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果

父亲为了报答土匪救命之恩,答应将女儿嫁给他。

家中听闻此事后,大姐连夜答应了表哥的求娶,二姐跳进河里大病一场,三姐偷偷与书生私奔。

唯有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在院子里踢毽子。

土匪与父亲一起从我的院子路过,指着踢毽子的我说:「就她吧。」

柳员外家的幺女要嫁给城外青城山上的土匪头子为妻这件事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大家众说纷纭,但大抵都是感谢的话。

感谢柳员外牺牲自家女儿来换取整个鹿城的太平。

只有我待在屋子里,看着乳娘手中的红布,歪着头问:「乳娘,这是什么?」

乳娘抬头看向我,还没说话眼眶就红了一圈。

她将针插在红布上,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小姐,这是您的红盖头。」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不是要永远都留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

出嫁这天,父亲来了我的屋里。

「茵茵,日后你要讨夫君欢心,事事顺从夫君,整个鹿城都会牢记你的功劳。」这是他最后站在我身后,看着铜镜里的我,笑着对我说的话。

他还说:「茵茵最听话,最乖了。」

这些话他从前从来没说过,也几乎不对我笑。

我有些难过,也有些开心。

他还和几个姐姐都送了我不少东西。

一向骂我最凶的二姐,将她最喜欢的一套首饰都给了我,还拉着我的手哭了很久。

明明以前我最讨厌她们,如今看着她们这样哭,却也跟着一起难过。

外面闹哄哄的,乳娘红着眼眶给我盖上盖头。

我就这样被乳娘牵着走出了院子,走出了柳府,坐上了我从来没坐过的轿子。

不知道被人抬着走了多久,等我饿得受不住将手里抱着的苹果啃得只剩下一个核的时候,轿子终于被放了下来。

我吓得连忙将苹果核藏在袖子里。

这时外面突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有一只手掀轿帘伸进来。

「娘子。」见我迟迟不动作,有个声音在鞭炮声中响起来。

我连忙将自己的手放到那只快有我两只手大的大手中,慢慢被人牵着走了出去。

牵着我的人大拇指轻轻在我手上捻了捻,随后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算不上好听,却让我紧张的心舒缓了下来。

繁杂的礼仪,乳娘教了我足足一个月,我做得十分完美,没有一丝纰漏。

最后我被人带着走进一间屋子,坐在一张床上。

吵闹的人突然全都没了,只剩乳娘待在我身边,她笑着叹了一口气:「小姐,不是说苹果不能吃吗?」

我脑袋重得都抬不起来,听到她这样问更是低下头去。

太饿了呀。

我嘟了嘟嘴,从袖子里拿出藏了一路的苹果核,小声道:「我藏好了呀。」

乳娘浅浅叹了一口气,从我手中接过苹果核,念道:「夫人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小姐平安无事。」

不过是吃了一个苹果,她连娘亲都扯了出来。

「下次我不偷吃了。」我如往常偷吃一般,立马认错保证。

又过了许久,才又有人走了进来。那人拿着一根长杆子,从我红盖头下面伸进来。

下一瞬红盖头便被他挑到空中,最后落到地上。

真好玩。

我笑着抬头,便看到了一个与父亲完全不一样的男子。

乳娘说,挑开我红盖头的人,我要叫夫君。

「夫君。」我弯了弯眉眼,甜甜地叫了一声。

父亲说我要讨夫君欢心,要对夫君好,要事事顺从夫君。

我自然也是知道的。

从小到大,除了乳娘,没有人愿意与我一起住。

夫君却愿意,夫君是个好人。

夫君捉着长杆子的手僵在空中,浓浓的眉毛微微上挑一下。

他弯下身来,整张脸凑到我的面前,问我:「这么开心?」

我狠狠点头,笑着答:「茵茵以后与夫君一起住。」

夫君笑了起来。

他人很大,连笑起来的声音也很大。

他侧头看向乳娘,对她道:「你下去吧,不用你伺候。」

乳娘看了看乐得见牙不见眼的我,又看了看已经在我身边坐下来的夫君,一脸的心疼。

我也探头对她说:「乳娘你去睡觉吧,茵茵有夫君陪着睡觉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哪里说得不对,夫君和乳娘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奇怪。

夫君的耳垂还微微发红,有些可爱。

我忍不住伸出食指点了点,发出「咯咯」的笑声:「夫君的耳朵红了。」

夫君捉住我捏住他耳朵的手指,面上一沉,连声音都压低了些,对乳娘道:「还不退下?」

我也点点头,打了个哈欠。

「茵茵要跟夫君睡觉了。」

乳娘一张老脸也微微泛红,看我的眼神有点像那日我非要将捉来的虫子偷偷放到父亲书房,等着父亲回来夸我时,她站在书房外看我的眼神。

夫君将长杆子放回桌上,又从桌上端起两个小杯子来。

他问:「你今年多大?」

我晃了晃脑袋,脑袋上的钗环叮当作响,我笑了起来,乖乖作答:「上月刚过了十四岁的生辰。」

夫君的步子一顿,端着杯子转了个方向朝房门走去。

我眨了眨眼看他踹了一脚房门:「都给老子滚。」

语气有些凶,吓了我一跳。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嬉笑声:「老大,他们说要闹洞房。」

我不懂什么是闹洞房,但夫君一双浓浓的眉皱在一起,似乎是十分不喜欢。

往日里乳娘也会这样,遇到不喜欢的事不敢说出来。

我从床上站了起来,顶着重重的脑袋「哒哒」几步跑到门前,如以往一样假装生气地对门外喊:「夫君不喜欢闹洞房,你们赶快走!」

没想到我这么一说后,门外的人非但没走,反而笑得更厉害了。

我一时间有些慌张无措,抬头看着站在我身边的夫君,有些为难。

往日若是那些侍女欺负到乳娘头上,我这么凶地骂她们,她们早就跑了。虽然事后我一定会被姐姐们惩罚一顿,但我也觉得十分值得。

夫君看了我一眼,才抵在门上,十分小声道:「明日将你们都扔到山上喂狼。」

喂狼?

我吓得浑身一缩。

不听夫君的话,就要被扔到山上喂狼!

门外的人也同我一般害怕,连忙就跑走了。可是我没法跑,我还要跟夫君一起睡觉。

夫君又将两个小杯子放回了桌上,回头看我:「你父亲没告诉我你年岁这般小。」

我原本就害怕得不行,听到他这么说,立马就哭了起来:「我不小,乳娘说我长大了。夫君你别将我扔到山上喂狼。」

夫君皱了皱眉,见他这样,我哭得更狠了。

他几步走到我跟前,将我轻轻一拎就拎到怀里,大手在我背上僵硬地拍了拍:「谁说要将你喂狼?」

我泪眼婆娑,眨了眨眼抬头看他。

他抱着我坐到床上,叹了一口气,大手又拍了拍我的脑袋:「别哭了。」

我立马噤了声,吸了吸鼻子问他:「那你会将爹爹扔去喂狼吗?」

他一愣。

「不会。」

那我便放心了,搂着他的脖子「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夫君果真是个好人。」

他又一愣,随后将我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下,又深深叹了口气。

出嫁之前,二姐曾经偷偷跑来我的院子里,告诉我若是我不愿意出嫁,她能帮我。

我问她为什么要不愿意出嫁。

她说我要嫁的人是个顶级大坏蛋。

当时我只当她是又来骗我,如今看来她果真是又骗了我。

我和夫君一起在床上躺下,他不像是乳娘那般将我抱在怀里,背对着我也不知道睡没睡着。

「夫君。」我小声叫了一声。

夫君没应,应该是睡着了。

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将脑袋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夫君,告诉你一个秘密。

「茵茵是个笨蛋。」

这个事情乳娘和父亲都不让我告诉夫君,可是我不愿意骗人。

夫君这时睡着了,我说了他也没听见,就当我既没骗人,他也不会知道。

可是夫君突然睁开了眼。

我吓得撑在床上的手一软,整个人摔在床上。

好痛!

「夫君……」我眨了眨眼,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夫君转过身来,看着我:「谁说的?」

「嗯?」

「谁说你是笨蛋?」

「大家都这么说。」我拉了拉被子,回忆像是洪水一般朝我涌来,让我突然有些委屈,「他们说我是早产,不仅自己是个笨蛋,还害死了娘亲。」

说着说着便又有些想哭。

夫君却伸手来将我搂进怀里,他的怀里跟乳娘不一样,硬邦邦的,还十分宽厚。

他的手在我背上不连贯地拍了拍:「你不是笨蛋,你只是还没长大。」

「真的吗?」我眼睛一亮,抬头看他。

他笑起来,点点头:「夫君养养,就能长大了。」

第二天睡醒后,乳娘给我穿衣服的时候一个劲地问我:「小姐,疼不疼啊?」

我实在不懂她为什么要问疼不疼。

是睡觉又不是打架,睡觉有什么好疼的。

见她好像是很担心的样子,我只好乖乖答:「不疼。夫君跟乳娘一样,是抱着我睡觉的。」

乳娘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看了我一会好似确定了我没在说谎才作罢。

等她给我穿戴洗漱完毕后,再去铺床的时候动作又停了一下。

她看了看整洁的床单又看了看我,问我:「小姐,昨夜你跟姑爷是怎么睡觉的?」

我眨了眨眼睛,觉得她怎么也有点笨了。

「自然是以往我跟你一起那般睡的呀。」我跳到她面前,弯下身笑着看她,「乳娘怎么也变笨了?」

说完我又笑着跑走。

夫君昨夜说过,这里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会再将我关在小小的院子里。

等乳娘追上我的时候,我已经被一团人围住。

「这便是寨主夫人?」一个男人率先笑着开了口。

这里的男人都跟父亲不一样,个个都宽肩粗腰,还续了黑黑的胡子。

有点吓人。

笑起来又有点可爱。

一个女子上前,抬手便在乳娘刚给我梳好的发髻上揉了揉,大咧咧道:「果真是甜美可人,难怪老大改变了主意。」

我小心地将脑袋从她手下挪开,咧开嘴笑着叫了她一声:「姐姐好。」

「噗嗤」一声,她笑了出来,随后便是连绵不绝的「哈哈哈」声。

「好,我叫你嫂子,你叫我姐姐,我们各论各的。」她笑完后,又伸出手来揉了揉我的脑袋。

这里的女子也跟姐姐们不一样,穿的衣服简单利索,也不会说些我不喜欢的话。

乳娘在人群外看着我,欲言又止。

「你试试。」夫君的声音也在人群外响起来。

围住我的人迅速开了一个口子,我一眼便看到了人群外的夫君。

今日他穿的不是昨日那件红衣裳,原来不是红衣裳好看,是他穿什么衣裳都好看。

好看的夫君。

我眼睛一亮,随后弯下眉眼朝他扑过去:「夫君!」

夫君很高,我还不足他肩膀高,扑过去正好能扑进他怀里。他稳稳接住我,看向刚刚那女子:「各论各的?」

那女子连忙收了笑,苦兮兮地看着我:「嫂子,我叫林云溪,你就叫我云溪就好了。」

我抬头看向夫君,夫君点点头。

我便乖乖叫她一声:「云溪。」

她也乖乖应了一声,看她样子像是想立马冲上来抱我一下,可夫君搂着我转身就离开,没给她这个机会。

「她负责这个寨子的日常所需,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去问她要。」夫君带着我去了另一个屋子,刚坐下就对我说了这番话。

这话我以前也听过。

我躲在假山后面,也听父亲这般对大姐姐说过,或许他也对二姐三姐说过。

总之从未对我说过。

我拉着夫君的手,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真的吗?什么都可以要吗?」

夫君点头,拍了拍我的脑袋:「先吃饭吧。」

随着他这一声,便有人端了许多好吃的进来。

全是我爱吃的。

我连忙放开他,拿起筷子夹起离我最近的一个包子。

刚送到嘴边便听到夫君说:「我为你请了个先生,教你念书。」

「啪嗒——」

包子掉了。

我真的极不爱念书。

很小的时候,父亲也在府中请了夫子教兄弟姊妹们念书。

那时候也让我一起去念书,可我实在听不懂夫子在讲什么,问他也不爱答,反而会打我板子。

渐渐地我便不去了,不知道夫子是怎么跟父亲说的,父亲知道了十分生气,从此便再也不让我出院子。

一想到夫子,便能想到板子。

我吃完饭坐在桌前,扭扭捏捏不想起来。

夫君看向我:「怎么了?」

我捏了捏自己的手掌,垂下头去,小声抗议道:「可以不去吗?」

「念书才会长大,茵茵不是很想长大吗?」夫君抬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原来我没有长大是因为我没有念书。

我恍然大悟,可还是高兴不起来:「夫子会打板子。」

打板子会痛。

我最怕痛了。

最后是夫君再三保证,夫子一定不会打我板子,我才同意去念书。

夫子是个好看的女子。

我坐在案前,一双手撑着脑袋看夫子,笑嘻嘻地夸她:「夫子,你可真好看。」

夫子脸一红,随即将一本册子扔到我的案前。

「今日便先教夫人识字。」

我瘪了瘪嘴。

好看的夫子和不好看的夫子,都一个样。

夫子让我在册子里找出自己的名字。

父亲请来的那个夫子,第一堂课也是教我们写自己的名字。

挨了那么多板子,这是我唯一学会的东西。

夫子看着我手指下的字,似乎是有些惊讶,略微有些干巴巴地夸了一句:「夫人真是聪明。」

我眼睛一亮,一下子就来了干劲。

「夫子,夫君两个字是哪两个?」我盯着面前的册子。

夫子也没想到我干劲这么足,拖着她学了一天,总算是把「夫君」两个字学会了。

跟夫君说的一样,无论我写错了多少次,她都没打过我板子。

结束的时候,她还伸手来摸了摸我的脑袋,笑着夸我:「夫人很聪明。」

我乐得都快找不着北了。

回去的时候,乳娘跟在我身后,笑着逗我:「小姐这么快就忘了乳娘了,怎么不问问乳娘的名字如何写?」

原本还在傻乐的我一下子凝了脸,抿了抿唇,回身信誓旦旦对她说:「乳娘,明日!明日我一定写你的名字!」

乳娘笑着替我整了整有些歪了的领子:「老奴是逗小姐玩的,小姐跟姑爷好,老奴心里高兴。」

我们又走了几步后便看到了斜靠在一旁树上的夫君,我眼睛一亮,提起裙子便朝他冲了过去:「夫君。」

夫君稳稳接住我,微微皱了皱眉:「下次不许跑了。」

可是我忍不住。

或许是因为除了乳娘,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比夫君对我更好,我太迫切地想要抓住他。

夫君是来接我回去吃晚饭的,我牵着他的手在空中晃了晃,开始跟他炫耀今日夫子对我的几次夸赞。

「哦?那茵茵今日学了什么?」

想起我在纸上歪歪扭扭写的「夫君」二字,我的脸突然有些发烫。

还是写好了再告诉他。

我吐了吐舌头:「学了识字。」

夫君没有再追问,我们走了没多久,就回到了早上离开的院子门口。

我站在门口看向院子里的一切,有些傻了眼。

院子里凭空变出来许多好看的花,还有我梦寐以求的秋千椅。

明明早上走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

我愣愣地往里面走,这个院子比大姐的那个院子还要好看许多。

夫君牵着我的手,大拇指在我手背上轻轻捻了捻。我在一阵酥痒中回过神来,抬头看向他。

他说:「茵茵,我粗野惯了,不知道你们城中的小姐住的是什么样子的院子,便让人按照城中贵人小姐的院子布置了一下。毕竟柳府是鹿城首富,这院子不知道会不会比你原本的院子差些。」

我连忙摇摇头。

他可能不知道,我院子里从来都没有这些花花草草,更没有可以晃得老高的秋千椅。

「那你喜欢吗?」

我狠狠点头:「我喜欢,特别喜欢。」

这世上怕是再也没比夫君对我更好的人了。

为了夫君,我一定要好好念书,快快长大。

为了快快长大,我每天白日都跟夫子待在一起。

夫君会在傍晚来接我回去吃饭睡觉。

乳娘跟我说,夫君是这里的老大,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情,比父亲都忙。

我不知道老大需要忙什么,就像以前不知道父亲在忙什么一样。

其实我也很忙。

忙着将「夫君」二字写满一整页纸,到时候拿给夫君看,夫君一定会很开心。

这日夫子有事没来,我正好可以好好写字。林云溪来的时候,我刚好把角落里最后一个「夫君」写好。

她说给我请了个郎中。

以往只有生了什么天大的病,乳娘去求父亲,父亲才会给我请个郎中来瞧瞧,如今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请什么郎中。

林云溪瞟了一眼我怀里的纸,笑着就要来拉我:「老大说,给你调理调理身子用的,快跟我来。」

听她说今日请来的郎中是山下方圆百里最好医术的郎中,不少人都要尊称一声「神医」。

我以为这个神医跟以往见过的郎中一般会是个老头,白发白须,却没想到是个容貌干净的青年。

神医在我手腕上放上薄薄一层纱绢,才将手指放在纱绢上给我诊脉。

颇有些讲究。

神医诊完脉看向我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如何?」这时夫君从外面走了进来。

我和林云溪都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辰过来。

林云溪回头惊讶地看着他:「老大,你今日不是下山了吗?」

夫君点了点头,没回她的话,直接走到我身边坐下,看向神医:「夫人怎么样?」

神医从我手腕上收回纱绢:「夫人脉象孱弱,体内顽疾堆积多年,还有从出生带的愚症……」

他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但他每说一句,夫君的眉便皱得深一分。

夫君牵起我的手,轻轻在我手掌上捏了捏:「能治好吗?」

这我听懂了。

我抬头看他,眨了眨眼睛:「夫君,我没生病。」

怕他不信,我从位置上起来在他身前跳了跳,笑着对他道:「你看,我好好的。」

他拧着的眉瞬间舒展开来,伸手来捉住我的手,他一拉便将我拉进了怀里。

「原来茵茵没生病啊。」他的大手在我脑袋顶上揉了揉,抬头看了一眼林云溪。

林云溪点了点头便向神医道:「我送您出去。」

等人都走完了,我才从夫君怀里抬头看向他。

他跟这里的男人不太一样,虽然也高高大大,但他的下巴永远都干干净净,没有黑黑浓浓的胡须。

想到这里,我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下巴。

有些扎人。

还有些痒痒的。

我缩回手指,在他怀里笑起来。

夫君捉住我的手指,低头来看我,似乎也被我传染,他眉眼也染了笑意:「笑什么?」

他笑起来是最好看的。

「夫君!」我目光落在他的食指上,上面一条细长的伤口,仿佛那伤口在我身上,疼得很。

我连忙捧起他的手凑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呼了几口气:「疼不疼啊。」

说完又呼了几口气。

夫君垂下眼,轻声道:「有些疼。」

他这一说我更心疼了,鼓着腮帮子又连吹了好久,抬头看他:「现在呢?」

「果真不疼了呢。」他弯了眉眼,抬手揉了揉我的脑袋。

「茵茵真是厉害,比神医还管用。」

自从那个神医来过之前,我每日吃的东西里都掺杂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

林云溪说这些都是给我调理身子用的,吃了对长大有好处。

为此我生了许久的气。

「夫君,是不是将茵茵是个笨蛋这个秘密告诉了云溪姐姐?」我躺在床上,背对着夫君十分委屈。

夫君伸手来要抱我,我缩了缩躲过他的手。

他才叹了口气:「那茵茵罚我吧。」

他服软的语气让我心头一软,林云溪虽然知道了这个秘密,但她也没像几个姐姐那般对我。

想来夫君是知道她是个好人才会告诉她。

我这般想着,心中的气便消了一大半,刚一回头便被夫君捞进怀里。

夫君胸膛宽厚,我其实最喜欢被他搂在怀里。

我轻轻在他胸膛处咬了一口,嘟了嘟嘴:「这便算罚了。」

没想到夫君突然收回搂着我的手,坐了起来。

难道我咬疼了?

我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也想要坐起来,却被他用被子将我裹住,只露出了一个脑袋在外面。

「夫君,我不是故意的……」肯定是我咬疼了。

如果夫君觉得我不仅是个笨蛋,还是个小坏蛋,那他肯定不会再愿意跟我住在一起,跟我一起睡觉了。

想到这里我眼眶就热了起来,以后我再也不会咬人了。

夫君叹了口气下了床:「没事,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乖乖睡觉。」

原来不是怪我咬疼了他。

我眨了眨眼睛,乖乖道:「好。」

夫君这一走,一夜也没回来,我还是第二日睡醒了才知道。

乳娘见我心情不好,便哄我道:「姑爷事务繁忙,小姐不必担忧。」

我点点头,还是高兴不起来。

夫子今日教我的《三字经》我一个字也没记住,她见我没心思学便早早下了学让我去玩。

这时刚好林云溪找了过来。

她拉着我便往外走,走了一会才问我:「嫂子,你想不想下山去玩?」

自从我嫁给夫君以后从来没有下山去过,听乳娘说按照习俗理应有一趟回门,但我不想回家,夫君便也纵着我。

下山去的话……

「你出去做什么?你难道要整个鹿城都知道,我柳勤生了个傻女儿?」这是父亲在我七岁时,对我说的话。

记得六岁以前,我还能偶尔跟姐姐们出府玩玩。六岁那年,府上请了个夫子后,父亲便再也没让我出过院子。

父亲怕我给他丢脸。

我也怕给夫君丢脸。

「不,不用了。」我放开林云溪的手,停下脚步,垂下眼看着自己的鞋尖。

若是下山,别人定会笑夫君娶了个傻子。

林云溪见我这样,笑着又牵起我的手,笑道:「我们今日不去鹿城,去运城,没人知道你是柳家幺女,也没人知道你是老大的夫人。」

我眼睛一亮,抬头看她:「真的?」

自六岁那年起,我再没有出去玩过,自然是十分想下山的。

林云溪说她是要下山采购些东西,特意跟夫君申请了带我下山玩玩。

我眼睛更亮了:「夫君也同意我下山玩?」

他不怕我给他丢脸。

原本还有些郁结的心一下子开心起来,欢欢喜喜地跟林云溪下了山。

运城比鹿城还要热闹。

林云溪买好了东西便要带着我逛逛,我戴着帷帽与她走在一起,很快就被一个摊位吸引了目光。

「二位小姐,要看看这同心结吗?」摊主笑呵呵地问我们。

林云溪看了我一眼。

我眨眨眼,好奇地看着摊上那些好看的结:「什么是同心结?」

「便是女子送给夫君,用来求夫君平安的好东西。」林云溪朝摊主眨了下眼睛,才凑到我耳边,小声给我解释。

我恍然大悟。

那的确是个好东西!

我看向林云溪:「那云溪姐姐,你能不能帮我买一个?」

夫君说了要什么都可以跟她说。

林云溪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立马道:「当然可以!」

买了同心结以后,她又带着我去买了衣服。

我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她:「夫君真的会喜欢我穿这件衣裳吗?」

她的脸微微发红,咳了两声便又将我的帷帽给我戴上:「他一定非常喜欢。」

那便好。

那夫君今日定是会和我一起睡觉了。

林云溪撒谎。

夫君根本不喜欢我穿那件衣裳,并且又一晚上没回来跟我一起睡觉。

第二日我去上课前,先拎着换下来的衣裳去找了林云溪。

没想到一进屋,便看到她苦兮兮地趴在床上。

我还没来得及跟她生气,见她这样便一点也气不起来了,我走到她床前:「云溪姐姐,你怎么啦?」

看起来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这时一个眼熟的妇人端了水进来,听见我这般问便笑了起来:「她被老大罚了板子。」

林云溪连忙撑起身,阻止她再说话,苦笑着看我:「嫂子,有什么事吗?」

原本我是来生气的,见她这样也不好生气了,只将衣裳放到一边。

委屈地瘪了瘪嘴:「夫君不喜欢这衣裳,昨晚也没回来睡觉,他会不会以后都不跟我睡觉了。」

「小姐。」乳娘站在我身边,小声提醒了我一声。

她之前跟我说过,这种跟夫君睡觉的话不能跟别人说。

可是夫君都告诉林云溪我是个笨蛋的秘密了,想来什么话都是可以跟她说的。

林云溪听了我话,原本还苦兮兮的一张脸瞬间绽开一个笑来。

「怎么会呢,他恨不得天天跟你睡觉。」她憋着笑,「他这不是在等你长大嘛。」

这跟我长不长大有什么关系?

乳娘从小便陪我睡觉,从来也没说过要等我长大才能跟我睡觉。

我想了一个上午,直到夫子对我叹了不知道多少次气后,我突然想通了。

夫子嫌我笨。

夫君也定是嫌我是个笨蛋。

我从夫子那里离开后就直接回了屋子,乳娘问我话我也一个字都没答。

夫君说我不是笨蛋,只是因为我没长大。

那时我当真信了,可如今细细想来他那也只是用来安慰我的话。定是这么久我还没有半点长进,他不愿意再陪我了。

从小我便是个笨蛋,我原以为我早就习惯了别人将我当笨蛋对待,但一想到夫君也因为我是个笨蛋不愿意再跟我住在一起了我就难过得要命。

我不知道在被子里窝了多久,才听到夫君熟悉的脚步声。

他轻轻扯开被子,看到便是我一双哭红的眼睛。

「茵茵,怎么了?」他粗糙的指腹轻柔地擦去我眼角的泪。

我看着他,原本已经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夫君,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永远都会是个笨蛋,所以不愿意跟我睡觉了?」

活了十四年,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聪明过。

夫君将我连着被子一起带进怀里,小声哄道:「谁跟你说的这些?我不是说了吗,茵茵不是笨蛋。」

「都是骗我的。」我埋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

他捧起我的脸,轻轻地在我眼角亲了亲。

我愣住,打了个嗝。

「神医说了,茵茵只要乖乖吃药,乖乖听他的话,就一定会好起来。」他十分认真地看着我。

我眨眨眼:「那夫君还陪我睡觉吗?」

站在一边的乳娘垂下眼,一副十分丢脸的模样,恨不得能退出去。

夫君笑了一声,明白了我难过的地方:「我最近太忙了,马上要下山去,等我回来一定好好陪茵茵睡觉。」

我看了看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这么晚了还要下山。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拉住他的衣服。

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脑袋:「很快,有茵茵等着,我很快便能回来。」

我吸了吸鼻子,伸出小手指凑到他面前:「拉钩,夫君若是骗我,我便狠狠惩罚你。」

为了表现出我真的会狠狠惩罚他,我还做出了一副很凶狠的样子。

夫君笑了起来,伸出他大大的手指拉住我的手指。

还没等他说话,我便想也没想到脱口道:「夫君以后能不能只对我一个人笑?」

他笑起来太好看了。

若是让别人瞧见了,一定会来跟我抢。

就像是我小时候养的那只小猫一样,因为它对谁都可爱地喵喵叫,便被三姐抢了去。

可是说完这话我又觉得自己这样做或许不对。

我不该这样。

父亲说的,小猫喜欢三姐才会跟三姐走,我不该怪三姐抢了猫。

但夫君跟父亲不一样,他从一开始,做的每一件事都跟父亲不一样。

他笑着握住我的小手指:「好,只对茵茵一个人笑。」

夫君走得急,我都忘记了要将买来的同心结送给他保他平安。

不过林云溪说没关系,因为夫君很厉害,不会出什么事,让我放心。

我便放心了下来。

我突然有些明白了林云溪那日跟我说的,喜欢与喜欢之间也是有不同。

夫君下山已经有几日了,这几日都是乳娘陪着我睡觉。

明明嫁给夫君以前都是乳娘陪着我睡觉,如今我却觉得乳娘和夫君不一样。

我喜欢和乳娘睡觉的感觉和我喜欢和夫君睡觉的感觉也不一样。

「那看来嫂子这是长大了一点呀。」听我这么说后,躺在床上的林云溪十分感慨地对我总结。

她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日了。

我来的路上听有人说,是她犯了错,被夫君罚了两次板子。

至于她犯了什么错,没人说,她也不告诉我。

我替她剥了个橘子递到她面前:「真的吗?这算是长大了一点吗?」

「嗯,看来这个神医果真是个神医。」她将橘子一口塞进嘴里,「下次直接把他绑到山里住下,为我们效力。」

我们又说了会话,我便又回去夫子那里好好念书。

林云溪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她刚能下床后,便当真领了人去山下将神医绑了回来。

我听说的时候连忙跟夫子告了假,带着乳娘就跑了过去,想让神医帮我再看看。

如果能在夫君回来之前,神医能让我长大了就更好了。

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站在大开的门口前,看着里面的两个人倒在床上,衣衫不整。

我眨了眨眼睛,又看了看外面晃眼的太阳,不确定地问他们:「你们这么早便要睡觉了?」

床上的二人连忙坐起来。

「那我明日再来。」我十分通情达理地转身就走。

只是没走两步,便被追上来的林云溪拉住。

她拉住我的手,笑嘻嘻道:「嫂子,我们没睡觉。」

「没睡觉为什么在床上躺着?」当我是傻子是吧。

她面上一红,拉着我的手又往回走:「我这不是知道你要过来嘛,就先把他身上的绳子解开。」

我被她拉着回了屋子,听了她的话,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床上坐着被五花大绑的人。

果然是在解绳子。

我点点头:「你快去给他解了吧,你看他被勒得,脖子和脸都红了。」

最后神医也没给我瞧瞧,因为林云溪说他好像给绑过头了,身子不太舒服。

我临走的时候,苦口婆心地让她对神医好一点。

她满口答应,送走了我便又回了屋子照顾神医。

神医估计是生气林云溪将他绑到山上来,一连好几天都不见人。

最后还是林云溪将人带到我面前来,颇有些得意地对我说:「嫂子,你放心,他现在治不好你,自己都不好意思下山。」

神医当真开始又给我开了许多药,还拿了许多针说是要扎在我脑袋上。

我每次都找了借口推脱过去,可是夫子让我背的《三字经》,我背了好久还是一点也记不住。

「云溪姐姐,你跟神医说,我明日就让他扎针。」我趴在桌子上,实在打不起精神。

林云溪心疼地拍了拍我的脑袋,但还是笑着答了个好。

神医没给我扎成脑袋。

因为夫君回来了。

他满身是血地被人抬了回来。

我站在床边,看着血水一盆又一盆地往外送。

夫君躺在床上,一张好看的脸惨白,而我除了浑身发抖,什么也做不了。

林云溪也一改往日的嬉笑,和一群男人站在院子里,听他们汇报在山下发生的事情。

我看向给夫君包扎好伤口的神医,小心翼翼地问:「夫君怎么样?」

神医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伤口很深,但没伤到要害,今夜能醒过来便无性命之忧。」

说完他就退了出去。

一时间屋子里便只剩下我和夫君两个人。

院子里还有林云溪生气的声音。

我在床边蹲下,看着夫君苍白的脸,心里抽抽地疼。

一定是我没将那同心结送给夫君,他才会受伤。

我将同心结从怀里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塞进夫君的手中:「夫君,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啊。」

哪怕我永远是个笨蛋也没关系,夫君一定要平平安安。

「夫君,神医说只要他在我脑袋上扎那个长长的针,就能让茵茵快快长大。」我忍着不哭,开始跟夫君碎碎念,「还有云溪姐姐,她说过两日又要带我下山逛逛。」

只要我一直跟夫君说话,他一定能醒过来。

可是我说了很久,夫君的眼睛都没有睁开过。

乳娘端来煮好的药,见我要接,轻声道:「小姐,有些烫。」

我执意接过,学着乳娘的样子用勺子在碗里搅了搅,又小心翼翼吹了吹。

夫君喝了药,肯定就能醒过来。

可是夫君嘴巴紧闭,喂他的药全都顺着脸流了下来。

忍了许久的我一下子便哭了出来,我看向一旁的乳娘越哭越狠:「乳娘,夫君他不喝药。

「怎么办?他不喝药。」

我把药给乳娘,乳娘也喂不进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哭声太大了,惊动了院子里的林云溪。

院子里静了下来,林云溪跑进来,见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忙问道:「怎么了?老大活不成了?」

原本我就害怕,听她这么说,我更是怕得很,哭得止不住。

这时床上的夫君微微拧了眉,竟缓缓睁开了眼。

夫君看向我,好似十分费力地抬了抬手,最后也没抬起来,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哑声道:「别哭了,哭得心都碎了。」

我当真不哭了。

因为我晕过去了。

我因为早产,自小便身子不好,受不得凉,吹不得风,更是受不了惊吓,经不起情绪波动太大。

因为以往在府中连院子都不曾出去,顶多是被姐姐们欺负一下,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经历情绪波动这么大,自然也从没像如今这样昏睡过两日。

我像是被人猛地扔到一片黑暗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漆黑一片的四周渐渐亮起来,入目的便是满身是血的夫君。

明明就在眼前,可我无论怎么跑也摸不到夫君一片衣角。

我害怕极了,一边哭一边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就在我要放弃的时候,突然听到夫君叫了我一声:「茵茵。」

他一声又一声叫我,我顺着声音一路走过去。

便睁开了眼睛。

夫君坐在我的床边,见我醒过来才松了口气,一张脸憔悴得不成样子。

「夫君。」我叫了他一声,泪瞬间从眼角滚了下去。

原本我是想,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可以这样叫他一声,再飞奔进他怀里去。

那时他也一定会假装严厉地告诉我,让我小心脚下,不要跑。

可是现在,我只能眼眶酸酸地看着他,小声叫一声。

「都是我的错,我若是早早将同心结送给你,你便不会受伤了。」我抓着被子,十分自责。

夫君闻言打开手掌,他的手上有一道道细细的伤痕,掌心里躺着我塞给他的同心结。

「茵茵,同心结的寓意是代表恩爱情深,永结同心,而并非平安吉祥,你不用自责。」

恩爱情深?

永结同心?

是什么意思?

「赶紧让神医给你扎针,扎完针你就知道了。」林云溪翻了翻手中的账册,头也不太抬地回我。

自从夫君回来后,她好像更忙了,之前答应好要带我下山玩的,都没时间兑现。

我瘪了瘪嘴,还不如去问夫子。

夫子看了看我,笑着问我:「夫人今日好似点了唇。」

我抿了抿嘴巴,还是夫子心细,林云溪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东西。

「夫人为什么会点唇?」夫子坐在我对面,盯着我的唇看。

看得我十分不好意思,我低下头去看着桌下交缠在一起的手指,小声道:「因为好看,夫君应该会喜欢。」

夫君还没见过,这是林云溪上次下山给我带回来的唇脂,说现在山下的那些小姐都时兴涂这个。

我也见过姐姐们涂过,是很好看的。

今日我想起来夫君既然已经回来了,便让乳娘给我涂在了唇上,晚上夫君回来看到了一定会夸我今日好看。

夫子笑起来:「夫人,这便是女为悦己者容。」

「这世间的感情可以分为许多种,单单喜欢二字能表达的意思便很多。」接着她问我,「您喜欢林姑娘吗?」

我自然是喜欢林云溪的,她对我极好,还会带我去玩。

「您喜欢您的乳娘吗?」

那更是喜欢了。

「您喜欢林姑娘,这称为女子之间的友谊。您喜欢乳娘,这是长幼之间的依赖敬仰。」她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您喜欢夫君,这是男女之爱,称为情爱。」

我听得懵懵懂懂,只大抵知道了原来感情也是分了许多种。

与那日林云溪说的差不多,林云溪也说我对夫君的喜欢是与众不同的。

夫子又与我说了许多。

她说男女之情最是复杂,时会像蜜饯之甜,又时会像世间最苦的药那般苦。

只要我懂了这男女之情,才算是真正长大了。

我想我其实是懂的,从不久前,我就懂了夫君与乳娘是不同的。

夫君接住扑过去的我,有些无奈地搂紧我:「不是说了不让跑吗?」

「我想早一点抱住夫君。」我笑嘻嘻抬头看他。

果然男女之情是会让人跟吃了蜜饯一样甜。

夫君粗糙的手指指腹轻轻地点了点我的唇,让我痒得往后缩了缩。

「唇上是什么?」他果然注意到了。

我嘟了嘟嘴巴,问他:「好看吗?」

「云溪姐姐说,女子便应该要有女子的样子,便在山下给我买了许多胭脂水粉,这个唇脂便是她带回来的。」

夫君喉咙动了动,目色一沉:「她惯是会买些乱七八糟的。」

他这么一说,我又想起来上次林云溪给我买的那套衣裳,夫君也不太喜欢。

我竟差点忘了这件事。

夫君不会因为这个唇脂今夜也不跟我一起睡觉了吧。

那可不行!

我连忙舔了舔唇,想把唇脂都舔掉。

没想到夫君目色更沉了:「你做什么?」

他拉着我在屋里的矮榻上坐了下来,屏退了跟在后面的人,包括乳娘。

「夫君不喜欢,我就舔掉呀。」我站在夫君面前,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随后眨了眨眼想到了个好主意。

我弯下身,将自己的唇抵在夫君的唇上蹭了蹭,又笑着直起身来:「夫君,甜不甜?」

我也没想到这唇脂能这么甜。

像是抹了层蜜在唇上。

夫君看着我,表情有些奇怪。

「夫君……」不会生气了吧。

夫君抬手一挥,门居然就被关上了。我回头震惊地看着那乖乖关上的门,才真正理解林云溪说夫君厉害是有多厉害。

再回过头来时夫君便一手放在我的后脑勺上,他轻轻一拉,我的唇又抵在了他的唇上。

他没有蹭,而是轻轻地柔柔地舔去了我唇上残余的唇脂。

我僵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好似有一团火从胸膛的地方直接冲到了脑袋里。胸膛的地方,一直「怦怦怦」跳个不停,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直接蹦出来。

迷迷糊糊之中,我感受到夫君离开的我的唇。

他好似十分满足地笑了一声。

「当真是很甜。」

我之前便想好了要让神医给我扎针。

因为夫君回来给耽搁了下来,如今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我便又做好了扎针的准备。

在给我扎针之前,我摸着自己的胸口有些担忧地问神医:「神医,就是我这里总是『怦怦怦』跳得厉害,是不是生病了?」

神医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抬头看了我一眼:「夫人何时会有这种症状?」

我想都没想,抬头就往夫君唇上一亲。

一时间,屋里除了我以外的人都愣住了,我连忙捂住自己的胸口:「看,就是这种时候!」

率先出声的是夫君,他的笑声从我头顶传来。

「不是生病,是茵茵长大了。」夫君的大手盖在我的脑袋上,说话的声音都带着笑意。

我身子坐直了:「真的吗?」

看来林云溪说得没错,神医果然能让我快快长大。

于是我迫不及待让神医赶紧给我扎针。

神医将刚刚放在桌上的布缓慢展开,我探头去看,密密麻麻全是长针。

那么长的针,感觉能将我整个脑袋扎穿。

我在夫君怀里缩了一下,还没扎都能想到等会有多疼。

夫君抱着我,也看了一眼桌上的长针,皱起浓眉:「茵茵,不扎针也可以的。」

不可以。

我不看他,闭着眼对神医道:「来吧,我可不怕。」

神医笑了一声。

「这针灸并不是一次就见效的,后面可能还要扎几次,夫人可真的做好准备了?」神医问我。

我吓得睁开眼看他。

还要扎几次?

神医从布上取下一根细长的针,点了点:「不过只有第一次会有些难以忍受,后面几次便慢慢好一点。」

我直接选择性过滤掉对我不好的言论,听到后面几次会不痛,我便放心了。

「来吧。」我咬牙闭眼。

神医骗人!

什么叫有些难以忍受!

明明就是疼死人!

神医每一根针都扎得十分轻柔,却好似有人拿着锤子锤在了我的脑袋上,疼得我连哭都不敢出声。

最后我在夫君怀里哭着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夜已深,夫君没有躺在我身边,只有趴在床边睡着的乳娘。

「小姐醒了?」我稍稍动了动,乳娘便醒了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神医扎过针的缘故,我的脑袋好似比以往都轻一些。

我看了看四周,问乳娘:「夫君呢?」

「姑爷有要事要忙,出去有一会了。」乳娘将我的被子掖了掖,哄着我,「时辰还早,小姐再睡会。」

不知道为什么,整个寨子的人都忙了起来。

我去找了林云溪几次,她都不在寨子里。

这日她又从山下给我带了些新鲜玩意,送到我屋子里,我特意跟夫子请了假,想要与她好好攀谈攀谈,这些天我攒了好多话要与她说。

听我说完那日的事情,她摆弄着手中的九连环,目光落在我放在胸口的手上,然后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果真是长大了一点。」

我眉开眼笑:「对吧,夫君也是这么说的。」

她点头,连忙回身从她抬回来的一个小箱子里翻了翻,翻出来一声衣裳。

「我路过的时候看到这条裙子格外适合你。」她拿着裙子在我身上比画了一下,眯了眯眼,「长大了就是穿衣服更好看了。」

经过上一次的教训,我原本是不敢再乱穿她推荐的衣服。

但她再三跟我保证这条裙子夫君一定喜欢得不行,她的原话是:「嫂子,你相信我,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女人穿这条裙子。」

我便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并在第二天穿上新衣裳去找夫君。

彼时夫君正在带着一群男子操练,我刚到那儿还连一句夫君都没来得及叫,夫君的外袍就落在了我的肩头。

夫君大步走到我面前,黑着脸用外袍裹了个严实。

好,夫君依旧不喜欢。

「是云溪姐姐!她说夫君一定会喜欢。」在夫君兴师问罪之前,我立马坦白从宽,争取能让夫君晚上不要不陪我睡觉。

原本我以为夫君会生气。

没想到他将我抱起就走,低头对我哑声道:「我喜欢,但茵茵以后只能在屋里穿。」

神医扎的针真的有些用处,夫子也夸我近来学东西比以往快了一些。

只是好像大家越来越忙,这天夫君说他又要下山一趟。

我吓得连忙抓住他的衣角,想让他不要去。

「茵茵乖,这次真的会很快回来。」夫君摸了摸我的脑袋,哄着我。

可是上一次,夫君也是这样说的。

我抱着夫君闹了很久,最后他哄我睡着后偷偷离开了寨子。

有了上一次的经历,这一次我再也没心思去夫子那儿上课。

除了去神医那儿扎针,其余日子我都等在寨子口,等着夫君回来。

这一次夫君倒真没骗我,他不过四日便回来了。

而且不同于上一次,这次他是领着大家浩浩荡荡回来的。

守在寨子口的男子们见到夫君,都举杆欢呼起来。

我也如上次想的那般,提起裙子朝他扑过去,被他稳稳接住搂在怀里。

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他还将二姐带了回来。

「我就知道你个小没良心的,有了男人就把我们忘得干干净净。」二姐与我坐在一起,伸出她的纤纤玉指狠狠戳了一下我的额头。

原本我以为我根本不会想回柳府,也不会想爹爹和姐姐们。

可当二姐还是如以往那般数落我的时候,我却忍不住鼻头一酸,侧头抱住了她。

我想可能是二姐送我的那套首饰太贵了,让我每次看到那套首饰的时候就原谅她一次,这么久早就全原谅了。

二姐食指抵在我的额头上,将我从她怀里推开。

「二姐。」我吸了吸鼻子,到底没让自己哭出来。

二姐嫌弃地给我扔了个手绢,让我擤鼻涕,颇有些鄙夷道:「还是那个傻样。」

以往她就爱这么说我,我也从不回嘴。

这次我瘪了瘪嘴,回嘴道:「夫君说我不傻。」

夫子也说我越来越聪明了。

「瞧你一口一个夫君的。」二姐瞪我一眼,「你夫君可是个大土匪,你被猪油蒙了心不成?」

说完这句话她连忙朝门外看了一眼,发现门外没人才放下心来。

听到她说夫君的不是,我直接站了起来:「二姐,你说我可以,但不可以说夫君。」

若是没有夫君,哪里会有我今日。

而且夫君待我极好,会抱着我睡觉,会将我的院子布置成我梦里的样子,还会夸我聪明夸我厉害,这世上再没有比夫君还要好的人了。

二姐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将我拉回榻上:「你夫君是个土匪,烧杀抢夺样样都会,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待你好也只是短暂的,图的便是你这副模样,若是哪天腻了你,定是没有你好果子吃。」

在我出嫁前,她的确也跟我说过这样的话。

可事实证明她就是骗人。

我不喜欢她说夫君的坏话,便躲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捂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夫君扯开了我的被子。

我委屈极了:「夫君。」

明明他很好,可他们都跟我说他是个坏人。

夫君摸了摸我的脑袋,笑着夸我:「夫子跟我说了,说你近来学东西快了不少。」

我瘪了瘪嘴,老实道:「夫子前两日教的两首诗还不会背。」

主要是因为每日都在担心他能不能平安归来。

他脱了外衣躺到我身边来,将我捞进怀里。

「茵茵,我给你请夫子,并不是想让你能写诗作赋。只是想告诉你,别人可以的你也可以,你跟大家都一样。」

别人可以的我也可以。

我在他的怀里缩了缩,心里似乎被什么填得满满当当。

在夫君怀里很快又满足地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际,夫君那带茧的指腹好似摸了摸我的脸。

「你跟大家,也不一样。」

二姐说要带我下山,下山回家。

我震惊地看向她,伸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没有神医说的那种发热昏症。

「二姐,你说什么呢?我已经嫁人了呀,这里就是我的家。」

二姐看着我,叹了口气:「是你夫君说的,让我带你回去。

「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上的这寨子?」

我不信。

她说谎!

她历来最会说谎,我从小便次次被她骗。

我在整个寨子找了一遍也没找到夫君,最后还是忙完回来的林云溪拦住了我。

她脸上再没有往日的嬉皮笑脸,像个大姐姐一样摸了摸我的脑袋。

她说:「嫂子,你便跟你二姐一起下山吧。」

她也知道这件事。

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唯独我不知道。

曾经我真的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大家都夸我聪明。现在我好不容易明白了些道理,大家又将我当个傻子。

「我不下山,夫子说过,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已经嫁给夫君,那我便要永远跟他在一起。」

林云溪见劝不动也不劝了,将我送回了院子又去忙其他的事。

我等在院子里,不信等不到夫君。

下山这件事连乳娘都知道,她给我搭了件披风,劝我:「小姐,进屋去吃些东西吧,别把身子熬坏了。」

「乳娘。」我抬头看她,眼眶酸酸的,「你也跟他们一起瞒着我?」

乳娘低下头,一句话没再说。

夫君是在夜里回来的,他一走进院子便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和我的披风一起将我裹紧打横抱起走回屋里。

他眉头紧锁,有些无奈道:「你的身子本就弱,受了凉怎么办?」

我在他怀里捉住他的衣襟,还没说话,泪就先掉下来:「你不要我是不是?」

泪落在我的手上,滚烫。

像是烫到了我的心上。

我原以为我真正懂得了那句「恩爱情深,永结同心」,却没想到夫君专门让二姐来带我回家。

不是让林云溪陪我回家看看。

是让二姐亲自来接我回去。

夫君屏退了乳娘,给我脱了鞋子小心放回床上。

「茵茵。」他也和我一起躺下来,下巴搭在我的脑袋上,「我一直在等你长大。」

我抱住他,小声道:「我长大了呀,我明白了喜欢你跟喜欢乳娘不一样……」

我的话还没说完,便又听到他闷闷的声音:「可是我保护不了你。」

我以为我已经能听懂大家的话了。

可是现在听到夫君这句话,我还是愣住了。

我和夫君一起躺在床上,屋里没有点烛,今夜也没有月亮,屋内漆黑一片。

只能听到我们交缠在一起的呼吸。

过了许久,夫君才道:「我原以为,我能让你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事实上,他的确做到了。

我过去的十几年间,再没有什么时候比在青城山上这段日子过得更开心了。

「上次受了伤回来,见你哭成那样,我便后悔了。」夫君声音低低的,里面掺杂了许多情绪,「若是让你嫁给一户寻常人家,你定不用这般担心会守寡。」

不是的。

我双手环在他腰上:「除了你,我谁也不嫁。」

他的下巴在我头顶蹭了蹭:「我时常也很庆幸你嫁给了我,若是你嫁去寻常人家,别人定是会欺负你。」

我的手一紧,立马道:「肯定会的,所以你不能不要我。」

「可是茵茵,神医说你只需要再扎两次针,脑中的顽疾便能治好。你貌美,乖巧又机灵,若是没有我,定是会有更好的人匹配你。」

我身子一僵。

「夫君。」我从他怀里退出去,在一片漆黑中看向他,震惊地问他,「你要让我嫁给别人?」

「乳娘一定跟你说过,我很犟的。你若是把我推开,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说这话的时候我异常冷静,但泪已经流了满脸。

夫君这次没再跟以往一样将我强硬地搂回怀里,他只道:「嗯,说过。你能一辈子恨着我也挺好。」

声音比这夜色还冷。

冷得仿佛能让我的心结上冰。

二姐说夫君不是个好人,若是腻了我一定会马上将我踢得远远的。

她说得真是没错。

夫君都没等我闹完脾气,直接趁我睡着后便将我送回了柳府。

被一起打包送下山的还有神医。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那间熟悉的屋子,乳娘站在我床边,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好像我只是做了一场美梦。

梦醒了我便又回到了这间生活了十四年的小院子里。

唯一变了的就是我那逐渐清晰明了的脑子。

听乳娘说神医被安排住在了柳府,会在规定的日子前来给我扎剩下的两针。

乳娘说完,我背过身去,任由泪从眼角落到枕头上。

我死气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几天,是二姐气急败坏地冲进屋里将我拉起来的。

她一边骂我没出息一边跟乳娘一起把我的衣服穿戴整齐,要拉我出去晒晒太阳。

房门一打开,院子里的场景映入眼帘。

种满了鲜花的院子,还有那能晃得老高的秋千,好像直接把我拉回了青城山上那个小院子里。

原本以为泪已经流干的我,终于忍不住地在门口蹲下来,大声痛哭。

我不知道夫君为什么会喜欢上当时那个傻傻的我。

也不知道夫君为什么会突然不要我。

想了很久也想不通,想不通为什么连乳娘也跟着他们一起瞒着我。

我站在几口箱子前问乳娘:「这就是和我一起被送回来的?」

乳娘点头。

我一一打开,里面是所有我在青城山上的东西。

有林云溪替我去淘来的各种新鲜玩意和夫君两次下山给我带回来的好东西。

有两大箱金银珠宝。

还有一个小匣子。

我轻轻打开,里面躺了一只小小的银色平安锁。

唯独林云溪让我穿的那两套衣服和我那张藏起来的写了满张「夫君」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纸张没在。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日子便又这般死沉沉地过。

神医来给我扎最后一次针的时候,对我说:「柳小姐愚症已消,只需好学些,定能比他人更聪颖。」

他说这话也不如在青城山上那般有生气。

这是为什么,我比任何人都懂他。

他那夜是被林云溪打晕了跟我一起抬下山的。

「那你日后有何打算?」我见他风轻云淡般收起长针,下意识问他。

上次来扎针的时候,他便说给我扎完最后一针便会离开柳府。

他摇头。

我看着他:「你想不想上青城山看看?」

这件事我自然已经筹谋些日子。

我到底也只是个女子,若是夫君当真腻了我不要我,我找上门去能说些什么呢?

难道如那些乡野村妇一般,骂他是个负心汉?

想了许多,但不管说什么,我都要去看一眼。

而唯一能和我一起上山的人,便只有和我一起被强行送下山的神医。

神医一定不会拒绝我。

他和我偷偷从柳府溜出去,趁着天黑一路出了城,往青城山赶去。

我想过无数种可能,我以为会看到他另娶他人,又或者妻妾成群。

却没想到看到的是一片荒芜。

我和神医站在寨子口,看着里面荒无人烟的样子心里一慌,他连忙上前在寨子口的石头闻了闻。

看见他脸色一沉,我的心也跟着沉下去。

「是血。」他回头来看我。

我不信。

我连忙往里面小跑几步,差点被石头绊倒。

那么大一个寨子,往日里面热闹得很,如今却没有一点声音。

我们在寨子里翻了个遍,一个人都没有。

「你们不知道吗?朝廷两月前来剿匪了,打了整整一个月,听说整个土匪寨尸横遍野,没有一个活口。」路过的一个樵夫捡起寨子门口的一把断刀放到自己背篓里。

这话像是一道雷,直接劈在我头顶上。

那一刻我像是疯了一般,捉住樵夫的衣服:「你说谎!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你说什么尸横遍野!」

他说谎!

明明夫君只是不要我了。

明明他只是……

他只是喜欢上了别人,他肯定是为了别的女人去了别的地方!

我昏睡了不知道多少天,醒来的时候又回到了那间熟悉的小屋子里。

「小姐。」乳娘惊喜地凑了过来。

我动了动眼睛,看到满屋子的人。

没有一个是我想见的,又缓缓闭上眼睛。

夫君死了。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他将寨子里大半的钱财都给我抬了回来,让父亲作为嫁妆让我再嫁。

二姐说得没错。

他当真是顶级大坏蛋。

我头戴白花,身穿白衣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想起一年前我初看到那个小院子里的秋千的模样。

那时我是真的很开心。

这时走进来一个人。

我抬头看去,那人也在腰间系了一条白布。

我扯了扯嘴角,笑着问他:「云溪姐姐可没同你成亲。」

神医走到我身边来,没有说话。

我用鞋尖点了点地让秋千微微晃起来,若是以前,夫君定会很小心地站在身后,生怕我晃太高把自己丢出去。

想到这里我笑起来。

「我们回青城山吧。」我看向神医。

神医一愣,随后道:「好。」

我不顾父亲的反对,又将从青城山上带下来的所有东西都搬了回去。

乳娘拗不过我,也跟着我一起上了青城山。

我还是住在以前的院子里,那里的花花草草这么久没打理死了一大片。

看来我有的忙了。

神医倒是直接从最开始的屋子直接搬去了林云溪的院子。

若是林云溪在的时候,他能这般主动,他们早就成亲了。

我们虽然在一个寨子里,但也很少见面。

山下对我们的传闻好似越来越多,听乳娘说大抵都是神医治好了我的愚症,我以身相许的故事。

因为有了这个故事,这个从前人人都绕着走的青城山成了大家都想来的圣地。

自然不是来找我,是来向神医求医。

神医也不是每个人都医,他挑人的方式,说话的语气都越来越像林云溪。

我靠在门外,看着他用着林云溪一模一样的表情翻开桌上的医书,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因为寨子里还住着我,神医为了不扰了我的休息,规定来问诊的人在傍晚都必须下山。

按理来说,到了酉时,寨子中便不会再有其他人,更别提我这小院子外。

我正拿着剪刀剪去多余的花枝,却有人出现在了院子门口。

余晖落在那人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回头去看的时候,他的脸逆着光,看不真切。

但只一眼,我便能知道那人是谁。

手中的剪刀从手中滑落,门口的人疾步到我面前徒手接住了要砸在我脚上的剪刀。

「茵茵。」熟悉的声音。

熟悉的脸,熟悉的身形。

我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去看夫君捉住剪刀的手。

手掌有个血点,应该是刚刚接住了剪刀尖,我连忙捧起他的手小心地呼了两口气:「疼不疼啊。」

声音是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的颤音。

我多害怕啊。

害怕这是我的幻觉。

害怕这又是一场梦。

毕竟这样的梦我几乎每夜都要做一次。

夫君低头看我,声音又轻又柔:「有点疼。」

听他这么说,我连忙又捧到嘴边连呼了好几口气。

这时神医过来了,他站在我的院子门口,叫了我一声:「茵茵。」

我才反应过来这并不是一场梦。

梦里神医可从来都不会出现,而且夫君这身看着便价值不菲的衣裳,他从前也从未穿过。

夫君没死。

他不仅没死,还几个月杳无音讯。

我和神医坐在一起,看向坐在另一边的夫君。

「传闻说得没错。」我率先开口,看着神医笑了一下。

夫君坐在对面听到我的话一愣,一双手在扶手上握成拳。

不知道掌心的伤口还疼不疼。

想到这里,我连忙别开眼,继续对他笑道:「你不是说我能匹配更好的吗?他便不错,能治我的病,还可以靠治病赚钱,想来你也听说了,他如今在方圆百里名气都大得很。」

夫君抿起唇,一副根本不想再听的模样。

我心里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不过还是很想扑进他怀里去。

再忍忍。

我警告自己。

「听说几个月前朝廷来剿匪。」神医见我不太想说话,便替我继续,「这里的土匪全被剿干净了,不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句句不提林云溪,却每个字都是想打听她的消息。

我看他一眼,他或许是害怕知道答案,所以才会这么问。

夫君神色难看,看了他一眼:「活下来的不止我。」

好。

露馅了。

神医一双手扶着扶手都快站起来了,任谁也能看出他的激动。

尽管我如今已经不像以前那般傻,但我和神医两个人的脑子加起来都顶不上夫君一个人的脑子。

眼见露馅了,我连忙赶人,声称自己要休息。

夜深,我刚躺到床上便听到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我以为是乳娘又有什么东西忘在屋里了,也没管,闭上眼脑子里还在想夫君回来的事。

没想到下一瞬便有人掀开我的被子钻了进来,我惊呼了一声便被人一拉搂进了怀里。

「茵茵。」夫君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柔柔地叫了我一声。

我的脸埋在他胸上,什么话都还没说便有泪从眼眶滚出来。

夫君一声又一声唤我,我越哭越狠。

不知道哭了多久,夫君才将我从他怀里拎开,他一双手捧着我的脸,轻轻在我的眼睛上亲了亲。

「对不起,对不起……」

我停了下来,吸了吸鼻子才问他:「云溪姐姐呢?」

苦等的也不止我一个。

「应该快到了。」他粗糙的指腹轻柔地擦去我脸上的泪,又将我搂进怀里,「我等不及了,便自己先走了。」

我的手撑在他胸膛上,本来是想撑开些距离,却发现手感不太一样。

趁他不注意,我一下剥开他的衣襟,看到的便是纵横的两道新疤。

「发生了什么?」我的指腹轻轻抚在他的疤上,好似那疤长在我的心上,疼得我鼻子一酸。

夫君抱着我,还像是以往那样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慢慢跟我讲起了他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

「最后一次下山便打听到朝廷此次的目的便是将寨子端平,派出的是大将军。茵茵,我就算活下来也会亡命天涯。我让你嫁给我,不是要你陪我流浪的。」

所以才会把我送走。

我气得在他胸口重重咬了一口,听见他倒吸一口气才松了口:「这算是惩罚你丢下我。」

夫君轻笑着叹了口,手在我脑袋上揉了揉,继续讲后来的事。

听完后我整个人僵在他怀里。

我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你是皇帝的儿子?」

「应该是吧,大将军觉得是,所以将我和活下来的所有人带回了京都。」

他说得风轻云淡,我却能听出其中的曲折,比如他只字不提的这胸口上的两条疤。

我环住他的腰,瘪了瘪嘴:「那我岂不是又配不上你了?」

「是我配不上茵茵。」他笑了一声,把下巴搁在我的头顶蹭了蹭,「茵茵,你长高了些。」

我还长大了。

我抬起头在他唇角亲了一口。

就在我准备缩回来时被他按住了脑袋,这一次他的吻比上次舔去唇脂要霸道得多。

很快我便软在他怀里。

「瘦了。」他的手在我腰上捏了捏,在我耳边哑声道,「以后给你补回来。」

这是迟了一年多的洞房花烛夜。

这也是我这几个月以来,睡得最香的一夜。

第二天刚醒来没多久就听到了林云溪咋咋呼呼的声音。

她跑到院子门口,气喘吁吁:「老大,你也太过分了!」

「我不仅自己骑一匹马,还得牵你的马,累死人了。」她冲进院子来,白了我身边的夫君一眼,一把抱住我,「嫂子,好像更好看了。」

我被她紧紧抱着,看向院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神医。

「神医。」我叫了一声,抱住我的林云溪身子一僵,连忙放开了我。

神医一句话没说转身便离开了,林云溪笑嘻嘻地立马追了上去。

想来他们两个不久后也能成亲了。

我在秋千上坐下来,满足地笑了起来。

夫君走到我身后,在我脑袋上插了个什么东西,我伸手去摸:「这是什么?」

「第一次下山给你刻的一只簪子。」他轻轻推我的秋千椅,让我微微荡起来。

「那时候我一边刻一边想,你若是收到,一定会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亲一口,再甜甜地对我说『夫君,茵茵喜欢』。」

日头正好,他的声音散在风中,却和日光一起落在我心里。

像是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会开花的种子。

「夫君,茵茵很喜欢。」

(正文完)

【男主番外】

我无父无母,被人贩子养在一个棚里。

比其他人幸运的是,我没有被砍去手脚,挖去眼睛,像个牲口一样带出去乞讨。

他们培养我坑蒙拐骗,从小我便跟他们一起四处骗人甚至偷盗。

那一年我大概十二岁,模样越来越出众显眼。

在一个夜里,我听见了他们打算将我一双腿打断,用我这张脸来骗取更多同情,或是将我卖进宅院里做玩物。

那一夜,天上下着极大的雪。

我手里握着挖瓷片,将门口商议的二人分别杀了以后逃了出来。

怕再被抓回去,我一直往前跑,一直跑。

四处都是白茫茫一片,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哪儿。

我躺在一个角落里,任由白雪纷纷落在我身上。

就在我快要闭上眼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走到我身前,我虚虚抬眼便看到一个小丫头,精致得像个瓷娃娃。

她磕磕绊绊问我:「你,你是不是也迷路了?」

我没说话。

也说不出来话。

她将自己手上的白面馒头递到我嘴边,咧着嘴笑:「吃。」

我多久没有吃过白面馒头了,想来是很久很久了,不然我怎么会在一个馒头里吃出了肉的味道。

「流血了。」小丫头盯着我拿馒头的手,将小脑袋凑了过来。

手上的血我也分不清是那两个人的血,还是那瓷瓦片割伤流出来的血。

我缩了缩手,却没想到她鼓了鼓腮帮子朝我的手吹出两口气,奶声奶气问我:「疼不疼?」

早就不疼了。

「不疼。」我吃完了馒头,将手缩到背后。

那是双杀了人的手。

小丫头眨了眨眼,转身便往巷子口跑。

不一会又揣了好一堆馒头回来。

我看了看她头顶微微摇晃的两个小髻,又看了看她胸前原本挂了平安锁的地方空荡荡,问她:「哪儿来的?」

她用她那个银锁只换了几个馒头。

真傻。

那个银锁可以买下一个馒头铺了。

我没再说话,一口气将馒头全吃完了。

原本已经快要死了的我,好似被她又拉了回来。

她蹲在我身边,小小一团。

她跟我说是姐姐们带她出来玩的,但是她走丢了。

她经常会走丢,因为她是个笨蛋。

我还没来得及说一句,便有个妇人找了过来。

「小姐!您真是吓死奴婢了。」妇人过来将小丫头抱起来,看都没看我一眼,连忙往巷子外面走。

除了小丫头,似乎没人会注意到躺在角落的我。

我看着小丫头朝我扑腾的大眼睛,轻声道:「你不是笨蛋。」

这世上有很多笨蛋,但她不是。

我因为小丫头的一堆馒头活了下来,被青城山上的土匪救了回去。

老寨主没有儿子,见我杀人利索便将我收为义子。

他将毕生本领全交给了我,我也在他死后顺利接下了寨子。

救下柳员外是个意外,他说嫁个女儿给我,我并没有答应。

听人说柳员外是鹿城首富,林云溪说可以去他家谈谈条件,每年给点银钱当作保护费便可以。

我一下山便听说了柳府四个小姐,听说柳员外要将女儿嫁给我后,前面三个小姐都想了办法,只有几乎没怎么露过面的四小姐啥也没做。

柳员外应该是故意带着我在后院绕一圈,他应该是舍不得那些银钱。

于是我便看到了柳茵茵。

比那时长高了不少,脸上还是挂着当年那般纯真的笑,抬头盯着空着的毽子就像是蹲在我身边时抬头盯着我的模样。

「就她吧。」三个字应该是花光了我这么多年的所有运气。

对此林云溪是十分不理解,她将账本在我面前翻过来翻过去,大抵的意思便是快没钱了。

我瞥了她一眼。

她不过恨不得把天下的钱都揽到这青城山上来。

当我掀开红盖头,听到柳茵茵乖乖巧巧叫我一声「夫君」的时候,我便想老天待我还算是不薄。

她很乖,还会甜甜地看着我,在我脸上「吧唧」一口,说:「最喜欢夫君了。」

我想,没有比她更聪明的人了。

只有她知道怎么才能牢牢将我抓住。

听林云溪说,她还写了满满的一页「夫君」要送给我。

那等她送给我的时候,我不能没有回礼。

下山的事情办完了后我便去城里逛了逛,有个木匠师傅,说将心意刻在木头上比一切礼物都贵重。

刻木头不是件容易的事,小小的刻刀在手上划了一道又一道口子。

最后好歹是做出一只小小的簪子。

只是耽误了行程,怕是回去她定是要发脾气。想到这里我不免想起她那模样,下一瞬却遭到了偷袭。

有些东西,一开始没送出去,后面就很难送出去了。

就像是柳茵茵给我写的那张纸。

不过我比她坏一些,我早就趁她不注意偷出来藏在了我的怀里。

大将军的名头我也听过,听说是带了端平青城山土匪窝的军令状来的。

老寨主对我很好,有养育之恩,我就算死也要守在寨子里,与弟兄们同进退。

可柳茵茵不一样。她娇嫩得如她那院子里的一朵小花。

即便她会恨我,我也要将她送走。

后面的所有事情都在我的意料之外。

尽管我对自己的身世并不感兴趣,但我和幸存的兄弟们的确是因为我的身世而活了下来。

那个陌生的老头坐在高高的位置上问我:「你回去做什么?朕给你的不够多吗?」

我回去找柳茵茵。

从九年前柳茵茵在大雪里见到我的那一刻起,或许我这辈子就应该为她而活。

她比所有人都先到一步。

还悄悄在我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后来对我有恩的所有人,都是在为这颗种子浇灌。

开出来的花,理应是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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