是上山,好几个女人会围住我们这些新来的,只让我们在干活的范围内活动,全程都有她们紧紧盯着。别说是推这些被驯化的女人下去,就算是谁想自己跳下去,都做不到。

有天干完活回来,我站在罗大明家门口撕手上的茧子,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人——

是个高大的男人。其实模样我看不清,但看见他的那一刻我就是觉得不太对,他的气质和穿着,好像都不是这个村里的人会有的。

最奇怪的是,他好像是个好人。

我躲在门后看他,隐约地看见他塞了什么给一个女人。天刚擦黑,男人像棵笔直的树,女人反而小心翼翼做贼一样,两人很快就分道扬镳。

一开始,我以为那男人是女人的姘头,只是觉得这里还能有「真情」,实在是可笑。后来干活的时候,偷听监视我们的那几个女人小声嘀咕,我才知道那男人是外乡人,因为迷路暂住这里。

我心头微动,加快了手上动作。

他可能不只是外乡人。

这些天我活动范围扩大,曾远远地看到过他几次,都是在很隐蔽的地方,不过每一次见的都是不一样的女人。

那些女人都有个共性,她们每天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我却能在她们眼睛里捕捉到一点细微的、尽力藏住的光亮。

我不认为是「外乡男人」广撒网骗感情,也不觉得一点施舍或者虚无的承诺能让那些试过无数办法的浑浊眼眸发亮。几次看到男人距离都太远,我看不清他长相,却记得很清楚,他很挺拔,像一柄剑。

他会不会是……

「罗大明家的,动作快点,徐松家的解手去了,你替一替她。」

我胡乱点头,却被突如其来的腹痛坠得冒冷汗,急忙扯住下命令那女人的衣角。

女人啐我一口抱怨麻烦,但踢了几脚后见我也真的干不了活,还是一脸嫌恶地带我去一边解手。

我疼得快要昏死过去,监视我的女人连连向前走,嫌恶地捂着鼻子,背对着我。

腹痛稍稍缓解,我终于松了口气。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后背的衣角被什么扯了扯。

我整个人一激灵,却理智地没叫出声。回头看向来时空空的草垛,那里竟然有个男人!

这人长相我从未见过,但气质一看就是这几天我注意到的那个男人。

他终于来找我了!

男人冲我比着噤声的手势,一手递过来一个手机。

手机屏上左、右两张图片,他滑了一下,第一张是照片,第二张图片里是文字,他用这种方式和我交谈。

和我猜的一样,这个男人是潜进来做卧底的,第一张图就是他的证件照片。第二张的文字告诉我别怕,他们的行动马上收网,他能救我们所有人出去!

我手轻颤一下,唇却抿得死紧,只低头盯着手机屏幕。

因为那张图片上也说了,他需要我帮他个忙,这件事很重要,如果办不成会影响他们收网的速度,我们可能会需要再忍耐一段时间。

图片上说,如果可以就点头,不可以就摇头,他一样会救我出去。

我没摇头,也没点头。

我能被从干活的场地带到这边,是为了解决内急。前面监视我的女人虽然还没开口催促,但很明显,能允许我们交流的时间马上就到头。

心跳一声一声,锤子一样砸在我的耳畔,男人面色也逐渐焦灼,他应该是很需要我帮忙。

但我没有任何动作。

包括男人又拿回手机,调出另外一张照片,上面说不管我愿不愿意帮忙,他们一定会救我出去。但我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他拜托的眼神投过来那个时候,我都始终没有反应,没答应他也没拒绝他。

因为我太怕了。

如果是刚来这里的我遇见这个男人,我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帮他,我恨不能这个罪恶的村子顷刻消失,所以我一定会愿意加速他们一锅端这里的进程。

可现在不一样了,长期继续的生活已经让我变得瞻前顾后,我现在每天的期盼只是少挨些打,那些恨意和不甘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开始模糊,连感官都逐渐迟钝。

所以在他找到我的时候,我突然就迟疑怯懦,哪怕这场他见缝插针接触我的「偶遇」,实际是我自己思忖多日制造出来的。

更何况,我如果帮了他,他会不会帮我?他单枪匹马来到这里,怎么就能确保救所有人出去?

我如果按照他说的做,会不会只是一场好梦,他救了别人走,又把我留下?

再或者,会不会他们想做的根本做不到,暴露了他逃跑无妨,我却得留在这里被打被折磨?

但我同样不敢直接拒绝他。万一拒绝了,惹火了他,他到时候故意跟村里人举报我有二心怎么办?得罪了他,我肯定也完了。

所以那一瞬间我想到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逃避。不答应也不拒绝,我就一直沉默着。

我混混沌沌地回到罗大明家,隔着扎眼睛的头发窥着月亮,漫天刺眼的白光烙得我眼热,我蜷在猪圈旁边紧捏着胳膊,忽然就颤抖起来。

我肯定做了个正确的选择。

一定是正确的。

就算因为我犯怂,别的女人能获救,我却要继续留在这里永远不能被救,也没什么大不了,对不对?

因为还有失败的可能啊,万一逃不出去怎么办,万一失败了被发现了怎么办,万一他们又要打我折磨我怎么办!

我赌不起了。

只要有百万分之一失败的可能,我就永远都不敢赌。

反复和自己确认了这个决定的正确性,我竟然荒谬地觉察到一点甘甜的滋味。

起码我每天可以活动,可以上桌吃饭。而不是被发现后割了舌头扔进黑屋子里,不是被绑在柱子上每天被村里的人殴打泄愤,也不是被剁碎洒在老贺家后头那块宰命的荒地里。

门外脚步声乍起,我连滚带爬地蹭起来,躲着眼伺候罗大明。

一连几天过去,罗大明对我似乎越来越满意,看他反应,应该是没人嚼我舌根,我稍微放心,每天却还是浑身发毛。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我在回罗大明家的路上总觉得心慌。可能是天气不好的原因,我回头看向街口的时候,监视我进家门的女人已经看不太清楚。

眼见着黑压压的云碾过来,风声鸮嚎一样追着我,我开始慌张地往回跑,心里直发烫。

好不容易回了罗大明家,我却浑身僵住,抬眼都不敢。

他竟然在家。

从我出门干活以来,基本每次都是我先回来,他在外面玩够了再回来。

那他今天回来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谁……跟他说了我?

我双膝发软,狂奔后的脱水干渴一股脑返上来,脑袋里撞钟似的响。

罗大明咳了一声。

我拼命控制,没让自己哆嗦得太明显。

「杵在那干啥,进来。今天不跟家吃,带你上我大哥家,瞅个热闹去。」

我不知道罗大明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和风细雨的态度并没有放松我半分神经,反而让我心头直颤,总觉得要有什么不好的事。

一路惴惴不安,我脑子一团糨糊,又被凉风灌得麻木,在村长家院里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时,我甚至没立刻反应过来。

院子里地上蜷着很多女人,她们没人敢抬头,额前的头发丝都在哆嗦。

四角都是网起袖子的监工女人,她们眼里没有情绪,空荡荡一片。

而那个前几天说要救我们走的男人,如今耳朵上夹了根烟,矮着身子搭独眼龙的肩膀,叫他二哥。

其实这么多天以来,有些奇怪的地方我不是完全没有察觉,但我一直不愿意细想。因为在潜意识里,这是我最后一丝希望——只要不去想,去相信,就能看见太阳。

可最终也没能看到。天上乌压压一片,把眼前的人脸闷得阴沉诡诈,没有一丝光。

男人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看见了我,他突然就变得很愉悦,冲我吹了声哨儿,然后身形一点点放大,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我头皮上。

我下意识地就想躲,可腕骨被罗大明紧紧捏着,四下都是看向门口的人,仅剩的一点理智把我钉在了原地。

他们演这出戏就是为了测试人心,地上的女人一定是盼着出逃的,罗大明说的热闹应该就是来看她们受罚。

所以我千万不能回避。

是他私下找到我,可我全程都没有回应——在他们眼里,我应该已经完成了考验。

「哟,罗大明家的,怎么样啊这个妞?」

周围人吆喝着起哄,那个男人已经走到我身边,却全程一言不发。

罗大明狠狠攥着我的手腕,腕下冰凉一片,耳朵嗡鸣不止,我垂着头,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她呀——」

男人用手挑我下巴,一边拉长了声,我知道,他应该是等我扛不住,等我崩溃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然后哀求他们放过我。

「哟,锯嘴葫芦啊。」

下颌处的力道一甩,脸上被风抽得干热,我看见好几个男人兴致缺缺地转身,知道自己赌赢了。

「她倒是没答应我,没说要跑。」

我终于松了口气,感官也一点点清晰回来。

罗大明几乎要捏碎我腕骨的力道终于放轻一点,他「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扯着我往院子左边走。

看样子,院子左边的男人,都是家里女人通过考验的,那群男人斜在椅子上,各自的女人蹲在地上,却比右边境遇好不少——右边一群扑在地上的女人,男人们也受「连累」,都阴着脸站着。

我像是一张入场券,背脊掌握在看门人的手里,唯一的价值就是判断罗大明的入场方位。

背上的冷汗还发潮,被风一灌直凉到后心,我克制着颤抖,荒唐地庆幸着。

「不过,」男人兀起的声音惊得我一激灵,「她可也没拒绝我啊。还是辛苦大明,挪个位吧。」

我猛地抬头,正对上周围一双双看好戏的眼。

我不记得自己是被怎么甩进那群女人里的,也不记得自己挨了多少打,只知道几步开外那群男人围拢几桌吃得热闹,他们的女人负责虐打我们,男人们时不时转悠过来点评一番。

好像什么时候下过雨,落在腿上的鞭子都是潮湿的,饭菜味、酒味和血腥味纠缠在一起,被惨白的月光沤成锈味,我下巴磕在泥里,耳朵发涨,只能隐隐约约分辨点什么。

「使点劲儿啊,你家男人没给你吃饭啊?还是你打今儿起不想吃饭了?」

「这干啥呢,你堵住人嘴干啥——我记得这是老李家的?好像唱歌有两下子,你把布头拿开,捂住了人家咋唱歌!」

「诶呦呦,这个不是写字儿漂亮的女大学生吗,你看你光照顾腿,人家两只手就往这一搭,来把鞭子落到手这儿来……手老动弹打不稳是吧——我帮你踩着。」

「你们姐俩关系不错啊?你不下手,等着她起来打你呢是吧。」

「哟,这个。大明家的吧这是,瞧瞧,衣服裤子都红了,不知道的以为大明今天有喜事儿呢。」

「我听说这娘们会跳舞……」

「可不,我上过大明家一回,跳得可好看。可惜啊,可惜了——」

我迟滞地接收着这些声音,不明白什么可惜。下一瞬,我就听见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好像来自我身上。

那应该是腿骨断裂的声音,因为几乎就在那个声音之后,剧痛摄住了我的全部感官,我也总算失去了知觉。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我被罗大明拖回家之后又打了一顿,住回了牛棚和猪圈中间,沾了血的衣服依旧硬板一样贴在身上,每天爬到食槽里跟猪牛抢吃的,夜里就缩在地上扒着草秆,眼泪都流不出一点。

几乎和刚被拐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我自己。

我腿瘸了,也怕得要命。

我每天浑浑噩噩,提不起力气想什么逃走什么求救,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地缩在牛棚旁边,打量着牛和猪的腿,再看看自己的。

也能走路,但骨头歪了,走起路来应该会摇晃,和从前不一样了。

不过,我还没试过,自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没再走动过一步。

被打断腿的这段日子里,罗大明看我快死了,也没怎么折磨我,插门闩的那些人也不来了。不知道趴了多少天之后,他找了个村医过来。

这些人也不想自己花钱买回来的玩意白白死掉,更不想驯养了这么久,或许马上就可以完全驯化的战利品咽气,所以每家每户都会为挨打的女人请村医。

不过不用猜,其他女人的情况也一定和我一样,不是第一时间治疗,而一定要等到再无完全康复的可能之后再治疗——唱歌好的嚎哑了嗓子;写字好的踩断了手;会跳舞的,就让她跛脚。

村医走之后,我的腿就一点点好了起来,但我看着那条别扭的腿,经常会觉得那不是我的,很想用什么东西砸下去。

我每天清醒地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萎靡,却每天又在痛苦自己为什么不干脆疯掉。

因为我想不明白,那些简单的问题雾一样勒缠住我,我却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我想不明白,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从小到大我一直善良热心,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这样的事要我来遭受?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我非要在那天早上去菜市场,为什么我要出门?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其实我心里也很清楚,这一切肯定都是肖维设计的——包括此时此刻,他也还在设计着我们所有人。

从一开始,拐卖的时候用同伙演戏就是圈套。他们事先安排自己人,一面假意帮我报警,一面让心存善意的围观群众「眼睁睁」看到我「欺骗」大家善意的全过程,让大家对这种现象深恶痛绝,也让我经历希望突然破灭的折磨。

我甚至觉得,菜市场那群大爷大妈口中抱怨的:「前几天因为有人呼救报警,结果最后发现是夫妻闹别扭」「之前见义勇为跑来救人,却发现求救的是拍短视频段子的」,这好几次「欺骗」都是他们之前故意设计的,为的就是让好心人心冷,让所有人形成刻板印象——他们以后遇到这样的事,会下意识地认为对方是利用善意的骗子。

然后在掳走我后的车程中,他们一步一步踩着我心里的救命稻草摧毁,车牌是假的、人贩子容貌是假的、报警电话是假的、每一个帮我的人都是他们同伙……

等到这一切把我们的希望全部砸碎,他们就开始验收成果,把车开到加油站来考验我们。

加油站这个考验无非两个结局,第一种是像我当时身边的煞白女人那样试图逃跑,他们会故意放走去厕所里伺机想逃的猎物,眼看着她们跑出去求救,再由被求救的人亲口告诉她们,她们根本逃不掉。

第二种就是像我一样乖乖去厕所又回来的,这种省心的猎物在他们眼里应该可以稍稍放松一些,猎物本人免了皮肉痛苦,但一样会从同伴的遭遇里明白外面的一切。

如果猎物里有聪明的,就再设置木亭子的考验,或者其他考验。每一步都是肖维事先想好的,每个局都是重复的,都是先给猎物生的希望,再狠狠把它踩碎,一遍又一遍地打击折磨。

他们甚至周密地断掉了每个猎物最后的念想——每个人的手机上,都有自己账号发给亲友师长、同事领导的、语气和聊天习惯都和自己高度一致的消息。我恍惚记得肖维说,反正他也没事干,发消息这个行为他会持续很久。

等我们终于到了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侥幸事件发生,每天依然是身体和精神的折磨。殴打、辱骂、凌虐、摧毁,每个人每天不知道会经受多少。

其实一路上的打击,已经足以让每个人变得疑神疑鬼,觉得身边什么都不可信。但即便是这样,一旦遇到机会,每个人就还是会想要抓住救命稻草。因为没有人愿意认命,承认自己真的、真的再也逃不出去了。

所以有那么多倔强的生命,那么多不甘的女人,淌着血也要反抗——或许也有人猜到真相,可她们没办法了,宁愿相信骗子是救赎,也不愿再做惊弓之鸟,日复一日地忍受无处不在的考验和酷刑。

所以在他们那些阴险的试探里,会有那么多女人中招。

所以村长家的院里的地面是淡红色的,太阳烤不掉,大雨冲不净。

那是她们的希望啊。

村里的人自然也清楚这些,于是他们缜密地设计了各种陷阱,从每一个方面「教训」这些女人。

先是持续性的殴打突然停止,他们假意放松警惕,假装注意不到女人的「美人计」「挑拨离间」,等到时机成熟时加以打击——让她们知道,这里没有人可以相信,也让她们认清自己的地位。

然后再找个人演戏,私下悄悄和每个女人接触,等到女人们或是上钩或是犹豫的时候,再公开揭开自己的身份——让她们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或许以后遇到真的便衣也不会再相信。

路人不可信、伸出援手的人不可信、周围的人不可信、便衣也都不是真的……过了这几关,所有人都会崩溃。可来日方长,这些坏人也没办法保证我们不会再有什么反抗的想法。毕竟殴打和凌辱只能折磨肉体,却不能长久地掌控精神。

什么才能一劳永逸、能让村里所有女人彻底自发地断了出逃报警的念想呢?什么办法能真真正正让那些女人成为村民,让他们的生意再无后顾之忧?

于是肖维就想了最恶毒的攻心法子,就是这场村长家里的殴打。他要从内心摧毁我们所有人,毁了我们引以为傲的东西,毁了我们期冀的以后,让我们再也融不回正常人的生活,让我们自己抛弃自己。

等所有人从心里抛弃了自己之后,自然就会心甘情愿成为他们村子里的一员。

他其实做得很成功。

因为我即便现在头脑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目的,即便再想把自己拔出来,也还是不可避免地掉到了他预料之中的情绪陷阱里,越陷越深。

一年多以前,我还是个优秀的大学生,正值花季年华,有家人,有朋友,有爱人,有擅长的东西,有自己的理想和愿望,有光明的、无限可能的未来。

现在……我的同学们应该顺利毕业了,可能在自己喜欢或者合适的岗位上忙碌,可能和爱人组建了家庭,可能偶尔和家人撒娇玩笑,他们应该有很多我想不到的可能吧。

只有我,被困在了没有希望的囚笼里,一天天苍老,慢慢地萎靡,蜷缩在恶臭和血腥里苟延残喘。

就算、就算我能出去,我要怎么面对我的家人,我要怎么开口和我男朋友说起这一切——明明不是我的错,可我的出现,一定会带给身边的人无尽的痛苦自责,这些东西会和我身上的枷锁一起,渗进我每一天的生活里,日复一日,直到最后。

还有我的身体。从前它很健康的,我可以跑,可以健身,可以在台上自信地跳舞。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能感觉到,它破损了。不只是被故意拖延治疗的腿,还有身体其他部位,五脏六腑,和一些我可能还没意识到的地方。就算重见天日,它也无法复原。

所以我还怎么出去啊,我出去又能怎样?一切都毁了。

我没有未来了。

我就那样每天都盯着天上,看厚实的云彩叠着挤走太阳和月亮,只有一点朦胧的光影。

没过多久就有什么把那光影挡住——是罗大明。

他大概是把我拖出牛棚,用什么东西抽了我几下,然后把我踢到浴头边,盯着我迟钝地清理自己。

没过多久,门闩就嘎吱嘎吱地碾出了声,我硌在床上,手脚都没什么温度。

身上的人我不认识,也不想认识,我木着脸,看向窗户。

我还是不甘心。

即便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未来,即便情绪都烧干了一样,即便我现在连头脑都无法集中,根本想不出什么有逻辑的对策和计划,我也还能感觉到不甘心。

我就那样一边不甘心,一边得过且过,看走了一天又一天。

转机出现在又一个夏天,有人把机会递到我面前。

那是个女人,是老贺家的媳妇,叫贺筱。

她想逃跑,悄悄地告诉了我和另外一个女人,在没得到任何一个愿意和她一起的肯定答案后,她依然偷偷准备了干粮,打算夜里找机会跑出去。

不过,贺筱最终也没能出村,甚至连家门都没出去。

夜里她的嚎叫混着沉重的敲击声散到各家各户的时候,罗大明正笑着扔给我一只鸡腿。

这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吃肉,我怕罗大明反悔,没敢出洋相一样立刻狼吞虎咽,而是正常地下口,但每一口都咬得又急又狠,趁着他没看我,偷偷攥着骨头用力嘬。

「干得挺好,早寻思啥了,早这样还用挨那个打?」

罗大明的声音隔在烟雾酒气后,我慌忙咽了嘴里东西,偷偷留了块肉藏在两颊和牙之间的位置,然后垂着头给他倒酒。

是我告的密。

贺筱挨打,是因为我把她要跑的事告诉了罗大明,罗大明又告诉了她男人。

她男人火大,却也看到了平日里讨好他的婆娘的真面目。罗大明假模假样地和他骂一通,收了一笔好处费。我垂着头不看贺筱怨恨的双眼,回来真真实实地吃到了一口鸡腿。

罗大明敲着桌子,感慨真是好买卖,他们村子里每几天就有这么一单生意。

看他神情,是终于相信我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他们村子的一员——和那些满脸漠然的女人一样,我也出卖了一个无辜女人。

或许他也没有完完全全相信我,但至少,我之后的日子应该能好过不少。

我唯唯诺诺地附和他,桌子底下的左手还在不停地抖。

贺筱的真实身份我早就知道。

她才是这个村子里的一员,也应该是村民用来试探的工具。她的逃跑邀请,就是他们为了测试我们这些女人是否真正被驯化而设置的又一道考验。

从她的角度上,其实所有行为都很有迷惑性。每一步的节奏很合理,如果我不多想,或者说,如果在我心神麻木甚至心灰意冷时被动接收这一切,应该不会太警惕,甚至可能会生出同病相怜的亲近感,把她当成共患难的同伴。

直到最后一步,她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逃走的那一刻,都很顺理成章。

但贺筱应该想不到,我从一开始就怀疑她,直到她的最后一步,我完全确定了她的身份。

她和她背后出谋划策的人可能太过自以为是,一直站在他们的角度设置陷阱,并没有考虑到我们这些受困者的处境。

因为她最错的一点,就是——「逃」。

从我到这个村子的那一刻,我就清楚,我或者任何一个女人,都根本没办法逃出去。在之后的各种打击之下,这个事实早就已经深深地刻进了我的心里。和这些恶魔刻意要通过希望燃起有破灭的方式强加给我们的刻板印象不同,我是真的知道,逃不出去。

这个村子有多大我不清楚,下山出村是什么路我没见过,要走多久能到最近的城区我也不知道。想单靠一双脚逃出去,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甚至不要说逃,就连求救,我都没有办法。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

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

我更不知道自己被拐到哪里,不知道车程是多久,不知道出城后走的是东南西北。

那个时候,我犹自存疑。我也想过,这个贺筱或许是思虑不周,只是太想逃出去,没有考虑到种种不可能,但后来她演技里的纰漏再次出卖了她。

贺筱口口声声说她一个人逃,但实际上这段时间里,如果她孩子有什么情况,她的担心焦急藏都藏不住。有次有人因为孩子来叫她,我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真实的母爱。担心孩子和独自逃跑明显矛盾,只是她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而且,就算她因为迫切求生而冲昏头脑选择逃跑,因为骨肉亲情产生情感牵绊,我还能发现其他的她身上不符合受害者的特征。

她太迷信了。

从我来到这里不久,我就发现这个村子风气及其古板迷信。村里上上下下做事情,都按着老幼尊卑聚众解决,守着一种近乎严苛的规则秩序。

而他们的迷信,也正能从那些一次次聚众的行为里看出来。

人到了验货、各家各户挑选「媳妇」、互相商量打听价钱……这些流程都是所有人聚在村长家完成的。

等人在各家各户安置了一段时间,他们各种考验有了结果后,会把所有需要得到惩罚的女人、各家已经被驯服的女人都带到村长家,众目睽睽下进行一系列的殴打羞辱。

这些正是因为他们迷信。他们也很清楚自己做的事情伤天害理,所以即便平常敢动辄打骂,但真到了需要狠狠惩罚自己买来的女人时,他们又怕在自家把人打死或者打得只剩一口气会遭报应,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地方,来集中处理所有女人。

村长家就是他们选定的地方。相应地,村长获得的好处就是,所有女人在第一时间运到他们家,先由着他和儿子胡来。

村长家得了好处,村民也少了晦气,当然皆大欢喜。但村长家最多也只允许折磨女人,他折磨算计也只是为了好处,如果真的死了人,他心里也觉得瘆得慌。

我记得我刚被拐来带进村长家那天,他儿子因为被一个女人咬了耳朵就把对方活活抽死,村长当时还喝了他儿子几句,抱怨他为什么不把人丢进老贺家再弄死。

老贺家就是村里人集中抛尸的地方——他们自己也觉得亏心事做得太多,也怕冤魂索命,又怕恶鬼缠身,所以不致过于残忍的行为要在村长家、众目睽睽下统一进行,更血腥的处理尸体也要找一个固定地方。

正好老贺家从太爷爷辈开始就是屠夫,他们家也算是个小型屠宰场,用来宰村里各户买的鸡鸭牛羊猪,还有各种野味。村里人觉得屠户有煞气,能镇住这些「没安好心」的死鬼女人,所以纵然老贺不情不愿,也还是被村长一拍板定下,所有被凌虐致死的女人尸体都会运到他家院子后面的那块空地。

当然,据说村长也答应了老贺,每次分钱的时候算他一大份。老贺骂骂咧咧,自己也心虚胆寒,但也改变不了局面,加上村长这一利诱,也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下来。

除此之外,他们村里还有个习俗,就是村子里的红事白事都集中在村中心的那个小餐馆办席。

办席当天,村里所有原住民都要清早赶到餐馆。至于家里被拐来的女人,他们可以选择锁在家里或者带来席上跪着。不过开了席后,任何人在第二天凌晨之前都不能离开餐馆。就连这个村里的孩子,在席间也不被允许乱动。之前有天夜里,我听见谁家男人因为孩子差一点跑出餐馆这个「不吉利」的行为,打了那孩子半宿。

而如果有要离村上城或者其他重要的事,必须要提前告诉村长,半夜十二点前是不允许回村的。

这个村子里这么迷信,我想应该是肖维的手笔。毕竟,合作伙伴越愚昧越好控制,越迷信越好糊弄。应该就是他潜移默化立下了这些规矩,再反过来利用村民的心虚加以恐吓,让他们更加迷信,也更依赖他。

至于红事白事全村不得离席,不然会给全村人带来灾难这一说法,我猜应该是肖维为了一己私欲编造的。这样,在那一天他就可以先告诉村长他不回去,再趁着所有人不在,摸进哪家哪户,既没人打扰又自由放松,还不需要花钱——他上次来罗大明家插门闩就正是办席当天。

可以说,这个村子里除了肖维,每个人都异常迷信。贺筱也一样。我虚与委蛇几天后曾试探过她,问她贺家后院那片地的事,她脸色骤变,以不敢提那里,怕老贺知道为由打发了我。

从她口中,我得知他们村里的人,包括老贺本人,都不会踏入后面的空地。就算运尸体,也要聚齐所有人壮胆。甚至白天大家都要绕着贺家走。

其实迷信的人我被拐前并非没见过,但贺筱的表现太过,并不像是我曾见过的那些人。她在说起这些的时候,眼里根本不是对于老贺的害怕,倒像是心虚所致的惧怕。

从那个时候,我就完全确定了她的身份。

所以为了防止她骗更多的女人,再让她们经历希望狠狠摔碎的痛苦,也为了让罗大明他们相信我,我找了最合适的机会,把她要跑的事告诉了罗大明,神色里还带着「被迫出卖别人」的愧色和羞窘。

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不过我确实没有料到贺筱会挨打,我以为他们是同伙,只需要做戏惩罚一番,没想到老贺真的狠狠打了这么久。

好在接下来的日子,我终于好过一些,虽然罗大明依然只把我当工具和物件,不时对我拳脚相加,但我总算获得了一些信任,罗大明打我的次数也明显变少,偶尔他心情好的时候,我们甚至还能心平气和地聊上几句。

「你说你上学的时候,就靠这个什么短视频,挣了第一笔钱?这玩意儿还能挣钱?」

「是啊。」我抱腿坐在地上,目光放空。

「我同学做的号,她发了我几个跳舞的视频,当时我们也不太懂这些,就想着发上去,看看有没有网友点赞支持。」

我给罗大明解释了点赞评论的意思,尽量把语言说得通俗。

「结果发出视频当天就有很多网友来看,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罗大明突然坐起身,床板跟着嘎吱乱动,我不自觉一哆嗦,发现他只是换了个姿势靠在床上。

「当时我也没想到还能靠这个挣着钱,我同学从后台提现转给我的时候,我俩都吓一跳,当天就出去大吃了一顿呢。」

「就靠一个手机里头的视频?」

「是啊,现在这种方式越来越火,网上什么类型的短视频都有。唱歌跳舞的、打游戏的、魔术把戏、吃喝玩乐干什么都可以,还有拍农村生活城市生活的、什么自然风光啊人造美景啊,都有人爱看。」

这些遥远的词汇对罗大明来说都很陌生,但他听得还算有兴致,尤其是听到有拍农村生活的短视频,他直接打断了我的话。

「还有拍村里生活的?扯啥呢。」

「当然有,这些很火的,我以前手机里关注了好几个呢,」我急得反驳他,「你上网搜,好多网友就爱看农村生活,还有爱看农家吃饭的,还有专门爱看人吃饭的——不管是哪里人吃的什么,人家都爱看。」

我说了几个短视频博主的 ID,罗大明半信半疑地按着我告诉他的方法搜,他的破手机卡了好几次,总算跳出来了视频页面。

罗大明凑近屏幕看了半天,视频自动连播,哇啦哇啦响个没完。他把手机倒了个手,无意识地敲了敲手机外壳,神色略有松动。

「这玩意儿谁都能整?」

「是啊,这个可简单了,就是随手拍个视频,发在网上就行。」

我比比画画地告诉他应该怎么做,有想不起来的地方,罗大明还远远地给我看了眼手机上短视频 APP 的页面。

「这么整就能挣钱?」

「挣不挣钱不好说,就算挣也不知道能有多少,」我皱着眉摇了摇头,「不过,我们当时也不是为了挣钱去的,当时就觉得发出来有人夸有人看,心里就挺开心的。」

「那你们后来咋不整了?」

「当时是又拍了不少视频,存在我同学手机里。有天手机掉水里了,我俩当时没用新手机,用的是几年前买的那种带后盖的手机。泡了水之后太着急了,慌里慌张地就把手机后盖打开了,又开机又吹风烘干,结果折腾一顿,手机彻底打不开了,里面没发的视频和之前发了的全没了。

「视频没了,再拍心情也不一样了,我俩当时本来也是图新鲜,就没再重新拍。

「后来我俩才知道掉水里了千万不能打开后盖,也不能自己折腾手机,得把表面的水擦干净,然后找专业的手机店来修,那样所有东西都能留下。」

提起从前的生活,我迟钝的思维也跟着有些活泛,语气也跟着轻松。

罗大明骨节捏得脆响,似是无意地问了我一句:

「想不想回去了?」

我心里一紧,却没有看他,眼里浮上无奈的怅惘。

「想。」

「做梦都想。」

我一点点敛去嘴角的苦笑,攥着拳敲在那条伤腿上。

「但是不行了,」抠着手指上的倒刺,我顿了顿,「我彻底完了,还咋回去。现在这副德行,回去不就是现眼去吗。等着那些人对我指指点点,还不如在个没人认得我的地方待着呢。

「我也不想那些没用的了,我现在就想有好过的日子,能活着,不挨打,有口吃的就行。」

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手指,沉默半晌,罗大明没说话,我也没看他表情,提了口气继续讲短视频的事。

罗大明听着我缓和情绪的话若有所思,一句话在眼里心里过了几圈,才出口问我:

「你说,我能整这个不?」

罗大明问得迟疑,我也跟着有点跃跃欲试,却突然犹豫着没吭声。

他注意到我的神色,耷拉在床边的脚抬起来,踢了我膝盖一下。

「寻思啥呢?突然哑巴了?」

「不是不是,大明哥您肯定能整好这东西。我是觉得,千万别不小心把人拍进去,也别像那些博主似的绕着村子走。还得尽量别直播,视频拍完了咱能回看一下合不合适,直播的话我怕出什么状况,要不小心把村子具体样子露出来了,肖维哥肯定不乐意。」

罗大明面色发沉,但到底也没说什么。

缓和了一会儿,他拨弄手机屏幕,听着其他博主的视频介绍,他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后背重新靠回了床栏。

「这玩意儿都得起个名字吧?」

他倒精明,知道不该用村子原名。

我点点头,顺着他的思路走。

「你有经验,叫啥涨粉儿快?」

我当然知道他想听什么,但我思忖半晌,把答案反着说了出来。

「一般生活化的、更贴近视频内容的名字好一些,肖维哥要知道了,肯定不能让咱用村子本名……村长名字里有『大民』俩字,要不就叫『大民村』——」

最后几个字音刚出来,我的脸就瞬间被抽向一边。罗大明不知哪来的邪火,尤不解气地踹了我几下,房门被他抡得震天响。

屋外的铁门都悠荡了几个来回,他疾走那股劲风还剐着我滚烫的双颊。

我手撑着地面,试了几次终于站起身,看向他离开的方向。

应该是出去录视频去了。

罗大明的性格,扭曲又别扭,贪财又好沾沾自喜。

而短视频的渠道,他明显是第一次接触,遥远的世界和构想的成功都让他急不可待地去尝试。

这些因素都会导致一个结果。

——他不会告诉肖维,也不会告诉他兄弟。

因为这个短视频他不清楚能做成什么样子。

如果做不好,说出去反倒遭人笑话。

如果做好了赚了钱,他更不会告诉任何人,会生怕别人抢了他风头,拦了他赚钱的路。

但他同样不可能放弃这个能赚钱的机会。

老大、老三的富裕多子让他嫉妒不已,他自身又没什么了不起的本事,恨不能天降横财。

如今有了这个法子,就算不能赚钱,也能在视频点赞评论里,充实他极端的自尊心,他迫切地想要得到别人的肯定和认同,迫切地想在心里压老大、老三,甚至村里所有人一头。

因为原生家庭,罗大明养成了「没有嘴」的性格。表面上老实敦厚,谁提出什么他都点头应和。

实际上,他想要什么,从来不自己说出来。要么是通过手段搅和对方,要么用身份年龄夺人所好,要么就是借别人口替他说出来。

就像刚刚的交谈中,罗大明问我村子在视频里叫什么,意思其实很明显。

我先用「肖维不乐意」来提示他,已经让他面色不虞,但我想得周全,他确实也说不出什么——如果真的不小心暴露了村子,或者惹来什么其他麻烦,会是很严重的后果。

还没等他气顺,我又反着他意思,取了「大民村」这个名字,他当然一瞬冒火,新仇旧气连着对老大、老三的不满一起,抡在我脸上、身上。

他问我的时候我就清楚,答出他想要的答案,我会好过不少,我们的关系也会缓和一些。

但我怕他反过来怀疑我别有用心,这样的敏感事情还是由他自己想出答案比较好。

所以我故意激怒他,现在他摔门而去,我就即便不用看视频也能确定,他的短视频里,这个村子的名字。

大明村。

和我估计的一样,罗大明从拍短视频开始,并没有给我看过视频当中的内容,他只是在上传视频的过程中或者一些必要的操作上会来要我告诉他怎么做。

我暗暗松了口气,他给我展露的东西越少,我反而会越安全。

日子一长,他的账号逐渐做起来了。

开始是零星的点赞好评,他已经很是得意。到了昨天,他从账户里收获了第一笔钱。

数量不算很多,但足够让他想炫耀了。

果然,今天一早,他告诉我不用去干活了,要我拿着东西去罗老三家,帮罗老三丈母娘干家务活。

我受宠若惊地哆嗦一下,生怕他反悔一样摞着东西,脚步忙乱地出了门。

我心里清楚,罗大明依然是想用这种自己不动口的方式来炫耀。

家里女人没去干活,除了罗老三,别人也会注意到。等到他们好奇问起,罗大明肯定会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自己偶然赚了点小钱。

罗老三家就在罗大明旁边,中间隔了条土路。我快走到罗老三门前的时候,被一股劲力狠狠撞了下,东西撒了一地。

撞我的人恶劣地扔下一串笑声,继续向前跑。

原来是个小畜生。

我收拾好东西敲门,罗老三家的大门吱嘎一声开了条缝的时候,我正看到门扇上的手,并不像罗老太的手那样苍老,也不是罗老三粗粝的手,是一只偏瘦的、属于年轻孩子的手。

又是个小畜生。

门完全打开前的刹那,我拧过头,看向刚刚撞我那人跑的方向。

「看啥呢?」

门里的人也跟着我的视线向外瞥,我刚回神似的赶紧收回眼,讷讷地应声。

「小……小龙,刚从这儿过去。」

门里的小畜生不屑地笑出声,在嘲讽我的胆怯。

「贱种。」

他骂了一声,撒开门,自顾自地进里屋去了。

我盯着视野里渐远的鞋后跟,知道罗老三家这个小畜生今天大概是心情不好。

被骂的是独眼龙家的儿子,和给我开门的罗轩年纪相仿,年岁不大,却都已经成了恶劣的小畜生。

我刚来这里没多久,他们两个就趁罗大明出门的时候闯进来插门闩,还好罗大明很快就回来了。

当然,罗大明说笑把他俩轰走,也不是因为什么道德底线,只是因为两个小崽子没钱而已。他们两个也清楚这一点,才会专门捡家主人不在的时候偷着来。

这两个小畜生游手好闲,所谓学习也不过是耗着自己爹的钱,认上几个字,因为两家在村子里都算有点小钱的头部村户,他们就经常在一起玩闹,算是伙伴。

但罗轩一直瞧不上小龙,因为小龙妈是被拐来的,而他罗轩一家子都是高贵的原住民。

所以罗轩经常戏耍小龙,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经常栽赃小龙,说他偷自己东西,每每闹得尽人皆知。

当然也并不全都是陷害,小龙的确偷过罗轩东西,还人赃并获地被大人亲眼抓到过好几次。

不过就算这样,因为两人家境都高于其他孩子,加上臭味相投,而且独眼龙一直在讨好罗老三,所以两个孩子每次闹了不愉快后,也还会聚在一起。

罗轩一直很享受小龙对自己又羡慕又嫉妒的情绪,就像刚刚我进来之后,他没让我关大门就径自进屋,也不过是在和小龙炫耀。

——看,罗大明家的女人,只要我家需要就会乖乖地赶到,你小龙做不到吧?

我目光快速地在罗老三家前院转了一圈,落在了院里那张书桌上。

那是罗家小畜生学习的书桌,上面摆着一沓白纸一个文具袋,文具袋里是比较新的笔芯,十支。

应该是罗老三上城给他买的。

我匆匆从旁经过,文具袋被带掉在了地上。

不一会儿罗轩就出来了,看见散落一地的东西,他直接沉了脸,从背后踹了我一脚。

「刚才有没有谁来?」

小畜生年纪虽然不大,力气却大得出奇,我佝偻着缓了一瞬,才喘着回答:

「小龙,小龙来了。」

小龙刚刚的确在大门那探头看了里面一眼。

罗轩听着话,嘴上马上就挂了笑,又刻意向下撇撇嘴,阴阳怪气地嘲讽出声。

「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你去,把小龙叫家里来。」

我放下手里的活,赶紧跑出去叫小龙,回来刚把大门关好,就被叫进了后院。

等终于干完活,罗老太留小龙吃饭的时候,我甩了把袖子,边抹手边走回了前院。

书桌摆设如常,但笔芯少了三个,一沓白纸最中间那几张都少了一大部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衣兜,松了口气后,我躬身探手,摸向小龙搭在院里椅子上的外套衣兜。

——三个笔芯,一小沓纸。那纸和书桌上被撕毁的部分正好能拼成几个整张。

衣角不小心刮了一下,小龙外套一角落到了地上的小水洼里,我瞥了一眼,反身去了后院。

把后院东西归拢放好,刚开始劈柴的时候,罗老太从屋里转出来了。

「笨手笨脚的,后院就这点玩意儿,咋还没整完?」

罗轩也没骨头似的蹭着墙出来,眼珠子转了个来回,先看前院,见着小龙外套半片都落在地上,他眼里一丝诧异一晃而过,被明显的笑意填满,下一瞬就看向后院的我,语气很不耐烦地赶我走。

我在他们祖孙二人的视线里,走出了这扇大门。

回去的时候,罗大明正在家里。看他的神态,应该是今天炫耀得不错。

我心里很清楚,罗大明也就是这一两天会不让我干活。又不是真的要养着我,他炫耀够了,一定会立刻赶我回去干活。

于是我在做好饭之后,趁着罗大明高兴,嗫嚅着跟他提了换份活计。

「你不想在山上干活了,想去老贺家的屠宰场帮工?」

罗大明哈哈大笑,边笑边拿满是油的手指头戳我脑袋。

「大明哥,我听说屠宰场那边干活能轻松一些,而且还挣得多一点,我还能回来早点做饭。」

「妈的,这大学生也就这点儿脑瓜子,」罗大明笑得嘴里饭渣都喷了出来,突然恶劣地停住了,「你真有这个打算?不改了?」

我刚要点头,看着他的态度,忽然犹豫了一下。

「行,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你就上屠宰场吧,我给老贺去个电话。」

我直觉想反悔,面上刚有一点焦躁不安,就被罗大明按住了。

「你自己提的,可别跟我说你反悔。」

他满脸横肉,神情里尽是威胁,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罗大明又笑了。

「人家他妈说啥信啥,屠宰场活清闲,活清闲还能赚得多?多少娘们都不敢去,你胆子可挺大啊——」

我猛地停住动作,却没敢抬头看罗大明。

眼泪爬了满脸,罗大明笑得更来劲了。

「现在后悔可晚喽,诶也没晚,明天上工再后悔——」

我沉默地咀嚼着嘴里的饭菜,一副不敢求他的样子,暗自松了口气。

积压的苦痛和滔天仇恨,应该会在勇气炸开的某个紧急关头凝聚成超常的力量,生死关头迸发的强劲力量都是这样。

但只有力量不够。

我是听说过很多危险关头反杀坏人的事例,但我不敢赌。

如果一击不中,如果因为头脑中的道德底线片刻犹豫,如果只有豁出去的勇气,只依靠蛮力,却不知道最好的发力方式……

我从前连虫子都不敢踩死,现在人没有那么娇气了,可我到底没杀过比虫子大的任何活物。

所以得找个地方练习,手熟了,才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我们这边安静了没多长时间,罗大明刚打完电话,隔壁院子里就开始大呼小叫。

本来叫唤两声,罗大明最多骂一嘴。但后来脚步声越来越多,很显然是好多人都朝隔壁去了。

于是罗大明也皱着眉起身,我赶紧扶了一把。

原来是罗轩在院子里叫唤,说东西被偷了。

事情不算大,罗轩也不是第一次大呼小叫,众人在看见小龙那一刻,基本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村长和其他的人之所以聚拢过来,是因为丢的东西。

罗轩说他丢了笔。

在这个村子里,其实严格来讲,丢什么东西都不能算大事,哪怕是丢了金条或者什么祖传的宝贝——但笔不行。

村里被拐来的女人,大多数都是大学生,再不济也识字,而笔能做的事情有很多。

所以大家凑过来就是为了看一看,这几支笔芯能不能全部被找到——是不是小龙不要紧,不是哪个女人就行。

罗轩喊得突然,我和罗大明到院子边的时候,小龙外套还在地上。

然后罗轩当着所有人的面,从小龙衣兜里掏出了笔芯。那几张残纸是从罗轩桌上的整张纸撕下来的部分,已经被水洼洇湿,黏在一起,成了不规则形状的纸糊,看不出具体多少张,但明显不少。

「又是你!纸都成这样了,你撕了多少张啊!你这个小偷!

「我好心好意请你来家玩儿,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答案很明显,既定印象已经在村民心里,又是人赃并获,小龙百口莫辩。

独眼龙姗姗来迟,直接给了小龙一巴掌,让他跟罗轩道歉。小龙脸色涨红,眼里怒火恨意炽着,死梗着脖子瞪他爹。

那边父子反目成仇,这边罗轩继续大声叫喊发泄,一场闹剧眼见着要定论。

村长突然把目光转向了我。

「小轩啊,」村长的目光在周围人身上转了一圈,「头午就小龙来过?还有别人不?」

罗轩脸上的畅快几乎要藏不住,怎么可能允许这个时候有人转移注意力,坏他的事。

「没有谁,大爷,」罗轩一口咬定,「是来过几个娘们,都是在我跟老太婆眼皮子底下出去的。」

村长脚跟蹍着地面,轻飘飘落下一句话。

「还是都查查。」

旁边就是罗大明家,我又正好去过罗轩家,村长带着人,第一个就要去罗大明那里查。

罗大明房里所有稍微重要的东西都带着锁,各个屋查了个遍儿,什么都没有。

我垂着头,跟在他们后面,准备送村长他们出门。

临到门口,村长突然停步,看向了牛棚。

「大明啊,弟媳妇——」

他看向我,我即便没有抬头,也能感觉到阴冷的眼神线一样钉在我身上。

「弟媳妇住没住过这儿啊?」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亲自走向了牛棚。

几乎没费多少力气,村长就在牛棚里壁上找到了一个洞,他啧啧出声,手搭在堵洞的砖头上。

凉意顺着脊骨到天灵盖,我呼吸都困难。

砖头被一点一点拉开,露出里面的洞。

那个洞不大,拉出来的部分足以看到里面了。

空的?

怎么会是空的!

挖了洞,洞里却什么都没有,这明显比里面有东西更招人怀疑。

我根本无暇去想我放在里面的半个馒头被谁拿走了,这个人是要害我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也根本来不及琢磨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赶在砖头被彻底抽出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错了村长!我再也不偷藏馍馍了!求您放过我吧,求求您——」

村长盯了我半晌。从他的角度看,应该注意不到我已经半看半猜到里面是空的了。各家女人偷偷藏点吃的,虽然也要被打,但算不了什么新鲜事。

毕竟里面没有纸和笔芯,危机暂时解除,人群散开去下家的时候,村长好像还在半信半疑。

直到罗大明薅着一根粗木柴把我打得扑在地上,我才猜到什么。

是罗轩。

跪在地上磕头求饶的时候,我看到罗轩悄悄握了拳。后来村长他们离开罗大明家的时候,罗轩的眼神里也是带着一丝谋划未成的懊恼。

这个小畜生心眼坏,但并不算聪明。

他的心思很好猜,应该就是想要用那半个馒头来威胁我。

——他先偷走我半个馒头,罗大明哪天不在的时候,他再来插门闩,威胁如果我告诉罗大明,他就把我偷藏馒头的事情说出去。这样他既得了甜头,又不用花钱。

只是他没想到,这件事会阴差阳错地被村长揭开,这个威胁我的条件失效,他一定还会找机会再来罗大明家玩,继续寻找可乘之机。

木柴一下一下打在身上,罗大明泄愤地拽我头发。

他倒不是在意半个馒头,或者我自己藏了吃的。

他是觉得给他丢人了。

对他来说,家里女人藏了吃的被人发现,和他养的猪跑到外面吃了口垃圾是一样的概念。

更何况,他刚跟人吹嘘过自己赚钱,村长就领人在他家转圈搜了一遍。

罗大明发狠地告诉我,屠宰场我非去不可,明天就得上工。

我长长地吐了口气,月上中天时,才堪堪爬回牛棚。

最开始去屠宰场上工那些天,我天天做噩梦。

罗大明乐得看热闹,他早猜到我这种「娇弱大学生」会被那里吓得魂不附体,所以在我提出想从山上换到屠宰场的时候,他一口答应,还威胁我不要反悔。

不过,虽然以看我受折磨为乐,但真的被我吵醒却不行。所以没几天,我就又被驱回了牛棚。

当然,把我赶出去也并不只因为我噩梦连连会吵到他,他还有自己的考量。

他想开直播。

网友的追捧和金钱的诱惑让他心痒,但还没到昏头的程度。

所以他打算在屋子里短短直播几分钟,这样既满足了网友评论区里的期盼,又能保证不会不慎泄露什么。

但事与愿违,他第一次开直播就失败了,还没等按下直播键,手机 APP 先闪退了。

之前我刚来村子,偷用罗大明手机但被迫中断,还差点被他发现那次,他的手机就很卡很迟钝。

加上做短视频这段日子天天录视频,手机使用时长增加了不少,长期下来,他的破手机根本撑不住。

从闪退那天开始,问题一股脑儿涌现,罗大明的手机动不动就罢工,不是闪退白屏,就是电量消耗飞速,刚开机就黑屏。

罗大明自己也清楚手机用了多久,他每天骂骂咧咧却也没办法,手机全天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固定在电源旁边。

很明显,短视频给他的甜头让他舍不得放下,即便是每天出门不带手机会有各种不便,他也还能把它留在家里充电,只为了充满拍一点视频。

他依然很防备我,每次留下手机充电时,都会先完全退出短视频 APP 账号,还不忘拔掉 SIM 卡。

我暗道他做无用功,但面上迟缓疲累,装着什么都没看到。

我每天去屠宰场上工,回去的时间段就是中午和晚上。每天中午罗大明都在家里,偶尔会有他不知道去谁家,晚上比我回来晚的情况,但不会有很大时间差,我能单独和手机共处一室的时间不多,就算想,也根本做不了什么。

其实他完全是多虑了,我根本就不会用他账号做什么。

他们罗家三个兄弟都多多少少认识点字,据说是小时候念过几年书。

罗大明虽然不像村长认识的多,但基本常用的汉字他好像是认识的,所以网友的评论他能囫囵猜个大概。

我不是没想过在评论区或私信发暗语求救,甚至我还想过在他开直播的时候不经意入镜,再找机会寻求网友帮助。

但这些太冒险了。

——或许他识字是骗我的,也或许他确实识字但根本不认识几个,但不管怎样,我都不敢赌。

我确实对他的性格很了解,但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证他绝对不会给别人看自己的短视频,万一他灌了酒忍不住炫耀,万一有什么意外情况……

我不清楚他认不认字,但肖维认字。

更何况,我没办法确保网友明白我的意思,也没办法保证默契——万一网友回复了,或者在直播时弹幕里问了我,而罗大明恰好能看懂,那后果我根本不敢想。

所以我不做他想,只默默看着罗大明做账号,偶尔提一点建议。

手机待在电源旁边的时候越来越长,有天老贺有事提前关了门,我和其他女人也就提前回了各自的屋子。

我回去的时候罗大明正要出门,看见我提前进来,罗大明吩咐我多做点菜,他去拎酒。

他要去独眼龙家。

我赶紧生火起锅,悄悄扫了眼时间。

罗大明腆着肚子来锅旁边舀了碗凉水灌,吹着哨儿去了前院。

我刚松口气,他又折了回来,再出去的时候,指头间捏着个小方块。

是 SIM 卡。

他每次去独眼龙家拿酒,都至少一个小时。

我等罗大明走了 20 分钟,把该下锅的食物都放好之后,按开了他手机,试着在里面找些有用的信息。

我不敢看太久,只能粗略点开一些重要软件。

基本所有软件他都退出登录了,没有 SIM 卡和 Wi-Fi,我连不上网。所以来来回回找了一圈,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没发现。

我急急看了眼时间,突然在相册里扫到一个熟悉的背景。

看时间,应该是罗大明上次带着罗轩上城的时候拍的。

我反复放大,终于惊喜地确认了一件事。

他们所谓的「上城」,原来就是去我被拐的那座城市!

时间差不多了,我不敢再耗下去,正打算清屏的时候,门外好像传来一声罗大明的吆喝。

他怎么提前回来了!

我快速触上多任务管理键,手机却卡了一下,自己跳回了主屏幕。

大门已经开了。

手机页面固定在主屏幕不动,关不了机也不能熄屏,罗大明如果进来会直接看到。

万一手机不卡了,他完全能通过多任务管理键发现我还没来得及结束运行的相册 APP。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拼命按着手机,快速抓过事先准备的东西。

我身子挡在手机前,手指一直用力摁着关机键,手机终于在罗大明推门那一刻黑了屏。

「干啥呢?菜做好了?」

「马上了大明哥。」

他拧眉看了眼我手里的抹布,随后捏起了手机。

「破玩意又自己关机,哪天得买一个去。」

我脚步没停,冷汗扎了一后背。

我估计得没错,罗轩那个小畜生根本挺不了几天,经常来罗大明家转悠。

因为他是罗大明侄子,而且到底还是小孩子,只要目的不是插门闩,他可以随便串家走户玩。

罗轩也就借着由头,三天两天就来罗大明家跑一趟。

我心里清楚,他是为了找点什么威胁我的理由,或者是想碰一个罗大明不在的时候偷偷达到目的。

但我没告诉罗大明,还是怯懦畏缩地照顾罗轩,一切按着他自己的意思来。

今天也是,罗大明刚在外面跟人打完招呼,说要出去一趟,后脚这个小畜生就来了。

我本来正拿着抹布擦桌子,见他来,急急忙忙把水盆放在床边地上,迎了出去。

罗轩绕着院子走了两圈,进屋看到了罗大明的手机。

「二大爷咋没带手机?」

罗轩心虚,本来听见罗大明是要出去一阵,他才溜过来的。

结果看到屋子里的手机,他以为是落下的,罗大明一会发现没在身上就会回来,他自然就坐不住了。

罗轩边问边张望窗外,看那架势是要走。

我告诉他罗大明留下它是为了充电,说到一半,我虽然依然声如蚊蝇,但语气明显轻松不少。

毕竟罗大明赚了钱,挺直了腰杆,我的日子也好过了一些。

所以罗轩问我为什么的时候,我也就噙着笑,给了他解释。

我没说用手机怎么赚的钱,也没说罗大明用这个破手机要干什么。

我腼腆地说着罗大明多么有能力,虽然只字不提赚钱缘由,但言语之间始终有「发家致富」的笃定,对罗大明的依赖和对好日子的期盼,也都融进话尾一连串的自豪夸奖里了。

末了,我还像真正的长辈一样,鼓励罗轩也要这么「有出息」。

我神情里轻快和满足明显,完全没在意他越来越沉的脸色。

小畜生藏不住心事,那点妒火把颜面一寸寸燎黑,我权当看不到。

罗轩和他爹一样,自觉着自家条件不错就高人一等,所以他热衷于诬陷小龙,做一些仗势欺人的恶心事。

就像罗老三来插门闩时非逼问我,想我说出他比罗大明了不得一样,罗轩也见不得任何人当着他面说别人好——更不用说自身产生危机感,觉得罗大明家日后可能盖过他们家一头。

我的话被罗轩直接打断,他大剌剌地坐在床边,要我去叫小龙来玩。

我小心翼翼地告诉他随便玩,别不小心碰到罗大明的手机,他竖眉厉眼,我没办法,只能跑出去找小龙。

上次的事,小龙明显心里有结。可独眼龙听说罗轩叫他,急急忙忙就把小龙轰了出来,问也没问一句。

小龙额上青筋起伏,最终紧攥着拳,悄悄扯了嘴角,瞧得我骨寒。

把小龙领进屋门那一刻,我就被罗轩赶了出来,在他们的思维里,「主人」在屋子里,我们这种工具是不能在旁边碍眼的,做家务也不可以。

我喏喏应声,妥帖地抬手关门,视线从两个小畜生身上落下,扫过床边的水盆,最后随着门缝敛上。

前院看不见屋内,我听着里面动静渐渐热闹起来,起身跑出了院门。

罗大明刚走也没多久,我跑了一段就追上了。

见着我他很是不悦,刚要呵斥,就被我的话堵了回去。

「你说啥?罗轩和小龙来家玩,打起来了?」

罗大明原本拧紧的眉头一点点扬平,似乎已经看到自己拎着罗轩管教、顺便敲打罗老三的场面了。

「是……我不敢管,大明哥你快回去吧,再出啥事……」

罗大明不急不缓踱回家,我上前一步把大门完全推开的时候,争吵声忽然停了,随即扑通一声。

像什么东西掉进液体里,砸出个水花。

这下罗大明手一顿,赶紧进了门。

——正好看见他的手机浸在水盆里,四周一圈水痕。

抬头看,两个小畜生模样呆愣,充电线自己够在插头上,线一端还晃晃悠悠,应该刚被人不小心扯下来。

罗大明明显有点慌神,他赶紧把手机捞出来,下意识地就想开后盖擦擦里面,但手触到手机后盖的那一刻又缩了回来。

看来是还记得之前的话,记得我跟他说,之前我做短视频的手机不小心掉水里,自行打开手机后盖,东西就全恢复不了了。

我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递上一块干爽的布。

这次不是丢笔这么大的事,只不过泡了一个手机,引不来上次那么多人。

周围人都劝说孩子还小,加上又是罗大明亲戚,这么多道嗓音架着,罗大明不得不下台阶。

罗轩嚷嚷着说是小龙非要和他吵,手机也是小龙动手的时候不小心带下来的。

看小龙神情,这次应该确实是他碰掉的手机,所以他百口莫辩,好在罗大明下了台阶,大气地表示不用在意,这手机本来就坏了,他早就想换。

人都散了,罗大明关上门,使劲抽了我一巴掌。

倒不是怪我,他很清楚我是被屋里小畜生赶出来的,就算打起来我也没资格进去劝架。而且说到底,他确实打算最近换新手机。

他只是不爽,因为被大家伙的话架起来,不但没教训到罗轩和罗老三,自己还吃了个闷亏。

他无处发泄,就把火砸在我身上。

但手机确实是得换新的了,罗大明吩咐我用布包好手机,决定明天上城。

第二天一早,罗大明拿上现金准备出发,我提出要帮他再缝一下衣兜。

「大明哥,你可是村里面头一个换好手机的,万一被一起上城的人嫉妒,偷你钱咋整。」

罗大明被我话里话外捧着,不由得得意洋洋,把钱掖了掖,拉着长声出门。

「哪个也不是这样的人,臭娘们想挺多。」

大门关上,我盯着墙上钟走,慢慢到了九点半。

走了一个小时,不存在上次那样半路回来的情况了。

我飞快掀开牛棚和猪圈最里面的草垫子,把里面掩着的东西挨个抠出来,回了后院。

大门旁边我支了个铁盆,但没敢插闩,我怕有人来。

地上的铁签子和钢条都是我偷偷收集的,本来一端就比较尖,只不过有污垢和锈,我被赶回牛棚这段日子的深夜都会偷偷打磨,日积月累,现在也差不多了。

我两脚固定其中一个铁签,手上使劲,想把铁签头部磨得更尖锐。

腿脚一并发力,手却哆嗦着不听使唤,铁签颤打滑错开,我尝试几次,终于捂住脸,边抽颤边发狠地掐自己。

铁屑污泥混着咸味抹在鼻间,我全身都在哆嗦,却不敢出任何动静。

可能也就一分钟,我拼命停住了颤抖。

我没有恐惧的时间,更没有崩溃的时间。

喉咙酸胀,眼泪模糊得视野发虚,我用力闭眼,深呼吸缓解了抽噎,重新拿起了地上的东西。

我知道罗大明他们会去哪里买手机。

既然他们口中的「上城」就是去我被拐的城市,那罗大明一定会去我大学旁边的那家手机店。

我这段时间看过几次罗大明的手机,再结合村民平时聊天里的蛛丝马迹,基本能确定他们进城是从哪个入口进去。

那家手机店就在离他们最近的范围里,而且那周围只有他们家收现金。

现在大部分人买手机都是在网上支付的,只有那家手机店还支持现金支付,这是我被拐前一段时间社会调研的结果。

罗大明想要炫耀,一定会选择用大把现金来惹眼。从支付手段和地理位置上,他都会选那家店。

就算不选择那家店,他也一定会选择城里大型的手机店。

因为我平常暗示过很多次,小手机店卖的都是假货,一定要去大型的手机店。

这方面罗大明一点经验都没有,他会潜意识地选择听我的——就像手机掉在水盆里那一刻,我虽然全程没说话,但他捞出来之后依然没有打开过后盖。

店面大的手机店都有维修工作间,维修手机和售卖手机是两个空间。

所以等到罗大明把手机给店主之后,店主会到工作间,打开手机后盖,发现我放进去的纸条。

——罗轩陷害小龙偷纸笔那天,我偷偷撕下来了小块纸,然后才让小龙外套掉到水洼里。

那块纸被我浸了油,当天在罗老三家院子里,我就写好了内容。

「打 187×××××××× 让他报警

大明村

重谢」

因为之前的事,我不敢完全相信谁。所以我留了男朋友的手机号,如果店主觉得报警后续会有麻烦的话,可以电话联系,让我男朋友报警。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救我,但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机会,只要罗大明不会发现,我就要试一次。

把饭按时做好,地上的东西都磨得够尖锐了,我回屋看了眼时间。

今天罗大明基本全天不在,机会太难得,我着急磨铁签时没注意,现在被凉风吹了眼,抬手抹脸的时候才发现,手心已经被硌得血肉模糊,我后知后觉,意识到有痛感。

简单清理了一下,我进屋抓起床上一早放好的衣服,扔进了前院的水盆里。

等衣服完全浸湿,我把它拎出来稍稍拧干,晾在了门口显眼的位置。

那件衣服是罗大明经常穿的一件,只要看到我洗这件衣服,细心的人就会知道,罗大明今天应该是不在家。

果然,衣服晾上没几分钟,村长儿子就推门要进。

听他的口气,应该是没提前跟罗大明说想要插门闩。

而我的抗拒显然让村长儿子很意外,他不明白,这段时间温顺怯懦又明显融合进这个村子的我,为什么今天会突然拒绝他。

我一副很抗拒的样子,一边念叨着罗大明要回来了,一边躲他。村长儿子就要揪住想躲的我,却不小心踩进了我放在门口的水盆里。

我捏着手躲出院门,村长儿子一脚踹翻水盆,铁盆在院子里哐啷作响,他揪住头发把我甩在地上,脚狠狠地踩住我的手。

我两只手钻心地疼,村长儿子脚上继续使力,还用鞋跟蹍着我手背。

他一贯有这个癖好。我刚被拐来在村长家的那些天,只要有哪个女人不听他的话,他就在地上铺满碎石头,然后把不听话的人双手摊在碎石块上,他用脚用力蹍,直到女人双手满是鲜血。

「咋,你个贱人还装起贞洁烈女了?」

村长儿子边踩边骂,我嘴里也没停,一直用他能听见的声音念叨着罗大明。

「老子来多少次了,今天你装起来了,给我二叔守身子啊?」

手掌那里的痛感一点点消失,我马上感知不到的时候,远远看见了罗大明。

买了新手机,又在同村人面前炫耀了一把,罗大明喜上眉梢。

他看着村长儿子在家门口蹍我的手,大发慈悲地劝了一下——不是为了救我,他是想问我新手机的使用方式。所以他故技重演,又用了长辈身份,笑呵呵地把村长儿子劝走了。

我两手掌心血肉模糊,迷迷糊糊地爬起身子,走路都在晃悠。

罗大明兴致一来,从抽屉里扔给我一点药。

「让人家高兴高兴就完事的事儿,非得把自己整成这样。瞅瞅你这手让他踩的,我看着都嫌乎。」

他骂我,话里倒没有多少真的发狠的意思。

我感激涕零,赶紧清理了伤口,继续端饭干活。

酒足饭饱之后,罗大明把新手机给我看了一眼。我不碰屏幕,在旁边看着,教他操作。

我之前告诉过他,付款之前要先用新手机拍张照片,这样能看出摄像头好不好用。

所以我也就在他打开相册的时候看到了那张今天拍好的图片。

他果然就地取材,只看了一眼,我就能辨识出背景就是我大学旁边的那家手机店。

罗大明在兜里摸出一枚 U 盘,扔在我旁边。

我早跟他说过 U 盘的好处,他本来不想买,但听到只要十几块就能买一个,还是选择带了一个回来。

我试了试,手机没反应。

「不好使?就在手机店旁边买的,咋能不好使?」

罗大明烦躁地骂了两声,U 盘忽然连上了。

我告诉他这是接触不良,他买的 U 盘应该是有问题的,接触不良的 U 盘现在能识别得了,但是长期使用的话,里面储存的内容会毁掉,而且可能对手机的寿命还会有影响。

我这些话不像之前介绍自媒体,没有用一种他完全能听懂的方式说,而是夹杂了一些云上雾绕的术语。

罗大明听得直拧眉,嘟囔着城里人鬼精,正好手机店让他五天后取旧手机,他再上城要找 U 盘店家换个好的。

新手机几乎让他爱不释手,拍出来的画面明显清晰又好看,连带着他的账号都累积了不少新的粉丝,罗大明很是高兴,每天都沉浸在要发财的喜悦里,就这样过完了三天。

谁也没想到,第四天出了事。

村民在河边发现两具尸体,是罗轩和小龙。

我那天全天没出门,发生的一切都是从罗大明嘀咕的和路上过的人议论的话里分析出来的。

说是下午的时候,就有村民看见他们两个在河边游泳打闹,后来不知怎的就打了起来。

但他们两个毕竟三天两头就掐一架,村民哪个也没放在心上,也没有谁闲得无聊停下来看热闹。

更何况,两个孩子从小在村子里长大,水性都很好。

所以那些村民远远地看着他们打到了水里,就都没继续关注,也就没有人听到,两个孩子的争吵打闹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

再注意到河边时,生气不再,已经只有两具尸体了。

据说那两个孩子身上还都是瘀青和伤痕,可能是厮打后进了水,不小心淹着了。

两个孩子都没救回来,村里氛围也跟着很紧张,但当天河边没有任何一个被拐来的女人,都是原住村民,所以这件事明显就是个悲惨的意外。

罗老三和独眼龙也接受了现实,独眼龙没了眼睛又丧子,却也还是不敢冲罗老三竖眉。两家说好,一起办事。

第五天,罗大明应该上城去取手机的约定日子,正是罗老三和独眼龙家办白事的日子。

一大早,村民都带着自家拿的东西去了小餐馆。

在这个村子里,白事比红事更让这些心虚的刽子手在意。村民一整天得在餐馆里,没有任何人敢离开餐馆半刻,他们甚至不敢离开人群。只能聚在一起,直到过了半夜十二点才可以回家。

唯一的例外就是当天上城的人。上城的人当天离村前要把自己准备的东西带到餐馆再离开,他们同样不可以回来,也需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回村。

待在这里这么久,我观察了很多次。这个村子里办红事的时候,偶尔会有人在当天上城。但白事的时候,大家一般会选择留在村里。

罗大明显然不会这么选择。

如果今天办事的换成是独眼龙和别人家,罗大明肯定会留下去餐馆。但对象换成罗老三家,他就一定会选择上城。

弟弟中年丧子,他去了也觉得难受,正好今天是本手机店约定好的日子,还不如上城去——这是他给村长的理由。

可实际上,他眼睛里那点幸灾乐祸的笑意,根本藏不住。

罗大明早就扔给我几只活鸡,还有他家里平常藏起来不让我碰的砍骨刀,让我宰好,他赶早送到餐馆里去。

村民去都带着些白事物件和钱,再不济也带些自己做的东西,罗大明倒好,送几只现宰的鸡。

我心里冷笑,面上却赶紧应下,绷着太阳穴,捏起罗大明刚给我的砍骨刀,鸡血还是洒了一地。

罗大明看着我满身血的狼狈样子,骂我在屠宰场干了这么长时间,还像个耗子似的胆小,连宰几只鸡都扑腾一地血。

我挨了几脚,却没动手收拾,而是小声说鸡血吉利,问他要不要沾点。

他态度稍稍放缓,施恩似的点了头。

原来就算幸灾乐祸,心里也还是会发毛的。

他们真的很迷信。

走之前我提醒过他,换 U 盘的时候别忘记暗示自己有亲戚朋友买过坏的,吓唬吓唬店主。

当时我说 U 盘店确实爱耍滑头,但他们不敢唬有经验的顾客。

罗大明在家合计合计,也就打算说,「我婆娘以前就在你家买过特价 U 盘,拿回去就坏了」。他想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不是不懂电子产品的人,让对方不敢骗他。也想用这个闹法,让店家退给他钱,再赔偿他一个新的。

U 盘店的店主我认识,就是我们大学毕业的女生,比我大几岁。

那是个善良且聪明的学姐,我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是在表白墙,她帮一位老人,被拍照放在了表白墙上。

所以我寄希望于她的敏锐,希望她能听出这句话里的问题,然后打开 U 盘,拿出里面的纸条。

所谓特价 U 盘,是这家店专属的一个梗。

当时我还在上学,校方和自主创业的大学生合作,推出了本校特制 U 盘,校庆当天售卖。

当时这个 U 盘出了好几种样式,分别放在学校创业园和校周围几家 U 盘店。

那个学姐的店,就负责售卖其中一种特别款——只卖给本校且还没毕业的学生,凭学生证购买,只卖 5 块钱。

至于「特价 U 盘」这个梗,也是那个时候的事。

是有一个男生想在校庆当天求婚,事先和学姐沟通,拆了其中一个 U 盘,把求婚的话写成小纸条夹在芯片和 USB 口中间,然后带着心爱的女孩来购买。

女孩拿到手,发现 U 盘不好用,店里素不相识的学生顾客都憋着笑引导她找店主对质,然后拆开 U 盘看看。

后来的一切都热闹而浪漫,女孩红着脸出店门的时候,店主还在调侃自己买的这是特价 U 盘,不好用的话就打开看看。

「我婆娘以前就在你家买过特价 U 盘,拿回去就坏了。」

知道「特价 U 盘」,一定是那段时间去过店里的大学生。一个没毕业的大学生,却嫁给了罗大明这样近半百的、咄咄逼人的、爱占小便宜的男人,我想以她的敏锐程度,能听出这句话的问题,然后打开 U 盘看看。

里面是和手机后盖里一样的字条,不过手机号码换成了我家人的。

万事俱备,不知道能否求救成功,但只要罗大明回来之后没反应,只要不被人发现短视频的事,我就能安然渡过这一关,然后继续以村民放心的样子存活,没人会知道我做了什么。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罗大明拎着鸡走后不久,村子里安静下来,应该是人都去了那家餐馆。我正准备回屋,大门忽然被踹开。

我一瞬头脑发紧,根本想不到这种时候为什么会有人不在餐馆,大门为什么会这个时候轰响。

是……肖维!他要干什么?

我眼前发白,惊慌地看到他愤怒扭曲的脸,转身就往牛棚的方向跑,却被他扯住了头发。

被扯住的地方崩开断裂声,远处村民点来去晦气的爆竹炸开,遮盖了我的痛呼。

我被掼在地上,手指嵌进地下干草里,不停地抖。

肖维这架势不可能是想插门闩,更像是……知道了什么。

「季云是吧?我真是小看了你。平常装得可真像啊,竟然连我都信了。」

「肖维哥你说什么……我装什么了……」

我不清楚他知道多少,下意识地重复他的话。极端的恐惧让我发不出声音,嘴角跟着抽搐,气音断续。

「听说罗轩小龙最近总掐架,你挑的吧?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那两个蠢货头破血流还丢了命,有点本事。

「设计出了白事,村民一定都得今天聚起来,没人敢离开。偏偏今天罗大明要上城,明天才回来——你想干啥?撺掇被关家里那些女人逃走?还是在家要鼓捣什么坏主意?」

「你误会了肖维哥,不是我,他们一直关系不太好,我真的啥都没干!」

我抽泣着磕头,求他消消气,肖维却一鞭子打到我脑袋上。

「你啥都没干?你没撺掇罗大明整自媒体?」

我身子僵住,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行啊你,」肖维扯着领子,笑得恶劣狠毒,「罗大明不可能告诉任何人,这个法子还能让他信你,你真行啊。怎么着,想跟网友求救?

「可惜了了,我先知道了。怎么办啊,费好大劲琢磨出来的这么好的办法,没准马上就成功——结果先被我发现了,哈哈哈哈哈!你灰不灰心?后悔死了吧?

「噢对,你也不用发愁。明天罗大明回来,我会立马告诉他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说,知道真相之后,罗大明会怎么感谢你?

「放心,我会让他留着你的眼睛。好人做到底,我得让你看着我啊,看着我亲手把那个破账号注销。」

我只剩下气音,身体筛糠一样,肖维蹲过来,阴森森地盯着我看。

我拼命点头又磕头,求他网开一面,求他先别告诉罗大明,让我多活一天,我什么都愿意做。

「是可惜了,长得挺漂亮。要不这么地,你好好伺候我,伺候舒服了,没准我能跟罗大明求求情呢?」

「你说你怎么就想不开呢,」肖维叹了口气,语气里却全是幸灾乐祸,「就算能回去又能怎么样啊,我把你接进来,你已经掉到地狱里了——你就算出去,也做不了正常人了,怎么就不能安分守己,消消停停地做村里人,啊?」

肖维甩开手,目光扫过大门旁边那里,笑出了声。

「要不是贺筱听到你和罗大明在大门里边议论短视频就急急忙忙找我,我也不会知道。所以啊,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恨也找贺筱去。

「时间长了飘了吧?你说你俩但凡谨慎点进屋说,贺筱也不至于听到啊。

「行了,进屋伺候我。今天也没人打扰,给你个机会。」

肖维正凑过来,得意地笑着我吓破胆的绝望样子,我蓦地抬手,金属穿透骨肉的声音短暂又沉闷,肖维的表情一瞬间就僵在了脸上。

「要是不让贺筱知道,怎么能引你过来呢?

「你决定洗脑村民让他们愚昧迷信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掉进自己亲手设下的陷阱里,无人知晓地死掉?」

我拿拇指上的顶针使劲轧着手里的铁签子,两只手上分不清是血还是汗,湿得直打滑,我害怕铁签子扎不进去,浑身都在拼命用力。

「你竟然……演的……」

肖维好像在挣扎,骨头砸在我身上生疼。但我整个人都扑着压住他,脑袋过了电一样,视野好像都跟着清晰了不少。我拼命把手往下送,看见他嘴唇嚅动着,似乎说了几个字。

「演的?我腿都断了,每天晚上都看不见月亮,全他妈是乌云,现在门闩声一响我就一哆嗦……我这缕白头发!」我几乎语无伦次,眼前也一片血色,「演的……你演一个我看看!」

手好像动不了了,我使劲眨眼睛看,是铁签子到了头,扎不进去了。

我忽然就清醒了。

不能被他带到任何情绪里,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肖维眼球凸起,脸上身上都是血,看着好像还剩几口气,将死未死的脸上满是痛苦。

他嗫嚅着嘴唇,竟然还能发出一点气音。

他说,地狱。

我捏起下一根铁签子,狠狠扎了下去。

「地狱?」我凑近他耳边,朝着地上那坨没声息的烂肉说话,「肖维你听好了,我季云就算是身陷地狱,也绝不会做伥鬼。哪怕被扒皮抽骨,我也要杀了地狱里最恶的厉鬼!」

自然是没有回应的,鲜热的血溅进了地上一圈冷下来的鸡血里,温度一点点丧失。

我放声大笑,声音片刻就被远处的鞭炮声裹住,只有我听得到那声音里的坦荡。

地上那坨烂肉各自分了家,左边的拳头还紧攥着。我瞥了一眼,从兜里掏出一块布条,用力绑住了那只拳头。

罗大明第二天回来的时候,村里席办完了,院子里也收拾干净了。

我给他倒酒,顺便旁敲侧击 U 盘的情况。

他一饮而尽,说出来的话却叫我一愣。

「我说,我儿子以前就在你家买过特价 U 盘,拿回去就坏了。」

「我婆娘以前就在你家买过特价 U 盘,拿回去就坏了。」——他把话里的人换成了弟弟。

我并不因为他对话的改动害怕,可他的眼神让我发慌。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眼神扫过并未停留,权当没注意到。

他是在怀疑我,还是谁和他说了什么,或者是……我杯弓蛇影了?

肖维不会提前向罗大明揭发我,即使他当天身上没带手机,我看不到通话记录,我也能确定这一点。他不可能打电话说,不差那一天半天,他怕节外生枝。

况且,如果他真的第一时间就打个电话,他不会那样怒气冲冲地来罗大明家。

更重要的是他没办法推翻自己的话,暴露自己在办席的日子偷偷回来,还进了别人家里的事实。

我端了个菜回来,罗大明的目光已经不在我身上了,看来是我太紧张。

罗大明自作聪明改了话,早就在我预料之内。

他们这个村子里,应该很注意,在外面会避免提到「婆娘」。

而我给他提的建议,听上去也就是一句普通的话,就像买菜讲价说「那天我哥在你家买了不新鲜的菜」一样,他不会觉得我别有用心。

但话在嘴边,他会潜意识里用最相近的词语替换掉「婆娘」,我想他最开始想说女儿。

可他做梦都想有个儿子,又恰逢老三丧子,他一定会选择过嘴瘾,说「我儿子以前就在你家买过特价 U 盘,拿回去就坏了。」

这句话,比改之前还能让人警惕。

因为当年 U 盘店为了促进消费做了活动,把 U 盘分成了男生款和女生款,男生款在学姐男朋友的店卖,学姐店里只能是女生购买。

他说儿子买过,我能确定,学姐一定会听出问题。

而且其实,话里的提示一直都不在前半句,而是后半句。

罗大明接下来会说,「这回买的这个 U 盘,我拿回去给我儿子看了,他说芯片一打眼就能看出来有问题,里边肯定也是假冒伪劣的」。

卖家会跟着话下意识地透过 USB 口看芯片,芯片自然是没问题的——但我把它拆开里面夹上纸条之后,反着装了回去。

那样,学姐第一眼就会看到,芯片是反着装的。如果是碰瓷挑事,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再结合「特价 U 盘」「里面有问题」,我的赢面显然大于输面。

再有人看到肖维,已经是几天后了。

他本来就不常在村子里,作为「有面儿的出息人」和拐卖主要策划者,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城里,回村也向来不定时间。

所以一时联系不到他,也没人在意。

直到大家在老贺家看到他。

那天是因为村民不小心「惩罚」了一个女人,人断了气,得赶着白天,去老贺家埋。

一群人聚在老贺家那个平常路过都不敢看一眼的院子,有人眼尖,看见角落有个没埋好的坑,上面似乎是新土,可那几天他们没埋过谁。

土还没撇干净,肖维半烂不烂的脸就露出来了。

人群腾地慌乱,村长团团转着叨咕是谁,撇土的人就看见肖维残肢里紧攥着的拳头。

里面有颗纽扣。

毫无疑问,是凶手被他扯下来的扣子。

而贺筱当天穿的那件衣服上,明晃晃少了一颗扣子。

贺筱颤着嘴只会念叨不是,忽然好几个人想起来,办白事席那天,他们碰见说要离村上城的肖维,正看见贺筱着急忙慌地跑来找他,说有很重要的事。

衣服扣子、肖维最后见过的人、贺家院子,人群恍然大悟,又恨得不得了。

贺筱忽然好像想通了什么,歹毒地抬眼找我,我心里咯噔一下,等着她说话后再说出准备好的说辞,可她甚至没能说话,就后脑一顿,直直地倒了下去。

贺筱毕竟也算他们的人,老贺自己动手杀了她,村里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我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血,回了罗大明家还没缓过神过来。

老贺是为了不遭人闲话杀了贺筱,可我确实没想到他们会这么狠,连自己人都说杀就杀。

村里没了主心骨,难免有些混乱。但那些骗术和手段肖维教他们用过很多次了,他们索性放下心来,觉得没了肖维照样可以继续。

但他们没能如愿,我日盼夜盼,终于盼来了月亮。

一个深夜,这些恶鬼都在睡梦中落了铐。而无辜的女人们,没有一个人在那晚受伤。

当晚的月亮很亮,照得我越走越迟滞。我确实在前行,片刻不曾回头看。可那月亮太亮

身边的女警察不住地安慰我,见我步子越来越小,她也不催促,而是跟着我一起磨蹭。

直到我不动了,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到了警戒线外的一个男人。

我男朋友。

他瘦了很多,好像很憔悴,来回不安地踱步。

我忽然想蹲下去,我从女警察手里抽回自己的手,想捂住脸,或者干脆划烂。

女警察温柔地按住了我,她一字一句地告诉我,是那个男孩报的警。

她告诉我,他早在几年前就报了警,说怀疑自己女朋友失踪,只是当时线索太少,无法锁定嫌疑人。后来几经辗转,一直关注这起案子的警局大概锁定了一个区域。正巧当天,这个男孩在收到一通电话后,又一次赶来警察局报警。

那天之后的事我大多不记得了,唯一还有印象的就是我男朋友,哦,就是我现在的老公,在一个月亮很亮的夜晚,非拉着我跟我求婚。

我好像没答应。可能因为那个时候他莫名其妙地憔悴,眼下青黑,胡子拉碴的。

他就每天缠着我,问我是不是因为他不好看了。最近没健身,我是不是嫌弃他的身材……

说实话,我也不太记得当时拒绝的原因了,但我肯定没坚持很久。我那么爱他,又怎么会不想嫁他呢。

我们会携手走完接下来的路,会幸福美满,会平安快乐。

绝对不会有什么恶鬼,把谁拽进地狱。

  • 完 -

□ 花重备案号:YXA1JOK4KpBHxZBQ2KPcn9n8编辑于 2022-10-31 19:30・IP 属地黑龙江真诚赞赏,手留余香赞赏3 人已赞赏​赞同 7158​​852 条评论​分享​收藏​喜欢​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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