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可以废物到什么程度?

我曾经有过一个绰号,叫「大蛇」。

那是我的对手送给我的——这个绰号,成为过许多拳手的噩梦。

绞杀、窒息、反关节……我清晰地听到过对方颈椎断裂的声音,咔吧咔吧的,像爆豆子一样。

但我仍死死地绞着他,从后背缠绕住他的左右臂膀,让他双臂无奈地伸展成一线,像一个钉在地面上的十字架。在这种情况下,将死的他连拍地求饶都做不到。

只有下面失禁,屎尿都流在拳台上。

我的老板是这么称赞我的:「姓席的,你简直就是一个刽子手。」

可是,这个世界上,谁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卖给地狱呢?

我是被生活一步步逼成这样的。

1

说起来也有十多年了,我刚大学毕业,前一秒还是天之骄子呢,后一秒就成了连暂住证都没有的盲流。

走出校园,一切都变了。

那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工作异常难找,难找到一个酒吧的老板看我可怜,问我愿不愿意做「泄愤服务员」。

我想都没想,就说愿意。当时你就是让我去做鸭子我都干。

入职之后,我才明白什么叫「泄愤服务员」,其实就是供客人发泄情绪的「人体沙袋」。

那间酒吧的名字叫「风潮」,当时是天津唯一的一家「拳击酒吧」。除了喝酒、蹦迪,每周还有三场拳击比赛。我的工作就属于拳赛的「副产品」——有些顾客想找点乐子,我就把身体当沙包,来承受他们的拳头。

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这么大开脑洞的工作,到底是特么谁发明的?

我每天夜里上班,生意好的时候一晚上能接七八个单。我现在还记得自己的第一个顾客:剃着寸头,穿得很社会,像是从唐山来的一样。

这大哥戴好拳套,连招呼都不打,一拳就塞在了我的面门上。我两眼一黑,本能地抱头缩在拳台的角落里,任凭拳头雨点一样的落下。酒吧老板怕出事,还在下面不停地喊:「轻一点,轻一点……」

那大哥狂轰滥炸了五分钟,终于结束了,只剩下我瘫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酒吧老板跟他挺熟,还埋怨道:「不是叫你轻点吗,这是个新手,刚毕业的学生。」

「什么学生不学生的,出来玩不就是为了爽嘛。」我听见了他从钱包里抽钞票的声音。

酒吧老板姓胡,还是挺照顾我的,那天晚上给了我一百五。我还有点纳闷:「胡哥,不是说每次八十吗?」

胡哥说:「他出手太重了。你今天是第一次,就当是补偿吧。」

我也有第一次。不过别人的第一次能卖几十万,我的第一次就值一百五,还不够买三斤酱牛肉的。

因为囊中羞涩,每次夜里下班回家,我都会蹭晴川的车。

晴川是酒吧的驻场歌手。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穿着一条破旧的牛仔裤,两只手握着麦克,眼皮抬也不抬地哼唱着迷离的电子音乐,大波浪的头发五光十色,脸上画着烟熏妆,整个一废土朋克。

她跟我是两个世界的人。

晴川让我坐在出租车的后面,她手里夹着烟,扭头对我说:「席云行,我对你没兴趣,就是顺路捎你一段。这也是胡哥安排的。」

我讪讪地说:「我知道。」

「听老胡说,你是大学生?真的?」

「真的。」

「大学生出来干这个?」她倒挺直接。

「……」我一时语塞,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我得拿出点什么,「晴川,你这名字取得好。」

「哦?」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黄鹤楼》里的典故,有意境。」

她一下子羞涩起来,抿嘴笑着,也许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给她解释自己的名字。

不过你别说,她笑起来挺好看的。

就这样,我依靠「泄愤服务员」这份工作,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母亲也曾打电话过来,问我现在怎么样,工作如何,需不需要家里寄点钱……

我家没有装电话,母亲都是跑到邻居家打的。听着母亲苍老的声音,我的眼泪就不争气地往外流。但我还是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告诉母亲一切都好,工作稳定,不用牵挂。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惭愧得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感觉我在用自己的身体侮辱父母的尊严。

这种耻辱感简直是一个男人无法承受的,但在赤裸裸的现实面前,我只能低下自己的头颅,奉献出自己的身体。世界就像一片无边的苦海,「泄愤服务员」是我唯一一根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2

我接待过许多特殊的客人,比如情侣。

有的男人癖好特殊,就喜欢看女友在台上发泄暴力,然后自己在旁边默默欣赏,仿佛能获得极大的满足。

那天来了一个老板,西装革履膀大腰圆,看上去就像个成功人士。我以为他要打,没想到他对自己的女友说:「你上。」

他女友倒是温柔可人,肤白貌美,一听要上台打拳,吓得连连摇头。

老板做了一个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的举动,他抬起手,「啪」地扇了她一记耳光,又道:「香奈儿那个包,我明天买给你。」

我都懵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他女友眼噙泪花,捂着脸嗫嚅道:「为什么……」

「狼性文化!」老板突然亢奋起来,戳着自己的胸脯,「你以为我凭什么能把生意做这么大?狼性,这是我做企业的核心理念!你跟了我,必须要懂我的内心世界!」

他女友哭着戴上了拳套,走进了拳台。我以为这体格娇小的女人没什么力量,但事实证明我错了。

不知道是不是香奈儿包包的刺激,她的「狼性」也被激发了出来,一顿乱拳狂轰滥炸,直接就给我逼到了角落里,我只有靠在围绳上才勉强没倒地。

人的本能完全释放出来是可怕的,她越打越兴奋,一扫之前的扭捏,大呼小叫着,似乎要把我给撕碎。她光用拳头打还不过瘾,竟然连膝盖都用上了,一下子就顶在了我两腿中间。

顿时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我痛苦地倒在了拳台上。酒吧老板胡哥赶紧上来拦住了她:「小姐,只能用拳头,不能用膝盖。」

「哦,哦,对不起。」她气喘吁吁,兴奋得脸色通红,跟上台之前判若两人。她男人在台下拍手叫好,「小倩,干得漂亮!狼性!」

她叫小倩,可惜遇到的不是宁采臣。

打完后,胡哥招呼我去吧台,给我倒了一杯酒压压惊,开玩笑地问:「下面没事吧?」

「幸亏有点偏,要不然我就直接绝育了。」我心有余悸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差点当场喷出来。

简直跟马尿一样。我咧着嘴问:「这是啥?」

「龙舌兰,墨西哥的灵魂。」胡哥鄙夷地对着我摇了摇头,「真没品味。」

我环顾四周,看到一个穿花格衬衣的男人,四十来岁,瘦不拉几,脸上没有二两肉,正一脸茫然,瞅着自己的空酒杯发呆。我便把面前的酒推给了他:「哥们,请你喝一杯。」

男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撇了撇嘴:「老板请的,我喝不惯这味。」

「龙舌兰,好东西。」他一听这话来了兴致,拿了一瓶雪碧兑进去一些,用杯垫盖住杯子口,朝桌面敲了一下。拿掉杯垫后,杯子里的泡沫一下涌了出来。他这时端起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真是个会喝的货。

就在我无聊地等待下一单生意的时候,大枪跟他的朋友过来了。

大枪是一个职业拳手,经常来风潮打现场。这家伙肩宽体厚,腱子肉一坨一坨的,壮得像一个小牛犊。不过我很讨厌他,一是他看起来总是牛气哄哄的,二是这家伙嘴巴臭,每句话都要挂脏字。

大枪今晚的比赛没有悬念,对手的技术明显略逊一筹,在进行到第三回合的时候,他一个下潜摇闪,晃过攻击之后一个上勾打懵了对方,接着上步连续几个组合拳干脆利落地把对手放倒在了台上。

酒吧里响起一片喝彩的口哨声,大枪得意洋洋地从台上走了下来。我打起了精神,因为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有生意做。

一个秃头大哥点了我的单。他刚看完大枪的比赛,显得很兴奋,在台上来回地移动着,模仿大枪作出上勾拳的样子不停地攻击我的下巴。我把下颌紧紧地收着,双手护着脸,象征性地躲闪着他的攻击。

就在我跟秃头大哥纠缠的时候,台下忽然嘈杂起来,大枪骂道:「我去你大爷的,摸一下怎么了?你在这装什么纯?」

我用余光瞥了一下,心头一紧,大枪的几个朋友正围着晴川,粗鲁地推搡着。

晴川没有说话,但我能想到,她那冷峻的目光只会让人自惭形秽。

果然,大枪受了刺激,破口大骂:「看什么看!你跟谁在这横呢?我告诉你,别特么假装正经!你清高,清高还来这卖骚?没错,我就想摸你一把,我给你钱!咱不差这个!」

胡哥赶紧上去劝,但大枪终究受不了晴川的眼神,竟然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不知道为什么,霎时引爆了我心中的某种情绪。我直接从拳台上跳了下去,边冲边喊:「大枪,我去你妈的!」

大枪刚转过头,我一拳就抡在了他的脸上!

他的几个朋友一下子就围了上来,大枪却一摆手:「都别动!」

他吐了一口唾沫,瞅着我狞笑:「行啊,都特么反了,不知道自己能吃几两米饭了。合着你天天挨打没够是吧,还想替这娘们出头?好,我今天就教教你做人!」

晴川一把拽住我,就要把我拉开。我甩开了她的手,恶狠狠地盯着大枪。

大枪这时已经戴好了拳套,他一脸贱相地捶着自己的脸:「别说我欺负你,先让你两拳。来,朝这打。」

我蹿了上去,直接就是一个后手摆拳。心里同时掠过了一个念头:行,能打中!

可是就在瞬间,大枪一个下潜摇闪就躲了过去。我抡了一个空,接着腹部便挨上了重重一拳!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明白了专业与业余的区别,它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我挨了三个月的打,当了三个月的人体沙袋,自觉也积攒了不少实战经验,但在大枪面前却像纸糊的一般脆弱。

我甚至从来没挨过这样重的拳头——只是一拳,那种穿透力直接就钻进了我的五脏六腑。

大枪一拳便瓦解了我的任何防御和进攻,我真的好像一个「人体沙袋」一般任他蹂躏。即使我双手弯腰抱头,也无法防御他犀利而快速的组合拳。他的拳头从极其刁钻的路线钻进我的拳套空隙中,打在我身上「嘭嘭」作响。任何形式的抵挡和反抗都形同虚设。

「够了!」一个人猛扑到我身上,紧紧地抱住了我。我睁开几乎失去聚焦的眼睛,看到了满脸是泪的晴川。她脸上的烟熏妆,已经被泪水冲得一片乌黑。

大枪也觉得索然无味了,把拳套摔在了我的脸上,说了一声「垃圾」,就和他的朋友离开了。

在所有人异样的目光中,我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晴川把我抱进了怀里,我却一把推开她跑了出去。

屈辱。因为贫穷和弱小而带来的屈辱,再也没有比这更让我难受的了。在那个时候,如果给我尊严,我宁愿去当一条狗。

晚上下班的时候,晴川执意要捎着我。刚走到酒吧门口,有人叫住了我,是那个喝龙舌兰的花格子衬衣男人。

「兄弟,挺爷们的。不嫌弃的话,交个朋友吧。」他伸出了手。

我看了看他,没有说话,转头就走。

「别急着走。」男人又叫住了我,「今天你请我喝了一杯龙舌兰,我也算受了你的情。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报这个仇。」

我没有搭腔,沮丧的我不想跟任何人交流。当我走出酒吧的时候,听到他在后面说:「明天晚上我会来。」

3

这天晚上,晴川没有让我中途下车,而是直接把我带回了她的家。

她自己租了一室一厅,房子不大,但比我那狗窝强多了。她翻箱倒柜找出了瓶跌打酒,用棉球蘸着帮我擦。

我抬起眼来看她,被眼泪冲淡的烟熏妆散在眼圈上,但依然掩饰不住她清秀的脸庞。她正在专注地涂抹我的额头,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

「其实,你没必要为了我去动手的。」她忽然说话了。

「……」我沉默了一下,「我不光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自己。」

晴川黯然了。也许在这一刻,两个在社会底层讨饭吃的人,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感同身受。

抹完了药酒,我看了一会儿电视,晴川洗了一个澡出来,她穿着睡衣,湿漉漉的头发披散着。我第一次看见她洗尽铅华的脸,十分清秀,很标致。

她抱起自己的枕头:「我睡沙发,你睡床。」

「别,」我急忙站了起来,「哪能让你睡沙发。我睡吧。」

「沙发太小。你脚伸不开。」

我看了一眼,还真是。不由得为难起来。

「要不都睡床吧。」晴川把枕头放下,「这床大,能睡下两人。」

客随主便,我沉思了一下,说:「好。」

黑夜里,我的身边躺着一个女人,但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丝毫的想法和冲动,只觉得累。

我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沉,就像死过去一样。

说起来你们都不信,人在极度贫穷和屈辱的情况下,都无法唤起对异性的渴望。我和晴川共处一室,却不是孤男寡女,而是两条互相舔舐伤口的流浪狗。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浑身生疼,甚至怀疑自己的肋骨是不是被打断了。但为了生计,我还是照旧去酒吧上班。

只不过,我在心里祈祷今天做我生意的人下手轻一点。

大枪晚上没有拳赛,但他带了几个朋友过来喝酒。我转过去头装着没看见他,他一边跟朋友们嚣张地笑骂着一边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垂着脑袋,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人踹了的狗。

「兄弟。」忽然有人拍我肩膀。我抬起头,是昨天那个花格子衬衣,他喝了我一杯龙舌兰,念念不忘似的。

「兄弟,你身上有多少钱?」他问。

「干吗?」我警惕地问道。

「把钱先给我,我用它下个注,跟那个大枪打一场。要不然他不会跟我打。」

「你是疯了吧?」我白了他一眼。

「我可是为你报仇哦。」他再次拍我肩膀。

我不耐烦地一挥手:「谁让你为我报仇了?我现在很好,谢谢!」

「他昨天不仅打了你,还侮辱了你。」

我一愣,本来已经忘却的屈辱又像宿醉一般反了上来。我低下头:「侮辱又能怎样,是我没本事,我活该,我就不该跟他动手。我真是个蠢货,拿着鸡蛋碰石头……」

「石头虽然坚硬,可蛋才是生命。」男人又一次拍我肩膀,「你昨天的表现,是个男人。」

我浑身一震。踏入社会这么久,从来没有得到过别人的肯定。没想到第一次听到认同的话,却出自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我转过头去看他,这个貌似营养不良的中年男人今天没有穿花格子衬衣,而是换了一件紧身 T 恤,在衣服包裹之下,竟然能隐隐看出腰腹的肌肉线条。

「算了,你打不过他的,」我摇了摇头,「他是职业的。」

男人笑了:「我也不是吃素的。」

「你确定要跟大枪打?」

「你把钱给我,赢了翻倍,输了算我的。」

我从兜里翻出五百块钱,那可是我一个月的生活开支。我犹豫了一下塞到他手里:「你就是为了那一杯酒?」

男人笑了,眼角出现细密的皱纹:「你就当是吧。」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刀鱼。」男人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神中陡然流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气息。

好吧,刀鱼,看来这名字跟他身材很配。

我忐忑不安地看着他拿着我的钱走向了大枪的桌子。刀鱼径直走过去,什么话都没说,直接把钱放到了桌上。

大枪等人都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我想跟你打一局。你要赢了,这钱全归你。输了翻倍。」

大枪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你算哪根葱?活腻歪了吧!」

「到底敢不敢?」刀鱼不理会他的笑骂,逼问道。

「怎么不敢,打爆你个卵!」大枪也掏出五百块钱拍在桌上,「有这送钱的买卖,我还不做?」

刀鱼微笑:「我要事先说明,我用的可不是拳击规则。」

「管你什么规则,你放开随便打,你要能飞起来那算你本事!」

两个人上了拳台,酒吧里的客人都被吸引了视线,胡哥也放下了手里的活,不明所以地看着拳台上的一幕。

刀鱼跟大枪站在一起,身体上的劣势一目了然。他太瘦了,跟强悍的大枪比起来,简直就像一块门板。

我忽然感觉到一阵绝望:这个叫作刀鱼的男人死定了,我已经想象出了他被打得满脸是血的场景。

我开始心疼那五百块钱。

比赛开始,大枪却没有戴拳套,这又让我心里一惊。他戴着拳套的威力我已经尝试过,要是没戴拳套,普通人根本承受不住那种力量。

大枪摆好拳架,收起下巴,脚步开始移动起来。刀鱼的站姿却很平常,微微弓腰,两只手朝前架起,眼睛盯着大枪的动作。

我已经不想看下去了。

大枪颠了两下,一个试探性的刺拳打了出去,刀鱼往后一撤躲过。大枪接着进步,又是一记又快又重的后手直拳!

就在那一瞬间,刀鱼猛然动了!

他却不是往后撤,而是迎着大枪的拳头冲了过去!

他俯下身子,绕过大枪的手臂,一只手勾住了大枪的脖子,接着整个人跃起来,好像一条蛇盘在了他身上。

大枪没有防备住刀鱼整个身体向下拖拽的力量,一下歪倒。两个人缠在一起在拳台上打了一个滚,随后大枪就发出了「啊」的一声惨叫!他嘴里的啤酒沫子都喷了出来!

我惊呆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站了起来,再次确定那个痛苦的喊声是大枪发出来的——他躺在拳台上,正努力地挣扎着,而刀鱼的两条腿压在他的胸部和头上,还绞住了他的右臂,以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姿势把他固定在了地面上。

日后我才知道,这一招便是大名鼎鼎的「锁臂十字固」!

4

别怪我没有见识,十多年前,有几个人知道「锁臂十字固」?

是刀鱼,给我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我拿着赚来的钱,请刀鱼去撸串。

喝酒的时候,我还心有余悸:「刀鱼……鱼哥,我本来以为,你会被打得很惨,我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刀鱼呵呵一笑:「我今天留手了,要不然大枪的胳膊就废了。」

「你这是什么功夫,一下子就把人放倒了?」

刀鱼灌了一大口啤酒,说出了两个改变我人生轨迹的字:「柔术。」

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柔术是什么东西,连听都没听过。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两个字却带给我一种神秘的力量,我有些莫名的激动。

「刀鱼,这是你的外号吧?你真名叫啥?」

「刘京业。」

我琢磨了一下:「……我还是叫你刀鱼吧。」

「叫啥都行。名字嘛,不就是一个代号。」刀鱼满不在乎。

但从他满不在乎的态度里,我却看到了希望。我感觉包裹在自己周围的黑色裂开了,一道光明挣扎着从裂缝中照了进来。

晚上下班的时候,我主动打了一次车,送晴川回家。不得不说,花钱的感觉是真特么爽。

晴川问我:「这个刀鱼,是干什么的?」

「他说前几年在国外打职业比赛,觉得累了,现在回来了,自己开了一个训练馆。」

「你明天要去找他?」

「嗯,」我点点头,「我想改变自己,总得做点什么。」

「不是,席云行,」晴川摇了摇头,「我觉得刀鱼这个人没那么简单。」

「你想多了吧。」我宽慰道。

「但愿吧。」晴川皱了皱眉,「我希望自己的直觉是错的。」

第二天,按照刀鱼给我的地址,我七扭八拐,走街串巷,在一个偏僻的小胡同里,终于找到了他的训练馆。

「就这里?」我环视着周围。

「怎么了,不够高档?」刀鱼走了出来,「我这里是武馆,又不是天上人间。」

这间训练馆是一个废弃仓库改造的,虽然简陋,收拾得倒挺干净。地上铺着垫子,墙上贴着一些比赛的海报,我惊讶地发现:「海报里的人是你?」

刀鱼的语气有些自豪,又夹杂着些惋惜:「都是以前在国外打职业比赛的时候。」

「那你现在还打吗?」

「累了,就回来了。开了这么一个训练馆。」

「这里有多少学生?」

「如果算上你的话,」刀鱼咂摸了一下嘴,「就一个。」

「啊?」

刀鱼无奈地挠挠头:「没办法,现在国内练这个的很少,大家都没听过。上次有几个小姑娘过来问,我还没介绍完,她们就走了,说还不如去练瑜伽呢。」

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可是……我没钱交学费给你。」

「你不说我也知道。」刀鱼话锋一转,「你真想练柔术?」

「是。」我回答得很干脆。我不想再像条狗一样活下去。

「练柔术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简单,会受很多罪,你有毅力坚持下去吗?」

我心想你这不废话嘛,受的罪再多,能比当人体沙袋还受罪吗?我刚想开口说话,刀鱼一摆手:「好,算我白问……先换上道服吧。」

白色的柔术服,黑色的腰带,配在一起很是好看。不过我有些疑问:「鱼哥,为什么一定要穿道服呢?」

「柔术跟其他格斗术不同,身上的衣服不仅是一种象征,更是作为一种攻击的手段。」刀鱼正色说道。

我忽然意识到,这就已经开始训练了。

「衣服作为攻击手段?我不明白。」

「来,你攻击我。」刀鱼摆了摆手。

「怎么攻击?」

「随便攻击。」

我还有些犹豫,怕伤到他,但事实证明我多虑了。

刀鱼一个侧身拨开了我的拳头,左手一下抄住我的道服前襟,猛地一拽,我的重心一下就没了,朝着他的方向跌了过去。他接着伸出右手,抓住我另一边的道服前襟,双手交叉着一绞,道服的领子好像断头索一样勒住了我的喉咙!

我立刻就无法呼吸了!死亡的恐惧一瞬间冲上了脑仁。

刀鱼松开了手,我一下跪在了地上,揉着自己的脖子一顿乱咳。真是恐怖,只是一瞬间,我就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忘了给你说了,你要觉得承受不住,就用手拍地,或者拍拍我,我就会放开你了。」刀鱼道歉地耸耸肩,「比赛的时候,拍地等同于认输。」

「你要是再晚一点,我就……挂了……咳……」我心有余悸。

「刚才那个技术叫『片十字绞』。」刀鱼笑道,「你现在知道道服的作用了吧?」

我有些困惑:「既然穿着道服这么容易就能被别人绞杀,那还穿它干吗?」

「剑是双刃的——」刀鱼的口气像个哲学家一样,「道服不仅能让别人绞杀你,也能成为你绞杀别人的武器。来,你再攻击我。」

这次我不敢贸然行动了,哑着嗓子说:「你轻点。」

「放心吧,我有数。」

我一拳打过去,又是被闪电般放倒。身体瞬间就失去了控制,旋转着倒在了地上,跟做梦一样。现在想起来,他用的应该是一招「大外刈」,破坏对方腿部支撑而失去重心的摔法。

在倒地之后,刀鱼迅速控制了我,一只手臂从我颈下穿了过去,另一只手臂顶在了我脖子上面。两只手臂忽然如同绞车一般,瞬间迸发出强悍的绞杀力!

几乎就在同时,我急忙拍了他的身体。颈部的绞力一下卸去了,我仍惊魂未定——第一次,我感觉到生命竟然是这么脆弱。

「这一次我可没有用你的道服,只是用了我自己的袖子。」刀鱼晃了晃袖口让我看,「右手抓左袖,左手抓右袖,相互作用产生对颈部的绞力,这一招叫『袖车绞』。明白了吧,这就是道服的威力。」

5

我真是没有想到,这看起来毫无杀伤性的道服,竟然能够起到决定人生死的作用。我抹了抹头上的汗,真是一门危险的技术。

刀鱼说,柔术大体可以分为两类:绞技和关节技。他刚才使的那两招,就属于绞技,是以绞杀力量迫使对方窒息。

而关节技就是一种控制反关节的地面降服技术,比如那天对付大枪用的「锁臂十字固」,就是一招关节技。

就这样,我在刀鱼的训练馆开始了系统性的柔术训练,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接触格斗技。

我苦读十几年,熬到大学毕业,没想到最后却要弃笔从戎,成为一介武夫。

大学的时候我曾无数次地幻想以后的生活,展望未来的人生。按照我的想法,要么成为一个职场精英,出入于高端写字楼;要么进入编制内,拿一个安安稳稳的铁饭碗……没想到,这些规划在现实面前统统流产了。

那段时间里我的生活很充实:早起跑步到训练馆,开始一天的训练。刀鱼的训练严苛且铁血,简直像是一个地狱魔王。到了晚上,我还要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酒吧上班,去干我的「泄愤服务员」。

不过,当别人的拳头肆无忌惮地砸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只是在忍耐,而不是一个毫无希望的沙袋。

哪怕面对大枪嚣张的眼神,我也不再逃避。我不再惧怕任何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晴川对我的态度又变成了之前那种冷冰冰的样子。

也许这就是她本来的性格,曾经给我展露出来的瞬间的温柔,好像附在窗户上的沙粒一样被风吹走了。我在寂寞的时候,总会想起晴川帮我擦药酒的那个晚上。

我总想找机会跟她说些什么,可是又无话可说。是啊,萍水相逢,天涯沦落,这样的两个人,有什么话好说?

那天晚上要下班的时候,忽然来了生意,一个女人点名要打我的「人体沙袋」。

我瞅着她面熟,细琢磨了一下,哎呦,这不是之前那个小倩吗?就是一膝盖顶在了我下面的那个姐们。

干了这么长时间的「泄愤服务员」,还真是第一次遇到回头客。我便跟她打招呼道:「你一个人来的呀,你老公呢?」

一听这话,小倩的脸色直接就沉下去了:「别提那个没良心的混蛋!我跟他谈了好几个月,都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孩子都上高中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全都是骗子!」

敢情这姑娘是被老男人给耍了,心里郁闷,所以找我「泄愤」来了。没办法,谁让咱是服务行业呢,我只能说:「行,那咱们开始吧。」

小倩是真的把我当成了发泄对象,一顿乱捶,绝对使出洪荒之力了。打到最后,她竟然扑到我身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就尴尬了,我只能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哎,别哭了……我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小倩这才委屈地抬起了头,说:「你送我回家吧。」

「啊?」

「不让你白跑。我给你钱。」

钱。这该死的东西,我有多少次都是因为它被迫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好吧,我送你回去。」我很通情达理地答应了。

小倩住在一处单身公寓。到了地方之后,她忽然拉住我说:「你陪我上去说会儿话吧,我感觉好孤单。」

这是几个意思?但她承诺的好处费还没到手,我只能点点头,跟着她上了楼。

小倩进了门,倒了两杯酒,抱怨道:「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尴尬地一笑:「那我也不是好东西了。」

「不,不,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小倩走过来,紧紧地靠着我坐下,「你是好男人,要不然我也不会让你送我回家。我觉得你特可靠,从上次酒吧见到你,我就觉得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可靠有什么用啊,」我哂笑道,「你看我,没房没车的。」

「我算看明白了,什么房车的,最后不都是那么回事。我现在就是孤单,就是寂寞,就是缺一个男人……」小倩的声音越来越弱,慢慢就往我肩膀上靠。

我的身体立马起了反应,一股对于异性的冲动陡然间勃发起来,更要命的是,小倩已经贴在了我的身上,嘴唇在我耳边呵气如兰。

我的小宇宙几乎都要爆发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在那一刹那,我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晴川那张落寞的脸。

兵败如山倒。我感觉自己的血液一下凉了。

我急忙站了起来,说:「小倩,太晚了,我要回去了。」接着没理会她惊讶的眼神,急匆匆地下了楼。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酒吧,胡哥一看到我就说:「快去劝劝吧,喝多了。」

晴川坐在酒吧的角落里,正往杯子里倒酒,看样子已经喝了不少。我一把过去攥住了她的手腕:「别喝了。」

晴川抬起头,迷离的眼神跳了一下,接着又低下了头:「怎么,你活忙完了?」

我知道她在吃醋,便解释道:「我就把她送到了家,然后就回来了。」

晴川没说话,我知道她不信,只能再次解释道:「真的,我啥事也没干!」

晴川冷笑了一声:「你爱干不干,关我什么事。」

哎,女人的心思,我真是猜不明白。

她拿起酒杯又要喝,我一把给她夺了过来,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蒙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嘲讽的光芒,接着,说出了一句让我心凉半截的话:「席云行,你算什么?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我怔住了,感觉胸口挨了重重一拳。

没错,我有什么资格呢?像我这么卑贱的人,处在这个城市的最底层,没钱,没房,没车,唯一的工作就是挨打,这样的人也配拥有爱情吗?

对我来说,生存下去才是第一要义,爱情只是被锁在高档商店橱窗里的奢侈品,只能看,不能摸。

我走出酒吧,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忽然就明白了一句话:一个人,没有同类。

第二天训练的时候,我精神恍惚,出了好几次错误。刀鱼盯着我,忽然冷不防地扇了我一记耳光。

我捂着脸,都懵了。

「你在干什么?告诉我,你到底在干什么?」刀鱼阴沉着脸,瘦削的躯干仿佛在压抑着某种狂暴的能量。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他这种表情。

「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把柔术当成什么了?无聊生活的消遣?还是找刺激?」

「不是这样的……」

「你要是不想练,赶紧滚蛋,我不想在一个废物身上浪费时间!」

听到「废物」两个字,我再也忍不住了,支撑我的某种信念一下子崩塌了。我坐在地上,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刀鱼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他拿了一条毛巾递给我,解释道:「云行,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把毛巾蒙在脸上,哽咽着说:「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希望吗?」

刀鱼叹息一声,揉了揉我的脑袋:「我明白你的感受。你什么都没有,甚至在这个社会上找不到自己的地位。你想摆脱这种生活,但首先,我们要能面对自己。知道我为什么教你柔术吗?就因为那天你面对大枪的时候没有怂,你值得。」

「可是,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

「怎么没有改变?没有改变,你能遇到我吗?男人嘛,得强大起来,不要想着靠侥幸过活,要靠实力吃饭!我问你,你是不是经常在胡同口买彩票,每次都机选两注?」

「嗯……」

「这就是你的弱点!」刀鱼一下子就找到了病根,「你买彩票,就是把希望寄托在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数字上!自己的命运,怎么能让其他的东西来掌握?能掌握自己的,只有自己。」

「鱼哥……你不也在那里买彩票吗?」

「我跟你一样吗?」刀鱼正色道,「我从来不机选,都是自己写的号码!我的命运,自己说了算!」

真是听君一席话,圣斗士读书。经过刀鱼一番开导,我忽然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失败了。

人啊,还是得有参照物。备案号:YXA1DYbnRY6TnBZryNPfJEJ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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