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好看强大的病娇喜欢你,你会怎么办?
周彦十五岁家道中落,净身入安王府时还带了我这个拖油瓶。
待他成为安王心腹,宏图大业时,打算将我献给王爷做侧妃。
1
我可能天生是个丧门星。
五岁丧父,七岁丧母,继而投奔了爹爹在世时为我定下婚约的周家。
这桩婚事说起来属实可笑。
我家祖辈都是杀猪卖肉的屠户,到了阿爷这辈,家境不错,就想改善一下门风,送我爹爹去了私塾读书。
可惜我爹实在没有文人的风雅,举止粗鄙,学问不佳,读了几年的书,最后还是回家卖肉了。
他当时早已娶妻生女,并且结识了周伯伯。
爹爹性格爽快仗义,自己虽然不是读书的料,却与学问甚好的周伯伯成了至交。
于是定下了我与周家哥哥的婚约。
五岁时我爹酒后失足掉进河里。
前脚刚走,后脚肉铺的伙计卷了钱财跑路了。
阿娘自此一病不起,家底耗尽,撑了两年,撒手人寰。
我爹是家中独子,他在世时,我外祖娘舅家没少过来借钱讨便宜。
可是当我成了孤儿,舅母说:「天见怜的,咱们家徒四壁,多一张吃饭的嘴可怎么了得,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后来她又说:「秦俭,你爹在世时不是给你许了个好人家吗,听说那周家的科考中了进士,如今在棣州当官,妗子想办法送你去享福,等你长大了可不能忘了妗子。」
我孝服都没来得及脱,就被塞到了周家。
那时周伯伯任职武定散州同知,是个五品官。
地方的五品官,是个不小的官职,武定府除了知州贺大人,属他官职最大。
我初到周家,才七岁,一身孝衣,头上簪着白花,畏畏缩缩。
人称「周老爷」的周伯伯,拉着我的手进了门。
他说:「俭俭,不必拘谨,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
周家人口简单,府里管事仆役加在一起总共十个人。
周伯母一开始并不喜欢我,还有十一岁的周彦,一听说我是与他定下婚约的秦家女儿,气的一脚踢在了板凳上。
「谁要娶这个丑八怪!赶紧撵她滚!」
我幼时的确长得不好看,骨瘦如柴,面黄肌瘦,呆头呆脑。
周彦就不一样了,少年得意,英姿焕发,朝气蓬勃。
周伯母也不喜欢我,埋怨周伯伯当初不该意气用事定下婚约。
但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出身文人清流之家,教养使她纵然心有埋怨,也没有说出太过分的话。
周伯伯说:「你不是一直很羡慕贺知州家有女儿吗,只当俭俭是上天送来给夫人圆梦的吧。」
说罢,又摸摸我的头:「俭俭放心,伯母心肠最软了,你乖乖的,她一定喜欢你的。」
我住在了周家,忐忑不安,处处谨慎讨好。
后来周伯母叹气:「罢了,秦俭,你既来到我身边,也是缘分一场,我自会尽我所能好好教养你。」
「但有一点你要牢记,阿彦性情乖张,执拗起来连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无可奈何,他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将来婚事不成,我便做主为你挑个好人家,也算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不可心生怨怼。」
因她这番话,我诚惶诚恐的点头,不敢对周彦生出半点想法。
自此,周伯母教我识文写字、琴棋书画,也教我刺绣缝补。
有时是她亲自教,有时是她身边的李妈妈教。
李妈妈说我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老实的几近木讷和蠢笨。
每每这时,周伯母总是皱眉,失望的摇头:「确实没见过这么蠢的,脑子半点不灵光。」
我的眼泪在打转,低着头闷闷的想,我家祖辈粗鄙,本来就不是读书的好料子。
周伯母想要将朽木雕琢成一块玉,何其难。
但木讷也有木讷的好处,李妈妈说我是个厚道的好孩子,心思简单,又敬重长辈。
她说:「这孩子听人讲话的时候可认真,眼睛瞪的圆溜溜的,跟个小牛犊子似的,结果一问三不知。」
说罢,哈哈大笑,周伯母没忍住,也跟着笑出了声。
后来她有时候叫我「牛牛」,周伯母说:「哎呀这可太难听了,不成,还是叫妞妞吧。」
周家妞妞,是个蠢材,读书不济,针线活儿倒是学的有模有样。
周伯母感叹:「还好,总算有个拿得出门的手艺。」
她殊不知,这针线刺绣也是我一根筋学来的,我的手被扎的满是针孔,夜里挑灯,苦苦的练。
直绣、盘针、套针、抢针……
我对自己说:「做人总不能一无是处吧,伯母和李妈妈费了心的教,好歹学会一样,不然她们多寒心。」
针线熟练之后,我给周伯母绣过一方帕子,给李妈妈绣过钱袋,还给周伯伯的扇坠上打了个络子。
算不得好,但他们都笑眯眯的,说不错,继续努力。
因着他们的一路鼓励,蠢材的刺绣功底越来越好,周伯母很满意。
后来等我手艺属实不错了,觉得不能厚此薄彼,给周彦的玉吊坠也打了一个络子,鼓起勇气递给他,结果被他嫌弃的一把打落在地上。
「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丑死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送东西给他了。
2
周彦是个混世魔王,我很怕他。
因为指不定什么时候,他会突然伸出手揪我的头发、趁大人不注意推我一把、心情不好时莫名的踹我一脚……
我已经很乖很乖的叫他「阿彦哥哥」了,可他仍是很讨厌我。
鉴于他的恶劣态度,我一度躲着他,隔老远看到他,吓得扭头就跑。
后来周伯母带我去过几次贺知州府邸,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厌恶只针对了我一个人。
贺夫人雍容华贵,贺家的女儿大我两岁,名字叫「楚楚」。
楚楚娇荷香欲染。
贺楚楚连名字都这么美,不像我,秦俭秦俭,一听就是小户人家出身,勤俭节约。
楚楚是明艳漂亮的女孩子,站在她面前令我自惭形秽。
对我恶语相向没个好脸的周彦,对楚楚异常耐心和友好。
他在贺家很吃得开,贺知州的两个儿子一个跟他同岁,一个年长他三岁,关系都甚好。
男孩子在一起玩的时候,楚楚就拉着我一起画画、下棋。
哦,还有王通判家的小女儿,王嫣。
有时候楚楚和王嫣画了画,会拿给贺夫人她们看,大人们纷纷称赞。
这个时候我会敏感的把手里的画往身后藏,周伯母表情淡淡的,看我一眼,又很快瞥过脸去。
然后王嫣突然跑过来,一把抽出我的画:「你们看,俭俭画的水鬼,张牙舞爪的,多么形象。」
众人哄堂大笑,我红着脸手足无措。
她知道,我画的是水牛,不是水鬼。
笑过之后,贺夫人看着周伯母道:「到底不是亲生的,蠢笨了一些。」
我低着头不敢去看周伯母,衣角揉搓的皱巴巴。
楚楚拉我一起下棋,周彦他们偶尔也会过来看一眼。
每次他过来,我都格外紧张,手中的棋子不知往哪儿放。
因为无论我往哪儿放,都会听到他一声嗤笑——
「蠢笨如猪。」
后来我再也不想去贺知州府里玩了。
周伯母也不想去了,因她每一次回来的路上,都大发雷霆,对李妈妈抱怨:「她有什么可神气的,说我们孩子蠢笨,若不是贺大人比老爷官高一级,我用得着受她的气,她们楚楚好歹大了咱们两岁,得意什么……」
说着,又恨铁不成钢的敲了下我的脑袋:「榆木疙瘩,回去好好画个水牛给我看看,画不出来饭也别吃了。」
周伯伯说的对,伯母心肠最软。
明明罚我不许吃饭,可是李妈妈偷偷给我端一碗,她也会装作看不见。
十岁那年,我生了一场温病,来势汹汹,整个人烧的昏昏沉沉,险些丧命。
伯母让府里管事连夜去请大夫。
她坐在床边照顾我,脱不开身,因我一直拽着她的衣服,迷糊的唤她:「娘,阿娘,你来接俭俭了……」
伯母皱着眉头,命李妈妈拿了辟邪三宝过来,还将周彦从睡梦中提了起来。
周彦睡眼朦胧的站在我屋里,一脸懵。
然后周伯母举着辟邪三宝说道:「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孩子既然已经到了我这里,我自会把她当女儿待,我家小子也会真心对她,你且速速离开,否则我便不客气了!」
她那样知书达理的妇人,板起脸来十分威严,还踢了一脚周彦:「你说话!」
周彦一激灵,哭丧着脸说:「我说什么啊?」
「说你今后会对俭俭好,绝不会欺负了她,让她受委屈。」
我在周家四年,伯母常说我是蠢笨的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可是私底下也会拿着我绣的帕子,冲周伯伯笑:「你瞧妞妞绣的多好,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手艺。」
我与伯母之间,到底是有母女缘分,她曾对李妈妈说:「贺楚楚长的是挺好看,王家的女儿也比俭俭聪明些,但那终归是别人家的,咱们秦俭笨了些,但没办法,谁叫她是我们家的孩子。」
反正周伯母是很疼我的。
初到周家时,在我身边服侍的丫鬟很是怠慢,欺我年幼,偷吃偷拿,还偷拧我的胳膊。
我的胳膊常被掐的青一块紫一块,但从不敢吭声。
后来还是李妈妈无意发现,告诉了伯母。
伯母十分生气,打发牙行把人卖了,还把府里的下人全都叫来,「睁大你们的眼睛认认清楚这孩子是什么人,既来了周家,她便是你们的主子,往后不知尊卑的东西也不必留在府里了,直接发卖了。」
我一直以为,周伯母是不会让我给周彦做媳妇的,她也曾亲口说过,若周彦不愿,那桩婚事就作罢。
但我十一岁那年,她又一次带我去贺知州家。
与贺夫人及几位县丞夫人闲聊时,她拿出了我新给她绣的荷包,显摆了下——
「想来也是天意,我这媳妇儿,是自幼养在膝下,把我当亲生母亲孝顺,这孩子心眼实在,从前看着也不觉得多好,但现在啊是处处顺眼,我喜欢的紧。」
几位县丞夫人纷纷夸赞,说是她调教的好,自幼养在身边的媳妇儿感情就是深厚,令人羡慕。
伯母适时的展示了下我的刺绣功底,话里有话的说:「瞧瞧这手艺,咱们棣州的姑娘家,我没见过有绣的比她好的,我们俭俭才十一岁,就有这样的好功底……」
当时我站在一旁,呆愣了半晌反应不过来。
只知道贺夫人的脸色很难看,据我所知,她曾经跟贺知州提议要与周家攀亲。
因为当时有风向说周伯伯快要调动到京里升迁了。
我不知道伯母说我是媳妇儿是不是认真的,有没有问过周彦的意思。
因为我永远没机会知道了。
翻天的时候,儿女情长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所有的一切都不足挂齿。
贺知州开采私矿,贪赃枉法,判了个满门抄斩。
朝廷来的人是个太监,据说是天子近臣,司礼监掌印冯公公。
这样的案子,一旦与司礼监扯上关系,就是天崩地裂,血雨腥风。
当朝几大太监,鲜少有人性的。
那日李妈妈陪我一起出了趟门,去刺绣庄子买了点绣品式样。
回去的时候便觉得不对劲,满城风雨,官兵开道,人来人往。
一队队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鱼贯入城。
周家已经被包围了,我和李妈妈回去,等同于自寻死路。
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塌的太快,让人无从判断。
我只知道锦衣卫拿人的时候,李妈妈将我推开了,她拼命的喊:「她不是周家的人!她姓秦,叫秦俭,是城南玲珑绣庄的学徒,你们不信可以去问苏掌柜。」
李妈妈说的是事实,在周伯母发现我刺绣功夫不错时,着重培养,让我拜了玲珑绣庄最好的绣娘为师。
周家,最后只活了我和周彦两个人。
仔细来说,周彦也不叫活着,我拜托苏掌柜找人将他从牢里拉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打的半死不活了。
他还被净了身。
说不出是幸运还是不幸,但至少他还活着。
贺家的两位公子,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那年我十一岁,靠着给玲珑绣庄打样,挣得些许碎银。
苏掌柜是个好人,借给我们一处旧宅子,暂时栖身。
周彦很久才缓过来。他面容惨白,嘴唇干裂出血,整个人被打的半死不活,下半身伤口溃烂,无法愈合。
也幸亏他意识昏迷,我才能脱裤子给他清洗上药,否则以他那样的性子,怕是宁愿去死。
我把身上能当的东西都给典当了,所有钱都拿来给他买药。
自古净身之后的人,能撑过伤口感染活下来,也算是幸运儿。
我日夜照顾他,唯恐他死了。
熬药,熬粥,一口一口的喂。
后来他好不容易撑过来了,但整日躺着一动不动,跟死了也没区别。
我向来是不会安慰人的,而且从前就很怵他,但那个时候我说了一生之中最多的话,一边哭一边说,眼泪鼻涕一大把。
我说,死是很容易的事,但是就这么死了,阿彦哥哥能甘心吗?
我不信周伯伯是共犯,但我是女孩子,没能力伸冤,所以你要振作起来,好好的活。
周家蒙冤,大仇未报,我不准你死,阿彦哥哥你起来啊,俭俭陪你一起走下去可好?
你振作起来啊。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似是睡着了一般,没有给我任何回应,只有垂的眼睫,颤动了下。
3
周彦什么时候想通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日我从玲珑绣庄回来,他简单收拾了下,与我辞行。
「我把自己卖给安王府了。」
他变了,眼神平静,如一潭死水,漆黑不见底。
我结结巴巴道:「那,那我怎么办?」
他沉默了下:「你好好待在绣坊,以后,找个人家嫁了吧。」
我摇了摇头:「可是,我跟你有婚约……」
少年眸光一紧,嘴唇紧抿,身上有几分戾气:「你是不是蠢!事已至此还提什么婚约,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我永远不必再见。」
说罢,他看都没再看我一眼,拎了个包袱离开了。
我知道,那包袱里仅有一套换洗的衣服。
他是和牙行的人一起去的幽州。
大宁朝皇帝昏庸,一心沉迷炼丹问道,不勤朝政,宦官弄权,早就激起民怨。
这几年皇帝身子已经被各种「丹药」掏空,子嗣又单薄,仅有的小太子才六岁,被太监调教的不成体统。
宦官外戚干政,导致各路皇室蕃王拥兵自重,趁早割据了地方势力。
皇室宗亲,以幽州安王、并州楚王、豫南齐王、梁州成都王实力最强。
哦不,还有一位出了五服的广陵王,封地多山,养兵最多,火药武器充足。
安王并不是最出众的蕃王,但他血统最正,是已故洪宗帝最小的儿子。
所以周彦把自己卖给了安王府为奴。
他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
在他到了幽州一个月后,我就追了上去。
棣州,武定人士,三月入的府,倒是有一个改名叫长安的内侍。
他从府里闻讯出来,穿着青衣,身姿挺拔,少年风华。
那双淡漠的眸子,看到我后,倏的升腾起一簇火苗,怒气冲冲。
「你怎么来了?!谁叫你来的!」
我抱着包袱,怯生生的看着他:「我求苏掌柜帮忙找了辆马车。」
「阿彦哥哥,我只有你了,你在哪儿,秦俭就在哪儿。」
他是知道我的固执和蠢笨的,从前在周家犯了错,伯母罚我跪地三个时辰,我便一直跪着。
哪怕后来李妈妈拽着让我起来,我也会坚持说还没到时间。
伯母让我不许吃晚饭,李妈妈端来的饭菜放在桌上,第二天还是未动筷的。
为此周伯母总是说:「没想到这小牛犊子还是头小犟牛,比阿彦还要固执。」
周彦偶尔知晓,嗤笑一声:「又傻又蠢。」
我在周家四年,我的犟他很清楚。
所以他沉默了,最终咬牙切齿道:「秦俭,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要后悔。」
然后他牵着我的手入了安王府。
安王府太大了,气派巍峨,飞檐千里,巧夺天工。
我也改了个名字,叫春华。
管事的孙嬷嬷常说:「小春华,把头低下来,不要用眼睛直视人,你能留在安王府实属不易,若不是你哥哥求了吴公公,吴公公大发慈悲,我是不会要你的。」
我知道,她嫌我笨,不够机灵。
可我觉得自己还是有点脑子的,我知道吴公公没有那么好心。
周彦,哦不,长安把攒了一个月的月例给了吴公公,曾经桀骜不驯的少年,低下了头,脸上堆满了笑。
他还承诺日后我们兄妹二人的月例,都会抽出一部分孝敬他。
吴公公是安王身边最得脸的太监。
我进了安王府,后院一隅,不见天日,也不见长安。
王府规矩森严,气氛紧张,我整日和一帮姐姐们埋头浣衣,半点不得偷闲。
我的头一低再低,因为姜嬷嬷和孙嬷嬷一样严厉,偷懒躲滑,寻衅滋事,会狠狠打板子。
她们不在的时候,姐姐们才敢放松片刻,闲聊抱怨几句。
话题五花八门。
老太妃身子又不好了,王爷重孝道,请人去京中寻了名医。
王妃出身世家,为人很严肃,重规矩,但也有世家女的大度,但凡王爷喜欢的女人,都愿意接纳。
青楼出身的如夫人却非常善妒,身边的婢女多看王爷一眼,都要被她狠狠抽耳光。
王爷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实则也好龙阳之癖,吴公公挑选过去服侍的小太监长的都很俊。
姐姐们大都相貌普通,也爱做梦——
「我要是有机会见到王爷就好了,说不定能被王爷看上,从此飞上枝头,再也不用洗衣服…….」
「你就不怕如夫人打你巴掌?」
「王妃都不过问,她一个妾室凭什么管这些,再说了打巴掌就打巴掌,反正比在这儿吃苦受累强,我的手都泡的裂开口了。」
「别做梦了,赶紧洗吧,洗不完饭也吃不上了。」
她们故事里的主子,我从来没见过,王府那么大,我连长安也很少见到。
我只能窥探到头顶那有限的蓝天,湛蓝湛蓝的,偶有成群的大雁掠过,也不知会飞去何方。
长安在吴公公手底下当差,是个给他牵马挑车帘的小厮。
冬天的水又冰又冷,我的手冻成了粗萝卜,肿的厉害。
顾不上别的,分发的衣服洗不完,连饭也吃不上。
每当这个时候,小雅姐姐拼了命的洗完自己的衣服,又来帮我洗。
她年长我八岁,对我很是照顾。
小雅姐姐的手满是冻疮,裂开了口子,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疼,飞快的搓衣服。
她说:「快点小春华,待会馒头都被她们拿光了。」
于是我们俩奋力洗衣,洗完她拉着我一路跑,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馒头和菜汤。
有时候馒头和菜汤也没剩下,芬玉姐姐会得意的从袖子里掏出两块酥饼。
「给,特意给你们留的。」
我伸手就要拿,小雅姐姐拍了下我的手:「不许吃,脏。」
说罢,拉着我就走。
芬玉姐姐在背后呸了一声:「假正经,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后来听说,小雅姐姐和芬玉姐姐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但是芬玉姐姐和膳堂烧火的太监对食了,小雅姐姐从此跟她分道扬镳,再也不理她。
她愤恨的对我说:「小春华你记住,太监没有一个好东西,肮脏龌蹉的阉货,恶心透顶,令人作呕。」
那个膳堂的烧火太监确实不好看,模样猥琐,但是小雅姐姐的话也不全对。
我弱弱的想,阿彦哥哥就不是这样的,他一点也不恶心,也不肮脏。
而且我将来也是要给他做对食的。
但这话我是不敢说的。
我在王府洗了两年的衣服,周彦一共来看我三次。
每次都是悄无声息的来,隔着老远,清清冷冷的站在不显眼的地方。
有一次我在廊下狼吞虎咽的吃馒头,一抬头看到他站在拐角处,眸光深沉的看着我。
我有些欣喜,想开口叫他,可惜被馒头噎的说不出话,卡在喉管,脸红脖子粗。
还是他走过来,帮我拍了拍后背,顺了气。
可惜还未等我开口,他已经塞给我一个小布袋,转身走了。
我没来得及去追他,因为小雅姐姐过来寻我了。
那个小布袋里,装着几样好吃的点心。
香腻的红豆糕,甜甜的栗子饼,还有羊角酥。
填满蜂蜜的羊角酥,咬一口满嘴的甜,渗透到心里。
我踹在怀里,没敢拿出来分给小雅姐姐。
因为周彦似乎不想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还因为他是个太监。
小雅姐姐讨厌太监。
第二次见他是在冬天,那日我轮休,在房里睡觉。
我们住的是大通铺,一个屋里睡了十个人。
天气很冷,被窝也不暖和,我睡的十分难受。
因为手上的冻疮又疼又痒,被我挠的流血流脓,满被子都是。
后来迷迷糊糊,屋子里进了人。
等人站在我床头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半睁着惺忪的眼睛,开口道:「小雅姐姐?」
来的是周彦。
也算是心有灵犀,他是来给我送冻疮膏的。
我欣喜道:「阿彦哥哥,你来的正好,我的手快痒死了。」
说罢火急火燎的去拿那冻疮膏。
结果一伸出手,被他握住手腕。
那只冻成烂萝卜的手,肿的发亮,溃烂流脓,被抓的血肉模糊。
周彦眼底藏着我看不懂的情绪,眼眸氤氲着冷霜,凝结成冰,阴冷刺骨。
但我顾不上别的,心急的催他:「快给我呀,阿彦哥哥。」
他紧抿着嘴巴,表情凝重,将我两条胳膊从被窝里拽出来。
「别动。」他说。
那年我十三岁,趴在床上,裹着被子,仅露出两条纤细瘦弱的胳膊。
他蹲下身子,打开冻疮膏,一点一点,仔细的涂抹在疮口上。
我痒的抓心挠肺,冰冰凉凉的膏药散发着薄荷叶的香味,直钻鼻尖,奇异的让我畅快下来。
我眯着眼睛十分享受,眼眸弯弯:「阿彦哥哥,好舒服呀。」
他看了我一眼,缓缓勾起了嘴角:「又蠢又笨。」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嫌弃,但是又似乎不一样了。
周彦变化太大了,从前他骂我,是少年心性,桀骜不屑。
如今他骂我,竟有几分心疼和怜悯。
我愣了下神,猝不及防的掉下了眼泪。
他也愣了:「你哭什么?」
我抽泣着说:「好久好久,没听你骂我了。」
他沉默了:「……我以前经常骂你。」
「是呀,你以前总是骂我,还揪我头发。」
「以后不会了。」
「可是,我好想你继续骂我,揪我头发。」
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为何生出这么多的委屈,眼泪像泄了洪。
「我有时做梦,梦到你在欺负我,可是一点也不想醒来,因为梦里伯母和李妈妈还在,还有伯伯,我一点也不想醒来……」
周家没了,我掉过眼泪,但从没有像那日一样,哭的泣不成声。
仔细想来,那些年过的太苦,太压抑,好不容易见了周彦,顿时撑不住了,委屈的像个孩子。
周彦沉默无声,眼梢泛红,伸手抹了抹我哭花的脸,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
最后,他眸光落在我的手上,恍惚道:「我记得,这是双会刺绣的手。」
一瞬间,他眼中闪过狠厉,抹了把泪,转身离开了。
那晚我失眠了。屋里姐姐们睡的正沉,鼾声响起,我遥遥的望向窗外。
月色流水一般从窗户缝里透过来,树影婆娑,晃动伸展,夹杂着呼啸而过的风声。
如鬼魅一样。
周彦没有问我好不好,我也没有问他好不好,因为我隐约知道,我吃苦受累的时候,他一定也不好过。
周家没落后,我只知道,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是哥哥,是明灯,是人生走向。
我与他,是要一路前行的。
4 小雅姐姐死了,死的莫名其妙。
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早起来,她的床铺就是空的。
后来被褥也被掀了,姜嬷嬷命人拿下去烧了。
明明前一晚,她还在跟我说话,说她今年二十一了,再过四年,赶上王府放良,她便可以拿钱给自己赎身,回家跟父母团聚。
说不定还可以找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嫁了。
她还说:「小春华,你要好好努力,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你也会熬出头的。」
小雅姐姐怎么就死了呢?
我拼了命的洗衣服,寻得见空看到姜嬷嬷,不知不觉已经站了起来。
我想问问她小雅姐姐怎么死的,为何要把她的被褥烧了。
可是芬玉姐姐拦住了我,捂着我的嘴,连连摇头。
她眼眶通红,我便不敢问了。
芬玉姐姐后来告诉我,吴公公那个老阉货,一早就看上了小雅姐姐。
小雅姐姐不愿委身于他,他便将人调到了浣衣所。
可是她还是没能逃脱魔爪,无数个夜晚,她被人带去吴公公房间,遭受凌辱。
我醍醐灌顶,倏的想起很多个夜晚,有小太监来敲门,唤小雅姐姐出去。
每次小雅姐姐都是脸色极白,紧抿着下巴。
但她又会冲我笑,说她去去就回,让我先睡。
大通铺所有的姐姐都知道,唯有我是个笨蛋,呆头呆脑。
但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大家都是一样的弱小卑微,小雅姐姐饱受折磨,一头撞死在吴公公房里的时候,谁也救不了她。
那时我突然明白一个道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弱小的时候,谁都没得选择。
我也后知后觉的明白,周彦更清楚这个道理,他对权利的渴望,大抵便是周家没落之时,登峰造极。
那年我十四岁,浣衣三年,终于熬出了头。
周彦得了王爷赏识,将我从浣衣所要了出来。
我如今在安王妃陶氏院里当差,是她身边的一名婢女。
安王妃年长我十岁,为人很是古板严肃,半点马虎不得。
来了这里才知,原来王爷身边的女人那么多。
不仅有如夫人,还有邓姨娘,秦姨娘……
有莺有燕,当然也有如玉少年,皆是绝色。
连他本人也是生的极好,正值盛年,玉树临风,英俊倜傥。
王爷爱美人,人尽皆知。
此「美人」非彼「美人」,不在乎别的,只要长得好看,容颜绝佳,他便喜欢。
但他又很挑剔,眼光极高,所以能出现在他身边的,无论是宠宦还是爱妾,都担得起「妙绝」二字。
陶氏为人严肃,但听说我是长安的妹妹,年龄又小,还吩咐了身边的嬷嬷颇多照顾。
她的举止很奇怪,看着是个宽容的女人,待王爷身边的美妾都很好,唯独对他身边的太监,极不待见。
尤其是那个书房伺候的权思小太监,年龄比周彦还要小三岁,生的唇红齿白,极其漂亮。
陶氏每每提起他,厌恶至极。
但长安不同,同样是太监,她待他态度缓和很多。
直到有一次,我听她吩咐,去给王爷送凉糕。
院里桃花灼灼,枝繁叶茂,花下架了素白屏风,有一美人站在屏风后面,身姿婀娜,青柳绿腰。
王爷在作画,作的自然是——
屏风画纤腰,窥如玉美人。
安王萧瑾瑜一袭白衣,神情专注,身如玉树,风流不羁。
周彦站在一旁,附身同他耳语,同样是芝兰玉树的一道身影,格外瞩目耀眼。
玉冠束发,轮廓分明的脸,鼻梁高挺,嘴唇润红……我自幼便知阿彦哥哥英俊不凡,几年下来,少年风姿,只增不减。
纵然是净了身,他与别的太监仍有不同。
他的眉毛浓黑,眼睛深邃,声音也是低沉有力的,甚至还有喉结。
成为太监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发育完全,是个硬朗的男孩子了。
更何况,他自幼习武,体格健硕,若是不说,任谁也绝对想不到他是太监的。
萧瑾瑜落笔生花,回头冲他一笑,眼梢皆是绵绵宠溺。
然后他伸出手,拂去落在周彦肩上的一片桃花。
那手顿了一顿,又为他理了理衣襟。
清风拂面,桃花飘香,我心里突然一紧,像是有什么东西细微的开裂,漫延出丝丝不安。
然后我低着头放下糕点,匆匆离开。
半路之上,周彦追上来,拦住了我。
他拽住我的胳膊,本着脸说:「秦俭,你不要瞎想,不是那样的。」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解释,他好像也不知道,神情复杂,还是幽幽的说道:「如果我想走捷径,就不会隔了三年才把你接出来。」
我懂了,何尝不懂,周彦生的那么好,吴公公那样的老阉货怎会不借机用他讨王爷的好。
但他那样的男孩子,天生桀骜,怎会甘心屈服。
所以他用了三年时间,才爬到如今的位置,成为王爷的一把刀。
我在王府洗衣服的时候,流脓流血的手不干净,而他比我承受的更多,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故事。
暗卫,杀手,死士……三年时间,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一步一步,手染鲜血往上爬。
这些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也是后来才知,表面温润如玉的安王萧瑾瑜,骨子里藏着多么大野心和欲望。
他姓萧,皇室宗族焉有平凡之辈,周彦靠近了他,没有被吃掉,成为了他的利爪。
所幸,周彦用行动证明了他的价值。
萧瑾瑜纵然有别的想法,也得掐灭了这个念头。
比起风花雪月,他更希望拥有一把好刀。
这也正是王妃陶氏待他与权思不同的原因,权思会出现在三公子的床榻,长安永远不会。
周彦的变化越来越大,更准确的说,是他成长了。
他得王爷器重,连趾高气扬的吴公公也对他客气起来,说话带着笑。
我虽然到了陶氏的院里,但是与周彦仍是不常见。
他很忙,有时出公差,一走就是大半个月。
他的世界很大,有心机深沉的安王萧瑾瑜,有出生入死的兄弟,有杀不完的人……
而我小小一个,在赵王府一隅,毫不起眼。
十五岁那年,盛夏时分,树上蝉鸣。
我在王妃房内当值,王妃午睡,我也趴在外面桌上昏昏欲睡。
忽然肩头一沉,茫然抬头,看到一身锦衣,纤尘不染的安王。
他给我披了件衣裳,见我醒了,眉眼皆是笑意。
「吵醒你了?」
他的声音悠扬悦耳,含着隐约的揶揄。
我顿时清醒,赶忙起来行礼。
萧瑾瑜好整以暇的坐下,忽然伸手将我拉到他怀里,硬按着坐在他的膝上。
我紧张的涨红了脸,极力挣扎,他却「嘘」了一声,戏虐道:「要吵醒王妃吗?」
我顿时不敢动了,身上冷汗淋漓。
萧瑾瑜的手慢慢的抚上我的头发,将一缕碎发撩到耳后,似笑非笑:「害怕?可惜你哥哥出去了,今天不会回来。」
我向来是个蠢笨的,额上急出了汗,下意识的推开他。
「王爷,这样不成体统。」
「嗯?」
他声音懒洋洋的:「什么是体统,秦俭你告诉我。」
我名春华,府里所有人都这么叫我。
他不可能知道我的本名,除非是周彦告诉他的。
那一刻,我的脑子竟然无比清醒,低声道:「哥哥说,王爷对我们有恩,要对您敬重有加,不可造次。」
「好啊,你们兄妹二人真是有趣,一个个的,净会拿鬼话哄我。」
萧瑾瑜莫名的有了脾气,搂着我的手加重了几分力气,凑到我耳边,幽幽道:「我那日问你哥哥,纳了你为妾如何,你猜他怎么说?」
我浑身发冷:「不,不知道。」
「长安说,他就这一个妹子,绝不会给人做妾,哪怕是王爷也不行。」
萧瑾瑜笑出了声:「他胆子可真大,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不过秦俭,你哥哥是有些本事的,我们俩打了个赌,他日事成,我纳你为妃,他绝不阻拦。」
事成?什么事成?
我吓了一跳,他胆子太大了,太张狂了,就不怕此事被人听去。
萧瑾瑜的野心,明目张胆。
前朝旧事,他曾是先帝幼子,输在尊卑,也输在年幼。
若是太平盛世,无可厚非占据幽州为王也就罢了,可这天下已经起了狼烟,如何能置身事外。
况且,他本就野心勃勃。
这些大逆之话不是我能听的,我更不愿意听他与周彦打的什么赌。
于是我伸手捂着了耳朵,连连摇头。
萧瑾瑜在我耳边轻笑,扯下了我的手。
「小美人,对你,爷势在必得。」
5
那晚,西风袭窗,我一个人呆愣愣的坐在窗前。
天边一轮弯月,如幼年在阿爹阿娘身边看到的如出一辙。
也如在棣州武定,周家院落里那一轮,同样余晖倾洒。
我呆坐了很久,连周彦何时过来的也不知道。
他在窗外,斜倚着树,一身侍卫玄衣,神情清冷,同样看了那一轮月。
月光很美,为他身上镀上一层银光,那长身玉立的身影,显出几分孤寂。
他恍惚道:「秦俭,还记得吗,两年前我问你,在安王府最不习惯的是什么,你说孙嬷嬷让你低下头,不要直视着看人,可是我娘曾经告诉过你,昂首挺胸,把头抬起来,说话要直视人的眼睛。」
我点着头,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他的声线清冷起伏:「秦俭,从今以后,我要你永远抬头看人,被人仰望。」
周家被抄四年了,四年足以改变一个人。
阿彦哥哥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少年,他如今深沉,阴郁,狠戾……眉眼之间冷若寒霜,越来越像一把麻木染血的刀。
他曾经负伤回来过。
从前每一次外出回来,他都会来看我一眼,可是那一次没有。
我心生疑惑的闯进他的房间,看到他赤裸着上身,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他同生共死的伙伴,此时正拿着金创药,不知如何是好。
他中了剑伤,并且伤的极重。
我问为何不请大夫。
那人哭丧着脸说:「长安不肯,说怕吓着姑娘,让咱们私底下上点药就成。」
那个傻子,原来浑身都是伤,旧伤新伤,历历在目,令人记忆犹深。
原来阿彦哥哥,心里是在意我的么?
那么为何,要跟王爷打了那个赌。
又为何要告诉王爷,我本名秦俭。
我难道不是他一个人的秦俭吗?
我有些生气,小女孩闹脾气一般,等着他来解释。
可他没有解释,等了那么几日,又匆忙离府了。
我在陶氏身边很清闲,把刺绣的手艺又重新捡了回来。
我花了半个月的功夫,极用心的打了一个络子。
陶氏说我这个络子打的这样精细,莫不是要送给心上人的……
我原是要送给周彦的,当年在周家,我送出去的络子被他扔在地上,如今仍要坚持送他,为的是让他明白我的心意,一如初衷。
可是还没送出去,被王爷一把夺了过去。
他赞许的点头,说:「络子打的不错。」
然后光明正大的用在了自己的扇坠儿上。
于是,周彦知道了,陶氏也知道了。
我急急的解释,周彦淡淡一笑,陶氏也是淡淡一笑。
周彦说:「王爷挺好的,是个可托付之人。」
陶氏则说:「春华,你已经及笄了,既然对王爷有情,王爷也喜欢你,抬了身份也无妨的。」
她可真是大度,难怪王爷与她伉俪情深。
我不服,红着脸又跟周彦解释。
他却默不作声的牵了我的手,道:「走,我带你去校练场学射箭。」
周彦上马,将我拉上马背,带着我去了安王府的校练场。
他教我弯弓射箭,手把手的教,正对红心,嗖的射出。
他离我很近,呼吸近在咫尺,我微微侧目,兴许唇瓣便可触碰到他的脸。
我有些紧张,而周彦握着我的手,贴着我的脸,眼眸眯起,缓缓对我道:「秦俭,我要将你推到最高的位置,让你呼风唤雨,成为大宁朝最高贵的女子。」
我心里一颤,手软了。
可是他力气很大,固执的握紧了我的手,长弓箭簇拉满,势如破竹,嗖的冲出,穿透了靶心。
我急声解释:「我不要做什么最高贵的,也不想呼风唤雨。」
他眸光一沉,望着我,眼底是浓的化不开的阴郁,声音也冷了下来:「由不得你,当初你入了安王府,我便说过,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能后悔。」
我想反驳,可他没有给我机会,他强势的拽过我的手,我挣扎,他力气很大,不管不顾的将我的手放在弓上,直直对准靶心。
「上天既然让我们走了这条路,势必要将此路趟到底,趟到烂,趟到最高处,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否则,何必存活于世。」
既做了阉人,便要做那顶端的人上人…….他竟有跟王爷一样大的野心。
他的眼神那样阴狠,毒辣,充满了杀意。
周彦,原来一直以此为目标,在血里趟路,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我十六岁那年,京中局势已经变得十分紧张。
那日,周彦终于提出让我做王爷的侧妃。
我自然是不肯的,执拗的看着他,沉默无声。
周彦眸光幽深,与我对视。
他说:「俭俭,听话,侧妃只是暂时的,我会将你推到更高的位置,你只管按照哥哥说的去做,这辈子,我护着你。」
我拼命的摇头,冲他扔了一个茶杯。
茶杯重重的砸在地上,一片破碎,更像是砸在了我的心上,四分五裂。
我愤怒的说:「我跟你有婚约,这辈子只能嫁你。」
他无声的笑了,眼里一片冰凉,氤氲着沉沉的暗色:「别傻了,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
说罢,他转身走了。
那晚,我做了一个生平最疯狂的举动。
我洗了澡,夜深人静的时候,散了头发,躲进了他的房间。
周彦歇息的时候,熄灭了灯。
我轻手轻脚地上榻,钻进了他的被子。
他是习武之人,十分敏锐,但他那日喝了酒,一身酒气,醉醺醺的。
待他反应过来,我已经快速趴上去,勾住了他的脖子。我脸红的像火烧,低声轻唤一声:「哥哥。」
周彦不可思议的看着我,眼眸里写满了震惊。
他还猛的拍了下自己的额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我将脸贴在他身上,声音娇弱胆怯,令人发抖:「不是梦,是真的,俭俭喜欢你,要做你的女人。」
他反应过来,一把将我推开:「秦俭,你疯了!」
我又恬不知耻的凑了过去,拉着他的手,放在脸上:「你说过的以后不会欺负我了,可是你又惹我哭了。」
眼泪滚烫的落下,他的手像是被灼到一般,猛的想要缩回。
我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掌好粗糙,僵硬的茧子,很是硌人。
我不管不顾的上前,抱住了他:「阿彦哥哥,你别不要我,伯母早就认我是周家的媳妇儿了,我是父母之命,不可违抗。」
「我是要跟着你的,我这辈子只能是你的人,你若是不要,也不必推给别人,我可以去死,见了伯伯伯母顺便告你个忤逆之罪,让他们打死你。」
「你自己看着办吧,今日我便把事情做实了,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别想着赶我出去,我什么都没穿。」
我哭的不行,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
良久,周彦的手落在我的背上,像是烙铁一样,十分烫人。
我激灵了下,止不住颤抖,怔怔的看着他,四目相对。
他眸光隐晦,似是藏着千言万语,情绪难明。
粗砺的手摸了摸我的脸,擦去眼泪,他喉结滚动,哑着嗓子道:「俭俭,你可想清楚了,我是个太监。」
「想清楚了,你是个妖怪也无妨,只要是你就成。」
他愣了下,忍不住笑了,收紧胳膊搂住了我,声音无奈,还隐约哽咽了下:「你怎么这么蠢呢,我给过你机会了,你一次都没抓住。」
「你给我什么机会了?」
「离开的机会。」
「哦。」
「俭俭,机会不会一直有的,你错过了,以后永远都没了,将来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我都不会放你离开了,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能回头。」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埋在我的脖颈,冰凉一片,声音喃喃自语,又异常执拗:「我已经放过你了啊,是你自己执意如此,怨不得我了。」
「好。」
我抬头看他,眼眶湿热:「我不回头,你也不能回头,木已成舟,回头无岸了,更何况如今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他哑然失笑,吻在我的眼睛上,神情柔软的不可思议:「傻瓜,你什么都不懂……」
我懂,怎么可能不懂。
我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心意,七岁那年初次见他,我心里就生出了一朵花。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又张扬的男孩子呢,他璀璨的像星星,笑起来灿烂生光,桀骜自信,那么的耀眼夺目。
我不敢看他,头越来越低。
伯母说抬起头来,直视人的眼睛,我才鼓起勇气想,兴许,我可以看他一辈子的。
不,一辈子太长,未来沉浮不定,秦俭只争朝夕。
6
入冬的时候,天下终于乱了。
风雨飘摇,空气中还夹杂着血腥味。
太光帝驾崩了,死在他痴痴念念的炼丹炉旁边,连脚都被烧焦一块。
朝政乱了多年,当朝几大太监纷纷开始内斗,原应继承大统的小太子,与其生母陈贵妃皆被勒死。
宦官八虎,结党营私,也死了几个。
以姜春为首的太监党,软禁了太后,杀了几名朝臣,然后将京中皇室远宗的一位小世子推向了皇位。
血雨腥风,各路蕃王蠢蠢欲动。
太监兵符在手,掌京城卫戍军,进京勤王需从长计议。
最先出头的,可能占据先机,也可能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我同时发现,那些日子周彦不在。
他们又在做事了。
他走的时候,特意来看我,眼眸深深,神情坚毅。
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有简单一句——
「俭俭,等我回来。」
安王府,院中蒙蒙细雨,打在花树残枝上,一片萧索。
萧瑾瑜站在廊下,身披银狐大氅,身如玉树。
他将一个暖炉塞到我手里,伸手将我的梅色棉衣敛紧了些。
「我答应过长安,若他这次回不来了,我会护你一生周全。」
我心里一紧,指甲深陷在掌心:「这次很危险?」
萧瑾瑜勾起嘴角,笑的云淡风轻:「入京刺杀,当然危险。」
我的脸白了一白。
他继续道:「秦俭啊,这是你哥哥自己的主意,他说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本王等这个机会,也已经很久了,君权神授,既寿永昌,不试一把如何甘心。」
「天生民不能自治,于是乎立之君,付之以生杀之权,那个位置谁不想坐呢,我是萧氏子孙,如何就坐不得那天子之位,封禅泰山。」
萧瑾瑜眼底云潮暗涌,漆黑的眼瞳映着安王府的雨落庭院,可那目光深处,分明是遮掩不住的野心和诡谲。
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燃起的这场腥风血雨,是时候添把柴了。
五日之后,上京凌晨,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春、以及随堂太监郑岚的脑袋,被挂在城门上。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
安王起义,入京勤王,天下沸腾,掀起第一轮浪潮。
紧接着成都王整兵,齐王紧跟其后。
……
我在幽州,周彦在京城,算起来,已经两年未见。
没有书信,但是朝堂动向天下皆知。
四王之乱,加一个武器装备最充足的广陵王,从京内打到京郊数百里。
京中防卫及三大营军马,如同虚设。
…………
两年又一年,我二十岁那年,安王萧瑾瑜终于登基。
改国号明德,大赦天下。
安王府举家入京,阵仗浩大。
我与周彦三年未见,仿佛隔了几十年般漫长。
入京那日,他前来迎接,穿着飞鱼蟒衣,云锦妆花,佩绣春刀,长身玉立。
如今的他,漆发朱唇,眉眼昳丽,高傲矜贵,已然不复少年模样。
英俊绝伦的一张脸,雕刻般的五官,明明什么都没变,却仿佛翻天覆地的变了。
是他身上冷冽气息更重了,眼眸深沉更加幽不可测,大概是杀生多了,身上便有种生人勿进的气息。
他如今,在司礼监位高权重,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他离开时说:「俭俭,等我回来。」
一晃三年,春暖花开,终于相见。
京中置办的宅子里,他牵着我的手到房内,房门一关,迫不及待的将我抱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我揉进在他身体里。
我险些喘不过气,而他捏了捏我的脸,神情柔软,清冷的声线哑了又哑:「……俭俭,你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
我愣了一愣,回应着抱住了他的腰,脸有些红:「我已经二十了,快成老姑娘了。」
「是吗,为何我总觉得你还是一个小孩子。」
他摸了摸我的头,眼眸幽邃漆黑,也不知在盘算着什么,泛着细碎的光。
我瞪着眼睛看他,他低下头,缓缓勾起嘴角,看着我戏笑道:「可是等不及了?」
我赫然的点了点头:「周彦,你什么时候娶我?」
他讶然了下:「你叫我什么?」
「周彦。」
「怎么不叫哥哥了?」
他有些不满,手指抚过我的唇。
我的脸又红了:「我已经老大不小了,怎好一直叫哥哥。」
他笑了,若有所思的看着我,眸光微动,然后低头吻在了我的唇上。
然后他眼中染了层雾光似的,潋滟生光,在我耳边低声轻笑:「可是你钻我被子的时候,叫的就是哥哥。」
声音欲哑,心跳铿锵有力却乱了分寸,我知道他故意在逗我,于是红着脸,故作镇定的看着他:「等你娶了我,我天天叫你哥哥。」
他哑然失笑,脸上几分薄薄的绯色,蔓延到耳朵上,煞是好看。
接着逗小猫儿似得,捏了捏我的后颈:「还不是时候,俭俭,再等等。」
什么意思?我有些紧张:「你不会,还想把我塞给陛下做妃子吧?」
周彦眉眼深沉,眼中情绪不明,却很坚定:「不会,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娶我呢,我想问,但又没问,因为周彦做事,一向有他的道理。
就如同我没有问他,这三年,有没有想我。
我以为我们之间,那种相依为命的感情,一个眼神便可胜过千言万语,何需多言。
直到我见到了楚楚。
在周彦的府邸。
周家被抄,活了我和周彦两个。
贺家被抄,只活了楚楚一个。
因为当时的她,十三岁,已经出落得十分标致。
她被姜公公带回了京中府邸,猥亵凌辱,沦为阉人的玩物。
整整六年。
她那时还那么小,恐惧,害怕,求饶……最终在一次次的「教训」之下,懂了规矩。
楚楚容颜娇媚,身段窈窕,眉眼一抹朱砂红,艳活新鲜。
她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周彦所救。
斩杀姜阉,故人相见,楚楚扑进他怀里,哭红了眼。
我在幽州三年,楚楚在京中,陪了周彦三年。
那是腥风血雨,阴谋阳谋,自顾不暇的三年。
他甚至没有给我写一封信,却在京中置办了宅子,护着楚楚,给了她安稳的生活。
明知楚楚也是身世可怜,但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的揪了起来。
从前在棣州武定府,他便对楚楚温柔耐心,如果没有那场变故,最后终成眷属的兴许会是他们。
周彦入宫了,临走之前唤了楚楚来见我。
他说:「你初到京中,有什么不习惯的可跟楚楚说,让她好好陪你。」
楚楚一身水青色褙子,眼中掩盖不住的惊喜:「俭俭,可算把你盼来了,大人说你今日会到,我不知有多欢喜。」
府邸亭台水榭,故人相见,她热情的拉着我问东问西,说起了很多幼时之事。
她熟练的差遣那些下人,俨然家中女主人一般。
我满脑子那句「大人」,这么多年了,仍是改变不了蠢笨的性子,傻愣愣的问她:「你与周彦,是什么关系?」
三年,不是三个月,朝夕相处,焉能不让人怀疑?
楚楚倒茶的手顿了一顿,她的手水葱一样白嫩好看,是双会画画的纤纤玉指。
「俭俭,我知道大人对你的感情,我不会破坏你们关系的。」
「所以,你是他的人了?」
楚楚无奈的笑了一下,很是苍凉:「我脏了身子,怎么配做他的人呢。」
「俭俭,他喜欢的是你,我不过是个玩物罢了,算不得什么的,你不要介意,给我条活路,好不好?」
话里有话,一向不是我这种呆笨的脑子能够捋清楚的。
我有些浮躁,喝了桌上那杯水,站起来直勾勾的盯着她:「他有没有碰过你?你们是不是睡在一起了?」
楚楚诧异于我的直接,低下了头,轻声道:「不关他的事,是我主动的,你知道的,我在阉人府里六年,他如今成了这样,我懂的怎么伺候他,怎么让他放纵,让他快乐,你是良家子,你不会的。」
说罢,她掀开了衣袖,露出胳膊上欢好的青紫痕迹给我看。
如坠深渊,浑身的血液凝结,原来是这种感觉,我的脸白了又白。
楚楚红了眼圈,抬起头看我,诚恳道:「俭俭,我求你了,大人不舍得折磨你的,就让我留在府里伺候他,我不会跟你争的,我明白他心里只有你。」
「我从幼年,就一直爱慕着他,幻想跟他终生厮守,那个梦已经破碎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成全我。」
「你若容不下我,大人也不会容我,念在幼时情分,让我留在他身边吧。」
她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脑子一片混乱,耳边什么也听不到了。
是这样吗,周彦,相爱的两个人不是应该心意相通吗,那么我此刻心里很痛,你感觉到了吗?
我虽愚笨,自幼也是在周伯母和李妈妈的教导下饱读诗书的,可此刻,竭尽全力在脑中搜索,也找不出安慰自己的话来。
周彦,不该这样啊,这样是不对的。
7
那日周彦回府,月色正浓,来到我的房间。
换下那身飞鱼蟒衣,卸去白日里的冷漠,他眉眼之间染了几分暖意。
灯光如豆,他将我搂在怀里,摸了摸我的脸:「俭俭,我好想你,这三年无时无刻的不在想你,今日相见,仍觉像是做梦一样。」
若是从前,我定然是欢喜羞涩的,可他不知,隐约之中已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我望着他,眸光一片平静:「周彦,我们圆房吧。」
说罢,我伸手去解他的衣服,手指刚刚触碰,便被他一把握住,他眼中一片隐晦不安:「俭俭,我是个太监。」
「可是太监也会动情,也有需求,不是吗?」
他的脸有些难看,手稍稍用力,汗津津的:「……我还没做好准备。」
我莫名的有些想笑,回想起幽州三年,他不在的日子,我竟因好奇去找了芬玉姐姐。
他说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嫁给他了。
与太监对食究竟是什么意思,芬玉姐姐说的时候,我没觉得恶心,只因那人是我的阿彦哥哥。
那人是我心中白月光,掌中明灯,一路指引前行的方向。
可是此刻,这个人,我竟觉得有些恶心了。
没准备好么?那么楚楚算什么呢?
我静静的看着他,十分固执:「这么多年了,怎么会没准备好呢?阿彦哥哥,我喜欢你的呀,你知道的,秦俭好喜欢好喜欢你。」
我抽回手,强硬的去脱他的衣服,一边脱,一边忍着哽咽之声。
他喉结滚动,眼梢染红,额上泛着晶莹的汗,连眼神都开始紧张不安起来:「俭俭,住手,别这样。」
那双手再次钳制住了我,可笑又可叹,他如今这样的地位,竟然也有慌张无措的时候。
我看着他落荒而逃,狼狈的夺门而出,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
次日,我搬离了周彦的府邸。
因为一早醒来,我亲眼看到楚楚从他的房间出来。
她自然也是看到了我的,脸色微变,神情极不自然。
「昨晚,大人心情不太好,夜深的时候唤了我来陪他。」
她嗫喏的说着,欲盖弥彰的整理了下衣衫领口,显得局促不安。
我冲她淡淡一笑,转身进了房间。
后来我入了宫,去了皇后陶氏身边,做回了她的婢女。
我与陶氏算是感情深厚,十四岁在她身边服侍,三年又三年,称得上是同甘共苦了。
王爷入京勤王那三年,留下的一干王府女眷,几乎是日日担惊受怕,生怕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我自然也是怕的,想着周彦不知正经历着怎样的厮杀,彻夜难眠。
睡不着的时候,便替换张嬷嬷,去给陶氏守夜。
有时陶氏也睡不着,辗转反侧,干脆坐起来与我聊天。
她问我:「春华,你睡不着是因为担心长安?」
我掌了灯,同时点了点头:「夫人不是也在担心王爷吗?」
屋内稍稍亮了些,她望着我笑,意味深长:「我与你的担心是不一样的。」
那年我十七岁,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傻愣愣的问:「有什么不一样?」
陶氏眸光幽幽,看着与平日温婉宽容的她判若两人:「我担心他,更多的是担心自己,他若败了,连累的是我们母子。」
见我一脸茫然,她又叹息一声:「你不懂,也是好的。」
三年之后,我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了她的意思。
彼时我已经趴在她膝上,眼泪流尽,浸湿了她的裙子。
陶氏摸了摸我的头,无奈道:「傻丫头,你怎么现在才明白,女子安身立命,首先要丢弃的就是自己的心。」
「我从前也是爱王爷的呀,新昏宴尔,属实过了一段好日子,后来他有了别的女人,我也闹过吵过,他一个妒字堵的我无话可说。」
「夫为妻纲,好妒乱家,这是男人强加给我们的枷锁,我为世家女,自幼见多了宅斗手段,很早便知女人可以丢弃的东西很多,唯独身份,永不可弃。」
「为什么要闹呢,尊卑有别,王爷纵然有再多女人,唯有我才是正室,不可撼动,既然这样何必讨他的嫌,对他的妾好一点,换一个夫妻相敬如宾,伉俪情深,这才是道理。」
「毕竟夫妻一体,他的荣辱,便是我的荣辱。」
陶氏表情淡淡,毫无波澜:「你瞧,安王府的女人在幽州守了三年,来到京中,那些令我们担惊受怕夜不能寐的男人,哪一个身边没有解语花?连我父亲都找了位红颜知己。」
风流不羁的萧瑾瑜,即便是在筹谋皇位,身边也从未断过女人。
如此说来,周彦身边有个楚楚,更算不得什么了。
毕竟京中宦官,哪一个府里不是好几房美妾。
我的眼泪流尽了,将脸贴在陶氏的膝上,冰冰凉凉:「娘娘,我都知道的,可是不该这样啊,他们做的不对。」
「对与不对,还不是他们说了算,这世道对女子本就是不公平的,可我们连说不对的权利都没有,女德女训都是他们写出来的,春华,我们反抗不了的,既然如此,不妨活的明白一些,不让自己伤心。」
「娘娘,您是怎么做到不伤心的呢?」
她笑了一声,嘴角勾起几分嘲弄:「雁过无痕,把心收回来,永远不要去爱他。」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竟是这样么,我呆呆愣愣的。
我在宫内住了半个月,见了周彦几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
飞鱼蟒衣,绣春刀,眉眼阴冷……他总是很忙,有做不完的事。
见我在陶氏这里,也不觉得意外,而是将我拉到无人角落,强硬的将我抱在怀里。
他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低头吻了我的头发,声音柔软宠溺:「俭俭,乖乖的待在这里,我最近很忙,顾不上你的,等我处理完了那些事,再来接你回去。」
我推开了他,抿着嘴巴,目光冷冷。
他也不恼,看着我笑,如同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别生气了,等我们成亲了,我一定跟你圆房。」
说话时,他耳朵有些红,轻声轻语,还有几分讨好的意味,让我觉得有些可笑。
我没说话,转身离开了。
相处久了总是有感情的,陶氏是真把我当妹妹待,她说:「天下男子皆薄情,既然如此,何必要嫁一个太监,春华,我来做主帮你挑个人品甚好的世家子。」
我与周彦的过往,她已然是知晓的。
不仅她知晓,连萧瑾瑜也知晓。
陶氏认我做妹妹,放出话来,要为我择婿。
皇帝萧瑾瑜看热闹不嫌事大,亲自送来一沓适龄公子的名帖。
他还说:「尽管挑,实在没有看上眼的,做朕的妃子也成。」
陶氏瞥了他一眼:「陛下倒是想得美,也不怕长安造你的反。」
萧瑾瑜哈哈一笑,如玉面颊几分畅快:「长安这人,在幽州便藏着掖着的,来京后又深闭固拒,实在可恨,能看他吃瘪,付出点代价也是值的。」
我打算离开了。
陶氏为我挑选良婿的时候,周彦已经不在京中许久。
他要做的事,总是很多,要走的路,也总是很长。
好在如今是熬出头了。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从年幼时看阿爷守着自家肉摊、阿娘带我去街上买冰糖葫芦,到丧父丧母,被舅母送到周家。
伯伯伯母音容犹在,李妈妈握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俭,德之共也。」
李妈妈原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后嫁于一秀才为妻,生了个女儿。
秀才心比天高,一心读圣贤书,家里贫困潦倒,全靠李妈妈耕地种菜街上贩卖为生。
婆母身体不好,成日要端汤侍药,还得兼顾三岁的女儿,上街卖菜都挑着孩子,那个饱读诗书的男人什么都不干,却惯会拿甜言蜜语哄她——
「娘子辛苦了,待他日金榜题名,我一定好好补偿娘子,再不让你吃苦受累。」
说罢,又施施然去读他的书。
直到那日,女儿生了场小病,恹恹的不想跟她上街,李妈妈只得一个人挑菜去卖。
临走之前,特意叮嘱了婆母和秀才照看一下孩子。
可这娘俩,一个犯懒赖床睡觉,一个关在屋里读书不出,三岁的女儿想娘了,下了床去找娘,失足掉进了菜地的水井里。
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李妈妈从街上买来的糖葫芦,掉在地上,沾满了污泥。
哭过几声,悲痛过后,又各忙各的,投入了生活。
两年后秀才中了举人,光耀门楣,欢天喜地。
回家之后李妈妈拿出了和离书。
所有人都说她疯了,好不容易熬过了苦日子,生活越来越有奔头,竟然做出这种荒唐事。
秀才也气疯了,知道她有心结,耐着性子哄她:「娘子,如今日子好过了,孩子还可以再生,莫要闹脾气了,咱们安心过日子,今后我一定好好待你。」
秀才甚至承诺今后绝不纳妾,心里只有她一人。
眼见哄不好,婆母也来了脾气,在窗外骂道:「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成亲多年生了个丫头片子,还有理了?好好的日子不过,作什么妖!」
李妈妈固执己见,秀才挽留不成,最后愤恨道:「你可不要后悔,莫说我是忘恩负义之人。」
和离之后,李妈妈搬了出来,不久经人介绍,去一大户人家做了佣人,一待就是半辈子。
她是看着周伯母长大的,对她极其疼爱,后来周伯母嫁人,她又跟着到了周家。
我初到周家时,她已经是鬓间有了白发的妇人。
她是那么的慈眉善目,柔软心肠,总是摸着我的头说:「妞妞啊,你要多吃点,多吃点才能长高长壮。」
李妈妈教我写字,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她很有耐心,即便我写不好,也不会责骂半句。
据说她和离之后的举人丈夫,又娶了妻,夫妻和美,举案齐眉。
举人还做了个九品小官,春风得意,儿孙饶膝。
我不知道李妈妈有没有后悔过,她这一生,无儿无女,孤身一人。
但想来应该是没的,夏天的时候,我午睡,她在一旁摇扇子,给我讲故事。
讲庄子晓梦迷蝴蝶,也讲咏絮才高,晓风残月与大江东去……
很多道理我不懂,她便笑眯眯的说:「你认为对的事,就尽管放心大胆的去做,因为只要你认为是对的,无愧于心,那就是对的,即便错了也是对的。」
幼年时与李妈妈的对话,隔了近十年,又遥遥传来。
「人这一生,就像游在海面上,你会遇到很多浮起的木桩,有的木桩看着很小,实则是空心的,可以将你带到很远的地方,有的木桩看着很大,实则很沉,承受不住什么重量,那么妞妞怎么能保证自己能抱到一根好木桩呢?」
是呀,怎么能保证?我紧张的追问。
李妈妈点了点我的脑袋:「所以咱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抱木桩上呀,你得靠自己,拼命的游,游啊游啊,说不定有朝一日就到了岸边。」
「妞妞呀,你可以指望别人,但是指望别人的同时,别忘了自己给自己托个底,这样找不到好的木桩时,自己就是一根好木桩。」
8
我知道周彦去了哪儿。
五王之乱,以广陵王杀了成都王告终。
虽说最后登位的是安王萧瑾瑜,但他们都知道,广陵王这个危险人物,疯子一样,留不得。
此番若放他回封地,无疑是纵虎归山。
皇帝密令,追杀广陵王。
可广陵王是什么人,入京时带的是虎狼之兵,个个骁勇。
周彦那一趟,一时半会儿是别想回来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我早就跟陶氏辞行,天高路远的走了。
陶氏问我想清楚了吗,我无比坚定的点了点头:「想清楚了,我幼年与长安定下婚约,得周家庇护,一路追随他的脚步,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了。」
「从前是年幼身不由己,无从他想,如今他已然过的很好,我也该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了。」
「夫人,我二十了,这一路走来,回首过往,从未为自己活过,现在我想做自己的一根木桩。」
陶氏笑了,眼圈泛红,摸了摸我的头,哽咽声起:「春华,走吧,也替我去看看青山绿水,我这一生,是无法走出去了,很羡慕你。」
离开京城后,我先去了棣州武定。
曾经的周家府邸,修缮过后,又住了新的府尹。
那座魂牵梦绕的宅子,就在眼前,我却寸步难行。
多想走进去看一看仪门大院落、穿堂门的迎春花儿、西院槐树下的秋千、前堂檐下应该还有一窝燕子……
青砖绿瓦,曲径通幽的小院,很多年前透过窗子,有个稚龄女孩临窗绣花。
窗外桂花飘香,女孩听到有人在唤她,抬头看到李妈妈隔着老远冲她笑:「快,妞妞,城里有花鼓戏,夫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去凑凑热闹……」
女孩灿烂一笑,放下花绷子,飞快的跑过去扑到她怀里。
……
夜深的时候,我在城东闹市街口点了火盆,烧了纸钱。
当年那桩贺家开私矿的案子,人都是捆了跪在菜市口,黑压压一片,挨个砍脑袋的。
听说整整砍了两日才结束,太监监刑,几名刽子手午饭都没顾上吃,大刀砍钝十几柄。
血流成河,粘稠的无从下脚,引来成群的苍蝇吸食。
后来用水冲刷了好几日,城中大雨又下了好几场,走过街口仍能闻到隐约的血腥味。
那两日,苏掌柜把我关在绣坊里,不准我出去。
她说:「秦俭啊,你这条命好不容易捡来的,想去刑场送死不要连累了我们,锦衣卫盘问了多少遍,绣坊的师傅们都是用人头担保的。」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的,我拼命的拍打着门,哭的泣不成声:「让我去送送他们,我想再看一眼伯伯和伯母……」
苏掌柜隔着门叹息一声:「砍头呀,看了要做噩梦的。」
说完,她便走了。
我坐在地上,紧紧的抱着膝盖,全身颤抖,想象着高高挥起的大刀,手起刀落,人的脑袋滚在地上……
我好怕,也好恨,那种滔天的恨意蔓延全身,令一个柔弱胆怯的女孩咬在了自己胳膊上,满嘴的血腥味。
……
我跪在地上烧了纸钱,零星火光在风中燃烧,四周寂静,只有我呜咽的声音——
「阿彦哥哥已经杀了姜春了,当年来棣州的那些太监都死了,伯伯伯母,大仇已报,沉冤得雪的日子不远了。」
「阿彦哥哥如今出息得很,用不了多久,他会更出息的,终有一日会为周家平反。」
「周家妞妞,来祭你们了……」
我添了一沓纸钱,火苗舔舐着,嘶鸣着,像是亡灵在呜咽哽塞……隐约之间,我眼前泪光模糊,风拂耳畔,似乎有声音在说——
秦俭啊,这一路,辛苦你与阿彦了。
……
离开武定那日,我去拜别了玲珑绣庄的苏掌柜和绣娘师傅们。
光阴流逝,曾经徐娘半老的苏掌柜鬓间竟也有了几根白发。
她笑吟吟的说:「我都四十了呀,人都是会老的,有什么好奇怪的,当年教你蜀绣的老谭师娘去年都过世了。」
江山易改,故人易变。
几个绣娘师傅见了我,红了眼圈,纷纷让我留下。
苏掌柜斜睨了她们一眼,叹道:「当年都留不住,今日焉能留住?咱们小秦俭可是个有主意的人呢。」
我有些赫然。
临别那日,一向要强的苏掌柜也有些落寞,握着我的手,一遍遍的呢喃:「周家夫人是个好人,当年送你来学手艺,知道我们绣庄经营不善,明里暗里给了不少帮助。」
「秦俭,人这一辈子其实很短暂,既遭了那些罪,更要好好的活,才不枉来这人间一趟。」
「既留不住你,秦俭,愿你年年岁岁韶华不负。」
我笑了,回握她的手,说出了那句一直埋在心里的话:「师傅,在俭俭心里,您是最值得敬佩的人。」
苏掌柜终于落泪,推开我的手,转头故作轻松道:「走吧,若你有良心,记得来封信。」
马车途径城南街,卫离问我要不要去周家府邸看一看,她有的是办法。
她当然有办法,一身的好武艺,功夫了得。
她是皇帝萧瑾瑜的暗位。
决定离京的时候,萧瑾瑜很惊讶,但没有阻拦,派遣了卫离跟着,他说:「等长安回来跟朕要人,朕总要给他一个交代的。」
也罢,反正我也没打算躲着他。
最后看了一眼曾经的周家府邸,我摇了摇头,对卫离道:「那里已经不是家了。」
钱塘三月,我定居在了南方。
已经过了半年了,那位遣返的广陵王被人刺杀,世子登位。
我还知道如今的朝堂,西厂的厂督大人,最得天子信任,权势滔天,名唤周彦。
知晓后终于放了心,继而又一笑了之。
苏绣在南方最是常见,流派繁衍,名手竞秀。
我也开了一家绣品铺子,绣品五花八门,用的多是蜀绣的手艺。
蜀绣针法精湛细腻,软缎彩丝原料丰富,色彩大都明丽清秀,生意一时很好。
只是我的主流客户,大都是烟花柳巷的风尘女子。
尤其是春日楼的名妓窈娘,在我这定做了件蜀绣马面褶裙,夜游钱塘时,在画舫船头跳了支舞,耀眼夺目,惊艳无数。
自此,我的绣品铺子生意更好了,为此我收了几个家境贫寒的女学徒,平日里手把手的教,她们很好学,叫我俭俭师娘。
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满江南,雨晴风暖烟淡,天色正醺酣。
我与窈娘等人混了个熟悉,她们几次约我画舫游塘,都因太忙告终。
最后一次,卫离提醒我,你若不去她们会多心的,觉得你是介意她们的身份。
当晚我便换了衣裳,带着卫离去了十里江。
钱塘夜晚,纸醉金迷。
江面碧波荡漾,画舫游船鳞次栉比,个个张灯结彩,金碧辉煌。
船柱雕梁画栋,连彩灯上画的女子都栩栩如生。
风流才子,名妓佳人,放歌纵酒,琵琶声声,阵阵喧闹。
我在画舫舟头眺望,看到了迎面不远处的那艘大船,璀璨耀眼,有个鲜衣似火的少年格外引人注目。
他吹了首箫,且不说箫声多么动听,单是面对众人赞赏的叫好声时,眼中那份不屑一顾的笑,便令我怔了神。
那眉,那眼,不经意流露的桀骜,弯弯勾起的嘴角,意气风发,与记忆中尚在周家的阿彦哥哥何其相似。
我呆呆的望着,直到窈娘过来,晃了下我:「看上了?凤柏年那小子眼光高的嘞,有钱也不一定搞得定。」
我脸一红:「他是谁啊?」
「你来这儿这么多久了,竟然不知道他是谁?」
窈娘有些惊讶:「挽月筑的伶人凤柏年,没听说过?」
我仔细回想了下,好像是听说过这个人。
南方世家大族多是文雅之士,喜吟诗作对,也喜音律作曲。
钱塘有春日楼,也有挽月筑,都是很有名的风月之所。
不同的是,挽月筑是男倌。
窈娘说:「凤柏年可与其他倌儿们不同,便是临安郡王来了,他不想见也会推辞,郡王还偏就喜欢他,奉他为知音,什么好东西都往他那儿送。」
窈娘说他桀骜,想靠近他的女人更是多,往往一掷千金也想和他睡一觉。
凤柏年也不是不近女色,心情好的时候会举行一次春宵拍卖,价高者得。
往往这个时候,有些女人会跟疯了一样,连春日楼的妓女也有去竞标的。
但是他又很不守规矩,出价最高的女子,若是他看不上,也会施施然走人。
说白了就是那些女子想嫖他,其实都是被他挑选着嫖,还要付出一大笔钱来让他嫖。
窈娘问我想不想要他陪,下次竞标,她可以豁出这张脸去问问能不能走个后门。
我一听,脸红到了耳朵,心里一阵寒,连连摆手。
原以为此事就此作罢。
岂料几日之后,窈娘派人来请我,神神秘秘说有大事。
那时天色渐晚,我放下手中的刺绣,去了一趟春日楼。
还没到地方就被窈娘等人拉去了隔壁的挽月筑。
然后我目瞪口呆的看着窈娘她们为我下了注,十几名女子疯狂喊价。
窈娘不断的问我:「你的低价是多少啊,快点快点。」
我的脸一阵红,在她们期待的眼神中,扭捏道:「我就带了一两银子出来。」
窈娘她们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惊呼:「一两银子就想睡凤柏年?」
声音太大,四周突然一片寂静。
不远处正懒洋洋随意坐着的鲜衣少年,眯着眼睛,投过来一个讶然的眼神。
我用手遮着脸,拉着窈娘她们的衣袖:「走吧,赶紧走。」
窈娘甩开了我的手,十分肆意的朝那少年喊道:「凤柏年,一两银子给不给睡,不给睡我们可走了,咱们俭俭可是良家。」
我真是,羞愤欲死,低着头就想跑。
却不料那鲜衣少年玩味的笑了一声,懒洋洋道:「好呀,那就一两银子吧。」
我的脚步顿住,他连声音,竟都与记忆中的周彦同出一辙。
那晚,我留在了挽月筑。
好歹是花了一两银子的,不做点什么对不起这辛苦钱。
凤柏年才十七岁,如此年轻。
他饮了些酒,浓眉微挑,眸子湿漉漉的,将下巴抵在我肩上,暧昧道:「姐姐,天色不早了,咱们要及时行乐呀……」
那一声姐姐,叫的我全身发麻,我不适应的挪开了肩膀,站了起来:「我花了钱的,应是你的客人,是不是该听我的。」
少年一愣,潋滟眼眸染了几分笑:「怎么了,姐姐怕了?不相信我的技术?」
9
凤柏年大概是做梦也没想到。
我花了一两银子,为的是看着他睡觉。
他嘴角抽搐了下,斜睨了我一眼,兴趣又起:「姐姐这又是玩的什么花招,该不会想等我睡着了骑上来吧。」
我被他这虎狼之话噎的面红耳赤,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他也已经宽衣上榻,大剌剌的躺着,歪头冲我勾魂一笑:「姐姐随意,我先睡了。」
屋内烛光轻晃。我坐在桌前托腮看他,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真的睡着了,才慢悠悠的走了过去。
我坐在床边,为他盖好了被子。
那张与周彦七分相似的脸,其实也有不同。
周彦的眉毛好像更浓一些,鼻子弧度也更挺一些,睫毛也不一样,周彦的睫毛更密一些,能很好的遮掩一些不为人知的戾色。
但是从侧面恍惚望去,又真的很像。
凤柏年喝了酒,睡得很香。
我迟疑的伸出手去,指尖从眉毛轻轻的往下划,眼睛、鼻子、嘴巴……记忆中周彦那张怒骂鲜活的脸,恣意张扬,任性不羁,仿佛就在眼前。
「秦俭,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小爷是绝对不会娶你的。」
「瞧瞧你这蠢笨的样子,哪里比得上贺家的楚楚,啧啧,连副画儿都画不好。」
那时我为何这么喜欢他呢,喜欢的卑微到了骨子里,明明知道他不待见我,还是会偷偷的看他耍威风。
大概是因为周彦值得吧。
十岁那年,我们在贺知州府邸后院玩捉迷藏,王嫣一心整我,故意让我躲进一口枯井里。
那口井很深,我不敢下去,她说我们俩一起躲在这里。
我在她的帮助下沿着绳子往下放,结果她见我到底了,绳子一收,径直跑开了。
那日我在井里待了一个时辰,根本没人来找我。
后来才知楚楚她们早就改了主意,跑前院去投壶玩了。
直到宴会结束,周伯母准备走了,大人们才发现我不在。
满处的找,最后还是周彦在井里发现了我。
他从井上往下看,我傻愣愣的抬头,看到他面色阴沉,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怒气。
是他放下绳子,又跳了下来,托着我的屁股把我推上去的。
周彦很嫌弃我,上来第一句话就是骂我蠢,猪脑子。
可当着众多大人的面,他揪着王嫣给我道歉,咄咄逼人,硬生生把王嫣骂哭了。
周彦一向毒舌,虽然他过后一如既往的欺负我,但当众为我出头,骂王嫣小小年纪歹毒心肠时,我是真的耳朵红了。
细想起来,那些被周彦欺负的事,隔着十年时光望去,骂一句蠢,揪一下辫子,推搡一下,都是多么可笑的小孩子把戏。
阿彦哥哥,俭俭好想被你再次骂一句,欺负一下。
我趴在床边睡着了,梦里似乎落了泪,隐约觉得有一只温暖的手拭去了我脸上的泪痕。
次日醒来,看到的是凤柏年不敢置信的眼神,他说:「你就这么趴在床边看了我一夜?」
我揉了揉眼睛,模棱两口的回答一句:「我花了钱的,咱们两清了。」
少年心性令人捉摸不透,凤柏年也不知在想什么,竟然笑了:「这次不算,我欠姐姐一次,姐姐什么时候想睡我了,随时再来。」
我以为,我与他之间,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了。
然而三日之后,起了一场风,吹到绣品铺子里,院里青竹沙沙作响,门窗都在轻晃,令人不安。
周彦终于是来了。
那扇莲花屏风后面,贵人一身日常锦服,乌发束起,剑眉微挑,紧抿着的薄唇透着不悦。
昳丽眉眼,英俊的面容,长身玉立间的那股凌冽气息,肃穆、狠绝、冷若冰霜。
我进了屋子,他看向我,一瞬间神情又柔软下来,笑道:「俭俭,我来接你回去了。」
声线是熟悉的清冷,又蕴含浓浓温情。
他笑着走向我,我却静静的看着他,道:「周大人,我回不去了。」
大概是我眼中的疏离和冷意太过明显,周彦皱了眉:「什么意思?俭俭。」
他上前,伸出手去拉我的胳膊,似是想将我拽到怀中,我却看着他,跪在了地上:「大人,你走吧,秦俭心里有人了,在这里遇到了爱慕的男子。」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俭俭你别骗我,我不信,你不可能喜欢别人。」
周彦笑了,半蹲下身子,后背绷的挺直,用手搓了搓我的脸:「乖,这次回去我们就成亲,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如今住在提督府,临走的时候大红灯笼都挂上了,回去我们就成亲。」
权势滔天的西厂厂督,真能如此冷静自持吗,那又为何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
我静静的看着他:「周彦你慌了,因为你心里没底,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年,分离的太久了,我等了你好多年,杳无音讯,我后来甚至在想,你是不是已经死了,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我活在担心和恐惧之中,日复一日,不知不觉已经给自己想了无数条退路,回棣州投靠苏掌柜,留在安王府当个老婢女,或者一根白绫追随你而去……我整日都在想,一口气悬在心里,七上八下,度日如年,折磨的自己快疯了。」
「俭俭,对不起……」
周彦声音晦涩,神情闪过痛楚:「你知道的,我这一路走来,身不由己。」
「是的,我都知道的,好在如今功成名就,你趟过得那条血路,吃过的那些苦,总算不是白挨。」
我看着他笑,眼泪滚落下来:「阿彦哥哥,你走出来了,秦俭为你高兴,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还活在过去啊,我好像一直都未曾走出来。」
「俭俭……」
「我那颗悬着的心直到在京中见到贺楚楚,恐惧过,惊慌过,最后终于松懈了,我真的松了口气,明白了人与人之间其实缘分都是注定的,你我之间的羁绊,无非是我凭着幼时那份傻和犟,不肯放手罢了,行至此路,山水一程,你想要的都已如愿,我没了不放手的理由。」
「俭俭,不是这样的。」
周彦急声解释:「来的时候皇后都告诉我了,你在生气对不对,贺楚楚那贱人的话你也信,我带你回京与她对峙,俭俭,我没碰过她,真的,你宁愿信她,也不信我吗?」
「一开始我是信她的,毕竟与你分离太久,再次相见,竟不敢相信眼前那人是我的阿彦哥哥,来钱塘这半年,静下心来,我想明白了很多,你纵然再变,我信你本性如此,绝非欺辱暗室之人。」
周彦红了眼眶,一瞬间哽咽,极力隐忍:「你既信我,就跟我回去,俭俭,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必分离了。」
我摇了摇头,「我说过了,你已经走出来了,可我还留在过去,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回首过往,好像从未为自己活过。」
「我不瞒你,来钱塘的这些日子,是我这些年过得最踏实的时光,我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睡一个好觉,静下心来刺绣了。周彦,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只有在这里我才是秦俭,你明白吗?」
我态度诚恳,四目相对,他低笑一声,目光犀利,像是试图从我眼中看出些什么:「不明白,你说了这么多,我只知道你后悔了,秦俭,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沉默了,这份沉默在他看来仿佛无比讽刺,他笑了: 「我就知道,你从前留在我身边,是因为少不更事,年幼无知罢了,听说你在这里睡了个伶人,秦俭,你现在才懂了阉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对吧,你懂得了男女之好,所以你后悔了,找个正常男人成婚,相夫教子,这就是你所说的安安稳稳过日子,对不对?」
我的脸白了一白,竟不知我在钱塘的一举一动,他竟然都是知晓的。
然而在周彦看来,我苍白的面色更像是坐实了罪名,他红了眼睛,无声的咬着牙,阴狠道:
「现在说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是不是迟了些,我早就说过,就算将来你怨我恨我,我也不会放手,我给过你机会,我们说好的,你这辈子只能嫁我,自己选的路,不能回头!」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声音狠戾,眼神却显得慌乱无助,「跟我回去,现在就走。」
周彦不管不顾,拽着我出了屋子。
屋外,狂风正起,将拐角处的青竹吹得东倒西歪。
院落站了一人,衣袂飘飘,如玉少年。
是凤柏年。
看到我们,他惊讶了下,很快又恢复了那副从容不迫,桀骜不羁的样子。
他说:「姐姐,我说你怎么最近也不来找我,原来是有新欢了啊,真是的,我比他差哪儿了?」
凤柏年一脸幽怨,似乎完全忽略了周彦身上的杀意。
下一秒周彦拔了剑,抵在他的脖子上,狠戾弥漫,稍一用力刺破了他劲间皮肤,鲜血直流。
凤柏年看着我,欲哭无泪:「姐姐救我啊,我要是死了,以后谁陪你春风一度。」
我慌张的看着周彦,将手伸到那剑上,紧紧握住,掌心血流不止。
「周彦,不要。」
周彦死死的盯着我,半晌,眼中燃起滔天的恨意,绝望的笑,落下泪来:「秦俭,你果然,果然是后悔了……」
我无声的摇头,看着他眼泪直流: 「不是的…… 」
周彦笑的无尽悲凉,最终败下阵来,放下了剑:「也罢,终究是我不配,我不杀他,怕的是将来到了阴曹地府无颜面对二老,俭俭,今后你好好的吧。」
「阿彦哥哥,成全你了。」
10
在钱塘的第三年,我的绣品铺子已经扩张了两倍不止。
绣娘从原来几个,增加到了十几个。
终于也如从前的苏掌柜一样,收容了一些离经叛道、不容世俗的可怜人。
三年,发生了太多事。
皇城天子脚下,西厂禁卫,最是让人威风丧胆的存在。
哪怕远在钱塘,人尽皆知,但凡皇帝差西厂办案,贵如亲王,也要血流成河。
厂督周彦大人,是个冷面狠毒的修罗。
周大人是个阉人,如寻常的阉人一样,喜欢在女人身上找存在感,府里姬妾众多。
十三年前,棣州武定的案子已经由监察院重新审理,贺知州开采私矿是真,周同知被诬陷为同谋也是真。
沉冤得雪,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心潮澎湃。
我坐在镜前,心平如水,看到镜中女子,梳着妇人发髻,柳叶细眉,眉眼弯弯,却是那么陌生。
夜间又做了个梦,旧时棣州,廊下一窝燕子衔泥,我茫然的走过,看到李妈妈和周伯母坐在院中闲聊,二人笑的开怀。
我唤了她们一声,回头是熟悉的面容,眼眸含笑,开口却道:「姑娘,你找谁?」
我焦急道:「我是俭俭,秦俭,你们怎么不认识我了?」
李妈妈一脸诧异,周伯母同样狐疑:「俭俭?我们俭俭才十岁,是个孩子呢。」
院里有风吹过,夹杂着桂花香,暮然惊醒,才发现脸上冰凉一片。
原来,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
往迹如烟觅已难,唯有人,泪也干。
窈娘无数次问我,是不是真的要和凤柏年成亲了。
她说:「是凤柏年亲口说的,若你愿意,他随时娶你。」
我摇头叹息:「我跟他不可能的。」
窈娘翻了翻白眼:「我就知道,是他自作多情,不过秦俭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了,你都二十四了,难不成真的像那些修女士一样,一辈子不嫁人了。」
二十四,对女子来说属实不再年轻。
但嫁人这种事,真的没考虑过。
我很忙,五月与卫离去了一趟扬州。
扬州素产丝绸,番客袍锦、半臂锦、独窠绫名闻天下,连东渡的和尚返回故土,都要带不少丝绸制品回去。
去年苏州织造局的人主动找到了我,看了中绣庄的刺绣手艺,想洽谈一下为宫廷供应绣品一事。
这等天大的好事,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实不相瞒,自我的绣品铺子越开越大,养的人口多了,实则账目一直是亏空的。
做皇商是每个生意人的梦想。
俭俭师娘的绣品,在钱塘自然是有些名气的,但我也知道,能吸引苏州织造主动找上门,根本不可能。
为此卫离也没瞒我,道是苏州织造局的曹大人,不知怎么听闻了我是宦官周大人的妹妹,立刻提着礼物上门来了。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为苏州织造提供绣品,属实解决了我的钱财窘迫问题。
渐渐的,我已经不满足于单单提供绣品了,此番来扬州,自然是考察的。
扬州的栽桑、养蚕、繅丝、织绸技术,一向是出了名的。
我与窈娘等人商议后,决定自个在钱塘买个农庄养蚕织绸,如此一来绣品正本降低了,将来也可以同苏州织造商议丝绸的买卖。
我的财力有限,窈娘等人听闻此事,果然大感兴趣,纷纷提议要入股投商。
谁也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娼妓。
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
养蚕农庄投入之后,养家糊口的任务更重了,如今很多人在我手里讨饭吃。
好在有窈娘卫离等人帮忙,我初来钱塘时收的女徒中,如阿彩、颦儿等,也都是极聪明的,管理起绣庄和织坊都很有能力。
后来连棣州武定的苏掌柜也来指点过我这边的生意,留了两个手艺极佳的绣娘师傅在这边。
明德五年,冬,国丧。
陶皇后薨,谥号孝安皇后,皇帝悲痛,数日不朝。
消息传到钱塘,我正在绣品铺子指导新收的小学徒盘针,一个恍惚,尖细绣针刺破了手指。
冒出一滴血,染在绣品上。
抬头看去,窗外已经下雪了,纷纷扬扬,不多时,院中银装素裹。
我起了身,去关那窗子,同时听到自己问了卫离一句:「怎么薨的?」
卫离脸色凝重,轻叹:「自戕。」
大宁朝规,嫔妃不得在宫内自戕,更何况是皇后。
自戕的后妃会被褫夺封号,入不了皇家陵园,还会有抄家之祸。
但是这些陶皇后都不怕,因为她的家早就没了。
陶皇后出身世家之女,祖父为九州刺史,为燕山一带大族。
萧瑾瑜登基后,陶父官至中丞,业峻鸿绩。
三年,节节高升,在朝中威望风头,一时无人能及。
女儿贵为皇后,外孙早早被册封为太子,没有比陶家更加显赫的皇亲国戚了。
但是权势过盛又是什么好事呢,连皇帝什么时候起的杀心都不知道。
身为枕边人的陶皇后大概也没想到,帝王心术如此诡谲。
即便是皇后母族,也不能放之独大。
制裁之下,不仅陶家垮了,连带着那些位高权重的旧臣官员,也遭到了肃杀整治。
萧瑾瑜真是雷霆手段,天生的狠心肠。
我突然想起从前在幽州安王府,周彦不在的日子,他时常唤我过去为他碾墨作画。
想来是周彦的缘故,后来的他极其规矩,除了作画,闲谈几句,再无其他。
我曾经很怕他,可他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温声道:「小秦俭,你怕什么,爷又不吃人。」
我一度以为他真的不会吃人,可是后来周彦说:「别被他的表面蒙蔽,王爷那种人,冲你笑的时候,可能心里在盘算着如何杀掉你。」
陶皇后就是这样被他杀人诛心的么?
人人都说当今圣上重情,痛哭数日,不仅免了她的罪,还不顾朝臣阻拦,执意给她孝安皇后的谥号,葬入皇陵。
卫离说:「雪越下越大,安稳日子怕是到头了,姑娘早做打算吧。」
我诧异了下,又很快回过神来,卫离一直都是萧瑾瑜的人。
因她的话,我早早的做了打算,在宫里来人的时候,交托好了钱塘的一切。
只是没来得及跟窈娘等人告别,就被萧瑾瑜派来的人接回了京城。
听说,近些年内廷西厂不断扩充,势力壮大,便是监察院的掌印太监,都不敢得罪。
厂督周彦构置大案,手段狠辣,搅的朝野人心惶惶。
以内阁为首的辅臣曾集体上书,要求从重处罚。
在那之后,皇帝一道密旨,将我接回了宫。
此去,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上马车之前,我回头看了看钱塘置办下的这些成果,心里是释怀的。
不管结果如何,秦俭总算为自己活过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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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天子殿上,我只窥了龙袍一角,便双手叠放在地,规矩的行了大礼。
「民女秦俭,参见陛下。」
五年未见,曾经的安王萧瑾瑜,身上是久居高位的压迫气息,我知道这是天子之威。
坐上那个位置,再不复从前模样。
但萧瑾瑜走上前来,伸手扶起了我:「秦俭,起来吧,不必多礼。」
声音温良,仿佛一如从前,我抬起头,只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那双眼睛,明明蕴含笑意,眼底却幽深如井,看不出波澜起伏。
我心里一沉,又听他叹了一声:「你嫁人了?」
早在钱塘,为图方便,我便梳起了妇人发髻。
此时被他问起,唯恐犯了欺君之罪,于是摇头:「没有,民女不曾嫁人。」
「哦?这倒是有趣,周彦对朕说你早已嫁做他人之妇,竟是在骗朕么?」
萧瑾瑜揶揄之声,听起来莫名的令人胆寒,我不由的紧张了下。
他却又哈哈大笑,笑声爽朗听不出任何深意:「从前在安王府,你们二人就惯会哄朕的,如今故技重施,又骗了朕一次。」
我立刻跪在地上,磕了头:「陛下明鉴,当初确实是民女告诉周彦即将嫁人为妻,周彦并非撒谎隐瞒,民女也是随口一说,没料想今日后果。」
萧瑾瑜了然的「哦」了一声,声音含笑:「如此也好,省去很多麻烦,你现在是想做朕的妃子,还是想嫁于周彦为妻?」
我错愕的抬头:「民女,能回钱塘吗?」
「那怎么行呢。」
萧瑾瑜低头看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正欲再说什么,忽听太监来报:「陛下,厂督大人在外候着了,说是接人来的。」
「啧啧~」
萧瑾瑜看着我笑,弯起的嘴角弧度又深了几分:「瞧瞧,西厂得有多少暗线,朕前脚刚接了人,后脚他便来讨要,秦俭,你说如此一来,朕怎么敢放你回钱塘呢。」
「留在京中,做朕的妃子,或者嫁给周彦,你选一样吧。」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那双波澜起伏的眼底,浓黑如墨,情绪暗涌,让人感觉到了阴寒。
我再次磕了头:「民女,要嫁于周彦为妻。」
萧瑾瑜笑了,声音竟有些失望:「在你心里,朕连个阉人也比不上吗?」
与他寥寥几句对话,我已经后背湿透,隐隐泛着寒意,直言道:「陛下知道的,民女与他自幼便有婚约,一直将自己视作周家儿媳,从前如此,如今也是如此,不敢对陛下有半分隐瞒。」
「是啊,朕知道的。」
萧瑾瑜怅然:「朕曾经对他说过,换做任何人遭遇了他那场变故,都不见得有这么傻的女子铁了心跟着,有时候朕真是很羡慕他。」
「周彦这种人,得亏他是个阉人,否则朕必定夜不能寐,第一个便要杀他的,秦俭,你若不想他死,就老老实实的留在他身边,让朕心里踏实一点。」
怕是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我与周彦那已经断了的缘分,竟是因为皇帝多疑,硬生生给续上的。
我规矩的趴地行了大礼:「秦俭遵命。」
那日出了天子殿,我第一眼便看到了周彦。
西厂厂督周大人,一身黑底金丝蟒袍,岿然而立,冷峭如寒崖青松,与这座巍峨而庄穆的紫金大殿一样威赫,竟毫不违和。
他听到脚步声,回头看我,只那一眼,仿佛隔了一生那般漫长。
眼神清冷,疏离,深沉,多年未见,容颜未改,眉目依旧,却又生疏如斯。
他静静的看着我,半晌,开口道:「走吧。」
连声音都是了无波澜的冷,然后他先行迈步,我低头跟上。
从宫内出来上了马车。
偌大的车厢,只有我与他,气氛莫名的压迫。
我没有去看他,又觉得见了面不说话太尴尬,于是轻声道:「周彦,你这些年好吗?」
没有回应,我小心翼翼的抬头,正对上他阴晴不定的眼眸,漆黑的眸子锐利如剑,齐刷刷的投射到人身上。
那目光是十分生冷的。
11
如芒在背,让人心生寒颤,我瞥开了目光。
良久,听到他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明日,你便启程回去吧。」
我沉默了下,摇了摇头:「不回去了,皇上说不准我离京。」
「他说了不算。」
周彦突然来了脾气,绷紧的下巴透着戾气:「你尽管回去过你的日子,与你夫君二人团聚,今后没人会再去打扰你的生活。」
「我没有嫁人。」
我低声说着,心里叹息一声,又抬头看他一眼:「皇上说,让我嫁给你。」
这话「皇上说」仿佛惹怒了他,周彦冷笑一声:「秦俭,不必一口一个皇上说,我保证谁都奈何不了你,你只管遵从自己心意而活,什么也不必顾忌,这才是我认识的秦俭。」
「我的心意,也是嫁给你。」
我静静的看着他,他先是一愣,接着神情变得讳莫如深,古怪起来。
接着是一路无言。
提督府,在京中是数一数二的千亩大宅。
这要得益于太光帝时期对阉人的放纵。
往上追溯,是洪宗老皇帝宠信宦官,导致太监专权,出了一个有名的徐千岁。
阉人对权利的渴求,总是格外重些,这座传承下来的府宅,处处尽善尽美,巍峨壮丽。
府内房间陈设,家具摆件,无不奢靡。
连墙角随手摆的花瓶,都是价值不菲的。
追杀广陵王后,皇帝便任命了周彦为西厂厂督
这座曾经徐千岁的府邸,落在了他头上。
我是了解他的,无论府宅大小,布置如何,与他而言不过是个栖身之所罢了。
是以提督府人员嘈杂,还住了几千锦衣番役。
然而我住进来的第二日,大家不知为何纷纷搬了家,马车一辆接一辆的驶走。
为此我问了身边那名叫雀儿的丫鬟,丫鬟低垂着头,仿佛很怕我,什么也不敢说。
在府里住了几日,除了身边一堆服侍的丫鬟,我没再见过周彦。
又过两日,皇帝来了圣旨,封我为春华夫人,赐婚西厂提督周彦。
当晚,我终于见了周彦。
那时正来人为我测量身形尺寸,定做婚服。
她们前脚刚走,周彦就过来了。
相对两无言,屋内烛火轻晃,映在他明明灭灭的脸上,竟有几分悲切的意味。
他说:「秦俭,你可想好了,我是个太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似曾相识的话,隔了十年的光阴,令我恍惚了下。
我笑着看他:「想好了,不会后悔的。」
他莫名的笑了下,无尽自嘲:「当年,你也是这样说的。」
说罢,起身离开了。
十日之后,我嫁给了他。
当朝第一大太监娶亲,排场可谓是空前绝后。
人人都在议论这位春华夫人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入了周大人的眼,还能让天子赐婚。
自然也是议论了旁的,但我无从得知,那些难听的话不会传到我的耳朵里。
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爹爹三岁时为我定的婚约,在二十六岁这年,我嫁给了周彦。
迟了一些,但也不算太迟。
洞房花烛那日,喝了合卺酒,他挑了我的盖头。
四目相对,皆是愣了神。
周彦一身喜服,衬得更加眉眼昳丽,皮肤皙白。
乌发如墨,鼻若悬胆,抿起的薄唇都如记忆深处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
人生转瞬即逝,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其实他始终在我心里,从未改变,
这一刻,我心里是欢喜的。
可他并不欢喜啊。
他脸上看不出喜色,眼睫垂下,良久说了句:「你好好歇息吧。」
说罢,转身似要离开。
猝不及防,我拉住了他的手,轻声问道:「周彦,你还没准备好吗?」
他身子一顿,没回答我,也没有回头,抽离了我的手。
那晚我独守空房,夜里起来修剪了烛心。
红烛火苗又簇簇燃气,欣欣向荣。
后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房门又突然被人踹开。
我猛然惊醒,看到的是喝的醉醺醺的周彦。
他站在床边看我,目光染了醉意,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情绪,还带着一丝茫然。
未等我起身,他突然上前钳制了我的双手,欺身压了过来。
然后他颤抖着眼睫,呼吸温热,含着酒气吻在我的唇上。
浅尝即止的一个吻。
他又将头埋在我的颈间,冰凉一片,声音喃喃:「俭俭,俭俭……」
惶惶如孩童,连身子都在轻颤。
他哭了。
我心里骤然一痛,红着眼圈,一边流泪一边抱紧了他:「我在呢,周彦。」
可他却恍若未闻,在我颈间抽泣,一遍又一遍呢喃:「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要你的阿彦哥哥了,你从前不是最喜欢我吗,俭俭,你为什么说不要就不要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可以改的,俭俭,我可以改,你不要和别人在一起好不好,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俭俭,你可怜可怜我,再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是你说的不会回头,说过的话怎能轻易反悔,阿彦哥哥只有你了,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周彦抬头看我,幽暗灯光下,他的神情无助至极,一边笑一边落泪,然后慌乱的去脱自己的衣服。
「你在怪我对不对,当初你说圆房,我只是没准备好,不知道怎么以残缺之身面对你,净身时连伤口都是你上的药,我都知道的,我只是自卑,觉得自己破败不堪,配不上你的喜欢。」
「俭俭,我没做好准备而已,并不是与你生分,现在我与你坦诚相待好不好,我脱光了给你看,只求你别嫌弃我,不要再离开我,俭俭,求求你,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你别不要我……」
周彦颤抖着手,动作慌乱的去脱衣服。
我制止了他,将脆弱不堪、如失了魂的他抱住,手轻拍在后背,轻轻说道:「阿彦哥哥,你醉了,睡吧,咱们来日方长,俭俭唱歌给你听。」
我唱了首幼年时李妈妈哄我睡觉时的曲子——
萤火虫,夜夜红。
公公挑担卖胡葱。
婆婆养蚕摇丝筒。
儿子读书做郎中。
新妇织布做裁缝。
…..
红烛不知何时燃尽,我也不知何时睡着的。
只知次日日上三竿,迷迷糊糊醒来,衣衫微乱,腰间搭了一只手。
睁眼一看,可不正躺在周彦怀里,被他紧紧搂着。
他显然早就醒了,一双漆黑潋滟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黑白分明,却仿佛藏着斑斓色彩。
也不知就这样看了多久,直到对上我的眼睛,他神情忽然无比柔软,伸手捋了捋我的长发,勾起深深的唇角:「夫人,早。」
我在他的注视下红了脸,将头埋在他胸膛:「可是,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他身子微顿,心跳突然变得奇快,低头吻在我头发上,宠溺道:「好,我陪你。」
明德六年,春,我成了周彦之妻。
接手了提督府内宅事宜,才知周彦如今真的是权势滔天。
内外院的账本,金额大的令人心惊肉跳。
这些年,他为皇帝做了太多事。
当初五王争储,成都王被杀,广陵王身死,唯有老狐狸一样的豫南齐王,领兵来京中闲逛一番,看了个热闹便高高兴兴回去了。
萧瑾瑜虽登位,但元气大伤。
登基第二年,川黔水灾,国库空虚连赈灾的银子都拿不出来,是以倭寇造反,祸乱一方百姓。
皇帝开口请那些蕃王出钱赈灾,绞杀匪寇,为首的齐王第一个哭穷。
水灾一过,萧瑾瑜便拿齐王开了刀。
西厂办的案,手段狠厉,齐王一系血流成河。
面对宗室的狠戾手段,使周彦名声大噪,大宁朝的各路藩王,从此人人自危,谈西厂色变。
色变归色变,改动的还是要动,谁让皇帝难堪,皇帝便让谁好看。
周彦十五岁入安王府,一步步走到今日,为萧瑾瑜做了太多事,知道的秘密也太多。
甚至有些秘密,将来死了也要以晗押舌的。
周彦说:「俭俭,拼了命往上爬的时候,谁都未曾料想过今日,从前只一心想着做人上人,等到真的爬到了这个位置,却发现全身而退已经不可能了,将来我,未必有好的下场。」
自古宦官掌权者,有几个好下场的。
只不过往上爬的时候谁都不会往这方面想,只有等到身居高位,才幡然醒悟。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这也是我了然之后,选择回到他身边,成为他的妻子的原因。
我握住了他的手,毫无畏惧:「将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陪你一起,生死与共。」
周彦笑了,眼底含着细碎的光:「好。」
在那之前,日子总还是要过得。
我与周彦成亲时,朝臣天子都是送了新婚贺礼的,东西实在太多,堆满了各处。
差人搬送时,有个暗色花纹的箱子比较特别,看着像女子梳妆用的妆匣。
我打开看了一眼,各式奇怪的玉器。
一时有些诧异,反应过来又面红耳赤,赶忙的合上了。
周彦正巧在旁边,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从我手里接过箱匣,看了我一眼,弯弯勾起了嘴角:「工部赵大人说送了我一份匠心独具的贺礼,昨晚找了半宿,原来在这儿了。」
我的脸直接红到了耳朵,偏他却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抓住我的手腕,好笑道:「圆房?晚上试试?」
可见男人成了太监也是不老实的。
12
我甩开他的手,有些不甘心:「周彦,我还是清白之身。」
他愣了下,面上看着平静,耳朵却悄悄红了,声音又软了几分:「俭俭,我也是清白之身。」
我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你以为偷摸的遣散了那些美妾,我便不知厂督大人的风流史吗?」
周彦慌了下,掰过我的脸,目光对视,诚恳道:「俭俭,自我坐上这个位置,送女人的很多,有时推辞不得也就收下了,但我没碰过,你相信我。」
他很不安,急切的解释,隐约间似乎又红了眼梢:「我虽是个阉人,但绝无那种肮脏癖好,也不屑于此,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这是父亲自幼教导的,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我从不敢忘。」
说完,又委屈的哽咽了句:「你莫要,又冤枉了我。」
对外手段狠辣,铁面无情的西厂厂督大人,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此刻竟委屈的像个孩子。
执拗的表情,莫名的像极了幼时他欺负了我,遭周伯母斥责时的不服。
其实后来他年龄渐长,少年知礼,已经不爱推搡我了。
可是有一次我不小心崴了脚,恰好被他看到,四周无人,他一边翻着白眼骂我笨,一边伸手扶我一把。
这一幕又恰好被周伯伯看到,当下来了脾气,无论我如何解释,伯伯都是一句:「俭俭莫怕,今日我定要好好的罚他一罚,这等年纪了还如此幼稚,净知道欺负妹妹。」
那日伯伯罚他跪地,用戒尺打了手心,声音响的整个院子都能听到。
周伯母和李妈妈不仅没有阻止,还在一旁添油加醋的控诉他没少欺负我。
我记得他也是如此表情,委屈又愤怒,一脸不服:「我没有!你们莫要冤枉我!」
可见坏事做多了,即便不是你做的,别人也会认定了是你。
果然,后来伯伯搞清楚状况后,一点也不愧疚打了他:「无妨,权当给他个警示吧,反正从前他也没少推你。」
伯母也打了个哈哈:「男孩子皮糙肉厚的,打一顿就打一顿,有什么可委屈的。」
可他后来就是很委屈,私底下拦住了我,打算坐实了罪名,推搡我一把。
然而待我抱着头小心翼翼的看他,却看到他一脸沮丧,收回了手。
「算了,君子不欺暗室,小爷不屑于此。」
时光一晃,令人猝不及防。
如今他已是而立之年,竟又会委屈巴巴的哽咽:「你莫要,又冤枉了我。」
又冤枉了我。
想来是上次那份冤枉,所承受的委屈还埋在心底,故而新怨旧怨,齐齐涌上心头,竟红了眼圈。
我顿觉好笑,忍不住乐出了声。
周彦无奈极了,上前钳制住我的腰,凑到我耳边郁闷道:「俭俭,我怎会这么怕你呢,我记得幼时分明是你很怕我,如今全然是反了,你一个眼神便能让我心惊肉跳,片刻不得安宁。」
我勾住他的脖子,笑盈盈的看着他:「周大人,风水轮流转,当年你欺负我的时候,可曾料想过今日。」
他笑了,摸着我的头,满眼爱意,熠熠生辉:「不曾料想,当年那个臭小子,我也很想打他一顿,怎么舍得欺负自家媳妇儿呢。」
以额相抵,我与他皆是忍俊不禁。
笑过之后,我又问了他一个一直不敢问的问题:「楚楚,如今在哪儿?」
周彦眼中笑意凝结,藏着冷冷寒霜,又很快转瞬即逝,温柔的看着我:「管她做什么,当年若不是她家勾结宦官开采私矿,事情败露后姜春又卸磨杀驴,祸及了咱们家。」
「俭俭,若没有那场变故,父亲来年是要升迁调动到京里的,介时我会考取功名,亦或沙场从兵,待你及笄我们会成亲,如世间普通男女一样,我们会夫妻和美,生儿育女。」
「俭俭,你不知,我有多恨他们。」
他手上的玉板指触碰到我脸上,触感冰凉,让我不由一怔,握住了他的手。
「周彦,或许那个时候,你娶的会是楚楚。」
「不会。」
周彦眸光幽深,像是暗河静静流淌,情绪波澜翻涌:「即便没有那场变故,她也永远没办法跟你比,秦俭只有一个,独一无二。」
我不由的潸然泪下,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所以,你把她杀了?」
周彦的铁腕手段,狠戾心肠,我向来是知道的。
从前在安王府便知,只那时我们皆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他所做的事,即便残忍,我也从未心生慈悲。
世道本就如此,弱肉强食罢了,别人也从未对我们仁慈过。
兴许是钱塘那些年日子过的平淡温馨,激起了我心底潜藏的柔软。
听到楚楚可能死于他手,我还是心头一颤。
周彦冷笑了一声:「杀她岂不太便宜她了,她自然是不能死的,当初那般挑拨我们,害你远走离开了我,我自然是要留她一命等你对峙的。」
提督府内,不仅有地道秘库,还有阴森地牢。
楚楚被关在这里不知多久,不见天日,形如鬼魅。
她很瘦,空荡荡的衣服下仅剩了皮包骨架。
皮肤很白,是终日捂出来的惨白色,没有一点光泽。
头发也是掺杂了白的,眼眶深陷,颧骨突出,眼睛死鱼一样暗淡,毫无生气。
周彦没有对她动刑,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把人关入暗无天日的地牢。
终日老鼠蟑螂为伴,诺大一间牢房,就她一人。
精神上的折磨足以把人逼疯。
地牢火光燃起,我看到她嘴里正嚼着什么,动作呆滞又机械,像个可怕的鬼。
后来看清楚了,她吃的是蟑螂。
我一阵反胃,连连后退几步。
她被火把晃了下眼睛,待看清楚了来人,猛的朝我扑来,隔着铁门,拼命的摇晃。
「我错了,我错了,我骗你的,是我私心嫉妒,想取而代之,京中三年,我与大人连面都很少见,胳膊上的痕迹是我自己弄出来的,留宿大人房内也是假的,他每日卯时入宫,当时根本不在房内,我算准了时间故意为之……」
她语速很快,说话的时候很亢奋,但声音麻木嘶哑。
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人,行迹疯癫。
果然,说完之后,她神神叨叨的转身,神情呆滞,又回去嚼蟑螂了。
地牢看守说:「夫人莫怕,这女人已经疯了,只要有人来她就冲过来叨叨一番。」
楚楚被我送去了钱塘。
对此周彦未置可否。
此时他正更衣,换了一身黑色金丝蟒袍,宽肩窄腰,长身玉立。
他挑了下眉,眼底有化不开的浓郁:「夫人,倒也不必如此菩萨心肠。」
我为他整理了下衣襟,抬头看他:「我不仅要菩萨心肠,还要把菩萨请进府里。」
在府里设佛堂,供奉观音神明,是从前武定府周家便有的习俗。
周伯母和李妈妈都是信佛之人。
但周彦捏了捏我的脸,笑道:「我不信这些,夫人高兴就好。」
临了,又凑到我耳边低笑:「子之乐即予之乐也。」
我的脸刷的红了,这句青帐之内的话,被他白日里轻佻说出。
我气愤的捶了他一下。
他握着我的拳头,忍俊不禁:「好了,我要入宫了,今日有案子,估计会很晚回来。」
西厂的案子,必定又是血流成河。
周彦轻描淡写一句,我在佛堂上了几柱香。
他说他不信这些,其实我也不信的。
可不知何时起,我也害怕了因果轮回。
他在外面杀人,我在府里念佛,求的不过是宽慰自己,自欺欺人罢了。
但这自欺欺人,会让我心里觉得安宁。
京中人人皆知,厂督夫人是个慈悲心肠。
城中大大小小的寺庙,我都添过香油钱。
初一十五,吃斋念佛,广设善粥。
主要还是周彦有钱,随便怎么折腾都不心疼。
为了避免风头太盛,我宴请了多位肱骨之臣家眷,提议一同设立疠人坊和慈幼局。
凡民有单老孤稚不能自存,主者郡县咸加收养,赡给衣食,每令周足,以终其身。
疠人坊又称济病坊,多设庙宇之处,收养患者,男女分居,四时供承,务令周给。
一开始大家纷纷表示,京中天子脚下,这些地方都是有的,鲜有乞儿。
直到我说不是要在京城设立,是要在民间多流民处,大家都沉默了。
我想她们愿意搭理我,多半是因为我是周彦之妻,不敢得罪。
但要真金白银的掏出来散落于民,每个人看我都像在看一个傻子。
我也没有强求,道只要她们愿意参与,将来何处坊局都会立碑留字,感善其名。
妇人们说要回去考虑考虑,只有崔参知家的夫人,爽快的表示算她一份。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出了头,当然也不乏得了自家夫君的命令,想要巴结提督府的。
很多命妇与我打交道,要么谨慎畏惧,要么阿谀奉承,还有鄙夷不屑者。
熟知后,大家也真的明白了我就是一普普通通的妇人。
各地的善所建立起来后,连萧瑾瑜家的五公主有一次见了我,也要交给我一枚金镶玉。
年幼的五公主稚声道:「春华夫人做的是善事,嘉尔也要做皇家表率。」
我做这些时,并未想有其他,等到春华夫人的名号传了出去,才知我在京中已经混的这样好。
周彦道:「从前别人提起春华夫人,只道是宦官周彦之妻,如今提起你来,倒只是顺口说一句她还嫁了个宦官,连我的名字也不提了。」
他不满的掐了下我的脸,将头埋在我肩上:「俭俭,我很嫉妒。」
「嫉妒什么?」
「嫉妒别人发现你的好,引起太多人注意,私心里,我只想你属于我一个,永远不被别人发现。」
我好笑的「哦」了一声:「那我今后不出门了?」
周彦搂我的腰:「那可不行,嫉妒归嫉妒,别人夸你的时候为夫也焉有荣光,很是得意。」
13
明德八年,周彦问我想不想收养个孩子。
我不解道:「你不是有很多干儿子了吗?」
他那些干儿子,个个能干,身手敏捷,头脑聪明。
只可惜都是太监。
我以为他说的是子嗣传承,但周彦又道:「俭俭,我是想让你老有所依。」
我抱着他的胳膊,看院里闲庭花开,摇了摇头:「不要了,我们俩在一起就好。」
话虽如此,几日过后,他真的领回来一个孩子。
是个很漂亮的女孩,七八岁的年龄,有些害羞。
周彦说,她叫周时。
他还说:「俭俭,你不觉得她与你十分相像吗?」
我嘴角抽搐了下:「明显是不像的,我幼时哪有那么漂亮。」
「漂亮的。」
他望着我笑,眸光柔软:「你那时也是很漂亮的。」
睁眼说瞎话。
我懒得理他,伸手拉过那个女孩,柔声道:「我叫秦俭,若你愿意,可以唤我一声俭娘娘。」
周时很乖,连连点头,讨好的叫我:「俭娘娘。」
那份寄人篱下的谨慎和小心,好吧,当真是与我初到周家,很是相像。
周时是罪臣之女。
意外被西厂的周大人看中,洗干净了身份,送来给我做了女儿。
他总是很有办法。
明德十一年,皇帝册封了陈妃为后。
陈妃是巡按御史之女,地方官员,虽得器重,但在京中并无势力。
萧瑾瑜此举,是为了稳固太子地位。
册封大典过后,温莛夫人邀我入宫小叙。
温莛夫人是萧瑾瑜之妹,太子的亲姑姑。
她已经四十了,中年丧夫后,因名下无子,一直养在宫中。
萧温莛已至中年,眼尾有淡淡细纹,但妆容精致,看着也是极美的。
我与她算是半个故人。
从前在安王府,我是陶氏身边的丫鬟。
她与陶氏姑嫂关系不错,时常过来一起饮茶说笑。
对我自然也是混了个眼熟。
后来我成了周彦之妻,她偶尔会诏我入宫,闲话一番。
她是个心肠很好的妇人,我们在民间设立善堂时,她也捐了不少。
那日我进了宫,与温莛夫人相见之前,意外的在半路上碰到了太子殿下。
十九岁的太子,一身月白色华服,身材挺拔,眉目清俊。
长亭湖畔,我向他行了礼。
他虚扶了下,开口唤我:「春华。」
他是先皇后陶氏所出,萧瑾瑜嫡长子。
当年安王府上下入京勤王,他才四岁。
在陶氏院里,奶娘与他玩捉迷藏,他也曾拉着我的手,洋溢笑脸——
「春华,你也来陪我一起玩。」
安王府那三年,我也是看着他一点点长高的。
可眼前的少年,怎么也无法和从前那个孩子重叠在一起。
人人皆知,自陶皇后薨逝,太子殿下便不爱笑了。
在我看来他何止不爱笑了,用深沉叵测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漆黑的眸子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笑:「春华,你为何会嫁给一个阉人?」
我愣了下,对上他的眼睛,泛起一阵寒意。
他凑到我耳边,幽幽的说:「我知道,是他们合计起来骗了你。」
我一脸懵,他缓缓道:「周彦是父皇最信任的人,父皇对他宠信至此,怎么舍得杀他。」
「春华,你上当了,父皇是不会疑心周彦的,他离不开他,所以他们合起伙来演了一场戏,将你骗留在京中,嫁给了一个阉人。」
「你知道吗,得亏你在钱塘没有嫁人,若你已经嫁了人,他们会逼你和离,亦或不为人知的了结麻烦。」
我被他说的一身冷汗。
他哈哈一笑,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阴鸷:「很卑鄙是不是,人性趋利,父皇是驾驭权臣的高手,却容得下擅政专权的太监,春华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没什么可笑的,太监无根,永远忠于皇帝,能仰仗的也只有皇帝,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太子言语间的冷意,让我突然意识到,他恨阉人。
如同很多年前,小雅姐姐一样,提起阉人莫名的咬牙。
后来我见了温莛夫人,提及方才碰到了太子殿下,萧温莛叹息一声:「春华,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先皇后虽是自缢,归根结底是死于阉人之手。」
我惊讶了下,皇室秘闻,随着陶皇后的逝世,也不是那么无关紧要了。
温莛夫人说,当年皇后母族被抄后,她又被人诬陷害死了岑贵妃的孩子,实际上是御前内官权思一手策划。
皇帝宠爱权思,是人尽皆知的。
从前在安王府,那个漂亮的不似人间烟火的小太监,便深得萧瑾瑜喜爱。
只没想到,他胆子大到如此地步。
在皇帝的后宫塞人,诬陷皇后,想扶持自己的人上位。
真像大白后,权思被处死。
太子与母亲感情深厚,从此恨毒了阉人。
我很惶恐。
将来太子登位,周彦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日回府之后,我冲周彦发了好大的脾气,砸了一个花瓶。
一来是怨他与皇帝合谋哄骗了我,二来是实在心慌的厉害,无力排解。
周彦任由我发火,最后可怜兮兮的看着我:「夫人,皇上未必是不想杀我的,他只是不能杀罢了。」
我揪着他的胳膊,生气的看着他:「周彦,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他笑了,眸光变得极其温柔:「很多,但是一件都不能说。」
我气结,推了他一把,起身离开。
他从背后抱住我,轻声哄道:「别生气,俭俭,我得为我们的将来打算。」
我就知道,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无力的垂下眼眸,我心里堵的厉害,闷声道:「周彦,你要记得,这天下是萧家的天下,将来无论是不是太子登基,大概率都不会容的下你。」
他「嗯」了一声:「你怕吗?」
「不怕。」
我回头看他,目光清明:「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但是周彦,你要明白,海晏河清来之不易,大宁经不起再一次的五王之乱了,每一次皇权纷争,死伤在朝堂,受苦的却都是平民百姓。」
「夫人,我懂的。」
周彦眸光沉沉,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终只是摸了摸我的脸:「这些都不是夫人该操心的事,放心,我有分寸的。」
明德十二年,我已是三十二岁的妇人。
对镜梳妆,那女子眉目如此熟悉又陌生。
人人都说我生了副菩萨心肠,也长了副菩萨的脸。
都是假的,若真的有菩萨,我乞求她指条明路。
这一年,皇帝寿辰。
宫宴开始前,内官突然唤我面圣。
太极殿内,萧瑾瑜一身明晃晃的龙袍,掩不住面上倦色。
人至中年,终究是无可避免的由盛转衰。
他已经四十三了。
在位十二载,朝无废事,废除苛政,整顿吏治和财政,称得上是位明君。
当皇帝是件劳心费力的事,尤其是当一位明君。
慧极易伤,情深不寿,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勉强合适。
萧瑾瑜,一生心机深沉,机关算尽,性情凉薄。
到了这等年纪,突然对已逝的陶皇后深情了起来。
内官记载,帝念及孝存皇后,数次悲恸,泪流不止,日渐憔悴。
感情的事真是奇怪,陶皇后没了九年了,萧瑾瑜突然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少年夫妻,却没有等来老年之伴。
自此之后,萧瑾瑜再力不从心,后宫如同虚设。
他唤我过来为他梳发。
这倒也不奇怪,他还记得陶氏最喜欢我为她梳头发。
陶氏曾说:「春华的手又轻又软,梳头时的手法跟她打络子似的,很是灵巧。」
我为皇帝梳着头发,不经意看到他藏于发间的白发,心惊了下。
萧瑾瑜浑然不觉,他已经不在意这些了,絮絮叨叨,跟我说的都是闲话家常——
「秦俭,你还记得晚晴那头长发吗,青丝如柳,真真是生的极好。」
「晚晴的左眼睑下,有一颗褐色小痣,她说有此痣者,今生多泪,后来她哭的时候果然像滂沱的雨。」
「她初入王府,天真烂漫,率真如孩童,朕一心盼着与她成亲,犹记新婚那日,朕说过,以后必定不会让她多泪,朕喜欢看她笑。」
「后来,朕应是让她伤心透了,她才会一言不发悬梁自尽,朕悔之晚矣。」
「朕这一生,结发之妻只她一人,只是不知将来见了面,她还肯不肯对我笑……」
我从不知萧瑾瑜这样的人,何时变得如此脆弱,那一刻他如垂暮之人,拉过我的手,将头靠在我的胳膊上,痛哭流涕。
我很久不曾想起陶氏,她字字清醒的话语仿佛又浮现耳边——
雁过无痕,把心收回来,永远不要去爱他。
可是即便把心收回来,她还是心死了。
人都已经不在了,皇帝的深情又能给谁看呢?
13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周彦也有。
皇帝寿诞不久,宫内又发生了件事。
道是太子殿下不知因何时与皇上起了争执,皇上一怒之下,气的吐了血。
太医诊脉过后,说他是郁结于心,气血亏虚。
太子在床边守了两日,待他醒来,父子俩又抱头痛哭。
如此行径,更加证明太子地位不可撼动。
周彦似乎有所行动了。
那日我无意听到他在书房与人对话。
是他那些干儿子里最受器重的一位。
他说:「干爹,不能再等了,现在下手抢占先机,这些年皇帝削蕃太猛,咱们这个时候动手,掌控好京城防卫,根本不必担心各路蕃王生异心。」
第二日,我同周彦商议,把周时送回钱塘。
周时已经十二岁了,出落的明眸皓齿,十分出挑。
我打算将她托付给窈娘等人。
京中局势莫名的变得紧张起来。
周时走的时候,马车还没过城门,我竟看到太子殿下高立于城楼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她没走成,对此周彦并无意外,仿佛早就知晓这结局。
看来,是到了紧要关头了。
我原以为,周彦是想扶持幼主登基,把控朝政。
但是,萧瑾瑜又岂是普通人。
周彦迟迟没有动手,是因为他也忌惮着萧瑾瑜。
皇帝一天不死,都是镇压着他的大山。
皇权之下,太监的权利其实没那么大。
我终日睡不好觉,照镜子发现自己鬓间竟然也有了白发。
原来三十二岁的女人,已经开始华发初生了。
我对周彦说:「近来我总是梦到伯母和李妈妈,她们要带我去看花灯,周彦,我好像很久都没有看过花灯了。」
周彦望着我,眸光温柔:「等日后,我带夫人去看花灯。」
明德十三年,皇帝驾崩。
太子登基,改国号为庆历。
周彦说一切都结束了。
他没有反,因皇帝驾崩前,诏了他入宫觐见。
萧瑾瑜死的时候,他就在身边。
促膝长谈了整晚,我不知谈了些什么。
但萧瑾瑜就是萧瑾瑜,他不动一兵一卒,瓦解了周彦的异心。
后来我知道,他说,放我们一家离开。
前提是,周彦把人杀了。
我触碰到了皇室的秘密。
当年太光帝驾崩之前,那位传闻中死于宦官之手的小太子,还活着。
人在周彦手中。
他手里握着王牌。
但是不知为何,与萧瑾瑜一夜长谈之后,他放弃了那张王牌。
他把人杀了。
换来了萧瑾瑜的一道密令。
我与他的自由。
离京那日,风和日丽。
世上再无西厂提督周彦,也无春华夫人。
周彦将皇帝密令交给了我,让我带周时先行一步。
他说,萧瑾瑜虽说放过了我们,但是他信不过新登基的太子殿下。
为了安全起见,我带着周时先出发,若新帝有杀心,没有我们的拖累,他才好脱身。
我静静的看着他,想从他眼底看出些什么:「周彦,你没有在骗我吧?」
他笑了,温柔的抚摸我的脸,神情坚毅:「放心俭俭,我一定会去找你,绝不会丢下你一人。」
那年,我已经三十三岁了,周彦三十七。
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
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身姿挺拔,眉眼幽深,面部线条流畅分明,英俊倜傥。
到达钱塘三个月后,朝堂上的消息才迟迟传来。
新帝颁布了「罪已诏」。
为的是萧氏皇祖,私植阉党,祸乱朝纲。
从崇宁年间的洪宗帝不勤朝政,以太监涉政来牵制权臣,互相制衡。
到太光皇帝在位时一心炼丹向道,宦官八虎弄权,结党营私,搜刮暴敛,制造了无数奸党冤案,致民怨滔天。
五王之乱,外戚干政,纷争多年,皆因皇室皇权,依附宦官。
这份罪己诏,是为萧氏先祖所发。
我又等了一个月,终于知道,周彦骗了我,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听说他被皇上点了天灯。
但卫离说那不是真的,他死的时候并未遭罪。
我相信卫离,她受周彦所托,带回来了他临死时穿的外衣。
我在郊外寻了处清静之地,为他建了衣冠冢。
想来他也是没骗我的,衣冠冢在这儿,他就在这儿,并未食言。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他死于三十七岁那年,而如今四年又过,我也已经是三十七岁的妇人。
周时已经嫁了人,夫妻和美,还有了身孕。
钱塘诸多故人,其乐融融,连凤柏年也时不时过来绣庄凑热闹。
没什么可操心的了,那一年我临窗刺绣,为周时腹中的孩子绣小衣,眼力已大不如从前。
耳边忽听有人在唤我。
抬头望去,眼前花了一花。
院里桂树飘香,我隐约看到李妈妈喜笑颜开的冲我招手:「快,妞妞,城里有花鼓戏,夫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去凑凑热闹。」
我放下手棚子,目光呆怔的看着她。
李妈妈嗔了我一句:「傻愣着干什么,周彦那小子也去,还说晚上顺便带你去看花灯。」
我脑子懵懵的,结结巴巴道:「真,真的?他不是最讨厌我了?」
李妈妈掩着嘴笑,一旁不知何时出现的周彦,少年模样,眉眼清亮,冲我勾起嘴角:「谁讨厌你了,讨厌你还答应带你去看花灯?傻不傻。」
他朝我伸出了手,少年眼眸漆黑,含着细碎的光,隐隐的笑意。
我笑了,站起来走出房间,秋风拂面,桂花飘香。
他牵住了我的手,深深的望着我,声音温和:「俭俭,走吧,阿彦哥哥带你去看花灯。」
我从他眼中,看到那个少女的影子,眉眼弯弯,如玉年华。
是了,没错,年少时的秦俭,终于如愿牵上了阿彦哥哥的手。
(正文完)
【番外:周彦篇】
太光二十年,七岁的周彦随父调任至棣州武定府。
印象中,比父亲官高一级的贺知州是个和蔼可亲的伯伯。
他笑眯眯的摸着花白胡子,朝周父揖礼客套:「哎呀周老弟,三月接到你的调令,左等右等,本府可算把你盼来了。」
周父吓得赶忙还礼,深鞠一躬:「贺大人,万万不可,劳您亲自迎接,小人不胜惶恐。」
周彦站在母亲旁边,看着这一番热络寒暄,心里对贺知州印象极好。
接风宴上,他见到了贺知州家的两个儿子和小女儿贺楚楚。
都是年龄相差无异的孩子,很快混熟了,玩成一团。
父亲的任职很顺利,没有任何刁难和地方官员所谓的「欺生。」
想来真如贺知州所说,上任同知大人因病逝世,地方盐粮,捕盗江防等问题无专人打理,武定府上下手忙,都盼着新任职的周同知早早前来。
周父自幼饱读诗书,是个不折不扣的文人。
河工水利,抚绥民夷等事务,处理的倒也顺手,只是巡视江防时,不知被谁挤滑了脚,摔了一身污泥,惹的衙门那帮捕快偷笑。
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虽是个高高在上的同知,那帮大老粗表面恭敬,有些方面还是十分怠慢的。
尤其那个鹰头雀脑的王捕头,谁都知道他是贺知州的小舅子,不好得罪。
兴许是为官路上的这份领悟,周父对周彦的教育极其严苛。
书是要好好读的,武也是要好好练的。
周彦生性好动,自幼习武,且底子不错。
说起习武,周父倒是也有羡慕的人,他对周彦道:「你这点功夫都是苦练的三脚猫,不若你岳家秦叔叔,他那才是天生的好根骨,力大无穷,能倒拔垂柳……」
倒拔垂柳,那是个什么概念?
周彦瞪大眼睛,一脸仰慕。
那位力大无穷的秦叔叔,从小就是他的偶像。
与秦叔叔家的女儿有婚约,也是从小便知。
那个女娃他是没见过的,婚约其实也只是两位热血年轻爹自个儿定下的。
据说那时屠户出身的秦父与周父在学院同窗了那么段时间。
周父与周彦一样,对力大无穷倒拔垂柳的秦父十分仰慕。
那都是前话了。
总之,周母对这桩口头婚约是十分不满的。
她是正经人家出身的小姐,从小读了诗书的,大抵是骨子里不喜粗鄙之人的。
彼时周彦九岁,还不太能理解娶妻的含义。
但他骨子里,对那位能倒拔垂柳的秦叔叔家女儿,是十分期待的。
兴许,她也能倒拔垂柳呢……
想想就让人兴奋。
周父说,等秦俭及笄,便让你母亲带你去登门求娶。
周母说,话说这么早做什么,孩子才多大,日后有什么变故也是未知的。
只要提起这事,母亲总是不太愉悦。
但是周彦很愉悦,心里念着「秦俭」的名字,想象着一个力大无穷的女侠士,教他倒拔垂柳,胸口碎大石。
哦对了,关于胸口碎大石,是他一时好奇问的父亲,秦叔叔那么厉害,会胸口碎大石吧?
周父「唔」了一声:「应该会吧,下次见了我问问他。」
哦吼,真让人兴奋,赶快长大吧,长大就可以娶秦俭了。
可是这股子兴奋,在十一岁这年,彻底的破灭了。
秦俭登门的时候,又瘦又小,面黄肌瘦,畏畏缩缩,呆呆傻傻。
弱不禁风的小呆鸡。
落差太大,周彦不能接受,一种被骗的感觉强烈的攻击着他的内心。
气愤之下,差点飙出了眼泪——
「谁要娶这个丑八怪!赶紧撵她滚!」
说罢,一脚踢在了板凳上。
一向待他严苛的父亲,尚沉浸在秦家那场变故中伤心伤神,还不忘给他一巴掌。「逆子,休得欺负俭俭。」
好啊,这一巴掌记下了,梁子是彻底结下了。
少年心性,使家教极好的周彦对秦俭下了手。
推搡她一把,骂她几句,踢她一脚,揪头发……
趁着没人看见,出一口恶气。
他也不是什么恶人,知道秦俭孤苦无依才来的周家,周母虽然也不喜欢她,还是交代下去不准欺负她。
周彦本以为出口气也就得了。
结果是越出越气。
小丫头片子是个闷不吭声的,被揪了辫子既不反抗也不求饶,就这么受着。
关键也不告状。
像一团棉花似的,打在上面软绵绵的,激不起任何痕迹。
这口气,更郁闷了。
渐而发展成了,只要见到她,就忍不住骂一句,揪一下辫子。
有时候私心里想,说不定她其实就是个倒拔垂柳的女侠,故意深藏不露。
秦叔叔的女儿,焉能是平凡之辈。
可惜,那些年的仰慕和真心,终究是他错付了。
弱就弱吧,还犟,好歹求饶一下,他也是不屑于欺负女子的。
后来总算学聪明了一点,见到他就跑。
这倒是有趣,他又有了新的坏点子。
她跑,他追。
她躲,他找。
反正不欺负欺负她,心里痒的难受。
这恶趣味到底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
他虽不是正统的世家子弟,但在同龄人中也是颇出挑的。
书读的好,功夫也不错,待人知礼知节。
贺知州家的夫人,每次见他都夸一句。
贺家的儿子和女儿,都喜欢跟他一起玩。
尤其是贺楚楚,一向喜欢他,冲大人们都是甜甜的道:「阿彦哥哥待楚楚最好了,不像我小哥净会捉弄人,楚楚最喜欢阿彦哥哥。」
待她最好了?
周彦细想了下,他做了什么?哪里好?
想不出来,回家见了呆头鹅秦俭,又开始手痒了。
结果这次还没伸出手揪她辫子,她反倒先局促不安的开了口——
「阿彦哥哥。」
怯生生的小奶音,眼巴巴的看着他。
周彦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心里有一种说出来的怪异,怪郁闷,怪憋屈,也怪痒痒……
这次没有揪她头发,可是少年秉性又令他拉下脸来,骂她——
「蠢货,不许学楚楚!」
说罢,冷着脸气呼呼离开。
哪知这笨东西一点也不听话,下次见了面还是一脸讨好的叫他:「阿彦哥哥。」
周彦生气了,暂时收回去的手又伸了出去。
说了不要学贺楚楚,恶心死了。
欺负秦俭,已经成了他的日常。
偶尔也会失手被大人发现。
周父罚跪,打他手心。
周母责备,骂他小畜生。
连一向最疼他的李妈妈,也会护着那小东西,让他不要欺负妞妞。
旁的也就罢了,母亲那样温和娴淑的人,竟然骂他小畜生……
周彦觉得遭到叛变了。
明明母亲也是不喜欢那小呆鸡的。
小瞧她了,不知不觉,竟让大家都倒了戈。
凭什么倒戈,难不成她真的是什么身怀绝技的女侠,学了吸魂大法。
他开始仔细观察。
其实,秦俭五官端丽,眉眼弯弯,长得还挺好看的。
奇了怪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看的。
一定是周家伙食太好,把她养的白白胖胖的。
她还凭着一脸乖巧实诚的笑,唤醒了周母和李妈妈的柔软心肠。
说什么女孩子就是贴心,软软糯糯的,不似那个小子跟个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真气人。
更气人的是,那笨家伙不小心崴了脚,他难得的好心扶起了她,结果全家上下一致来讨伐他。父亲罚他跪地,打他板子。
他何时受过这等冤枉。
事情过后,他趁人不备又拦住了秦俭。
君子报仇,必要坐实了罪名才行。
周彦伸出手,打算推搡她一把。
结果这丫头吓得闭上眼,双手抱头。
他也不知道为何,突然下不去手了。
是从什么开始,他已经很少欺负她了呢。
是她十岁那年,险些丧命的那场温病?
哦对,一定是的,当时她已经烧的神智不清了。
母亲逼他发誓,今后对俭俭好,绝不欺负她让她受委屈。
那种情况下,他看了一眼面色潮红昏迷不醒的秦俭,也不知为何,心里难受了下。
发了誓,便意味着认定了她是自己媳妇了……
真恼火,周彦心里憋憋屈屈的,怪不是滋味的。
自家媳妇,欺负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尤其她还抱着头,小心翼翼的看他一眼。
眼睛水亮水亮的,黑漆漆的宝石一般,泛着晶莹的光。
少年呼吸一滞,竟觉得心里像是小猫儿抓挠了下似的,心痒难耐。
然后,他伸出手掐了下她的脸。
「算了,君子不欺暗室,小爷不屑于此。」
完了,她的脸好嫩好滑,手感真好,想再掐一把。
自家媳妇,自己欺负欺负就得了,旁人欺负就有点看不下去了。
王通判家的那个坏丫头,哄骗她藏在井里,还把绳子给抽了上来。
楚楚口中那个「待女子温和」的阿彦哥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骂王嫣:「小小年纪,如此歹毒!」
惊了一众大人,通判夫人面上更是无光,从此,王嫣见了秦俭连话都不敢说。
贺家夫人有意要同周家结亲。
贺知州亲自开了口,却不料周父以礼相待,懊恼道:「贺大人,实不相瞒,秦俭这孩子不单是故人之子,她与小儿还有婚约在身……」
周母更是坦率,对周彦道:「你给我安分一点,不要去招惹贺家的女儿,贺家这趟浑水我们不趟,你父亲申请了三次调令,好不容易被京里批准,明年我们就离开棣州,待秦俭及笄,便为你们完婚。」
算起来,他们一家已经来了武定府八年了。
周父一介文人,能在棣州站稳了脚,人人尊称一声「同知老爷」,与贺知州的拉拢不无关系。
但是父亲和母亲不知为何,并不喜欢贺家。
周彦曾对笑眯眯的贺伯伯很有好感。
他分明对父亲很好,可周父说:「那是只吃人的老虎。」
后来,私矿的案子揭发,周彦总算明白了,父亲为何对他三番四次的拉拢装傻充愣。
又为何坚持往京里申请调令。
只差一步,他们全家便可离开棣州。
只差一步,他便可以娶秦俭。
京里来的审案人,为何偏偏是个太监。
但凡来个青天大老爷,也能明明白白的看出,周家并未参与那些贪赃枉法之事。
可是太监连案子都懒得审。
知州,同知,通判,县丞……
一丘之貉,全部抄斩示众。
棣州变天了。
若真死了,也便罢了。
玲珑绣庄的苏掌柜出面,给了那阉人一笔不少的银子。
阉人答应留他一命。
但是在牢里打的半死不活的时候,直接给净了身。
周彦废了。
他再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
十五岁,家破人亡,物是人非。
站不起来了,让他就这么死了吧。
他想死,可是秦俭那犟丫头不让。
死躺在那里,是那犟丫头喂药喂粥,连下半身肮脏溃烂的伤口,都是她脱了裤子亲自上的药。她才十一岁啊,一边哭一边清理伤口。
周彦的心,在那一刻直接被击碎,化作齑粉。
原来,万念俱灰的人还会被重创伤到。
秦俭固执的要他站起来,握着他的手,一遍遍的告诉他——
死是很容易的事,但是就这么死了,阿彦哥哥能甘心吗?
我不信周伯伯是共犯,但我是女孩子,没能力伸冤,所以你要振作起来,好好的活。
周家蒙冤,大仇未报,我不准你死,阿彦哥哥你起来啊,俭俭陪你一起走下去可好?
你振作起来啊。
谁说她是个蠢丫头呢。
她知道燃起他滔天的恨意,那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为了周家,为了他自己,也为了秦俭。
周彦去了趟牙行,卖身为奴。
他与秦俭告了别。
那小丫头看着他,结结巴巴道:「那,那我怎么办?」
一瞬间,全身蔓延着剥皮抽筋的痛。
他说:「你好好待在绣坊,以后,找个人家嫁了吧。」
秦俭摇了摇头:「可是,我跟你有婚约……」
他握紧了拳头,颤抖着心,极力隐忍,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人碾碎。
「你是不是蠢!事已至此还提什么婚约,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我永远不必再见。」
秦俭不知,出了那个院子,他便红了眼圈,落了泪。
初入安王府,他在吴公公手底下当差。
一个卑贱的小太监,只配给大太监当牵马小厮。
吴公公出门时,他不仅要掀帘子,还要躬下身子,让阉人踩着背上马。
安王府的仆人那么多,他与很多阉人睡一间屋。
太监也分三六九等,诸多恶趣味。
尊严,脸面,都是没有的,他学会堆满笑,对吴公公低头。
吴公公像拍畜生一样拍了拍他的脸,满意道:「长安呐,咱家就喜欢你这样听话的狗。」
来王府一个月,秦俭就追来了。
她抱着包袱,怯生生的说:「阿彦哥哥,我只有你了,你在哪儿,秦俭就在哪儿。」
周彦心里像掀起了一场海浪,秦俭以为她能留在安王府,是因为她的固执。
殊不知他心乱如麻,是如何暗骂自己卑鄙。
她才十一岁,她懂什么呢。
周彦,你放过她,让她离开……她不懂事,你不能不懂啊。
可是另一种情绪占了上头,那声音在说,留下,秦俭留下,若你愿意留在我身边,阿彦哥哥拼尽全力,护你一生。
那三年,秦俭在安王府埋头洗衣,那双会刺绣的手,生满了冻疮。
周彦不忍去看她,因为每一次看她在受苦受罪,心里都在滴血。
而他毫无办法。
可她每次见了他,都洋溢着惊喜的笑,如从前在周家,傻的可怜。
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人呢,周彦抹了把泪。后来他偷偷去看她,站在她看不见的角落,一遍遍告诉自己,周彦,你不能输。
你若输了,秦俭又算什么呢?
出人头地,并非那么容易。
入安王府第二年,他终于寻到机会,越过吴公公,在萧瑾瑜面前展露身手。
萧瑾瑜的目光望向他,眼底是不为人知的赞赏。
从此,他得王爷重用,成为了他手里的一把刀。
然而这条路,才刚刚开始。
好在如今,秦俭不用再整日埋头洗衣服了。
在陶氏身边,他最能安心。
周彦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从前也曾心慈手软过,结果发现厮杀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博弈。
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同伴都说他心狠手辣,从不留活口。
因为他要最大程度保证自己的安全。
因为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还有需要守护的人。
秦俭十五岁,已经出落的十分标致。
般般入画的眉眼,唇红齿白,乖巧干净。
萧瑾瑜喜欢美人,秦俭算不得绝色,但那份干净皎洁是独一份的。
果然,她被看上了。
萧瑾瑜试探他,想将秦俭收房。
既是在试探,说明如今的他,在他眼里是有价值的。
周彦掩住情绪,声音低沉:「王爷,长安就这一个妹妹,绝不可能给人做妾,哪怕是您也不行。」
萧瑾瑜闻言一愣,哈哈大笑:「好你个长安,爷竟没看出你们兄妹二人还有这等野心,倒不愧是本公子身边的人。」
谁没有野心呢。
萧瑾瑜的野心明目张胆。
周彦想,秦俭终归是要嫁人的。
与其碌碌无为一生,倒不如遂了萧瑾瑜的愿。
周彦眼底沉浸了一片晦暗,秦俭,你的福气在后头。
但凡我在,你便不是孤身一人。
阿彦哥哥要将你推向更高的位置,一步一步,立于高处,睥睨众生。
你这一生,便交托给我吧。
只要我在,定会护你周全。
赵王府的冬夜,庭院萧索。
秦俭趴在窗台看月亮,秋水似的眼眸盈盈点点,映着天际残月。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呆呆楞楞的小傻子,神情恍惚。
周彦斜躺在树上,顺着她的目光,遥遥望着夜幕中的那轮月。
傻瓜,残月而已,有什么可看的呢。
你这样的人,应该身在高处,与皎月同辉。
秦俭十六岁,他终于开口,让她给王爷做侧妃。
可她是那么倔强,隐忍着泪水冲他扔了个茶杯——
「我跟你有婚约,这辈子只能嫁你!」
她殊不知,此言一出,在他心里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原来,她心里竟是这么想的吗?
她竟然从未改变过心意?
周彦心中五味杂陈,欣喜过后,苦涩、酸胀、绝望,各种情绪排山倒海而来,将他全然淹没,透不过气。
无法呼吸的窒息感,疼痛难忍。
周彦紧握拳头,指节泛白。
「别傻了,我能给你的就这么多。」
身为王府暗卫杀手,他从不饮酒,可那晚他如一个溺死之人,急需救援。
他喝了很多酒,麻痹了那股剜心之痛。
可胸腔里空落落的,仿佛什么东西没了。
秦俭,秦俭……是幼时与他定下婚约,青梅竹马的小秦俭,离他越来越远。
那晚,他做梦也没想到,秦俭竟然在房内等他。
恍惚之间,还以为是在做梦,可那触感如此真实。
他猛的拍了拍额头。
秦俭红着脸唤了一声:「哥哥。」
她还说:「俭俭喜欢你,要做你的女人。」
周彦觉得她疯了。
可他自己也疯了。
本就如此,倘若秦俭坚持,他从来都没有勇气将她推开。
甜蜜,懊恼,悲痛……但唯独没有后悔。
只要秦俭不后悔,他永远不会后悔。
入京刺杀,折了好多兄弟。
好在最后成功取了太监姜春和郑岚的人头。
在姜春府上,他还遇到了楚楚。
棣州贺家的楚楚。
砍下姜春的脑袋时,楚楚就在现场。
血溅到她的脸上,与她眉间那抹朱砂红一样鲜艳。
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神情却透着兴奋,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扑到怀里呜呜的哭——
「周家?你是阿彦哥哥对不对?」
隔了六年,她竟还能凭声音和一双蒙了面的眼睛中认出他。
哦不,是他杀人时面对惊恐万分的姜春说的那句:「姜公公,棣州武定府周家,来讨你的命了。」
杀人时,他眼底那份恨意似火在烧。
杀人后,面对贺楚楚突然的相认,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同样是杀意弥漫。
他没有认出她。
听她自报家门,急切的说她是贺家的楚楚,他仍是半晌才回想起来。
他这一生,背负的太多。
过往如云烟,前尘旧事天翻地覆,故人?什么故人?
他的故人只有俭俭,相依为命的俭俭。
但他还是将楚楚安顿了下来。
因为楚楚看着他,一边颤抖一边唤起他的回忆——
「阿彦哥哥,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楚楚呀,俭俭最好的朋友,贺家楚楚。」
「我与俭俭关系要好,每次见面都一起画画、投壶,以前王嫣嘲笑她画的水牛是水鬼,我还教她画画来着……」
他记得,确如她所说,印象中王嫣总是欺负俭俭,贺楚楚倒是和俭俭关系不错。
俭俭应该,挺喜欢她吧?
那就把她留下,日后送给俭俭。
京中三年,云波诡谲。
五王争执不下,明枪暗箭,阴谋诡计,防不胜防。
闲暇时会想起俭俭,初时想要给她写封信,又不知从何说起,怕她担惊受怕。
王爷倒是坦然自若,他从不会给王妃写信,玉扇一摇,叹道:「京中形势复杂,大业未成,何必让妇人担忧。」
周彦觉得有些道理。
萧瑾瑜心机深沉,其余四王也不是吃素的。
入京已有一年,耗尽心力,仍知此路多难。
每天都在打,相互算计,痛下狠手。
萧瑾瑜登上那个位置,用了三年。
那是漫长而曲折的三年。
登位路上,困难重重,连萧瑾瑜都没了耐心。
他站在皇宫城楼之上,目光重重的眺望大宁江山,问周彦:「长安,他日功成名就,你最想做什么?」
周彦斜靠城墙,抱着双臂,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柔软,勾起一抹笑。
「娶妻。」
简单两个字,说完又着重加了三个字:「娶秦俭。」
萧瑾瑜一愣,倒是很爽快的笑了下:「好啊你,总算给爷说了句实话,早在赵王府我就看出你们之间的关系绝非兄妹那么简单,竟然敢糊弄我。」
「对不住了王爷。」
周彦道歉,但声音毫无诚意:「秦俭与我有幼时婚约,我也曾想过不能误了她的终身,只她不愿,执意如此。」
「她是我此生挚爱,从未改变,长安一生,永不负她。」
十五岁入安王府,辗转九年,城楼之上,是他第一次与萧瑾瑜推心置腹。
他讲棣州武定府周同知家,严父慈母,生活无忧。
也讲秦俭的犟脾气,周家灭门后,一路追随。
萧瑾瑜也同他讲了幼时之事。
先帝不喜他生母,他幼时在宫中,过得极其艰难。
帝王之家,没有兄友弟恭,也没有父子天伦。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堂堂的安王萧瑾瑜,幼时会被身边的太监猥亵。
因他弱小,因他无人可依,连太监都认为可以欺凌。
兴许就算他死了,皇帝掉几滴眼泪,日后便再也不会想起这个儿子。
人啊,最终只能靠自己。
站在最高的位置,掌控一切,这是他多年筹谋应得的权利。
萧瑾瑜笑了,万里江山,来之不易,但就在眼前。
那天过后,周彦觉得萧瑾瑜待他又不一样了。
他肯推心置腹,自然是信任有加。
又因各自经历,彼此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周彦提笔给秦俭写信——
俭俭,一别经年,寤寐思服,好否?安否?思否?
千言万语,提笔却寥寥几句。
想说的很多,从入京刺杀,到军营卧底,再到替王爷挡刀。
从身上的每一处刀伤,到如今大业未成。
信写好了,放在桌上,仍是没有送出去。
因为彼时更大的事发生了。
成都王被杀。
尘埃落定,接下来是萧瑾瑜登基。
改国号明德,大赦天下。
一切结束,又是半年。
京中那处宅子,是萧瑾瑜一早为他置办的,楚楚一直住在那里。
三年以来,他很少踏足。
为了迎接秦俭的到来,他亲自去布置。
院里移植了桂树,从前武定府周家,俭俭住的地方就有一颗。
整个府邸都要焕然一新,尤其是俭俭的院子,厅堂匾额上的「雨燕」二字,是他亲手所写。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房间的柜子和书架用的是楠木,床和桌椅是宝塔纹榉木。
窗花剪纸,烛台香炉,还有整套的刺绣工具……每一样都是他细细挑选。
周彦想,还是委屈了他的俭俭。
俭俭的房间,更应该用沉香木做房梁,金丝楠木做家具,金银装饰窗花,珍珠做门帘……
知道俭俭要来,楚楚仿佛比他还要高兴,跟着下人们一起打扫,一遍又一遍的问他:「大人,俭俭真的要来了吗,我与她多年未见,不知她如今是何模样。」
她神情那样欢喜又紧张。
周彦的目光柔软下来:「俭俭她,与从前无异。」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她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最好的秦俭。」
最好的秦俭。
大概连他自己也没发现,只要提起俭俭,他身上那股凌厉气息会慢慢消散。
他的眼神会柔软下来,连清冷的声音也染了几分暖意。
楚楚怔怔的看着他。
秦俭的命怎么那么好呢?
她从前也是唤周彦一声「阿彦哥哥」的,那时周彦待她比待秦俭还要好。
甚至母亲说过日后要与周家结亲,把她嫁给周彦。
她比秦俭还要更早认识周彦,那时她才五岁,明明青梅竹马的是他们才对。
可这三年,她每次见周彦,都见他行色匆匆,周身散发着冷意。
她连一声「阿彦哥哥」也不敢叫。
周彦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她知道他杀人时的狠戾,姜春的血曾溅在她的脸上。
可他提起秦俭的时候,脸上那一抹笑,仿佛又变成了从前武定府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楚楚是这样嫉妒秦俭。
秦俭那种木头疙瘩有什么好呢,她想,兴许她也可以在周彦心中有一席之地的。
是的,如果没有当年那场变故,兴许她会同他喜结连理。
俭俭来的时候,原来冷漠无情如周彦,也会紧张的红了耳朵。
在外尚能自持,回到房间,便迫不及待的将她拉入怀里,紧紧相拥,如至宝一般。
周彦看着秦俭,恍惚觉得像是做梦一般。
三年而已,他的俭俭站在面前,眉眼如新月弯弯,眸子漆黑乌亮,笑容羞涩含蓄,美的不可方物。
他只感觉呼吸一滞,手摸上秦俭的脸,长久以来空荡荡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踏实、欢喜,像是漂泊风雨之中的船,此刻终于靠了岸。
秦俭是那么的美好,令他眼眶湿热,感受到了岁月的平静。
时光流淌,他只愿永远留在此刻,与秦俭相拥。
俭俭说她是二十岁的老姑娘了。
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嫁给他。
周彦心里泛起的喜悦与满足,快要将他淹没。
可是还不行啊,他说:「还不是时候,俭俭,再等等。」
快了,等他完成皇帝交托的任务,杀了广陵王。
介时他可以不再是长安,请旨恢复原来的名字。
俭俭,再等等,等我以阿彦哥哥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娶你过门。
追杀广陵王,比想象中的难。
锦衣夜行,死伤无数。
终于在一个雨夜,成功的堵上了人。
成王败寇,广陵王没有求饶。
他望着周彦,眼底是诡谲云涌。
「本王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会死在阉人手里,长安,你是个太监,爬的再高,终究是没根的,权利再大也是皇权下的一条狗,今日你来杀我,焉知他日皇帝不会卸磨杀驴。」
他很聪明,试图拉拢周彦饶他一命。
可是周彦那把刀没有放过他。
广陵王临死时,还摆了他一道,使出一记毒镖。
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才知秦俭已经离开。
是了,他走的时候俭俭还在生气。
因她执意要与他圆房。
周彦苦笑。
俭俭,始终还是一个小孩子。
她如何懂得他从一个完好无缺的男人变成一个废人的痛苦。
身体上的痛苦,精神上的痛苦,以及不敢面对心爱之人的痛苦。
俭俭不会嫌弃他。
可他嫌弃。
那样美好干净的秦俭,委身给他这样残缺不堪的阉人。
他只是还没准备好而已。
料想的是大婚那日,再与俭俭坦诚相待,可她突然提出圆房,令他措手不及。
周彦没有去找她。
他在治伤,伤好之后,已经是西厂的厂督大人了。
去找秦俭之前,皇帝萧瑾瑜好心的给他提了个醒——
「皇后说秦俭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你有了别的女人,话说这小秦俭也忒霸道了些,着实该冷落一下给她点教训。」
周彦皱眉,请旨去见了皇后。
接着是一番震怒与杀意。
那日他握着剑,拎着贺楚楚从房间出来,冷笑道:「我念你是一介女流,又与俭俭关系交好,当年你父亲贪赃祸及周家,我想着你也是年幼无知,因家遭罪,竟是我错了,你们贺家没一个好东西,都该死。」
楚楚直接吓懵了,跪在他脚下,泪流满面,脸色惨白:「大人,别杀我,是我错了,我一时糊涂,竟想取代秦俭陪在你身边,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她说着,毫无尊严的去抱他的腿:「别杀我,我可以跟俭俭解释,我做什么都可以……」
周彦厌恶至极,一脚踢开了她。
去接秦俭的路上,想了很多。
有心疼,也有郁闷。
他是怎样的人,秦俭竟不知吗?
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肯信他?
生气之余,又安慰自己:「是我不好,没有给俭俭足够的安全感,害她伤心了。」
俭俭伤心离京,也是因为心里在乎他罢了。
各种复杂情绪,到了钱塘,稍一打听,丢了魂儿一般,面若死灰。
短短半年,秦俭有了别的男人,不要他了。
周彦不信,怎么可能?
俭俭对他的心意,怎么可能变的那么快。
她冲出来为那男子挡剑,脸上那份决绝,令他心痛作死。
原来是真的。
夜夜春宵,春风一度……
周彦觉得自己快死了。
活不下去了,这些词,每一个字眼,都在要他的命。
字字诛心。
不知是如何回的京城。
只知道自此麻木不仁,躯壳之下仿佛没有灵魂。
日日借酒消愁,醉生梦死。
梦里也不得安宁。
回的是花间小院,看到年少的自己将那小小的女孩推倒在地。
看到女孩一脸害怕,讨好的叫他阿彦哥哥。
是报应啊,原来是报应。
他低低的笑,拿一把短刃,刺向胸口。
太疼了,心脏那里疼的受不了。
剜出来就好了。
没有了心,就不用去想秦俭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她会成为别人的妻子,生儿育女,与那男人做任何亲密无间的事。
这些,他统统都做不到。
周彦,你就是个废物,难怪秦俭不再爱你。
短刃刺入胸膛,鲜血染红衣衫。
俭俭,俭俭……
阿彦哥哥没有你,真的活不下去了。
我这一路走来,腥风血雨,见惯了丑恶,能撑到现在,仅仅是为了你啊。
你不要我了是吗,那我也不要了罢……
那日,短刃已经刺入胸膛。
醒来时,看到的是皇帝萧瑾瑜。
萧瑾瑜如此聪明,看着他冷笑一声:「为了个女人,什么都不顾了?」
「周彦,忘了你周家的冤案了?泼上的脏水不想洗干净了?」
一句话,迷糊灌顶。
吴公公后来被周彦杀了。
一剑毙命。
他大概死也不会想到,当年那个被自己拍着脸说:「长安呐,咱家就喜欢你这样听话的狗。」
那条狗一路在血里趟,越来越狠,越来越阴,连他也害怕起来。
他是来向他卖个好的,告诉他他发现了皇室的秘密,那位小太子还活着,被曾经的宦官八虎之一的刘公公藏了起来。
可惜,那条狗承了他的好,但并不领情。
死的时候才知,原来宦官,真的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周彦脸上,冷若寒冰。
平叛乱、削藩、整顿改革……皇帝需要做的事,还那么多。
一路走来,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仍是需要信得过的人来做。
周家的案子沉冤得雪,可周彦却仿佛泄了一口气,整个人都陷入了颓废之中。
皇帝交代的事,做的仍是滴水不露。
只是,手段残忍到连皇帝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萧瑾瑜说:「周彦,自古以来,还没有宦官敢明目张胆的杀害皇族之人。」
皇帝是要削藩的,但没让他做的那么绝,齐王室的一条血脉都没留。
周彦神情漠然,面不改颜:「陛下有慈悲之心,为何不早说。」
萧瑾瑜被气的说不出话。
周彦转身离开了。
天不怕,地不怕,死也不怕。
这样的人,没有软肋,着实可怕。
人人都怕他。
西厂周大人,他若想让人死,大概连皇帝都不会说什么。
风头最盛。
上赶着巴结奉承的人,什么都送。
府里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他也曾自暴自弃过,派去打听的人说,秦俭梳的是妇人发髻,应该是嫁了人了。
她都如此了,他还做什么正人君子呢。
可是当女人洗干净了送到床上,他目光隐晦的望着,突然没了半点兴致。
秦俭是已经刻在骨子里的人,他眼里容不下别的女人,身体也容不下。
她都已经不要他了,他还是爱她深入骨髓。
明明说了从此泾渭两清,再无瓜葛。
还是特意派人面见了苏州织造府的人,照顾她的生意。
她一个女子,多赚点钱,总是好的吧。
年关了,处处热闹,一派喜气。
府里住了很多人,也挂起了红灯笼,点起了炮仗。
皇帝诏他入宫觐见。
说了好一番话,他心不在焉抬头,一句都没听进去:「陛下方才说什么?」
萧瑾瑜目光怜悯:「周彦,朕感觉你跟个死人没区别了,这世上没你在乎的东西了。」
周彦笑了一声:「也许吧。」
人活着,总要有个奔头。
奔头没了,人也完了。
萧瑾瑜叹息,同他道:「朕已经通知卫离,让秦俭做好回京的准备了。」
秦俭的名字,猝不及防的被提及。
周彦红了眼,目光一瞬间阴寒,对他道:「不要去打扰她,我不想她恨我。」
「放心,她不会恨你,卫离说了她未曾嫁人。」
「未曾嫁人,与心里有人,有何区别。」
周彦声音冷淡,萧瑾瑜静静的看着他,也冷笑一声:「瞧瞧你这副样子,秦俭不回来,朕如何安心。」
古往今来,敢给皇帝甩脸色的宦官,他怕是独一份了。
萧瑾瑜将折子砸在了他脸上,将他撵出了宫。
一个月后,秦俭回京。
周彦没想到,皇帝还是这么做了。
听闻秦俭入宫,一向沉稳自持的厂督大人,突然慌了神。
第一时间赶去宫内,站在殿外等候。
再次相见,原以为从此如一滩死水的心,突然又开始颤动,掀起惊涛骇浪。
秦俭总是有这样的本事的。
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那儿,他便满盘皆输。
他的俭俭,眉目如初,还是从前那副模样,又平添了温婉与淡然。
嘴上说着让她走,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的阴暗。
已经回来了,今生今世,都别想离开。
秦俭嫁给了他,成为了他的妻。
周彦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如果是梦,他愿意一辈子沉浸其中,再也不醒来。
终于活的像个人了,触手可及的俭俭,脸庞轮廓美好,笑容浅淡又温柔。
她静静地看着他,说她愿意嫁他,与他生死与共。
周彦突然觉得,生死与共,大抵是这世间最美好的词。
萧瑾瑜这招棋走对了。
宦官周彦,竟然也会笑了。
长久以来身上那种根深蒂固的阉人阴郁之气,消散的如此之快。
见了文官武将,竟也能温和的朝人打招呼。
惊愕又惊恐,人人自危。
皇帝听闻之后,哈哈一笑,同身旁内侍道:「朕就知道,他翻不出秦俭的手掌心。」
翻不出,大概也是不想翻出。
笑着笑着,萧瑾瑜突然又有些愣神。
贵为天子,什么都有了,可是那种弥足珍贵的感情,他似乎不曾有过。
萧瑾瑜一生,放荡不羁。
他心思藏的极深,对谁都不曾付出过真心。
把控朝政,天下万民之主,竟不会去爱一个人。
真的没有真心吗,也不是。
他曾经年少新婚,对那个望着他眉眼含情的少女,也是动过心的。
可他要的东西太多,儿女之情轻如鸿毛。
直到那个女子毅然决然地吊死在冷宫,不曾留下一句遗言。
自她死后,他突然后知后觉的想起了她的好。
何必羡慕周彦有秦俭,回首过往,他身边也曾有那么一个人,坚定不移的握着他的手。
内侍看着皇帝以手撑额,身子轻颤,似是在笑。
可近看才知,是皇帝哭了。
天子悲恸,无异于常人。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明德八年,周彦带回来一个孩子。
七岁的女孩,瘦瘦小小,眼睛很大,也很漂亮。
他知道,俭俭一定喜欢。
周彦与秦俭,加一个小小的周时。
一家三口,终得圆满。
原本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被填的圆圆满满,周彦如同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男人,如此满足。
心已安定下来,旁的东西,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
明德十二年,皇帝的身子已经变得不太好了。
秦俭要送周时回钱塘,周彦知道,走不掉的。
是时候了,杀出一条血路,还是任人宰割?
最得他器重的干儿子,随时准备动手了。
若没有秦俭,无牵无挂,这条路是必定要走的。
他手里还有牌。
以他今时今日的权利和地位,是有胜算的。
可是权势滔天的大宦官,犹豫了。
如俭俭所说,萧瑾瑜是明君。
海晏河清来之不易……
可是与他一个阉人何干?
太子厌恶权宦,若他登基,势必提升内阁,打压宦官。
反与不反,一念之间。
可是萧瑾瑜,又岂是等闲之辈。
无根之人,爬的再高,权利再大,如何大的过皇权。
是拼上一拼,还是保险起见,护秦俭及周时安全。
萧瑾瑜病重了。
唤他入宫觐见。
本不该去的,事已至此,入宫,兴许是死路一条。
但是萧瑾瑜如此了解他。
他对太子说:「他会来的,春华夫人还在京中,他不敢赌。」
他早就知道的,从秦俭被接来京,周彦注定会输。
萧瑾瑜禀退众人,对周彦道:「长安,君臣一场,朕放你和秦俭离开,如何?」
他唤的是长安,不是周彦。
天子也学会晓之以情了,周彦笑了:「陛下明明知道,我走不掉的。」
萧瑾瑜久病缠身的面容,闪过倦色:「可是朕可以保证,秦俭走的掉。」
一句话,尘埃落定。
哄骗秦俭离京那日,她果真是起了疑惑的。
周彦将萧瑾瑜的密令拿给她,哄她上了马车。
临别时,她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眼眸平静:「我等你,你说过的,一定会回来找我。」
周彦心里突然泛起疼痛,凑上前,吻了她的鬓间。
「好,夫人放心。」
秦俭带着周时走了。
一个月后,京中大雪,纷纷而落。
天子殿上,年轻的君主一身龙袍,眉眼深沉。
罪己诏早已昭告天下。
如今颁布的,一条一条,是宦官周彦的七宗罪。
他这一生,手染鲜血无数,只要皇帝愿意,多得是罪名。
殿外大雪纷飞,银装素裹。
行刑的侍卫们白着脸,在一旁等待。
临死之前,周彦见了卫离。
将身上的外衣脱下,交给了她。
「不要告诉俭俭,她会哭。」
点天灯,死无全尸。
周彦仰头看天,雪落在他眼睛上,冰冰凉凉。
他笑了,目光遥遥,忆起秦俭温良的眉眼,眸光也变得温柔了。
俭俭,不亏的。
愿你知晓,我这一生,原是桎梏于泥潭,污秽不堪,因你才得见青天,洗尽一身尘埃。
不亏,且无怨无悔。
但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愿你我仅是旧时堂前燕,求一个最终圆满。
【番外:堂前燕】
太光二十七年。
武定府同知老爷家发生了件大事。
年仅十四的小公子,于清晨留了封家书,不见了踪迹。
信上只道——昔有楚子熊绎九十辟在荆山,今小儿周彦,自荐太晟府,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望家中勿念。
总结一句话,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去投奔了边城越州太晟府的梁国公。
梁国公作为前朝封爵大臣,在大宁称得上是一代纯臣。
可惜当今太光帝,宠信宦官,阉党独大,对朝野之臣诸多打击。
发展到最后,皇帝荒政,东厂司礼监八大太监,权势滔天,竟能把控朝政。
梁国公等多位老臣,已无力挽狂澜之力。
内阁的陈大人一腔热血,不顾阻拦多次上表辱骂阉党,最终遭了报复,落了个斩首示众。
梁国公失望之下,为求自保,在幕僚的建议下,自请前往边城越州,镇守太晟府。
北方边城,是个落破之地,常有游牧蛮子骚扰,抢杀掠夺。
最严重的一次,太晟府前太守被刺杀,导致朝廷出兵北伐。
当时领兵的便是梁国公。
如今他又自愿请求驻守北关,太光帝挽留了几句,然后敲锣打鼓的给送走了。
如此连阉党宦官都松了口气,又少了一个整天叭叭叭的老匹夫,他们乐的在京城逍遥自在。
周父读了周彦的信,简直被气笑了。
周母哭啼,连忙派了家中随从去追人。
周父无奈叹息,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如此张狂不从管教了么。
大人们焦头烂额时,十岁的秦俭老实的站在一旁,心不在焉,目光呆滞。
她不敢说,前晚阿彦哥哥离开时,站在她窗户外面看了她一夜。
当时可把她吓坏了。
阿彦哥哥前些日子就怪怪的,看她的眼神深沉、隐忍、眷恋,简直跟从前判若两人。
白日里见了,她照常躲着他绕路走,竟被他一把拽住。
本以为又要被骂几句,结果一向不耐烦的少年,静静的看着她,柔声道:「俭俭,送我一个络子吧。」
秦俭呆愣愣的看着他,脸又白又红。
从前也是送过的呀,被他打落在地,说了句什么鬼东西。
周彦是怎么了,何时变得如此奇怪。
他的目光炽热,眼底笑意盈盈,如三月春水。
小女孩如何招架得住,赶忙点头,结结巴巴,乖巧的表示现在就去打络子。
结果慌不择路,转头走两步撞上了院中的树。
周彦一愣,快步上前,又心疼又好笑的帮她揉了揉额头。
「小丫头,你慌什么。」
秦俭的脸涨的通红,看了他一眼,赶忙起身跑开了。
在她把络子交给周彦没几天,他就不辞而别了。
也算不上不辞而别。
那晚月色正浓,周彦在她窗外站了一夜。
最后走的时候说了一句——
「俭俭,等我回来。」
好后悔,她当时紧张不已,装睡了一夜,却又一夜未眠。
隔着窗户的那道影子,虽是初夏的晚上,但也染了寒露的吧。
周彦走了三个月了,派去寻他的家丁,杳无音讯。
又过了一个月,家丁回来了,直言自家小公子真的去了太晟府,梁国公将他留下了。
周父震惊,周母震惊,不知为何,秦俭突然不震惊了。
只是隐约觉得,似乎什么东西变了。
周彦走后半年,秦俭的生活与从前无异。
去玲珑绣庄学刺绣,跟李妈妈学写字,偶尔周伯母带着去看花灯、皮影戏。
周伯母提起周彦就诸多抱怨,李妈妈这时便劝慰她:「小公子还是贴心的,每个月都寄家书,夫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说到这里,周伯母看了一眼秦俭,突然笑了:「哪儿是给我寄家书,咱们是沾了小秦俭的光,只怕家书是送东西时顺便捎来的。」
秦俭脸一红,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
周彦的信每月都有,送来的时候往往还带着一些小东西。
都是些小女孩喜欢的东西。
瓷娃娃、梳蓖、小玉环……还有一只拨浪鼓。
秦俭托腮坐在屋里的时候,手拿拨浪鼓玩了两下,红着脸就笑了。
周伯伯的调令下来了,伯母说,过了年她们就可以迁去京中。
他们好像都松了一口气。
秦俭知道,这调令很难得,周伯伯申请了好多次。
可是没等过年,十一月底,京中又来了文书,命周伯伯即刻入京任职。
那场搬家,走的慌里慌张。
马车出发前,周伯母抱怨:「詹事府的人可真是,一声令下,咱们就要火急火燎的迁家,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周伯伯调任的是京中詹事府左司谏,从九品。
地方的五官,到了京中只能做个九品官,但周伯伯好像并不介意。
他好脾气的对伯母道:「夫人莫要抱怨,反正是要调离棣州的,早走三个月,兴许是件好事。」
周伯母点了点头:「也对,棣州这地方,离开一日便能安心一日。」
秦俭被李妈妈搂着,坐在马车里,有些不解。
她敏锐的发现,那位一向笑眯眯与周伯伯关系甚好的贺知州,竟然没来送他。
想必是人走茶凉,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家曾经提议与周家结亲,被伯伯婉拒了。
秦俭未做他想,躺在李妈妈膝上,半路睡的迷迷糊糊。
马车颠簸,她隐约之间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大批的锦衣卫入了棣州,武定府周家,李妈妈一把将她推开,焦急的喊——
「她不是周家的人,她姓秦,叫秦俭,是城南玲珑绣庄的学徒!」
猛然惊醒,已经是一身冷汗。
李妈妈笑眯眯的看着她,用帕子帮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妞妞做噩梦了?」
秦俭紧紧依偎在她怀里,脸很白。
万没想到,三个月后,在他们安顿在京中时,东厂大太监姜公公奉旨办案,将棣州武定府的大小官员定了斩首。
秦俭想起那个梦,心有余悸。
同样心有余悸的还有周伯伯和周伯母。
周伯母的脸都白了,按着胸口说:「菩萨保佑,真是菩萨保佑我们。」
伯母信佛,府里一直设有佛堂。
秦俭总觉得不对劲,直到詹事府的府丞李大人过来提醒,叮嘱周伯伯最近谨慎处事,不必外出。
她才知晓,原来锦衣卫也是因棣州的案子来调查了的。
只是天子脚下,又有詹事府的二品詹事出头,要求京卫镇抚一同协查,东厂那帮阉人才松了口。
李大人是周伯伯的上级,他很客气,同周伯伯作揖道:「周大人,冒昧问一句,您与梁国公有何渊源?」
周伯伯一脸懵,赶忙回礼:「梁国公乃两朝元老,肱骨重臣,小人虽仰慕,并无缘拜见。」
李大人惊奇了下:「那倒是奇怪,詹事府提前三月下了调令文书,皆因国公爷从越州寄了书信,詹事大人才匆匆下令。」
与梁国公有渊源的,想必只有投奔了太晟府的周彦了。
可是,如今算来,他也才十五岁,凭什么得国公爷的器重呢。
秦俭惊讶。
她近来时常做梦,仿佛同一时空,世上还有另一个她,此时跟随周彦的脚步,去了幽州。
时间一晃,便是三年之后。
周伯伯仍是默默无闻的詹事府九品司谏,伯母持家有道,常常感叹京中物价太高,连柴火都很贵。
秦俭知道,伯伯俸禄不高。
可伯母对她的培养是下了功夫的。
她刺绣时的手棚、罗缎,身上穿的衣服,皆是最好的料子。
那三年,她如普通的深闺小姐,很少出门了。
伯母对李妈妈说,俭俭长大了,闺中女子不好抛头露面,安心在家中养着吧。
待那小子回来,便为他们成婚。
秦俭心如小鹿乱撞。
那小子已经三年未见了。
书信倒是没有断过,有时一月一封,有时两三个月一封。
无一例外,都是带了些精致的小玩意给她。
从小女孩喜欢的瓷娃娃,到如今的发簪,胭脂……
周彦似乎是在慢慢将她当作大姑娘待了。
秦俭专门用了个箱子,放周彦送她的各种小玩意。
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个的拿起来看,眼中闪烁着亮光。
又过一年,她已及笄。
三月的一个傍晚,离家五年的周彦,终于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边还跟了个女子,以及一队武官。
女子看着约莫十六七岁的年龄,身材高挑,眉眼明艳,那些人唤她大小姐。
周伯伯和周伯母以礼相待。
她是梁国公嫡亲的孙女。
梁大小姐来的时候,身穿红氅,骑着四蹄雪白、通身黑亮的乌骓马。
她长得那么好看,一头黑锻似的长发,笑容灿烂,落落大方。
与一旁同样高骑大马的周彦,无比登对。
周彦与五年前有所不同,长高了些,身姿挺拔,如寒崖青松。
容貌倒是没什么变化,漆黑英挺的眉,幽深的眼,鼻若悬胆,薄唇微抿,风华绝代。
周伯母见到他的瞬间,眼眶红了,抱着他哭成泪人。
周彦拍着她的后背,眉眼含笑,柔声安慰。
然后他的目光四下巡视,落在了一旁安静乖巧的秦俭身上。
十五岁的秦俭,柳叶弯眉,眸光流转,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一瞬间红了鼻尖,神情惶惶。
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团聚,伯伯伯母有说不完的话,兴高采烈的叮嘱下人们准备宴席。
屋内谈话,大家才得知如今周彦在梁国公麾下,做了一名副将,极得重用。
此番只是回来探亲,十日后,他是要返回边城的。
说罢,无人料想,周彦突然起身,冲周父周母行了大礼——
「爹,娘,回去之前,儿子想先与秦俭成家,请二老做主操办婚礼。」
秦俭站在一旁,对上他漆黑深邃的眸光,心慌不已,赶忙低下了头。
因时间紧促,婚礼定在第五日,操办的简单,不甚隆重。
但周彦归家当晚,夜深人静,便进了秦俭的屋子。
天色已黑,灯光幽幽,秦俭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他上前,她后退。
直到退到了床榻边,再没退处,才鼓起勇气对上他深沉含笑的眼睛。
她紧张道:「阿,阿彦哥哥。」
周彦上前坐在床边,顺势一把拉过她,抱在怀里,坐在腿上。
秦俭惊呼一声,长睫颤动,面红耳赤,声音娇弱,直打哆嗦。
「阿彦哥哥……」
周彦的手摩挲她的脸。
手掌粗粝,她的脸却娇嫩,一时两人都心颤了下。
他的手指又抚摸上她的唇,眸光异常柔软,按耐着性子,哑着嗓子哄她:「俭俭,今晚,我来陪你好不好……」
秦俭的脸红的快要滴出血来,咬着嘴唇连连摇头:「不行。」
「为什么,反正我们都要成亲了,早几日圆房也无妨的。」
他在她耳边引诱她:「我好想你,一刻也不想等了。」
他的心跳的奇快,秦俭只顾自己羞涩,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彦此刻也是耳朵红透,故作镇定罢了。
但秦俭向来是个规矩的孩子。
那晚,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绝对没做。
周彦抚额,幽幽叹息:「俭俭,我这几日怕是都睡不好了。」
前几日是他睡不着,后几日轮到秦俭睡不好了。
鞭炮声中,热热闹闹的气氛下,她嫁给了周彦。
怕是没人像她这般,出嫁新妇,连个地方也没挪。
新婚那晚,周彦如愿宿在了她房中,捏着她的脸揶揄,「你完了秦俭,跑不掉了吧。」
后几日,简直是连房门也很少出。
小两口浓情蜜意,周伯母和李妈妈欣慰的笑,还特意叮嘱府里下人不许打搅。
晚上没完没了,秦俭受不住,红着脸锤他。
周彦哑着嗓子,喉头一哽,也不知为何,莫名的红了眼圈,在她耳边道:「俭俭,我不是在做梦吧。」
梦……
秦俭有些怕,伸手抱住他,「不是,阿彦哥哥,这不是梦。」
周彦临走时,依依不舍,摸了摸她的头发,「俭俭,你信我,再给我一点时间,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隔千里了。」
秦俭点头,瞪着眼睛看他:「我信,阿彦哥哥,我等你。」
这份浓情,终于令那位梁大小姐死了心。
梁国公唯一的嫡孙女,从小要强,性格率真。
第一眼见到周彦,便芳心暗许。
梁国公有意将她许给周彦,周彦婉拒。
梁大小姐不死心,非要跟上来看一看小周副将心心念念的未婚妻长什么样,值得他如此挂念。
来了一趟,心灰意冷了。
二人感情太好了,成婚那几日,房门都不出。
梁大小姐哭了好几日。
回程之时,扬手挥了一鞭子,率先离开了。
周彦此去,又是一年。
太光帝重病的消息传来时,他的一封家书也适时传来。
道是时局不稳,天下动荡,让周父务必谨慎小心。
其实他多虑了,周父仅是个九品小官,朝党纷争,怎么也闹不到他头上的。
接着是皇帝炼丹意外驾崩,太监把控朝政。
朝堂染血,几乎每天都有大臣被杀。
好在周父这种瞧不上眼的小官,根本没有进天子殿的机会。
詹事府的詹事就不一样了,每天战战兢兢,每次退朝回来浑身湿透。
京中乱了,周伯母每日命人紧锁大门,若无要事,谁都不许出去。
如此过了半年,忽有一日,五王起义入京。
京中防守异常森严。
然而一天夜晚,秦俭睡的迷迷糊糊,房门被人推开。
她睡眠浅,当下惊醒,刚要大喊便被人捂住了嘴巴。
来人竟是周彦。
他紧紧的抱住秦俭,思念宣泄,一遍又一遍的呢喃:「俭俭,俭俭,我好想你……」
青帐垂落,衣衫尽解。
事后秦俭得知,五王入京,梁国公暗中也是出了力的。
他支持的是安王。
秦俭想起了那个梦,她突然很想问问周彦,大太监姜春和郑岚的头,是谁挂在城门上的?
可她不敢问,她怕事情确认,那个梦也成了真的。
梦里的点点滴滴,她都不愿发生。
五王纷争闹的第二年,秦俭有了身孕。
伯母和李妈妈震惊,周彦走了一年多了,她又整日未曾出府,哪里来的孩子。
她只好如实相告,红着脸说出了周彦几次夜翻墙头,偷溜到她房内留宿之事。
周伯母又气又喜,儿子果然是个白眼狼,几入家门,不曾见父母一面,直往媳妇儿房里钻。
李妈妈笑的合不拢嘴,秦俭的脸红到了脖子跟。
周彦再来的时候,仍是往她房里钻,秦俭制止了他的手,告诉了他自己怀了孩子。
周彦愣住,脸上闪过欣喜:「真的?真的!」
秦俭看着他笑:「你为何这么高兴。」
「当然高兴,我有孩子了,俭俭,我竟然有孩子了,咱们俩的孩子……」
他兴奋的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将她搂在怀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还隐约又哽咽了一声:「俭俭,你告诉我,这不是在做梦对吧。」
秦俭躺在他怀里,半晌,轻声道:「周彦,咱们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好。」
「叫周时如何?」
身躯一顿,周彦神情呆滞,不敢置信:「俭俭,你说叫什么。」
「周时。」
秦俭抬头看他,笑着笑着,眼泪猝不及防滑落:「周时,我猜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我们的孩子,叫周时。」
浑身的血液仿佛凝结,又沸腾着烧开,周彦望着她,红着眼睛,呜咽流泪,如孩童一般:「俭俭,你也做了那个梦对不对,不,那不是梦,是真的,那些过往如烙印一般印在我的脑子里,我知道那不是梦。」
庄生梦蝶迷蝴蝶,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如今身处何处,又为何身处此处……
秦俭解答不了,她无比清醒,抱着周彦,无声的笑:「阿彦哥哥,一路走来,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秦俭无能,一直被你护在身后。
梦里梦外,皆是你在厮杀,置身乱世,染一身尘埃。
一年之后,安王登基,改国号明德,大赦天下。
周家公子,卸甲而归。
归来那日,他站在高高的城门上,回首望向大宁万里山河,眼底闪着细碎的光。
这一世,行至此路,未来如何,已经与他无关了。
时间流逝,往后的每一日,都弥足珍贵。
他要回家看父母妻儿,看廊下燕飞。
也要带秦俭四处走走,看一看山川河流,日出日落。
……
周父是个九品小官,京中府邸万千,他们周家的渺小如斯。
秦俭梳着妇人发髻,柳叶细眉,眸光温柔,正在家中抱着年幼的女儿周时,指着廊下那一窝燕子给她看。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咿呀学语的稚嫩孩童,发出笑咯咯的声音。
廊下燕子衔春泥,有一只扑棱着翅膀,叫唤一声,飞入周母设立的佛堂。
菩萨慈眉善目。
周母正虔诚祈祷,李妈妈点燃了香火,拜了拜,插入炉中。
普贤汝当知,一切诸众生。
无始幻无明,犹如虚空华。
依空而有相,空话若覆灭。
虚空本不动,幻从诸觉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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