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穿越成了一个丫鬟”为开头写一篇文
旁人穿越左不过穿到虐文里当女主,右不过穿成霸道总裁的小沙雕,再不济也是白莲花女配,轮到我却是个丫鬟。
《美人妆》(已完结)
(一)似初见
我穿越成了一个丫鬟。
丫鬟便罢了,生得还貌若无盐。
我揽镜自照,左瞧右看,揉揉眼睛,按按睛明穴,仰躺下去打两个滚企图重启,可爬起来再看,黄澄澄的铜镜里模模糊糊映出的仍是原主这张寡淡的脸。
苍天不公啊。
「春桃,你在叹什么气?」
是了,这个土得掉渣的奶奶辈儿都不肯用的名字就是唤的我。
我幽幽开口:「小姐听错了,奴婢不曾叹气。哎。」
小姐:「……」
小姐抿唇轻笑,桃花眼微微一弯,柔声道:「我瞧你近来都不大快活的样子,可是后院有奴才欺负你了?若有,你尽管告诉我,我让哥哥教训他们去。」
我很有些感动。
这趟穿越予我最友善的地方便莫过于给了我小姐这个主子了。小姐名唤晚妍,头上有个哥哥唤作熙辰,名震朝野的秦将军膝下便只有这一对子女。
公子被秦将军捉去随军历练,我还不曾见过,只听说是个皮囊好看的纨绔,文不成武不就,最喜欢惹风流债。
与公子不同,小姐不仅生得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京城有名的闺秀。她脾性也是极佳的,待人很好。前些日子原主不知怎么投了她的缘,从粗使丫头升成了贴身丫鬟。我来得倒赶巧,倘再早些,省不得要做劈柴烧火洗衣洒扫这些累活计。怀着这颗感恩的心,我格外喜欢小姐。
小姐正作一幅画,一手执笔,一手挽袖,露一截白皙的皓腕,手指纤长,玉琢似的指甲新涂了蔻丹,更显精致好看。
我上前为小姐研墨,一面偏头看她在画什么,好奇道:「小姐在画《数九消寒图》?才开春,离入冬还有许久呢。」
小姐莞尔,眼里有星星点点的欢喜,轻笑道:「哥哥信中应了我,待他从边城回来,给我带他亲手猎的墨狐皮做件大氅。我想着那时应已入冬了,便提前画好等他回来送予他。」
我无谓地点点头,低垂了眉眼继续研墨。
是夜暴雨如注,我裹着厚厚的毯子蜷在小姐闺房门口值夜。
雨声吵人,夜里寒气也重,无论如何我也合不了眼,只好裹紧毯子,睁眼独坐到天明也罢,却不想竟目睹了好大一桩祸事。
彼时我托腮看着府上巡逻的护卫绕走,将将伸一个懒腰,屋顶上便轻灵地越下来好大一个黑影,还未看清来人是谁,便被他悄无声息地捂紧了口鼻,紧紧禁锢于怀中,裹挟着我撞开房门滚进了房间。
我的个乖乖!这可是小姐的闺房!
我心急如焚,却又说不了话,电光火石之间,计上心来,狠狠地跺了他一脚。那人吃痛,发出一声闷哼,是个极清越好听的男声。他不曾松开我,双臂逐渐收拢,将我挟持得更紧。
我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折腾了好大一会儿也挣脱无果。他凑近我耳畔与我耳语,灼热的鼻息轻轻柔柔地洒在我的颈脖,牵引出一阵别扭。
「你莫动,我便放开你。」
闻言我连忙点头,却听得他一声极轻的冷笑:「小丫鬟,我被人追赶至此,并无恶意。这里馨香四溢,想来是个女子闺房,你若出声引来侍卫,可仔细你家小姐的名节。」
他搬出「名节」一词,将我制服得老老实实。想想也是,若从小姐房中深夜捕获一陌生男子,即便是个同小姐毫无干系的歹人,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也足够毁了小姐清誉。
哎,万恶的封建社会哟。
见我轻轻点头,他总算将我放了开。我揉了揉被他捂得生疼的脸蛋,借着透进门纱的黯淡烛光,回过头看到一张生得俊俏至极的脸。长眉入鬓,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之余,眉目朗朗如日月入怀,就连眼底似有若无的疏淡也十分好看,怎么瞧也不像是会干出非法入室勾当的人。
他脸色很有两分苍白,微蹙了眉,低声问我:「有金疮药吗?」
我垂下视线,看到他的左臂淌下血来,方知晓他受了不轻的伤,于是轻轻一笑,点了点头,佯作顺从道:「劳尊驾移步到我房中去,我拿药给你。」
他抬眸看我一眼,并不动作,神情略有些犹豫。
我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唇边翘起一点,低声道:「尊驾怕什么?小姐房中无药,且巡班的侍卫再来要等一刻钟。」
他凝神望了我片刻,先是一怔,旋即清清淡淡地一笑,道:「只怕我一离你家小姐闺房,你便立刻引来夜巡的侍卫呢。」
委实聪明。
心底的盘算被他看破,我干笑道:「尊驾说笑了,您乐意待便待吧,我这便去取药。」便只得悄声推开门,探头出去,确认四下无人后,匆匆地赶回房间翻箱倒柜找出药来,想了想又带上了三四卷纱布。
我将药瓶和纱布一道交予他,谁知那人接也不接,挑眉望着我,理直气壮道:「替我上药。」
你好大的脸呀。
我咬牙切齿,却只得依他的言,拔开药瓶的红布塞子,而后抬目剜他一眼,恨恨道:「脱衣服。」
他微微一愣,我忍住将药瓶子扣在他脸上的冲动,道:「伤口在内,你不脱衣服,我如何上药?」
也不知是这句话如何戳中了他的笑点,这人闻言一笑,笑时眉目粲然,好看得晃眼。
他如我所言解开衣衫系带,将外衣脱下来。也不知是流了多少血,白色的里衣被染红了大片,红白交织,鲜血淋漓,直教人触目惊心。待他脱完上衣,我看着面前男子精壮的上身不由吞了吞口水。
哇,八块腹肌。
呸。
我一个有文化有修养有道德有素质的现代美少女怎么可以公然馋人家身子?
我摇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得干干净净,低垂下眼睑认认真真地为他上药。上罢药,再将纱布剪成适宜的长度,一圈一圈将狰狞的伤口包好。靠里的纱布很快沁出血来,我眉头微蹙,裹了一层又一层才作罢。末了,系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侧首看到我打的蝴蝶结,轻声道:「这个结倒系得别致。」
我很有些得意,向他一笑,道:「腰间双绮带,梦为同心结,『结』是相思的意思。」
「如此吗」,他一面穿好衣物,一面轻笑着看我,「出去守着吧。」
我如临大敌,警惕地看了他好几眼:「你要干吗?」
他似乎极乐于看到我炸毛的模样,唇角弯起,声音听起来十分愉悦:「且放宽心,你是值夜的丫鬟,长时不见你会惹人生疑,我稍后便走。」
我自然不从:「我不放心小姐,我要亲眼见着你走。」
他轻叹一口气,唇边犹带着笑,却做出一副憾然神色来,道:「君子不上梁,如此,让姑娘见笑了。」
说罢,他深深看我一眼,让我不由警惕地后退一步,险些踢倒了身后的凳子,结巴道:「你、你想干吗?」
他低低一笑,垂下眼睑,自顾自地活动手腕,并不做答。
然后我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麻溜地从攀上柱子、爬至房梁、揭开瓦片、跃上房顶,一个足尖轻轻一点,便隐没在了夜色中。
不上梁个头啊这不上得挺利索!好歹把你揭开的琉璃瓦片盖好再走啊大哥?
我欲哭无泪。
次日,伺候小姐晨起洗漱。
小姐瞧我一眼,秀眉微蹙,柔声问道:「春桃昨夜没睡好?」
我端着铜盆,低头看到水面倒映里,我脸上挂着的万分醒目的硕大黑眼圈,手一抖,险些没摔了盆。
哎,爬房当真是个体力活。昨夜我费了好大劲从库房搬来梯子,再费好大劲爬上房顶将瓦补好,好容易下了地,将小姐房中的残局收好后天已亮了大半了。再者,经历了这一夜的惊心动魄,我得是心多大才睡得着。
有苦说不出,我只得苦笑道:「也不是没睡好,单纯通了个宵。」
小姐莞尔:「这里的活计完了你便下去休息吧。昨夜我倒睡得香甜。」
那可不,房里都能凑一桌斗地主了,您还睡得跟没事人似的。
我轻笑着点头称是,然而还未等我松下一口气来,便有小厮急急忙忙来通传。
「不好了!不好了!夫人唤小姐赶忙过去,老爷的书房失窃了!」
「还有,夫人吩咐奴才将小姐房中的春桃一并押过去,说是昨夜有人瞧见她形迹可疑!」
被点名的我头脑里霎时一片空白,只循环播放着一首歌曲。
凉凉。
我被绑得严严实实地押到前院大堂时,厅堂里只得零星几个人。我依稀认得,皆是将军、夫人身边顶信任的人,这样大的阵仗,昨夜丢的东西定不是凡物。
「跪下。」夫人冷凝了神色,目光沉沉,落在我身上。
于是我很没骨气地「扑通」跪下去,不忘为自己辩白:「夫人,奴婢冤枉。」
小姐很是忧心:「母亲,春桃为人向来规矩,其中定然是有误会的。」
夫人不理会她,只质问我道:「昨夜入夜后,你都做了什么?」
我低顺眉眼,道:「昨夜是奴婢当值,奴婢在小姐门外守夜,直至晨起伺候小姐起身,除此外再没做其他事情。」
夫人轻轻一笑,追问道:「那么,守夜的侍卫二更天后从小姐门外路过时,怎么未见你在?那时你做什么去了?库房的梯子又被你挪用去做了什么事?」
我哑口无言,额间划下一滴冷汗。
夫人见状,只笑道:「怎么,无话可说了?侍卫巡视时你大抵已在书房了,后来发现东西放得太高,于是去搬了梯子,得手后还归原位,便以为天衣无缝了不成?」
我摇了摇头,如实道:「奴婢确实搬了梯子,却不是为了行窃。」语毕,又不知应如何开口。
小姐见我踌躇,眉头紧锁,较我还要着急两分:「春桃不必有顾虑,你且直说,我信你。」
我说昨夜你房间屋顶被人掀了,我搬梯子上房连夜补瓦去了,你敢信?
只是这一说,务必牵扯出昨夜的梁上君子。我暗自思忖,失窃一事多半同他脱不了干系。此事动静闹得这样大,不知丢失的究竟是什么宝贝。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直视夫人审视的目光,坦然道:「君子不上梁,奴婢虽非君子,却也深谙此理。请夫人屏退四下,奴婢单独向夫人解释。」
小姐有些不知所以,不解道:「何故连我也听不得?」
我刚欲解释,身后传来的声音却令我的身子几近僵直。
「是啊,何故众人听不得?」
我回头,先是见着一双墨色的靴,视线往上移,是朱红色绣仙鹤的袍,金革带,玉佩环,身姿端的是芝兰玉树,清隽无双。再往上看,朗朗如玉的确是故人面庞。
他垂目看我一眼,轻轻一笑,长身玉立,向夫人鞠一礼,朗声道:「大理寺少卿宋引默见过将军夫人。秦将军麾下的骠骑军令符丢失,兹事体大,圣上谴臣负责此案,大理寺现已备案宗,臣特告明夫人。」
宋引默?
心绪凝结成弦,被一双无形的手轻拂过。这是个极好的名字,虽是初次听到,却熟稔得像是曾一笔一画地描刻在心里过。
我微微动容,忍不住抬眼看他,却见得他一本正经、风光霁月的模样,按捺不住腹诽道:昨夜的梁上君子,今日的大理寺卿,贼喊捉贼也莫不过如此了吧?
夫人闻言一笑,微微颔首:「如此,有劳大人。来人,为小宋大人奉茶。」
小姐唇角噙一抹笑意,眉目顾盼间美得不可方物,伸手拦住了欲上前奉茶的丫鬟,亲自取了茶盏奉予宋引默,轻笑道:「大人请用茶。」
他淡淡一笑,并不接过,只垂眸看我,眉眼微弯,故作不解道:「敢问夫人,这是?」
夫人饮了一口茶,轻放下茶盏,淡淡答道:「大人来得赶巧,这是小女的贴身丫鬟春桃,与昨夜兵符失窃一案大有关联,大人可细细查问。」
他看着我,眼底戏谑藏得极深:「姑娘方才说,有事单独和夫人解释,可是有什么大事?」
嗐,能有什么大事。
不过是少卿大人半夜强闯女子闺房、威胁正直善良小丫鬟、上房遁走不收拾好房顶、累我五花大绑、险些被扣上偷窃罪名的小,事,罢了。
我竭力忍住向他翻白眼的冲动,唇角弯起,挤出平生最真诚的假笑:「夫人心善,奴婢原是想向夫人抱大腿求放过,奈何人太多,奴婢实在汗颜。」
夫人:「……」
小姐:「……」
宋引默:「……姑娘说辞当真是清新脱俗。」
我抬目看他,皮笑肉不笑:「大人谬赞。」倒不是有意替他遮掩,只是我再笨也省得,不能当面揭人老底不是?
宋引默轻笑一声,抬目向夫人解释:「想是夫人误会,失窃一事与这位姑娘无关。在下先前去书房勘察过,房梁有一处贼人留的脚印,显然是个男子。若夫人还不信,书房地上有一处血迹,夫人可令人查探这位姑娘身上有无伤口。」
是啊。
你看那个脚印,可是与你的脚大小别无二致?
小姐亦为我澄清道:「母亲,宋大人所言有理。春桃素日为人女儿看在眼里,此事必定与春桃无关,请母亲放了春桃。」
夫人垂目思索片刻,略略沉吟道:「话虽如此,可春桃昨夜搬梯子一事实在可疑。」
我脑筋飞速运转,苦笑道:「昨夜风雨大作,奴婢恐怕小姐睡不安稳,进屋查探时发现房屋有些微漏雨。春雨性寒,最伤人不过,我便搬了梯子上房补瓦。」
哎,这才了结这桩事。
这两日宋引默常于府中查案,我想起那夜窘迫,不愿再与他碰面,便借着抱病的由头刻意避在房中足不出户。
却不想,我不去见山,山自来见我。
听见叩门声响时,我正给缝好的荷包收尾。从前宅在房间尚有快乐水、游戏机做伴,现在什么也没有。我不甘就这样长蘑菇,便琢磨着绣个荷包打发时间。用的是天青色的极好的缎面,花样原本是借的小姐绣好的鸳鸯,结果越绣越跑偏,到后头一双鸳鸯生生像是一对野鸭。我只好换了线,另画一张小黄鸭的图纸,照样绣起来倒也别致可爱。
这厢我绣得认真,险些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得扎了手,忙放下针线,小跑着去开门,一面应道:「来啦来啦。」
甫一打开门,便瞧见一袭紫衣、眉目舒朗的男子叼着糖葫芦笑得绚烂。我反应极快,不待他开口,忙合上门。他仿佛一早料到,双手将门撑住,因口中叼了糖葫芦,吐词略有些含混不清,我依稀听出是在说「来者是客,哪有这般待客的道理」。
我不愿松手,他亦不放开,二人便这般僵持不下。最终仍是我妥协,松开手抬眼看他,问道:「大人有何贵干?」
他极不客气地进我了的房间,自来熟地坐到榻上,咬一口糖葫芦,轻笑道:「听闻春桃姑娘染病,特来探望。可我见姑娘活泼伶俐得很,半丝病态也无呀。」
我不理会他,指了指敞开着的大门,言辞冷淡不留余地:「大人既看过了,也该走了。」
宋引默放下手中的糖葫芦,叹道:「好歹上次是我出言帮你,竟一声谢也没有?」
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抱臂暼他一眼,勾唇一笑,道:「大人贵人多忘事,莫不是忘了小女子是替谁背的锅?那夜烛火黯淡,但大人容颜皎皎如月,小女子断不敢忘的。」
宋引默挑眉,眼底划过一丝笑意,问道:「春桃姑娘所言,是在夸宋某生得好看吗?」
脸皮之厚,竟恐怖如斯。
我白了他一眼,不愿再理会他,冷声道:「大人说是便是吧。门在这边,小女子不送了。」
宋引默垂眸一笑,轻叹了一口气:「姑娘统共只说了三句话,两句都在赶我走,委实教人伤心啊。」
我实在看不透这人,只得问道:「大人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宋引默轻轻一笑,道:「先前不是说了嘛,我为姑娘而来。」
来你妹啊。
我不同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道:「失窃一案大人实在不必再来秦府查探」,微微一顿,抬眼看他,「大人与我都知道,大人查这案一日,便抓不住贼人一日。」
他亦不恼,笑道:「姑娘这话大有深意。」
我亦笑:「大人说有便有吧。」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极认真地看着我,眨了眨眼,似在确认,又如回想,良久才轻声开口:「倘我说兵符失窃与我无关呢?那夜我入书房翻找无果,无意中了机关,赶在惊动侍卫前离开。再后面的事,姑娘也知道的。」
我皱了皱眉:「大人是说,兵符失窃一案另有蹊跷?」
宋引默点头,而后粲然一笑:「所以,姑娘可愿与我联手,揪出幕后真凶?」
铺垫这样多,总归进入了正题。
我含笑拒绝:「我不愿意。」
能牵扯兵符,敢牵扯兵符的都是动动脚趾就能碾死我的大人物,我一个端茶递水毫无倚仗的小丫鬟活腻了才蹚这趟浑水。
仿佛在他意料中的一般,他微微笑了:「春桃姑娘拒绝得斩钉截铁,都不向我提两个条件再好好衡量一番吗?」
我连连摆手,轻笑道:「不必衡量。大人说兵符失窃与大人无关,然而事实究竟如何只有大人知道。纵使与大人无关,但大人总归起了行窃的心思,又比行窃之人干净多少?春桃小小丫鬟,先前一遭已算是偿了那夜向大人施助的孽,再不敢牵扯此事,劳大人体恤。」
他垂下眼睑,淡淡道:「如此也好」,视线落至我置于桌上的荷包,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你做的?」
我眉眼弯起,昂首挺胸,很是自豪:「如何如何?可是可爱非常?」
他轻笑出声,拿将起来细细打量了一番,末了,评价道:「针脚时疏时密,还漏了针,绣工可见一斑。」
我撇了撇嘴,又听他笑道:「图样倒是别致,从未见过这般的鸭子,送我了。」于是十分顺手地将荷包揣进怀里。
我:???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竟能做出那张风靡全网的黑人问号同款表情。
宋引默眉眼弯起,笑得好看至极:「此行不亏。」
不亏你个头啊,姑奶奶血亏。
他见我义愤填膺几欲拍案而起的模样,低低一笑,道:「不能白拿姑娘东西,此物便赠予春桃姑娘吧。」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什,轻轻放在桌上后,便同我告辞离开了。
我目送他走远,见他走出庭院才觉松了一口气。他此番前来寻我,邀我一道破案是假,警醒我置身事外,将那夜的事守口如瓶才是真。这一通敲打,还顺走了我的小黄鸭荷包,实在是可恶。
我很有些气愤,视线落至他放在桌上的木盒,不由有些好奇是个什么玩意儿,打开一看,黑色绸布之上静静卧着一块双鱼戏莲佩,白玉雕琢而就,双鱼活灵活现,可谓巧夺天工,虽只铜钱大小,价值却难以估量。我如获至宝般将它捧在手心里,在心底换算这得值多少人民币。
嘻嘻嘻。
好一笔丰厚的封口费,这买卖十分值当。
双鱼佩太过昂贵,显然不是我一个丫鬟能有的物件,明目张胆地佩戴出去实在招眼。我又舍不得将它放在屋里独守空房,于是穿一根红线,只当作项链贴身戴着,严严实实地藏在里衣里,这才安心。
待静下心来我又有些存疑,宋引默大费周章看我一场,还打出以物易物的由头送的双鱼佩,真真只是为了封口吗?
我想起他那句「我为姑娘而来」,不由心跳加速。
我摇摇头,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脑海,只对自己道:就此打住,春桃,你不过是个相貌寻常的丫鬟,堂堂少卿大人是断断瞧你不上的,莫平白给人做了消遣才是。
此后四五日,听院中仆婢摆谈宋引默查案的架势,深知在一无监控二没指纹的古代,此案怕是查上经年累月也查不出。长久称病不出始终不是办法,于是我又回了小姐身边伺候。
去见小姐时,还不待我行完礼,小姐便将我扶了起来,柳眉微蹙,怜惜道:「这些日子春桃清减了许多,要好生补补才是。」
我不甚明白,成日吃吃睡睡下来,分明衣裳都紧了一圈,怎么落到小姐眼底我还瘦了?关心则乱不成?
又听小姐道:「边关急件,说兵符失窃一事是我秦家过失,哥哥要快马赶回来向圣上请罪,想来也就在这两日了。」说完便忍不住笑了。
我早便知道公子要回来的消息。倒不是我刻意打探,这两日府上的丫鬟做事分外不走心,个个心猿意马,魂不守舍。若问上两句,皆道是什么「盼星星盼月亮,总归盼回了公子」「公子回来了,不必再受相思之苦了」云云,使我不由好奇这位芳心纵火犯的庐山真面目。
听小姐如是说,我轻笑道:「公子难得回京,小姐必然十分欢喜了。」
小姐掩唇轻笑:「我哥哥最喜欢招惹小姑娘,每每他回京都不过三两日,便有相熟的小姐找我哭诉,教我烦不胜烦。你可要仔细些,别像其余丫鬟一般着了他的道。」
我当即拍胸脯担保,笑道:「小姐放心,奴婢这张脸生得十分安全,保证公子见之即忘,绝不上心。」
小姐捏一把我的脸,又气又笑:「属你妄自菲薄,我却觉得我们春桃生得十分清秀可爱呢。」
我自然十分上道,狗腿道:「我们小姐才是貌若天仙、美愈天人、沉鱼落雁、貌赛西施、闭月羞花、倾国倾城、清丽脱俗、如花似玉、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的绝代佳人呢。」
小姐哭笑不得:「我不过如实夸你一句,你这是做什么?」
我掸掸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气定神闲道:「商业互吹。」
约莫过了三五日,我和小姐被夫人早早地打发出了门,只道是这两日府上先是丢失兵符,后是丫鬟中邪,十分不太平,令我陪同小姐去京郊古刹鸿若寺上香祈求平安。
我真真是不太理解老太太的脑回路,兵符失窃事在人为且不谈,您家丫鬟集体中邪难道不是因为您儿子的缘故?
纵使心底不情愿,却也只得遵命。马车缓缓行驶,我掀开车帘刚想透一口气,便是街道上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只得放下帘子,老老实实地坐得规矩。也不知是不是车厢空间太过狭窄的原因,此行我总觉得预感十分不好。
小姐见我坐立不安,柔声问道:「可是身体不适?」
她今日穿得素净,白玉钗,碧罗裙,除却腕间一对银镯,周身再无其他装束。相较起来,我倒更像个小姐些。今日出门穿的是小姐前日赠我的烟粉色锦绣罗裙,一只简洁的雕莲银钗,银钗尾端垂一根细细的银流苏,流苏底是一个小巧的铃铛,稍稍一动便是泠泠的声响。银钗亦是小姐赠的。她说我素日行步跳脱,没个女儿家的规矩,便赠我这支钗子,我一动便有响声,也算是个警醒。
听她相问,我摇摇头,无谓地一笑:「宅得久了,坐个马车都晕车。」
哎,想念我大华国四平八稳的小轿车。
她被我逗得扑哧一笑,轻声道:「马车是有些颠簸,且忍耐着,要不要吃些糕点?」
车厢里的小柜子总存放着时兴的水果甜品,我打开柜门,取出一碟乳白色的糕点,拿起一块轻轻嗅了嗅,闻到浓郁的牛乳味,其间还夹杂了淡淡的桃花香气,尝一口只觉入口即化,美味非常。于是我一口气便吃了这么小半碟,末了揉揉肚子,叹气道:「照这般下去,年前该胖成小猪了。」
小姐莞尔:「我倒真羡慕你,终日随心所欲,倒不像我,吃饭做事样样都要顾及旁人眼光。」
我不置可否:「我也只当着小姐的面才敢放肆,能有今日亦是沾了小姐的光。」
她淡淡笑了,不再言语。我亦不说话,只靠着座阖眼小憩。
小姐行事处处规行矩步,小心翼翼,不敢出丝毫差错而偏离所谓大家闺秀的框架。然而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十六出头的姑娘而已,这样过活委实是累了些。她喜欢我约莫只因为我不受教条拘束,言谈举止天马行空,是她不能成为的模样。
小姐素日虽大方雅致,却少了些生气,只在我或公子面前才稍稍鲜活些。然而不多时,我便见到了她明艳动人的样子。那般模样的她,眼底仿若藏匿着群星,周身像被光晕笼罩着一般,实在是文字难以描绘的美极。
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许愿:「信女秦氏晚妍,平生至此不过三愿,一愿边关太平,二愿父母康健,三愿与我心上人结姻亲之缘,琴瑟在御,永保百年,告知神明,万望垂怜。」而后俯身盈盈一拜。
面前的佛像太过巍峨庄严,目光悲悯,仿佛将芸芸众生尽数俯瞰进了眼底,映衬着香烟缭绕,此情此景教我久久回不过神,以至于上完香走出了古刹庙门上了马车我才回过味来。
what?!
我家小姐什么时候有心上人啦?!
我震惊得一批,掰着手指将同小姐接触过且可能的异性数了又数,左思右想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到底是哪家的猪如此有福,竟能拱得我家小姐这棵水灵灵的小白菜。
我抬眼悄悄看小姐,她正托着香腮发呆,嘴角噙一抹淡淡的笑,目光略有些凝滞,不知在思索什么。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一声:「小姐?」
「啊?」她回过神,「春桃,你叫我了吗?」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得拉车的马一声嘶鸣,马车忽地剧烈颠簸起来,而后有锐利的破空声袭来,再是「哐」一声,一支利箭穿透了车壁,精钢铸的箭头闪烁着寒光。与此同时,马车不再行驶,外面刀剑交错声声声刺耳。
小姐被吓得脸色煞白,几近从座位上滑下来,不知所措道:「春、春桃,这是?」
我忙将她护在身后,镇定地掀开帘子一角,只见一片刀光剑影,是府中的侍卫正与歹人搏斗,隐隐已有不敌之势。我深觉不妥,这次出行带的侍卫本就不多,歹人皆着清一色的黑衣,面巾戴得严严实实,一招一式很有些章法配合,不像是流寇那么简单,必然是冲着小姐来的。
京都近郊,天子脚下,到底是哪伙贼人有这样的狗胆敢对将军府家的小姐下手?
我放下帘子,抓紧了小姐的手,柔声宽慰道:「小姐莫怕,此处耳目众多,想来消息此时已传回了府上,援兵很快便来了。」
小姐手有些抖,强撑道:「不若我们下车,也比在车里干等着强。」
我摇摇头,头脑前所未有的冷静:「下去了才危险。」且不谈我同小姐都不认路,外面的侍卫们正与歹人交手,贸然下去还要分心护着我与小姐,束手束脚之余,万一混乱中误伤了小姐可如何是好?
不多时,外面的杀声平息下来,我听见脚步声靠近,心悬到了嗓子眼。
有人掀开车帘草草朝里看了一眼,便反身同外面的人回禀:「禀大人,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车上。」
「带走。」
「是。」
于是我和小姐就这么被蒙了双眼,五花大绑着扛上马背,极其粗暴地被打包带走。
我尝试着同御马之人交流,道:「敢问壮士何方人氏?姓甚名谁?今年贵庚?可有婚配?」
那人不理我,只兀自扬鞭打马:「驾!」
也不知是行在哪方山间小路,道路坎坷得很。颠簸之余,还不时有树枝从我脸上擦过,勾出火辣辣的疼。
我哀嚎道:「壮士!你且骑慢些,小女子素来柔弱,实在有些禁受不住。」
那人「哼」了一声,道:「聒噪。」说罢,一个手刀砍下来,我便这么华丽丽地晕了。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到了这行人藏匿的处所。我将将转醒,便被人扔了下地。用手稍稍摸索,只触到冰凉破落的墙角,地上零零散散铺着些稻草,连块有棱角的石头都拾不到。还不待我发问,小姐也被扔了下来。好巧不巧,刚刚砸在我身上,撞得我胸口生疼。
本身就贫乳,这一砸怕更是板上钉钉了。
我正欲哭无泪,却听得沉闷的脚步,隐约有人走进来。我循声望去,隔了蒙眼的黑纱,只影影绰绰看得见一个修长的人影。
来人在我面前顿住,沉声问道:「你便是秦府的小姐秦晚妍?」他的声音很是粗砺,仿佛经受过烟熏火燎过一般。
我镇定道:「正是。尊驾携我来此,有何指教?」表面稳如老狗,内心慌得一批。
小姐抓紧了我的手,我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示意她不要说话。
来人冷声道:「掳小姐来此实非我愿,我只想借小姐见一人一面。」
我作出一副疑惑表情,不解道:「你要见的人与我有何干系?」
「我要见你兄长。」话里颇有些怨气。
我:「……」
我沉默片刻,开始思索传闻中风流成性的公子是抢了他的心上人,还是伤了他的姊妹的少女心?
小姐道:「我家公子尚在边关,你掳了我和小姐在此也无用。」
那人冷笑道:「你们秦府出了这样大的纰漏,算算时日,想来秦熙辰也该抵京了。」
我心头一跳,隐约抓着些眉目。兵符失窃一事事关重大,知道的人本就不多,莫不是这人为了引回公子,趁夜潜入秦府,赶在宋引默之前偷了兵符?
越想越觉着可能。我轻轻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只抓我便好,何必连累他人?你放了我的丫鬟回去通传,哥哥自会如你的愿来见你。」
他嗤笑一声,并不以为意:「山高路远,你家丫鬟走不出五里路,便要被野狼生吞活剥了。」
我知晓他不愿轻易放人,也不再与他周旋,淡淡道:「如此,劳烦尊驾拿些饮水吃食,一天不曾用饭,小女子饿得紧。」
那人轻笑出声,真心实意地夸赞道:「我原以为京都的娇小姐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瓶,不曾想,秦小姐倒很有胆识。」
我但笑不语。
嗐,饶是我想做个安静的花瓶,也得有那张脸不是?
不多时,那人的手下依令送来了吃食,搁置于地上后便合门离去。我听见脚步声远去,确认无人后,忙摸索着抓了一个馒头递给小姐,道:「小姐先将就吃些,容我想想怎么逃出去。」双手被牢牢地捆在一起,委实有些不便。
小姐接过馒头,轻声道:「春桃,此番是我连累你了。」
我再抓了个馒头,咬下一大口,也不知是饿狠了还是久不吃粗粮的缘故,这冷馒头倒别有风味。我边吃边道:「小姐这样说便见外了,你我虽名为主仆,我却是将小姐当姐妹看的,等公子来便好了。」
这话说得我十分不自信,要知道名满京都的秦二公子可是以为「干啥啥不行,撩妹第一名」的顶顶不靠谱人物。
便是此时,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有人疾步上前,将我从地上囫囵抓起来,道了一声「得罪」。
我只觉临近脖子处传来一阵凌冽寒气,便知是被人用刀挟持了,忙扔了手上的半个馒头,不敢再轻举妄动,不忘提醒道:「壮士,我保证做个顶乖巧的人质,您老把刀拿稳了,手可别乱抖。」
「留两个人把丫鬟看守住,其余人带上秦小姐同我去见见秦熙辰。」
「是!」
我听出为首之人便是之前那个声音粗砺的人,有些讶然公子竟来得这样快。
我被一路挟持出去,脚步踉跄,到了个稍平坦的地方才停将下来。
为首之人冷笑道:「秦熙辰,你不同你妹妹说句话吗?」
再便是一道极清冽的男声,似流水击石,若清泉泠然。
「赵景明,你要见我大可不必费这般周折。家中妹妹纤弱,吓到她便不好了。」
被唤作「赵景明」的人冷笑一声,道:「哦?我倒觉得秦小姐胆魄不输须眉呢。」
既然 cue 到「我」了,那我自然是要说句话的。
我微微一笑,道:「哥哥放宽心,晚妍安好。晚妍的丫鬟同晚妍一路被这位先生挟持,现下被单独关在一边,哥哥适时莫忘了救她。」
话闭,我很有些忐忑他能否听明白我的暗示,却听得一声轻笑,只那么一声,仿佛雪山巅上冰封千年的霜雪都要为之动容。
「妹妹安好,我便安心了。」
(二)风流客
那声「妹妹」明明唤得自然而然,然而叫人听了真真是九曲柔情,百转千回。若不是顾及面前架着我的刀,我真想一把扯下覆眼的黑纱来,好生瞧一瞧究竟是哪般皮相才配得上这声音的主人。
「秦熙辰,你孤身来此便丝毫不怕吗?还是说我赵某人的武艺实在入不得你的眼?」
「确乎入不得我的眼,无论是你抑或你身后这群杂碎,皆也入不得我的眼。」
声音是实打实的好听,话也是实打实的欠打。我只觉他话落一瞬,横在面前的刀锋仿佛都凛冽了些。
大哥,你说话注意点好不好!敢情刀没架在你脖子上?
他轻叹一声,淡淡开口:「赵景明,我只问你一句,放人吗?」
赵景明便是这伙歹人的首领,我听他冷笑一声,愤然道:「秦熙辰,你害了我赵家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有什么底气如此心安理得?我今日要杀的又岂止你一人?我要你整个秦府为我家人陪葬!」
「如此,便打一场罢。」他低声开口,语调轻得像一声叹息。
几乎是这一瞬,我听得身后一片整齐的拔剑声,所有人蜂拥而上围攻公子一人,身后挟持着我的人亦不例外,松开了我持刀冲上去。周遭一片混乱,尽是金戈相向之声与受伤的哀号声。
失了挟制,我只觉茫然无措,不知哪处方向安全,也不晓得该躲往哪边去,只好步步后退,又因为瞧不见的缘故,后退之余,不小心被一块半隐于路中间的顽石绊倒,一阵失重感袭来,便要向后仰着摔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惊心动魄之余,我听见破空声袭来,而后腰被柔软地裹住,我依稀察觉出是一方尺素。便是这方尺素,中断了我下坠的趋势,而后一点点收拢,我便顺着尺素的方向,被拉进一人怀中。
有人揽住我的腰,将我稳稳当当地护在怀里,他身上极淡的檀香萦绕在我的鼻息,原本凌乱的心跳便这么无端端平稳下去。
便是这一刻,便因这一人,我只觉无比心安。
如果他不曾开口煞风景的话。
「我家的薪食待遇一向开得好吗?」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突兀的发问,微微一愣,旋即答道:「还不错。」
他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抱着我一旋,灵巧地躲开斜前方一击,而后叹一口气,道:「难怪,妹妹未免沉了些。」
我谢谢您?
我不搭理他,他亦不再开口,只一面小心地护住我,一面腾出一只手与赵景明一伙缠斗。
起先我尚有些忧心他寡不敌众且还要分心护我,然而不多时,我便敏锐地察觉出,尚在同他交手的人越来越少,而地上的呻吟呼痛声却越来越多。我惊异于他卓绝的武艺,只觉同传闻中的纨绔形象一点也不相符。
终于,最后一人从他手里倒下。我听见一阵吐血声,辨认出是那位名唤赵景明的歹人。只听他一阵细碎的咳嗽,而后涩声道:「是我低估你了,败在你手里,真是不甘心。秦熙辰,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只一条,下手痛快些。」
公子淡淡道:「你们走吧,我不杀你们。」
赵景明冷笑一声:「此时此刻,你还做什么假慈悲?」
公子叹息一声,轻声道:「当日你父亲奉命押运粮草,然而粮草到了边关时却发现了偷食粮草中毒而死的老鼠。你父亲推脱老鼠横行刻意放了鼠药,老鼠是被鼠药药死。可唤来军医查证,所有粮草均掺了毒。赵景明,你可有想过后果?若我全军将士吃了这车粮草做的饭食,三军如何?边关如何?昭国如何?」
「你只道你父亲忠君爱国,实属冤枉,可事关粮草焉能马虎?圣上下旨令赵家满门抄斩,是我父亲力排众议一力保下你这个赵家后嗣。我不过奉旨督刑,你却将我视为仇人,赵景明,你同我说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赵景明语塞,许久才无力道:「有人同我说,父亲将粮草运达那夜,在粮草营看见了你。」
「我是去了粮草营,可此事与我无关,要害你家的另有其人。你且好好保重你这条命,别让我父亲白白救你。今日我不杀你,可并不是每一次都会放过你。」
「久未回京都,京都的天气越发凉了。你若再敢动我怀里的人,你赵家也该真真正正地绝后了。」
我将头埋在他怀里,思索了片刻公子这话为何如此耳熟。
天凉王破?霸总语录?
我忍不住想象,说这话时,公子眼底是不是平铺着三分讥讽三分凉薄四分漫不经心的扇形统计图。
而后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应是赵景明的人将他扶了起来。一行人陆续离开,将要走远之际,脚步声却是一顿。我听得赵景明沉声道:「秦府兵符失窃一案与我无关。」
公子轻笑:「不必你说,我自然知晓。在我手下二十招都走不出,有什么能耐拿得到我家的兵符?」
赵景明:「……」
我:「……」
听了半晌也没甚动静,我不由得感叹赵景明的侍从得是把他拉得多用劲,才没教他扑过来踹公子两脚。
良久,公子问我:「想什么想得这样出神?」
我诚实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二者皆不毒,公子话诛心。」
他轻笑一声,温柔地为我解开手腕束缚与覆眼纱布。暗不见天的黑色一点点褪下,有光倾泻而来。我不大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不由得闭上眼,再睁眼时,我看见了平生所见最美的一张脸:眉秀似山,眼簇星霜,不染风尘,仙客皮囊。
他生得这样好颜色,说他是这俗世最艳的绝色也不为过。他若眼波微横,苍山青川便融软了湖水,云卷云舒便拂尽了花开。他若眉眼含笑,浅淡笑意便灌醉了星河,漫天星辰便化作了月光。其神若何,月射寒江。无边月华落在心上,为九州一色覆上薄霜,好似他在这人间一日,江河湖海,日月山川便通通黯然失色。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我从见识到人间至美的惊艳中回过神,收敛了面上神情,垂下眼睑,盈盈同拜他一礼,道:「奴婢春桃,见过公子,谢公子救命之恩。」
他抬手示意我起身,神色若有所思:「你便是春桃?」他眉眼微微弯起,目中山光并水色,「妹妹来信常提起你,说春桃妹妹是个聪明讨喜,伶俐可爱的妙人。今日一见,当真如妹妹所说。」
我亦笑道:「府中共事的姐妹也常常提起公子,说是个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纨绔。今日一见,却不似传闻所说呢。」
许是觉得这对白你来我往的有趣,他眼底含了浅淡的笑意,道:「如此说来,传闻不足以全信呢。春桃妹妹还听过我什么传闻?」
这样土气的名字,他唤出来却格外好听,一口一个「春桃妹妹」,只教人觉得深情款款。我不敢直视那张容色艳绝的脸,只低头道:「传闻公子街头打马过,满楼红袖招,是昭国第一芳心纵火犯。」
他眉梢轻挑,勾魂夺魄的桃花眼微微一弯:「何为芳心纵火犯?」
我眉眼弯起,一本正经与他科普饭圈术语:「所谓芳心纵火犯,便是说公子是在女子芳心里纵火的人,令人心动,欲罢不能,少女杀手是也。」
他轻笑,一手抬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与他对视,再轻轻俯下身来,在我耳畔低声昵语:「如此,秦二可让春桃妹妹心动,欲罢不能?」
他挨得这样近,语气又这样撩人,教我觉得仿佛他下一秒吻上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只觉心跳如雷,暗骂了一声「妖孽」,明面上却作心如止水的柳下惠模样,轻声道:「不曾。」
「公子不曾让春桃心动,也不曾让春桃欲罢不能。」
他颇有些遗憾地松开我,叹气道:「春桃妹妹半分心动都无,如此说来,秦二『芳心纵火』之名纯粹浪得虚名了。」
呵,您谦虚了,委实是谦虚了。
我心跳还未平和下来,垂首瞥见他指间多了半片落叶,才知方才他并非刻意做出暧昧姿态,只是在帮我整理发间凌乱。说他撩妹成瘾,可他确乎是君子做派,于是关乎公子此人,我又多了些不解。
此时小姐尚被关在屋里,他转身走向不远处的茅屋,将要推门而入时,却回头对我一笑。
这方破败的小院落无甚鲜妍颜色,只篱笆外探出一支粉嫩嫩的桃枝,枝头翠绿的叶映衬着花朵格外讨喜,风过时花瓣三三两两落了一地。
桃花甚美,却美不过他隔花望来的一双眼。
「『春桃』这名不甚好,既在小姐身边贴身伺候,我便为你另拟一个名字吧。」
他略微思忖,眼底晕染开笑意,道:「一株桃杏映篱斜,妆作美人鬓间花。此后,你便唤作映妆。」
我垂首称是。
映妆。
他予我的名字。
次日公子独自进宫面见圣上,我在府中陪伴小姐。许是受了惊吓的缘故,回府当夜小姐便病了一场,煞白着一张小脸,风过时眼睫如蝶翼般轻颤,我见犹怜的模样。
我给她披上一袭烟粉薄斗篷,一面系结一面叮咛:「大夫说小姐要静养,吹不得风,我陪小姐回屋去吧。」
她摇头,移了视线,轻声说道:「哥哥也不知情况如何,我忧心得很。」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至书房,书房的黄梨木门上贴了封条,这两日府中已鲜少有大理寺的人进出。
「宋大人有几日不曾来府上了?」她问我。
这我倒不曾关注过,最近一次见宋引默还是上次他带了人挨个盘问府中下人兵符失窃那夜府上的诸多细节,轮到我时,我十分不客气地翻了他一个白眼。
他却丝毫不曾气恼,只弯了眼睛笑得好看,与我问好道:「多日不见春桃姑娘,姑娘眼睛越发大了。」
哼。
他那日未穿官服,半束了头发,着一件淡紫色的便袍,上面绘了水墨修竹,腰间系一条黑色丝绦权作腰带,腰带上垂着的天青色荷包分明是我的手笔。
我看他将我的荷包戴得光明正大,隔着衣领摸了摸颈脖间的双鱼佩,不知为何有些心虚意味,挤出笑意道:「大人向来可好啊?」
他浅笑着点头,复而又摇了摇头,故作头疼状,道:「眼见此案还不曾解,我书案上又压了好几卷案宗,实在头疼。」
我笑道:「大人脸上仿佛写了三个字。」
他下意识摸了摸脸颊,茫然地问道:「什么字?」
我笑得眉眼弯弯:「难搞哦。」
宋引默:「……」
他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春桃姑娘总是语出惊人,却又总抓得住精髓。」
眼见我同他一说起话便没完没了,他身旁拿着小本子和笔记录证词的小厮轻咳了一声,提醒道:「大人可以问话了。」
我也真真佩服他变脸速度之快,只一瞬息便敛了调笑的神色,眉头微蹙,极严肃极君子极正派的模样,冷声道:「本官稍后问发话,姑娘请如实作答。」
小厮提了笔准备记录,我见他含笑颔首,十分欣慰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好笑,却也配合着作出认真神态,肃声道:「大人且问,小女子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引默点了点头,严肃道:「春桃姑娘爱吃些什么?」
小厮:「……」
我:「……」
我开始反思是不是我悟性太低竟看不出这同兵符失窃案有什么干系。
小厮手一抖,毛笔滴下好大一滴墨,污了整张宣纸纸面。
宋引默见状,侧首细细叮嘱道:「另拿一张纸,春桃姑娘说的条条款款都要记好了,一条也漏不得。」
我觉着要是古代能上知乎,那小厮必定得疯狂刷着问题「我的老板是个神经病怎么破」「你见过最奇葩的上司是什么样子」云云。
宋引默眉眼弯起,问道:「姑娘为何不答?事关此案,还请姑娘配合宋某如实作答。」
我诚实道:「容我想想,实在太多。我爱吃烧烤、火锅、披萨、麻辣烫、关东煮、寿喜锅、鳗鱼寿司、炸鸡、海鲜、串串香、烤鱼、烤肉、螺蛳粉、火鸡面、照烧小丸子……」
小厮:「……」
小厮:「大人,卑职记不过来了。」
宋引默:「……」
宋引默:「罢了,下一条。春桃姑娘喜欢什么颜色?」
我很有些怀疑地看着他,试探般开口:「水碧。」
「春桃姑娘喜欢什么首饰?」
「玉簪。」
「喜欢什么花?」
「桃花。」
……
如此种种洋洋洒洒记了好大一通才作罢,我看宋引默满意极了地扬长而去,被他折腾得实在是没了脾气。
我不大明白小姐为何突然问起他,微微一愣,旋即答道:「自从上次宋大人带人收录证词后,便再没来过了,想来应有七八日了。」
她垂眸,眼神有些许黯淡:「到底是我家看管不力,难为宋大人劳心劳力一场,改日若有机会,我要好生谢谢他。」
小姐善良如厮,联想那夜宋引默种种作为,我很是不屑:「且不谈是圣上授命,大理寺少卿职责本该如此,小姐不必挂怀。」
她启唇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没说出口。
京都的春雨素来没个定性,淅淅沥沥说来便来,眼瞧着还有愈下愈大的趋势。我忙将小姐斗篷的帽兜盖好,一面护着她道:「小姐快些同我进屋吧,昨夜起就不大舒服,淋坏身子便不好了。」
她依我的言,同我疾步转过回廊回屋。我服侍她脱下沾湿的斗篷,又找了一块干净的丝帕为她擦拭头发,还不待我松一口气,便听小姐惊呼一声,道了一声「遭」。
我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
「哥哥今日一早便只身入宫,定然没有带伞,他从边关回来得急,半个随从都不曾带,」她起身想要重新披上斗篷,「我得去接他回来。」
我忙将她按回去:「别别别!小姐身子弱,跋涉一趟着了风寒怎么办?小姐且安心候着,奴婢去接公子便是。」
她轻轻笑了:「那便劳烦春……映妆走这一遭啦。」她顿了顿,又道:「现在想想我仍觉着稀奇,我还从未见过哥哥为谁取过名字呢。」
我干笑:「奴婢是沾了小姐的光。」
她抬眸看我,拉过我的手,轻声道:「映妆,从前我身边也有过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鬟,对哥哥存了腌臜的心思,哥哥从来来者不拒,予她们三两分念想,可个个都没落得好下场。」
「映妆,我打心眼儿里喜欢你,将你当姐妹看待,并不是认为你和她们一样,而是……」
我打断她:「奴婢懂的。小姐是为了映妆好,提点映妆。奴婢知晓自己的身份,断没有不该有的念头,」我对她一笑,「小姐好好等着我,我去接公子。」
她亦笑了,道了一声「好」。
外头风雨交加,很有些冷。已过了好些时候,天色渐渐暗下来,我有些庆幸先前出门带了一盏绢灯。趁着天未黑尽,我从荷包中摸索着取出火石将灯笼点亮,暖橘色的光晕照亮了我所在的一角,料想公子出来定能瞧见。
我这样想着,一面撑了一把二十四骨的素面纸伞站在宫门外翘首以盼。朱红色的宫门始终不曾开启,金漆涂就的门钉在灯下熠熠生辉。我无聊至极,细数红墙上被风霜岁月剥落的痕迹,一望便入了夜,也不知站了多久。
终于,听得一声沉闷的「吱」,华贵的宫门缓缓开启。有人缓步走出,身影被宫门内的灯火通明拉得老长。逆了光,看不清楚是哪般神色,只看得他脸上光影明灭,或明或暗的都好看至极。
我忙迎上去为他撑伞,他高出我一个头,只得踮着脚:「公子,夜深了,小姐还在府中等候,我们快些回去吧。」
此时我才看得他周身衣物尽湿,不知在雨中待了多久,忙将伞塞进他手里,又解开我身上的斗篷为他披上。他任由我摆弄着,只低头静静地将我纳入眼底。
他生就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看人时目光却是冷的。我从他漂亮的瞳仁中看到我的倒影,寡淡的眉,寡淡的眼,委实称不上好看。唯一稍稍出彩可为人称道的便是左眼眼下的一颗小痣,平白惹人添些怜惜。先前淋了雨,有雨水顺着发丝一路从他脸上滑下,便那么滴在了我脸上,凉得沁骨。
这个视角教我觉得有些熟悉,仿佛在许多年前,我也曾这般看着他的眼睛,透过他流光溢彩的双眼,看到他眼里我的模样。
「你便这么一直等着?」他淡淡开口。
我正在系斗篷领结的手微微一顿,旋即继续手上的动作:「是。」手指纤长灵活,翩飞间很快系好一个结。
他唇角微微弯起,话里藏了不可捉摸的欢喜:「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谁知竟这样笨。」
我:「……」
合着我搁这儿吹风又淋雨还眼巴巴地脱斗篷送温暖就落个笨?
他的声音仿佛是愉悦的样子,却又轻叹一口气,空着的右手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吃痛,忙伸手捂住方才他弹的地方,只听他道:「若我被圣上掬在宫里过夜,你岂非要在宫门口等一晚上?天气还这样凉,也不知顾惜自己的身体?」
嗐。
也没见您把我的斗篷绅士地披回来不是?
我不与他争辩,思忖着没有公子给丫鬟打伞的道理,伸手想将伞拿回来。他却不给我,兀自撑着伞,淡淡道了一句「走吧」。
于是我与他并肩走在回府的路上,离宵禁尚有些时候,街上路人三三两两,皆是行色匆匆的模样。
我提着灯笼照路,一面抬眼偷看公子。他的侧脸也好看之至,下颌线流畅俊美,头发沾了雨水恍如黑玉,颈脖处的肌肤亦是细致如瓷。他的皮囊生得这般恰到好处,真真是多一分便满,少一分则寡,教我忍不住感叹女娲造人时得多偏心。
他察觉到我灼灼的视线,向我瞥一眼,轻笑道:「映妆妹妹在看什么?」
我忙收回视线,秉承着诚实为本的原则,答道:「看你。」
「哦?」他眉梢轻挑,唇角弧度好看,「看我做什么?」
我一本正经地瞎诌:「出来这样久,映妆有些饿。」
可不是嘛,出门一趟正正好错过晚饭,到现在为止我可是粒米未进。
「那同你看我有什么干系?」他眼睛微微弯起,一颦一簇都是摄人心魄的好看。
我有些庆幸先前偷看了他这样久,好歹有了些免疫力,只微微一笑,坦然自若道:「公子秀色可餐。」
他低笑出声,侧首看我故作镇定的模样,轻笑道:「我素知我们映妆妹妹能言善辩,却不晓得竟口齿伶俐至此。」
我从善如流:「公子过誉。」
入夜,京都的街头巷尾很是静谧,却又远远地传来混杂的人声,其间夹杂着捣衣声、口角声云云。许是天气恶劣的缘故,不见白日里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之景,只零星有几家酒肆还在开张。
护城河也是安静的,不同于白日的舟船往来频繁,只偶尔划过一两艘灯火通明的画舫,沿途泄下一阵嬉笑与丝竹声。雨水落在河面上,溅起一圈圈涟漪。竹柳轻轻摇曳,街道幽深绵延。
我与他并肩而行,恍惚间便生出了就这样走下去,一走即是一生的错觉。
如果他没在京都乃至昭国都鼎有名的秦楼楚馆潇湘溪苑门前停下来的话。
他顿住脚步,垂首投我以无辜的目光,复又抬头看向门口花枝招展挥舞着手绢拦住我们的莺莺燕燕,眼含着微许似笑非笑的轻佻意味。
「许久不见秦二公子,公子还是这般钟灵毓秀的俊俏模样!」
「二公子迟迟不归京,可叫我们脂黎妹妹牵肠挂肚着好等一场。」
「公子称赞奴家眉不描而黛,奴家便再没画过眉,只盼着今日能遇上公子呢。」
「哪位妹妹扶我一把,我不行了。熙辰公子方才对我笑了……」
我冷眼瞅着这一团脂粉香气将他围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直把我硬生生挤出了伞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公子的纨绔名声绝对名副其实。
他嘴角噙一抹淡淡的笑,温声道:「外头下着雨,熙辰见不得姑娘们受寒,诸位姑娘还是回屋里去吧。」
众人并不依他所言,仍一味缠着他「二公子」「二公子」地唤个不停。
我见一打扮妖娆的女子闻言一笑,娇声道:「二公子所言有理,不若二公子随奴回房,奴帮二公子好好地暖暖身子。」而后粉蝶们又是一阵调笑。
他嘴边尤有笑意,眼底却逐渐染上冰霜,在我以为他将要发怒时,却听得一声轻唤,音色温柔,仿佛掺杂了姑苏的蒙蒙烟雨。
「公子。」
循声望去,是个一身白裙的美貌女子。许是来得急,她额头有细小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正轻喘着气。她只望着公子,透过一干喧嚣,仿佛眼底只装得下他一人。
公子微微怔了怔,眼底冷凝的冰霜瞬息溶解开来,柔声道:「脂黎?这样晚了为何还未休息?」
名唤「脂黎」的女子轻轻笑了,道:「听闻公子回了京都,脂黎不胜欢喜,盼着见公子一面,所以……翻来覆去难成眠。」
她的目光略过我,落在围着公子的脂粉团上,秀气的眉头微蹙,叱道:「一个两个便这样闲吗?可要我禀明鸨娘,给你们都多加些活计?」
她在潇湘溪苑中仿佛很有些分量,余下的莺莺燕燕们虽颇有微词,仍悻悻然散了,只留下我与他们二人静静杵着。
我看公子与脂黎之间诡异的氛围,只觉我通身都在发着光,活像个黑夜里亮晃晃的电灯泡。
正胡思乱想着走神时,一只手却攀上我的肩,将我从雨幕里拉进一方晴朗中。我回过神,抬头却见一双含了明朗笑意的眼:「春桃姑娘,别来无恙啊。」
不待我作答,他的目光移向秦熙辰与脂黎,语气有些戏谑:「已大半夜了,二公子先前在殿外跪了这样久,还有心力来此处风流吗?」
公子竟被罚跪了吗?我心底一揪,明白过来他的衣裳为何湿了个透。
公子只淡淡笑了,目光落在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时,一瞬变得冰凉:「宋大人难得好兴致,潇湘溪苑的门在那边,脂黎,还不为宋大人引荐两位姑娘吗?」
脂黎向宋引默行了一礼,轻声道:「是。宋大人随妾身来便好。」
宋引默连忙摆手谢绝,笑道:「宋某不若二公子风流倜傥,今夜只是办案路过此处,二公子不必顾及宋某。」
公子话是对着宋引默说的,目光却望向我这边,只道:「如此,引默兄公事在身,秦二便不送了。映妆,过来。」
我连忙应了一声「好」,方将手抬起来想挡着雨跑到公子身边去时,却被宋引默拉住。我有些不解地看他。
他眉梢微挑,眼底有些疑惑:「映妆?」
我明白过来,与他解释:「宋大人还不知,这是公子前些时日为奴婢改的名字。」
闻言,脂黎惊诧地看向公子,见公子泰然自若的模样,一双美目又犹疑地看我,仿佛从此时才开始正眼瞧我一般。
宋引默垂下目光,嘴角微微耷拉,教我觉得有些孩子气似的可爱:「秦二惯会取花里胡哨的名字,我却觉得不若从前的『春桃』可爱。」
哪里可爱了喂?
我很有些琢磨不透少卿大人究竟是怎样的直男审美。
宋引默松开拉着我的手,一面解了斗篷给我披上:「下着雨,为何不多穿些再出门?」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公子身上的我的斗篷以及公子略略有些发黑的脸色,极其聪明地选择跳过这个话题,闪避着想要躲开他系斗篷的手:「宋大人好意奴婢心领,此举于理不合,大人还是将衣服穿好吧。」
他却不依我,几近固执地将我塞进斗篷中,再撑着伞将我送至公子伞下,与公子对视时几近带了些挑衅。我只觉二人目光交接时火花四溅,惹得我周身空气仿佛都冰凉了些。
宋引默冷声道:「二公子寻欢作乐大可不必叫上丫鬟作陪,若因此淋坏了身子,对公子名声更无甚裨益。宋某告辞了。」临了深深再看我一眼,眼睛弯起,里面盛了荡漾的笑意,轻轻拍了拍我的肩,道:「我走了。」
我挤出一个僵硬的笑,道:「宋大人一路顺风,走好,走好。」
他拍我肩时公子的眼神快从背后把我戳成筛子了!
他闻言轻笑一声,潇洒极了地转身离开,我依稀看见他腰间系的仍是我绣的荷包,一时竟不知心底是何滋味。
「看够了?」公子声音比冰渣子还沁人。
我连忙答道:「够了够了。」
他眼眸微微眯起,教人觉得颇有些危险意味:「好看吗?」
「好看。」我脱口而出,见他眼神愈发危险,连忙改口,「公子最好看!」
他轻哼一声,不再理我,转首对着脂黎温和一笑:「昨日回京便理应来看你,却被一些事情耽搁没能来。我不在京都时,你要照料好自己,免教我挂心。」
待她这样温存,怎么到我时便这么凶。
哼。
双标狗。
脂黎浅浅笑了,看公子时眼神温柔得如一汪泉泊水:「是我不好,劳公子费心了。今夜这样冷,公子可要去我的舒意阁坐坐?脂黎时时不忘备着公子爱喝的松苓酒。」
去去去!赶紧去!
我是饿着不假,可我一点也不想吃狗粮。
公子微微颔首:「如此也好。」
脂黎便欢欣地笑了:「那脂黎先去为公子暖酒。」便提了裙子欢喜地进了潇湘溪苑。
还不待我舒一口气预备着开溜,他却将伞递予我,也不正视我疑惑的眼神,仿佛看穿我心思一般淡淡开口:「不准乱跑,好好在此处等我。」
我:???
好家伙,你上去美酒佳人在侧,温香软玉在怀便罢了,留我在下面盯着站岗放哨吗?
我气鼓鼓地看着他转身离开时挺拔的背影,咬牙切齿险些没崩坏了我一口齐整的白牙。
夜雨夹杂着寒气,斗篷里头我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水绿褶裙,撑伞的手臂微微感觉到凉意,便将伞骨夹在臂下,双手环绕于胸前,摩挲着双臂取暖。
雨点落在伞面,发出细碎的声响。正百无聊赖地数雨声时,有两人从潇湘溪苑中走出,停在我身旁一面打伞一面谈天,我无意中便听到了他们所聊的内容。
「啧啧啧,若我没看错,刚刚那位可是脂黎姑娘?」
「废话,整个潇湘溪苑除了头牌清倌儿娘子脂黎,还有哪位有这么好看?」
「那可真是奇了,脂黎不是只在每月十五才弹琴会友,平日从不接客吗?」
「兄台初来京都自然不晓得,方才脂黎姑娘伺候的是秦将军家的二公子,嗬,京都城顶有名的风流公子呢。」
「我听说从前有位状元对脂黎姑娘一见倾心,赔上前程想为脂黎姑娘赎身她且不肯,怎么愿意委身伺候秦二这等纨绔?」
「这便是一桩多年前的冤孽了……」
二人撑了伞渐行渐远,我脑洞大开,依两位路人所述的故事梗概加之先前脂黎和公子的言行,构想了一出世家公子恋上青楼名伶的霸道公子爱上我戏码。
她,出生卑贱,倾国倾城。
他,世家后裔,天人之姿。
爱而不能,两人如何自处?
她为他守身如玉,出淤泥而不染,痴痴守候盼君还。
他为她甘做纨绔,流连花丛,山盟海誓博卿笑。
嗯。
委实精彩。
我还未合上脑洞,额头便被人轻轻一弹。
「怎么总爱出神。」他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震惊得顾不上叫疼,从他离开到现在还不到半刻钟,公、公子完事儿这么快的吗?我这样想着,竟将想法说出了口。
公子闻言,再给了我一记脑瓜崩,这次力气用得十足,我忙捂着头喊了一声疼。
他收回手,眼底划过一丝笑意,眉梢一段风流,眼角万种情思,翩翩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他生得这般真切得不切实际的好容颜。
「我倒真是好奇,映妆脑瓜里终日装的些什么东西。」
所以这就是你弹人脑瓜崩的理由吗?
他唇角微微勾起,噙一抹浅浅的笑,咬耳过来,轻声道:「映妆可要亲自试试本公子是快是慢?」
妈妈,这不是去幼儿园的车!
他灼热的鼻息洒在我脸上,混着独属于他的极淡的檀香气味,教我耳根瞬间攀上一抹绯红,再不敢胡思乱想着 yy。
他见我努力假装乖巧严肃的模样,轻笑一声,不再作弄我,目光落至我身上宋引默的斗篷时一瞬变得冰凉,片刻后移开视线,与我一字一顿道:「脱、下、来。」
众所周知,封建社会的小丫鬟是没有人权可言的。
我听他的话,赶紧老老实实麻麻溜溜地脱下宋引默的斗篷,一面将斗篷折好了抱在怀里,一面腹诽这两人关系是有多差,见衣如见人,以致公子连宋引默的斗篷都见不得。
他眉眼微弯,似乎是满意的模样,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另一件米白绣花的斗篷扔给我,淡淡道:「换上吧。」
便是此时我才注意到,公子已另换了一身月白锦袍,银冠墨发,天质自然。心下明白过来,他进潇湘溪苑原是去换下了淋湿的衣物,还不忘为我带了替换的斗篷。他从来光明磊落,倒显得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待我披好斗篷,他又递给我一方锦帕,四四方方的一团,仿佛包裹着什么。
我接过,拆开锦帕一看,里面竟包了五六块精致各异的点心,甫一打开,便有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
我很是惊喜,拿起一块便想往嘴里塞,临到口时又停下来,犹疑地看他,问道:「是给我的吗?」
他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含了淡淡的笑意,我平素从不敢细细端详他颠倒众生的脸,彼时才发现,他的右耳耳垂边有一颗红色的痣,极小,仿佛皑皑雪地上落下的一瓣红梅,教人忍不住想伸手触碰,拾于指尖珍藏。
「先前你说有些饿,便随手拿了几块点心给你垫垫肚子,不知你喜欢哪种,就零星着都拿了些。且先将就着,待回府再好好吃些东西。」
我垂眸,咬了一口奶香洋溢的糕点,馥郁的甜融于舌尖,咽喉至肺腑,一路的甜蜜缱绻至心间。
我仍与他一路撑了伞回府,只心境略有些不同。我抱着斗篷,低头沉迷糕点。伞到了他手上,他闲庭漫步般撑着,手指白皙修长如天工琢玉,轻握着枯褐色的伞柄,便是因了他的手,仿佛连带着普通的纸伞都变得矜贵起来。
我一口气吃完糕点,心满意足用手绢擦手时,忽觉一阵异样,循着第六感望去,他正看着我,眼底笑意清浅:「入了夜还吃这样多,不怕生得更圆润吗?」
我:「……」
不是,您拿这么多点心给我时没见您顾及着我有多圆润啊?
有了先前的经验,这话我再不敢堂而皇之地大声说出口。他听我委屈巴巴地小声嘟囔,好看的唇角似有若无地向上翘,轻笑着问我:「映妆在说什么?」
我挂出营业微笑,语气活像个莫得感情的杀手,机械地背诵道:「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莫生气,莫生气,我若气死谁如意。」
他忍俊不禁,抬手又是一个脑瓜崩。我捂着额头,眼角疼得快溢出泪花了,可怜兮兮同他申诉:「公子惯会欺负人。」
他眉眼笑意更深:「旁人只道晚妍文采卓然,然而饶是她也写不出映妆这般俏皮的诗句来。有胆识,明进退,知方寸,通诗书,映妆啊映妆,你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公子是不是拿不动刀了,我只知道我是真的飘了。
秦二公子一贯毒舌,一朝夸起人来真教人心情愉悦。我颇为受用,盈盈笑道:「诚如公子所说,映妆真真是个顶难得的宝藏女孩儿,您且耐心慢慢发掘吧。」
他失笑:「宝藏女孩?」
我颇为自豪地点头。
他轻笑一声,语气温柔得几近宠溺。
「也是,映妆本就是人间宝藏。」
君子如玉,明玉如水,他不知,他才是真真正正名副其实的人间宝藏。
「映妆如何认识宋引默的?」他话锋一转,眉目间多了些凌厉意味。
我自不能同他讲兵符失窃那夜小姐闺中的惊心动魄,否则他怕是要连宋引默带我都一同料理了,只避重就轻道:「先前宋大人到府上查案时,帮奴婢澄清了偷窃兵符的嫌疑,因而才识得奴婢。」
他唇角微弯,淡淡道:「旁人我不愿多管,只你一人,日后少与他来往。」
我有些不明所以,却见公子模样肃然,只得称了一声是。
也好也好,每每想起他的名字,每每看见他随身带着我的小黄鸭荷包,笑意粲然、芝兰玉树的模样,心底便一阵什么东西萌芽似的荡漾,这般新奇而危险的感觉教人觉得委实不妙。
他既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也要问回来才是。
我戳了戳他的手臂,引得他看过来后,直截了当道:「我也有问题想问公子。」
他眉梢轻挑:「你且问。」
嘻嘻。
八卦时间到!
我将我波澜壮阔的鸿篇巨制「霸道公子爱上我」缩略了故事内容,真情实感地朗诵着讲与他听后,得意扬扬地问道:「我猜想的可对?」
机智如我,早料到此处免不了一个脑瓜崩,在他伸手前便捂好了额头。
他见我机敏的模样,更哭笑不得,却不收回手,顺势改捏了一把我的脸才作罢,揪得我脸蛋生疼。
「我与脂黎并非你所想的那般。」
好奇劲儿一上来便收不回去,我揉了揉脸蛋,问道:「那是哪般呢?」
难不成是我的宏伟构想太朴实无华,中间还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剧情?
他见我一派求知若渴的模样,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道:「脂黎是父亲旧部的女儿。她父亲曾舍命救我父亲,与我父亲是至交好友,后来被诬入狱,全族男子流放,女子收为官妓,脂黎才流落至此。无关男女之情,我与她自幼相识,又有她父亲的相救之恩,少不得要照顾她些。」
原是个襄王无意,神女有心的故事。
我想起脂黎看公子时含情脉脉的眼神,忍不住为她辩白一句:「可依映妆看,脂黎姑娘分明喜欢公子得紧。」
他淡淡笑了,并不回应,漂亮的眼尾微微上扬,颇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旁人欢喜我与否,映妆妹妹便这样在意吗?」
我方想与他争辩,却听他语调一转,存心捉弄我一般,笑道:「抑或,映妆妹妹是在意我是否欢喜他人?」
争不过争不过。
我瞬间偃旗息鼓,发自肺腑地感叹秦二其人,惯会撩人。
然而思及秦二公子的鼎鼎大名,我又有些不解。秦老将军子嗣只有公子与小姐,小姐辈分为次,公子秦二之名是何由来呢?
他听我如是问,收敛了轻佻神色,碧清的妙目亦沉稳下来,睫毛低垂,在眼睑上投下好看的倒影。
他沉默片刻,淡淡开口,声音辨不出喜怒,眼底却藏了悲伤。
「我与晚妍曾有一个兄长。」
「他死在我六岁那年,那时晚妍与母亲留在京都,连他的最后一面也不曾见到。」
「如今回想,当真是一桩好多年前的旧事了。」
便是此时,我听见萧索的风声,裹挟了细密的雨丝肆虐着将夜幕坠入阴冷。
京都的夜色都在陪他难过。
(三)泉宫行
「晚妍打出生起便有不足之症,我生性顽劣,父亲怕我扰了晚妍养病,便将我与兄长随军带至了边关。」
「映妆去过塞北边城吗?」他垂眸看我。
我摇摇头,道:「终年掬于府上,我尚不曾出过京都,遑论塞北。」
他淡淡笑了,目光渐渐放远,似是追忆,又如回味:「日后若有机会,我带你看一场塞北的戈壁落日。」
我心念微微一动,又听他道:「幼时的我却在塞北待不住。边关城池闭塞清苦,父亲忙于军政,无暇顾及我和兄长,只将我们托付给副将照料。较之京都种种,军营实在无趣,我央兄长带我溜去城中逛,兄长拗不过我,只好携我偷偷出了营。」
听到此处我便隐约觉着不妙,掀了眼皮悄悄看他,见他眉目间神色愈发清冷,隐隐流露出冰凉的杀意。
「甫一出营,我与兄长便被城内的突厥细作捉住,想挟持着我与兄长威胁父亲不战而屈。待父亲的人马闻讯赶到,一片厮杀混乱中,只救回了兄长以死相护的我。」
言至此处,他微微顿了顿,唇边仍挂着一丝笑意,儒雅从容的模样与从前别无二致,却只教人畏惧:「我仍记得彼时他的血溅在我脸上,灼热得滚烫。他才十三岁,已是文韬武略惊艳昭国的才子,怎么能折在这些蛇鼠小人手上?若真要死,那个人也该是我才是。所以,教我如何甘心呢?」
我下意识问道:「甘心什么?」
「甘心,做个盛世臣子。」
我不解其中关联,抬眼望他。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他却面不改色,一个睥睨神情教人觉得心中有丘壑,眉目做山河。
「可是,」我有些不知所以,「三年前塞北一役突厥大败,不仅失了可汗,兵甲亦元气大挫,已臣属昭国并向当今圣上割地求和,公子也算大仇得报。」
我还未说出口的是,更有甚者相传万军之中亲手割下突厥可汗头颅的正是素有纨绔之称的秦二公子。
从前听闻只觉荒谬,心想着若真立了如此大功,圣上必有封赏,可宫中半丝动静都无,自然是不可信的,便一笑置之作罢。可自从那日我见识到他以一胜多仍脸不红气不喘谈笑风生的绝佳武艺后,越发觉得传言可信。
「突厥虽定,仇敌尤在,」他揉了揉我的头发,敛了眉宇神色,仿佛一瞬间又成了那个倜傥风流的纨绔公子,唇角一抹淡淡的弧度,轻笑道,「罢了,我与你说这样多做什么。现下映妆可省得我为何是秦二了?」
自然是省得了。旁人唤他一声秦二,便是提醒他一句他的兄长是为何而死,一声声如刀割一般,他心底不知被划了多少伤口。
我轻轻颔首,见他仍风轻云淡的模样,只觉打心底里共情似的难过,想了想,轻声道:「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公子,一切都会好的。」
闻言他又多瞧了我好几眼,一双美目忽而含了浅淡的笑意,好看的薄唇轻抿,向我伸出手来。
不是吧大哥,我寻思着我没说错话啊。
我被他的脑瓜崩弹出阴影了,忙捂住头,又想起他适才还捏过我的脸,又腾出一只手遮脸,警惕地看着他,生怕又是冷不丁的一下。
他见我恍如惊弓之鸟,眼底笑意更甚,也不解释什么,微凉如玉的手指从我唇边轻轻拂过,仿佛连带起一串火花,往我心底直蹿。手拿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
妈妈,他他他他他他他、他撩我!
我虎躯一震,怔怔然看着他,只觉脸颊烫得紧,却听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中尽是戏谑之意。
「这样大的人了,吃东西还漏在嘴边,倒像是个小孩子一般。」
哦。
原是我又双叒叕自作多情了。
我习以为常地舒一口气,放松了方才挺得绷直的脊背,不忘噘嘴同他饶舌:「小孩子怎么了?小孩子她不香吗?她不可爱吗?」
他哑然失笑,有细碎的鬓发滑落,遮住他的眼睛,像是跌碎的月光。
「确是可爱。」他淡淡笑了。
我表情微微一凝,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复。
和公子踩着夜色回府,他撑伞一路送我回房。我甫一进房间,回身方想同他道谢,抬眼却瞥见自他肩头而下湿了好大一块衣服,与我周身干爽截然不同。便是此时才发觉先前他一直将伞斜向我这头,将我在雨幕中护得好极,自身却淋湿了大半,心底不由触动。
他顺着我的视线往下,看到湿了一半的衣衫后,仿佛明白了我在想些什么,眉眼带笑,道:「无妨。」
我很有些感动,心想着公子纨绔名声在外,可真真是个实打实的宽宏大量、与人为善的正人君子,启唇方想说些什么,却听他道:「稍后我便差人将这衣服送来,劳映妆明日腾出时间浣洗了。」
我:「……」
谁说秦二是个君子来着?谁说的?
我委实琢磨不透,按理说我是小姐房中的丫鬟,实在不用做他的活计,再者他既有空差人跑腿,为何不差人顺路洗了衣裳?可思及方才他为我打伞时的场景,我没了脾气,只点头称是。
回廊檐间隔一段距离便悬一盏伞灯,融融的光落在他脸上,照映出流淌着的好看。他揉揉我的头,眼底存了笑意:「晚妍说你素爱晚睡,今夜接送我一趟折腾了这样久,早些休息。」语后转身欲走。
我忙唤住他:「公子且慢!」
他回首,一双美目望向我,眉梢微挑,轻笑道:「若映妆妹妹舍不得我走,我也可勉为其难留下。」
呸。
留下开夜车吗?
我只觉喉头一哽,被他这么一打岔,适才想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不知应开口同他说些什么。他也耐心,只含笑看我埋头苦苦思索。
说些什么呢?
雨中跪了这样久,您的膝盖还疼不疼?
我深信自视如公子,这话我若说出口,他的膝盖有没有大碍我不知道,我的膝盖必然是不保了。
塞北一事已过了那么久,逝者如斯夫,要不您更个名儿叫秦大?
我亦深信,他若听了这话,明年的今日我的坟头草也该齐人高了。
交好的丫鬟说我平素惯会打嘴炮,小姐也说我说话最讨人欢心,宋引默亦说我语出惊人却抓得住重点,连公子本尊都说我能言善辩、伶牙俐齿。可这些嘴上功夫此时对着他却通通失了效。
于是乎我憋了半天,终于开口。
「我是想说,多、多喝热水。」
公子:「……」
公子:「映妆何出此言?」
他眼底含了一丝揶揄的笑,似乎是觉得有趣,一派我听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架势。
将将说出口我便打心眼里后悔了,映妆啊映妆,你本质竟是个钢铁直女吗?
罢了罢了,我破罐子破摔一般,直视他的眼睛,信誓旦旦道:「据多名神医毕生钻研,多喝热水有益身体健康,尤其淋雨之后。可谓是一杯提神醒脑,两杯永不疲劳,三杯长生不老。」
呵。
不愧是我,张口就来亦可出口成章。
见他神色仿佛质疑,我脸上挂出和煦的微笑,明言明语道:「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嗐。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话是我说不出口的呢?
直至目送着公子离开,我仍处于云里雾里的混沌中。视线所至他行过之处,窥见挺拔修长宛如松枝一般的月白色背影,总归回过神。
草草洗漱后剪了蜡烛上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宋引默的斗篷被我折成规整的方块放在枕边,与公子身上馥郁迷人的檀香不同,我隐隐约约闻得斗篷上是雪松的气味,干净明媚如他本人一般。
外头还在下着雨,雨势却减小了许多。窗杦不曾合拢,淅淅沥沥的雨声透进来令人难以入眠,无端端教我想起,初遇宋引默似乎也是在这样一个春雨连绵的夜晚。
我闭上眼睛回想,彼时的情景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放映,一桩桩一件件,鲜活的细枝末节犹在眼前。
仓促的一拥,明朗的眉目,八块的腹肌……
打住打住!
眼瞅画风越发奇怪,我忍不住自己弹了自己一个脑瓜崩,于心底默念了好几遍「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次日雨过天晴,端的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明媚天气。昨夜睡得太晚,以至日上三竿才起。
想着还要去陪伴小姐,我正匆匆忙忙地拾掇自己,却听见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映妆姑娘在吗?」
依稀听出是个生人声音,语气间少年气十足。我只觉耳熟莫名,然而发髻还凌乱着,不便去开门,只好应了一声在,问来人有何吩咐。
来人答道:「二公子命我送来昨日的换洗衣物给姑娘。姑娘先用京郊的那汪温泉水洗净,熨烫之后再送去二公子的院落。」
京郊温泉水??
若我没记错,京都郊野只得一处温泉,泉水自一块碧色硕石涌出,清澈见底,由此得名碧清泉。传说碧清泉是仙人点石所赐,泉水含香,浴之百病尽消。因而京中达官显贵最喜这汪温泉,时常驱车携了娇妾美妻同去。这般闻名遐迩的碧清泉水,竟只配替秦二公子洗衣裳?
从前还在想,公子生得这样好,昭国的灵秀怕都只长在了他一人身上。而今看来,将养出这身无边风骨的,还有他素日令我等小小丫鬟为之仰望的精致生活。
我一面对镜戴好一只蝴蝶流苏插梳,一面应了一声好,又听那人道:「二公子说,碧清泉宫门禁严苛,映妆姑娘只身恐进不去,命我交姑娘一块令牌,见牌如见公子,方得通行。此牌贵重,劳姑娘开门亲自拿。」
他话音将落,我梳好头发,起身打开了门。外面太阳正好,我甫一开门,黄澄澄的阳光便铺了一地,映得我的狗窝十分亮堂。
抬头,一身黑衣的俊俏少年郎正抱剑含笑看着我。他的眼睛并非十分好看,可视之竟教我一时有些词穷,不知该拿出什么语句形容。
帅哥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世人皆知,阳光明朗,乌云阴沉,分明是两个极端,他却像是二者综合。翩翩少年郎本身即是阳光,可不知为何他眉眼间却蒙着一丝阴鸷。矛盾之余,教人看了十分难移开眼。
如果没有他脚边的一盆衣物煞风景的话。
我收回探究的视线:「劳烦尊驾跑一趟了,映妆在此谢过。」
他笑着摆摆手,道:「姑娘不必道谢,倒是我欠姑娘一个抱歉才是。」
嗯?
我有些疑惑,问道:「我们从前见过吗?」
他点点头,神色颇有些叹惋:「我倒忘了,这个声音姑娘应当听不出。」
我隐约抓着些一闪而过的眉目,还不待我说出口,他清咳一声,忽而便换了音色,声音干涩沙哑极致,像、像是烟熏火燎过一般!
「这般,姑娘该记得我了吧?」
我土拨鼠尖叫:「赵景明!」
先前被绑得像大闸蟹一般的阴影犹在,我唯恐他再挟持我一遭,忙伸手想要关门,却不知为何推了半天也推不动。
他见我惊慌失措的模样,反觉有趣,眉宇间阴鸷淡去,又恢复了清澈的少年嗓音,笑道:「姑娘不必惊慌,先前错绑了映妆姑娘,我向姑娘赔个不是。」
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吗!
我依然警惕非常,忽而想起他方才一口一个「二公子」,唤得十分亲密的模样,试探般问道:「你,你如今在公子手下做事?」
见他点头,我很有些疑惑,先前他对公子可是十足的仇敌模样,怎么事出不久却像是握手言和了一般?
他摊手,无奈道:「我与秦二而今可是盟友。我是罪臣之子,他此行回京未带侍从,正巧给了我一个掩护身份。」
话毕,他叹一口气,模样忧愁,语气哀怨,教我憋笑憋得十分辛苦:「我也不知,秦二这厮竟敢真的使唤小爷,且使唤得十分麻溜。」
嗐。
这难道不是公子的日常操作?
我不知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能教赵景明放下身段如斯,只接了他递过来的令牌,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同情道:「来日方长。」
我委实不大会宽慰人,赵景明闻言忧郁更甚,离开时落了一地的叹息。
待他走后,我垂首细细打量手中不知是什么木头打造的令牌,只半个巴掌大小,周边轮廓雕琢了繁复的花纹。令牌两面,一面印了篆体的「秦」字,一面雕刻了一只我叫不出名字的兽,似羊而头顶长角,体态刚健,双目炯炯有神,活灵活现教人望而生畏。
我将令牌揣进怀中,把地上的铜盆抱进屋,翻找良久,寻出一块干净的棉布将公子的衣物打包成包裹,便愉快地开启了碧清泉宫之旅。
众所周知,我一向是个遵纪守法、克己奉公、从不假公济私的三好丫鬟。我这么愉快绝不是因为想趁为公子浣衣的工夫,白嫖着泡一次温泉。
俗话说得意易忘形,一个时辰后,我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个道理,恨不能捶胸顿足之前怎生高兴得这样早。
一个小丫鬟出行是万不能动用府上马车的,我背着包裹顶着日头一路步行了一个时辰,竟连京都城门关卡都还未走到。
忧郁得我忍不住文青般四十五度角抬头望天,却险些被太阳灼伤了眼,忙低下头揉眼睛,心道果然所有的装逼行径都不可取。
我只觉万分两难,若仍坚持一路走至碧清泉,怕是走到天黑都不一定能到,半路折返回府又未免太不甘心。正是万分神伤时,听得一声熟悉的轻笑。
我闻声回头看,那人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映衬着身后流金阳光,明艳万端,叫人一看便挪不开眼。其人仿若雪山顶上阳光笼罩的一捧寒雪,分明气质疏离,可偏令人想捧于手心一解心中燥热。他熠熠生辉的眉眼微微弯起,里面荡漾着风月温柔。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真是好看至极。
「春桃姑娘,别来无恙啊。」
他眉眼含笑,明知公子已为我改了名字,仍固执地如此唤我。今日他着一袭袖边滚了银纹的紫色锦袍,银冠束发,较之平素衣着更添了一丝风流。
我探寻般看向他的腰间,黑色的腰带上空空如也,什么也不曾悬挂,不知为何,心下平添了好些黯然。
我垂眸,待心神稍定,复又抬头看他,视线落在他胯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尾巴的枣红驹上,鬃毛柔顺,身姿矫健,饶是我这个对马一无所知的外行人,一瞧也知是难得的良驹,方才的黯然便被得救似的欣喜涌没下去。
我迎上前去,笑意盈盈地吹起彩虹屁:「宋大人!您今日骑的虽是枣红马,但真真是英俊潇洒美貌绝伦,像极了白马王子!」
他眉眼弯起,唇角勾成好看的弧度,笑时教人觉得恍如春风拂面般的温柔明朗:「虽不知姑娘口中的白马王子是哪国皇亲,但见姑娘神色,想来应是在夸我。老远便瞧见姑娘娉婷身影,宋某只觉眼熟得紧,驱马过来一看,果然是春桃姑娘。」
我笑得灿烂,又听他开口问我:「春桃姑娘一人,是打哪儿去?」
我如实答道:「我家公子差我去京郊碧清泉浣衣」,一面悄悄抬眼看他,「山高路远,我又腿短。若宋大人得空,能否,能否送我一程?」
他见我苦恼的模样,眉梢轻挑,眼底分明含了笑意,却轻叹一口气,道:「倒是赶巧,宋某亦是去那碧清泉。」
我眉梢染上喜色,方想让他捎带我一程,却见他眼波流转,风华无边,道:「我带姑娘同行一程,姑娘如何报我?」
抱、抱我?
我只觉摸不着头脑,好歹这是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好歹他是个习过诗书礼义的古人,怎生就这般光明正大地求抱抱?
我一手撑了下颌垂首思量,不多时,抬头看他,坚定地点了点头:「如大人所言,抱便抱吧!」
想想衣服底下的八块腹肌,总归我不吃亏不是?
我的视线循着他周身上下完完整整地扫视了一整圈,皱了皱眉头,想着与他打个商量,道:「公主抱左右是抱不动了,熊抱您看成不成?」
闻言他微微一愣,似是惊疑的模样,旋即笑得愈发明朗,眉目粲然万端,仿佛将春日京都一城的繁华都压了下去。
直至桩桩件件往事皆落于幕后的许多年里,数过四季轮转,挨过风云变迁,阅过烟火人间,我都始终记得,那年京都街头,融融春色里,啭啭鸟语中,骑着一匹枣红马的俊秀男子,眼含了温柔笑意向我伸出手来。
「如此,便依姑娘所言。」
被他眼中的笑意蛊惑般,我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他垂眸看着我,轻轻一笑,便抓紧住我的手用力将我拉上了马。
我顺着这股力道稳稳当当地落入他怀中,坐于他身前,同他贴得极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都是独属于宋引默一人的雪松气味。
他双手环过我,两腿轻夹马肚,马儿便极乖巧地慢慢迈开步伐。细数以往少得可怜的出行,皆是同小姐一道乘坐马车,像这般直截了当地骑行倒是头一遭,教我觉得分外新奇。
宋引默似是看出我的兴奋,轻笑道:「春桃姑娘不曾骑过马?」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均匀的鼻息落在我的颈脖间,撩拨似的很有些痒。我略有些怔然,一面分神答道:「此前从不曾骑过,这是第一次。」
正与宋引默说话之际,跨下的枣红驹忽而嘶鸣一声,喷了一个响鼻,惊得我身子一歪,若不是被宋引默锢在怀中,险些便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我仍惊魂未定,颤声问道:「宋大人,真真没有一家铺子叫作昭国人寿吗?现在买医疗保险还来得及吗?」
宋引默听出我语中惶恐意味,将我锢得更紧了些,轻笑着抚慰我:「姑娘莫怕,它是喜欢你。」
我有些不敢置信,虽说宝马有灵,可我与这马不过初次见面,怎生便喜欢我了?
宋引默似是看出我的疑惑,笑道:「我最知它秉性,方才一见姑娘,它的视线便一直落在姑娘身上。且自姑娘上马,它便分外欢欣,连马蹄声都较平素响亮些。」
听他如是说,我凝神细听,果真听得矻蹬蹬的铮铮然马蹄声,对宋引默的马更多了两分好感,于是含笑着问他:「大人的马叫什么名字?」
「流电。」
「流电?」我觉着有些耳熟,略略沉吟,道:「雕弓写明月,骏马疑流电?」
宋引默轻轻笑了:「正是。姑娘博览诗书,宋某自愧不如。」
正所谓刀不锋利马太瘦,背诗谁能和我斗。
被他夸奖我只觉心下十分欢喜,熙熙攘攘的街头仿佛更敞亮了些,连带着先前灼人的日头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不多时,待确认我已能适应马上的节奏,宋引默挺直身子,在我耳边道了一句「坐稳」,而后一手挽缰,一手甩鞭。与他平日里文雅模样不同,骑马时的宋引默架势风流倜傥,气势从容洒脱,英姿勃发难以笔述。
流电嘶鸣一声,高抬后蹄向前疾驰,马飞如箭,若它的名字一般,恍如流光闪电,只窥得行人街景飞速向后退去。
马如流星人似箭,我并不曾怕,只觉身轻如燕,不似骑马而行,更像是乘着团云凌空一般。风扬起宋引默墨似的头发,轻轻拂过我的眉眼。我垂下视线,笑意自唇边缓缓晕染,心底一片澄净。
抵达碧清泉宫后,他先翻身下马,而后将手递予我,护着我跳下马镫。我轻轻拍了拍流电的头,抬眸与宋引默道了谢,再好奇地问道:「今日不是休沐,大人怎有空闲如此小资情调地来泡温泉?」
宋引默牵着马在前边为我引路,一面回头同我说话,眉眼微弯,笑得好看:「难为姑娘记挂着宋某休沐的日子,今日来碧清泉宫并非消遣,而是为了活抓一个逃犯。」
「逃犯?」
他轻轻点了点头:「早晨接到线报,说他极有可能藏身附近,我便亲自来此勘探。」
我眉头微蹙,颇有些忧色,道:「敌暗我明,大人独自一人,未免太过危险。」
他闻言一笑,眼底似有星辰闪烁,眉眼微弯,道:「春桃姑娘是在担心宋某吗?」
我微微一怔,方想反驳,可看着他灿若星辰的眼眸,鬼使神差般点了点头。
他笑得愈发灿烂,看我时目光极致温柔:「春桃姑娘且安心,我自能保全自己,倒是姑娘在碧清泉宫里也要留心些才是。」
与他说话间已到了泉宫门口。我与他甫一在门口站立,便有小厮来牵走了流电。他拍了拍我的肩,温声道:「我走了。」我点点头,看他转身入了宫门,直到再瞧不见背影才收回视线。
抬眼细细打量这碧清泉宫,只见得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宫室被一池池水环绕,浮萍满地,碧绿明净。廊间轻纱缠绕,纱幔下又系银铃,风过时铃声作响,又混合了泠泠水声,隔着袅袅的温泉水雾望去,宛如人间仙境。大门顶端悬着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四个大字「碧清泉宫」。
我叹为观止,对泉宫内部愈发好奇,迫不及待着想进去一探究竟,然而将进门时却被门口的管事拦下,言辞客气而冷淡,只道碧清泉宫寻常人不得入内,姑娘请回云云。
我倒是有些不解了,若说碧清泉宫盘查严苛,为何方才宋引默便进得直截了当,也没见他拿什么令符凭证不是?
听我如是问,管事淡淡开口,道:「小宋大人自不能与旁人论。」
「小宋大人?」我敏锐地抓住重点。
管事垂首,略略拂袖,道:「一品大员刑部尚书宋大人是小宋大人的父亲,因而我等只称其为小宋大人,以示区分。」
我勒个去。
宋引默原是个「官二代」?
我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好容易才从震惊中回过神,继而老老实实掏出公子予我的令牌给管事看,心道,逛泉宫咱还是老老实实走流程。
哪知管事见了令牌,颇为惊疑地看我一眼,而后一改先前淡漠辞色,竟拱手向我行了一礼,道:「姑娘该早说是二公子的人,先前老朽照料不周了。」
直至管事亲自领着我一路进入宫门去,我仍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宋引默进去至多不曾相拦,却也未见管事与他行礼。可我不过狐假虎威般拿着公子的令牌,竟能有待遇如斯。教我不由得好奇,公子和碧清泉宫之间究竟是什么干系?怀中这块不甚起眼的令牌又还有哪些我不曾解锁的效力?
正思忖着,管事已将我领至一个独立的汤池,只道稍候片刻,与我再行一礼后施施然离去。我无所事事,便细细观望周遭环境。起先进来时已知碧清泉宫内别有一番天地,宫中另辟了殿阁,数目并不甚多,然而各个殿阁装潢设计皆各有千秋。温泉水便引在殿内,一殿一池,汤池大小各异。我虽不曾一一进去看过,却也知我所在的殿阁绝非下品。
我垂首,看得殿阁内四周装饰着的绮丽花朵,轻纱垂缦相隔,加之水汽蒸腾润泽,真是好看至极。其余烛台陈设互相辉映,所用样样皆是价值不菲的好物件。
我惊叹于泉宫主人独到的审美,又见一干婀娜的使女奉着托盘款款而来。待她们将托盘在汤池边一一放置完毕后,我才看清各个托盘中沐浴相关的物件应有尽有,连簇新的衣裙都备了样式各异的三四条,简直吊打我从前去过的所有温泉酒店。
我摸了摸身后背着的鼓囊囊的包裹,觉得除却公子要洗的衣物,真真是白装了许多。
领头的使女向我盈盈一拜,声音软糯甜腻,道:「奴婢们伺候姑娘更衣。」
眼瞅着一群人便要围上来将我剥个干净,我连忙后退着捂胸喊停,道:「你们、你们都且下去,我不习惯沐浴时有他人在侧。」
使女们便道了一声「是」,而后翩翩然退下,待到她们合上了殿门,我才舒一口气。
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我放下包裹搁置在汤池旁,足尖点水试了试水温,心下觉得温度恰好,便解了衣衫和令牌一道挂在架上,缓步迈入汤池中。一面散开头发,只留鬓珠作衬,除却颈脖间宋引默赠我的双鱼佩,周身再无其余饰物。
我捧水敷在脸上,身子浸没于泉水中,青丝如墨浮在水面,碧清泉水淡淡的香气混合朦胧的水雾,当真是宜人至极。
便是此时,忽觉后颈一阵阴凉的寒意,有人在我耳边轻声胁迫道:「别动。」
凭借先前被绑的经历和寒意的冰凉程度,我敏锐地辨识出抵在我后颈的怕是一把不可多得削铁如泥的顶顶好的匕首,忙举起双手投降道:「我不动!不动!」
联想至宋引默先前提过的在逃罪犯,我只觉真真是倒霉到了极致。碧清泉宫这样大,里面的殿阁又这样多,怎生就偏偏撞到了我?
那人冷哼一声,突然讶然开口:「獬豸符?你是秦熙辰的人?」
这人竟认识公子?
我方想点头,却思及先前赵景明一事,生怕再撞上公子仇家,只干笑道:「不是不是,我同他一点也不熟。」
本以为能蒙混过去,却只觉背后紧盯着我的一双眼眸越发怨毒,道:「撒谎!你若不是秦熙辰顶看重的人,为何手上会有他的獬豸符?也好,动不了秦二,我便动他的女人。」
我:???
古代扣帽子都这么随便的吗?
我欲哭无泪:「哥!大哥!大哥大!小女子无财无色,您怎么个动法都不成啊!」
他手中刀锋逼近,冷声道:「你有命。」
我瞳仁微缩,忽而一阵叩门声响起,伴随着宋引默的询问,只教我觉得他的声音从未如此悦耳过。
「春桃姑娘,你可还好?」
我身后的逃犯在我耳边轻声道:「应付他走。」
我咽了咽口水,只觉喉咙干涩得紧,强压住颤声沉静开口:「劳默哥哥挂心了,我十分好,好得不得了。」「默哥哥」三字几近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我隐约觉着鸡皮疙瘩掉了一池子,只盼他能察觉出不对。
谁知门外的宋引默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此,那宋某便告辞了。」而后果真再无动静,走得之干脆利落,胜于连夜扛着火车跑路的贝塔大哥。
待他走后,逃犯稍稍放松,眼见着正要手起刀落时,殿门被「砰」一声踹开,有一粒指甲盖大小的东西破空飞来,打偏了逃犯的匕首,堪堪从我颈脖边擦过,斩落了一缕长发。先前击中逃犯的东西「扑通」落入水中,我方看清并不是什么什么独门暗器,不过一粒石子。
那人反应极快,持了匕首便刺向闯入殿中的宋引默。宋引默拔剑迎上去,袍裾迎风猎猎而舞。他极灵巧地避开这一击,长剑一抵一划,反教逃犯挂了彩。两人缠斗之状颇为惊心动魄,我忙闪到汤池边,从托盘中随意拿一件宽松的白袍,就在温泉水中将衣袍匆匆穿好。
刀刃碰撞声声刺耳,宋引默分神问我:「姑娘可有受伤?」
我急忙摇头:「不曾!大人不必顾及我,小心后面!」
眼见着逃犯的匕首便要落在宋引默背后,我惊呼出声,好在示警及时,宋引默竖剑身侧一挡,身子向后滑出大半步,旋即扬剑一记上挑,霎时鲜血四溅。逃犯闷哼一声,软软倒地,才算告捷。
宋引默深吸了好几口气,收剑入鞘,目光移向我:「原是大理寺看管不力,此番连累姑娘了。」
我摇摇头,道:「是我该谢大人救命之恩。」
他唇色有些苍白,走至我旁边,单膝跪下,一手倚着剑,一手拾起方才两人打斗时撞倒在地的令牌,讶然道:「獬豸符?」
我尚在汤池中,这般与他说话,颇有些不自在:「方才那逃犯也这样说,应当是。」
宋引默淡淡笑了:「他竟舍得将这个给你。」
我有些疑惑:「此物可是很贵重?」
他却避而不答,只道:「我惯看不来秦二做派,你日后离他远些。」
我只觉这二人真真是有默契,不约而同般教我远离对方。不待我开口,他目光落在我脖子上,眉目略微舒展,眼底有淡淡的笑意:「一直戴在身上?」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颈脖间红绳系着的双鱼佩,点了点头,然而思及我的小黄鸭荷包,一丝委屈不知从何处起,道:「我既收了,便时时带着以示看重,不似某人一般。」
后半句话不曾说出口,他闻言展颜一笑,笑得十分好看,从怀中掏出一物给我看,正是我所绣的小黄鸭荷包。他轻笑道:「前两日早朝戴着被父亲训斥了好大一通,说没个规矩,便只好贴身收在怀里。无心之举,竟落在了姑娘眼里。」
被他这么含笑看着,我只觉脸颊滚烫,先前言辞竟像是小女儿家的吃味,连忙转移话题,问道:「大人如何知道我遇到了危险?」
「我在此处发现了半幅被斩断的脚镣,便知他定藏身于碧清泉宫内,想到你还在里面,就向管事要了你的位置,看你是否安全,」他顿了顿,语中笑意更甚,「姑娘一向疏离有礼,从不曾那般叫我,所以我便知晓姑娘定是遇险。」
我绞着手指,一时间心跳如雷,启唇方欲说些什么,他却向我伸出手,道:「我拉姑娘上来。」
我想我定然是方才泡温泉时脑袋进了水,不然我怎么会将手递给他,又怎么会教他一览无余地看到衣裳透湿芙蓉出水的好景致?
我土拨鼠尖叫着跳入水中,一时慌乱,竟将宋引默也连带着拽下了汤池中去,「扑通扑通」溅起两朵好大的水花。
我慌得一批,连连后退直到抵拢汤池另一端退无可退。他却处变不惊的模样,背倚着汤池池壁,眼含着笑意望着我,眼波流转间似是觉得分外有趣。
事已至此,我强装镇定,只想将他快些支出去,道:「大人东西掉了,劳大人出去捡。」
「哦?」
他音调拖得稍长,喉结滚动教我觉得……很有些诱人?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明知是笨拙的推辞,他却煞有介事地问我:「掉了什么?」
我略微思忱,微微一笑,信口开河道:「肥皂。」
(四)君子隙
汤池中波光漾漾,隔着影影绰绰的雾气,他眼底温存的笑意流转,只定定看着我惊慌失措的模样,道:「敢问姑娘,何为肥皂?」
我:「……」
我要怎么和他解释重点在于出去而不在于捡肥皂本身?
正思忖着,却见他右侧手臂边的温泉水隐隐晕出红色,心下便觉不好,忙涉过水波去至他身边,走得太急险些摔在了他怀里。
他扶住我,这一动作牵引了伤口,又渗出更多血来。我只觉心惊肉跳,他却仿佛没有大碍的模样,只含了笑意揶揄我,道:「春桃姑娘这是在投怀送抱?」
我自不同他调笑,捉了他的右手一看,果真手臂处衣服被割破了一块,底下雪白的中衣已被染红,定然是方才打斗时无意受了伤。
宋引默见我眉宇间忧色十足,只安慰我道:「无妨,小伤而已。」
见他这般无所谓的模样,我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子气来,愤愤道:「脱衣服。」
他微微一愣,忽而笑起来,听我的话乖乖解开衣服的系带,道:「我初见姑娘,教姑娘替我包扎伤口,姑娘也与我说了这话。」
我亦愣了愣,垂下眼睫不语,心下却十分茫然,一时不知是如何做想。怀想那时我尚是受他胁迫,包扎得不情不愿,如今这样介怀他的伤口,又是出于各种心境呢?
此时自然是找不出绷带药物的,好在只是割破了皮肉,当务之急是要先将血止住。
我环顾周遭,发现先前使女们乘在托盘里的衣物尚是干净完好,便上了池岸捡起逃犯被打落在地的匕首,将衣物裁成规整的长条后,小心地拿在手上过去找宋引默。
他仍泡在水池中,含笑着看我捣鼓。我气不打一处来,瞪他一眼,道:「大人这样没常识,连伤口沾不得水也不知吗?快些起来。」
闻言宋引默眼底笑意更甚,似乎是极乐于看见我因关切而恼怒的模样,笑着连应了两声好,便从汤池中站起身来,坐在池岸边含笑望着我。因了要包扎的缘故,他半敞了上衣衣袍,露出受伤的右臂之余,衣袍里面的光景亦一目了然。先前泡在池中,他坐起身后,剔透的水珠从流畅的腹肌线条一路划至马甲线,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真真是一派惑人的好景致。
我却没什么心思看,只跪坐在他身边,另拿一块干净的帕子轻轻拭去伤口周围的血水,再拿布条小心翼翼地将伤口一圈圈包好。
正当我系结时,他轻声开口:「腰间双绮带,梦为同心结,姑娘说,『结』是相思的意思。」
我系结的手微微一滞,旋即不动声色地将这片刻失神掩去,继续系结,一面抬眼望他,道:「过了这样久,大人竟还记得。」
他淡淡笑了,不再言语。我亦不说话,空空荡荡的殿堂里,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与泠泠的流水声交织在一起,令人心底澄净而欢喜。
待宋引默换好了管事送来的衣物后,便要将重伤的逃犯押送回大理寺。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与我告别道:「官务在身,我便先同春桃姑娘告辞了。」
他的头发尚有些湿润,我轻轻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大人走好。
他轻轻一笑,道:「秦二予你的獬豸符你必得好好收着,若非万不得已,不要轻易示人。」
我想起怀中揣着的令符,虽不明所以,但宋引默所言必有他的道理,便应了一声好。
宋引默见状,眼眸微弯,又道:「我予你的双鱼佩也要戴好,日日都要戴好。」
我不理会他,目光落至捆在马背后尚未止血的逃犯,很有些忧心,道:「大人先前为了救我将此人重伤至此,可会被追责?」
宋引默瞥他一眼,眼底颇有些轻蔑之色:「重伤又如何,便是要他一条命也是轻的。姑娘不必介怀,此人在西北借着行商名号,与西凉国做军火生意,买卖军火甲械。昭国败类,罪无可恕。」
军火?敌国?这样的人又怎会认识公子?
我想起逃犯看到公子的獬豸符后恨意昭然的模样,一时串联不起其中关窍,于是不再往深处细想,只同他点了点头,道:「料想大人还要审问这人,快些回去吧。」
宋引默同我道了一声保重,便利落地翻身上马,向我挥了挥手,一骑绝尘再无踪迹。
我目送着他身影渐远,脑海中思绪纷飞之余,不知为何一阵空落之感袭上心头。
然而我才没时间伤感,此行公费游玩一趟的目的我自然是没有忘的,公子的衣裳还在包裹里规规矩矩地躺着不是?
经历了这样大一通波折,待我哼唱着《洗刷刷》将公子的衣服尽数洗净拧干之后已是日薄西山了。
彼时我将将打包好衣物,回头便看到日暮下殿门边倚靠着的一个纤长清隽的影。
他正垂首漫不经心地把玩一把折扇。他的手是最好看的,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握着扇柄,忽而将其展开,似要细细观摩扇面。暮时光晕最是温暖柔和,柔柔地落在他身上,依稀可见得空中跃动着的细小尘埃。而他本人则一尘不染的,恍如超脱凡尘俗世而存在的仙。
他惯以银冠束发,一缕墨发沿着额角柔软地垂落,遮住了他的侧颜,只隐约露出唇边清浅的弧度,其形萧萧如松下风,其神轩轩如朝霞举。纵是看不清他的脸,也知其人必是天人之姿。
我略有些怔然,却听他轻笑着开口,问道:「映妆先前唱的是什么曲子?这般曲调倒从未听过。」
我忙回过神,答道:「是奴婢信口胡诌的小曲,上不得台面。」
他侧首看我,眼波潋滟,低低一笑,道:「曲调虽有些怪异,却胜在轻快,不曾想过,映妆于乐理上也有些造诣。」
委实对不起大张伟老师。
我干笑,道:「公子过奖,着实过奖。」
他勾唇笑了,便转过身去,领着我出了碧清泉宫,一路上了马车。
行车前,管事极其恭谨地向公子行了好大的礼,举手投足之慎重尊崇看得我目瞪口呆。许是因我手中獬豸符的缘故,管事并不避讳我,歉疚道:「事发突然,依公子之令,老奴容萧十一藏匿进了碧清泉宫,却不想半路杀来小宋大人,还险些累了这位姑娘,是老奴失职了。」
公子抬手虚虚一扶,示意管事免礼,目光移向我,蹙着眉问道:「萧十一对你出手了?可有受伤?」
我茫然地点头,复又摇了摇头,道了一声「没有」,心底越发迷惑,却又隐隐约约抓着了什么眉头。
公子旋即移开视线,淡淡道:「本想留他一命,他竟敢对我的人下手,」他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落在大理寺手里指不定会吐出来什么东西。罢了,他这条命不留也好,吩咐人下去吧。」
管事毕恭毕敬地道了一声谨遵公子吩咐。他稍稍颔首,只道不必相送,驾车的人便驱动了马,马车骨碌碌地离了碧清泉宫。
车厢中只得我与他两个人,分明空间尚大,却莫名教我觉得逼仄,不由自主地向车窗挪了又挪。这番小动作落在他眼里,他淡淡笑了,并不多言,目光落至我身后背着的包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先前便说你笨,你尚不承认,竟真巴巴地跑到碧清泉宫洗衣裳?」
合着您先前一通吩咐是逗我玩儿呢?
我很是不服气,与他争辩,道:「公子吩咐在前,映妆岂敢违逆?碧清泉宫一行,映妆费心费力不谈,还险些搭上了一条小命,可公子只觉着我笨,这是什么道理?」
他见我理直气壮的模样,眼底划过一丝笑意,这丝笑意消泯得极快,险教我以为不过是幻觉。
他垂眸端详手中折扇,道:「是宋引默救的你?」
见我点头,公子声音中蕴含了一丝冷意,道:「属他无事献殷勤。」
我委实不大明白,宋引默眼瞅着是个阳光向上好青年,公子也是八面玲珑的剔透人物。两者父亲都在朝廷为官,二人都是根正苗红的「官二代」,理应多少有些交情,可为何却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交恶至此?
此间种种,我自是不敢问他的,只悄悄抬眼看他,妄图从他的神色中找到些微端倪。
他仍在把玩着那把折扇,可在我看来却仅是一把普通扇子,并无甚出彩的地方。这把折扇应当是有些年头了,扇柄处隐隐有着包浆,可见扇子主人的爱不释手。扇面上绘的是红梅落英,画艺极其精湛,花瓣纷扬之态跃然纸上。
我又细细看了看,不曾见印鉴,也没有题字,便好奇地开口,问道:「这是哪位大家画的扇面?」
公子闻言,合上扇子,眼底含笑着看我,却不回答,只问道:「映妆以为,这扇面上的画好在哪里?」
他将扇子递予我,我展开细细打量,折扇入手,心底没由来地升腾起一丝欢喜的情绪。不知所起,但觉怪异。我凝神往扇面看去,更觉笔者下笔之出神入化,不由有些敬仰,略略思索后,道:「笔者描绘落花之态,笔法浑厚而不失巧力,更难得的是花瓣层次的颜色晕染,可谓别出心裁。」
他轻笑一声,赞道:「映妆好眼力,拟态容易,求真最难,为了绘出这般颜色,我不知调了几池墨汁。」
原来这扇面竟是公子所画。
我颇为出乎意料,不由得对公子其人又高看了好几分。
便是此时,车顶忽而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响。这声响来得怪异,如同有人落在了车顶上一般。马车尚在行驶,闷响只得一声,可见来人只轻轻一点便稳住了身形,料想来人必定是个轻功绝佳之辈。
仿佛印证我猜想一般,车窗被人轻轻叩了叩。恰是我所坐一边的车窗,惊得我险些将手中扇扔了出去。
公子却是淡然自若的模样,一双美目看向车窗,道:「你倒会选说话的位置,也不怕招眼?」一面同来人说着话,一面手指着车窗向上微微一抬。
我立马意会,甫一将窗页拉下,便倒垂下一个脑袋。分明是高难度的动作,他做起来却格外轻松。
「尚未入城,郊外难得见人,招谁的眼?」赵景明与公子抬杠道。
公子并不多理会,只清清淡淡地瞥他一眼。
赵景明立马缴械投降,道:「办妥了办妥了。您安排的事儿我办得妥妥的。」
他秒怂的模样看得我十分好笑,先前与公子打架时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察觉我的笑意,他瞪了我一眼,道:「笑什么笑,小爷这叫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
公子唇角微弯,道:「西北的线可收干净了?」
赵景明答道:「萧十一被抓后我们的人便撤了手,善后得十分好,一点痕迹也没留下,想来查不到我们头上。」
我听得一头雾水,西北的线,萧十一,先前一闪而过的眉目……种种串联在一起,胸口中有什么东西便渐渐明晰起来。
公子稍稍颔首,道:「先前吞并了萧十一的生意,他早有不满,若经盘问,少不得供出什么来。我们的人手法虽处理得干净,可惹疑总归不好。」他的目光落至我脸上,「宋引默出手这样重,有了重伤不治的由头,倒也省得我动大理寺中的棋子下手。」
难道今日碧清泉宫这一遭,是刻意利用我引得宋引默相救,因而重伤萧十一?这一切全然在公子算计之中?
我心中一惊,见公子仍是含笑的模样,心底不由升腾起寒意。
「我来时探子已传了消息,萧十一已经死了,死人的嘴最是牢靠,公子也可安心了。」
他淡淡笑了笑,挥了挥手,赵景明便轻灵地从车顶悄无声息地跃了下去,若非仍未合上的窗,先前的一场对话竟教我觉得如坠梦中。
公子是镇国将军秦将军唯一的儿子,可他为何染指可谓通敌卖国的军火生意?教我实在想不通。
他见我忧心忡忡的模样,轻笑道:「想问便问罢。」
他都这般说了,我自不客气,头一个问题便直切要害,道:「公子参与军火生意的目的何在?」
他眉眼微弯,反问我道:「映妆所见呢?」
军火生意为朝廷禁忌仍有人趋之若鹜的一大原因便是其中的暴利,公子难不成也是见钱眼开之人?
见我久久不作答,他眼底笑意更甚,与我解释道:「我朝繁盛,西域诸国早就虎视眈眈。贩卖军火与西域诸国,明面听着罪大恶极,可若用得好,诸国军火器械皆控于我手,又能翻得起什么浪?朝廷虽严禁私犯军械,犯禁之人却不见少。父亲为此头疼多年,加强监察,完善法令,却不如我反其道而行之来得有效。」
我对他几近佩服得五体投地,想到先前竟将他这般作为与钱联系在一起,不由得生出些惭愧之意。
却听他言笑晏晏道:「自然,难怪法令如此严苛仍有人上赶着飞蛾扑火,其中利润果真是令人动容。」
嗐。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赚钱的方法都写在刑法里面?
我默默地将先前的惭愧按捺下去,继续问道:「今日种种,从给我令牌差我去碧清泉宫,到我被萧十一挟持,再到宋引默施救,可是尽在公子算计之中?」
我心中虽已有猜想,却还是抱着什么希冀一般,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公子侧首看我,他的眼睛生得极美,目光却是深沉的,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只淡淡笑着开口:「大理寺中有我的人,待萧十一受刑时了结了他未尝不可,我又何须辛苦设这一局棋。刻意放他到碧清泉宫是宋引默的主意,又怎在我设计之中?我若早料到美人自有英雄救,便也省得亲自跑这一趟了。」
听他这般打趣,我摇摇头,道:「公子说笑了,映妆算不得美人的。」忽而意识到什么,又道:「公子来碧清泉宫是来救我的?」
他眼底笑意促狭,头枕着手懒懒倚靠着车壁,好看的唇角微微上扬,道:「美人在骨不在皮。我也是晚妍跑到我处要人才知晓,你这实心眼的小姑娘竟真跑了这一趟。你若出了事,晚妍铁定饶不过我,便忙骑着马赶来,却看到某人没心没肺地唱着歌洗衣裳。你可知我这一路骑行,险些没被瓜果手绢砸死?」
我见他神色郁郁,不由得轻笑出声。
他见状抬手,果不其然又是一个脑瓜崩,道:「你这丫头颇没心肝,知我这厢被砸得凄惨,你且笑得出来。」
我忙捂住头,收起了笑意,问道:「那令牌呢?公子为何要给我令牌?」
他垂下眼睑,轻声道:「是啊,给你令牌作甚。」
却不作答,只避开我的问题,目光移向窗外草长莺飞二月天的春日盛景,动人的眉眼稍稍舒展,唇角微弯,淡淡一笑。
我亦不再询问,如他一般望向车窗外。
时已入城,街道人群熙攘。京都的才俊青年不少,行车时或遇街头诗集聚会,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与文质彬彬的俊俏书生数不胜数,可通通加之一起也敌不过公子分毫。
天然带得,酒星风骨,诗囊才调。
算一生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
回府后我去见小姐,她本端坐在轩窗的几案边看一本书,听见推门而入的动静,侧首见来人是我,忙起身迎过来,拉着我的手与她一道坐在几案旁,道:「晨起就一直不见你,若不是我院子里有嬷嬷瞧见哥哥派人找过你,我尚不知哥哥使唤人竟使唤到了我头上。」
我微微一哂,与小姐吐槽道:「原也只是洗件衣裳的小事儿,谁知公子矜贵至此,洗衣裳的水竟要京郊的温泉水,是以跑了这一趟,费了许多时间。」
我自不敢将这中间的惊心动魄讲与她听,只捡着关键的草草交代。
小姐烟柳似的眉微微蹙起,道:「哥哥时常跟着父亲在军营历练,从未听过他有如此讲究?」她略略思忖,复而问道:「你可是哪里开罪了他,故意折腾你一遭?」
天地良心。
我便是有那心也没那胆不是?
见我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小姐轻轻一笑,道:「罢了罢了,日后哥哥再予你安排这等差事,你找我做主便是。」
她的眼睛与公子七分相像,二人皆是颦笑间风情流露的桃花眼,笑时眼睛弯起,笑意从眼底流露,教人见了不由得与她一道心生欢喜。不同的是公子眼尾较之小姐还要稍稍向上翘些,不笑已是撩人心弦,倘眼底再存两分笑意,那才真真是勾魂夺魄。
我点了点头,见小姐只一脉温和地看着我,思及先前她为了找我还寻到了公子处,心底暖意更甚。
碧清泉宫一事已了,我脑中仍存了许多不解的疑问,譬如我手中令人见之色变的獬豸符有何作用,譬如宋引默将已抓获的萧十一放至碧清泉宫出于何意,譬如公子与宋引默的关系为何如此恶劣。
前两件事尚有待考量,后一件事我却总归明了了。
小姐略略垂下视线,纤手有意无意地拨弄着鬓边垂下的一缕长发,唇边笑意清浅,温声与我娓娓道来。
「宋大人与哥哥本有同窗之谊,年少时曾同在国子监做皇子伴读。宋大人陪伴的是当今太子,而哥哥则是三皇子的伴读。」
「虽名为伴读,但读书授课都与诸位皇子别无二致。宋尚书一向要求严格,国子监课业之余自己还耳提面命着宋大人,因而宋大人课业成绩最好,又知礼术,教授们对宋大人赞不绝口。」
饶是小姐不说我也猜出了后续剧情,早知道,古往今来学霸和学渣可从不对盘。
「哥哥最不喜拘束,尤其厌烦课堂,偏偏歪理一套一套,即便是宫中最有资历的教授,哥哥也敢与之辩论,而还是辩赢那方。因此教授们见着哥哥就头疼。」
我听小姐描述着玉雪可爱的 Q 版公子是如何气定神闲地引经据典,噎得老教授涨红着脸吐不出一句话,直吹胡子瞪眼的模样,觉得公子实在是我等学渣之典范,心下敬服非常。
小姐盈盈笑道:「哥哥觉着宋大人装模作样,老套无趣,宋大人也看哥哥不惯,觉得哥哥没个规矩,成绩更是拿不出手。国子监诸生里若论成绩,宋大人当属第一,而哥哥往往是倒数第二。」
我好奇问道:「那倒数第一是谁?」
小姐轻笑着开口,道:「便是哥哥伴读的三皇子。」
正所谓哥俩玩得好,倒数一起考?
我忍俊不禁,却听小姐问我,道:「哥哥与宋大人交恶之事,映妆是如何知道的?」
我便诚实地将昨夜去接公子的见闻讲给小姐听,小姐听得二人暗戳戳的互相 diss 之语,轻叹了一口气:「我倒不知该如何调解他们二人了。」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姐为何这般热切于公子与宋引默的交往,只当她是为公子恶劣的人际关系做垂死挣扎,略略思索,道:「看管兵符不力是我们秦府过失,宋大人查案虽是圣谕,但我们聊表寸心亦在情理之中。正巧公子也回了京都,不若择日请宋大人至府上小聚,宴飨之间推杯换盏最好说话,小姐借机从中调和也未尝不可呢?」
小姐闻言眼睛一亮,唇角弯起弧度,笑得十分明艳好看,道:「映妆说的有理,此事我不便出面,我这便去找母亲。」
而后便提起裙子出了房门,脚步似一阵轻快的风,我在原地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她去至夫人的苪曦堂。
进门一瞧,公子也在夫人处,正被夫人数落,道:「素日没个正形,下午出门又不知去了哪处游玩,你可知自你回京都以来,有多少烟花场馆递了多少帖子至府上?你见过哪户有头有脸人家的公子少爷似你这般?明儿个就走,回边关寻你父亲去,赖在家里教我看了心烦。」
夫人向来好涵养,连上回捆我问罪都不曾流露出丝毫烦躁情绪,也唯有公子能将她气成这般了。
公子却不慌不忙,眉眼带笑,道:「母亲这话好没道理,旁人要递帖子,岂是我能拦的?」
夫人闻言更是气恼,放下手中茶盏,反问道:「那旁人怎生只将帖子递你?」
公子垂眸,似是思忖,复而开口:「许是因为我生得好看?」
我险些扑哧笑出声来,小姐亦是莞尔,掩唇悄声与我讲:「你且听,每逢哥哥如此,母亲便要抬出宋大人来。」
如小姐所说,夫人道:「京都生得俊秀的世家弟子又不止你,譬如大理寺的小宋大人,怎生就递不到他头上?还不是归于你平时寻花问柳的功劳?」
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一个令其恨得咬牙切齿的别人家的孩子,公子亦不例外,终日被名为别人家的宋引默的阴影笼罩着,能生得出好感才怪。
他耳力极好,听得小姐与我说话的动静,回头望过来,一双潋滟桃花眸含了笑意,道:「妹妹只管站门边看热闹,也不帮我说句话?」
小姐轻笑着进去,道:「往常帮你说话,母亲连带着我都要数落,休想我再为你开口。」
公子神色悻悻,摆了摆手,道:「你既来了便帮我哄好母亲,我晚上尚与人有约,便先走一步了。」而后施施然起身离去,从我身旁擦身而过时,我闻得一股极淡的脂粉气味,不知是哪位佳人遗落的女儿香。
这厢我尚在走神,那厢小姐与夫人已谈妥了宴请宋引默之事,两人正敲定着细节准备。
末了,夫人轻笑道:「鲜少见晚妍这样挂心府上杂事。」
小姐眼睫微微颤了颤,垂首笑道:「母亲,女儿不愿哥哥与宋大人关系这样坏,你省得的,自小女儿便不愿。」
夫人轻叹一口气,抚了抚小姐的头,道:「你哥哥名声虽荒唐,但行事自有他的道理。不过你既有心,试试也无妨。」
小姐轻轻笑了笑,温顺道:「谢谢母亲。」
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夫人房中早点了灯。烛火盈盈,偶尔火舌跳跃,发出细脆而微小的声音。小姐莹白的脸被烛光映成暖黄色,然而眼底的光却比烛火明亮。
我心中微微触动,此时此刻她的神态似曾相识,然而是在什么时候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要知晓我素来是个思维顶顶活跃爱动脑的小姑娘,倘使心中有惑,无论如何脑海里都揣着念想,以至于夜间在青竹小榻上抱着被子辗转反侧,数羊数到四位数才堪堪入眠。
甫一合眼,便听到一阵似有若无的敲门声。我气鼓鼓起身开门,起床气还未发作,见到门外人时便已消了大半。
来人神色寂然,平素总含着轻佻笑意的眉眼罕见地沉静下来,配合着通身的清贵之气,显得别样的好看。与我在夫人房间时所见的不同,出去一趟应酬,他又换了一套衣衫,是鲜妍的宝蓝色。平常男子穿着宝蓝,总易归为轻浮,而这颜色落在他身上却再合适不过,闲情惬意如诗画走出的佳公子。
我移开视线,警惕于他在外的风流声名,试探着问道:「公子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小丫鬟与公子哥,风月话本里常见的戏码,然而放在现实里,个中滋味便只有当事人省得了。
他不似平常般轻笑着逗我,只兀自进了屋落座,左手轻轻按着睛明穴,似是疲惫至极的模样,一面淡淡吩咐道:「去替我煮碗醒酒汤。」便是此时我才注意到他身上扑鼻的酒气,也不知是喝了多少,难为他神智尚存着清明。
强权压过天。我无可奈何,应了一声是,便马虎地披上斗篷提着灯去了邻近的小厨房,看着古朴的泥土灶及一干锅碗瓢盆只觉头疼。
且不谈我的厨艺从来拿不出手,我如何知道只在电视剧中屡屡提名的醒酒汤是个什么玩意儿?
环绕着小厨房思量,瞧见橱柜中一包晒干的菊花,顿觉眼前一亮。菊花素有疏散风热,清热解毒之效,煎煮成汤而饮总没有坏处。便忙取了火石生火,一通折腾好容易才将柴火引燃。
煮好了汤后,我将菊花滤掉,把汤盛在碗中,又恐味道苦涩难以下咽,再加了一勺白糖才好生捧着碗给公子送去。
然而进门时却发现他已撑着头睡着了。熟睡的公子和平时大不相同,玉琢般好看的眉宇稍稍舒展开,仿佛卸下了不羁表象里的防备与笑意之下的疏离,教我觉得此时的他才是最真实的他,这般不设防的模样似乎把我和他的距离拉近不少。我蹑手蹑脚地进屋,将小碗轻轻放在桌上,想起他先前似乎很是疲惫,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
我尚在纠结,他却倏忽间睁开了眼,应是被我放碗的动静惊醒,眼底一瞬间闪过冰凉的杀意,看清是我时才消退下去,换成了淡淡的笑意。
我被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惊得连着后退两步,险些踩着裙裾摔倒。他却若无其事般垂眸,视线落至桌上的小碗,端起一饮而尽,末了掏出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唇边并不存在的水痕,眉眼微弯,眼底笑意盛然,道:「映妆可知,进门前敲门是个好习惯?」
大哥,若我没记错,这似乎是我的房间?
我不知他是如何才能做到这般心安理得的,却只得应道:「公子说的是,下次一定敲,保管敲。」
他轻笑着起身,唇角带笑,目光从上至下完完整整地瞧了我一整圈,直到瞧出我一身鸡皮疙瘩来,才略略叹息着开口,道:「古人总说君子远庖厨,依我看佳人也应远庖厨才是。」而后丢下一方手绢施施然离去。
我有些不知所云,待他走后揽着铜镜照了一圈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脸上竟沾了好大一块锅底灰,滑稽得像是京剧中的丑角儿。斗篷里只穿着睡觉时的雪白中衣,沾了灰更是斑驳难看。
难怪方才说话间他一直带着笑,原是在笑我!我咬牙切齿。
次日午饭时,我在小姐身后伺候着布菜。往常午饭皆是夫人与小姐一起用,今日公子难得也在。
他生得惑人,夫人又担心府上丫鬟不规矩,因而公子身边从不留丫鬟伺候。
所以他使唤我使唤得分外顺理成章,时而唤我添菜,时而唤我盛汤。我在小姐与公子之间来回打转,忙碌得像个不歇脚的陀螺。
府上规矩不甚严苛,不兴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小姐掩唇轻笑,道:「哥哥总折腾我的映妆,何不自己另使唤个小厮?」
公子悠闲地品一口汤,道:「个中关窍晚妍便不懂了吧。饭食自然要经美人的手才用得香,使唤小厮未免倒胃口。」
歪理这样多,你怎么不上天呢?你怎么不和太阳肩并肩呢?
我为小姐盛汤的手一顿,险些洒下好大一滴油来。
仿佛读出我的腹诽,他含笑着将碗递予我,眼角眉梢尽是笑意,道:「劳烦映妆,再盛一碗。」
我:「……」
饭后我与小姐去琅芸轩取夫人先前新订的两套珠翠头面,途中小姐轻笑着与我说道:「我觉得哥哥似乎总爱折腾你。」
总归有个明眼人。
我愤愤道:「公子身边也应有个丫鬟才是。昨夜公子饮酒回来,又将我捉起来煮醒酒汤,今日又这般使唤我,简直严重影响我的睡眠质量与正常工作量。」
她今日出门戴了一顶帷帽,月白的轻纱垂直脚步,影影绰绰能瞧见轻纱下珠玉般的容颜,行步间轻纱飘逸,不似凡人,倒像月宫仙子。
闻言她垂首浅笑,道:「原来哥哥又不是没有应酬过,也不见得他这样使唤人,且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我与他开口反而不好。你且耐着,他在京都待不了多久。」
我好奇道:「公子要待多久小姐如何知晓呢?」
小姐盈盈笑道:「按以往来说,哥哥回京两三日,各个场馆皆会递上帖子,他会挑拣几家约上三皇子玩乐。再过四五日,该有五六个小姐找我哭诉哥哥薄情。再过个七八日,又该有女子为哥哥寻死觅活,以至惹恼母亲,将哥哥赶回边关。昨日母亲已数落了哥哥帖子之事,算算日子,明日该有哪家小姐找上我了。」
感情这还能有数据分析?我叹为观止。
琅芸轩是京都城中数一数二的头面铺子,做工精细,珠钗设计新颖而不失简洁,最受官家夫人小姐喜欢。其铺面纵观昭国也只得京都一家,离将军府不甚远,只隔了一条街市,我与小姐步行了一刻钟便到了。
甫一进琅芸轩的店门,我的视线便落在了店门角落里一个看似不甚起眼正挑选柜台首饰的月白身影上,回头看了看小姐,她正将票据交予掌柜,二人正谈着什么,一时不必顾及她。
我迎上前,那人正好抬头看我,便大大方方地冲她一笑,道:「脂黎姑娘好。」
她稍稍一愣,唇边浮起笑意,眉眼盈盈甚是好看,浅笑道:「是映妆姑娘,一面之缘,难为姑娘还记得我。」
我笑着低头看她正挑选的首饰,一只鎏金四蝶步摇与一只云脚珍珠卷须簪。
她察觉我的目光,将二者展示予我,唇边笑意清浅:「映妆姑娘以为哪样好些?适才我权衡半天也选不出。」
我稍稍思量,拿过步摇在她发间比了比,旋即笑着还予她,道:「正所谓云鬓花颜金步摇,脂黎姑娘雪肤花貌,依我看,这只步摇更衬姑娘容色。」
她轻轻笑了,将珍珠簪放回柜台,示意伙计将步摇包好,而后对我一笑,道:「脂黎是风尘女子,寻常人虽不谈避之不及,却始终轻视脂黎,映妆姑娘与他们都不一样。」
我摇摇头,直视她的眼睛,笑道:「脂黎姑娘也没有嫌弃我只是一届奴婢呀。」
她垂眸轻叹一声,道:「我倒宁愿是个清清白白的奴婢,至少,至少与他还有那么一线可能。」
我心知肚明,脂黎口中那个「他」便是公子。她实在痴情,竟教我不知说什么好。
还好此时小姐已取了头面,抱着精致的木盒过来,轻笑道:「脂黎姐姐也在,」视线落至我与脂黎身上,似乎有些疑惑,「映妆认识脂黎姐姐?」
我连忙拿过她手中的木盒,不待我说话,脂黎便轻笑着答道:「前两日见过一面,映妆姑娘便记下了我。」
小姐稍稍颔首,道:「原是如此。母亲尚在等我们回去,便与脂黎姐姐告辞了。」
她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慢走,便目送着我们出了店门。
已出了琅芸轩好几步,我却还觉着背后黏了一道视线,回过头,脂黎还在琅芸轩的铺面外看着我的背影,目光悲伤而沉重,似是,似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我心下疑惑,她却已收回了视线,冲我淡淡一笑,便向与我们相反的方向款款行去。
小姐察觉我顿住脚步,轻声问我:「怎么了?」
我亦收回视线,按捺住心底疑惑,回过头,轻轻一笑,道:「没什么,我们走吧。」
宴请宋引默一事由夫人着手安排,很快便排上了日程,时间大致定于本月十五,考量到宋引默白日里公务在身,恐抽不出闲暇,便将宴饷定在了晚上。
我瞧得出秦府上下对此次宴会皆是分外热忱,且不说夫人特意高薪请了天香园的厨子来,连带着下人们做事都利落了许多。尤其府上丫鬟,一个个对宋引默的到来向往至极,争着抢着适时在花厅内伺候的名额,只为了一睹京都城名声在外的青年才俊的面容。
对此我分外不屑,前些时日公子未抵京时她们翘首以盼的姿态犹在眼前,此时却又有了新的墙头,爬墙速度之快,堪比现代追星少女。
有人轻哼一声反驳我,道:「爬墙快又怎么了?反正公子与宋大人与我等身份天差地别,既然都没可能,还不准我们肖想肖想吗?」
是啊,没可能的。
我垂眸,将眼底悄然划过的落寞藏得更深。
然而有人应比我落寞。
路过廊桥时,瞧见一个清隽得像画中走出的身影。只见那人漫不经心地倚靠着廊桥围栏,乌黑的长发一泻而下,只松松束了一根银色发带,加之所着的是一件宽衣大袖的白袍,其人似翠竹般俊逸明秀,又如青松般凌霜傲雪,映衬着绿意葱茏的园林景致,清雅至极间,颇有些魏晋名士的风致。
围栏上放了一个烧瓷的扁圆的钵,钵里盛了满满当当的鱼食,原是在喂鱼。
我不愿打扰他,微微屈了屈膝算是行过礼,正想悄无声息地离去时,他却唤住了我,回过身,一双桃花眼里笑意流淌,教人觉得好看得惊心动魄:「映妆。」
我脚步略微一滞,虽有些不知所以,但仍应了一声是。
恰是此时,他系得松泛的发带终于散开,有风吹来,湖面泛起微微的涟漪。我忙伸手想要抓住,却没来得及,眼见着发带如一只翩然的蝶,被风吹进湖里。
侧首看他,他却十分淡然地望着发带沉入湖底,眼底笑意浅淡,仿佛风一吹便散。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他的声音极轻。
我未听清,疑惑道:「公子说什么?」
他望向我,桃花眼一弯便晕染开风月无边,唇角笑意撩人心弦,道:「没什么,我是说,映妆今日用的唇脂很好看,」他顿了顿,眼底笑意促狭,「教人想吃一口。」
我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诚如公子所愿,吃便吃罢。」
他眉宇间略有讶异之色,眼底含笑,轻挑了眉梢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走近他,踮起脚尖,与他的脸挨得极近,可以清晰地瞧见他根根卷翘分明的眼睫。将要吻上他时,我狡黠一笑,调转了方向在他耳畔轻声道:「映妆稍后便将今日用的那瓶唇脂送给公子,晚上用膳时,公子就着它可要多下些饭。」而后退回身子,与他行了一礼,趁着他尚未反应过来,忙小跑着开溜找小姐去。
一面跑一面回头看他,被我反调戏一遭,他却未有丝毫恼怒,仍挺拔地立在原处,垂下眼眸不知思索着什么,唇边笑意分毫不减,忽而抬眸,隔了远远的长廊与我对视。风吹动他的发,他眼底明暗闪烁,美得压过了盛夏夜里的漫天璀璨星河。
一眼万年。
(五)春日游
我到小姐房中时,小姐正亲手写帖子,用的是她最珍爱的花笺。我悄然立在书案边替她研墨,一面瞧着她一笔一画,丹青落拓间行云流水。她习得一手簪花小楷,笔法娴雅平和,结体清秀婉如,字字纤秾合度,素来为人称赞。
可她此时瞧着花笺上未干的墨迹却有些踌躇,见我来了,问道:「映妆,你看我这字可写好了?我瞧着似乎有些歪斜,不若我再重写?」
我的视线落至书桌下竹篓里一堆作废的花笺,不忍直视道:「小姐,再重写也没花笺了,这张已是最后一张了。」
她有些泄气,道:「宋大人才名在外,对书法定然也有研究。我习的楷书总归小气,早知便让哥哥写了。他行书写得最好,赛过昭国许多大家呢。」
我眉眼弯起,轻笑道:「小姐多虑了,即便请了公子写,公子也定然不会写帖子予宋大人的。再说,小姐的字素来好看,以往诗会拿出去哪有不夸的?」
我笑着开解她,拿起桌案上的花笺看,确是字字娟秀雅致无疑,一面看一面将正文轻念出声,道:「谨请贤良制造诸般品味,簿海佳肴锦妆。请君是日试尝,伏望大人早降。」
她闻言松一口气,轻声道:「你去将帖子交予母亲,教她尽早派人送至宋大人府上吧。」
我拿着帖抬步出了门,未走出几步,思及上次搬梯子乌龙,我仍有些怵与夫人独处,加之房间里宋引默的斗篷还不曾归还,于是又退了步子回来,在门边探头进去,试探着问道:「若小姐信得过,这帖子,不若我去送吧?」
小姐稍稍颔首,轻笑道:「也好,映妆待人接物素来有礼,若是你去,较之旁人也让我放心许多。」
得了小姐首肯,我便回房间拿了洗过的斗篷,折好抱在怀里,再将帖子珍之慎之地纳在袖中。正欲出门,想了想又退回房,对着铜镜瞧了瞧今日妆容可还规整,衣着可还得体,确认过后才抱着斗篷出了门。
宋引默府上离将军府略有些远,加之我脱离导航就是个十足的路痴,一路上问路、绕路,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此时已是精疲力竭,还要装出风轻云淡的模样叩门,与宋府的管家你来我往地周旋客套。
我心里吐槽着这趟跑腿委实不大容易,一面浅笑着与管家陈述来意。待我解释清楚后,管家便笑着让我稍等片刻,待他通传。
不多时管家便将我迎了进去,一面为我引路,一面笑得和煦,道:「姑娘来得不巧,少爷尚未回府,老爷吩咐了,让我引姑娘去见他也是一样的。」
我觉得喉咙有些发涩,艰难开口,道:「若我没记错的话,老爷……便是尚书大人?」
管家笑着点头,道:「正是。」
我:「……」
思及宋尚书在外严苛古板不苟言笑的名声,我不由吞了吞口水。
管事见状,笑着宽慰我,道:「姑娘莫要紧张,我们老爷喜欢懂事的年轻人,最好相处不过。」
我摆摆手,轻叹道:「管家见笑了。不紧张不紧张,见家长综合征罢了。」
管事闻言轻笑一声,这会子工夫已将我引至了大堂,伸手请道:「姑娘且进去吧,老爷在等姑娘。」
我望向他所指的方向,深吸一口气,迈过门坎进了大堂。入内,只见些许阳光从雕花木门倾透而进,堂内几根瞧得出年岁的红木撑住梁顶,正前方置一张朱漆案桌,案桌两旁对称着摆了檀木椅,木椅间接连着一张小几,上面或摆茶盏,或置盆景,较之秦府的简洁敞亮更多了一丝文人气。
而宋尚书便坐在厅堂正中的长桌案旁的紫檀木椅上,见我进来,放下手中书,看我的目光略带审视。
我端正了姿势,平视着前方与他行礼,道:「奴婢见过宋大人。」
说来也奇怪,在瞧见宋尚书之前我是有些紧张,可看见了他与宋引默如出一辙的眼睛后,莫名便放松了下来。都说子肖父,这话果然没错,我觉着宋尚书活脱脱一个中年版宋引默,年岁虽在他脸上雕刻下沧桑痕迹,却依然可从中窥得年轻时的倜傥风采。
他抬手示意我起身,目光落在我脸上时眉心微微皱了皱,似是在回想什么。
我有些不明所以,将袖中的帖子取出来双手奉予他,低垂了眉眼,道:「夫人感念小宋大人为我秦府兵符失窃一事费心良多,特于三日后备了酒席宴请小宋大人,这是帖子,劳大人代为转交。」
他接过帖子,淡淡应了一声好。
我又将斗篷递予他,道:「这是小宋大人的斗篷,劳宋大人一路转交。」
宋尚书眉头皱起,并不急着接过,眼底闪过一丝狐疑,问道:「默儿的斗篷为何在你手中?」
我保持着双手捧斗篷的姿势,答道:「公子回京面圣那夜,奴婢去接公子,回府途中遇见小宋大人。小宋大人心善,可怜奴婢衣单雨冷,便借了斗篷与奴婢。因而奴婢今日特带了来物归原主。」
他淡淡一笑,接过我手中的斗篷,道:「你这丫鬟倒知礼数。小事而已,也不必挂怀,此举算他有些君子之风。」
我轻轻点了点头,唇角微弯,道:「帖子已送到,奴婢便先与大人告辞了。」
「等等。」他叫住我。
我略有些疑惑,问道:「宋大人还有事吗?」
打我一进门,宋尚书便一直在看我的脸,此时才将视线移开,居于高位多年积压的威严散发出来,直视我的眼睛,仿佛能从我的眼睛看透我的所思所想。
「你叫什么名字?」
我微怔了怔,旋即答道:「映妆。」
宋尚书继续追问:「你姓什么?」
这问题却将我难住了。
自我穿越来此便只知道原主名唤春桃,姓氏却不得而知。初来时原主重病在床,无人问津,某日睁开眼睛我便成了她。我曾借着大病一场,记忆损伤的由头探寻过原主身世,然而府上档案记录得极其潦草,下人档上只记有我的名字,来历却是不明,如何辗转到秦府来的也是个谜团,仿佛凭空多出来春桃这个人一般。
然而宋尚书目光实在逼人,偏他还是刑部尚书,若让他知晓我是个黑户口,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我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道:「奴婢无姓,秦府家奴,名字都是二公子所赐。」
却听得他一声叹息,道:「罢了,许是老夫多想,你走吧。」
我如释重负,被这样大的压迫笼罩着,也亏得我心理素质过硬,还记得走前要与宋尚书行礼。
待出了宋府,我站在府门前的阶梯上抬头望云,舒了好长一口气,才觉重新活了过来。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我很有些感叹,约莫也只有古代才能存有这般一尘不染的天。正感慨着,眼前却浮现出一张逐渐放大的俊脸。
那人眉眼微微弯起,唇角笑意晕染开,一如初见模样,一笑便好看得晃眼。
「春桃姑娘站在我家门口,看什么看得这样起劲?」
好看实属好看,然而这般突然出现,吓人也实属吓人。
我抬着头看了这样久,本就失重,在被他猛地一惊,瞬间失了平衡,下意识便要向后倒去。电光火石间,幸而他及时抓住了我的手,教我不至于摔个人仰马翻。
我尚未来得及庆幸,好巧不巧,因我先前正好站在台阶边缘,一时难以平衡,竟顺着宋引默拉我的这股力道扑进了他怀中。站在台阶上本就高他一截,这样一来,我迎面便撞上了他的唇。他先前嘴边的笑意犹在,此时却便被我的唇撞了个粉碎。
他的唇有些凉,若说像玉,然而又是软的,清清凉凉、柔柔软软,如他本人一般。
我与他贴得极近,四目相对间,看到他目光一瞬凝滞,想来应是与我一般崩溃。
然而崩溃之余,我又忍不住庆幸,还好还好,出门前刷了牙。这个念头刚一闪过,我又觉着分外抓狂。
映妆啊映妆,蚂蚁竞走了十年了,你给我清醒一点!
平白无故没了初吻,有什么可庆幸的?!
只愣了这一片刻,我与宋引默几乎同时弹开了身子。虽仍相对着,可我看左边,他瞧右边,二人皆心虚得不敢对视。
我清咳一声企图掩饰尴尬的氛围,却无甚收效,只觉空气仿佛又凝滞了些,于是只好开口回答他方才的问题,道:「我看那个天它又透又蓝,就像那个云它又白又软。」
宋引默:「……」
我:「……」
我开始思索我是何时解锁的 rap 技能,思量思量其起始年代,原来传说中的说唱第一人竟是区区不才我?
这厢我正胡思乱想着走神,宋引默却轻笑一声,虽然仍未直视我,二人之间的气氛却缓和了许多。
「姑娘为何在我家门前站着?」
我抿了抿唇,答道:「感念大人查案辛苦,夫人在府上设了宴宴请大人,我来送帖子。大人适才不在,我只好将帖子给了令尊以转交大人,顺便……还了大人的斗篷。」
「辛苦姑娘走一趟了,」他淡淡笑了,又道:「走吧。」便转过身背着手迈开了步子。
我有些不解,提着裙子跟上他,瞧着他的背影,问道:「去哪儿?」
他回头看我,粲然一笑间,身后繁华的街市与碧蓝的天皆成了空白的背景板。
「送你回家。」
他如是说。
我跟在宋引默身后,看着他修长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今日着的仍是一件紫袍,袖边以银线绣了雅致的竹叶花纹,与头上戴的羊脂白玉簪相得益彰,其人风姿特秀,单看背影便知是位举世无双的翩翩佳公子。
这一路无言,他不时回过头,每每见我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时,眼底便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他第十三次回头看着我笑时,我向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眼珠微微一转,笑道:「大人可知,你笑起来真好看。」
宋引默闻言,眼底笑意更甚,不待他开口,我得逞般一笑,继续补充道:「像隔壁的大傻蛋。」
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眉眼弯起,煞是好看。
恰好行经一卖糖葫芦的小摊,宋引默问道:「春桃姑娘要吃糖葫芦吗?」
我平生头一回见着有人被骂了还请人吃东西,颇为新鲜地点了点头。
宋引默付了钱,从小贩手中拿了两串糖葫芦,递予我一串,自己留了一串,笑道:「我估摸着一串糖葫芦应当能堵住姑娘的伶牙俐齿了。」
嘁。
我咬了一口,透明的糖衣清脆地裂开,里面的果肉略有些酸,忙皱了皱眉。抬眼看宋引默,他却分外怡然自得。忽而想起他那次来找我,也是手持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于是好奇问道:「大人喜欢吃糖葫芦?」
他浅笑着摇头,道:「小时候见同龄人皆有,便也想吃。可父亲说街边小吃不干净,不许我吃。我那时便想着,待我长大了,要多吃许多糖葫芦以补回来那些年的空缺。」
「后来吃到了才发觉,它并不如我想象中的美味,或者说,它再美味,也不是我童年所想的糖葫芦了。但我仍不时买一串,多少弥补些遗憾。」
我两手持着糖葫芦,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宋引默却回身对我一笑,道:「到了。」
我抬头瞧见秦府的匾额,恍觉竟回来得这样快,与他行了一礼,轻笑道:「谢大人相送一场。」
他垂眸,弯了弯唇角,道:「我那日会来,你等我。」
我心跳如雷,脑海霎时一片空白,怔在原地许久,再抬头时,面前已无那个卓然的紫色身影,连他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我攥紧了手中的糖葫芦,抬步入了府门,甫一转过园林拱门,迎面便撞上了公子。赵景明抱着剑,吊儿郎当地跟着他身后,二人像是要去什么地方。
我向他行过礼,便退至一侧待他先过去。他却不急着走,视线先是落至我手中的糖葫芦,旋即再落在我脸上,面如冠玉,目如寒星,教人觉得他的目光冰凉得胜似刀刃。
赵景明轻轻推了推他,似是着急的模样。他却不为所动只泠然望着我,末了,不置一词拂袖而去。赵景明颇同情地看我一眼,连忙跟上了他。
我正摸不着头脑时,肩膀被人蓦地一拍,回头看,原是倒回来的赵景明。
少年手持着剑,另一只手抽走了我手中的糖葫芦,指了指公子离开的方向,在我耳畔轻声道:「公子让你今晚在他房中等他回来,与他好好说道说道,你嘴上的口脂是怎么没的。」
我:「……」
赵景明复而拍了拍我的肩,痞笑着道了一声「保重」,旋即赶紧追着公子而去,独留我在风中凌乱。
去向小姐复过命之后,我赶紧回了我的屋子,对着铜镜一瞧,唇上果真落了一大块口脂。我原本的唇色偏粉,口脂掉落之后,淡粉与胭红交织,再显眼不过。
可公子为何要动怒?我抚唇,垂下视线思索。
想来唇脂应是那时我撞到宋引默蹭掉的,可此举纯粹无心之失,事发突然且不谈,事后我与宋引默也都缄口不言,按理说没人知晓才是。可若公子不知晓,他作甚这么留意我的唇脂?唇脂掉了便掉了,有什么好说道的?他这样在意是为了什么?
因……我忤逆他的意愿,不曾远离宋引默?
我勾了勾唇角,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明明知道了原因,为何却更加茫然无措?扪心自问,映妆,你当真想远离宋引默吗?一时万千心绪翻涌,却寻不到由头。
我在小榻上抱着膝盖思忖许久,直至周围已漆黑一片时才惊觉已入了夜。想起赵景明传达的嘱咐,我起身稍稍收拾,便径直去了公子的院落。
府上人尽皆知,除却日常洒扫,若非得了公子允准,否则公子的院落下人是进都不能进的。
而得此殊荣的我站在院门前,抬头看了看匾额上鸾飘凤泊的题字,不由一声轻叹,怀揣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心态进了院。
公子喜静,府里为他独辟了居所,名叫一水居。院中有亭阁,亭阁下费尽心机地引了一泓清泉。清泉成湖,湖内植有荷花,只待盛夏时便可观得清香满园里,一一风荷举的好景致。甫一入夜,便有侍候的小厮将一水居的灯尽数点亮,院落里灯火通明,灯光与水光辉映,细听还有泠泠水声,可谓美极。
他素来厌恶束缚,院中格局布置也依着他的性子。一水居中屋子间间通透宽敞,隔扇都不曾用,到了春夏时节,索性尽数卸了门框,只用轻纱障目,条条框框少得可怜,行径处无不轻纱曼曼,恍若人间仙境。
我却顾不得欣赏,能进公子庭院已然十分惹人注目,若依公子的言在他房中等他,只怕明日管家嬷嬷便该奉夫人的令将我打发卖了。与公子卧房相邻近的是书房,我略微思忖,推开雕工精细的隔扇门,抬步便进了书房。
出乎意料的是,公子的书房布置得分外雅致。砚池笔墨一应俱全,灯花棋子次第闲放着,整间书房再清淡文雅不过。花梨木的案几上摆着几张散乱的宣纸,以一方黄铜镇纸镇住。桌面旁有一张小纸格外突兀,上面似乎还写了字。书房的窗棂未合好,一阵风吹来,宣纸被镇纸压着倒是无碍,那张小纸却飘然落在地上。我忙上前将它捡起,无意间便瞧到了纸上的字,待看清内容之后,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线人写予公子的密信,上书内容大意便是已奉公子之令避开耳目将骠骑军令符暗中送至了三皇子处。
原来兵符甫一开始便没有丢失!?
我拿着纸片的手无力地垂下,另一只手紧捂住胸口,心跳得越发厉害,直觉撞破了极大的隐秘。宋引默不曾骗我,他果真没将兵符偷到手。可府上为何谎称兵符失窃?
昭国人尽皆知,宋家为圣上股肱之臣,为圣上鞠躬尽瘁,最得圣心。宋引默为什么要偷兵符?是奉了谁的令?又有谁敢支使大理寺少卿做如此大逆不道、欺君罔上之事?
如果,那个人便是君呢?
我额间划过一滴冷汗,不敢再深想下去。手中纸片未拿稳,不小心又落在了地上。我忙蹲下身子捡起来,便是此时才见花梨条案下放着一个精致的颇黎小瓮,瓮中盛着尚未来得及倒掉的些许灰烬,还有半张未烧尽的纸片。
我拾起一看,发觉这张纸片与我手中纸片的材质如出一辙。联想起下午撞见公子时他与赵景明行色匆忙的模样,想来便是公子焚毁纸片时发生了什么事,走得太急未能将纸片尽数毁掉。
那张烧了一半的纸片上余下的字迹很难辨识,我拿着纸片在灯盏下看了又看,才依稀认出其间有个「陶」字,纸片内容便更是不得而知了。
我垂下眼睑,将残片重新放入瓮中,再循着脑海中残留的印象将纸片放回桌案上,重新压回镇纸后才觉松了一口气。
我不敢在书房继续待下去,若再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指不定便被公子悄无声息地灭了口,再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于是再三确认了桌案上纸片的放置与先前无异之后,才推门离开了书房。
此时已将近二更天,公子仍迟迟未归。夜间更深露重,加之湖泊水汽,院中分外冷。我今日出门所着的是一件不甚厚实的紫襦,原主样貌生得不算好,幸而雪肤乌发十分出挑。寻常女儿家穿着深紫未免流于老气,偏偏这颜色落在原主身上却越发衬得肤如凝脂。
我紧了紧衣裳,环顾院落周遭,发现只得湖上亭阁处有竹帘遮掩,还算挡风,便上前掀了竹帘,迈步进了这一方亭阁。
亭阁不置座椅,只在中央处铺了松软的地毯,教人能席地而坐,地毯上置了琴案,上放一把素琴。瞧着与旁的琴分明大同小异,可不知为何竟教我觉得分外眼熟。
正当茫然之际,脑海中却突然泛起翻滚似的疼,有细碎的记忆片段涌上来,弹琴铮然、水碧裙裾、云母屏风、紫色衣角。这些片段没头没脑,只一瞬息便从脑海中消泯而去,于我而言太过陌生,约莫是属于原主的过去。
方才钻心的疼痛犹在,我捂着头蹲下,努力回想那几个断续的片段。若我没看错,逶迤拖地的水绿裙裾应是烟纱碧霞罗,织就的纱极细,且织造途中不得有断,说千金难得也不为过。
而从方才的视角看得,穿着这碧霞罗的显然便是原主自己。这便分外奇怪了。若原主只是将军府中一寻常丫鬟,怎么会有这样名贵的衣裙?
我正匪夷所思,竹帘却被人霍地掀开。有风透进来,我打了个寒噤,回头看,却见来人还未放下手中的帘子,只一味静静地望着我。
他生就一双最多情的眼,目光却仿若最深沉的墨,看我时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亭阁烛火暖黄的光映在他脸上,给这玉琢似的人平添了两分暖色。
灯烛缱绻间,他移开视线,稍稍侧首向后吩咐,淡淡道:「赵景明,给我离远些。」
赵景明轻哼一声,不服气地应了一声「知道了」,而后便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他复又垂首看我,却不说话,教我委实揣摩不透。我心知此时一水居内应只有我和他两人,然而礼数还是不能失的,起身与他行礼,低垂了视线不敢与他直视,道:「映妆见过公子。」
他不曾应我,也不曾示意我起身。我只得保持着先前行礼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小腿一阵发麻,不禁微蹙了眉心,咬牙忍耐着。
他自嘲般一笑,瞧我这般模样,愈发冷凝了神色,道:「你非要与我这样客气吗?」
我不知他是何意,正思忖着如何应答,却听他冷声道:「还是,你只对我这样客气?」
我垂眸,只觉他通身气势慑人,强忍着腿疼,道:「映妆不敢。」
他淡淡一笑,亭阁内的气氛却半分也不曾缓和。他面向着我步步走来,最终在我面前停下,俯身下来,一手捏住我的下颌,用力迫使我抬头与他对视,一手轻轻摩挲我的唇,唇角微微弯起,轻声问道:「映妆知道昭明司吗?」
说话时他温热的气息吞吐于我耳畔,有一缕发丝轻落于我颈间,乱丝如柳,撩人心弦。他与我离得极近,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淡淡檀香。
我艰难地摇头,他淡淡笑了,道:「昭明司,建于昭国开国伊始,司中尽是能人异士,上至朝堂诡秘,下至江湖风云,昭国事宜昭明司莫有不知,而历届司主是谁却从无人知。」
我不知他意欲何为,垂眸问道:「映妆小小丫鬟,公子何必将这些辛秘说予我听?」
闻言他一改先前漠然神色,仿若冬雪初融,眉梢眼角尽是流淌的风情万种,听我如是发问,唇角微弯,道:「我恰与司主有些交情,你说,我知不知道你的唇脂是如何没的?」
原是如此。
我垂睫,道:「公子既然知道,又何必问我?」我攥紧了衣角,抬眸与他对视,「那原是个意外,公子便这般上心吗?便这般厌恶宋大人吗?」
他轻轻叹息一声,松开钳制我的手。跪了太久双腿已没了知觉,他甫一松开,我便摔在了地上,右手手腕径直磕在坚硬的石地上,疼得我直吸凉气。
他淡淡看着我,目光凉过天阶月色,道:「你若不去寻他,何来这场意外?映妆,我有没有与你说过,教你离宋引默远些?」
我与他对视,思及他初回京都时的那个雨夜,轻轻点了点头。
他踱步至琴案边,轻轻抚了抚琴身,似是回想到什么,眉目稍稍动容,旋即侧首,轻声问我:「映妆,你喜欢宋引默吗?」
我……喜欢宋引默吗?
提及宋引默之名字,无端教人想起拂面的杨柳春风来,春风甚美,可春风十里也敌不过春色中他唇边的朗然笑意。
我尤记得与他初遇,他裹挟夜色而来,眼睛却是明亮万端的。他闯入我房中看我,言笑晏晏,那句「我为姑娘而来」入了几夜的梦?碧清泉宫隔了水雾的一望,随着水汽氤氲开的当真没有半分情意?他送我回府,与我说等他时,怦然的心动几时做过假了?
我亦问我自己,映妆,你喜欢宋引默吗?
答案了然于心。
我微微笑了,抬眸望他,却见他亦定定望着我,似是极想听到我的回复。我有些不解,问道:「喜欢与否,皆是女儿家的心思,公子何必如此在意?」
他微微勾了勾唇角,方欲说些什么,却微微蹙眉,旋即拾了一粒亭阁内花木盆景中的石子,目光望向亭外某个方向,将手中石子状似随意地轻轻一掷。
我不知公子这又是在搞什么名堂,却听得不远处一声哀号,旋即是「扑通」的落水声,伴随着赵景明的骂声。
「秦二你个王八羔子!小爷不就偷听了那么一小小小小小小会儿吗!你竟下这样的狠手!」
他只淡淡道:「你再聒噪一句,明个儿便扭了你送官,只擅自回京一条,便够你赵家绝后了罢。」他语音将落,外头果真静谧了下来。
被赵景明折腾了这一遭,亭阁内凝滞的气氛解冻不少。我悄悄抬眼看他,他亦恰巧向我望来。四目相接时,他神色微微一凝,旋即垂下视线,与我轻声道:「倘我说你与他不可能呢?」
我垂眸,轻轻笑了笑,道:「不可能如何?可能又如何?喜欢便是喜欢,恰如覆水,还能收回去不成?」
他唇角笑意颇有些讽刺意味,眉眼略微低垂而下,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琴弦,便泄出一串清脆悦耳的音符来。琴音落入我耳中,此情此景竟教我觉得莫名眼熟。
「若我仍执意要你远离他呢?」他按了弦,淡淡开口。
我欲与他争辩,却听他道:「你是晚妍的贴身丫鬟,你与宋引默走得过近,若不慎落入旁人眼底,只会教人觉得晚妍与他私相授受。映妆,你置晚妍于何地?」
思及小姐,我一瞬偃旗息鼓。此时才后知后觉这是古代,我的无心之失竟险些累了小姐名声,公子之所以气恼想来也是因为如此。
我自觉失误,百口莫辩,沉默良久,垂首对他深深一拜,轻声道:「映妆知道了,公子之令,自当从之。」
闻言他唇角微微弯起,笑得好看至极,旋即又不动声色地收缴了唇间笑意。虽仍神色淡淡,眉目却舒展开来,道:「如此甚好。时辰不早,你且回屋早些休憩。」
我称了一声是,旋即起身再对他行了一礼,将告退时,他却叫住了我,视线落至我的右手腕时,微微蹙眉,道:「回房记得上药。」
我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才发觉手腕处已然破了皮,一块狰狞的青紫。先前只觉着心下黯然,此时才发觉手腕处的疼痛。难为公子竟能留心,我忙点了点头。
他移开视线,看着左边琴身,道:「晚妍不喜药味,寻常的伤药味苦,稍后你用赵景明送来的药。」
我与他道了谢后,便起身离开亭阁,轻掀开竹帘,回身放下帘子欲走时,无意回头望了他一眼。
这惊鸿一瞥里,他正自顾自端坐于琴案前,眉眼清隽可入画。烛火流光在他发间轻漾,他整个人也仿佛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浮光,触目如琳琅珠玉,直叫人觉得美得不可方物。
我忍不住唤了他一声:「公子?」
他抬眸向我望来。
他方才抚琴的模样实在眼熟至极,脑海有什么在喧嚣着,复又隐约泛着疼,仿佛是惊动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我忍着疼痛,只望着他,问道:「我曾见你弹过琴吗?」
他微微一怔,垂下了眼睑,神色淡淡开口。
「不曾。」
仿佛被人点了哑穴一般,脑中沸腾瞬息间平歇下来。我再向他屈膝行了一礼,便放下竹帘出了一水居。
回屋不久,赵景明便真送了药过来。他扔给我一玉质的扁圆小盒,我手忙脚乱地接住,险些便没接着,颇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他却比我气恼,恨恨道:「活该秦二吃干醋。小爷被他打落了水,正是春寒时节,要是伤寒入体,定讹他一大笔医药费。」
活久见,古代版碰瓷?
赵景明此言不假,他虽换了干衣服,发梢却还在滴着水。联想到方才的一声「扑通」,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赵景明瞪我,愤然道:「小爷头发都没擦干便被支使来与你送药,你还笑我。」
我收敛了笑意,好奇道:「你说公子吃干醋,吃哪位姑娘的醋?能教他萌生醋意,想必是位天仙似的美人喽?」
他古怪地看我一眼,道:「这人你认识。」
我认识?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欲问个仔细,赵景明却已然没了踪迹。
洗漱上床之后,我打开赵景明送来的小玉盒,里头盛着宛如青色凝脂的药膏。我拿小勺剜了一块,方敷至伤处,便觉疼痛消泯了不少,隐隐约约闻得清香淡淡,叫人联想起雪松松针尖上最剔透的露,也叫人无端想起那个通身气息清冽若雪松的人来。
我将小盒收好在榻边小屉中,吹灭了灯盏烛火。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他的模样在脑海里却越发明晰起来。
明明便是发生在下午的事,却不知为何教人觉得遥远。我想起日华下,着紫衣的男子垂眸一笑。他素来笑时皆是朗然模样,偏生那时却无端有两分腼腆。
他说,我那日会来,你等我。
宋引默,我是不是等不到你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人牵了我的手,携我穿过一条冗长的回廊。入目之处尽是光怪陆离的影,周遭景致分明尽在眼前,却扭曲得任我将眼睛揉了又揉睁得老大也看不清。
梦中的我略有些害怕,手心微微溢出汗,攥紧了牵我之人的手。幸而这手十分温暖,叫我觉得安心不少。那人察觉我心绪不对,温柔地俯身下来,为我拢好鬓角碎发。虽看不清她的脸,我却知晓这人是为我所依赖的,如稚子得了宽慰,埋头扑进她怀里,将她紧紧抱住。
她柔荑似的手温和地抚慰我的后背,轻声问我,道:「奴奴怎么了?」
梦中的我稍稍犹豫,旋即问道:「那个好看的哥哥也在吗?」
她轻轻笑了,摸摸我的头,复又起身牵着我款步而行。她腰间系着环佩,行步时琼琚碰撞,声音清脆动人。
「昭国顶好的儿郎都在,他既是能教我们奴奴心心念念的人物,自然也会在。」
我有些犹疑:「真的吗?」
她含了笑稍稍颔首,轻声道:「岂能有假?你父亲为了你的婚事费了这样久的脑筋,奴奴还信不过爹爹吗?」
闻言我终于笑了,眉眼弯成了月牙儿。
「自是信的!爹爹是世上最厉害的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我们再走快些,那个哥哥必然在等着了。」
于是松开那人的手,提了裙裾迈步小跑起来。身后众人忙追着我,又拘泥着礼数迈不开步子,于是远远地落在我后面,一面喊着「跑慢些」一面追我。
我置若罔闻,迈着小短腿越跑越快,拐弯时一个不甚踩到繁复的裙裾,跑势又快,瞬间便失了重心。
一阵晕眩之感袭来,眼瞅着便要往地上狠狠摔下去时,我蓦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身来,一抹额头,额间尤挂着细密的汗珠。这梦真实得像是亲身经历过的一般,回想起方才梦中惊险的一跌,现今仍觉着心惊胆战。
呼吸尚未平复过来,我忙起身趿拉着鞋,行至桌边倒了一杯凉水一饮而尽,清凉之感循着咽喉浸到肺腑中。饮罢轻舒一口气,总归缓了过来。
帘幕卷微光,春色映绮窗,醒时已是清晨时分。我打了热水洗漱作罢,拉开储放衣物的木柜。柜中搁置了防蛀虫的香包,柜门甫一打开,便闻到似有若无的清浅香气,驱散了脑中残留的混沌,叫人觉着清醒不少。
我的目光在一排叠放正式的各色衣裙上流连,最终停留于一件烟罗紫撒花褶裙,方欲伸手拿时,想起昨夜公子说的话,伸出的手微微一滞,改拿了一旁的水绿曳地望仙裙。说来也巧,这曳地裙亦是烟罗所制,材质虽远不及烟纱碧霞罗,可剪裁却与我昨夜恍惚中见得的那条水绿裙子有八分相似。
换好衣裙后,我正对着铜镜描摹妆容,倏忽间响起叩门声,忙置了手中眉黛去开门。
打开门,来人却是公子。他着一袭出尘的白衣,衣襟处隐约露出锦白镶边,上绣着素净云纹。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我垂眸,见他腰间系一块美玉,垂下的水绿丝绦是通身唯一的艳色。
我瞧他时他亦在看我,视线落至我的曳地裙时微微一怔,旋即不动声色地收敛了眉宇神情,眉梢轻挑,唇角弧度好看,道:「映妆这裙子颜色极好,行步若漾漾春波,鬓间若戴些绿色与之呼应便更好了。」
我:「……」
翻译翻译也就是头上戴点绿?
我沉默片刻,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眼前人一派与昨夜大相径庭的轻佻模样,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怀袖折扇。我定睛细看,仍是先前他与我瞧的那把,可见公子对其之钟爱。
他放软了神色,欲将昨夜之事翻篇。我却仍心有余悸,虽绝口不提,却始终难免心事被戳穿的难堪与黯然,道:「公子清晨来寻,有何吩咐?」
他恍若没听到我语气中所含的些微冷淡,一双桃花眼微弯,与我笑道:「阳春三月,京郊回雁山桃花已开了大半。我前个儿收了知交帖子,邀我带上晚妍一路去赏花。晚妍记挂着你爱桃花,便叫我过来邀映妆同行。」
我应了一声「稍等」,便进屋拾起眉黛继续描眉。未落座多久,他亦尾随着我踱步进了屋,也不催促,兀自站在我身后安静地看我描妆。我察觉他的视线,一面描眉一面思忖,其实他的说辞大可不必这般客气。主仆有别,他与小姐的吩咐我还能说不不成?
心中揣了事情,手里便难免顾及不上。手中眉黛一个未拿稳,便画出去了一道青痕。我忙取了绢帕浸湿,再拧干水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将眉上歪斜的青痕拭去。
正欲重画时,公子却跨步而上,拿了镜台上的眉黛,竟是要为我画眉的架势。
我连忙扭头闪避开:「于礼不合,不敢劳烦公子。」
他捉了我的下巴,轻抬起我的脸教我面向他,神色淡然,道:「于礼不合的事我干得可还少?」
见我还欲挣扎,他眉眼含了笑意,唇角微弯,轻笑道:「你若再动,我指不定画成什么模样。晚妍尚在马车上等着,你可要教她再多等会儿?」
门尚敞开着,若再与他僵持,保不齐便会有来往的下人路过。我不敢再动,认命般闭上眼由他折腾,脑海中想象着种种直男画眉法,从如花联想至蜡笔小新,可谓是打破次元壁。
与我想象中不同,眉上触感分外轻柔,他描眉的手法似是十分熟稔。我稍稍心安,却仍放心不下,半睁了一只眼企图去瞥铜镜,视线却被他的白衣广袖挡得严实。
公子见状莞尔,笑时眉眼微弯,眸中荡漾着风月温柔。他仍轻轻捉着我的下巴,直至描眉作罢才松开我,而后一面绕至我身后将铜镜展示予我看,一面眉眼含笑着问我如何。
蟠螭纹镜中映出女子的脸,唇间点了口脂,衬得双唇若樱珠般清甜可人。左眼下一粒惹人怜爱的小痣,再往上看,眉如远山,秀逸温婉。他描的是远山眉,细长舒扬若远山隐隐。不枉他在外的风流名声,这一弯眉画得煞是好看,也不知为多少女子描摹过。
我垂眸,向他施了一礼,道:「公子自是画得极好,映妆得以领略一次已是三生有幸,这等事断不敢再劳烦公子。」
他神色淡淡,并不应我,视线在我脸上流转片刻,道了一声走吧,便率先出了门。我连忙起身跟在他身后,与他一道出了府。
马车正停在府门前,小姐已在车上,掀了车窗纱帘向我盈盈笑道:「映妆快些上来,我令人备了你爱吃的牛乳糕。」
她今日梳的倭堕髻,鬓间所戴的垂珠却月钗更为其添一丝灵动。珠光鬓影互相辉映,可谓好看至极。
赵景明坐在车辕上预备着驱马,我与公子接连上车时,他剜向公子的眼刀格外犀利,乃至顺带着波及了我。
掀开车门的帘布,便见小姐向我伸出手,示意我到她身边坐。她一面侧首看向公子,秀眉微蹙,问道:「哥哥昨日闻讯便赶去潇湘溪苑,脂黎姐姐如何了?」
公子一展折扇,轻笑道:「不过是个仗着家中有些人脉的登徒子,好打发得很。」
大哥你听你这话像不像在说自己?
小姐轻叹一口气,道:「得亏哥哥昨日去得早,我听说脂黎姐姐险些便被那人轻薄。」
赵景明说公子吃干醋,莫不是在吃脂黎的醋?我回想起初见脂黎时公子对脂黎的温存,越想越觉着甚有可能。
此时听得小姐惊呼一声,我有些不明所以,她却捉了我的右手,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皓腕来。原主皮肤本就白得晃眼,其间青紫痕迹更是格外明显。
小姐心疼地看着我的手腕,问道:「映妆这是怎么弄的?」语中不乏关切之意。
公子给的药效果极好,只一夜淤青便散了大半,可破的皮却不是一朝便能养好的。我忙收回手,随口胡诌一个缘由,道:「昨夜起身时未点灯,摔了一跤。小姐放心,无碍的。」
她又开口问我:「今日可上过药了?」
我甫一梳洗打扮作罢,便被公子带了来,其间自没有时间上药。
见我摇头,她从车厢储放随身物件的雕花木匣子里取出一小盒药膏递予我,舒一口气,轻笑道:「幸好带有药箱,还是快些上药吧,女儿家的手腕留了痕迹便不好看了。」
我接过药盒,将将打开便闻到淡淡的药味,忙将盒盖合上。
小姐不解:「有哪里不妥吗?」
我浅笑着摇头,道:「小姐不喜药味,车厢又闷,回府后再上药也不迟。」因这缘故,公子昨夜还叮嘱赵景明为我另拿了药,我便将这点记得格外牢。
小姐微睁了眼,似有些疑惑,旋即拿过我手中的药盒,打开盖子亲自为我上起药来,神色自然,丝毫不像是闻不来药味的模样。
她的侧颜柔和清丽,眼睫若扑棱棱的蝶翼,轻笑道:「幼时身子不好,日日都在药罐里泡着,若不喜药味还得了?」
我茫然地任由她为我上药,侧首看公子。他却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被小姐戳穿亦十分坦然,一袭白衣,身姿卓然,只兀自把玩着手中折扇。
我按捺住心中疑惑,移开视线望向车窗外。时至暖春,原本的竹帘换成了通透的米白纱帘。行车时纱帘被风轻轻掀起,不必时时打着帘子,车外景致也可一览无余。
便是这无意间的一望里,我瞧见一身紫衣的男子从一家脂粉铺里走出,身姿清隽,萧肃自然,仍是我梦中常相见的模样。
这条街市坊市最多,时常行人济济。前头兴许有些堵塞,马车行得极慢。然而不待我由着这个契机再多看一眼,他宋引默回过身面向着铺子里,似是在等待什么人。
果不其然,不多时,从铺中出来一位着穿蝶千水裙的美貌女子,生得明丽万端,一瞧便知是位娇养着长大的闺阁小姐。她自然而然地将手中盛放着采买物件的锦盒递予宋引默,而这般的锦盒,宋引默手中已拿了三两个。
他笑时素来是最明朗好看的,仿佛从眼底晕染开温存,一笑便如春风拂面,叫人看了移不开眼。此时这笑意正对着那窈窕女子,对视间女子亦是嫣然一笑。二人并肩而立,正低低攀谈着什么。格外讽刺的是,此时他腰间系着的竟是我亲手缝的荷包。
才子佳人向来最养眼不过,何况这二人又登对如斯?可瞧着这对璧人我只觉着扎眼,移开视线不再往窗外看。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是万分酸涩。我弯了弯唇角,鼻子一酸险些没落下来泪来。
这醋意来得没头没脑。他从不曾向我承诺什么,我也未与他表明过心迹,与他最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昨日一场两者都再三缄口的意外。
映妆啊映妆,你有什么立场吃堂堂少卿大人的醋?
小姐上完药,松开了我的手,收好药盒后取出一碟牛乳糕置在小几上,侧首正欲与我说话,视线落至窗外却微微一凝,旋即垂眸不语。
接下来的一路竟都是沉默相对。公子察觉我与小姐情绪不对,状似无意地与赵景明一唱一和着讲了好几件京都城近日的趣事。我与小姐却兴致缺缺,直至车停,下车见得漫山桃花的绝美景致情绪才稍稍高昂些。
彼时公子先下了车,却不急着走,站在马车旁将手伸予小姐,牵着小姐的手,仔细护着她下了马车。我正准备跳下车时,他眉眼含了浅淡的笑意,亦向我伸出手来。
正值花开时节,他身后桃花正好。风过落英缤纷,为群山覆上粉色,恍若笼罩着一层烟粉的雾,辉映得半边天的烟霞都漫出淡淡的桃花色来。白衣广袖的男子超超然立于其间,和着身后美不胜收的如画景致,一时竟教我觉着像闯入了一幅画。
这一愣神的空档里,他已捉了我的手,力道轻柔,拉着我下了马车。
我与他道了一声谢,他唇角微弯,正欲与我说话时,却听得身后一声轻笑。回首看去,来人是个一袭玄色衣衫,银纹云袖的俊俏男子。他将将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递予小厮。斜眉入鬓,一双漆黑如点墨的眼微微弯起,其间含了揶揄笑意,正瞧着我与公子。
「远远瞧见香车美人,便知定是秦二公子。熙辰兄,我紧随你而至可不算来迟,少顷不许诓我罚酒。」
原来这便是公子口中与邀约公子赏花的知交。
公子轻笑着看他走近,眉眼微弯,故作叹息道:「今日只带了一坛桃花醉,我正愁不够,少邧便费尽心思为我省酒,甚好,甚好。」
少邧闻言,略有些惊疑地挑眉,问道:「可是出泥老人亲手酿的桃花醉?」
见公子颔首,他眉眼堆砌了笑意,唇角弧度好看,道:「还是秦二有本事,这桃花醉我牵肠挂肚许久也得不了一滴,你竟能弄来一坛。如此,便勉为其难与你多对饮两盏罢。」
公子合拢折扇,于手心轻轻一敲,轻笑道:「齐少邧,得了便宜还卖乖便是说的你罢?」
他闻言一笑,却不与公子争辩,兀自走上前与公子并肩而行。我扶着小姐行于其间,赵景明吊儿郎当地跟在最后。虽是外出游玩,一身黑衣的少年却仍抱着剑不肯撒手,闲情逸致的一干人里便属他最惹人眼球。
回雁山因连山的桃花而负盛名,名列京都八景之中。逢春时日华流转,游人如织。
青石铺就的阶蜿蜒而上,我右手扶着小姐,左手搭在额上远眺,绵延的石阶仿佛望不到头一般,不由放下手,发出一声肥宅的叹息,心下深感绝望。
(六)真香故
待一行人有说有笑地攀至半山腰,已约莫过了两三刻钟。石阶尽头处修筑了一个供人休憩的亭子,亭子四角翘起,若鸟雀奋翼。
先前爬了这样久,我与小姐省不得都有些疲累,小姐便倡议公子停在此处休憩片刻。公子含笑着稍稍颔首后,我与小姐才得以进亭坐下来。
公子与唤作齐少邧的人一齐负手立于亭外,二人一面看山下景致一面低声交谈,听不清谈话内容,但必定是互为投机的。
小姐亦与我咬耳,轻声问道:「映妆,倘使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当如何?」
我思及先前瞧得宋引默与那美貌女子言笑晏晏的景象,心下复而又蒙上一层黯然,连带着将回雁山的如斯美景都冲淡不少。
我抬眸,见小姐正望着我,桃花眼里氤氲了水汽,似是难过的模样,忙收起我的黯然心绪,生怕再牵引了她的难过来。
我略略思忱,轻轻拉了她的手,唇角微微勾起,道:「相离不舍缠心头,念念不忘几时休?安知有缘自会留,倘若无缘不强求。」既是宽慰她,亦是开解我。
小姐闻言似有些许释怀,唇角微弯,正欲与我说什么时,却听得几声掌声。我循声望去,齐少邧与公子不知何时进了亭,鼓掌之人正是齐少邧。他身侧的公子一双美目微弯,视线落于我身上时,掺杂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齐少邧却是一笑,目若幽深潭水,却似有月光下彻其间。他眉眼微弯,望我时颇有几分赞许之意,道:「好一个不强求,姑娘眼界齐三自愧不如。」
齐三?
我仿佛抓着些眉目,却听他含笑道:「在下齐少邧,未曾请教姑娘芳名。」
我不敢逾矩,垂眸答道:「映妆。」
「映妆?」他稍稍沉吟,旋即看向公子,见公子不语,轻笑道,「原来姑娘便是映妆。」
我略有些不解,道:「齐公子听过我?」
他只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容我与小姐稍稍休憩后,便继续往上攀爬。石阶尽处改而是一条清幽的小路,小路两径皆是无边的桃林。风将花瓣拂至路上,长此以往,路上竟铺就了一层的桃花花瓣,叫人不舍下踏。路边自山顶淌下一汪潺潺的山泉,但见落花随流水,其景分外清雅。
行至山顶便是平地,眼前跃然而现一开阔桃林。风过时清香四溢,地上芳草鲜美,林中落英缤纷,教小姐看了连连懊悔此次出行未带笔墨画卷,不得将此情此景勾勒入画。
我拉了小姐的手一齐徜徉于桃林间,待我和她各捧了一束精心拣择的桃花回去寻公子等人时,发觉小厮已在地上铺好了锦布,公子与齐少邧便这么席地对坐着。
二人中间置了一张矮几,上放着几盘糕点吃食,茶壶酒杯一应俱全。除却桃花香,空中还有一丝淡淡的酒香。我才瞧见几案边上一坛将将破了泥封的酒,想来便是先前公子提过的桃花醉。
见我与小姐捧花而归,公子轻笑着与齐少邧道:「少邧兄,见惯了美人葬花,可见过美人辣手摧花?」
齐少邧亦笑道:「不曾见过。」
小姐寻了剪子正修剪花枝,预备着将其带回去插花用。见小姐无暇顾及他们,我轻哼一声,理直气壮地应道:「二位公子难道不曾听过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二人相视一笑,旋即不约而同地执了杯盏虚虚一碰,抬袖饮尽了杯中酒。恭坐顾睐,自有寝处山泽间仪,所谓君子大抵便是如此了。
我悄声问小姐,道:「那位齐公子,莫不就是三皇子?」
小姐浅笑着颔首:「三皇子与哥哥自幼结交,从不掬泥君臣之礼。」
那可不,倒数第一与倒数第二的深情厚谊岂是能容旁人小觑的?
正当感慨之时,身后却传来淡淡的说话声。
「三弟春日偷闲也不叫上为兄吗?」
闻言我剪枝的手一僵,未控制好力道,猛地剪断了一大截桃花枝干。当今圣上只得三子,三皇子居于其中,三皇子的哥哥……便是当今太子?!
我回首,见得一腰系银灰色宫绦垂玉的蓝袍男子,一双丹凤眼微微弯起,眼含了漫不经心的笑意,端的是丰神俊朗,清俊无双。而立于他身侧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的紫衣男子,不是宋引默又是谁?
我的个乖乖。
倒数第一与倒数第二的酒话会怎么就变成了倒数与正数间的联谊了?
他们四人隔了不甚远的距离相望,眼中皆有不可名状的各异情绪暗自流淌。彼时我尚窥不透风云未起之下的暗涌丛生,只一味讶然于这难得的世纪同框。细数之后的漫长岁月里,那竟是我记忆中四人唯一一次抛开芥蒂、只论风月的畅然对饮。
而后,物是人非事事休。
齐少邧与公子对视一眼,旋即轻笑一声,神色淡淡瞧不出喜怒,道:「兄长不似我一届闲人,怎敢冒昧约兄长玩乐?」
蓝袍男子轻哼一声,转而望向公子,眉梢微微上挑,颇有些桀骜意味,道:「今日我与引默来得突然,秦二可嫌叨扰?」
公子淡淡一笑,稍稍侧首对抱剑立于身后的赵景明道:「再拿两个酒杯来。」
赵景明应了一声是,待他拿酒杯的空档里,公子已抬手虚请了二人入座。
宋引默落座于公子右侧,恰对着我与小姐剪枝处,视线时时有意无意地落在我身上。我仍记挂着先前从车窗望得的光景,心绪复杂,只将头埋得更深。幸而很快太子便落座于宋引默对面,将他身形挡了大半,只疏疏漏漏地露出些紫色剪影。
杯盏布置妥当后,公子手执了酒壶为二人倒酒,十指纤长,轻握着白瓷壶把,更衬其珠泽如玉。倒罢酒,他唇角微弯,与齐少邧一道执了酒杯向太子一敬,轻笑道:「佳人不可唐突,美酒不可辜负,缺了度曲,少邝且担待。」
齐少邧闻言,笑着瞧公子一眼,道:「你们且听听,不愧是京都第一风流公子哥,旅酬口中都不离美人。」
齐少邝与二人碰盏,旋即抬手将杯中物一饮而尽,眼底目空一切的桀骜仍在,只嘴角微微翘起,仿佛亲和不少,道:「丝竹乱耳,我再厌烦不过,若添度曲难免坏了此处清幽。」
此轮作罢,公子淡然瞧着齐少邧与宋引默叫酬,却没有参与其中的意向。这引得齐少邝一声轻蔑的笑,视线在二人身上巡回片刻,侧首问公子,道:「还记挂着当年之事?」
公子垂眸,左手有意无意地轻抚小扇扇柄,唇角弧度淡淡,道:「从没忘过。」
那厢宋引默与齐少邧喝罢酒,将放下杯盏时却被眼尖的齐少邧叫住,「引默兄,你只略抿一口,我可是喝了个干净。」言罢将酒杯倒垂与众人看,果真滴酒不剩,而宋引默手中杯盏里却还有着明晃晃的大半杯酒。
不待宋引默开口,一边修剪花枝的小姐却放下了银剪子,微蹙了一笼烟眉,望向齐少邧,道:「宋大人午后还要办公,三哥哥何必灌他酒?」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轻笑出声,气氛竟松泛不少。
我拉拉小姐的衣袖,在她耳畔小声提醒:「小姐,今日是休沐。」
小姐略略语塞,明了众人因何发笑,吹弹可破的莹白小脸迅速攀上一抹淡淡的红,垂下眼睑的模样甚是可人。她将手中桃枝尽数塞予我手中教我剪枝,便以「再去折花」的由头飞也似的逃离了此处。
齐少邧望着她袅娜的背影轻叹了一口气,饮一口酒,轻笑道:「你瞧她这样护着,我一时竟分不清,晚妍究竟是秦二的妹妹还是引默的妹妹了。」
公子神色淡淡,向小姐离开的方向轻瞥去一眼,不置一词。倒是齐少邝开口笑道:「自小晚妍便偏心引默,三弟难道还未习惯不成?」
宋引默轻笑一声,抬手饮尽杯中剩的酒,学着齐少邧的模样予众人看罢空空如也的酒杯,笑道:「我酒量最浅,这杯便罢了,后面可要放过我,若醉醺醺地回家,省不得父亲要收拾我。」
余下三人以笑应之,齐少邝又倡导着众人行起酒令来。正苦于未带酒筹时,公子唇角微弯,一双潋滟桃花眼里含了清浅笑意向我望来,旋即起身离了酒桌朝我处款步走来。
齐少邧与齐少邝皆习以为常地眼含玩味笑意看着他,宋引默视线却一瞬冰凉,欲起身相拦时被齐少邝不动声色地按住,右手攥成拳,压低声音唤了一声「秦二」,语中颇有些按捺不住的恼怒。
公子并不应他,雪白的袍裾行步间轻拂过芳草,沾得淡淡的青草香。他向我俯下身来,一缕青丝轻落于我脸上,教我几近可以闻到他发间的檀香,其间隐约混杂了极淡的酒香,香气醉人似他一般。
便是此时,隐约听得公子身后一声清脆的破裂声。我不知此声何来,只将身子坐得愈发端正,稍稍低垂下脸,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他眉眼微弯,笑时较桃花盛放还要清艳绝伦,亦不回应,只伸手抽走了我怀中抱着的桃枝,再留我一个玉树芝兰的背影,回身与众人轻笑道:「花枝作酒筹,众兄以为何?」
最是人间风流客,笑折花枝作酒筹。也唯有他,能有这样风流雅致的主意。直至众人行起酒令来,他手执桃花枝的模样仍映在我脑海里。一双手恰如羊脂美玉,枝上桃花仿佛都因此而鲜妍了两分。
尚在出神,却被齐少邧的声音拉了回来。他轻「咦」一声,而后问道:「引默的酒杯何时碎了?可没伤着手罢?」
宋引默神色自若,眉眼略弯,只笑道无碍。我却想起公子向我靠来时身后那一声清脆的碎裂,莫不是那时他摔了酒杯?
这般犹疑着,我忍不住望他一眼。说来,这还是今日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瞧他。齐少邝侧身听齐少邧说话,恰巧遗了一块空白出来。小几上置了作筹的桃花枝,因几案放不下的缘故,他怀中亦抱了三两枝。一身紫衣的清俊男子怀里拥花,眼含了粲然笑意,温暖柔软赛过朝阳初起。腰系的小黄鸭荷包分明与今日着装颜色相悖,可他仍安然配着,仿佛是珍重如斯。
他本在倒酒,察觉我的视线,亦向我处望来,看清是我后,目中笑意更浓了两分,轻挑了眉梢与我对视。
我只觉惨不忍睹,冲他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再看。他却不明所以,仍含笑着看我,又向我极隐蔽地眨了眨眼。
你在倒酒啊大哥!
溢出来了!
我终于不忍直视地低下头,将把头埋进花枝里,便听说完话坐回身的齐少邝惊道:「你这是如何倒的酒!?」
齐少邧心痛道:「可惜这样好的桃花醉,再不准引默喝了!他的份被他溢罢了!」
宋引默:「……」
我忍不住一笑,先前的酸涩也暂时抛掷在了一旁,心想宋引默心底约莫是崩溃的。
较之这对兄弟,公子要泰然许多,令小厮收拾几案残局时,清清淡淡地望我一眼,先前种种似是尽收于眼底的模样。
我只觉心虚莫名,忙敛了唇边笑意,重执小银剪子认认真真剪起枝来。此前怀中花枝被公子拿了一大把作酒筹去,我怀里并未剩下多少,不多时便修剪了个干净。抬眼再看,四人正饮酒谈天,言至兴处轻笑着推杯换盏。
赵景明原规矩地杵在公子身后,不知何时已无聊得攀上了一根牢靠的桃树干,抱剑阖眼小憩起来。阳光恰好,微风不燥,模样似是分外享受。
我眼珠微转,很有些意动。确认四人谈得尽兴并无暇顾及我后,悄然侧过身,便这般蹲着一点一点挪至不远处一株年岁较老的桃树,一挪一回头,好容易才挪到了地儿。
从前我可是摸鱼打鸟、上树下河的个中高手,不过攀一株桃树,自然是难不住我。我垂首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攀住一枝高处的桃枝,脚踩着树干的凹槽,轻而易举地便攀上了树,而后安然坐在桃花丛中,后背轻轻倚靠着树干。
微风过时,桃花花瓣温柔地打着旋,扑扑簌簌落了我一头一脸,却不舍拂去。其中恰有一片落于我眼睫,教我忍不住微闭了眼。再睁眼时,有突兀的片段跃入眼帘。
碧裙少女坐于桃树高枝上,轻托香腮,一弯秀眉却微微蹙起,无意识地晃荡着双腿之余,晃落了一树纷纷扬扬的花瓣。
「早知便不爬这样高,若跳下去还不得疼死。」她苦恼地喃喃自语。
恰有花瓣遮了她的眼,拂落花瓣再睁眼时,隔了花开烂漫的桃枝,影影绰绰可见得不远处行过一挺拔如竹的背影,忙将那人唤住:「壮士留步!留步!」
那人周遭飞舞着漫天的桃花花瓣,风撩动他的发,闻言身形略略迟疑,旋即微顿了脚步,循声回过头来。
将要看清那人的脸时,这片段又在脑海里消泯得无影无踪。我轻按着睛明穴,心想这若是原主的记忆,那原主也未免太剽悍些,甫一开口唤人便唤壮士且不谈,只爬树行径一条,于古代女子而言便更是难以见得。
嗯?
这样说来,怎么莫名剽悍如我?
无暇将这一巧妙的联系深想下去,小姐已另捧了一束花回来,方一见我,险些没将手中花束撒了个干净。她将花草草置于地上,提了裙子小跑来我处,面露忧色,道:「爬这样高,仔细摔了。」
我指了指同样挂在树上的赵景明,向她伸出手,盈盈笑道:「居高临下,风景独好,可要我拉小姐上来?」
爬树显然是超脱了小姐十数年来大家闺秀的设定范畴,她似是因新奇而神往,却又在礼数与向往之间犹豫不决。
犹疑片刻,终是礼数战胜了向往。她略略后退一步,轻轻摇了摇头,道:「映妆快下来,与我一道插瓶。」
我悻悻然顺着树干滑下去,拾起小姐方才置于地上的桃花枝,与她一道回了位置跪坐着挑拣适宜的花枝。
我自不会插花这等高雅艺术,便捡了两三枝柔软细长的桃枝,正小心拨弄编织时,却听小姐低声问我,道:「映妆,你觉得宋大人是个怎样的人?」
我拨弄花枝的手一滞,下意识便向宋引默望了一眼。那个我眼底心里的男子,眼簇了笑意,正与齐少邝说话,眉目清朗,胜过回雁山一山的灼然春色。
可他此前的行径实在可气,我很有些愤然,可当着小姐亦不能说他坏话,于是气定神闲道:「小宋大人他,是个好人。」
小姐自是不知世上还有一物名为好人卡。她闻言眉眼略略弯起,浅笑道:「宋大人自然是个好人。」
哎。
倘宋引默知晓了一日之内,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连收了两张好人卡,不知会做何感想。
我正暗自偷笑,却听小姐与我咬耳,道:「幼时一场宫宴,父亲母亲分别携了哥哥与我赴宴。来往宾客太多,我稍不留神便与母亲走散了。对着大同小异的宫阙庭阁正不知所措,有个年岁与我一般大小的小少年过路见我,笑着问我可是赴宴的女眷。我称是,他便一路带着我绕过庭阁错落,将我领至了女眷所在的宫室。告别之际我同他说我是秦将军家的三小姐晚妍,却忘了问他是哪家的公子。后来才知那人便是宋大人,我便知,他真真是个极好的人。」
我好奇问道:「小姐莫诓我,你素来脸盲,见一次面是断然记不住人的,如何知晓那人便是宋大人?」
小姐抿唇一笑,道:「他走时落了一纸文章,我拾起一看,上书的名字便是宋引默。」言至此处,她浅笑着垂眸,眼底盛了漾漾的笑意。
这般模样教我觉得分外眼熟。凝神回忆,蓦然想起我与小姐遭赵景明挟持那日,她于佛像下合手许愿时曾提及她的心上人。
莫非,莫非小姐的心上人,便是宋引默?
只这般一想,似乎前后许多我不明所以的微小事情都迎刃而解。我拨弄花枝的手一滞,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一时竟不知如何整理。
这般混沌着未过多久,时间已蹉跎至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午时。我留下来与诸小厮一道帮忙整理众人落下的痕迹,走至最末。
本以为这回雁山上除却我再无旁人了,可回身时却看见花瓣纷飞里,眉淡衣清的紫衣男子含笑望我,眉眼温柔,缱绻了一方天地。
我一时怔住,他却忽而抬步向我走来,山间的风教他紫衣墨发为之一荡,直至他的袖触到我的发,我才恍然回神,发现他与我已靠得如此之近。
思及小姐予他的心意,我垂下眼睑,向后轻退一步。他仿佛未曾察觉我的后退,眉眼略弯,道:「春桃姑娘别动。」语落向我脸颊伸出手来。
他的手近在我脸侧,却并未触碰到我,隔了薄薄的空气,我几近可隐约觉着似有若无的温热。方想转过脸闪避,他却从我发间取下一片花瓣来,眼含笑意,道:「我只知春桃姑娘嘴皮利落,却不知道姑娘爬树也这样利落。」
原来我先前行径他竟全收于眼底。
他眼波流转,神色教我一瞬窒息。我袖下的手攥拳,指甲刺入掌心牵引出一阵刺痛来。这刺痛教我稍稍清醒,回神与他呛声,道:「宋大人还不知,我踹人也十分利落。」
宋引默闻言一笑,欲再说些什么,我却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大人与谁都这般笑吗?」
与我是这般,与小姐是这般,与那个不知是谁的女子也是这般。
越想越气恼,我冷声道:「我一介奴婢,大人直呼名字便好,不必口口声声姑娘姑娘。我素来心思浅,偏想的又多,大人会教我误会的。」
他略略一怔,似想解释什么,我只打断他:「公子已为我改了名字,大人还是唤我映妆吧。奴婢告退了。」
语罢,向他拂一礼,状似昂首阔步万分潇洒地离开,可心下却是万分沉重。小姐予宋引默之喜欢,较我只多不少。她待我又这样好,竟教我一时不知要以何种面目对宋引默。
怀揣着心事将行至山下,却是出乎我的意料,马车尚在,小姐与公子竟还在等着我。公子未曾上车,卓然立于车边,眼眸略微弯起,正往我处相望。
不好再教他们久等,我忙提了裙摆向马车跑去。将跑到公子身边时,无意绊到一块顽石,脚底一滑便失了重心,顺着跑势直直向前摔去。
我只觉额头后背瞬息间溢出汗来,晕头转向之感与今晨梦境重叠。
便是心惊胆战之际,有人拉住我的手,掌中柔劲巧妙地化解了向下的摔势,将我温柔地带至他怀中。
春日熹微的光聚在他的眼瞳,胜过星汉灿烂,惊艳之余万般撩人。我略略失神,回想起我与他的初见,我也是这样一摔,也是这样被他带入怀中,连鼻间萦绕的清冷檀香也都丝毫未变。
确认我已稳住身形,他松开我,薄唇轻抿出淡淡的笑意,美目流光,静静地将我映入其中,艳若桃花瓣的唇微微翕动。
「总是这样冒失,教人如何放心。」他如是道。
直至上了马车,我才发现小姐并不在车厢中。赵景明在前驾车,因而不算大的空间里,只余了我与公子两人。我与他并非头次独处,可因了昨夜那一场敲打,此时面面相觑间颇有些尴尬意味。
公子却十分泰然,仍如先前般若有若无地把玩袖中折扇。约是饮了酒的缘故,脸色较平日多出一丝薄红。醒时岩岩若孤松之独立,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我也不多言,趴在车窗边掀了帘子一味流连窗外景致,以为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回府时,他淡淡问我,道:「今日玩了一遭,可解气了?」其声较之先前所见山泉还要清冷两分,可委实好听得紧。
我下意识转眼望他,却见他只静静望着我,眼眸中夹杂了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垂下视线,道:「不敢生公子气,再说,公子之警醒本就没错。」
公子轻笑一声,车帘透出的碎光将他微扬起的下颌映得如玉石般流光璀璨,敛眉道:「你若没在生气,便不会这般与我说话了。」
我语塞,却听他道:「我们立个约,可好?」
我抬眸看他:「什么约?」
他唇角含了浅淡的笑意,眸中倒映出我的模样,道:「此时起,我不对你说谎,你也只与我说实话,互不相骗。」
我略略思考,只觉此约对我有益无害。自我穿越来此,原主从前的记忆头脑里便是一片空白,隐藏最深的秘密也不过是暗恋宋引默,还早被公子得知。如此想来,便颔首应了下来。
见状他眼底划过笑意,向我伸出手来,食指勾起,道:「拉钩为证。」
我:「……」
幼稚园的小朋友都不兴拉钩啦!
心底虽如是吐槽,我还是口嫌体正直地与他拉了钩。与宋引默不同,公子的手略有些凉,恰若最昂贵的玉石。直至拉钩收回手,指上却仍残留着如触珠玉之感。
既与他有了约,我诚实地回答他方才的问题,道:「我心底虽仍有气,但却不是气公子。」
他眉梢轻挑着望我,不待他相问,我如实开口,道:「我更气的是我自己。」
「明知身份低微不能与宋大人相配,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般痴心妄想,」我勾了勾唇角,「公子你看,可是好笑又可气?」
他一时沉默,眼底情绪翻涌,却始终无言。时隔良久,在我以为这场对话已经终结时,他终于开口。
「为什么喜欢宋引默?」
我想了想,试探道:「许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公子淡淡瞥我一眼:「我长得比他好看。」
我:「……」
我垂下眼睑,轻声道:「公子是好看,可那不一样。」
他微微勾了勾唇角,追问道:「有何不一样?」
我绞着衣摆稍稍思索,再抬眸与他对视,笑着反问他,道:「若公子有了喜欢的女子,纵使旁人再美再好,公子眼底难道还能容得下?」
公子似是想到什么,轻轻一笑。这一抹笑意消泯得极快,而后合拢了折扇,视线落至我身上,目光温润如脉脉流水,道:「自然容不下。即便花开灼灼,我也只撷心上一朵。」
昭国第一芳心纵火犯突然凹起深情人设,我自是半信半疑,也不置评,与他轻笑道:「我与公子一般,也是如此。我的心上人便是最好看,若有人比他好看,我便闭了眼,权当看不见。」
我原以为公子会如高山流水遇知音一般欢喜,谁知他闻言轻哼一声,通身如结寒霜,隐隐散发出冰凉意味,车厢里的氛围瞬间便冷凝下来。
「就算白喜欢一场,求不到结果,也不后悔?」良久,他如是问我。
我启唇正欲回答,却听他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垂眸,淡淡道:「罢了,你不必说了。」
我戳了戳手指,悄悄抬眼看他,问道:「公子有心上人吗?」
他看我一眼,好看的眉眼略微弯起。我忙又道:「公子与我约好了的,互不相骗。」
他以折扇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含笑颔首,道了一声有。
我揉揉头,好奇问道:「公子的心上人是哪家小姐?」
他只静静看着我,却不作答。我稍稍思索,联想他素日寻花问柳的作风,补充道:「还是说是哪位名伶?」
他嗤笑一声,抬手便是一个清清脆脆的脑瓜崩:「映妆心里便是这样想我的?」
我捂头,磨牙道:「公子是花丛流连客,我怎么知道是哪朵花儿入了公子的眼呢?」
他一展折扇,笑如清风徐来,桃花眼只略略一扬,便溢出万般风月来。
「倘我说,便是眼前这朵花呢?」
我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公子,你是个好人……」
他闻言,眼底淌过温柔情绪,向我伸出手。我以为他又要给我一个脑瓜崩时,他却极轻柔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轻笑道:「世事变迁,你倒从未变过。」
合着古人收好人卡都这么高兴的吗?
他这欣喜来得莫名其妙,直教我摸不着头脑。于是放弃思考,只追问道:「所以公子的心上人到底是谁呢?可不许骗我。」
他轻摇着折扇,唇边挂了浅淡笑意,似名画晕染开的绯色,美目微弯,道:「只说不相骗,可没说一定要答。」
我:「……」
我拍桌:「你这是钻社会主义的空子!」
他仍摇着扇子浅笑望我,道:「既这样与我说话,想来应是不气了。」
我显然是更生气了好吧?!
到府后,我不愿再教他相扶,抢在公子前头掀帘子下车,轻灵地跳下地来,而后背着手歪头看他,略一思索,如他早晨牵我下车那般,极为绅士地向他伸出手来,笑道:「敢问公子,可要小女子扶上一把呀?」
他以折扇轻挑车帘,眉眼只略略弯起,便胜却三月里京都城中萦绕的草长莺啼。见我这般行径,眼底颇有些无奈之意,却真将手轻轻覆在了我掌心。
我只觉手心仿佛落了一片羽毛,拂动出柔软的痒来。抬眸看他,却见他唇边逐渐染上笑靥,艳煞回雁山最盛大的一场桃雨落花。
用过饭后,我去小姐房中寻她,可房中空无一人,小姐仍迟迟未归。我不免有些担心,于是便留在闺阁里等她。
我从小姐房中的书架上挑选出上次未看完的话本,而后落座于书案前撑着头一字一字翻阅。因是繁体的缘故,我看得有些慢。
书案置于轩窗边,看书时有清风拂面。恰巧从窗外探进一枝不知名的花枝,花瓣零星落在书页上,无端便染了墨香。春日午后的日头最宜人不过,看书时不住袭上困意。
未能强撑多久,我终是枕着手臂伏在案上沉沉睡去。意识渐渐归于模糊时,隐约察觉似有花瓣轻柔地落在我脸上。也无意拂去,只侧过头再睡,辜负窗外好一厢春色。
我素来睡眠质量顶好,一觉通透至转醒,极少做梦。可自从昨夜里见了公子弹琴,便开始做些光怪陆离的梦来。偏这梦境十分真切,教人分不清是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此时入我梦的仿佛是回雁山所瞧片段的后续,我便是那个碧裙的小姑娘,因顽劣爬上桃树,一不留神爬得太高,无从下去时,逮着个过路的小少年眨巴着星星眼求助。
那少年却仿佛不喜英雄救美的路数,只朝我处清清淡淡地瞥来一眼,便抬步欲走。
我忙唤住他:「壮士!你且救我下来,我请你上天香园喝酒!」
他闻言停住脚步,看不清眉眼,我却知他必定笑得十分好看,只轻笑一声,道:「这不够。」
我只觉此人贪心无比,然而当下除了求他也并无他法,垂眸略略思忱,道:「听说潇湘溪苑美人如云,不若壮士救我下来,小女子女扮男装,请壮士消遣一遭啊?」
他摇头轻笑,视线落至我身上,轻佻道:「若要消遣何必潇湘溪苑,美人不就近在眼前?」其声懒散清润,仿佛还带了些微笑意。
我秀拳捶树,惊落好些花瓣,纷纷扬扬遮了那人的脸,一面咬牙叱道:「我原以为是话本里救美的英雄,谁知竟是个登徒子!你快走,快些走!我今天就是挂这儿,挂树上,也不要你救!」
正义愤填膺,却听得「咔嚓」一声,不甚壮实的树干承了我这样久的体重,又被我这一通小拳拳捶胸口,终是不堪重负断裂开。
我惊叫着从树干上和着花瓣一道跌下,衣袖鼓风猎猎作响。离地这样高,想来这般摔下去怕是免不得伤筋动骨。我紧闭了眼,却不似想象中与地面亲密接触,而是稳稳当当地落入那少年展开的臂弯中。落英纷扬间,是我与那梦中少年最美的初见。
他拦腰抱住我,梦境中他的面容一片空白,只看得清唇角扬起的淡淡弧度和脸颊般微微拂动的一缕碎发。我环着他的颈脖一时怔住,他便这么由我抱着不撒手,轻笑着问我可还有话说。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在他探寻的目光中终是开了口。
「真香。」我如是说。
(七)芳心许
醒时小姐已然回了房,正整理圆桌上乱七八糟的一大堆物件,见我转醒,笑着向我望来,道:「我一回来便见映妆趴着睡得香甜,没忍心吵你。」
我伸了个懒腰,起身时背上有东西滑落,忙蹲身去捡,发现竟是一件外衣,想着应是小姐为我披上的,便一面将外衣折好,一面问小姐回得这样晚是作甚去了。
小姐浅笑道:「三哥哥说他府上养出了极好的杜鹃花,我便找他借来过两日宴请宋大人时装点用。他又陪着我买了好些东西,才回来得晚些。」
我将斗篷递予她,才了然地点点头,眉眼弯起,盈盈笑道:「多谢小姐为我披衣。」
她却不接,手上动作微微一滞,旋即疑惑道:「我不曾与你披衣呀?」
我:???
小姐继续补充:「甫一回房便见你睡得沉,我尚感慨这次总归记得睡前披上衣物。」
小问号你是否有很多朋友???
与小姐一道拾掇好桌上物件后,小姐去寻夫人相商宴饷细处,我便怀着疑惑抱了折好的外衣回房。阖上房门展开一看,发觉竟是件男子的外袍,上以同色丝线绣了极致精细的暗纹,想来价值不菲。置于鼻间轻嗅,隐约闻得极淡的檀香,我心念微微一动。
为我披衣之人莫不是公子?我抱着衣服,一时怔然。
而后如往日一般不闲不忙地挨过了三日,转眼便到了宴请宋引默的日子。傍晚前夕,小姐正对着宝相花纹镜描妆,绣榻上堆砌着件件霓裳,不知换了多少套才敲定这身澹澹百褶如意裙来。我为她簪上瓒凤珠钗,簪罢,她笑意盈盈地问我,道:「我今日可好看?」眉眼间颇有些小女儿家的羞怯之色,略含了渴慕地望着我,见我含笑点头,她便也轻轻笑了。
宋引默已至前厅,夫人派两位婆子将他备好的礼送至小姐处,桩桩件件皆裹了金箔,装饰分外细致好看。
小姐十分欣喜,正欲拆了礼盒,忽而轻咦一声,问道:「何故有两份?」
一位婆子笑道:「小姐不知,小宋大人好礼数,说是先前在府上查案多有叨扰,府中上下皆备了礼。这两份,一份予小姐,一份是赠予映妆姑娘的。」
我微微一怔,却见小姐将其推给我,眼底含笑,明媚而天真的模样,道:「映妆快拆,看看里面是什么。」
我在她探究的目光中拆开包裹的礼盒,里头盛放着一支玉簪,玉是极好的玉,触手即生温润之感,可簪上雕的芍药花却有些歪斜,想来不甚珍贵。簪下有一匹水绿云雾绡,碧色染得极好,若盈盈水波,其间隐约一点薄白,弄月轻雾般袅娜。
旁人眼底中规中矩的礼物,却教我想起那日宋引默借着盘问由头,堂而皇之地将我的喜好问了个干净,而后眉眼略弯,稍显出得意来的动人神色。我爱水绿,爱玉簪,爱芍药,他记得牢靠,半分也不曾忘记。
拆罢礼物,小姐亦妆点作罢,便预备着去往大堂随夫人接待宋引默。我跟在她身后,一行人穿过与前厅相连的廊桥时正撞着回来的公子。
诚如小姐先前预估,这三日已有三四家小姐来寻她哭诉。小姐忙于准备宴席,不似往常好耐性,皆一一打发了去,一个也不曾见。便有位小姐觅她不得,转而寻到了公子的一水居,纠缠着公子好一顿泫然欲泣、梨花带雨,惹得公子烦不胜烦,自那时起便再没回过府。
此时终于见着他,小姐略放快了步伐迎上去,笑盈盈道:「我还以为哥哥今日也不回来,预备着要如何才能捉到你,教我头疼了好一场。」
我跟在小姐身后向他掬了一礼,却见公子薄唇略弯,笑时颇有些风流客的佻达,好看的下巴微微抬起,视线从我身上略过,在小姐身上巡回了一周,轻笑道:「我还以为撞见了下凡的天仙,不曾想竟是我家晚妍。」
小姐脸上覆上一层薄红,得了他的夸奖却是掩不住的喜悦,嘱咐公子快些来后,便提着裙子携我继续匆匆赶往前厅去。将转过回廊时,我福至心灵,回头看了公子一眼。
时至暖春,他的眼底却似有寒冽冬风,将他修长的身影与背后的园林春景割裂开来,正静静看着小姐背影,若有所思的模样。见我回头,他略略一惊,旋即一点一点收回了目中凌厉,恰如春风化雨,桃花眼里浸染开笑意。
我只停顿这一刹,便落了小姐一小段距离,忙不再看他,回过头匆匆跟上小姐步履。
夫人此前迎罢客,将宋引默一路引入厅堂,奉上茶点正客套着互致问候。小姐盈盈踏入其间,向夫人行礼后,再与宋引默屈了屈膝。出于礼数,她并未与他直视,只垂了视线浅笑。
将军戍在边关,常年不得回府。现今只有夫人与小姐在,若无男主人出面,未免失之礼数。夫人未见公子,略蹙了眉,问道:「辰儿尚在何处?」
小姐浅笑着答道:「来时见过哥哥,应是回一水居去更衣了,」视线转至宋引默,轻轻一笑,「宋大人勿怪。」
他今日所着仍是一袭紫色袍服,上绣了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样,腰间一如既往系着小黄鸭荷包,其人清俊万般,端坐于椅上,闻言唇角微弯,笑时较和春三月的日光还要暖,道了一声无碍。
与夫人谈话间,我隐约察觉他的视线不时从我身上蜻蜓点水般掠过。我只略微垂首,端庄立于小姐身后,闪避他的眼神,只作没看见。
夫人问及兵符失窃查案进度时,宋引默略弯了弯唇角,道:「此案已逾半月,然除却先前书房里勘察到的痕迹,仍是毫无头绪,倒教秦夫人笑话。」
我以上帝视角来看,觉得此番宋引默当真是吃了个大亏。他夜探秦府,触动机关引得府上警醒,教公子借机布此一局。府中留下的痕迹自然全属于他,他奉命查案,总不会自己查出自己来,因而此案只会成一桩悬案,谁也不知晓,骠骑军令符已由公子悄无声息地送予了三皇子保管。若如我猜想,宋引默窃兵符一事背后当真是昭帝指始,多疑如他,现在多少对宋引默起了些疑心。如此一来,公子既巧妙地得了一枚兵符,又离间了宋引默与昭帝,可谓一箭双雕。
恰是此时,有人徐徐步入厅堂,一身月白衣衫,几缕如墨发丝落于衣间,而后淡淡隐去其中,漫不经心地执了折扇,开合间风流尽显,闻言轻笑一声,道:「难得有案子难得住引默兄,既教我撞着,我可要好好笑一笑。」其声如清泉,其人似璞玉,赫然便是公子。
他话音将落,宋引默眼中笑意稍敛,唇边却仍挂着教人如沐春风的笑,眼风淡淡,语气半玩笑半正经,道:「难住我予旁人而言是难如登天,可予秦二公子难道不是司空见惯?」他似是意有所指,公子闻言嘴角略翘起一点。
一干人本就只差公子,他既到了,夫人便直接导着众人依次序入了席。设筵席的房间设计得分外雅致,其间菜式色香味俱佳,样样精细,从盛菜的碗碟便可见主人准备之用心。
众人敬茶之后,我正欲上前如往常一般立于小姐身后为她侍菜,却见公子桃花眼略微一斜,眼含了笑意,勾手示意我去至他身边。我不明所以,垂首看小姐,得了小姐颔首默许,才如他所指迈步过去。
烛火为他的侧颜烙上一圈朦胧的光边,公子眉梢轻挑,唇角笑意浅淡。待我走近,招手示意我附耳过去,在我耳畔与我耳语,声音放得极低,约莫只有我与他才听得到。
他说,他教你吃味一场,你可想教他吃味回来?
说这话时,他唇角微弯,烛火盈盈下,眉眼如画一般。
我瞬息间便明白了公子此举所为何,由不得我说不,自他唤我过来,与我这般故作亲密无间地说话起,便不是在征取我的意见,而是打着为我的目的,自作主张地膈应宋引默罢了。
垂眸,见他仍一味笑着望我,模样很有两分像上演恶作剧前夕的顽童,我禁不住抿唇一笑。自我去往公子身旁时起,宋引默的视线便落在我身上再没动过,此时见我轻笑着与公子对视,目光更为灼灼。
公子只视若无睹,修长漂亮的手指略略轻抚过碗沿,旋即轻笑道:「劳烦映妆为我布菜。」
之前我为小姐布菜,他亦是这般折腾我,因而夫人、小姐并不以为奇。宋引默见状,目光却是一凝,眼底晦暗不明,轻握着酒杯的手亦是随之一滞。
我并不觉得前个儿还携了红粉佳人逛街的少卿大人会为我吃味,心下略不满公子霸道的行径。于是垂下视线,如他所言为他布菜,趁机极坏心地挟了好大一夹调味的姜蒜,眉眼弯起,笑盈盈地将碗推至他面前,道:「公子慢用。」
他垂眸看清碗中物后,唇边笑意有一瞬凝固,转眼却笑得更为惑人。
我登时便升腾起不祥的预感,正欲蹑手蹑脚地功成身退时,他却挟了一块外形酷似于肉的生姜,桃花眼里划过狡黠的笑意,道:「映妆且帮我试试,这菜合不合我口味。」而后做出要喂我的模样来。
我:「……」
我眼瞧着他眼底笑意愈发温存之余,筷中生姜也离我越来越近,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把,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待我搬出于礼不合的万能借口,却听得咔嚓一声碎裂,众人皆抬眼望去,原是宋引默手中的酒杯,竟被他生生捏碎了去。我联想起先前回雁山上公子贴近我时,他的酒杯莫不也是被他这般捏碎的?心下且惊且喜且复杂,又忍不住猜想,宋引默莫不是真在吃味?
夫人只问他可曾伤了手,小姐又令人换上了新酒杯,言行间皆巧妙地避开了这一失礼之举。
他一一应答后,抬眼看着公子,眼底笑意荡然无存,眉目染上清冷之余,通身又不乏出尘俊逸之气,偏烛火为他的脸镀上暖色,矛盾得好看。
公子挑衅般看他一眼,眼底笑意愈发浓厚,唇角弯起,轻笑着望向我,神色两分轻佻,道:「是你喂我吃,还是我喂你吃?」
我不愿成为飓风焦点,弱弱问道:「还有 C 选项吗?」
他闻言微微眯了眯眼,我闻出其中危险意味,忙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仁不让世界充满爱之速抢过他面前的碗,诚恳道:「我喂公子吃。」
语罢,忙不迭挟起方才他想喂我吃的那块生姜,眉眼弯起,笑容无辜,柔声道:「公子吃菜。」只这么一句话,竟莫名教我品出一股子「大郎,该吃药了」的意味,霎时一阵恶寒。
这块姜自喂不到他嘴里,我堪堪将其夹好,便听宋引默冷笑一声,抬手饮一杯酒,道:「二公子扇子使多了,使不来筷子了不成?」
他之所以折腾这一番,便是在等着宋引默回应。如今见宋引默接了这一球,公子轻笑一声,略歪了头看他,眉梢轻挑,唇边挂了一抹得逞的笑,道:「秦二美人在侧又不只这一次,怎么引默兄偏偏这次看不下去了?」
他话音未落,夫人已暗中向他投去了好几个谴责的眼神,小姐却抿唇不语,垂下眼睑不知在思量什么。
宋引默松开酒杯,定定然看他,唇角微微弯起:「熙辰兄故意这般予我看,是为何意?」
公子轻笑一声,修长漂亮的手指轻点额侧,桃花眼里笑意涔涔,道:「我以为,我是何意,引默兄再明白不过了,」他勾了勾唇角,「宋引默,你有何立场置喙?秦二孤身一人,万花丛中莫说过,便是宿上又何妨?可你莫不是忘了,你尚负着的那桩婚约?」
婚约?!
我抬眸怔怔然抬头看向宋引默,他唇角微弯,正与公子对视,却无半分反驳意味。
公子薄唇将启,却被小姐打断:「哥哥,够了。」
她弯了弯唇角,从位上起身,逆了光,神色并不分明。今日着的澹色衣裙本就衬她如画容颜,在灯下时还要好看,裙面流光,映得她美如天宫仙子。
平素不大妆点的人,今日打扮得分外用心。她满心欢喜地准备好这一场宴席,预备着能叫她的兄长与她的心上人和解,又有谁能料到会演变成这般?
「哥哥,我明了你的意思。」小姐轻轻看我一眼,而后垂下视线,「你先教我明白宋大人心不在我,再教我死心因大人另有婚约。」
公子不语,眼底隐约跳动着怒火,怒气自是朝的宋引默。
小姐只垂首,唇角带笑,道:「哥哥不必再挂心了,我明了的。」而后对着众人盈盈拜了拜,逃也一般离了此处。
我看了众人一眼,夫人轻揉着额头,似是意料之中的无可奈何,公子若有所思,折扇略烦躁地轻扣桌面,宋引默沉默地看着我,目光定在我身上从未动摇过。
我收回视线,亦向众人鞠了礼,而后追着小姐而去。厅外没见着她的身影,想来应是回了房间。如我所料,我到时,她的房门关得严实,房中点了灯,从窗外透出的光可见得,只点了将灭不灭的一盏,在夜里莫名有些戚戚意味。
我轻轻叩门,担忧地唤她。她不开门,只轻声回复我:「映妆,你让我一人静静。」略微顿了顿,又道,「你放心,我没事。」
我叩门的手顿住,垂下手,道了一声好,心里也是一片糨糊,转过身不知该去何处,只无方向地乱走,直至面前一堵墙才回过神,发觉已顺着廊桥走到了府中后院的花园。
今夜月色极好,明晃晃的月光照亮了这一方玲珑雅致的园林。我却无暇赏析,面向着墙根蹲下来思索,脑海里诸多事情挤在一起,只觉头疼得要死。
小姐喜欢宋引默?
这已不单是猜想,小姐方才已然承认了。
宋引默有婚约?
公子提时他并未反驳,可见是事实。
宋引默陪姑娘逛街?
我 24 钛合金狗眼亲眼见得,自然没得假。
宋引默是个渣男?
呵,不像洪世贤,顶多是个何书桓。
便是此时,我听得身后有人唤我,起身回头一看,一袭紫衣的男子沐在月华里,身姿峻拔,如棠庭玉树,拂过他的风都沾了春意。他静静望着我,眼底不知名的情绪流淌。
「我寻了春桃姑娘半天,姑娘竟在这里。」
见来人是他,我垂下视线:「我与大人说过了,大人唤我映妆就好。」
他听出我话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眉眼弯起,却笑得越发粲然,道:「上次姑娘与我说后,我回府思来想去想了许久,终于想到教姑娘生气的缘由。」敢情是明明白白洪世贤?
他轻轻一笑,旋即问道:「你看到了?」看到了什么自不必明说。
我勾了勾唇角,冷声道:「大人若实在有空,尽管去寻那日作陪的姑娘,去寻大人未过门的夫人,何必招惹我?招惹小姐?」语罢我略微惊了惊,这话里虽有愤然,可更像是在吃味般使性子。
「你在吃醋?」他眼眸弯起,清淡的美目溢出浅浅的笑意,目中晶莹压过了身后月华流光,教人觉得好看得灼眼。
我后退一步,不敢与他直视,只垂首盯着群袂绣花以掩盖心虚:「我没有!」
宋引默闻言眼底笑意更甚,负手上前,将我连连逼退至墙角,头将撞到坚硬的墙面时,他及时将手垫至了我脑后,顺势俯下身来,一张俊脸与我贴得极近。
他灼热的鼻息洒在我脸上,好看的眉眼微微弯起,唇边翘起弧度,不住含笑望我,道:「你在为我吃醋。」不似上句的疑问,这句话他说得极其笃定。
我只觉耳根子发烫,脸亦烫得紧,不敢看他,仍十分嘴硬,连珠炮似的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他轻笑一声,眼波流转间美得不可方物:「若不是吃醋,姑娘先前言辞何故这样酸?」
我略略思考,冷静道:「不瞒宋大人,我其实是大山深处一颗修炼多年的柠檬精。」
宋引默闻言低低一笑,道:「虽不知柠檬是何物,但姑娘委实是个妖精。」
周边虫鸣声隐约可听,温柔的夜风里,两人的呼吸和温度仿佛渐渐晕染成了一团。
我脸上不由自主染上红晕,伸手挡脸企图将他的脸隔开,一面试探着开口,道:「我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他终于将我的禁锢松开,萧萧肃肃地立于我身前,眉目清朗,眼底笑意徐徐晕染:「书里说,妖精变的女子最擅长悄无声息地将夜读书生的心偷去。若姑娘不是妖精……」
宋引默眉眼弯起,一双眼恍如浸染着温柔的月光,干净明亮,纤长的手指向胸口,道:「是如何住进去,教我日思夜想,终日牵肠挂肚的?」
他的声音清越至极,言辞亦是十分平稳,若不是耳根一抹不甚显眼的红色,我当真要以为他如表面般稳如泰山了。
心底有根柔软的弦被拨动了一下,我抑制住这突如其来迸发的陌生感觉,抬眼看他,眉梢轻挑,问道:「宋大人,你是在表白吗?」
他眼角眉梢俱是温存的笑意,眼里只我一人。月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两分缱绻意味,可他眼神温柔更胜于月光,莫名教人觉得深情款款。听我如是问,他轻笑一声,坦然道:「是。」
「那日你看见的女子并非旁人,她是我母亲娘家的侄女,论辈分我还要唤上一声表妹,」他眉眼弯起,「我最不知女儿家的心思,怕今日预备送你的物件不合你心意,于是央她与我一道采买,好容易置备妥当,谁知竟教姑娘看见,平白吃了干醋去,还险些误会了我。」
我颇有些心虚,手指不自觉捏着衣襟,仍不忘反驳道:「大人送的簪子上,所雕的芍药花都是歪的,倒不见得大人口中的置备妥当。」
眼前人眉眼如画,眼波潋滟,唇边绽开粲然笑意,闻言亦不生恼,轻声道:「那是我亲手做的。」
我微微一怔,又听他娓娓道来:「表妹帮我挑了顶好的玉料,我熬了两夜才雕好,」他垂眸,眼底笑意清浅,「从未做过这些小玩意儿,是有些粗陋,原以为姑娘会喜欢的。」
我以为不甚珍贵的玉簪,里头竟包含了他这样的用心,心里五味杂陈,一时无以言表。我垂下眼睑,轻声道:「大人既有婚约在身,又何必为我费这些心思?」脑海里划过猜想,我抬眸与他直视,目光灼灼且万分警觉,道:「宋大人,我不予人做妾的。」
宋引默闻言轻笑出声,唇角弧度好看,笑意是我与他初见时那般的明朗。他似是忍俊不禁,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眉眼弯起,轻笑道:「我何时说要你做妾了?」
我只觉头上问号环绕,拿不准他意图所在,却听他道:「我是有一桩婚约,是我父亲与那位大人做的主张,我并不情愿的。」
我垂下目光,稍稍侧首以回避他的视线,轻声道:「纵是大人不情愿又如何?红叶之盟已结,大人难道能生生辜负了?」
宋引默轻轻摇了摇头,眉目愈深,眼底不悲不喜,只唇角略微弯起弧度:「那桩婚约不作数的。那位大人家中生了变故,全府无一幸免,他的女儿亦涵括其中。人不在了,婚约自然不了了之,算不得辜负。」
他静静看着我,眼底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温柔缱绻:「若说辜负,天底下,我最不愿辜负的便是姑娘了。」
「我心悦姑娘,已情根深种,却不知所起,只一往而深,求至死不渝。」
他生就一双灿若繁星的眼,素日却总是端着清朗正直的模样,一旦深情款款地说起情话来,其间不经意流露的温柔几近能将人溺死。被这双眼望着,心跳都不由漏了一拍。
我知他所言非虚,此前郁郁皆抛之脑后,心下雀跃万分,唇角亦不自觉弯起,略略思忱,又不知从何说起,索性背着手,与他盈盈笑道:「大人且过来,我有话和大人说。」
宋引默不疑有他,如我所说般上前一步,瞳仁里倒映出我的剪影来,耳根红色尤在,莫名教人觉得腼腆可爱。
我眼眸弯起,却不说话,只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柔柔地浅啄一下。他没料到我会有此举,身子一瞬间僵直,脸上飞速攀上红色,直至我脚尖落地仍保持着僵硬的姿态。
我偷袭成功,眉眼笑意轻漾,微微抿唇,唇上似乎还沾染着宋引默脸上的温度。然而欢喜了不多时,我便后悔了这一时冲动下,调戏良家妇男的行径。
悄悄抬眼看宋引默,他却半分恼怒也无,逐渐从方才的讶然中回过神来,一双清亮迷人的眼里缓缓晕染开笑意。
我唇边亦挂着清浅的笑,眉眼弯起,轻笑道:「大人方才说,心悦于我,情根深种,一往而深,至死不渝?」
他颔首,定定看着我,轻声道了一声是。
我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翘起一点,迎上他的视线与他对视,心下正怦然着,脑海里一时也搜刮不出词汇来,于是思索片刻,终于诚恳开口。
「俺也一样。」
宋引默:「……」
我眉眼含笑,以目光细细描摹他的轮廓。夜色里,清隽的男子长身玉立,好看的侧脸有一半隐在月光下,眼眸明亮,似藏匿着万丈星辰。先前我与他本就一步之遥,他跨过这一步后二人便靠得极近,我鼻息间仿佛都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气味。
宋引默伸手轻捧起我的脸,垂下眼睑认真地看着我,瞳仁里映出我的模样,似是要将我的样子牢牢镌刻进他心里。
他视线灼热,纵使厚脸皮如我,也不由脸颊发烫,躲开他的目光,道:「该看够了。」
宋引默眼底划过温柔的笑意,却迟迟不将视线移开,轻声道:「看不够,永远也看不够。」而后俯身,在我唇上轻轻烙下一个吻。这一吻恰如蜻蜓点水,只在我唇上流连了片刻,而后放下捧着我脸的手,转而将我拥入了怀中,便这般静静抱着我。
我由他抱着,难得乖顺地靠在他胸口,听得他一声一声平稳的心跳,心底一片澄静。
「你可知今日在宴席上,我心里有多嫉妒?」他低声开口,声音染上一丝喑哑,双臂用力又将我抱紧了些。
他语气里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我听了却高兴不起来,只低垂下眼睑,思及之后不久,小姐夺门而出的模样,胸口越发闷得喘不过气:「小姐怎么办?」
他的下巴轻轻摩擦着我的头顶,察觉我情绪黯然,轻声抚慰我,道:「虽不知晚妍的心意从何而起,但我会和晚妍说清楚,不教桃儿为难。」
我略有些疑惑,眉头微蹙,道:「小姐说她幼时进宫迷路,是大人为她引的路,所以小姐才喜欢大人。」
宋引默垂眸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否认道:「我初见晚妍时是秦二在国子监中生事,教授请秦夫人一叙,夫人携了晚妍同至。秦二那次被罚得惨烈,因而我记得格外清楚,此前绝不曾见过晚妍,遑论为她引路?」
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小姐的初恋,莫不是个认错人的乌龙事件?
由不得我再深思,抱了这许久,宋引默终于松开我。时辰已晚,他若再停留下去难免落人口舌。于是我送他一路出了府门,立于门前看他卓然的紫色身影逐渐隐没于夜色里,直至再瞧不见才作罢。
而后我先往小姐闺阁去寻小姐,房内已然熄了灯,只瞧得一片漆黑,里头甚是安静,像是入睡了的模样。我不愿吵她,折身去往公子的一水居。
夜色深深,我不曾提灯,只依赖着月光照路。似是料到我会来一般,一水居的院门不曾锁,只虚虚掩着,隐隐透出粲然的光来。
我深吸一口气,甫一轻轻推开了院门,眼前便跃然一个黑色的抱剑身影,险些吓了我一大跳。他却安然自若的模样,叹一口气,失落道:「秦二不许小爷上门栓,小爷还以为又有甚夜来贵客,巴巴在此等着,结果只等来了映妆姑娘。」语毕又叹一口气。
我垂下眼睑,轻声问道:「公子在何处?」
赵景明指了指那方水榭亭阁,小声道:「可别说小爷没提醒你,此时去招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也说不定。」
我轻轻颔首,与赵景明道了一声谢,便在径直去往了亭阁。几日不来,先前的竹帘已换成了轻纱,朦朦胧胧地攀附着四面的亭柱,隐约可见得一凭栏的遗世身影。
走得近了才看见一身流云锦绣的白衣男子,他正半倚着围栏饮酒,烛火映照下,潋滟的桃花眸里划过一丝黯然。
他手执了一壶清酒,只一抬手,酒壶便至于唇间,再移开时,薄唇上便多了一抹莹泽的水色。他轻轻摇了摇酒壶,发觉并无水声后,随意地将酒壶掷于地上,而在他脚边,已有数个这般空空如也的酒壶。
他似是察觉身后细微响动,回过身来,视线落至我身上,身形略有不稳,已有了两分醉意,薄唇轻启,轻声昵语道:「淳儿?」声音温柔极致。
我知他约莫将我错认成了哪位女子,只垂下眼睑,一丝不苟地向他行礼,道:「映妆见过公子。」
他唇角微微弯起,唇边笑意颇有些讥诮意味,微微阖眸,再睁眼时,面上神色较先前清明了许多。
我不知他缘何饮酒,亦不起身,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沉声道:「我知瞒不住公子,也不愿瞒公子。先前承诺公子,依公子吩咐远离宋大人,现今却违逆了公子,但请公子责罚,无论如何,映妆具受之。」语罢向他深深一拜。
他低低一笑,眼底泛起一阵细微的波澜,夹杂着我看不懂的情绪:「上次我只问了你,却没听你答复,而今我重问你一次,即便白喜欢一场,求不到结果,也不后悔?」
我唇角弯起,抬眸与他对视,坚定道:「不后悔。」
他轻笑一声,行至琴案处,随意落座于案前,另拿了一壶酒,倒满酒盅后,将之拾起一饮而尽,而后一面倒酒,一面淡淡开口:「我也不曾后悔。」
他轻瞥我一眼,唇角微弯,似是嘲弄,似是讥讽,道:「我不罚你。我与你做的选择一样,有什么资格罚你?」说话间,他已倒好了酒,抬手复将此杯饮尽,放下杯盏时,瓷杯碰在木制琴案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在静谧的夜里分外清晰。
我勾了勾唇角,抬眼向他望去。他亦在看我,曲起一条腿,手肘漫不经心地枕在膝上,轻揉着额角。视线相撞时,他唇角略微弯起,轻轻一笑,仿佛透过我回想起了珍重的往事,而后低垂下眉眼,待调整端正坐姿,伸出修长而纤细的手便开始抚琴。
琴弦略一拨动,高低起伏的琴音便从中流转而出,其声婉转悦耳,回荡于一方院落中。琴声分明铮然,却莫名教人觉得悲伤。灯火缱绻,为他动人眉眼添上暖色。他的神情却是冷的,弹琴时眼底仿佛只容得下方寸间的琴,神态认真,侧颜精致恍如天人。
都说所奏即所想,我忍不住频频侧目,心下暗自思量,面前的人是在悲伤吗?
风过时烛火跳跃,轻纱飞舞,露出亭外深沉的夜色。在我目不能及的秦府一角,厢房里欲吹了灯入睡的妇人却停了动作,视线落至窗外,追逐着缥缈虚无的琴声逐渐放远。她淡淡开口,询问床榻边侍奉的婆子:「是辰儿在弹琴?」
婆子点头,感慨道:「这样好的琴声,自那位小姐定亲后便再没听到过了。细细数数,也有四五年了。」
婆子话音将落,却见夫人正靠着床榻,不置一词定定然望着她,方知自己说错了话,忙跪下求饶:「老奴失言,求夫人责罚。」
秦夫人叹一口气,抬手示意她起身,轻声道:「我这孩儿最死心眼,不弹琴是因为她,重拾琴弦怕也是因为她。罢了,她既成了死人,日后便再别提了。」
婆子连声称是,抬眼见夫人面上尽是倦色,心疼道:「夫人早些休息罢,先前宽慰了小姐一通,夫人怕也累了。」
琴声已戛然而止,秦夫人收回视线,叹息一声,终是吹了灯。
一曲闭落,公子十指伏琴而止,院落里回声亦逐渐散去。抚琴作罢,他重执了酒壶,抬手便饮一口。有酒珠顺着他精致的下颌线条滑落,一点点滑至修长的颈脖,为他白玉似的肌肤增一抹潋滟水色。他是弹琴时的佳公子,也是饮酒时的美妖孽,却不知哪个才是真的他。
他忽而侧首望我,唇角微勾,轻声问道:「你听此曲如何?」
我思索半晌,不知如何做评,憋出一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公子闻言轻笑一声,抬手又饮一口酒,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随意拭去唇边酒痕,目光在我身上流连片刻,而后收回视线,淡淡道:「从前父亲问我,即便是白喜欢一场,求不到结果,也不后悔吗?我也说不后悔,便是现在空落得孤酒作陪,我也半分不曾后悔。」
「我知你心性,若我真想拦你,不是拦你不住。但我不愿相拦,」他低声唤我名字,「映妆,你若欢喜他,我便由了你去欢喜他。」
他又执了酒壶斟酒,水声泠泠中,逐渐充盈满杯。有昏黄的灯光打在杯中酒水上,清亮的酒水便染上淡淡的黄。他轻拿起酒杯置于唇间,喉结略微滚动,杯中酒便消失殆尽。
一杯作罢,又斟另一杯,杯杯复盏盏,他又饮尽了一壶酒,如先前那般扔开酒壶,欲再另拿一壶,摸索半天却摸索不到,原已将亭中的酒喝了个干净。
他将目光移向亭外,视线里有些许迷离之色,一双桃花眼倒映了盈盈烛火,澄澈如琉璃一般。他踉跄着起身,略提高了音量,向外唤道:「赵景明!」
我瞧他身形已然立不大住,忙起身上前扶住他手臂:「公子当心。」
他垂下视线,似是才看到我,好看的眉眼略略弯起,其间风流可入画,唇边含了笑意,轻声道:「是淳儿?」
我摇头,与他纠正道:「是映妆,不是淳儿。」
他轻轻眨了眨眼,眼睫浓密纤长,卷翘如蝶翼一般,思索得略慢,疑惑开口:「映妆?」
我点点头:「对,是映妆。」
他闻言一笑,唇角弯起,好看得不似凡人:「是淳儿,」他稍稍停顿,又是一笑,声音如浸了蜜般的甜,一字一顿道:「我的淳儿。」
我:「……」
算了算了,淳儿就淳儿吧,你说我也是王麻子我也认了。
此时姗姗来迟的赵景明才掀开纱帘,只小心翼翼地探进一个脑袋,见着这般场景,微微一愣,问道:「这是怎么了?」
公子已然站不稳,大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沉得我说话都得咬着牙:「这还不够明显吗?喝、醉、了。」
赵景明一张俊脸上惊叹之余,又带了些不敢置信,道:「有生之年,竟瞧得见秦二喝醉的一日!我要是说与齐三听,他保管不信。」
公子循着赵景明的声音向他望去,视线却始终未能聚焦至他身上,微蹙了眉,放弃寻找赵景明的身影,却不忘吩咐道:「赵景明,拿酒。」
赵景明应了一声是,不待我阻拦,便利落地回过身,隐没在了夜色里,听他脚步去向,果真是要依他所言去院中拿酒。
我撑不住公子的重量,手上失了力气,再扶不住他。他失了支撑的力道,无力地向地上跌坐去。好在亭中铺就的厚地毯未曾撤去,他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抬头看我,似是受伤的模样,道:「淳儿,你为何骗我?」
先前他摔了不少酒壶,不知地毯上溅到碎片没有。我忙俯身跪坐于他身前,欲拉了他的手检查有无伤势划痕,却无论如何也拉不动。抬眸看他,他正定定望着我,等我回应的模样。
我自然不知晓这位顶顶风流的公子与他口中的「淳儿」又有哪般缠绵悱恻的故事,只得顺着他的话随口应道:「我如何骗你了?」
他听到我的回应后,才顺从地将手递予我看,低垂下眼睑,轻声道:「那日我在花廊下等了许久,花落满了我一肩。我没等到你,只等到你与他定亲的消息,」他阖上眼,眼睫轻颤,因醉酒的缘故,脸上染上不正常的红晕,更衬得脸色苍白,脆弱得像易碎的琉璃,「淳儿,你为何骗我?」
我方欲启唇安抚他,脑海里忽而一阵翻江倒海似的疼,如梦魇一般,眼前有走马灯的画面一闪而过,却消泯得太快,叫人难以抓住。
混沌之际,唇上忽而覆上温热,轻柔得像最柔软的云絮。他却不满足于此,伸出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我的唇,食髓知味般,只一瞬息便灵巧地撬开了我的牙关,一路霸道地攻城略池,唇齿间尽是交融的酒香。伴着这猝不及防的一吻,记忆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住地涌动,却无形无影,只一瞬息便过。
我推他不动,用力一咬,霎时便有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他吃痛,终于松开我。几乎是本能反应,我甫一与他分开,抬手便扇下一个巴掌,「啪」的一声,他脸上便赫然浮现出红色的指痕。
我忍着头疼挣扎站起身,再不看他一眼,便逃也似的出了亭阁。未行出几步,便遇上了拿酒回来的赵景明。
他瞧出我步履仓促,不解开口,道:「姑娘走了吗?秦二那厮可还好?」
本就头疼,又被方才情形惹得心烦意乱。公子虽醉了,我却清醒着,平白被人轻薄,心境能状若寻常便怪了。
我勾了勾唇角:「他好得很。」
赵景明不甚明了发生了何事,也不多问,抬步便要往亭阁送酒去。
我虽气恼着,却不忘拦住赵景明,趁他茫然时夺过他手中的酒壶,恨恨道:「公子喝醉了,你也跟着一起醉了不成?本就喝多了,还听他的给他送什么酒?」
赵景明眸光微闪,摸了摸鼻子,似是心虚模样,小声争辩道:「我、我这叫以毒攻毒,绝不是为了灌翻秦二好捉弄他。」
我:「……」
是呢,意图真是一点也不明显呢。
我虽气恼着,却也深知赵景明之不靠谱,将方才夺过的酒壶护在身后,声音仍是冷的,情绪却平静不少:「不准再给公子酒喝,否则他明日清醒过来头疼,一准饶不了你。」
赵景明撇了撇嘴,胡乱应一声好,却是没放在心上的模样。我垂下眼睑,叮嘱赵景明将公子送回房后,再煎一碗醒酒汤予他喂下去。
赵景明闻言,痛心疾首地摇头,头上高高束起的马尾随之轻轻晃荡,一缕墨发落在肩上,和他所着的黑衣融为一体。他似是不情愿的模样,纠结了一会儿却还是应了下来,叹息道:「都说君子远庖厨,万万没想到,小爷头次下厨房竟是为秦二做羹汤。」
他模样苦恼,我心下也烦闷,与赵景明告了辞,拎着收缴来的一壶酒径直回了房。
头疼已平息下来,我换罢寝衣后打了水洗漱,洗漱作罢才拖着沉重的步履爬上了床榻,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也睡不着,胸口沉甸甸地压着心事。
我素不知晓短短一日里竟能发生这样多的事,一阖上眼,脑海里便不自主思量「与宋引默互诉心迹后怎样收场」「明日如何面见小姐」「公子酒品着实有待商榷」云云,怎么也睡不着。
苦恼地翻过身,睁开眼时,借着入户的皎皎月光,瞧见不远处的几案上静静搁置着的一壶酒。索性披衣起身,倒上半杯清酒,抬手饮尽权当助眠。
谁知这酒甫一下喉,我险些没将它吐了出来。也不知这酒是拿什么酿成的,入口又苦又涩,味道恰如煎熬的苦药,偏还辛辣得紧。一喝下去,从喉头至肺腑,牵引出好一阵难受来。我手忙脚乱地倒水,连喝了两杯才将这难受勉强压制住。躺回榻上闭上眼,心想这样苦的酒,公子是如何面不改色地喝下这么多的?也亏这半杯酒的效力,总算昏昏沉沉入了睡。
(八)旧时忆
梦回与那轻浮少年的初见,口嫌体正直的少年终究没见死不救,将落下树梢枝头的我拦腰截住,眼含了漫不经心的笑意,将我从怀中放下。有花瓣徐徐落在他的肩头,为胜雪白衣添一抹秾艳颜色。他混不介意肩上落花,稍稍活动手腕关节,斜斜看我一眼,轻叹道:「好个身轻如燕的美人,险些没砸断我的手腕。」
我深知断没有以德报怨的道理,这人虽言行轻佻,却总归救我一场,于是耐着性子不曾还嘴,向他伸出手,轻轻为他拂去肩上落花。他不曾言语,只静静看着我,眼含了浅淡的笑意。
拂罢落花,我拍拍手,眉眼弯起,冲他粲然一笑,道:「走吧。」语罢不等他回应,拉了他的袖子便走。
他由我拉着,轻笑一声,问道:「这是带我去哪?」
我走在前头,回眸撞上他的视线,下巴微微扬起,盈盈笑道:「你这人嘴巴虽讨厌,可我素来是个一言九鼎、顶顶诚信的姑娘,说请你喝酒便请你喝酒。」
他失笑,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上,将他的墨发染成好看的栗色。我看得清他笑时唇角微扬的弧度,也看得清他恍如刀裁的鬓角,甚至细微如衣襟处素雅的暗纹花样,偏看不清他的脸。他的面容影影绰绰,仿佛阻隔着一层不散的雾。
未多时,场景转至一处装潢精致,布局典雅的酒家,赫然便是享誉京都的天香楼。
我拉着他径直入内,门口的侍者方欲相拦,看到我身后人时拦人的动作却是一滞。少年几不可见地摇摇头,食指竖于唇前,示意侍者噤声,于是侍者便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这般隐蔽的交流我自是不曾留心,梦里的我只顾拉着少年横冲直撞地上楼,择了二楼一处位置极佳的雅间与他入座。
雅间内开了一扇窗,从窗子向外望去,便见京都护城河上荡漾的碧波,河堤两岸杨柳依依,一派清新的绿意。许是为了不教食客辜负窗外如斯景致,紫榆翘头桌临窗而置。
点罢菜,我双手捧起脸,手肘搁在小几上,悄悄抬眼看他,恰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我半分也不曾有偷看被抓包的心虚,反而捧着脸,理直气壮地看起他来。
少年见状轻笑一声,唇边笑意慵懒好看,道:「说是请我喝酒,可方才点菜时也不知是谁,点完自己爱吃的便撤了菜单子。」
听他这般控诉,我始觉心虚,眼珠微转,狡黠一笑,道:「我只说请你喝酒,几时说过要请你吃菜了?」
他含笑看我狡辩,眉眼弯起,笑得生动好看。
天香楼的菜上得快极,上菜的侍者从悄无声息地摆盘到悄无声息地退下,这其间约莫只用了半刻钟不到的时间。
我虽食指大动,却并不急着吃菜,持了酒壶为他倒酒。待倒好酒,二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执杯对酌,碰盏间自然得如同知交多年的旧友。
饮罢酒,还未来得及将酒杯放下,我余光瞥得窗下街市里,行过一小队侍卫模样的人。这一行人衣着一致,腰间皆系了银牌,行步时整齐划一,分明训练有素,却不住张望街市两边的铺面,为首的人正与一小贩言谈比画着什么。小贩听罢他的描述,手指向天香楼,眼瞅着这群人往天香楼而来。
不知为何,梦里的我一霎心惊,慌乱地置了酒杯。抬眼看对面的少年,他察觉我的慌乱,眉梢轻挑,亦放下手中酒杯,悠闲自在地斟起酒来。
隐约听得楼下的细微动静,似有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往我与少年所在的包间来。我忙起身,撑着桌子往窗下一望,发觉离地甚有高度,跳将下去委实不可取。我苦恼地坐回身,环顾包间四周,发觉除却一扇檀木屏风,便再无可遮蔽的物件,忙站起身,快步步入屏风后,小心地掩藏起来。
这其间,少年饶有兴致地望着我,唇角微微弯起,笑得煞是好看。
脚步声愈近,我极难得地放软了声音,低声道:「有人要捉我,壮士,江湖救急,你可要把他们支开了。」
话音将落便听得清脆的叩门声,一声声叩在我的心上,牵连起一阵紧张之感,手心都不觉溢出了汗来。
再看那安坐于位上的少年,他却是万分淡然,萧疏轩举,若玉山倾倒。他并不急于开门,也不曾出声回应,修长漂亮的手握了酒壶,不紧不慢地斟着酒。
「咚咚咚!」
「咚咚咚!」
我猛然睁开眼,发觉先前种种不过是在梦中,揉着眼睛坐起身,待清醒过来,才听得门外竟真有叩门声。
我稍稍整理睡得凌乱的鬓发,一面偏头去看床榻边的香钟。此时香钟上卷曲的盘香还有大半不曾燃尽,算算时辰,现在约莫还不到五更天。我有些疑惑,想不出这样早的时间有谁会来寻我。
迟疑间,敲门声越发急切起来,倒腾出乒乒乓乓的动静。我顾不得再整理衣物,起身踩着鞋子去开门。打开门一瞧,竟是府中专事打理杂物的崔嬷嬷,若论资历,高出我不止一级。
我与她见了礼,问道:「嬷嬷这样早来,可是有事吩咐?」
她生得略丰满,闻言皱起一张盘子脸,声音很有些尖利刺耳,道:「姑娘好大的架子,将我在门口晾半天,我险些以为,错寻到了哪位主子。」
她话里酸中带刺,我心知因小姐对我独一份的照拂,府里有不少人暗中嫉妒着,这崔嬷嬷便也是其中之一。听她如是说,我也无不恼,只笑盈盈地望着她,一派恭谨地听吩咐的模样。
她见状面色稍有缓和,语气虽仍有轻蔑,态度较之前却好了许多,道:「小姐昨个儿吩咐了,近日姑娘不必去小姐身边侍奉了,跟着我在南苑做些粗活计罢。」
我微微一愣,知晓小姐心中尚有怨殆,一时不想见我也是人之常情,于是欣然接受崔嬷嬷这般安排,也不曾多问,只应一声好。
崔嬷嬷面露异色,抬头打量我一眼,道:「姑娘倒是个知事的,换作旁人,指不定哭哭啼啼闹一场,」言至此处,她收敛了先前轻蔑辞色,言语中更多了一丝温和,「姑娘先起身,用过饭再到南苑找我。」语毕,与我寒暄两句便离去了。
我目送着崔嬷嬷的身影远去,关上门叹了一口气。纵是面上平和,心里到底有些不是滋味。与小姐朝夕相伴这样久,二人的情谊几时作过假了?而今这不相见的情形,倒莫名像赌气中的小姐妹。思及此处,我垂下视线轻轻笑了。
不便叫崔嬷嬷多等,我很快打了水洗漱好。既是做粗活,自然不必再梳妆。我素着一张脸,梳了个最简洁的双丫髻,也未曾佩戴钗环,换好一套剪裁大方的霞紫色布裙后,就着茶草草吃了半张饼便出了门去南苑寻崔嬷嬷。
此时已过五更天,我在去往南苑的路上逐渐见着三两结伴的家仆,府中也渐渐喧腾出人气来。路旁几株桃花开得正好,入目处皆见得春意盎然。
路过一水居时,瞧见关得严实的院门。我瞥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心想宿醉一场,公子应该还未起身。想到昨夜情景,不由恼怒他将我错认成淳儿后的轻佻行径,可恼怒之余又觉着分外心惊。无它,我扇他的那一巴掌,因太过用力,至今手心处都泛着疼,也不知他脸上掌印消没消。
我垂下眼睑暗自思量,心想,他应当是喜欢极了那个淳儿。可不知,这位处处留情处处惹人伤心的风流公子哥儿的喜欢,有几分做得真?便这般怀揣着心事,穿过抄手游廊,一路分花拂柳到了南苑。
南苑是府中粗使下人的居所,为图方便,储放杂物、涣洗活计、劈柴烧火等都在南苑。原本原主也是住在南苑,和另一个粗使丫鬟同房而居。可自我穿越来不久,便被小姐要了去她身边伺候,连带着住处也搬去了小姐院中。
南苑环境不好,住的仆人也多,不免嘈杂凌乱。细细回想,这应该是我头次回南苑,可不知为何,却莫名觉着南苑的一草一木都分外熟悉,像是曾在此处亲身度过了一段极漫长的岁月一般。
院中仆婢手上皆做着活计,见我突兀地杵在院门口,交头接耳着窃窃私语,不时翻来两个白眼。我置若罔闻,环顾四周寻找崔嬷嬷的身影,却遍寻不着,只得轻声询问众人。可他们只作没听到,有个女婢讥笑着应我,道:「春桃姑娘不是惯会讨人喜欢吗?既能哄得公子把你带出去,怎么又回了我们南苑来?」
我微蹙了眉,道:「我离开南苑是去小姐身边伺候,和公子有什么干系?」
旁人也附和着这般问那女婢,那奴婢却卖着关子不肯答,拿了许久的乔才神秘兮兮地开口,答道:「我听说啊,是这小蹄子勾搭上了公子,诱得公子啊把她放到小姐身边,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她。名头上是小姐的贴身丫鬟,背地里,啧啧,不知怎么暖公子的床呢。」
越说越没个边际。
我冷笑一声,乜斜那女婢一眼,唇角微微弯起,眉宇间自酝酿出一分迫人的气势来,沉声道:「我这人性子好,你们编排我,权当笑话一笑置之,可公子也是你们能编排的?」
女婢闻言语塞,却不愿就这般偃旗息鼓,生硬道:「你这样急着辩驳,岂知是不是我说对了,踩着了你的痛脚?」
我眉梢轻挑,抱臂冷冷看她一眼,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按你的说法,我若是清白,就该唯唯诺诺地闭上嘴,由你们往我头上泼脏水?」
那女婢闻言竟真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瞧着只觉好笑,知晓与这等人多说无益,若再与她争执下去,落于人口,未免落个初回南苑便惹是生非的坏名声。
恰有人脆生生地唤了一声「桃姐姐」,我抬眸望去,见一排厢房中,从最末尾的一间钻出个梳包子头的丫鬟来,一张小圆脸,瞧着约莫比我小上两岁不止。
她提着裙子很快跑到我身边来,欢喜地挽住我的手臂,笑道:「许久不见,桃姐姐还是这样好看。」
我微微一愣,她亲热的模样叫我不舍得拂去她的手,瞧着她的脸,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来,于是试探着唤道:「夏果?」
她欢喜地应了一声,眉眼弯起,十分愉悦的模样:「嬷嬷说桃姐姐生了病,记不得从前的事了,可桃姐姐却记得我的名字,嘻嘻,可见桃姐姐喜欢极了果儿。」
小丫头实在讨喜,见她笑得开心,我也抿唇一笑,旋即问道:「你可知崔嬷嬷在何处?」
夏果点点头,道了一声我带姐姐去,便热切地拉了我的手为我领路,一面领路一面委屈地看着我,道:「桃姐姐自去了小姐处,便再没回来看过夏果,我以为桃姐姐真的忘了夏果了呢。」
这夏果瞧着与原主是旧识,我不敢说太多漏了底,否则若叫她察觉出这躯壳换了芯便玩大发了。于是她说话时只敷衍着应上几句,她也未曾生疑,一路叽叽喳喳地说得开心。
夏果:「桃姐姐,你走后另搬了个人与我同住,她远没你有趣,爱管着我不说,又爱嚼舌根,我十分不喜欢她。」
我:「嗯嗯嗯!」
夏果:「桃姐姐,你当时走得急,什么也没带走。你的东西我都好好地收在床尾的柜子里,没教别人偷拿了去。桃姐姐,我是不是十分机智?」
我:「是是是!」
夏果:「桃姐姐,虽这样久没见面,可夏果没忘了桃姐姐,桃姐姐也记着夏果。咱们的革命友谊经受住了历史的考验,塑料姐妹情得到了升华!你说对不对?」
我:「对对对!」
等等,对什么对,里头似乎有什么不大对!
革命友谊?塑料姐妹情?升华?
我顿住脚步,深沉地看夏果一眼,而后深吸一口气,道:「奇变偶不变?」
夏果不解地看我一眼,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发觉不烫后收回手,冲我盈盈笑道:「什么鸡啊藕的,才用过早饭便饿了,桃姐姐这么能吃吗?」
我:「……」
我:「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夏果闻言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拉着我绕过一方小院,继续往前走。她却没察觉我的不对,只笑弯了一双眼睛,道:「桃姐姐,你敷衍我的样子和以前一样,一点儿也没变呢。」
我并未留心到她所说的话,微蹙了眉看她,凝重问道:「夏果,告诉桃姐姐,你刚才说的话是听说的?」
方才她不知所云的表情不似作假,若不是如我一般穿越而来,那么她又打哪儿听来的「革命友谊」「塑料姐妹情」?
见我神色凝重,小姑娘怔怔然开口,道:「桃姐姐,是你教我的呀。」
我喉咙一阵干涩,眨了眨眼,不敢置信道:「我、我教你的?」
夏果点头,声音清脆,道:「从前桃姐姐与我同住时,精神头十分不好,一日常常昏睡着,难得清醒时总说些我听不大懂的话。我问桃姐姐,姐姐也不嫌我笨,一一教了我。」
我心下只觉惊骇,世事难道这样巧,原主也是穿越来的?又禁不住猜想,抑或,我便是原主呢?
这猜想实在匪夷所思,若我就是原主,那我身为原主时到底经历了什么事,何以一点记忆也不曾留下?梦里历历在目的景象,究竟是梦还是被我遗忘的记忆?
我额头溢出汗来,下意识攥紧了夏果的手,小姑娘被捏得疼了,噘嘴道:「桃姐姐,你捏疼我啦!」
我回过神,忙松开手,歉意一笑,道:「还疼吗?」
夏果摇头,乖顺道:「不疼了。」
我松一口气,略微思忱,问道:「夏果,嬷嬷不曾骗你,我是忘了许多事情。稍后做完活计,你带我去看看我从前的东西可好?说不定能教我想起什么呢。」
夏果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我微微一笑,正欲与她说话时,抬眼便瞧见正板着脸督促下人洗衣的崔嬷嬷。她眼神极好,老远便瞧见了我:「映妆姑娘来了?」
我强压下心中一重重的疑惑,含笑着点了点头,带着夏果与她行礼,道:「许久未回南苑,路有些生,因而来迟了些,嬷嬷勿怪。」
崔嬷嬷满意地一笑,视线落至我身后的夏果,道:「姑娘从前也是和夏果住一起的,现在回来,便和夏果一样,去厨房做洗刷活计吧。」
若能和夏果一起自然是好,我点点头,悄无声息地取下腕上银镯,不动声色地塞至崔嬷嬷怀里,笑道:「映妆在南苑的日子,要多承蒙嬷嬷照拂了。」
崔嬷嬷眼珠微转,扫视四周发觉无人注意后,才将银镯自然而然地纳入袖中,再说话时,态度客气许多。
待我与崔嬷嬷你来我往地敷衍完,夏果便带着我往府上厨房去。碗池子紧挨着厨房,二者间只隔了一堵墙。为方便传递碗碟,墙上空留了一道门。
此时厨房正预备着送前院主子的早饭,你来我往地忙得热火朝天。夏果带着我熟练地闪避开忙碌的众人,取下墙上垂挂的围裙围好,就着洗碗池边的小马扎坐下后,便从碗池子里捞了一个碗洗起来。像夏果一般负责涮洗活计的还有四人,皆坐在小马扎上安安静静地洗碗。
我学着夏果的模样,围上围裙坐在池边,从碗池子里拣出一个碗来,用一旁备好的老丝瓜瓤细细擦洗。碗池里堆积成山的碗刚见底,又有人送来一批新的。似这般周而复始着,直至午后才得片刻休息。
府上从不苛待下人,因而南苑的伙食不算差。用完饭,夏果便拉着我去她住的房间。她所住的便是早上探头出来那间,进门一看,里面只一张床榻,榻上铺放着两床面料花样迥然不同的被褥枕头,显然是两人所有。屋里空间略显逼仄,除却床榻外,便只有床边陈旧的梳妆台和床尾一个半人高的木柜。
夏果拉开柜门,蹲下身从最下面的一层格子里小心翼翼取出一个破烂衣物包裹着的布包。她一层层解开布包,才从中露出一个木匣来,可见小姑娘委实心细如尘。
夏果将木匣子递予我,笑道:「桃姐姐,这便是你从前的东西。」
木匣甚有些沉,上面并无花纹,状似十分普通的模样,隐隐却透出沁人的香气来,赫然是上好的沉香木。我眉目一沉,把木匣置于榻上打开看,却见里头盛放着一套烟纱碧霞罗裁制的水绿衣裙,与我在一水居亭子中,一晃而过的记忆里所见得的碧裙一模一样。
甫一见着这衣裙,脑海里便隐隐有什么呼之欲出。我按捺住这股躁动,取出裙子欲翻看下面的物件,却只见得沉木的隔板,匣子空空如也的模样。
我拿起匣子在掌心略略掂量,分量十足,里头绝对藏着东西。忽而福至心灵,手指在拂过匣身处一块不引人注意的极隐蔽的凸起,略略一按,听得「咔」一声,隔板便翻开来。
夏果看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道:「桃、桃姐姐,这匣子成精啦?!」
我唇边绽开笑意,捏一下小姑娘的脸,道:「什么成精,这是机关暗格。」
夏果点点头,期待地看着我继续翻找匣子。
这一层格子里零散地放着珠钗饰品,许久暗不见天日致使珠钗蒙尘,却也不碍得钗上明珠柔和的光芒。珠钗不算多,恰好是一次梳妆能戴的,桩桩件件皆非凡品,价值连城的模样。这使我心下疑虑更深,琢磨不透原主究竟是何人物。
珠钗下头压着一叠凌乱的纸张,我拿起一看,险些没撅了过去。夏果见我这般反应,探头一看后,吞了吞口水,而后蹲下身,紧紧地抱住了我的右腿。
我略略回神,干涩开口,道:「这是干什么?」
夏果言辞掷地有声:「抱富婆大腿!」
我:「……」
原主从前都教了她些什么啊啊啊啊啊啊!
夏果所言不假,那些一叠厚厚的纸张全是房契、地契与面额不菲的银票,原主委实是个富得流油的超级富婆。可这样有钱还做什么丫鬟?富二代体验生活?除非,原主有什么不得不留下来的理由。
我眉头蹙起,放下这一叠能撼动半个京都城的巨额财富,继续查看匣中物件。
木匣边角处置着一个木盒,连那般数额的银票都散乱地随意放着,可见妥帖收藏于盒中的物件于原主心里有多了不得的价值。
我打开精致的雕花木盒,里面只盛放着一张普通的纸条。因年岁久远,纸条边角处已微微泛黄,上面只写了寥寥数字。
夏果好奇问道:「桃姐姐,上面写的什么呀?」
我垂下眼睑,良久才轻声开口。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这纸条惊动了尘封记忆的一角,脑海里有片段浮现出来。
女子对着铜镜端然安坐,房间昏暗,幸而从窗外隐约透进熹微的光。
有人伏跪在她身旁,声音苍老,语重心长。他说,小姐三思,这药虽能遮蔽小姐容貌,但也会损伤小姐记忆。
她淡淡瞥他一眼,旋即垂下眼睑低笑,朱唇轻启,问道:「连他也会忘吗?」
老者犹豫不决,终是开口,道:「这……这老朽也说不好,兴许忘干净也未可知呢?」
女子轻笑一声,视线落至面前一碗黑沉沉的汤药,苦涩的味道仿佛透过记忆萦绕在我的鼻息。她说,他都不怕我忘了,我怕什么?
她从屉中翻出纸笔,一笔一画珍重而无畏地写下这八个字。我认得的,一撇一捺皆是我的字迹。
既见君子,德音孔胶。云何不乐?云何不喜?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情深不曾宣于口,她的心里有一腔深沉的爱意,想宣之唇舌却欲说还休。这掩藏于心中的深深爱意,哪日能够忘记?
写罢,她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流连在唇齿。
爱之根于中深,发之迟有之久。未曾等到一腔情深诉于口,她到底是忘了那个君子。
将纸条轻轻放回盒中后,我又重新翻找了一遍木匣,再没找出什么有意义的物件,也不曾想起什么别的东西来。
夏果轻轻戳了戳我的手臂,睁着一双明亮的杏仁眼,轻声问我:「桃姐姐,你可想起来了什么?」
听夏果如是问,我摇摇头,垂眸略略思忱,轻声问道:「果儿,你是何时到秦府的?」
夏果虽有疑惑,却还是如实答道:「我婴孩时便被崔嬷嬷从长街捡来,一直都在府里。」
我抿了抿唇,道:「那你可知道我是何时到府上来的?」
夏果挠头思索片刻,答道:「约莫五年前,我记得那是个夏夜。我晚上热得睡不着,在榻上滚来滚去,忽然听到开门的动静,而后有人把姐姐抱到了我榻上,似乎、似乎还在榻边抓着姐姐的手,看了姐姐好久才走。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哩,白日醒来看到桃姐姐,吓了我一大跳。自那时起,姐姐便在秦府与我同住着了,直到三月前去伺候小姐为止。」
我捋了捋时间线,我原以为穿越来的时间正是三月前。那时原主因为落水发烧重病,籍籍无名的粗使丫鬟,本该悄无声息地死在南苑里,可不知为何得了小姐怜惜,请人重金治好了病不算,还将原主带到了身边做伴。若我不是原主,我就该只有到小姐身边后的记忆,何以记得汤药灌进嘴里的浓郁苦味和困顿于床榻手脚无力、浑身冰凉的感觉?
我额头沁出细汗,攥紧十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问夏果,道:「果儿,我与你同住的日子,我可与你说过我从前的事?」
夏果想了想,神色略显犹疑,道:「我问过桃姐姐的身世,桃姐姐却一概不记得。不过,桃姐姐似乎在等着一个人。」
她稍稍迟疑,又道:「那张字条,我从前不经意见过,桃姐姐常拿着字条发呆,有次我问姐姐在想什么,姐姐便与我说,你在想一个人,一个被桃姐姐忘了的人。」
听夏果这般说,脑海里忽而便翻涌出一个片段来。片段里我一身素色寝衣,抱膝坐在榻上,沉默地执着字条,在脑海里勾勒一个少年的轮廓。
他应有最馥郁清逸的气息,说话时鼻息沉沉,会落在我的脸颊上,将我的脸染上明艳的绯色。
他应有一双美得不可方物的眼,眉眼弯时,像泛开万顷碧波的海,海上还应倒映着半边天的霞色。
他应有轻红柔软的唇,他笑时,清浅的笑意会从薄唇边漾开,像层层绽开的花蕊,也像星星点点的烟光。
夏果在我身前探头探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桃姐姐,你在想什么?」
我低低一笑,指尖轻轻摩挲着纸条,轻声道:「我在想一个人,一个被我忘了的人。」
我虚晃地记得,那时的我似乎在等一个人,那人应是一抹最惹眼的人间殊色。
日复一日的等待,终结于三月前的那场落水。因为一场高烧,以那碗药的效力都未能抹杀掉的身影,连同这五年等待的光阴,一齐在我脑海里消泯得干干净净。
所以我知道夏果的名字。
所以我看到南苑会觉得熟悉。
所以我懂得如何打开木匣。
因为我与夏果朝夕相处了五年。
因为南苑是我画地为牢五载的地方。
因为木匣本就是我的东西。
从来便没有什么原主,我便是原主啊。
我穿越来的时间或许比我原以为的要早得多,那段被我遗忘的记忆里藏着许多未解开的谜,譬如我的身世,譬如我等的人……我定了定心神,不再逼迫自己回想,谨慎地将先前拿出的东西一件件放回木匣里。
将木匣重新合好后,我按住夏果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肃声道:「小果儿,这匣子的事只得我们两人知晓,你断不能告诉旁人。」
夏果见我郑重其事的模样,懵懂地点了点头,语气却是万分坚定,道:「桃姐姐放心,果儿会守口如瓶。」
我垂眸,重新将木匣用破布包裹好,再蹲身将布包放在柜子最底,一面用衣物小心翼翼地将其掩藏好,一面叮嘱夏果:「果儿,这匣子暂时放在你处,晚上我再将它带回去。」
夏果点点头,待我收好木匣后,便与我一道重回了后厨。只这片刻的工夫,碗池里便堆积起了午膳后小山似的碗来,教人看着万分头疼。
我叹一口气,偏头看夏果,小姑娘却是习以为常的模样,坐在池边麻溜地涮洗起来。我也如她一般,重新坐回小马扎,挽了衣袖洗起碗来。
待夜幕时分,我做完南苑的活计,抱着木匣重回房间后,才察觉到手上不适。双手因洗碗的缘故,泡了一整日的水,现下手掌都泛着白,皱皱巴巴的不成模样,实在丑极了。
我没眼再看,将匣子妥帖地放在枕边后,翻箱倒柜地找出一盒香泽来。将打开盒盖欲涂时,我耳朵微微一动,忽而听到从屋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继而有瓦被人轻轻掀开,落下些许疏漏的月光来。
我当即警觉,却不动声色,起身闲庭漫步般走至床榻边,背对了房梁以挡住身前动作,只装成不紧不慢地整理床榻的模样,手却悄悄划至枕下,摸到掩藏着的一柄剪刀。
此时隐约听到房梁上若有若无的动静,有人顺着屋柱轻巧地落在地上,稳住身形后,便放轻了脚步向我靠拢过来。我眉目一沉,抬眼瞥见倒影在榻上愈发放大的黑影,手指握紧剪刀,悄悄将其纳入袖中。
屋里一片宁静,仿佛只听得到我如雷的心跳声。我屏住了呼吸,在那身影停住,攥紧剪刀,用尽吃奶的力气,回身便朝着身后人狠狠地一刺。
那人并没设防的模样,反应却是极快,听得破风声,仰身敏捷地躲过这一刺。我却因这一击太过用力,险些顺着这股力道,直直地扑倒在地上,勉力才稳住了身形。
一刺不成,再刺二次。我持着剪刀冲着来人一通毫无章法的乱刺,却都被他悄无声息地一一化解开,而后趁我一刺落空时,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不知为何,他捏得并不重,以巧劲夺过我手中剪刀后便连忙撤了手,模样小心翼翼,似是怕弄疼我一般。
没了武器,我秒怂地蹲下身,做抱头投降状,一面悄然抬眸看向那人,诚恳道:「黑白两道都有的话!缴械不杀!壮士拿了我的小剪刀,便不能动我!」
烛火掩映下,那人身形修长挺拔,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生生将夜行衣穿出谦谦君子的意味来。我瞧着只觉万分眼熟,思索之际,却见那人闻言气极反笑,扯下遮脸的面巾来,剑眉朗目,英姿飒爽,赫然便是宋引黙!
他勾唇一笑,露出一口晃眼的白牙,薄唇轻启,道:「万不知,我家桃儿还是道上的角色?」
他笑时眼底仿佛流动着月华,一笑便是云散月开,将我心底的阴霾都驱散不少。
我舒一口气,先前悬到嗓子眼的心总归放了下来。收回抱头的手,起身坐回床榻,挑眉轻横他一眼,不忘谦虚地挥挥手,道:「哪里哪里,我不做大哥好多年。」
宋引黙轻笑一声,坐至我身旁,将剪刀递与我,轻叹一口气,道:「我家桃姑娘这样生猛,可见日后我的日子难过了。」
我接过剪刀时,才觉手心微微溢出了汗,想到方才险些刺中宋引默,心底便漾起一阵波纹似的后怕。我这厢尚后怕着,他却同我开起玩笑来,当即便噘嘴道:「堂堂大理寺少卿,放着正门不走,偏偏喜欢翻人屋顶。小宋大人,哪日你上梁若被当场抓获,你的同僚审你时你可会觉着尴尬?」
宋引默轻轻一笑,并不做答,瞧着我将剪刀重新藏回枕头底下,眉眼弯起,笑道:「桃儿的防卫意识我甚是欣赏。」
我眉眼间略有得色,却见他无意瞥到了枕边的木匣,好看的眉微微蹙起,问道:「这是何物?」
直觉告诉我,在我想起来被遗忘的往事前,匣中物件无论对谁都是保密为好。于是我忙伸出手去将匣子推至一边,略心虚地垂下眼睑,随口诌道:「没什么没什么,不过是些不打紧的小玩意儿。」话音一落,我自个儿都觉得虚假得不行,眼神略显闪避,越发心虚起来。
照理说,宋引默身为大理寺卿应一眼看破我的谎言才是,可他的注意却顷刻间从匣子上移了开,视线转而落至我方才推匣子的手上,眉头深深拧起,拉过我的手,将我的手轻放在他的掌心上,端详片刻,而后侧首看我,目光里尽显心疼之色,轻声问道:「昨日还好好的,怎么就折腾成了这样?」
宋引默的掌心柔软,虎口处因习武的缘故,覆着一层略显粗粝的薄茧。双手被这薄茧微微砥砺着,心里涌现出莫名的安心。
他握着我手的力道很是轻柔,于是我很容易便从他手心收回手来。不自然地将手藏在身后不教他看,我移开视线,一时想不出像样的理由,只得如实答道:「无甚大碍,多洗了两个碗而已。」
聪颖如宋引默,不假思索便明了了其中原因。烛火盈盈,为他的黑衣镀上一层鎏金颜色。柔软的墨发垂在他鬓边,他略微低垂下眉眼,捉回我的手置于掌心轻轻揣摩,而后抬眸看我,道:「桃儿,不若你随我走吧。我自把你护得好好的,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烛光落在他眼里,男子眼神粼粼,一双星眸明亮万端,语气温柔而坚定:「我家中长辈只有父亲,他虽待人严厉,不易亲近,但脾气绝不古怪。我母亲去得早,你随我入府后便是当家主母,谁也不敢欺你。父亲一生只娶了母亲一人,纵是母亲过世多年,他也不曾再娶。我与父亲一般,唯愿一生只娶你一人。桃儿,余生我都不辜负你,你可愿随我走?」
他一样不落地向我交代,教我心尖尖上都簇上了一层暖意,脸上不由浮出一点笑意,却轻轻摇了摇头,抿了抿唇,轻声道:「我若此时和你一走了之,小姐岂非要讨厌我一辈子?再者,我尚有未查清楚的事情,在明了之前,我不能贸然离开。」
言至此处,我轻轻戳了戳宋引默的手心,抬眼看他,眉眼哄人似的笑得弯起,柔声道:「小宋大人,你便再等等我嘛。」几近是在撒娇了。
他耳根处飞快地浮现出一点绯色,却强装镇定,低低地「嗯」一声,轻声问道:「有药吗?」
我点点头,指了指榻边小柜上置着的小盒。
宋引默循着我手指的方向,拿过柜上小盒,手指修长漂亮,蘸取一点香泽,而后温柔地涂在我手上。涂抹香泽时,他神情专注,手指分外轻柔,似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侧颜精致好看,墨发似有若无地遮挡,露出精致的下颌来。下颌往上,悬鼻如玉,再往上,眉目舒朗,视之恍如山岭之上浮沉的云岚。
我心下莫名一软,轻声问道:「今日为何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他手上动作微顿,略显生硬地转过头来,微微抿唇,道:「非得有事才能来吗?我想见我心尖上的姑娘了,不成吗?」语罢,耳根处又重新染上了红。
我眉眼弯起,盈盈笑道:「明明昨日才见过。」
他略略思索,眉梢轻挑,道:「桃儿安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虽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但我仍觉十分受用,含笑着看他为我涂香泽,心情愉快不少。
待他将我的两只手都一一涂罢后,才轻轻松开了我的手,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轻声道:「我得走了。」
府上夜间的巡查向来严格,他若再逗留得更晚,便难得离开秦府了。我心下虽不舍,也只得点点头,不忘肃声叮嘱他,道:「你上去后可别忘了盖好屋顶的瓦。」
我永远记得被扛梯子补瓦支配的恐惧!
他轻轻一笑,微微扬眉,并不马上离开,而是起身立于我身前。夜色将他身上似有若无的雪松气息渲染得暧昧,男子身材颀长,站姿如松如竹,背对了烛火,在我身上覆下浓重的影来。
我略有不解,抬眸看他,却听他低低地轻笑一声,轻启薄唇,道:「闭眼。」
我约莫知晓接下来他要作甚,脸颊迅速攀上薄红,如他所说乖顺地闭上眼睛。
甫一闭上眼,那雪松气味便离我越发近。他靠近我,一缕墨发轻轻垂落在我的胸口,扫得颈脖处丝丝缕缕的痒。心跳如雷间,有温润轻轻落在我的脸上。他竭力克制着,只在我脸上片刻流连,沾之即离。
只浅浅的一下,倒教我有些哭笑不得。我睁开眼,瞧见身前男子玉似的脸上微透着红,竟较我还要羞涩两分。我不由轻笑着挑眉看他,他自知面上窘迫,只叮嘱我一句「早些休息」,便轻灵地跃上了房梁,逃之夭夭是也。
我笑容凝固,手攥成拳,恨恨地捶了床榻一拳又一拳。
宋引默这个铁憨憨!
能不能好好地盖个瓦再走啊?!
(九)喜与悲
我欲哭无泪,将打开门预备扛梯子回来上房补瓦,便瞧见门外一袭黑衣的赵景明。少年抱剑端然杵着,俊俏的脸上乌云密布,阴鸷满满,吓了我一大跳。
他抬着手,似是正欲叩门的模样,见我忽而开了门,受惊地后退一步,还不忘先发制人地指责我,道:「你开门吓小爷!小爷的小心脏受惊了!你得赔小爷汤药费!」
碰瓷?从没怕过!
我眉梢轻挑,抱臂冲他森森一笑,压低了声音,道:「汤药费赵小爷怎么瞧得上眼?不如我赔你一副棺材钱?」
赵景明闻言打了个寒噤,将将开口欲与我争辩,我却隐约听到了细微的破风声。随着这道声音,赵景明闷哼一声,旋即跳脚呼痛,连声哀号道:「好了好了!我这便说!我这便说!」
我茫然地看着赵景明痛得原地跳起大神来,正觉着一头雾水,便听赵景明忍着痛与我,说道:「秦二……秦二那厮喝多了酒就断片,他听小爷说你去过一水居,便差小爷问你昨夜找他可是有事。他醉了一场,都忘干净了。」
我一想起昨夜种种便觉得分外别扭,公子能将之忘了再好不过,我也当全然没发生过,免得日后碰面二人两看相尬。
听赵景明如是说,我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枷锁,通身松泛不少,轻笑道:「你回去禀报公子,就说,就说我没事,只是路痴,走错了。」
赵景明意味不明的「啧」一声,而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药瓶来,伸手递予我,道:「公子听说姑娘回了南苑做活,教我把这个捎带给你擦手用,用完了再管我要。」
我摆摆手,并不去接,只轻声道:「公子好意我心领便好,东西委实不必再要。」
赵景明却不由分说地将药瓶塞在我手中,暴躁道:「你若不拿,小爷还要跑二趟!快收好了!」
言罢转身欲走,我忽而灵光一闪,拉住赵景明,唇角弯起,笑得神秘莫测,道:「赵小爷,若我没记错,你似乎轻功十分卓绝?」
赵景明挑眉,得意道:「那是自然,嘘,低调!」
我憋住笑,作出敬仰的神态来,伸手指了指房间里漏下的皎皎月光,诚恳道:「屋顶破了个洞,劳烦赵小爷帮一下我这个弱女子的忙,用轻功上房补补瓦。」
赵景明嘴角抽了抽:「小爷从来上房揭瓦,你、你竟然让小爷补瓦?!」
我方欲说些什么,又听得一道破风声。这次我听得真切,正欲循着方向,侧首寻那声音源头,瞧得不远处的一根廊柱边,隐约露出一袭月白色袍角,上绣了精致的海水江牙,将欲看个仔细时,视线又被赵景明的哀号拉了回来。
只见得一身黑衣的阴郁少年俯身紧捂着腿,面上哀怨之色尽显,咬牙切齿道:「我补!我这就补!我爱补瓦!补瓦使我快乐!」
我:「……」
再回首时,廊柱处只见得月光裹挟着沉沉夜色,先前瞧见的那方月白袍角,约莫是晃神间看走眼的幻觉。
是夜,我又做了一场梦。
我藏在屏风后,看那少年悠闲自若地斟酒。他的手生得十分好看,轻握着青瓷壶把,倒酒时矜贵得赏心悦目。
我却无暇欣赏,眼瞅着包间外敲门声愈发急切,少年却端坐在位上无动于衷,急得面红耳赤,几欲跺脚。
少年似是极乐于见我吃瘪的模样,见状轻笑一声,终于从座位上起身,行至门口处,懒懒地打开了门。
我屏住呼吸,仔细听门边动静,听得来人与少年说话。来人似是识得少年的模样,隐约听见他说什么原来是谁谁家的公子,恕在下唐突云云。
少年轻笑道:「诸位来此,有何贵干?」
那人答道:「我家小姐顽劣,今晨支开仆婢,又溜出了府去。大人遣了一支亲卫队,分成小组散在京都各处暗地里寻小姐,我等便是其中一组。方才听小贩说瞧见一个形貌类似的少女进了天香楼,故来查探一番。」
少年闻言,装作不经意地回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藏身之处一眼,道:「诸位有令在身,我也不愿为难,可要进去看看?」
他扬手一请,磊落至极的模样,那人见状,连忙摆手,道:「不必不必,我等再去别处查看便是。」
我将松一口气,却听少年笑道:「我奉劝你等进去一看,尤其仔细瞧瞧那扇屏风,说不定后面便藏着哪家出走的小猫。」
我当即便炸了毛,又听得少年话音刚落,另一人惊道:「头儿!里头有两副碗筷!」
那人挥手,肃声道:「进去找!」余下人便整齐应了一声「是」。
自己走出来总好过被人揪出来。我从屏风后走出,怒视那少年一眼,咬牙切齿道:「震惊!某男子汉大丈夫,竟公然卖队友!这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泯灭人性、沦丧道德的少年眼光向我处一掠,虽看不清面貌,我却知晓他正弯了唇角浅笑。
那队人见了我,霎时退出包间,分列在门两边,齐齐伸手相请,朗声道:「小姐请!」
我恨恨道:「我若不请,你们是不是又要如上次一样把我硬扛回去?」
众人皆俯首称是。
少年失笑,道:「他们奉命行事,你何必与他们为难?」
我轻哼一声,迈步出了包间,从少年身边经过时,侧首横他一眼,道:「我记下你了,别叫我再遇着你。」
少年不以为忤,微微扬眉,颔首时下颌线条矜贵好看,轻笑道:「可要记牢了我,万别忘了我。」
天香楼门口已停了一顶华贵的软轿,恭候着一干仆婢。有婢女谦身为我掀了轿帘,我将上轿时,抬眸再看了楼上一眼。
少年萧萧肃肃地立于包间窗边,风掠起他墨色的发,明朗的日光在他额角烙上一点。他亦在看我,眼波潋滟,胜却江山好颜色。
他说,可要记牢了我,万别忘了我。
如何会忘呢?
这样轻佻的少年,这样风骨的少年,这样……欠打的少年。
醒时天际仍一片黛青颜色,其间泛出一线鱼肚白,霞光万顷便要从中绽开。我从榻上起身,快速将自己收拾好,换上一身简洁布裙后,便出门去南苑寻夏果,不忘为小姑娘带上一盒香泽。
做完一日的活后,我揉着酸痛的手臂回房,正欲开门,却见房门前放着一盒上好的香泽。我不知是谁放在此处的,拾起来一看,盒盖上有一抹不引人注意的绯色。这绯色瞧着像是女子指上蔻丹的颜色,似是无意中划上去的。府中管教严,婢女从不染蔻丹,唯有小姐总爱用凤仙花汁染甲,衬得十指纤细好看。我心下一暖,将香泽好好地收入了怀中。
忙碌了一日,甫一沾上枕头便入了睡。这次梦见的是一处隐匿在群山深处的屋舍,屋舍四野掩映着青葱翠竹,山间缭绕着薄薄的云雾,衬得这一方屋舍恍如人间仙境。
我端坐于书案前,一手执笔,一手挽袖,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手臂,正抄写一卷书。一张写罢,我回首一看,身后垂下一卷竹帘,竹帘后是一方席地而舍的小榻,榻上有人正在休憩,以一只手臂做枕,另一只手正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
他虽背对了我,却仿佛知晓我停了笔,懒散开口,道:「昨儿罚你抄的书,拖到今日还没写完,不许再偷懒。」
我气鼓鼓地罢了笔,一张小脸皱成了包子,怒道:「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我还是个孩子啊!」
他仍无动于衷地摇着扇子,淡淡道:「一日三餐,哪顿少了你了?你倒说说,为师如何苦了你?」
我痛心疾首地控诉道:「早晨清粥小菜,中午小菜清粥,晚上青菜小粥,师父啊师父,我就是吃再多菜,我头上也长不出青青草原来。」
师父微微一哂,心虚道:「你爹只托为师照料你,又没说要如何照料你。算算日子,还有半个月他才能来接你,你吃的又多,师父委实养不起啊。」
我:「……」扎心了老铁。
我揉了揉手腕,心下暗骂了他好几句吝啬鬼,虽不服气,也只得拾起笔搁上的毛笔,一笔一画地抄写起来,却听师父懒懒道:「徒儿,你是不是又在心头骂为师?」
我笔微微一顿,晕开好大一团墨来,悄无声息地抽出这张纸,揉成纸团后另拿一张纸重新抄写,一面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师父轻叹一口气,嘱咐道:「明日要来一位虚长你三岁的小友,他要在此住上一段时日,来者是客,你需得好好照料。」
我好奇问道:「能叫师父称一声小友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师父笑道:「那小友姿容甚美,通身风仪词气,你明日一见便知。」
他再说了什么我也不曾认真听,垂下眼睫安静地抄写文章,心下无端想起了那个月白衣衫的少年郎。我不曾忘了他,那他呢?他还记不记得那个从树梢落进他怀里的碧裙小姑娘?
梦里的一日不过心念一动间,天光大好里,已是次日光景。我挽着袖子撰写一阕词,适才研墨时,手上不甚沾了一团乌黑的墨渍。正是诗兴勃发,我也无暇去洗,起承转合间落笔酣畅淋漓。
诗成,我舒一口气,抬手拂去额间薄汗,抬眼却见一人倚在竹门边,月白的衣衫,如山涧清雪,似夜下明月。光影浮动间,他的身形较之庭院翠竹还要清隽挺拔,不消看脸,也知其人必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那少年勾唇低低一笑,语中万分春意流连,道:「经日不见,可曾忘了我?」
便是此时,梦境一瞬间塌陷。我凝望着梦中少年,无论如何努力也看不清他的脸。四野归于黑暗,没有庭院,没有书案,一片混沌中,我与那少年遥遥相望,明灭的光影模糊了他的眉眼。
可那又如何?只消看他一眼,我便觉万分心安。
他占据了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当他转身迈着清雅的步履离我而去时,我的心痛得像被人生生剖去了一块。我提着裙子逐他而去,像在追逐遗失许久的心上空缺。他只漠然向前,自始至终都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醒时面颊一片冰凉,我伸手轻轻一触,指尖沾上湿润,竟是未干的泪痕。我垂下眼睑,茫然地看着指尖湿痕。梦里悲戚犹在,心底疼痛犹在,一时竟分不清,那究竟是虚幻的梦境还是我遗失记忆中缺漏的一环。
白日在南苑洗碗,入夜回前院休憩,这般风平浪静地过了两日。许是因为那夜的梦太过刻骨铭心,这两日我睡得极好,再没做过什么梦。
第三日正午,厨房里已烧好了菜,正有条不紊地准备装盘,众人皆忙得热火朝天,我也坐在碗池边认真地洗碗。洗罢一个碗,我侧首一看,却不见夏果,心下略有疑惑,正思量着小姑娘跑到哪儿去了时,听得厨房一声清脆的「砰」。
我登时便觉着不好,连忙起身去看发生了何事。厨房里已围了一圈人,隐隐从中透出些熟悉的哭声来。我拨开人群一看,见得夏果跌坐在地上,身侧打翻了一地的菜,还有些尖锐的碗碟碎片。小姑娘红了一双眼睛,正哭得伤心。
我忙上前拉起她,担忧道:「果儿,可有伤到?」
夏果见了我才勉强止住哭泣,摇摇头,抽噎道:「桃姐姐,是她推我我才打翻碗的。」
我眉头蹙起,顺着夏果手指的方向望去,认出那人正是我初回南苑时刁难我的婢女。
她见夏果指认,脸色略略一白,旋即讥笑着否认,道:「大家看得清清楚楚,是夏果不甚打翻的碗,如何怪得到我头上来?」
有一人附和道:「红杏姐说得对,明明是夏果打翻的碗。里头的菜可是稍后要呈到前院去的,出了差池,我们都要被牵连!」
我轻轻一笑,抬眸看那婢女,问道:「你叫红杏?」
她点点头,我弯了弯唇角,又道:「出墙的那个红杏?」
众人闻言一阵哄笑,红杏神色一滞,恨恨剜我一眼,冷笑道:「让你逞口舌之快又如何?夏果打翻了菜,等我上报给崔嬷嬷,少不得要受些皮肉之苦。」
厨房的动静已传到崔嬷嬷耳中,她来得有些急,一手撑着门,一手扶腰喘气,横了众人一眼,怒道:「终日里没个安生?!又闹了些什么幺蛾子?」
涉及自身,众人皆道事不关己,红杏谄媚一笑,指了指洒落一地的菜,道:「夏果打翻了要呈上去的菜,还推诿到我身上来,偏映妆姑娘还一个劲儿护着她。嬷嬷明见,这二人都要罚。」
崔嬷嬷略微沉吟,看我一眼,问道:「可是如红杏所说?」
夏果抽泣道:「嬷嬷,此事和桃姐姐无关,您别怪她。碗是我打碎的,我认罚,可是红杏在后头推了我一把,您也该罚她。」
我将夏果护在身后,沉声道:「有争辩的工夫,不如先想想如何补救,重做一道菜可还来得及?」
红杏嘲弄一笑,道:「姑娘这话说得轻巧,你可知做这道菜事先要准备多久?重做?这般仓促谁愿意帮你重做?」
我冷冷一笑,而后侧首看向崔嬷嬷,道:「崔嬷嬷,每餐做菜的份数都有定量,平白少一道菜众人都难免责罚。我愿意一试,若我做得不好,我一力揽责,若我做得好,您便免了夏果的罚,可好?」
夏果闻言,不安地拽了拽我的衣袖,我握住了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崔嬷嬷略有迟疑,倒是众人皆称好。她见我向她颔首,终于点头同意。得了她的许可,我松一口气,回身便扎进了厨房里。余下的人有的收拾地上的狼藉,有的重拾手上的活计,也有的探头探脑,在厨房外看热闹。
灶底犹有火星,很容易便重新生了火。夏果在一旁看得忧心忡忡,道:「桃姐姐,时辰不多了,我们来得及吗?」
我沉下心来思索,目光落至灶台上一碗弃置不用的鸡翅翅根时,灵光一闪,忽而便有了主意。
赶着上最后一道菜前,我将鸡翅盛在碟中,递予呈菜的婢女。众人围拢过来,惊疑地看着盘中香气扑鼻的金黄,有一人问道:「敢问姑娘,这菜叫什么名字?」
夏果也望着我,好奇道:「我还从未见过鸡翅能这般做呢。桃姐姐,这是个什么菜?」
我用香胰子洗罢手,闻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气定神闲道:「吮指原味鸡。」
我面上虽是风轻云淡的模样,心下却也没甚把握,和夏果一道在她的房间里抱团自闭,愁得连午饭都不曾吃。忽而听到叩门的声音,打开一看,是满面喜色的崔嬷嬷。
瞧她神色我便放心了大半,听崔嬷嬷笑道:「恭喜姑娘了,姑娘做的那个什么笋子原味鸡很得夫人喜欢。」
今天也很严格的我纠正道:「是吮指,不是笋子。」
崔嬷嬷不解:「什么孙子?」
我:「……」算了你开心就好。
夏果扬起一张小脸笑得烂漫,道:「嬷嬷,那还罚我吗?」
崔嬷嬷侧首看她,想来也是欢喜这个活泼的小姑娘,笑道:「不罚你了,那你下次可还这般莽撞?」
夏果摇摇头,连忙否认道:「再不敢了。」
崔嬷嬷点点头,复又看向我,道:「姑娘明日不必再来南苑了,夫人令姑娘去她身边伺候,日后还望姑娘在夫人身边多多美言。」
我微微一愣,旋即笑道:「这是自然。我不在南苑,夏果就托嬷嬷照看了。」
崔嬷嬷连忙点头,笑道:「我定会看顾好果儿,绝不负姑娘嘱托。」
和崔嬷嬷寒暄两句后,她便告辞离去。我回首一看,夏果正捧着脸坐在榻上一脸纠结,见我看向她,跑过来不舍地拉住了我的手,道:「桃姐姐,我舍不得你,你要记得来看我啊。」
我温言软语地抚慰了好一通,小姑娘才重新笑起来。
次日,我早早地起了身梳洗,头发扎了个讨喜的双丫鬓,描妆时只斟酌着扑了一层薄粉,柳眉淡扫,半点胭脂也不曾用。梳罢妆,换上一套颜色稍暗,不引人注目的简洁衣裙,揽镜来回照了一通,确认并无不妥后才出了门。
夫人所住的葳蕤居是府上最清幽的院落,恰如葳蕤居的名字一般,院落里随处可见参差雅致的花木,隐约还有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屋舍里的装潢古朴雅致,一扇玉刻湖光山色屏风最是惹眼。
我来时夫人将将起身,对镜而坐,微阖了眼,有嬷嬷在给她梳头,因保养得宜,并不见白发。我上前向她规矩地行礼,道:「映妆见过夫人。」
她睁开了眼,看铜镜中我的倒影,微微抬手示意我起身,笑道:「不必多拘束,过来我看看。」
我依言站至她身边,她执了我的手上下打量我一番,微微一笑,道:「你莫怨晚妍,她喜欢了小宋大人那么多年,一朝欢喜落空,难免拉不下脸。」
我摇头,低垂下眉眼,轻声道:「夫人说笑了,我凭什么怨小姐呢?明明是我夺人所爱在先,小姐还对我这样好。」
夫人几不可闻地叹一口气,望我的目光教人莫名像是悲悯,道:「你非夺人所爱,而今种种,不过是回归原位罢了。」
我不解地望向她,夫人也不曾解释,只松开我的手淡淡一笑,道:「我处没什么要做的活计,你只消陪着我解闷,偶尔下厨做些新奇的菜便好,昨日的那道菜很合我胃口。」
这已然算是格外偏心的优待了。我略略思索,笑道:「夫人可用过早饭?」见她摇头,我盈盈一笑,道:「夫人稍后用饭可要留些胃口,我为夫人做一份点心。」而后拂一礼屈身退下,问着路到了葳蕤居中的小厨房。
我心中已有了衡量,从菜架上寻到鸡蛋、面粉,再央人要来一碗牛奶后,便挽起袖子开始打蛋。
埋头一捣鼓便过了近半个时辰,将盘中物呈与夫人时,她正巴巴地坐在榻上等我,一股子望眼欲穿的意味。
我忍不住笑,道:「夫人尝尝可还入得了口?」
夫人用小勺挖了一块入口,略略品味后抬眼看我,笑问:「这又是什么糕点?入口即化,好生香甜!」
见她喜欢,我唇角弯起,笑道:「这糕点名为蛋糕,夫人偶尔尝尝鲜便好,若多吃难免发胖。」
她满心欢喜地点头称好,笑着吩咐众人,道:「张嬷嬷,你给晚妍送去一份,刘嬷嬷再给辰儿送去一份。」
刘嬷嬷连忙摇头,愁眉苦脸道:「夫人可放过我吧,上次小厨房做了药粥,我给公子送去,公子只喝了一口便令人将我叉了出去,我这把老骨头可再经不住了。」
夫人笑道:「药粥味苦,辰儿才不喜欢,今日这蛋糕是甜的。」
堂堂七尺男儿,却跟小孩儿似的怕苦?我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忍不住抿唇一笑。
想来被当众叉出去给刘嬷嬷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即便夫人如是说,她仍摇着头不愿去送。夫人无奈,目光投向我,道:「既然如此,映妆去送吧。」
我不忍直视刘嬷嬷眼巴巴的目光,端起分好的蛋糕,应了一声「是」。
葳蕤居离一水居不远,我端着小蛋糕站在院门前,虽略有迟疑,犹豫片刻做好了心理建设后,才伸手敲了敲紧闭的院门。
不多时门便开了,赵景明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道:「谁啊?大早上的扰人清梦。」
此时早已日上三竿,我将盘子递予他,轻笑道:「喏,新鲜出炉的蛋糕,劳赵小爷给公子送去。」
赵景明清醒过来,方欲伸手接过,看清来人是我后,眼珠微微一转,摆手称不,道:「既是来送糕点,便得自个儿送到秦二手上,小爷才不帮你。」说罢,他便侧身让开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眨了眨眼示意我进去。
我只得依他,移步去至公子卧房,抬手敲门却无人应答,又轻轻敲了敲门,才听得一声轻飘飘的「进」。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探进去一个脑袋,轻声道:「夫人令我给公子送点心。」
他懒懒地从榻上坐起身,似是才睡醒的模样,墨发从颈边泄下,略显散乱,几缕碎发落于额间,更衬他如玉好容颜。素日里总爱微微勾起的薄唇轻抿成冷淡的弧线,只眼波一横,便晕染开风月无边。素白的寝衣稍稍松开,颈脖修长,喉结瞩目,视线往下,是精致漂亮的锁骨。
我忙移开视线,认真奉着盘子,垂下眼睑不敢再看。
他抬眸见我,眼底冷淡如冬日里的薄冰,在春日暖阳里迅速融解开,唇角翘起好看的一点,道:「映妆?」
我应了一声「是」,却听他低低一笑,轻声道:「原不是做梦。」语罢,他拾起一件月白衣衫随意地披在身上,起身行至盛放着茶壶杯盏的珊瑚圆桌旁,倒一杯茶水一饮而尽,而后侧首看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进去。
我这才进屋,将蛋糕放在桌上,拍了拍手抬头看他,轻笑道:「既已送到,公子若无旁的吩咐,我便回夫人处复命了。」说完便脚底抹油想要开溜。
他却眼含笑意叫住我,眉梢轻挑,唇角弧度好看,道:「自然有吩咐,打热水来,我要洗漱。」
我深觉自己多嘴,脸上笑容一滞,只得依公子吩咐去打水,将跨出门槛时,回头一看,他正含笑看着我,目光灼灼,似在哪里见过。
我摁下这股莫名的熟悉感,打回了水。这次我学乖了,不与他客气,正想悄无声息地退下时,却见公子下巴微扬,眉眼弯起,笑道:「劳烦映妆帮我洗脸。」
我按捺住劈头盖脸泼他一盆水的冲动,略略思索,犹豫道:「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唇边掠过笑意,回我一个言简意赅的「讲」字。
我正在拧巾帕的水,听他如是说,诚恳问道:「阁下何不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公子:「……」
洗漱作罢,他饶有兴致地拿起小勺,轻轻戳了戳松软的蛋糕,而后挖起一块送入口中,眉眼弯起,轻轻一笑,道:「日后不许再做了。」
我不解道:「为何?公子不喜欢吗?」
他摇摇头,又以小勺挖了一块蛋糕,抬眼看我,道:「做起来太过费劲,不做也罢。」
他所言不假,没有打蛋器的古代,我用筷子足足打了一刻钟才将蛋清打发好,现在胳膊酸得手都抬不起。公子显然才醒,又不曾看我做过蛋糕,如何知晓其中劳累?
见我目露探询之色,他垂下眼睑,目光温柔,轻笑道:「从前见人做过一次,做完后稍稍一动手便疼,足足养了三日才养回来,那三日里,连饭都是我喂她吃。」
会做蛋糕,难道也是一枚穿越客?!
我睁大了我的 24 钛合金狗眼,话语间难掩疑似找到老乡的激动,问道:「那她人呢?现在何处?」
他勾唇低低一笑,眼睫修长,遮掩住目中寂寥,薄唇翕动,轻声开口。
「她不要我了。」
只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的心口却狠狠地疼了一下,抬眼看他,他却是无谓的模样,收敛了眼中流露的情绪,美目流光,向我望来。
我垂下眼睑,拿不准自己是何心绪,轻声问道:「她就是那个淳儿?」
那夜月华流转,他清立宵中,执着酒壶喝了一盏又一盏的酒,回眸看到我时,叫的便是这个名字。那时他神色略有恍惚,目光温柔极致,虽是在看我,却似透过我追忆一段触不到的少年往昔。
他说,那日我在花廊下等了许久,花落满了我一肩。我没等到你,只等到你与他定亲的消息。
廊下有少年,肩上满落花。我忍不住想,公子少年时,该是什么样子?
那个淳儿辜负了他,想来是个薄情女子。
他并不诧异我为何知道这个名字,轻轻一笑,道了一声是,而后放下手中银勺,淡淡道:「少年时总以为岁月漫长,说不出口的话总想留至明日,谁知明日复明日,而今回想,我连一句喜欢都未曾对她说过。」
他垂眸,唇边笑意淡薄,仿佛风一吹便散,轻声道:「若我放手能换她平安喜乐,那我甘愿成全。」
这句「成全」引得我一阵共情似的难过,我启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也心知无论我说些什么,予他而言都太过苍白无力。略略沉吟,我道:「虽不知那位淳儿姑娘为何离开公子,但我想,她定然不愿见到公子因她难过的模样。」
他眉梢轻挑,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与我嘴硬道:「谁因她难过了?京都少女的梦中情人,昭国第一芳心纵火犯秦二公子,会因她难过?」
玩家对玩家,比比谁更渣?
这话引得我眉眼一弯,抬眸看他,却见他垂下眼睑,漫不经心地用银勺拨弄盘中糕点,叮嘱道:「母亲若与你说些你听不懂的话,你不必深想,权当没听到便好。」
我心觉有异,却不表露,神色自若地点点头,应一声是。见状,公子仿佛放下心来一般,唇角微弯,轻声道:「蛋糕我已吃了,去向母亲复命吧。」
虽是奉了夫人的命,可停留久了也难免惹人闲话。听公子如是说,我向他拂一礼后,径直出了房间,不忘回身将门掩上。这一回身我的目光无意与公子的视线相撞,他正静静看着我,眉目缱绻温柔,未曾料想过我会回头,目光微微一滞,旋即躲开我的视线,略显匆忙地垂下了头。
只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有突兀的对话在我脑海中乍响。
「喂,你刚刚是不是在偷看本姑娘?」
「不是。」
「我都看见啦,撒谎是小狗!」
「我看得光明正大,谈何偷看?」
「你看我做什么?你,喜欢我啊?」
「……」
不曾听到回应,这段没头没脑的对白一闪即逝,我依稀辨出是灵动的少女声音与清润的少年声音。少女的声音是我,而那少年的声音与梦中所听得的白衣少年一模一样。
无暇深想,我合上门,镇定自若地转身离开,未走出几步便撞上了探头探脑的赵景明。
见我,他唇角噙一抹探究的笑,迎上来跟在我身后,问道:「秦二与你说了些什么?」
我不明所以,道:「不曾说什么,只寻常吩咐罢了。」
闻言赵景明叹一口气,似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回头看他一眼,眉梢轻挑,道:「那你说,公子应与我说些什么?」
赵景明摆摆手,泄气道:「罢了罢了,由他做个锯嘴葫芦,小爷才懒得操他的心。」
赵景明将我送出了一水居的院门,回葳蕤居后,瞧见夫人半倚在榻上,正在看一幅展开的画像。她见我回来,笑着招手叫我过去与她同看。
我在她身边探头一看,画上所绘的男子眉目风流,绝艳出尘,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身姿卓绝,白衣翩然,赫然便是公子。
待我看罢,夫人将画像放在身侧小几上,端起凉好的茶,轻轻用茶盖撇去茶水浮沫,一面笑着问我,道:「画得可像辰儿?」
我点点头,轻笑道:「夫人要我将这画像裱挂起来吗?」
夫人抿一口茶,摇了摇头,道:「你将它放在梳妆台最底的一层柜子里便好。」
我依言将铺展开的画像卷好,去至梳妆台处蹲身将夫人所说的那层柜子拉开,瞧见里头如这般的画像已有四五幅,似是有些年头了的模样,皆系以小绳,收放得规整。我依着新旧次序,将手中画像放在了最边上。
夫人笑道:「这是从塞北送回来的画像,一年一幅。我在京中瞧不着辰儿,能看看画像也好。」
我原本站在她身侧,她却伸手将我拉到她身边坐下。我顺从地坐在她身边,问道:「夫人既舍不得公子,何不告诉公子,让公子留在京都?」
夫人垂目,放下茶杯,唇边挂笑,语气平淡似在讲述无关紧要的事,道:「从前他是不能留,他若留在京都,有心人便会拿一桩旧事做文章,而现今他是不愿留。」
我略有些不解,道:「为何不愿留?公子觉得塞北比京都好吗?」
夫人看我一眼,轻轻一笑,道:「自是京都好,塞北风霜雨雪,哪里抵得过京都分毫?辰儿有个心上人,可他偏得克制着自己离她远些。与其在她身边备受折磨,争如不见。」
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
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
可他说,即便白欢喜一场,求不到结果,他也不曾后悔。
不后悔相见,不后悔相恋,不后悔相知,不后悔相思。
哎,难得一见的痴情男子负心女配置。
我垂下眼睑暗自思量,心想着能渣到昭国第一芳心纵火犯身上,那个传说中的淳儿姑娘真真是个绝世渣女。
那夜我又梦到了那个白衣少年,他倚在门边看着我,声音清越而慵懒:「经日不见,可曾忘了我?」
我手中的毛笔没握稳,「吧嗒」一声掉在桌上,飞溅出来好几个墨点,污了腰际处一片衣衫。而那少年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较之我的狼狈,真真是个十足的清贵公子模样。
我磨着牙,缓缓道:「朝思夜想,不敢相忘。」分明是久别情人的昵语,从我嘴里说出时却带着杀气。
说话间,他逆着光向我走来。虽瞧不清面目,身形姿态却是极美的,恍若一株濯濯的青莲。他在我身前停下,高出我一大截的少年垂目端详我片刻,忽而轻笑出声。
我竭力维持的肃杀氛围崩灭在他这一笑中,抬眸不解地看他,却见他自怀中掏出一方素雅锦帕,极轻柔地擦拭我的额头,语中戏谑满满,道:「小猫何时变成了小花猫?」
我这才想起手上沾染的墨迹来,先前抬手擦汗时必然擦了一头的墨,难怪他说我花猫。原本我正盘算着要如何整蛊他,可他这一行径却教我生出些许微薄的愧疚来。
这厢我正愧疚着,他手上的动作却停顿下来,放下手,薄唇微勾,轻咦一声,旋即笑道:「这可如何是好?原本只是花猫,怎生一不小心擦成了黑猫?」
我:「……」我有一句芬芳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无视我幽怨的眼神,略略抿唇,抬手想要重新擦拭。我自不再给他机会,拨开他的手,一手提裙一手挡脸冲回房间。
师父本在院落外温酒,见我如一阵风似的跑出来,极眼尖地捕捉到我手指缝隙间透出的黑色,笑道:「烟煤搀煤灰,不让黑李逵。乖徒,你是东山送过炭,还是西山挖过煤?」
我:「……」我恨。
我回房洗掉脸上墨痕后,再另换了一件月蓝色软烟罗裙,出门瞧见师父与那少年在院中对酌。少年背对着我,背影清隽好看。他与师父不知在说些什么话,言罢忽而起身,身形略一停顿,似在思忖,而后伸手折了一枝约莫臂长的花枝。他的手是极美的,轻握着烂漫花枝。衣衫月白淡雅,花玫樱红明艳,相得益彰的好看。
我琢磨不透他折花作甚,远远地在门边撑头看得认真。他执着花枝,在手上略略掂量后,通身气势蓦地一变,花枝一划,破开风声凌厉。他以花枝为剑,一招一式明明杀意尽显,却因手上花枝变得写意好看。
舞罢「剑」,娇软的花瓣在他身侧纷扬而落。满院落英缤纷,他一袭白衣立于其间。最后一式时,手上花枝所指的恰是我的方向。
他的视线顺着花枝落在我身上,低低一笑,道:「美人如花隔云端。」
这厢我尚怔忪立着,他已潇洒地收了花枝坐回位上,执着酒杯喝尽一杯酒。
师父笑着唤我过去,侧首与那少年道:「小友可曾见过吾徒?」
少年眉梢轻挑,促狭地看我一眼。我瞪将回去,见他轻笑着点头,应了一声是,旋即问道:「先生曾说此生不收弟子,何故破了例?」
师父揉了一把我的头,笑道:「这孽徒的父亲与我有旧交,将她带至我跟前,教我收她为徒。我原本不愿,谁知这妮子心气比我还高,出一题考我,说我破了这题才够格做她师父。想我有朝一日,竟被一小小女子难住,我便强收了她为徒。哎,早知如此气人肝,何如当初莫收徒。」
少年轻笑一声,问道:「是何题目竟难住了您?」
我眉眼弯起,狡黠道:「我问师父,昔日老子西游,何故乘青牛而过函谷关,师父只知与我论道,却没论出个所以然。」
他垂目思忖,修长的手指若有若无地轻叩桌面,旋即抬眸看我,道:「愿闻其详。」
师父听他发问,当即便长吁短叹起来,只道是往事不堪回首。
我见少年落入套中,眼眸得意地一弯,笑得十分欠揍,道:「老子乐意。」
少年:「……」
师父叹息一声,执着酒壶为少年斟酒,道:「小友见笑了。我这徒儿自幼教她父母宠大,素来没个正形。」
少年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倒罢酒,师父偏头看我一眼,道:「乖徒,你惦念我那方翠竹扇子不是一日两日,你可知那扇面便是这位小友所画?你若开罪了他,向谁另讨一把扇子?」
我当即偃旗息鼓,向师父吐了吐舌头,收敛了俏皮神色,侧首祈求地看那少年。
少年眉梢轻挑,唇边笑意清浅,道:「你既喜欢,可要我另画一把赠你?」
我自不与他相请,闻言唇角弯起,盈盈笑道:「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却见和风丽日里,少年眸光流转,勾唇一笑,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赠你一把折扇,你予我什么?」
能得一把记挂许久的扇子,我心下自然欢喜,挑眉看他,笑道:「你想要什么?你同我说,只要我有,我便予你。」
他亦不推让,垂眸略略思忱,轻笑一声,道:「那便先欠下,待我想好,我便告诉你。」
梦境至此处戛然而止,醒时已天光大好。我从梦境中挣离出来,梦里白衣少年的身影却仿佛还在眼前,行走坐卧,入目所见处处皆是他。
陪夫人下棋时亦是如此,夫人见我走神,伸手轻点一下我的额头,笑道:「想什么想得这样入神?」
我回过神来,察觉是该我落子,忙从棋笥中抄起一颗白棋,端详整个棋盘后,不假思索落下一子。这一子落罢,已有四粒白棋连成斜线,两端无黑棋钳制,只待再落一子白棋,便是五子相连。
夫人见状,放下手中黑子,半嗔半叹道:「便属你最实诚,也不知悄悄让让我这个老婆子。」
我眉眼一弯,笑道:「一盘五子棋下了小半个时辰,我若再让着夫人,都没地方落子了。」
夫人闻言,笑着伸出手来作势要打我的头。我忙与她告饶,二人正笑着,刘嬷嬷上前通传,道:「夫人,小宋大人在前厅求见。」
夫人挑眉看我一眼,放下棋子,拍了拍手,淡淡笑道:「你瞧,定然是来见你的。」
我脸颊微微一烫,垂下眼睑,唇角弧度浅淡,扶着夫人从榻上起身去往前厅。
路上,夫人侧首看我,悄声问道:「可否与我说说,为何喜欢小宋大人?」
我轻轻一笑,认真地思索了好一会儿,答道:「因为他是宋引默啊。」
那时我初知他的名字,他长身玉立,正俯身向夫人行礼。一身平平无奇的朱色官袍,却教他穿出翩翩公子的意味来。他眉眼含笑,看我时眼底流淌万分春意,只三言两语便帮我脱了困。
彼时我虽腹诽着他表里不一,可我甫一听到他的名字,我便觉得他定然会护着我,帮我,不教我受半分委屈。这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信任与暖意。
所以若问及何故心生欢喜,便因为他是宋引默啊。
而此时我的宋引默正卓然立于一扇山水屏风前,一身紫色衣衫,袖口玄纹精致,腰间系着小黄鸭荷包,有几缕发丝落于肩前,恰若云影清度。男子眉眼明朗好看,目如寒星,鼻若悬胆,见我时唇角泛起笑意一点。
他与夫人见了礼,旋即轻笑着看我一眼,道:「晚辈不请自来,是为向夫人借一个人。」
夫人亦看我一眼,淡淡一笑,道:「我瞧着今日天气好,委实适宜出游,便把我们小姑娘借给你,可得好好地将人给我送回来。」
我唇角弯起,向夫人行了一礼后,与宋引默并肩而去,侧首笑着看他,问道:「大人如何来了?」
他自然而然地牵住我的手,眉心微蹙,道:「不许叫我大人。」
我抿唇一笑,挑眉看他,道:「那我该叫什么?」
他眉眼弯起,笑着与我对视,道:「那日碧清泉宫,桃儿是如何叫我的?」
我略略回想,脸颊飞速染上绯色,佯装镇定道:「叫哥哥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他轻笑一声,攥紧了我的手。
(十)白头吟
今日天气确是好极,季春时节,万里无云,清风朗日。我与他沿着护城河畔的青石板路缓步而行。路边柳树颜色青苍,柔软地垂下枝条。护城河上时不时行过三两艘画舫,遗落下一串轻歌曼舞。
其间有一艘画舫格外华丽,外壳流光溢彩,仿佛金玉雕琢的一般。隔着朦胧的轻纱,依稀可见画舫中怀抱琵琶的美人剪影。
忽有一人从画舫中掀帘而出,两手轻搭在围杆,其中一手执着一把折扇。那人着一袭不染纤尘的月白衣衫,美目横波,眉眼美得惊心动魄。他额前几缕发丝零落,神情轻佻,脸上沾一点灼目的胭脂色。似是觉察到什么,他抬目向我与宋引默处望来,见我与宋引默并肩而立,如画的眉目蓦地一沉。
他看着宋引默,目光冰冷,眼神微凝。
宋引默迎向他的目光,只淡淡一笑。
这两人从来气场不合,我察觉二人目光相接时的暗潮汹涌,悄悄拽了拽宋引默的衣角,小声道:「不许搞事情。」
宋引默唇角弯起,牵紧我的手,轻笑道:「好,不搞事情。」
我唇角弯起,拉着宋引默离了护城河去往最人声鼎沸的坊市。坊市的街道旁有叫卖糖葫芦的小贩。
我眉眼弯起,挣开宋引默的手,跑上前买回两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左手拿一串,右手拿一串,献宝似的往宋引默面前一扬,而后挑眉笑道:「叫姐姐,姐姐请你吃糖葫芦。」
我猜说这话时,我的神情语气定然像极了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小混混。
良家妇男宋引默从善如流道:「姐姐。」
我:「……」为什么我会有一种被调戏的感觉?!
他唇角弯起,眼底划过一丝笑意,不忘摊出一只手来,笑道:「叫了,我的糖葫芦呢?」
我:「……」
我:「臭弟弟,你抬抬脚。」
他依言做了,垂眸看了看,旋即抬头问道:「抬脚做什么?」
我将两手的糖葫芦一股脑塞到他手里,语重心长道:「我怕你踩到你掉下的节操。」
宋引默:「……」
与他一路嬉笑打闹着已临近午时,他牵着我寻觅吃饭的地方,不知不觉便到了天香楼。
我在长街上抬头一望,瞧到与梦中所见别无二致的屋檐。屋檐尖上翘起玲珑飞角,底下是一扇打开的窗。我在梦中抬头望去时,窗边立着一个清逸出尘的白衣少年郎。
宋引默见我望得出神,笑道:「便去天香楼用饭,如何?」
我轻轻一笑,点了点头,他便牵着我进了大堂。有侍者迎上来,问我们在何处落座。
楼内布局与梦境中一模一样,我循着稀薄的记忆向楼上望去,果真瞧见角落处那间梦里来过的包间。
我微微一怔,仿佛看到一个碧裙少女从包间推门而出,怒气冲冲地离开的影像。我眨了眨眼睛,这段影像便从眼前消泯得无影无踪。
宋引默轻笑着问我喜欢哪处位置,我只觉喉咙略有些干涩,伸手指了指楼上那处包间。
侍者顺势看去,为难道:「我们东家有吩咐,这处雅间不许对外开放,客人再换一间吧。」
侍者言辞恳切不像有假,我不愿为难他,便与宋引默另择了一处包间。
点罢菜,宋引默垂眸轻轻一笑,伸手帮我拢好额间一缕碎发,道:「何故如此心神不定?」
我双手捧着脸,抬眸专注地看着他,恹恹道:「这里我仿佛在梦里来过。」
宋引默闻言一笑,道:「那桃儿梦里可曾有我?」
我诚实地摇摇头,笑道:「只梦到过一个白衣少年郎,虽看不到脸,我却觉得他必然生得国色天香好颜色。」
宋引默垂下眼睑,不知在思索什么。有那样一瞬,教我觉得他的神色几近歉疚。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见他轻叹一声,酸气十足道:「我家桃儿不梦我便罢了,竟梦见别的男子。」
我「扑哧」笑出声来,眉眼弯起,问道:「那默哥哥可曾梦见过我?」
他听见这别样的称呼,刹那间抬眸看我。我略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却见他眼睛明亮,唇边笑意明朗,道:「与卿夜夜梦中见。」
我眉眼弯起,挑眉看他,好奇道:「都梦到我些什么?」
宋引默垂下目光,唇角笑意清浅,轻声道:「你穿着碧色的裙子,坐在秋千上笑得好看。」
他说这话时,神情温柔认真,不似在说梦境,反倒像是在讲回忆。这教我不由自主问道:「那梦中的你呢?你在做什么?」
宋引默抬眸看我,眼中一点柔和的笑意,道:「我?我是个伏在墙边偷看碧裙姑娘的少年郎,想知晓姑娘的姓名,又怕举止孟浪,唐突了姑娘。」
我略略思忱,盈盈笑道:「若教我瞧见你鬼鬼祟祟地挂在墙上,我必定以为你是个行窃的小贼。」
他静静看着我,闻言眉眼微微一弯。窗外日光下彻,星星点点地落于他眼中,熠熠如漫天星河。
我眨了眨眼睛,轻轻一笑,又道:「不过默哥哥生得这样好看,外貌协会如我,没准儿会心软放了你。」
他神情动容,唇角弯起,站起身来,伸手轻轻抬起我的下巴。我略有些紧张,抬眸看他,见他轻笑一声,旋即俯身过来,在我额上烙下一个温柔的吻。
而后他松开了我,看我时目光灼灼,道:「若再予我一次机会,管他什么礼数周全,我定要从墙上跳下来,折一枝最好看的梅花送至你面前,然后问清你是哪家的姑娘,三书六礼,聘汝为妇。」
他说这话时语气万分坚定,引得我轻笑着戳他一下,道:「不过是个梦罢了,竟这样认真,看来某人真是非我不娶喽?」
他轻轻一笑,温柔地瞧着我的调皮行径,脸上无一丝不耐,轻声道:「是,非你不娶。」
我亦是一笑,与他对视一眼,心底像是揉了蜜似的甜。
日暮微垂时,宋引默将我送回了秦府。我与他告了别,他却不急于离开,立在府门前,眉眼含笑地看着我。我眉眼弯起,问道:「何故不走?」
他轻笑道:「我不愿桃儿瞧我背影,待你入府我再离开。」
我唇角弯起,如他所言进了府中,回眸悄悄一看,他果真还在瞧着我,心下一暖,不愿教他多等,笑着加快了步伐。
行至一道垂花门时,恰好撞见出府的赵景明。一身黑色劲装的少年怀抱着一把长剑,俊俏的一张脸上阴鸷满满。我向他轻轻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将侧身进门时,他忽而唤住了我。
我不解地向他望去,却见他郑重其事地看着我,轻声道:「映妆姑娘,我只多嘴与你说这一句,你且听好。若这世上只有一人不会辜负你,那这人必是秦二。你万不能伤他,否则终有一日你会后悔死。」
他说罢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后,轻叹一口气,似是忧愁的模样,道:「小爷与你说的话你可不许与秦二说,否则他又要拿小石头砸我。」而后移开视线不再看我,迈步径直离去。
我怔在原地,心里忽然涌上一阵汹涌的难过。我不知这情绪由来,也不知我是在为谁难过,胸口一抽一抽地疼,疼出我一身冷汗来。眼前分明一片黑暗,可脑海里却有压抑的画面叫嚣着,沸腾着,最终消泯,教我未能捕捉。
我背抵着垂花门,慢慢滑坐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待沉沉夜幕长出漫天星河,这股沉重的情绪才得以缓和。
白日里宋引默与我说,曾梦见我穿着碧裙荡秋千,谁知晚上我也做了这样一个梦。
梦中的师父善种花草,于草木栽培自有一套妙方,即便时至暮春时节,院中的红梅也一株都不曾凋谢,一簇一簇开得明艳讨喜,仿佛只消一瞧这鲜艳颜色,鼻息间都能染上淡淡的梅香。
季春韶光里,我着一袭碧色衣裙穿行过花枝拱筑的长廊,脚步轻快,行步时裙裾漾漾,恍若惊起波纹的水面。我手执了一枝梅枝,枝上簇拥了含苞待放,欲绽不绽的梅花。
行过花廊,我悄无声息地驻足在敞开的竹门外,探出半个头偷偷向里看。月白衣衫的少年正轻低着头研墨,修长的颈项微倾,举手投足间矜贵得摄人心魄。
他不曾抬头,低垂着眉眼,却仿佛将我的举动尽数收进了眼底,唇边掠过笑意,道:「门外藏着哪家探头探脑的小猫?再眼巴巴地望着我,我也变不出小鱼干来。」
我鼓起腮帮,不与他扭捏,手持花枝行至他跟前,见他研墨认真,忽而福至心灵,将手中梅枝向他轻轻丢去。
他闻声抬头,轻轻一笑,玉琢似的手随意地接住了花枝,而后抬手,将其置于鼻间轻嗅。红梅白衣,美不胜收。
我瞧着面前如画景致,心念微微一动,唇角弯起,笑道:「送我的扇子上别画竹子,画梅花吧。」
少年颔首,旋即放下梅枝,挽袖提笔挥毫。作画时身姿清隽挺拔,举止清贵好看。
我不出声扰他,放低了脚步坐至临窗软榻。榻上的几案置着几卷诗书,我随意拾了一卷倚在榻上翻看起来。
他在案前作画,我在窗边翻书,案前诗歌染墨香,窗外莺声并鸟语。时光未央,岁月静好。
我本在专注地看书,翻过一篇书页时,看到一枚权作书签的柳叶,柳叶下是一首仿佛为书主人所喜的诗。我唇角弯起,视线从书卷移开,悄悄抬眼看他,却见少年眉眼含笑,亦在看我。
我眉梢轻挑,复而垂下眼睑看他以柳叶标记的诗句,轻笑道:「华郭春光欲暮时,采绳争蹴夜忘归?」
他淡淡一笑,搁置了手中狼毫笔,接道:「佳人不道罗纨重,拟共杨花苦斗飞。」
我小心地合好书卷,眼睛明亮,眸中笑意沉浮,抬眼看他,唇边浮起一丝浅笑,与他无理取闹道:「全怪你标记的这首诗,惹得我想荡秋千了。」
他略略思忖,旋即笑道:「我为你扎个秋千架,如何?」
我眉眼弯起,自是十分欣喜,可欣喜之余又有警觉,挑眉看他,不解道:「何故对我这样好?」
他挑眉看我,唇角笑意清浅,道:「权作上次卖队友的补偿,挽回一下我在你心中泯灭人性、沦丧道德的形象?」
我眼中划过笑意,唇角弯起,轻笑道:「好说好说,日后你在我心里,便是充斥着人性主义色彩,闪耀着道德品质光辉的大好人啦!」
少年但笑不语,模样却十分受用。
后来他果真为我扎了个秋千,安在一院芳菲中,丝绳长长,横枝袅袅。我初初见到时,心底真真是止不住的欢喜。
明媚春光里,我坐在秋千上轻笑着回首,瞥见红深绿浅的花廊下,身形皎皎恰若玉树临风的白衣少年。他长身鹤立于廊下,一枝斜曳的花枝从白墙黛瓦间探出,疏疏漏漏地遮住他的脸,有花瓣在他周遭轻柔地打着旋。
我眉眼弯起,手指置于唇间,极其轻佻地向廊下美无度的少年郎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少年微微一怔,旋即一笑,冉冉行至我身后,一双美得好似白玉琢就的手握住秋千丝绳,竟为我推起秋千来。
我眨了眨眼睛,略有些不敢置信,少年却是自然而然的模样。久而久之,我便也不觉有异,安然坐在秋千上,略仰起一张脸,眼底有笑意浸染,唇角不自觉弯起,笑得明媚肆意。正玩到兴处时,少年推秋千的动作却是一顿。
我探究般抬眸向他看去,却见少年轻轻一笑,声音缥缈,携一丝如梦似幻的意味,薄唇轻启,道:「今日总归明了,何为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我不敢再看他,仓促地垂下眼睑,神情淡然,仿佛心跳从不曾乱过。
他见我不语,唇角微微弯起,一声低沉的轻笑溢出胸腔,而后松开秋千丝绳,后退一步,淡淡道:「别再对我这般笑了。」声音清如流水击玉,却无端教人觉得寂然。少年言罢,便转身进了竹舍,遗下一个出尘的背影。
我微微一怔,尚未反应过来,回过神时只我孤身一人坐在秋千上,身后推秋千的人却不在了。我垂下眼睑,有一搭没一搭地荡着秋千,心下忽然便觉得无趣起来。
存了与少年较劲的心思,我重新荡起秋千,笑得愈发张扬,恨不能笑声透过门窗,飞到他耳边去。
正竭力扮演着一个人的独角戏,却突觉一阵异样,循着直觉抬眼望去,瞥见墙头处伏着个紫衣少年。少年身形掩映在青葱槐叶中,一双眼灿若星子,正定定然看着我。
被这紫衣少年蓦地一惊,我险些撒了握着丝绳的手,顺着惯性跌下秋千去,好容易才稳住了身形。与那紫衣少年四目相对间,瞧见他生得十分英气好看,剑眉星目,清俊自然,端的分明是正人君子的模样。虽然形迹可疑,却叫人生不出恶感。
于是我眉梢轻挑,刻意压低了声音,十分好心地提醒道:「你是哪儿来的小贼?看你生得好看,我奉劝你快些离开,我师父厉害着呢!」
那紫衣少年却只一味怔然地看着我,不曾应我,也不曾依言离开。
我抿了抿唇,欲再与他说话时,却听见竹舍中的白衣少年正轻声唤我。
他说,淳儿,你在与谁说话?
淳儿?
淳儿!
我陡然睁开双眼,从榻上猛地坐起身来,竭力平复心绪,从梦中挣离开。可思及那少年所唤的名字,心脏便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心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儿与公子提过这个名字,夜来入梦不足为奇,不过是梦罢了,做不得真。
此时尚不过四更天,我心底这般想着,重新躺回了榻上,却始终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索性起身摸出火石点燃灯台蜡烛,借着光亮打开了枕边的木匣。我将木匣抱在怀中,伸手轻轻按下机关,取出雕花木盒中的字条来,于暖黄的灯光下细细揣摩。
我低垂下目光,眉眼沉静,不悲不喜地看着掌中字条,手指轻轻拂过字条边缘。这动作太过自然,仿佛在那段被我遗忘的漫长岁月里,我曾这般做过无数次。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那个藏在心里不愿忘却的人究竟是谁呢?为何一看这字条,我心底便这样难过呢?
枯坐至天明后,我收好了木匣,梳洗打扮好便去葳蕤居寻夫人。今日来得太早,夫人尚未起身。
刘嬷嬷为我搬来一张小凳,笑道:「昨儿夜里夫人熬夜看时兴话本,睡得有些晚了,姑娘且先等等。」
我闻言唇角弯起,笑道:「我素不知,夫人也看话本?」
刘嬷嬷笑道:「内宅无趣,我等老婆子只知杂事,与夫人谈不到一处去,除却小姐,便只有姑娘能引得夫人多笑一笑。」
正与刘嬷嬷低声说话间,房内夫人已然转醒。我随刘嬷嬷进房去,见罗榻上夫人惺忪着一双睡眼,似是半梦半醒的模样,枕边还放着一册话本。
我迎上前,扶着夫人起身后,俯下身为她整理床榻,一面笑道:「月亮不睡我不睡,太阳不起我不起?」
屋中侍奉着的嬷嬷皆笑出了声来,夫人本对坐在铜镜前由人梳头,闻言回过头,佯怒瞪我一眼。
我吐了吐舌头,再不说话,老老实实整理好被褥枕头后,去至夫人身边为她挑选钗环。稍稍思索后,我择中了一支花样典雅的翡翠玉簪,呈与夫人看,笑道:「映妆以为,唯有翡翠簪子压得住夫人今日穿的盘金马面裙。」
夫人轻轻一笑,拿过簪子在发间比了比,旋即簪上,笑道:「当真是十分适宜,日后我佩的钗环都由映妆捡择好了。」
言罢,夫人握住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叮嘱道:「稍后晚妍要来请安,你与她好好说说话。我这双儿女随了他们爹,性子生得倔。你向晚妍递个台阶,她自会顺着台阶下来。」
我知她用心良苦,心底也盼着与小姐和好,连忙点头称好。
夫人见状总归放下心来,轻笑着吩咐众人去准备小姐喜欢的吃食。众人领命去了,只遗下我与夫人二人。
我侍奉夫人洗漱好后,扶着夫人去榻上坐下。夫人将一落座,小姐便姗姗而来,向夫人行罢礼后,便在夫人身边坐下,轻笑着唤了一声母亲。
嬷嬷们呈上了数盘糕点,又端来一碗燕窝粥权作夫人早饭。夫人品一口粥,旋即笑着问道:「听张嬷嬷说,近日你常出府,都去做了些什么?」
小姐笑道:「与我交好的一位姐妹家中为她办了江春宴,她请我去替她参谋,还托我请哥哥去。」
夫人轻笑一声,道:「那辰儿可应了?」
小姐摇头,语中颇有无奈,道:「母亲又不是不知,哥哥从不曾为哪位女子收过心,岂会去赴结姻亲之缘的江春宴?」
夫人垂下视线,轻声道:「这话说得不对,你哥哥曾赴过一场江春宴。」
我本微低着头伫在夫人身侧,闻言不自觉抬眸向夫人望去。
夫人似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侧首向我轻轻一笑,不疾不徐道:「那年他十六岁,回府与我说他想娶一个姑娘。我初时还不信,以为他不过是一时新鲜,谁知他竟真的去赴了那场江春宴。」
小姐轻「咦」一声,道:「我倒从不曾听哥哥说起过,后来呢?」
夫人轻叹一口气,道:「那位姑娘未择中你哥哥,而是与一个弹琴的公子定了亲。从那以后,你哥哥便再没弹过琴。」
我垂下眼睑,想起那夜从公子指尖泄下的泠然琴声。那时他弹罢一曲,神色忧伤,唇边偏露出笑意一点,问我此曲如何。我心下只觉寻常,却不知其间还有这样的故事。
小姐眉头微微蹙起,问道:「那是谁家的姑娘?我可曾认识?」
话音将落,有嬷嬷上前通禀,神情肃然,道:「夫人,前厅有冰人造访,请您去一趟。」
夫人与小姐对视,眼底皆有疑惑。夫人问道:「是谁家请的冰人?」
嬷嬷略略迟疑,道:「便是宋尚书家。」
小姐闻言垂眸不语,夫人则侧首看我一眼,目含探询之意。我心下亦是茫然,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此事我亦不知情。
夫人收回视线,从榻上站起身来,拂了拂袖,道:「走吧,都随我去看看。」
夫人与小姐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不知为何只觉心乱如麻,将入厅堂时,右眼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冰人坐于位上,见了夫人忙起身道喜,笑道:「娶妻如何,匪媒不得。我受人之托,造访贵府,与夫人议一桩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夫人淡淡一笑,道:「敢问冰人是受谁所托?」
冰人笑道:「受宋尚书所托,说和宋公子的姻亲。夫人必然知晓宋公子,年纪轻轻已名列大理寺少卿,生得又是一副好相貌,可是名满京都城的佳公子。」
夫人轻轻颔首,道:「我自然知晓小宋大人,只是不知冰人是替小宋大人牵谁的线?」
冰人闻言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夫人说笑了。您膝下只得一位小姐,不为秦小姐牵线,难道是为秦公子搭桥?」
话出,满堂寂静。
夫人品茶的动作一顿,小姐亦不敢置信地抬头向我看来。我怔然立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说是如遭雷击也不为过。
那冰人恍若不觉,笑盈盈道:「秦小姐亦是名满京都城的闺秀,秀外慧中,才貌双全,与小宋大人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夫人放下杯盏,淡淡道:「冰人莫不是在与我说笑?」
冰人连忙摇头,信誓旦旦道:「怎敢与夫人说笑?小宋大人便候在府外,只待与夫人面谈。」
夫人冷哼一声,吩咐道:「去请小宋大人,我今日倒要看看,他能予我个什么说法。」说罢,夫人担忧地回首看我,轻声道:「这里交给我,你下去歇着。」
我摇摇头,从喉咙里挤出声来,酸涩道:「夫人不必担心,我要听他如何说。」
小姐看着我欲言又止,终是垂下视线,沉默不语。
不多时,厅外行进一清隽身影,形茂恰如芝兰玉树,容仪清俊,轩轩韶举。他今日穿的仍是一身紫衣,袖间以银丝绣了暗纹水波,行步时衣襟微微拂动。他踩着洒落在地上的日光,便这般静静走来。
夫人瞥他一眼,问道:「小宋大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立于堂前,目光透过众人落在我身上,只一瞬息,便收回了视线,不偏不倚地正视前方,轻轻一笑。
我眼底氤氲开雾气,透过雾气,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个昨日还说非我不娶的男子,跪下向夫人行了一个庄严的大礼。
他说,我自然知道。
他说,秦家小姐温良端娴,堪为吾妻。
他说,幸承冰语,愿结良缘,宋家引默在此求娶秦家晚妍,结两姓之好,谛姻亲之缘,万望夫人成全。
眼中雾气消散,复而凝结成珠,眨眼间便从目中滚落而下。我吸了吸鼻子,生生将余下的眼泪逼回去,淡漠地看着堂前那道紫色身影。
夫人冷笑一声,不待她开口,另有一道颀长的白影踏光而来。衣衫月白,纤尘不染,眉宇如画,其间风流天成,却盖不住神色冰凉,如覆寒霜。
宋引默如有所感,立起身来回首看他。
他冷冷一笑,迈步上前攥住宋引默的衣领,抬手便是一拳。一拳作罢,又是一拳,仿佛心底积压的愤懑总归找到出口,尽数宣泄在拳脚之间。
小姐惊呼出声,欲上前阻拦却被夫人拦住。夫人神色淡然,移开视线不忍再看,轻声道:「由他去吧。这口气你哥哥已忍了许多年。」
宋引默只淡淡看着他,嘴边流下一线殷红,模样狼狈至极,却始终不曾还手。
他终于停了手,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细细擦拭双手。擦拭作罢,将锦帕轻飘飘地丢在地上,极为厌弃的模样。
他忽而一笑,淡淡道:「宋引默,你以为你只负了她一次吗?」他说这话时唇角弯起,声音仿佛凝了冰,冷得教人如坠冰窖。
宋引默闻言,身躯微微一颤,旋即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抬袖拭去唇边殷红,面上仍是无谓的模样。
公子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冷声道:「你明知她是谁,你明知她心悦你,辜负一次不够,还要辜负第二次吗?」
我垂下眼睑,上前将宋引默扶起,触到他的手时,他身体有一瞬的僵直。待他站好,我收回手,向他轻轻一拜,竭力掩住面上情绪,道:「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祝大人云程发轫,得偿所愿。」
言罢,再向公子拜了一拜,转身欲走时,却发现公子不知何时拽住了我的衣袖。远处一抹流离天光,却远不及他耀眼。他正看着我,目如秋水照人寒,眉眼美得只应画见。
我弯了弯唇角,欲说话时,他却松开了我,垂下眼睑,掩住目中万丈波澜,淡淡道:「我骗过你两次,一次是你问我可曾听我弹过琴,我骗了你,说不曾。另一次,待你回来我再告诉你。」
我知他是担心我一去不返,轻轻一笑,点头应了一声好。
他见我应承,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轻声道:「去吧。」
我依言转身离去,背过身的一刹那,眼底按捺了许久的泪颓然划下。
未走出几步,公子便唤住了我。我脚步一顿,顾及脸上狼狈,不曾回过头,只得听他在我身后轻声道了一句我等你。
我眼底蒙上蒙蒙的雾,眨了眨眼,又无声地滚下一串泪珠,忙抬手粗暴地拭去眼泪,背对着他点了点头权当应过,而后步履仓促,落荒而逃。
我心底浮现着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想,这猜想不住在我脑海中激荡,几近压过了心里汹涌的悲伤。它在我耳边喃语,不住地催促我,教我迫不及待地想去印证它是对是错。
我到了夫人的葳蕤居时,院中一片寂静,一个仆婢也不曾留。我极其轻易地推门进了夫人的房间,抬眸扫视一圈屋内陈设后,径直去往妆台,握住冰凉的黄铜柜柄,拉开最下一层木柜,缓缓露出柜中静静躺着的五卷画像来。
我垂下眼睑,辨认出最靠外的画像是我亲手放进去的那幅,而后伸手拿出柜中最里的画卷来。系着画卷的不过简简单单的一个结,我却解了许久才解开。
画卷一点一点在我面前铺展开,待我看清画中人的面目后,心觉梦中持花作剑,一身风骨的少年总归有了脸。
眼睫轻轻一颤,旋即一滴泪砸下来,晕开画中少年月白衣襟的一点。
那少年生得一副湛然若神的好容颜,眼如盈盈秋水,眉似淡淡青山,眉眼盈盈处,人间春色尽揽。他着一袭出尘白衣,眼含一丝睥睨,生生压过人间风月无边。
我勾唇一笑,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心想这便是我梦中的少年,若这不是,便再无人是。
除却葳蕤居,还有一处要去。我竭力抑制住双手的轻颤,将画像轻柔地卷好放回柜中,而后离开葳蕤居回房,从枕边木匣中取出一沓银票,垂眸略一思忖,将自碧清泉宫后,再未派上用场的獬豸符揣入了怀中。
我到天香楼时,时辰已近正午,楼中食客熙攘,侍者穿行其间,或引路,或呈菜,分工井然有序。
甫一进门便有侍者上前招呼,侍者笑得热络,问道:「姑娘哪边就座?」
我抬眸,望向二楼最里处房门紧闭的雅间。侍者见状面露为难之色,微微皱了眉,欲与我解释时,我从怀中掏出獬豸符示予他看,问道:「这样也不能进?」
侍者微微一愣,忙躬身伸手相请,道:「能进!自然能进!贵人这边请!」
我垂下眼睑,跟随侍者上了二楼。侍者将为我推门时,我拦住了他,兀自上前一步,在门前伫立片刻后,抬手轻轻覆在了门上。这是一面雕琢着万字穿花的红木隔扇门,与我梦中所见别无二致。
我屏住了呼吸,手上稍稍用力,将门缓缓推开。雅间内轩窗半开,窗外天光徘徊,其下临窗而置的紫榆翘头案是梦中见得的模样,所设檀木屏风亦分毫未变。
我眼睫微颤,缓步迈入其间,每走一步都有明灭的画面涌现。这里我曾与那少年隔着桌案对酌,这里我曾捧着脸抬眸偷看那少年,这是我躲过的屏风,这是我行过的地砖。这才不是梦境,我曾在此间真真切切地邂逅过一个清风明月般的少年。
那少年卖得一手好队友,可他偏能转瞬间便笑得无辜好看。他曾清立于此,一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微微一弯,醉倒了天际韶光一片。
侍者引我入座,笑道:「这处雅间虽不开放,可东家有令,每日都洒扫着,十分洁净。」
我回过神,握紧了手中的獬豸符,问道:「你们东家可是姓秦?」
侍者点头,道:「贵人既拿着此符,定然是我们东家极看重的人,我等不敢懈怠,敢问贵人吃什么菜?喝什么酒?」
我勾了勾唇角,道:「便要酒,要此处最烈的酒。」
侍者见我神情不似说笑,亦不多问,依言去了,不多时,除却拿来一壶酒外,还呈上了几碟小菜。
我拿起酒壶往杯中倒酒时,侍者正布置碗筷,布好一副后,略略迟疑,旋即问道:「贵人昨日是与一个紫衣公子一道的,稍后那位公子可要来寻贵人?」
我倒酒的手微微一顿,轻放下酒壶,竭力作出风轻云淡的模样,轻声道:「只我一人,从此以往,他都不来了。」
侍者闻言轻瞥我一眼,自知失言,小心翼翼地退将下去。
我执着酒杯,浅酌了一口杯中酒,心道这酒果真是烈酒,甫一入口,火辣辣的滋味从咽喉一路烧至腹中。我酒量不算好,可偏要逞强般饮尽一整杯酒。喝得太急,呛出两行泪来。伸手欲将之拭去,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干,不住有泪水顺着脸颊淌下。
我索性不再擦拭,任眼泪空流,手执酒壶结结实实地倒满一杯酒后,再度抬手饮尽。两杯下去,目中已泛起浅薄的醉意。
孤身喝酒委实无趣,我提着酒壶起身,步履略有蹒跚,行至栏杆处凭栏独立,手肘搁在栏杆上,轻轻撑着头。
视线略往下偏,我瞧见楼下有一桌宾客推杯换盏地饮酒,杯杯盏盏喝得爽利,不由轻笑一声,觉着虽是旁人在喝酒,那酒却仿佛像是喝到了我腹中去,十分酣畅淋漓。正看得起劲时,那桌宾客却撤了席,似是要走的模样。
我连忙扶着栏杆从楼上追将下去,努力克制住身形的摇晃,阻拦道:「兄台莫走!继续喝。」
那桌客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有一人率先出头,道:「姑娘这话好没道理,我等若依姑娘的话留下来喝酒,难道姑娘要买单不成?」
我唇角勾起弧度,身形略显摇晃,提着酒壶行至账台处,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拍在台案上,偏过头,眼含一丝醉意,道:「便依兄台的言,今晚全场的消费由我买单。」
众人:「……」
古代酒楼到底不是酒吧,不曾有尖叫,也不曾有掌声,唯那桌客人笑得爽朗。其中一人笑道:「姑娘好魄力!我等却不能白喝一个女儿家的酒,今日便当是我等做东,请姑娘喝酒,如何?」
我自不推让,入席坐下,将我手中提着的酒倒予众人同饮,道:「今日既是诸位兄台做东,来日相逢便我请诸位喝酒。」说罢,执着酒杯向几人虚虚碰盏后,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有一人问道:「姑娘一人来此处喝酒,可是有何郁结不解?」
我将酒杯轻放于桌上,垂下眼睑,喉咙略有些干涩,道:「谈不上郁结,只是觉得自己可笑罢了。才得知自己是个负心女,却又遇上个负心汉。呵,简直狗血。」
另有一人叹道:「若说负心汉,谁又敌得过那个人。」
他话音将落,在座众人要么哀叹,要么怒哼,再碰了一轮酒后,那人才继续讲道:「姑娘可曾听过一句流传民间的话,昭国双璧在,狄人莫敢犯?」
我伸手轻轻按着太阳穴,道:「我只知秦将军被誉为昭国一璧,却不知有双璧之称。」
那人抿了一口酒,道:「昭国双璧,一璧是秦将军,一璧则是燕郡王。」
燕郡王?
分明是头次听闻,却无端叫我觉得万分熟悉。眉头不由紧锁,只觉从太阳穴泛出一阵一阵的疼来,且这疼痛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勉励才将其稍稍抑制。
那人继续道:「燕郡王本是侠客出身,他是我等江湖客心中的神祇。彼时昭国朝廷动荡,北有突厥战火连绵,南有戎夷虎视眈眈。风雨飘摇之际,是燕郡王扶持当今圣上登上御座,重振国祚,也是燕郡王与秦将军联手,一南一北御敌守疆。那时谁能料到,燕郡王竟会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他言尽于此,似是不忍再说下去。于是有一人续着他方才所说,叹息道:「燕郡王有一女,若还活着,想来应与姑娘一般年岁。五年前,燕郡王为爱女办了一场江春宴,可谓揽尽天下英才为女择婿……」
许是喝多了酒,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晕眩,眼前景象略显模糊,唯有那人的语句声声清晰入耳。他说至此处时,我想起我曾做过的一场梦,梦中有个温婉妇人牵着我的手,与我说,昭国顶好的儿郎都在,他既是能教我们奴奴心心念念的人物,自然也会在。
「谁知人中龙凤里,陶小姐择中的却是一个负心汉。那负心汉便是宋尚书家的公子,现今已是大理寺少卿。昔年江春宴上,陶小姐对少卿大人一见倾心,遂缔结姻亲之约,只待陶小姐来年及笄,二人便可大婚……」
原是宋引默,竟是宋引默。有泪盈盈于我睫上,旋即垂落,悄无声息地湮没于衣襟。那个互表心迹的月夜,宋引默说,我是有一桩婚约,是我父亲与那位大人做的主张,我并不情愿的。那时我心际只有两情相悦的欢喜,竟忘了问上一句,既不喜欢,既不情愿,何以妥协,与陶小姐定下一桩注定要辜负她的婚约?
「可陶小姐与宋少卿定亲不过半月,燕郡王竟被扣上了行刺圣上的谋逆之罪。三岁小儿都知燕郡王忠君敬上,国士无双,怎会谋逆!?可圣上偏信了刑部呈上的查证,判处陶家满门抄斩。为示清白,宋尚书请旨督刑,宋少卿亦随其往。江湖上一直有传言,那桩行刺案是宋尚书的手笔,而宋少卿做得更绝,亲手用弓箭射死了未成婚的妻……」
我只觉头疼,额上已冒出了冷汗,十指紧攥成拳,指甲刺在掌心,刺出尖锐的疼。宋引默说,那桩婚约不作数的。那位大人家中生了变故,全府无一幸免,他的女儿亦涵括其中。人不在了,婚约自然不了了之,算不得辜负。可若真如这位酒客所说,他如何不算辜负?他凭何这般心安理得?
思至此处,头疼更甚。虽疼痛难忍,却莫名使人清醒,先前微醺的酒意也散去了八九分。
那人说罢,在座诸位皆长吁短叹起来。最初与我说话的那人轻叹一声,抱着酒坛灌了一口酒,而后大剌剌地用衣袖拭去唇边酒渍,道:「燕郡王古道热肠,不少江湖客都受过他的恩惠。燕郡王的旧交里有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你们必然听过他的名号。」
另有一人笑道:「何须你说?我等都晓得,便是不问世事多年的出泥老人。」
我垂眸思索,想起回雁山赏桃花那日,公子携的酒便是出泥老人酿的桃花醉。三皇子求不来的酒,公子万分轻易地便拿出了两坛。这般说来,公子与出泥老人怕是交情不浅。若我梦中的白衣少年是公子,那师父又是谁?
我捏紧了酒杯,问道:「兄台口中的出泥老人,可是以竹舍为居,极爱栽培奇花异草?」
那人点了点头,笑道:「确如姑娘所说,出泥老人不喜过问江湖事,终日醉心花草,医术极其精湛,可谓当世华佗。」
我连忙追问道:「兄台可知,出泥老人现在何处?」
那人微微一愣,答道:「出泥老人行踪不定,他在何处谁也拿不准。我只知出泥老人在京郊丛云山有一处竹舍,他在不在却要另当别论了。」
他身侧落座的人嗤笑一声,道:「这话权当白说,谁不知出泥老人在丛云山有房舍?可丛云山这样大,即便兜兜转转找到那处竹舍,也会被竹林阵法阻隔在外边。」
我微微蹙眉,记起梦境中的竹舍外确乎生长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当即便从位上起身,以江湖人的礼节抱拳向几位酒客鞠礼告辞。
侍者将我送出酒楼后,我递了一张银票予侍者,道:「方才几位侠客的酒钱皆算在我头上,若他们问及,便说是我的谢礼。」
侍者应承后,我便去最近的驿站雇了一辆马车赶往丛云山。驾车的车夫听闻我是去丛云山后,笑道:「倒也是奇,近日里去丛云山的人多得很。我昨儿载一个大侠去丛云山,在路上瞧见了好几辆官老爷的车架。荒郊野岭的,也不知他们是去做些什么。」
我沉默不语,心下略松了一口气。丛云山奇峰险峻,无甚景致,唯一能为众人瞩目的,怕是只有居于山中的出泥老人。眼下有这样多的人前往丛云山,出泥老人定然是在的。
此前所喝的酒渐渐生出后劲来,催促车夫再快些后,我闭上了眼睛倚靠着车壁养神。
马车一路疾驰,有风微微掀动起车帘,轻柔地吹拂在我脸上。我睁开眼,觉得清醒不少,伸手掀开车帘,靠将过去向外张望一眼。
此时正行在一条略有些坎坷的泥路上,路两边草木繁盛,稀稀落落地生着一种罕见的花树。车轮过出溅起点点尘埃,路面上残留着车辙往返的痕迹,像是新留下不久。看清路况后,我便放下了车帘,心里隐约觉得曾不止一次行过这条路。
在马车上颠簸了近两个时辰,车夫才勒令马匹停下。下车后,我活动了好久才觉周身酸痛稍稍缓解。
车夫略有歉意地对我一笑,伸手指了指面前一条羊肠小路,道:「马车不能上去,只能送姑娘到这儿了。姑娘只消沿着这条路走,便能上丛云山。」
我向车夫道了一声谢后,便沿着这条小路入了山。
时至午后,分明该是太阳最炽热的时辰,山间拂过的风却是冷的。孤身行在山间小路上,说不害怕自是假的。我怕得紧,怕迷路,怕野兽,怕虫蛇,稍有风吹草动都能引得我一阵心悸。
可再怕又如何?若我因此刻的怕而中途放弃,就此掉头而去,我的过去、我与公子、与宋引默的纠葛怕是穷尽此生都找不到谜底。
我深深地知道,我必须找到出泥老人,只要找到他,一道道尘封在记忆深处的谜题便都能迎刃而解。为此,我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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