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中国本土化的克苏鲁作品?

三年前,我兄长上京赶考,迄今未归。

我收拾了包袱,南下寻人。

一路跋涉,夜宿在了一座荒寺。

夜半,门外传来细长地尖叫:「小娘子~~快给小生开门呐。」

夜宿荒寺的我,在门扉上发现了一块散发着淡香的纱巾。

洁白而柔软,

轻薄而精美。

我没当回事,扯下来擦了手脚,又擦了擦床板和窗棂,接着将带来的铺盖一摊,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意渐浓之际,门扉忽然被敲响。

我忽然惊醒:「谁?」

门外传来一道轻柔的低语:「这位娘子,可有见到小生遗下的汗巾?」

夜宿荒寺很可怕。

比这更可怕的,就是半夜有人在你窗下说话。

从窗纸的破洞往外看,只见一个年轻男子脚踩木履,立于月下,那宽袍大袖飘然而动,颇具一种乘风而来的飘逸感。

古寺荒村,绮貌美人。

此情此景,颇具一丝话本中的迷离与香艳。

我在离家前,曾听说过关于这兰因古刹的诡异传言。

据说此处艳鬼出没,而路人一旦被他们纠缠,不是被吸干精血,就是被拖去另一个世界,从此不知所踪。

思及至此,我打开窗缝,将那块擦过地板窗台臭脚丫子的布料掷了出去。

「还你便是!」

对方眼疾手快地接在手里。

然后,对着手上烂成了咸菜干的纱巾,陷入了沉思。

三年前,我兄长上京赶考,迄今未归。

我担忧他的安危,便收拾了包袱细软,打算南下寻人。

一路跋山涉水,来到黑山地界,只见这里榕树林立,掩映一座低矮破旧的寺庙,庙前倒卧一座灰白色门牌,上镌「兰因寺」三个蚀迹斑斑的大字。

我决定在此借宿一晚。

寺庙不大,几间破屋倒也能住人,最近的门扉上,还系着一块香气袅绕的轻纱,我没当回事,一把扯下,包袱款款搬进了屋子。

孰料当夜,这纱巾的主人便找上了门……

思及至此,我猛地惊醒,却见天光大亮,屋外也并没有什么人。

仿如昨夜一切,皆是昙花一梦。

我心下惶恐,便收拾了包袱继续赶路,这里到处都是榕树,参天蔽日,身在其中,简直分不清白天黑夜。

一路前行,我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恍惚间,前方竟出现了一户人家,再往前走,屋舍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

这里,竟是个屋舍俨然的小村庄!

一群肥鸡从我脚边蹒跚而去,整齐而交叉的阡陌外,是金黄浩瀚的稻田,几名老叟在田埂上漫步,人人红光满面,神情舒展。

莫非,真如我老家的过路人所说……嘉和之年,是中兴盛世?

疑惑之下,我继续前行。

这里民风淳朴,人人满面笑容,见我饿得直不起腰,一位老丈怜悯地叹口气,从提着的卤猪头上割下半拉耳朵,殷殷地递给我。

来不及道谢,我接过来便塞进了嘴里。

说也奇怪,这猪耳朵看着红亮油润,吃到嘴里却味同嚼蜡,一点味道都没有!

我连忙将嘴里的肉尽数吐出,对方见状,又割了个猪拱鼻递过来,仍是笑眯眯的。

「谢老丈,不必了。」

见我勒紧了裤腰带转身就走,村人侧目看我,时不时交耳谈论。

所幸,又走过一个村口,道旁出现了几棵眼熟的绿叶树。

再看地上,满地都是掉落的果子,表皮早已成了褐色,掰开干枯的果肉,一股微妙的涩香味直冲天灵盖。

山核桃!

这是食物的味道!

我连忙捡起石头,砸碎外壳,一口气吞了几个果仁下肚!

那拿着卤猪的老丈依旧跟在我身后,笑嘻嘻道:「小娘子,没福啊。」

转了一天没转出去,天色渐黑,我不敢继续逗留,只得揣着核桃回到了兰因寺。

和昨日一样,门扉上依旧是一块轻薄的纱巾,只不过这次是浓郁的妖紫色,香气浓烈扑鼻,熏得我一连打了数个喷嚏。

这一次我没拿,任它挂在门上。

然而到了夜里,大门却再次被敲响了。

「小娘子,小娘子~~~」

一个细长的人影在窗下徘徊,「我落了纱巾,你将它拿下来给我,好不好~~」

我缩在褥子里瓮声瓮气:「你叫我拿我就拿?万一你曾经擦过胳肢窝,那我不是很没面子?」

「……」

很显然,这次的比上次的要难缠,见我油盐不进,对方索性直接拍门,一边拍一边细长地尖叫:「小娘子小娘子~~~你开门呐~~~~小娘子小娘子~~」

我正犹豫要不要破窗而逃,窗外忽然传来点滴的碎琴声,飘忽而破碎,简直不像人间会有的曲谱。

拍门声立即停了,我从门缝里向外看,却见一个长长的不知什么东西,扭动着身躯,飞快地沿着墙脚跑走了。

惊魂甫定之下,耳畔那铮然的琴声,反倒更加响亮了。

权衡之下,我开门寻了过去。

——咦,这里原来有个亭子?

昨日我明明来过这里,却没发现这个玲珑亭子,此时月上中天,一丝凄迷的月光投在亭中,将这方寸之地雕琢成了水晶宫。

昨日那敲门的男子就坐在这恬静的宫殿中,双手按在琴弦上,绮貌玉颜,眼如春度……

我一惊,连忙后退。

似乎被我惊动了,对方那绸缎般的黑发自肩头滑落,颇具一种奇异的美感。

仙欤?

妖欤?

我定了定神,用余光瞟向此人……幸而,他身姿缥缈却有影子。

「是你,驱走了它?」

「……」

对方不应,似是不屑回答。

「多谢。」

见他态度高冷,我弯腰深深一揖:「昨日我以为汗巾无主,贸然用毁了,对不住!

「今日又蒙搭救,千言万语,不胜感激。」

琴声停了。

「你要如何感激?」

男子看向我,几个字被他咬得很慢,配上那动听的韵律,仿佛在吟诵着一曲诗赋。

刹那间,我浑身蔓过一阵战栗——那感受,像麻痒,又像春风漫拂,难以形容,却令整个人都变得奇怪起来。

压力之下,我抖了抖唇皮:「那,那你想要什么感激?」

对方无言地凝视我许久,忽然起身,衣袂飘摇地走到我面前:「……我好冷。」

不知他为何要说这个,我愣了会:

「我也冷。」

「那我们……」

「各回各屋吧,屋里暖和。」

「……」

对方冷冷盯着我,盯得我一阵阵起鸡皮疙瘩,只得哆哆嗦嗦道:「别那么看我,我明白你想要什么了。」

「嗯?」

男子闻言,红唇微扬,上面还生着一点胭红的唇珠:「那你说,我想要什么?」

我肉痛道:「不就是想要我被子么,给你就是了。」

「……」

不知怎的,对方听了脸一沉,拂袖就走了。

简直莫名其妙。

辗转一夜未眠,翌日,我依旧起了个大早,将昨日未至的角角落落都逛遍了。

村子里,似乎有不少像我一样的过路人。

他们饥肠辘辘,衣衫褴褛,和本地高大肥壮的村民截然不同,即便其中有一两个赶考的书生,也不过比乞丐略好一些罢了。

我眼睁睁看着一个书生将嘴伸得老长,就着个年轻女人的手上喝茶,那女人以纱掩面,身姿弯曲,香气扑鼻。

那浓烈的香气,总觉得在哪里闻到过。

不过发了会呆,前方的人影便消失了,我沿着方向追过去,却见前方是一片连绵的神龛,里面供奉的东西大多奇形怪状,甚至线条混乱,造型怪异。

这其中,又以东边的神龛最为高大。

这里的香火似乎非常鼎盛,因为贡品非常多,多到几乎要淹没贡台,那贡台也有着古怪的造型,兜身雕刻着陌生的符文,看起来很像一台天平。

再看神龛正中是一只似狐非狐、似鼠非鼠的生物,一身寒光闪闪的鳞片,不知是哪里来的崇拜,在它头顶还放着一个小小不起眼的神像,用红布裹缠得严严实实。

看起来……孤零零的。

我刚起此念,忽然一阵风,那小神像便骨碌碌地滚到了我脚下。

咦?

我正要伸脚将那东西踢开,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叹息:「『祂』从不会主动挑选信众。」

转过身,却是昨日赠我猪耳朵的老丈。

见我神色警惕,他毫不介意地一笑:「既然选择了你,也是你的福气,带着吧,『祂』会给你带来帮助的。」

帮助?

我摇头:「我并不需要帮助。」

「唉,小娘子说话太满。」说罢,老人拍了拍肚皮,笑哈哈离去了。

他走后,我捡起小神像,未料这只有巴掌大的小东西,掂在手里却沉甸甸的。

「算了,既然都是孤身一人,那便做个伴吧。」

这一日,我依旧没有找到出口。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回到兰因寺,我裹着已经爬了虱的褥子,半梦半醒之间,耳畔忽然传来两道清晰的交谈声。

一道是尖锐的,拖长的:

「阿修罗,峥崣崤泥,嵸嵹嵺嵻嵼嵽嵾嵿?」

一道是舒缓的,清静的:

「交给我,不怕她不入毂。」

「……」

两人窸窸窣窣,议论了许久,似乎在分文不让地争夺着什么东西,恰在此时,一阵凉风穿牗而过,我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惊醒了。

再看窗外,仍是浓夜。

披衣下床,刚打开门,便见一道冗长披满了毛发的影子,从面前风驰电掣般掠过,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视野里!

不!

那绝不是野兽能有的速度!

我正震惊失语,前方渐渐行来一双洁白的鞋履。

雪绸似的月光下,那皎洁的人影仿佛令道路生光,不可逼视,见我转身就走,那人轻喝一声:「站住!」

「你怕我?」

「……没。」

「那为何躲我?」

「……」

脚步渐近。

身后,那微凉的手指扶住了我的肩头,对方贴着我轻声细语:「刚才……好大的兽,你见着了么?」

「见见见见见见着了。」

「你摸摸,我的心跳得好快,我好怕呀!」

「我我我我我我也怕的。」

「……」

默然片刻,这年轻男子履尖轻移,一手轻抚自己胸前缎发,幽幽地投来视线:「你那日说要感激我,还作不作数?」

我点点头。

见状,对方轻轻一笑:「这寺庙太大,天又太黑,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说,该怎么办呢?」

「没事的。」我了然道,「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住。」

闻言,那眼神越发含情脉脉:「那,不如…………..」

「不如,我送你回家吧。」

我诚恳道,「我一个人住,无牵无挂的,说走就能走。」

「……」

这之后,我折回屋子,从包袱中翻出一条麻绳,牢牢系在腰上。

对方笑容早已消失,面无表情道:「这是什么?」

「是腰带。」说着,我将包袱系在腰上。

「走吧。」

这之后,我们相携着,一前一后走在乡间的小道上。

每走一段,我便解下麻绳量一量,对方见状疑道:「你在做什么?」

「丈量道路。」

我将绳子收起,坦然道:「我爹娘说过,有的地方之所以走不出去,不是鬼打墙,而是有人用了某种奇异的排阵方式,目的就是困住里面的人。」

见我言之凿凿,对方叹了口气。

三更半夜,村落鸦雀无声,小径完全没于荒草之中,我们一前一后,相携着走过几条阡陌,只见前方的蒿草中红光隐现——

拨过草丛,那竟是一栋高敞气派的宅子!

只见那屋檐红笼高烧,中间门匾高挂,上书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裴宅。

我纳罕:「这是你家?」

「嗯。」对方推开大门,「我姓裴,名御,你可唤我裴生。」

「……我姓苏,名澪雪。」

交换了名字后,他邀我进去坐坐,我没拒绝。

毕竟,外面的天还没有亮。

经几道游廊,登入高阁,星月仿佛触手可得,裴御让我坐于桌前,几乎是盛情款待,眼前玉碗金瓯,光映几案,那张乌鬓玉貌的面孔靠得极近:「我先去沐浴,烦你稍待。」

「……好。」

虽不明白他为何要去沐浴,但我还是应下了,之后不管桌上的精致点心,打开包袱吃起了核桃。

环顾四周,这阁楼里的陈设中规中矩,只除了一点——这里的箱笼桌椅,居然都是红色的,在红烛光的映照下,更显诡艳与迷离。

我四下扫了几眼,却见其中一个春凳,似乎动了动。

咦?

我转过半边身子,假装在砸核桃,实际却用余光偷偷地观察着那凳子——只见那凳子色若鲜肉,非常细腻润泽,见我不再看它,便弯曲了四个凳脚,渐渐往墙边移去。

见我转眼直盯过来,那春凳吓了一跳,骇而却走!

瞧它渐渐没入壁中,我连忙上前拽住一边凳脚,只感觉触感细腻柔滑,如两条冰凉的触手一般,且那力量实在太大,一瞬间,竟整个人被它拽入了墙里!

面前焕然明亮,却是又一个陌生的房间!

这房里的陈设和阁楼差不多,都是红凳红椅,并有一张红床,床边坐着个满面红光的书生,看着有几分眼熟。

我瞥了一眼,立即惊喜道:「兄长?」

对方头戴纶巾,一身青衫,那两个袖子也有些许差别——当时因为布料不够,母亲裁了我的裙子,凑了件带大袖的青衫,好叫他上京能多些体面。

是以,这的确是兄长的衣服无疑。

然而对方却一脸陌生:「你谁啊?!」

仔细看,他的面孔的确有几分眼熟,却并不是我兄长,而是白天曾在村庄见过的书生,我顿时心下一沉:「你这身衣服哪来的?」

「捡的啊!」

「你撒谎!」

见我大叫,对方连忙将手比在唇边:「嘘,噤声!莫要吓坏了我的小姐!」说着一手掩住红纱帐,一手脱下外面那件青袍。

「喏!还你!」

我忙着去抓衣服,那条春凳立即挣脱而开,四条小脚渐渐游去了床底,拿着青袍,我满心不可置信:「你说这衣服是你捡的?」

「是啊,就在这庄子里!」对方打量我两眼,面露嫌弃,「这村庄民风淳朴,遍地黄金,能捡到衣服也不奇怪,再说了,也不是什么好衣服……」

我:「……」

我有心想怀疑他,但我兄长要比他高大得多了!

难道,兄长人真在村庄里?

见我无言,书生去那床上坐着,跷起二郎腿:「瞧你一副冻馁之貌,何不在这里乞讨,也算个好去处?」

「……我不是乞丐。」

「那你没福咯。」对方啧啧连声,「我明日上京,若不能连中三元,就回这里做个富家翁,岂不美哉?」

我懒得听他吹嘘,正打算拿着袍子离开,却见红桌上几盏佳肴,早已吃得杯盘狼藉,心下一惊:「你,你可是吃了没有滋味的食物?」

「啥?」

「据说那是神的食物,人不能吃。」

我爹娘曾叮嘱过,只要是食物,香味,咸味,荤味,涩味,总归占一样,但却有一种食物,无论看上去是多么美味肥腴,嚼在口中却如蜡烛木头。

这种食物,绝不能吃。

在那个偏僻的荒村,他们定下了许多规矩,要我和兄长一一记牢。

谁知,对方闻言捧腹:「哈哈!外面灾荒连年,你还管滋味不滋味?!」

说罢挥挥手:「赶紧走,我还要与小姐温存呢!」

应着他的话,里面的人影动了动,可映在那鲜红的帐子上的却是个扭曲细长的……尾巴?

不,我一定是眼花了!

不敢再做逗留,我迅速出了门,外面却是一条幽暗深邃、不见尽头的走廊。

正犹豫要往哪走,浓郁的黑暗中,渐渐浮现一道修长身影,那人手中拿着一盏蒙着红纱的小灯,面容被光晕洗礼,更显得诡丽而旖旎。

「苏小姐,可不能到处乱跑啊……」

甫一见人,我掉头就走。

想也知道,这个裴御和那帐子里的东西很可能是一路货。

格局打开,也很可能是同一个货。

然而,在拐过一条又一条走廊后——那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前方。

纱灯映出一片昏红,提灯之人双目低垂,一双风情却阴冷的双目瞟过我:「以往那些人见了我,无一不是颠倒疯狂,只有你看也不敢看我,如同见了鬼。

「瞧你,吓成这个样子……

「今日怎么胆子大了,竟敢提点那书生?」

不知何处而来的僵冷的风,不住吹着我四肢百骸,吹得我牙关打战,甚至憋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眼前,这男子忽然提起我脖颈,口吻森然:「所以,之前的胆小都是装的?

「全是为了骗我?是不是?」

我一眨眼:「你猜?」

许是被我油滑的态度激怒了,对方掐住我用力一抖!

下一刻,我怀里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眼前人冷冷低头,瞟着满地的银稞子、草绳和那红布包裹的小佛像,不知怎的,面色忽然一变。

这之后,他轻轻一推,我便身不由己地倒入了门里。

环顾四周,依旧是熟悉的红桌红凳,我吃剩的核桃还扔在小几上。

这里,竟还是原来的阁楼。

完全不理解这空间分布原理的我,陷入了沉思。

裴御将那小佛像放在我身边,不知为何,那神色竟有几分微妙:「我想听听,你为何要将它带在身上。」

我连忙将那小像拿在手里,轻轻掸掉尘土:「因为它看起来很孤单。」

「……是么。」对方冷道,「那为何不拜祭它?」

「因为我无所求。」

「无所求?只要人活着,就不可能无所求……我要听真正的理由。」

「不公平。」

「不公平?」

「是啊,」我点头,「一旦我拜祭它、信仰它,就无异于把自己置于奴隶的地位,无可抑制地献上自我。

「这不公平。

「没有任何一件事,值得我付出这样的代价。」

闻言,裴御嘲笑一声:「既然你不拜它,又何必带着它?」

「因为我也需要它。」我将小像捯饬干净,堂而皇之地塞进了胸口,「我将它带在身边,一天天,一年年,朝朝暮暮,生死相依,这不比那些虚伪的信徒更真诚嘛?」

「你……」

对方见我所为,一时面红过耳,然而仔细看,又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此处的灯烛并不明亮,灯罩都蒙着红纱,触目所及很有旖旎的味道。

不知为何,被那双眼睛不作声地盯着,我后背竟出了一层毛毛汗,正想找个借口溜走,却见对方垂下双眸,很有些欲语还休:「……你真能做到?」

「我虽然不聪明,但从不撒谎。」

「……」

眼前一晃,却见对方长服如水,轻而垂坠,默默去开了另一边的房门。

门外,是已经放亮的天光。

我连忙跑出去,身后,那仍立于黑暗中的人幽幽望着我,口吻也从一种冷淡疏离的气象,变得温顺而柔和:「好,我暂且信你一次。

「只望你不要食言。」

穿过一人高的嵩草堆,外面正是熟悉的村庄。

鸡打鸣了,新的白日已经来临。

知道又将是徒劳的一天,我将兄长的青衫收好,继续去其他地方探查。

值得注意的是,这次不光是那老丈跟着我了,方圆数里的村民都跟在我身后,他们朝着我,笑容满面,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鸡鸭鱼肉。

我权当他们不存在,依旧来到了核桃树附近,然而原先还挂着果的枝丫,早已是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

四周找了圈,却见不远处,几个村民正燃着火堆,一面嬉笑一面将一堆圆圆的东西往里丢——

我的核桃!

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我疾冲过去,抓起一个村民丢向火堆,旁边有人来劝,被我一连甩了几个巴掌,不出片刻,众人纷纷抱脸嘶嚎,简直不似人声。

见我兜走所有的核桃,村民们侧目而视,却无一人敢上前。

这之后,我找了个空地,掏出草绳,用地上散落的秸秆摆出了村庄的形状,民居则用石子代替。

「西边小陌,七条半长,」

「东边是一大丛蓬蒿,十五条整长。」

「再往前走是几家联排房屋,呈折角状,五十条长。」

「再往北走……」

一个时辰后,我看着摆成了圆圈的秸秆,陷入了纠结——这村庄首尾相衔,如同迷宫,又好像是个特殊的符号。

一个天平,

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为了再次确认,我又将整个村子前后逛了一遍,却发现刚才走过的小路,长短已然发生了变化。

在这里,时间与空间似乎是混乱的。

看着地上天平形状的符号,我再次前往神龛。

这里的贡品更多了,几乎将贡台整个淹没,我看向那生着鳞片的奇怪生物,摘下草绳,紧紧套在了「祂」的脖子上。

「别装了。」

连喊数声,那生物仍然静静待在贡台上。

瞧它表现像个真正的石雕,倒好像我是个傻子。

见状,我将那绳子捆在腰间,发力扯下高台:「既如此,我就将你拽下神坛,砸个稀巴烂,自然就有出路了!」

话音刚落,那石雕忽然动了!

最先动的是那双眼睛,那石雕的眼珠此刻却无比灵活,「祂」富有智慧地凝视着我,口中却吐出一道熟悉的声音。

一时间,四野皆静。

「妹妹。」

那生物被我拽了下来,伏地不起,身姿渐渐变幻。

竟在眼前,渐渐化成了我兄长的样子!

许久不见的兄长趴伏在地上,满面尘灰,昂起头朝我说话:「多亏你破了他们的阵法,我才能被救出来。」

说罢,便朝我招手:「你过来扶我。」

我将他扶起了身,他又指了指脖子上的绳套:「妹妹,还有这个呢!」

我摇摇头:「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哥哥你,现在还不能松开。」

闻言,那笑容一僵。

见我将腰间的草绳紧了紧,对方笑容更灿烂了:「你一路艰辛寻我,怎么如今见了我,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我高兴啊,高兴。」

见我点头,他拉着我就往前走:「你饿了吗,兄长带你去附近找点吃的,如何?」

对方口吻语气,的确与我兄长相似,但他说话越多却越违和,我挣脱了那只手:「我不吃没有滋味的食物。」

这句话出口,对方面上堆的笑容消失了,他凝视着我,仿佛第一次学舌的儿童般,声线变得扭曲而破碎:「你怎么……不听我……话呀!」

我紧紧一扯草绳,对方随即露出痛苦表情:「为何要听?你又不是我兄长!」

「……我……是……呀……」

「别装了!」

我冷道,「你能骗我一次,也能骗我第二次!」

那人默了一会,畸长的手臂向我远远地伸来:「不对……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我扯了扯嘴角:「因为,他从没有对我笑过。」

自我记事起,父母与兄长一直保有着共同的秘密。

从小到大,不仅兄长从未露过笑脸,就连我亲爹娘也是愁眉紧锁,整日里恐惧紧张,以至于抑郁成疾,早早撒手人寰。

是以,这个怪人一开始就露出了破绽。

我冷冷地看它表演,演出了一个「体恤幼妹」的形象,不仅不害怕,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而对方见我夷然不惧,竟头一缩,渐渐往长衫里钻去。

面前的衣冠如蝉蜕一般脱落于地,随后,一个生着浑身鳞片的东西昂然人立在我面前。

很难形容「祂」的长相。

那生物狐不狐,狸不狸,披着一身寒光闪闪的鳞片,口中吐出一道细长、扭曲的音调:「小娘子~~~什么出身~~~」

我紧了紧手上的草绳:「不过农家之女!」

「怎么~~~~可能~~~~」

那生物见挣脱不开,便不再挣扎,一对湛亮的眼睛仰首望天:「阿修罗,那小惒惓,惎惏惐惑?……」

随后,虚空中传来一声怅惘的叹息:

「也罢,放她走吧。」

不知它在对谁说话,我用力一拽草绳:「是你们害了我兄长?」

「没有。」

这一次,那缥缈的声音出现在背后。

我转身,只见那人长衣垂地,注目生辉,看起来皎洁而寂寞:「他和你一样不愿留下,早已离开了。」

「……我不信。」我缓缓收紧绳套,「毕竟,就连这个村庄都是假的,不是么?」

闻言,他发出一声长长的、怅惘的叹息:

「一直这样清醒,难道不会很累么?」

话音刚落,本来漆黑的天穹渐渐亮起,随着视野的开阔,四周炊烟依稀的村庄忽然全部消失了。

眨眼间,绳子的那一头空了。

我站在半人高的莽草里,眼睁睁看着四周的景物在快速褪色,寺还是那个寺,但里里外外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大榕树。

它们沿着断裂的围墙攀援而上,在寺庙最高处合拢,几乎是遮天蔽日,粗壮的气根附近,还稀稀拉拉生着几株山核桃,枝丫都已经被薅秃。

莫非,这几天我都在这个树坟里转悠?

环顾四周的大树,上面还挂着不少村庄中见过的人,他们似乎都还活着,胸膛还在一起一伏地颤动。

无数个枝丫伸到他们嘴边,滴下白色的树汁,似乎正在延续他们的生命。

——但这些人里,并没有兄长。

「我说过,他离开了。」

我循声望去,却见中央的大树下,立着个淡淡修长的影子。

那半狐半狸的生物逃进了神龛,只剩「祂」站在一地滴落的白色里,那东西仿佛棉花一般膨胀,却有着无可比拟的温厚与润泽,一簇一簇仿佛莲花。

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这是什么?」

「白太岁。」

「……所谓神的食物,真的来自另一个世界吗?」

许久,对方淡淡道:「你很聪明。」

「可,为什么要给他们吃这个?」

「这样,他们就可以一直生活在美梦里,再也不用醒来。」

对这匪夷所思的场景,我震惊失语:「不,我不明白!这么做,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是虔信——你们献祭了虔信,我们才能在这个世界留下痕迹。」

「所以,这到底是他们的梦,还是你们的梦?」

这个问题,对方没有回答。

我撸了把额上的冷汗:「那,那我兄长……?」

「他离开前,给你留了东西。」说着,「祂」一手指向大榕树高处。

我爬上去,确然发现了一个青皮包裹,倒出来看,里面有路引、举荐信、火石,并有几个已经发霉的馒头。

里面,还有封薄纸。

「看了这封信,你还怀疑我骗你吗?」

「……」

我拿着信,简单的几个字,来回看了许久。

「实际上,那些人是自愿留下的,」那淡淡的影子朝着我,似有几分怅惘,「比起在外面风餐露宿,他们宁可沉睡在梦里,不愿醒来。」

我不置可否。

对方明白我终究不信,摇了摇头:「也罢,这黑山终究容不下你,也留不住你。

「既然你不愿意,那便离开吧。」

我简单收拾了下包袱。

这么一会,头顶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残垣断壁之下,挂在树上的人们纷纷发出了细小的呻吟声。

我退到树根下避雨,差点踩到一个书生。

不远处,那修长的影子立在雨幕下,隐约凄冷与幽怨,我左右找了找,发现了书生身旁的油纸伞。

目视我撑着伞过来,那影子无动于衷:「人间的雨打不到我。」

「我只是想给你撑伞。」

「……」

「你既不愿意我被淋湿,为何不留下来陪我?」

那声音依旧清透而酥软,如一阵拂体而过的清风,我浑身一颤:「等找到了兄长,我会回来找你,到那时,我们可以去寻一片真正的乐土。」

「什么是真正的乐土?」

我兴致勃勃道:「即便不祈求神明,那里也没有冻馁,没有痛苦,鸡鸭遍地,牛羊成群,人人有衣穿,人人有肉吃,就像你们创造的梦境……乐土就是这样的所在。」

日光下,那影子仿佛太阳再浓就要化去,但显然还在认真地倾听着。

我忽然心生不忍:

「我只是想,或许……在那里,你会得到真正的愉悦。」

「我从不知什么是愉悦。」

空气中,传来一阵轻柔的絮语,

「我曾听过路的旅人说,皇城里有一朵珍稀的曼陀罗,花开时能看到大千世界,你若想回报我,就带来给我看罢。」

「……好,我答应你。」

头顶下,暴雨倏忽而来,倏忽而去。

我抬头看看渐渐白亮的天色,梳上男髻,穿上兄长的衣袍,便带着行李出了寺门。

身后,一声幽幽叹息,飘散在了风里。

走出寺门,只见来时所见的榕树林,连同背靠的巍峨黑山,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心下怅然若失,但也只能背着包袱继续赶路,又往南走了一天一夜,山坡后传来一阵阵裹挟着水汽的、带着土腥味的凉风。

是江!

我连忙抱紧了身上的包裹,朝去江的方向疾行。

望山跑死马。

这一走,又足足走了半天才到江畔。

只见前方一座渔港,泊着几条挂着渔网的红椽大船,船头立着几个面色黧黑的渔民,看起来正在收网。

我刚要奔过去,肩膀忽然被人拖住:

「兄,兄台!」

回身一看,正是那寺中遇到的书生。

此刻,对方却像从未见过我似的,神色热情:「这位兄台,你也是要下金陵赶考的么?」

我疑惑:「是你,你没有留在黑山?」

「黑山?」

对方愣了一瞬:「什么黑山?」

「没什么,」我摇摇头,「既然都要下金陵,那我们不如彼此为伴,也好有个照应。」

对方连连点头:「是极,是极!」

望着对方兴高采烈的身影,我顿时满心怅惘……原来,那个人并没有骗我。

不愿留下的,最终都离开了。

之后,我和书生互换了名字。

此人名叫秦大伟,祖上是南方人士,此番便是投奔京中姑父去的。

他为人有些鲁莽简单,却也不失直率纯朴,听我说从来没坐过船,当下便自告奋勇去买船票。

就这样,花费了五十个铜板后,我们搭上了南下金陵的商船。

千里江陵,七日便至。

快到江陵的当口,我喝多了口味土腥的鱼汤,竟有些思念山核桃,当下掏出那个红纱裹住的小像,对着剩下的几个果子就是一顿造。

雪白的果仁掉在船板上,那红纱上也沾满了果皮碎屑,看起来脏兮兮的,我将小像捡起,依旧塞进怀里,靠在船舱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际,失踪的兄长再一次出现在面前。

但他与往常,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只见兄长整个人飘在空中,脑后却出现了一轮金色光辉的佛光,上衣的袍裳轻飘飘地垂下来,整个人神圣而清举:「小妹你看,我修成了正果。」

「什么?」

我揉了揉眼睛:「哥哥,你不是赶考去了么?」

他摇头:「我皈依了佛祖,如今已没有当官的必要了。」

或许我应该相信的。

但那飘在空中的裳服上滴了点点血渍,却隐约透露出某种不详,兄长那紫色的唇还在不住翕动:「我已修成了正果,你得空,便来寻我。」

我试图追上去拉住他,那影子却越飘越高。

「哥,你如今去哪里了?!」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却在不住地重复那句话:「我已修成了正果,你得空,便来寻我。

「我已修成了正果,你得空,便来寻我。」

此时的我早已不知何为恐惧,当下点点头:

「好,我这就来。」

正要再迈一步,脚上忽然一阵钝痛,我猛地惊醒,才察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船头,

再往前一步就是浩浩江河,水汽汹涌,早已将全身上下扑得透湿!

低头看脚边,那小像就掉在一旁。

想必,刚才就是「祂」提醒的我。

眼前,仿佛再次出现了那弘雅而美丽的人影,我忽然明白了点什么:「抱歉,我不该用你的头砸核桃的。」

将小像重新收回包袱,我又最后看了眼兄长留下的纸条,上面依稀几个墨字:「生死有命,祸福自倚。」

笔触细长而扭曲,如墨色蜿蜒的爬虫。

心下油然涌起一股反感,我将那纸条团成一团,远远丢去了江里。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比起我生长的小山村,金陵城街道通敞,纵横交错,城门贯直,足容九车并行,长街上香车数里,豪奴成行。

来不及四处游赏,我们直接叫了车去往京中贡院,只见墙上贴着布告,曰「会试将在三日后举行」。

会试竟提前了整整一个月?

此时,恰好一个紫衣官员走出院门,大伟连忙上前拉住人:「这位大人,会试不是在八月么?」

对方愣愣神:「因为要迎佛骨,陛下把会试提前了。」

「什么,圣人竟如此荒诞……」

他刚说到一半,就被我岔开话题:「这位大人,烦你帮忙,请问此处可曾来过一个书生,名叫苏招梅的?」

那紫衣人反复念诵这名字数次:「苏……怎么有些耳熟?」

见对方眉头紧锁,我悄悄塞过去一块银稞子:

「还烦大人帮我查点。」

此人倒像个有风骨的,摆摆手,并没有接银子:「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说罢,便转回了贡院里。

半个时辰后,我等得心焦,总算见人从大门出来:「查了去年卷宗,没有见到此人档案。」

我求道:「大人,可否再确认下?」

「我找了几名同僚,反复核对数遍,并无痕迹。」对方摇摇头,「不过,这个名字我似乎有点印象。」

「似乎是那一年的进士?好几年前的事了,许是我记岔了……」

我闻言沮丧不已。

不好强人所难,我谢过了紫衣人,打算等大伟报了会试再走。

见他在贡生一列填上自己的名字,我心下一动,也去那登记簿上工工整整写下三个墨字。

「从今日开始,我便是苏招梅了。」

因这一路情谊,大伟诚挚邀我去他表亲家同住:「我姑父家大业大,家中不缺吃喝,苏兄若不嫌弃,可与我同去。」

「那怎么好意思?」

对方挠了挠头皮:「实不相瞒,小弟二十岁才得了秀才,恐怕难跃龙门,我观苏兄面有紫气,早晚是加官进爵的命,一点小忙,何足挂齿?」

「嘿嘿,只望兄台苟富贵,勿相忘啊!」

我:「……」

一炷香后,马车出了内坊,停在一处高门大宅门口,几个乞丐随即围过来,一张张肮脏的手心朝上:「好心的老爷,给口吃的吧……」

「小人已数日粒米未进,求求各位老爷……」

可惜,他们尚未走近,已被车夫撵开。

我下了车,满怀震惊:「天子脚下,也有这么多乞丐?」

车夫颇为奇怪地瞟了我一眼:「书生老爷,这可不兴说!嘉和之年,可是盛世啊!」

我一时无言。

金陵已然如此,更何况其他地方?

大伟的姑父似乎很忙,进了内宅后,便让下人直接将我们领去空屋居住。

我被安排到一件偏僻的库房打地铺,里面摆了满满一屋的奇怪器物,看起来很像天平,却画满了卍字符。

仆人解释道:「我们大官人是工部监造,这些都是用来贡佛的。」

「贡佛?」

「是啊,今上崇尚佛法,过几日还要从圣地身毒运佛骨来京,那才是个大工程。」仆人说着,眉飞色舞,「到那天,这些东西都要运到慈因寺去,以普度众善男信女。」

圣地身毒?

我似乎听说过,那地方在大敏朝往西,又叫申度、天竺,传说是圣教之源。

「这位官人若是信佛,也可去慈因寺听经。」

我闻言,连连摆手。

送走仆人后,我将包袱打开,然而将所有东西倒出来,却不见那红纱裹身的小像,本以为是被人偷了,可翻遍里外,细软银子都还在。

消失的,只有那裹着红布的小神像。

也不知,那人是不是又生气了。

担忧兄长安危的我,很快将这件事忘去了脑后。

三日后,我顶着苏招梅的名字前往贡院会试。

从小父母教授我们兄妹读书,向来是不分长幼,不分男女,没理由他行我却不行。

放榜当日,城中万人空巷。

我和大伟前往贡院看榜,却被一群豪奴挡住,这群人一个个地念着榜上的名字,但凡哪个进士应了,下一秒便会被旁边的豪奴直接套上麻袋,麻利扛走。

我正目瞪口呆,环顾四周,众人却是见怪不怪:「现在这些人,榜下捉婿都没王法了?」

「这算个啥,刚才的榜三被几家同时抢,差点被活撕了!」

「啧啧!」

议论间,几个识字的豪奴又开始念:「苏招梅!苏招梅何在!?」

淦!

我转身就跑,恰巧一旁的大伟看了榜,朝我兴奋挥手:「可喜可贺啊苏兄!」

「你不光雀屏中举,还是榜首!」

最怕空气突然地安静。,

我正想叫他闭嘴,旁边忽然伸来一张大手,死死掰开我下颌,似乎在查看里面的牙口,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那豪奴一把扛在了肩上。

众书生见状,顿时艳羡不已:「今年的榜首竟如此年轻!」

「是啊,瞧这骨秀神清的小脸蛋,简直是貌若好女!

「啧啧,不知哪个豪族小姐要有福了!」

我刚喊了声「救命」,身下随即扬来个蒲扇大的巴掌,甩得我头里嗡嗡作响!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道浑厚的钟声。

那钟声浑厚、悠远,不断激起深沉而洪大的回音,一阵阵震撼人心。

两人忙不迭将我放下,双膝一跪,竟当场磕起头来!

前方,钟磬声绕梁不绝,正缓慢、肃然地行来一道绛红色队伍,由金吾卫开道,三十八匹盖雪宝马拉车,赤金色车袂飘飞,蜿蜒足有数百米长,那中央围拱着的一座大鼎,通声刻印卍字符——

不得不说,这是我此生见过最大的铜鼎!

鼎旁立着个一脸肃穆的高瘦和尚,只见他手执金刚杵,右袒袈裟,裸露出的皮肤金铜发亮,正闭目念念有词,俄而用那杵一敲鼎,又是一道令人荡气回肠的钟磬之声!

许是这仪仗太隆重,又许是那大鼎太震撼,整条御街虽挤满了人,却鸦雀无声。

我正凝神看着,身后传来一老一少两道交谈的声音。

「那鼎中就是佛骨,徒儿,你再看那鼎上的符文,可能看懂一二?」

「师父,这既然是佛家,上面的字想必就是一些大慈大悲,普度慈航之类的吧?」

「非也!」

那声音苍凉而沉重:「生死有命,祸福自倚……

「这才是那符文的含义。」

闻言,我脑中一炸!

再回头,却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带着个大眼睛少女汇入人群中。

一晃眼,两人已消失了。

会试已过,接下来便是殿试了。

大伟虽落了榜,但他姑父答应给他找个差做,因此也并不失意,这几日邀了几个举子去秦淮河喝花酒,硬是将我也拽上了。

这里遍地金粉,十里丝竹,游目骋怀之余,的确有几分快活。

此际月上中天,烟笼寒水,满满繁星倒映在河水中,小船宛如在一条闪烁的银带上行驶,众人正吁叹星夜之美,一个举子忽然指着旁边的一条船,口吻惊恐:

「喂!你,你们看,那个船怎么没人啊?」

我循声望去。

那是一条乍看平平无奇的红纱小船,只是仔细看,上面并无船夫也无花娘,只有夜风吹拂着那鲜红的飘纱,整条船黑黢黢的,看着颇为阴冷。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条船,却正与我们并列而行,行驶得平稳而快速,众人不禁惶恐低语。

「真晦气!」

「是呀,大好的日子……」

说着便催那撑桨的船夫:「快划!快划走呀!」

我转头去看那艘小船,隐约在船舱中见到了一个小小的、披着红纱的东西,然而再一看,分明什么也没有。

星汉之下,这红船孤零零的,氛围凄冷而迷离。

我将杯中的酒水倾倒入河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放心,答应你的事,我没忘记。」

会试过后,便是殿试。

大敏朝开科取士,向来于明宫策问贡士,当日百名举子汇聚殿内,只见灯火昏暗,帝座前还垂着影影绰绰的纬布,只在下端露出两个明黄的裤腿。

皇帝并不亲自策问我们,而是让太监发下秘卷,当庭考试。

申时,殿试结果出来了。

朱衣太监展开圣旨,尖声宣读:「圣人亲临策问,选补郎吏。兹将殿试结果公布如下。

「榜七孙飞翔,点为状元。」

「榜一苏招梅,点为探花。

「榜五……」

我正疑惑为何榜七能点上状元,秉笔太监已收了卷宗,笑眯眯道:「今晚,圣人恩赐御酒,为众进士设琼林宴,大伙跟着咱家,可千万不要走丢了。」

离去前,我又看了眼那纬布后的双腿,

只见那明黄的裤腿也渐渐走入殿后,动作颇为僵硬。

听说皇家当天开宴,众举子自是议论纷纷,欢欣鼓舞,我也随着宦人的带领,往御花园的方向走。

途中,一人肘了肘我:「苏举人。」

我看过去,却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对方满面傲气,斜眼看我:「不才孙飞翔,此番正忝列第七。」

「哦,幸会。」

没有被我冷淡的态度吓退,他反倒凑得更近:「此次主考官是王翰林,其人最尊儒术,苏举人能荣膺榜首,恐怕是对了他的胃口。」

听他阴阳怪气,我这才觉出味儿来。

「你什么意思?」

对方坦然道:「若论治世经纶,我确然比不过兄台,但我了解陛下,了解他的恐惧与不甘,这一点却是你比不上的。」

「苏举人,可还记得刚才殿试中最后一题?」说着,他不顾我难看的脸色,自顾自道,「洪涝之下,十室九空,北方灾民大批往南迁徙,该当何法?」

这题我记得。

虽然缺乏实践,但我在以往的经义中看到过类似的情况,也算答得中规中矩。

对方得意洋洋:「我在卷宗中,建议陛下令各郡县严防关卡,禁止当地百姓迁逃,困境自然迎刃而解。」

「你说什么?」

禁止百姓迁逃,岂不是要他们饿死当地?

不顾我脸色丕变,孙飞翔哈哈一笑:「正因如此,我才能力压兄台,成为状元啊!」

这话直如一柄尖锥,直刺心头!

见我怒目而视,他爽然大笑两声,便自顾自往前去了。

日暮最后的光亮散去,天边还残留隐约一点蓝味,太监们提着灯油桶,举着纸捻子碎步向前,这夜色下的皇城,居然越走越大。

满腹心事的我,一不小心就落在了队伍后头。

正打算紧走几步跟上去,错落的宫殿缝隙里,忽然路过一个老态龙钟的身影。

那老头,

是迎佛骨那日的老头!

趁着人流涌动,我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夜色下的皇城,有种昏昏昧昧的诡谲。

我追着前方隐约的脚步声追去,却越走越荒凉,两边的宫殿也渐渐破败,又穿过一道影壁,我没刹住脚,竟陡然撞上了一队车辇!

那车辇黑漆漆的,几名宫女木头桩子似的肩着小轿,被我撞了既不呼痛也不呵斥,就只是那么笔挺挺地站着。

我忙着去追老头,没时间盘桓,说了声抱歉便跑了。

身后,那仿如静止的车帘忽然掀开,伸出一只细白的小手,那主人在身后,似乎盯着我看了许久。

半炷香后,我追上了老头,再看他身边竟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见我气喘吁吁来到近前,对方一脸惊诧:「苏兄,你不在琼林宴待着,跑来前殿做什么?」

「那你呢?」

「我替我姑父送佛器。」

我看向他隔壁的老人:「你认识这位老丈?」

「什么老丈!这是帮我们护送佛器的六月雪大师父!」说着,面露崇拜的大伟又上前巴结,「大师父您看,以我的资质,修成您这样需要多少年?」

老头瞧也不瞧他,语气轻蔑:

「保守……二十年吧。」

「那如果我修四十年呢?」

「那必须学无所成。」

「为啥?」

「……你搁这卷你妈呢?」

见两人毫无营养地争来争去,我连忙走到前面,朝老头深深一揖:「我心中有疑问,恳请老丈解答!」

对方不耐烦地扫了我一眼:「你有何事?」

我这才发现,他那眼睛全无瞳孔,却是一对白色的瞽目!

六月雪……

如此可怕的老人,却为何有着一个如此诗情画意的名字?

我头皮发麻,伸手作揖:「在下的兄长已失踪三年,临走前给我留的信息,与那鼎上的相同,在下猜测或许与佛骨有关……」

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直接打断:「那不是你能理解的,放弃吧。」

我急了:「老丈!不劳您辛苦,只需告诉我去哪里找他!」

六月雪冷笑:「你可知你将面对什么?」

「我不怕!」

「哈哈!」闻言,老头一双瞽目睁得极大,「你真不怕,那便跟我来,只盼你不要吓破了胆!!」

说罢挥一挥手,示意我们跟上来。

走过几间宫室,我们来到一片荒芜的院子,老头在院中铺开一张大旗,上面有个类似天平的符号,看着居然有点熟悉。

「人死如灯灭,世间从没有鬼,也从没有神。」

「但是,世间有怪。」

「怪,是我们的认知尚未抵达的所在。」

老头抽出一把铜钱剑,指在了天平一端:「若宇宙有十二纬,那么,我等凡人不过在第三纬。」说着,又将剑尖指去了上一层:「而你要找的那东西,却在第四纬。」

真是闻所未闻的理论!

我盯着那诡异的天平符号:「那么这符号,就是两个不同纬度之间沟通交流的工具?」

六月雪闻言,古怪地抬头看我:

「你……倒是颇为颖悟!」

旁观的大伟一脸懵逼:「你们在说啥,我怎么听不懂?」

没空理他,老头又撸起袖子:「不,不仅是交流的工具,更是交易的工具。若不与『祂』们交换,又怎会白白得到能力?」

我这才看到,对方那细瘦的手臂上,竟然满是疮疤!

点点鲜血滴落在那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大旗上,颇为阴冷的话声中,那祭旗竟人立而起,高高竖立在院中。

老头从那旗帜后看我,惨白的眼中空无一物,却总令我察觉到一道令人胆寒的视线,仿佛来自另一个渺茫外的存在。

我抖了抖唇:「这交易的工具,也包括……眼睛?」

老头点点头,没有反驳:「你如此通于此道,倒令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燕家人。

「据说他们血统奇特,能够沟通幽冥,其中更有甚者,能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来去自如,当年燕家人在民间声名赫赫,也曾是皇族的座上宾。」

「那么,他们现在又去了哪里?」

老头冷笑:「如此奇人,能沟通天人,朝廷怎么会放过?」

说话间,那人立的血旗从空中掉落,老头毫不在意地将手上的血渍抹在上面,留下半个干枯的血手印。

展开来看,只见那之前滴落的血渍连成一线,竟遥遥地指向一个方向。

「你要找的人,就在这皇城中。」

我连忙追问:「那,那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老头模模糊糊地却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或许死了,但也活着。」

闻言,我自是满心疑惑。

磨了老头半晌,他只将那个血淋淋的旗子留给了我,再也不肯透露更多。

没办法,我只好将旗子埋在那宫殿的草皮下,自己与大伟作别,匆匆赶回了琼林宴——幸而我从小记忆力好,能牢记走过的路线,否则此事必不能善了。

回到宴席,皇帝也正姗姗来迟。

只见对方坐于御座上,整张脸完全被冕珠挡住了,串起的金珠从上至下,把这大敏朝至尊的脑袋遮得严严实实。

随着一声尖细的「开宴」,众人再拘束也不免拿起筷箸,要给天子一个面子。

然而,刚塞了一口凉拌肺片在嘴里,我便愣住了。

为什么……

没味道!

环顾四周,举子们必然也有和我同样的疑问,但奈不住吃的是天子席,仍旧一筷一筷地将面前的饭食吃了个干净。

宴席,就在这样一种沉重而苦闷的气氛中进行着。

这样的食物我自然不会吃,要么兜在了袖子里,要么扔在了地上。

苦苦熬了一炷香时间,忽然有个高大宫女闯入宴席,对方凑到皇帝耳边,不知在说什么,说得那金色冕珠不住摇晃。

御座旁,几名太监也正闭着眼,做聆听状。

下一刻,为首的大太监尖声道:「苏探花,刚才是你冲撞了公主的车驾?」

一瞬间,各异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

我顿时如芒刺在背。

这时,那宫女又附耳说了几句,太监那阴霾的面色一下就放晴了:「公主怜你,不叫治你的罪了,只是求了陛下赐婚,这是你的大福气到了,还不谢主隆恩?」

啊这?

是不是太过着急了?

没等我开口陈情,两旁便有金吾卫上前,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将我直接搬了下去。

身后,那太监走下台阶,嗓音尖细,一双阴鸷的眼扫着席上的门生们:「陛下让我们过来瞧瞧,今日可有人弃了宴会上的佳肴不吃!

「若是有人抗旨不用琼林宴,那便治大不敬之罪!

「要杀头!凌迟!连诛九族!」

「……」

被执金吾一路扛在肩上的我,似乎被抬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房间。

透过晕红的纱幔,我看到床对面是一座玳瑁彩贝镶嵌的梳妆台,上面绘着散花天女,甚是华美夺目,那一旁的秀墩子上,正端正地「坐」着一个宫装女子,头上还顶着鲜红的盖头。

仿佛察觉到了我的视线,那女子忽然捂住脸,抽泣了一声。

我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了?」

对方将两根尖尖手指伸进盖头里擦拭:「本宫见驸马生得秀美俊俏,忍不住喜极而泣……」

我:「……」

不一会,几个高大的宫女鱼贯进入房内,团团围住我,喂饭的喂饭,穿衣的穿衣,见我死命抗拒塞进嘴里的食物,公主细声道:「放心罢,都是给人吃的。」

与此同时,我尝到了嘴里酒酿丸子的酸甜味,这才安静下来。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将桌面上的食物一扫而空。

整个过程中,那不知名的公主一直在红纱的盖头下偷偷打量我,见我看过来,又将手指伸进盖头下擦拭:「本宫是个废人,还望驸马不弃。」

我这才注意到,这位公主与其说「坐」,倒更像是摆在春凳上面。

难道是不良于行?

考虑到她在那太监手下救了我,我起身一揖:「不敢言弃。

「只是小生不知,公主为何要掳我至此?」

闻言,不远处的公主叹了口气,细细弱弱道:「本宫只是太寂寞了,想要一个人陪陪本宫而已。

「只要驸马能高兴,本宫什么都愿意……」

说罢,便整个人连着凳子一起挪了过来!

我顿时头皮一麻:「停!」

「……你真的什么都愿意?」

「那是自然!」凳子公主停在一尺之处,声音中流露热切,「只要驸马留在这里,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提!」

闻言,我脑中灵光一闪。

「我想要大金曼陀罗。」

闻言,凳子公主咯咯直笑:「驸马可真会挑!」

「那花来自身毒国,是只有金身上师才能培育的稀世奇珍!」

「很难么?」

我想清楚了,若她能完成这个心愿,我便在此处陪她两天,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若她不能完成,那我更可以顺理成章地告辞了。

「放心,对我来说不是难事。」

说罢,她轻轻一拍掌,门外的宫女闻声而走,一炷香后,便搬来个五光十色的琉璃罩子。

隔着那琉璃罩子,我看到了这朵稀世名花。

看过那花之后,我整个人浑身发凉。

公主令人将琉璃罩子撤下去,宫女们手忙脚乱,不小心漏了把土在地上,被我悄悄装进了口袋里,转身一揖:「谢殿下。」

她在盖头下点了点头:「驸马高兴就好。」

当晚,睡在闺床上的只有我,公主依旧待在她的凳子上,一整晚。

翌日天麻麻亮,我便被太监的传唤叫醒,曰「皇帝带着状元榜眼在内的百名贡生一同礼佛」,已经出发老半天了,我刚想问能不能不去,几名宫女捂住我嘴,将我粗暴地塞进队末的一辆马车。

从清晨到日暮,这队伍足足走了一整天。

我从一开始正襟危坐,到后来趴在车窗上偷看,到后来干脆下车徒步,许是快到地方了,宫女们也不管我,就任我在队伍里四处闲逛。

此刻太阳早已落山,浓稠的赤霞弥漫上来,天边有地光,头顶有星月,一条小路从山腰上垂挂而下,如一条浓稠丝带铺向山脚,山上几处黄土的棱角,像野地里的孤坟。

我渐渐落到队伍最末,这才发现,身后还跟着一顶小轿。

那乌木蓬顶,红纱车帘,在风中逶迤着,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披着红纱的东西。

见我渐渐落到小轿附近,前面有个太监尖声:

「苏驸马,你为何不前行?」

「马上!」

说着,我将手伸入小轿,将那东西捞在手里,心情竟有无与伦比的振奋与高兴:「你原谅我啦?」

正说着悄悄话,那太监又厉声提示:「苏驸马,你为何依旧落在后面?」

我快速将小像藏在了怀里:

「没什么,是朋友来看我。」

入住佛寺的当夜,我依旧与公主同居一室。

昏红的烛光下,凳子公主还是端端正正地摆着,莫名有些瘆人,再看一眼那凳子周围,竟满是淋漓血迹!

我连忙移开眼睛,公主见状,细声细气道:「驸马,为何闷闷不乐?」

「没……许是有些晕车。」

「那你今夜好好歇息吧,千万莫要乱跑。」

听她语气依旧是有气无力的样子,我又瞟了眼那凳子——只是春凳的红漆而已。

正暗笑自己杯弓蛇影,窗外有宫人说话,曰「上师有请」,公主应了一声,随即被两个高大宫女连着凳子端去了门外。

只剩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摊煎饼。

正犹豫要不要夜探慈因寺,门外,忽地走过一群低矮的宫女,似在窃窃私语:「公主又被叫去了?」

「是啊,作孽啊……」

「若燕家人还在就好了,他们才是真正的金童玉女!」

「幸而燕家的金童已有了,就只能委屈公主了!」

「嘘!」

那几名宫女远去了,依旧低声说着话。

想起公主离去前让我不要乱跑的忠告,我掀了被子,换上一身暗色衣裳,出门前,还不忘扯下一块布料,将头脸包得严严实实。

好笑,

我不乱跑,还怎么推动剧情?

合上房门,我偷偷了跟上去,然而令我失望的是,那队宫女低头往前走着,却没有再闲聊。

这支沉默的队伍从钟楼过宝寺,又过莲池和精舍,最后停在了一个昏红大敞的舍门之前。

这之后,她们一个个排队进入房间,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没有再跟着,而是绕到另一边窗户,将窗纸戳开一个小孔。

令人惊讶的是,那房内居然是一个赤体袒身、盘腿而坐的和尚,头皮上足有十几个戒疤,那双手合十、喃喃自语的样子,倒真有几分金身活佛的样子。

然而下一刻,一个宫女爬到了那金铜色的身躯上。

即便她极力忍耐,仍旧从口中发出了痛苦、模糊的呻吟声。

不过时间不长,她很快就下去了,接着,是下一个宫女……

明白那些沉默的宫女都在沉默忍受着什么,我瞠大眼睛,开始悄悄地往后退。

谁知下一刻,那和尚似有所感,一脚踢开了身上的女子。

「有人!」

在一片哗然之中,我顺着来时路,迅速返回公主寝居。

大门开着,凳子公主正坐在桌边,她的盖头已经取下来了,下面是个眉眼细长、神情忧愁的瘦小少女。

「你出去了?」

「是。」我坦然道,一转身到那桌边坐下,「公主要揭发我么?」

「唉……」

她长长地叹气:「他和你一样,也是不听我的话。」

「他?」

「三年前,也有一个苏招梅来过这里,我曾经见过他。」

公主说着,将自己挪近了些,一双细长的眼睛忧郁地望着我:「仔细看,你们还有点像呢。」

闻言,我激动不已:「后来呢,他去了哪里?」

她动动唇,刚要说话,身后的门忽然被轰然推开,数十米金吾卫蜂拥而入,将我如小鸡崽一般拖去了走廊!

公主试图喝止他们,却被一把推倒,狠狠摔在了地上。

被彻底拖入黑暗之前,我朝着身后大吼一声:「公主,你曾见到的那个人,是我哥哥!」

这之后,我被众卫士拖到了那个昏红的房间。

太监在前面苦口婆心:「上师想要你做明妃,这是你的福气到了,还不快谢恩?」

我呸了一口:「这福气送你,你要不要啊?」

随着灯烛被点亮,一双金棕色的赤脚渐渐在红光中浮现,那身披袈裟的和尚在妖红色的烛光中盘腿而坐,如一座金身的活佛。

不知他是从哪里说话的,总之,我的确听到了一道威严的声音:

「刚才,是你在外面偷窥?」

真的假的,蒙住脸也能认?

我自然死不松口:「你认错人了。」

「我绝不会认错。」

说罢,那和尚拿出手边的金刚杵,朝我虚虚一指!

我头上的纶巾顿时碎裂,和梳得严严实实的男髻一齐掉在了地上!

摸着自己散乱的头发,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那些议论的宫女、深夜的队伍、大敞的宫门、昏红的房间……

这本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针对我的陷阱!

我一咬牙:「所以,我哥哥是被你们害了?」

「切勿谤佛。」闻言,和尚无动于衷,「他如今是佛祖座下的金童。」

「我不信。」

「他是自愿的。」

「我不信!」

众人噤若寒蝉。

黑暗中,那金身和尚披着袈裟,神情慈悲:「无妨,你总会相信的。」

说罢,他转向肃立的金吾卫:

「将她打下金刚地狱。」

所谓的金刚地狱,就是一个无门无窗,仅有一个小小出口的房间,里面遍地铺着铜皮。

就着四壁的昏暗灯光,我看到了另一角足有数十尺高的巨鼎。

那外壁上浮凸着各色字符花纹,隐约是高山祥云,日月星空,中间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佛陀。

被关进房间后,我沿着那鼎转了一圈,这才看清了那佛陀的原貌。

只见「祂」双手结定印,螺发肉髻眉弯如弓,跏趺坐于一头矮脚驴上,底下还有相背而卧的人,腰间缠着一个奇怪的花鼓。

我正试着攀援上去,用手一点点触摸分辨,门外忽然传来一道细弱的呼唤:

「苏娘子,苏娘子……」

回头看,那小小的出入口打开了,露出一幅红色的裙裾。

「公主?」

见凳子公主不停挪动着,显得慌乱不安,我摇摇头:「没用的,公主,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知道的,我们都是一样的。」

狭窄的视野里,对方双目闪烁,竟一把掀起了裙摆下的凳子!

不可置信!

那,那瘦弱的上身居然直接长在凳子上!

那凳子圆鼓鼓的,看上去已不像凳子了,其实更像……这样的状态下,她怎么还能活着,还能说话?!

见状,身后的金吾卫顿时躁动起来,似乎想要过来制止。

公主尖声道:「你没有听说『阿姐鼓』?」

我惊呆了,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却见她两只细长的手臂伸进来抓挠,声音凄厉:「不是想知道你哥哥的去向吗?

「你过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我犹豫一下,走近几步,公主抓住我快速低语几句,下一刻便将我狠狠推倒在地。

她离开后,出入口又一次封住了。

我这才发现,房间里渐渐热了,脚底更是滚烫令人难以忍耐,为了躲避高温,只得又一次爬到鼎上去。

这次没人打扰,我终于看清了那花鼓一边的凸起。

那,竟是一张人脸!

再看那佛陀座下的怪驴筋肉裸露,披着满头乱发,身下竟然是人形的双手双腿!

倒骑死人尸,腰缠人头鼓?!

这到底是佛祖,还是邪祀?

无边恐惧之下,我不顾铜皮滚烫,连滚带爬跑去另一个角落躲着,不远处,那大鼎依旧立在原地,张开沉默而森然的獠牙。

我忽然心生悲哀——或许,哥哥也曾经下过这金刚地狱,受火烤之刑?

再看那佛陀所骑的驴,那乱发下的面孔,竟感觉有几分眼熟……

「哥哥,那是不是你?」

无人回答。

此刻的铜皮已滚烫到不能站人,透过轻薄的靴底,我甚至听到了皮肉被烫焦的滋滋声。

我想,我大概率要死了。

趁着意识还坚挺,我脱下上衣,将仅剩的东西都摆在了上面,很可惜,除了一把细软,一只小像,还有公主趁说话偷偷给我的一柄利刃,

只剩一把土了。

看着那把土,我想起了前几日见过的大金曼陀罗。

「其实,那不是花。」

「确切地说,那是个微缩的小世界。」

「那个小世界在一个罩子里,不停地变化、摧毁与重建。」

「这之后……毁去的城池变成泥巴,死去的百姓成了泥巴,一切都成了泥巴。」

此刻,那红纱的小像摆在面前,被热气熏得微微摇摆,我这才发现,这里每一块地板都绘着类似天平的符号。

我将那块泥巴放在天平的一端:「看完那朵花我才知道,原来,我只是一块泥巴。

「原来,我也只有这块泥巴。」

说着,我将小像放在天平的另一头:「现在,我把这块泥巴送给你。

「这是我答应过你的。」

此刻,我的双腿都已被滚烫的铜板粘连住,散发出刺鼻的焦臭味。

意识渐渐恍惚之际,我又摸到了那把匕首。

公主好心,但我并不想就此自裁。

毕竟我很想知道,这样恐怖的佛陀,见我宁死也不肯皈依于「祂」,会是多么不甘与愤怒?

怀揣着这样恶毒的想法,我盘腿而坐,忍受着双腿处骨肉沸腾的剧痛,很快,不光意识,就连痛楚都在渐渐远离……

下一秒,腿下滋滋的烧烫声消失了。

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凉气,大面积地渗进我的每片骨肉,身体本来布满了龟裂的缝隙,此时正逐渐被抚平愈合……

倒下的瞬间,歪斜的视野里,竟出现了一幅飘摇、逶迤的衣袂。

那洁净的履尖走过处,那赤红的铜板瞬间熄灭,寸寸绽开一簇簇白莲。

那衣袂的主人来到我身后,伸出冰凉的手掌,将我无力支撑的头搁在自己膝上:

「你的礼物,我收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刻,一道凉丝丝的水流倾泻在我高热的颈项间,霎时带来一片难以言语的清凉舒爽。

四肢的疼痛,瞬间消失了。

模糊的视野里,一道墨蓝色旋转的星河从头顶贯空而过,消失在洁白温润的地面上,环顾两旁,高山如聚,山谷深邃,不知通往何处。

我勉强回头,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散发着微光的人影身上。

那身影伸出清凉的四肢,缓缓缠绕着我受伤的双手双腿,那烧伤的痕迹渐渐消退,如爬虫一般攀附在对方的衣袂上,仿佛一道道鲜艳的花纹。

「是你救了我?」

「……不是救,是交换。」

身后,缠绕着我的身躯渐渐松开,「因为你呼唤我。」

「我才能来到你身边。」

话语之中,颇含深意。

颇感好奇的我,用力抓了下手边的山石。

那石头通体润泽,触感柔软,下一刻便从手中蜿蜒逃走,飞快地钻进了黑暗里。

一片衣袂拂过,头顶上飘下个酥柔的嗓音:「这是黑太岁。」

「黑太岁?」

「嗯。」

此刻,我,眼前是流动的山,静止的水,一道永恒旋转的星河覆压着黑土。

「这里就是四纬世界?」

「你也可以叫它黑山。」

身后的人垂下头,那绸缎般的长发流淌了我满身,如流水一样笼罩着我:「黑山,是我等经营的所在。」

他说着,随意抓起一块碎石轻轻一丢,那石头便定在了空中:

「在这里,时间是无序的、混乱的。」

对方将那块山石拿回手中,过程里,那山石呈现一条线状静止于空中,然而我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了满手空气。

「你抓不到,是因为那石头停留在了其他时间。」

说着,他拿起面前的一块,在我手掌心里写下了一行字符。

那是一组复杂、古奥、精深的符号,不同于任何我见过的文字,手指触碰的时候,忽然福至心灵。

「阿……修……罗。」

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我不禁有些困惑:「阿修罗……你为何要救我?

「只因为,我是第一个供奉你的人?」

「因为……」

那缎子般的长发披散在微光的身躯,眼前的「人」轻叹口气,有一种静默的美丽与寂寥,

「你对我的承诺,还没有做到。」

「我的承诺?」

话音落下,在兰因寺的记忆一股脑涌来,我瞬间哑然。

「去吧。」

阿修罗伸手一指,指向黯淡无光的黑山深处,

「我会在一直在你身边。」

再次醒来的我,仍然躺在那昏暗的房间里,身下的铜板已经烧红了,触感却并不滚烫,

仿佛我所在的时间发生了错乱。

黑山时空的法则,似乎影响到了这个房间。

不只如此,我身边还掉着许多油黑色的碎屑,它们四下蜿蜒,短短数秒便爬得满地都是,我正躺在上面思考对策,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说话声:

「上师,已经整整一夜了。」

「嗯。」

说着,那低矮的洞口被打开了,金身和尚弯腰钻了进来。

下一秒,目光,逐渐崩裂:

「你把什么东西带进来了?!」

「……」

我望着对方,翕动嘴唇,却只能吐出破碎的字句,对方见我奄奄一息的样子,便大发慈悲地走近,将那颗光溜溜卤蛋一样的头颅贴到我嘴边:

「你说什么?」

「我说……」

我从衣袖里摸出那把匕首,「我要你死!」

下一秒,被我一口气划破脖颈的和尚捂住喷血的伤口,怒目圆睁:「!!!」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断裂的气管却不支持他发出一个简短的字符,因为忌惮我手中的匕首,最终也只能阴冷地望着我,拖着残躯爬到了鼎上,

也不知那鼎到底通往哪里。

因为他明明跳下去了,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声。

这之后,我将那小像和匕首收好,沿着那狭窄的小口钻了出去,门外,几名金吾卫看着完好无损的我,似乎看到了什么比恶鬼还恐怖的东西。

我朝他们亮了亮手里带血的匕首:「我已将他杀了!

「不过肉体凡胎,哪有什么狗屁金身?」

手持匕首,我要金吾卫带我面圣,去揭穿那假和尚的真面目。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犹豫。

我冷道:「别忘了,我还是天子门生,新科探花!」

一炷香后,我被金吾卫押着,来到了慈因寺山门。

只见前方高筑讲经台,台上坐着个鸡皮鹤发,满头戒疤的老和尚,皇帝依旧黄袍加身,冕旒盖头,沉沉地坐在一旁,下首则是摇头晃脑,如痴如醉的一众举子。

放眼望去,山门处林林总总足有百人。

实际上,之前在金刚地狱里,凳子公主并没有告诉我哥哥的去向,而是告诉了我另一个更为可怕的秘密。

——皇帝,早已死了。

下一刻,我扬起嗓子,朝着下面的泱泱举子大喊:「别傻了,你们侍奉的皇帝是一个死人!」

话音刚落,耳旁那错落有致的念经声忽然一乱,

仿佛触碰了某种禁忌的按钮,立时天地无光,大风顿起!

那老和尚头一抬,无数个诡异的眼珠在那戒疤中涌现着,原来鬼鬼祟祟的诵经声也从单一的声音分裂为几种破碎、骇人的咆哮与呢喃声,众举子如同忽然惊醒,茫然地看向高台上的皇帝。

我趁乱摆脱了金吾卫,一面往人群里逃,一面回头大吼:「陛下,你敢不敢摘下头上的冕旒,让我们瞻仰一下圣容?」

闻言,众举子议论纷纷,面上浮现了惶恐之色,一旁的大太监气急败坏:「你在妖言惑众!」

在这天地混乱的嘈杂声里,皇帝动了。

他僵硬地正了正衣冠,先是迈出左脚,接着又迈出了右脚——似乎是想要站起来,然而起身的那一刻却失去了平衡,一口气从高台上滚落——

下一秒,那沉重的冕旒连同脆弱的脖颈,竟然一齐摔断了!

瞧那断口处紫黑的淤血,老皇帝早已死了不知多久了!

不知是何方神圣,令他还停留在死亡前一刻的仪态,不肯罢休,滚在一旁的惨白头颅还在说话:「我治下的嘉和之年,是太平盛世!」

「是谁!是谁坏我贤君之名?!」

这场景太过崩乱。

众举子顿时作鸟兽散,我见势不妙,也随着冲散的人流向山门下逃去。

站在原地的仅剩一个状元孙飞翔,对方夷然不惧,反倒指着我的方向,正气凛然:

「胡说八道!!陛下一定是被你这妖人所害!……」

可惜,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赶过来的金吾卫一枪朔进了心窝。

一路向下奔逃的我,不知不觉,身后的队伍竟越拉越长!

回头看,众人如迷失的惊雀,各自散入山林之中。

我趁着混乱,逃入一处狭窄的山丘背后,却发现此处正躲着几个进士,一个个骂骂咧咧,推推嚷嚷,我叫他们小心惹来金吾卫,几人却置之不理。

见状,我拿出匕首抵住一人后心:

「叫你噤声!听不懂人话?」

那人被后心的刺痛提醒,连忙举起双手:「好汉,有话好说!」

听到那熟悉的声调,我将人扳过来:「大伟?」

对方看见我,又惊又喜:「苏兄?!」

一边寒暄,还不忘点评我披头散发的尊容:「你,你怎么看起来女里女气的?」

「新换的发型。」

说罢,我拿匕首割下一条衣裳,将那红纱的小像紧紧缠住,挂在了脖子上。

从那密室出来后,那红纱的下摆出现了几条花纹,如同被火焰燎焦了一般。

大伟也想伸手来摸,被我一个眼神吓退,嘴里嗫嚅道:「苏兄,这是什么呀?」

我连忙捂住那受伤的小像:

「是我的男菩萨。」

见我手持利刃不像好惹的,另外几人消停了许多,我刚想叫他们分散逃,却发现山丘后方立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谁?!」

那人影古怪地趴在山石上,裂开的阔嘴里滴落着涎水,嘴里还在小声嘀咕:「各位大人,你们为何聚在此处呀~~」

原来是个画风诡异的太监。

他话没说完,就被我拽住领子,迎着发青的阔面打了一拳!

经过一系列不可描述的料理方式,该太监迅速变成了死太监。

众人见状无一不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之后由大伟推选我为主,大伙听我指挥,纷纷散往四周寻找出路。

只可惜,绕了一炷香时间,我们又在原地碰了头。

众人有苦难言:「苏探花,这可怎么办?」

我摇了摇头。

只恐怕,这里与黑山一样,是一个时间与空间都混乱的所在。

恰在此时,几名进士拿来一张白色旗帜:「苏探花,这是我们在附近找到的,你看?」

我一眼,便看到了那旗帜上的符号和角落里的半个血手印。

可,可上次,我明明记得我将它埋在了宫墙底下?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我拿起白旗,满心震惊,「难不成……这个慈因寺是假的,我们还在皇城之中?」

刚起此念,耳边便出现了一道模糊的喊声:

「苏招梅……」

「苏招梅!」

我乍然回头,一瞬间,整个山林在面前,如同淋湿的水墨画一般消融殆尽了。

回顾四周,我正身在黑沉沉的宫墙之下,手里还拿着那个血迹斑斑的白旗。

而那些追随我的进士们,此刻则在附近游荡着,双目放空,还在对着我说话:

「苏探花!你要往哪里去?」

「苏兄!」

我没回复他们,而是直视着面前的两人。

其中一人,是明明有一双瞽目,却能明察秋毫的老头。

另一人,却是我曾在贡院说过话的紫衣官员,对方诧异地望着我:「苏招梅,你不是苏招梅吗?你来说说,皇城里到底发生了何事?」

我摇摇头:「说来话长。」

「而且我也不是苏招梅,苏招梅是我哥哥。」

「那你?」

「我是他妹妹,苏澪雪。」

「怪不得我记得这个名字……」紫衣官员闻言,面色惊怖,「三年前,作为主考官,我曾在考前收到他的行卷,却再也没有见到他。」

六月雪接下话头,一双瞽目凝视着我:

「想必,你已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点头:「我自然知道,但以我的力量无法抗衡他们,如之奈何?」

两人闻言,望着四处游魂般行走的进士们,俱是一声叹息。

紫衣官员扶住老头,下一刻竟双膝跪地,声音颤抖:「六月雪,在下一向不语怪力乱神,如今才知宇宙渺茫,多有不明之理,更有未至之处,只望你不计前嫌,看在我的分上,救救这些后生……」

老头见状,面皮一阵抽搐:「王大人快请起!」

「老朽不过一个下九流,当不得你如此跪求!」

「你先瞧瞧,瞧瞧这些学生!」王大人说着,将头狠狠磕在宫砖上,登时便满面鲜血,「他们还年轻,万不可被这鬼蜮迷了心志!」

被他的悲愤触动,我也不禁双眼发热,止不住地流下泪来。

老头见状,长叹一声:「也罢,不过一把老骨头,又有什么好顾惜的?」

说着,便撸起袖子,露出一条瘦骨嶙峋的手臂。

烧伤、烫伤、割裂伤,那条手臂上已然没有一块好皮,对方又从腰间解下一把铜钱剑,深吸一口气,对准伤痕累累的手腕,又狠狠划了一刀!

这一刀深可见骨,血箭飙射,然而那鲜血淅淅沥沥滴在肮脏的白旗上,却没有什么反应。

「不够,还不够。」六月雪悲凉地摇头,「『祂』还不满足。」

说着,他重新祭出那把剑,只是这次,对准的是自己的眼睛。

下一秒,连王大人也不禁惨叫一声:

「六月雪!」

两颗惨红的眼球掉在白旗上,拖着长长血渍。

下一刻,平地忽然炸响一声惊雷,几乎令神魂震裂!

只见原先四散如幽魂般的进士们纷纷摔倒在地,抱头大喊,云层中雷光不断,隐约可以看到深处盘踞着一条赤红的东西,似乎正高高地俯视着我们,仿佛在俯视蝼蚁。

六月雪献祭了双目后,摸索着用铜钱剑撑住身体:「别看。」

「我所侍奉的对象,同样是残暴混沌的……只要被『祂』盯上,你这一生都无法逃脱。」

闻言,我和王大人连忙移开眼睛,一左一右扶住眼前虚弱的六月雪。

「祂们,也有不同的秉性么?」

「那是自然,就和人类一样,祂们之中有荒淫的,残暴的,自然也有仁慈的,明睿的……」

老人说着,指向四周:「快,将他们叫上,能逃一个是一个!」

此刻,深陷于梦境中的进士们已渐渐醒来,面对四处漆黑的皇城,显然都有些摸不清状况。身后,大伟一把抓住我:「苏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不及解释了,先出了皇城!」

说着,我喊他背起六月雪,又叫上附近醒来的进士们,一同冲出了这个荒芜的庭院。

雷声在一阵可怕的翻滚后退去了。

此刻,整个皇城静悄悄的。

逃出去的路上,我们又遇到了许多醒来的进士,队伍也愈发壮大,面对那些追击而来的金吾卫,不少人抢了刀枪,蒙头就上,竟然真被我们杀出了一条血路。

从一条走车马的小门逃出后,我们正为了逃去哪里争论不休,大伟忽然道:「去北方。」

「皇帝鞭长莫及,我们还有机会,正好,我姑父还有船在金陵渡口……」

王大人闻言一挥手:「那还等什么!

「诸位都是我大敏朝的未来,又怎能白白折于此地?!」

见王翰林拍板,众举子不再犹豫,有几个有点钱的便去赁了马车来,十数个马车塞得满满当当,足足行了两天一夜才来到京郊。

然而众人刚登上渡船,正整装待发,有几个眼尖的望向远方:

「你们看!」

前方码头上,忽然闯进了一众和兵带甲的金吾卫!

此刻船帆鼓满,江边却一丝风也无,眼见那些金吾卫就要攀船而上,六月雪忽然抓住我手臂,用一对滴血的眼眶死死凝着我:

「燕家女,照顾好我唯一的徒弟!」

「什么?」

我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对方已将那柄铜钱剑竖起,狠狠捅入了自己的咽喉!

随后,那凄惨的身躯如破皮口袋般倒下。

大风,骤起!

江船,终究是距离岸边越来越远了。

众人经历了奔波和一系列惊吓,早已累瘫在船板上爬不起来。

我正用那白旗盖住六月雪的遗体,却见那旗帜渐渐隆起,从下面爬出一名大眼睛少女,那少女见我们一个个瞪眼望着她,神色略显茫然。

王大人上前一步:「你,便是他的徒弟?」

少女回身一看,看到老人凄惨死去的身躯,登时尖叫起来,众人默默地看着她伏在尸体上痛哭流涕,并没有人喝止。

许久,她终于平静下来,只是还在流泪。

我低声道:「你师父将你送来,希望我们能带你一起走。」

「去哪里?」

我望一眼依旧漆黑的天幕,喃喃道:「去寻一个真正的乐土吧,应该是。」

见她望着我发愣,我安慰地摸摸她的头发:「你叫什么名字?」

「……玉子。」

「好,玉子。」

在接下来的航行中,我们处置好了玉子,却遇到了一个新的难题,大伟颇有些焦头烂额:「船上没有足够的食物,而且这是商船,也没有配渔网。」

「那怎么办?」

王大人贵为翰林,却也没处理过这种情况:「大家可以拿拿主意,多参详参详。」

我举手:「我们可以在下一个码头停靠,补充一下食物。」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

「只是短暂停一停,应该也不要紧。」

「是呀,是这个理!」

船上还有几名船工副手,听了我们的建议,便将船只靠岸,渐渐靠近下一个码头。

此刻天已麻麻亮,本该繁忙的港口却空无一人,我正想带着几个人上岸看一看,却见前面火光冲天,隐隐听到一阵缥缈的歌声:

「真空家乡……无生父母……」

「圣女……降临……白莲重生……」

迷蒙的烟雾中,渐渐出现了一众举着火把、头缠白布的男子,他们口念佛号,神情肃穆,一人手持一把苍白的火炬,眼见就要走近了。

注意力立即被那些火炬吸引,我连忙将身边人一扯:「走!

「快回船!」

众人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经过皇城那件事,早已杯弓蛇影,当下转身就跑,船工见状立刻起锚,扯起风帆,大船渐渐驶离了港口。

直到那些人在岸上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几个进士才来问我:「苏探花,刚才是怎么了?」

「那些火炬,是人腿骨做的。」

小时候,因为山居常闹饥荒,死尸前脚刚埋进去,后脚就被挖出来了。

也因此,我一直记得人骨的样子:「一个藐视人命的教派,又会对有我们有什么仁慈?」

众人闻言,顿时噤若寒蝉。

一旁的玉子早已不哭了,却是用那双大眼睛忧愁地望着远方:「……那是白莲教,他们供奉的是无生老母。」

「据说人死后,无生老母会将信徒接到真空乐土,从此以后,永远不会有饥寒冻饿。」

闻言,众人默默无语。

我从怀中拿出了那个红纱布裹的小像,忍不住自言自语:「乐土,乐土……

「为什么乐土只能在死后有,不能在生时寻?」

渡江第三日,船上的干粮已经消耗殆尽。

不知江水浑浊,喝了会拉肚子,几个人不听船工劝告,很快便拉到虚脱,躺在船舱里奄奄一息。

不到半天,又有几人为了仅剩的一点清水大打出手。

王大人摇摇头:「下一个渡口停岸吧,我们去寻些吃喝。」

靠岸后,他果然带着几个交好的进士下了船,直到天黑都没有回来。

我带着大伟和玉子走入黑漆漆的港口,只见遍地都是横流的污水,路牙上躺着三三两两衣衫褴褛的人形,近看饿得奄奄一息,双眼凸出。

肮脏的巷道中,渐渐走来两个瘦弱的小吏。

我们刚要打个招呼,却见他们跨过死尸,满脸嫌恶:「这瘟疫到底要闹多久!

「你去,把这几个病得要死的处理掉,老爷们心善,可看不得这些!」

「我才不去,要去也是你去!」

两人推诿着,互相又说不动对方,只得举起的手中的梆子,有气无力地敲了两下。

直到一个小吏抬头看见我们,立时惊喜道:「你瞧!

「新鲜的米肉!」

「是也!这几个瞧着不像有病!」

说罢,两人抽出腰刀,便歪歪斜斜地朝我们冲了过来。

下一秒,大伟借着自己身强力壮,毫不费力直捣两拳,把两人干趴下了,又转头问我:「苏兄,你看?」

我心灰意冷地摇头:「这里除了米肉,不会有别的食物的。

「走吧。」

回到船上后,忽然听到有人在船下呼喊:

「诸位,你们先走一步。」

远远望去,却是领着几个进士的王翰林,我有些莫名:「您不随我们一起走?」

船下,那瘦高的人影叹了口气:「此处莫谈粮食,就连树皮都已被啃食殆尽……已是人皆相食!」

「北方的情况如此恶劣,我等身为朝廷命官,又怎能弃百姓于不顾?」

「可是,大人——」

王翰林朝我们罢了摆手,领着几个进士,转身走入昏暗之中。

目送他们远去,大船渐渐离岸,沿途传来一阵低低的模糊的歌声。

一开始,那歌声只是断断续续的,很快,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进来,歌声显得更苍凉,更粗犷,无数濒死的人在发出绝唱: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

四野昏暗,渐渐弥漫开凄苦的哭声,伴着江畔鬼嗥似的风声,几乎令人汗毛直竖。

难得一路顺风,船走得又稳又快,最多一日就能到我出发前的渔港,可众人并无喜色,尤其是大伟,对着滔滔江水注目良久,忽然怒骂一声:

「嘉和之年,什么狗屁盛世!」

众进士听他大发谤语,却无一人反驳,我却笑了一声:

「是盛世啊,是皇帝一个人的盛世!」

这话一出口,便有人附和着笑,到最后,笑的人越来越多,哭的人也越来越多!

一片混乱的声音中,忽然飘来一道阴沉诡异的怒喝:

「是谁毁我贤名?」

众人闻声看去。

只见身后滔滔江水之中,却浮着一个廓大漆黑的巨鼎,鼎边还立着一个明黄色的人影。

大伟眼力最好,顿时惊叫一声:「是皇帝!」

只见那人影披着一头乱发,面色灰白,明明是死了许久的样子,口中却还在喝骂不绝:「乱臣贼子,该杀!

「竟敢大放厥词,毁我国祚!」

死人说话,这一幕无比诡异恐怖,但众举子丝毫不惧,反倒将平生从未有过的口才发挥得淋漓尽致:

「呸!狗皇帝!」

「不!狗都比你会当皇帝!」

「瞧大敏朝被你祸祸的,哪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许是双拳难敌四手,死去的皇帝不再作口舌之争,而是将一双翻白的眼直直望向我:「燕家女,不要跑!」

「你才是斗姥最想要的玉女!」

我一头雾水:「什么玩意儿?」

玉子在我身边,因为惊恐,眼睛显得格外大:「斗姥……那是天竺国的佛陀,传说当斗姥获得了足够的牺牲,就会以某个方式降临到这个世界。」

「绝不能,绝不能让『祂』来到人间……」

「如果还是来了呢?」

「人间的时空无法影响到这些存在,」她说着,忽然从腰间抽出铜钱剑,「一旦斗姥降临,人间即会沦为地狱!」

说罢,她再次打开了那张糊满了污血的白旗,用铜钱剑割下长发,摆在天平的一头。

「来不及了,只能让船更快些……否则那鼎追上来,一定会将大船击沉!」

再看众人还在骂战,但那怪异的大鼎的确在快速拉近距离!

「太慢了,还是太慢了!」

眼见她将全部长发割下,但大船的速度却几乎没有变化,我心焦不已:「可还有别的办法?!」

玉子抬眼看我,一双明净的大眼睛此刻满是泪水:「师父怜爱我,从不肯令我献祭,我也是第一次做。」

大伟急得直跺脚:「那到底怎么做,你来教我们啊!」

「你们要按这个顺序,发、齿、耳、眼、手、足……」说着,少女忽然忍住哭泣,将一把小钳伸到自己口中,硬生生夹爆了一颗牙齿!

带血的臼齿落在白旗上,大船忽然肉眼可见地一震!

「不!」

被少女惨烈的尖叫狠狠刺痛的我,忽然抱头大喊:「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大伟试图安抚我:「没事,不就是拔牙割耳嘛!

「你们歇着,换我来。」

几个围观的学生闻言,纷纷附和。

「闭嘴!没了牙齿,又没吃的,你们早晚活活饿死!」我闻言怒骂,「放我下去,狗皇帝想要的是我!」

玉子满嘴鲜血,望着我嗫嚅:「可是,你不是姓苏吗?」

这重要吗?

事已至此,我又怎能独善其身?

打定主意后,我让船工将船舱里备用的小船放到江里,自己则孤身一人,顺着缆绳跳到小船上。

身后,大船渐远,玉子扶在船边,忽然朝我大喊一句:「如果『祂』真的来了,你记得……时间……那个世界……土壤……」

大风将她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

我试图站起身仔细听一听,却见皇帝已发现了我,那广廓的大鼎忽然提速,远远地向着我的小船驶来!

此刻的小船已靠近黑山地界,但两岸密密榕树,声声惊猿,并不见那巍峨的群山。

回头看,那大鼎距离我不过数尺而已!

我坐于船底,将那红纱的小像举在胸前,口中不住喃喃:「阿修罗,阿修罗……

「带我去黑山!

「带我去你身边……!」

身后,一对冰凉的手扶住了我的肩膀,汹涌的气流随之涌入船体,让狭窄的船身急速颠簸起来,本来平静的江畔忽然起了风浪,甚至将站着的皇帝掀回了鼎中!

下一刻,窄船被巨浪一推,整个向江岸冲去!

冲入密林的刹那,眼前天光一变,巍峨的黑山再次出现在眼前!

在那流动的山谷之间,立着一个高大修长、散发微光的身影,那身影朝我垂下两边宽广的袖幅,那邀请的姿态,是那样神圣、那样仁慈!

「阿修罗!」

我一路狂奔,试图在最快的时间里逃入黑山,回头看一眼大鼎,却见那鼎也被冲倒在江边,发出煮沸了一般的怪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往外爬。

奔跑中,我无意回头看了一眼,却看到了此生最恐怖的景象:

一个怪东西追上来了——

「祂」看起来像佛,头顶一轮神圣的金色光轮,螺发肉髻胖身,双眼细长到鬓,双手结卍定印。

但这个佛却有着一对短小畸形的下肢,只能依靠下身的坐骑往前爬动,随着对方快速接近,我也在那腰间看到一个血红的大鼓。

那鼓边,还垂着一个小小的头颅,被压缩到了拳头大小……

我只远望一眼,眼泪便飙了出来:「公主!」

无论我跑得多快,那可怕的东西仍然渐渐追上了我,并且一边追一边对着黑山的方向发出怪啸:「阿修罗,妐妑妔!壌壍埙壏壐壑壒压壔!」

阿修罗闻言,厉喝一声:「斗姥!夞夡夣!」

他们,似乎在争抢我的所有权!

我一面狂奔,一面从喉咙里发出嘶吼:「阿修罗!我属于你!

「千万不要把我交出去,求你了!」

我绝不愿意被做成血驴子,

也不愿意被捏成拳头鼓!

话音未落,黑山一下子到了眼前,那散发着微光的人影张开了一道宽大的袖子,而我收势不住,竟整个人都钻进了里面!

面前,再次出现了白水黑山的小世界。

此刻的我早已精疲力尽,整个人都累到瘫在地上。

许是进入了袖子的原因,我竟能透过阿修罗的眼睛,看到那个刚刚出世的斗姥,对方骑在血驴子上,举起自己两个畸形的下足:「燕家女!

「燕家女!」

斗姥愤怒的点似乎在我——因为缺少一个元素,使「祂」不能完美而健全地降临在这个世界。

阿修罗不为所动:「她已将一切付诸我。

「她属于我。」

话音刚落,那佛陀张开阔嘴,猛然喷出一阵黑雾!

打,打起来了?!

这世界显然是脆弱的。

因为下一刻,那静止的白水河就被黑雾撕破,厮打中的斗姥弃了腰鼓,丢了血驴子,竟就这么沿着河岸爬了上来!

下一刻,无数微光自河边升起,似一张蛛网牢牢捆缚住「祂」的手脚!

这是属于「祂们」的争斗。

朴素,

原始,

难以理解,

不可描述。

虽然目前看来,是阿修罗占了上风。

然而,见我远远躲在黑山里隔岸观火,那东西心有不甘,竟扭头撕咬起自己的肢体!

开始是那结印的双手,接着是畸形的双足……

很快,抛弃了自己手脚的斗姥挣脱出了身子,远远的河对岸出现了一个散着微光的身影,那身影伸手一指,黑山便开始加速流动!

我躲在一群黑黢黢扭动的黑太岁中,忽然发现里面混着一个肉色的长凳!

没错!,

正是我曾在裴宅见到的那只!

说迟但快,我一个飞身上去,猛地扑到那凳子身上,抓住那滑腻腻的前肢:「走!」

凳子吃了一惊,撂开四肢就跑!

我努力控制着方向,往山谷深处逃去,却见身后那怪异的佛陀已经飞近了!

见我愈逃愈远,「祂」怒吼一声,随即连身子也不要了,光留一个丑陋的大头,那细长的眉眼已经完全裂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触手,在空中飞速地向我游来!

我紧紧伏在凳子上,回头大骂:「卧槽!你还没完了?」

谁知对方听我骂人,随即追得更紧了!

我见状不妙,连忙抓住手下两个滑溜溜飞奔的长脚:「赶紧的,要不我拿你喂斗姥!」

凳子闻言,四腿一挣,立即裂成了八条腿。

速度一下子超级加倍,我控制着方向,专往黑太岁多的地方冲撞——在这个世界,白太岁是水,黑太岁就是土。

能埋葬斗姥的,也只有这个世界混乱的时间。

身后的头颅发出不似人声的厉啸。

随着黑太岁越来越多地落到「祂」身上,那触手游动的速度却在变缓。

这之后,我控制着八脚凳子冲过一条又一条黑色深谷,而身后的呼啸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渐渐地再也听不见了。

直到身下的凳子彻底累瘫,我这才回头看,两旁深谷耸立,早已不见了斗姥的影子。

正发着愣,那凳子——哦不,分明是个大章鱼,快速地挣脱了我的钳制,游进谷里不见了。

而我仰躺在深邃的谷底,下一秒便累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头顶正划过天边的第一道晴。

有人在身后托起我滚烫的脖颈,一道凉丝丝的水流倾泻在我干裂起皮的唇间,霎时带来一片难以言喻的清凉舒爽。

我在一瞬间清醒了,急忙将那破碗夺在手里,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虽然依旧没有味道,但我却干了满满一大碗,身边人见状,口吻微妙:「你不像以前那样怕我了。」

是神的食物又怎样?

「你又不会害我。」

不置可否,对方接过碗:「其实,这是牛乳。」

我:「……」

咂摸一下嘴里的液体,这才察觉到一股子淡淡的腥味。

阿修罗站起身,我这才发现他那修长的身躯并不是淡淡的,而是凝实的,甚至能在太阳下投下浓郁的影子。

我惊道:「你?」

那与常人无异的身影停在我面前:「是的,我借由你为桥梁,来到了这个世界。」

这是好事,

还是坏事?

见我默默无语,阿修罗轻声道:「你不问我,为何要去取牛乳给你?」

「……为什么?」

「我担心,你会在这里的时间段死掉。」

「可你能控制时间,不是么?」

「不,那不过是将状态停留在死亡的前一秒,并不能算是活着。」他说着,向我伸出一枚修白的手掌,「生命,是珍贵且唯一的。」

听他这么说,我之前的担心忽然就打消了。

这之后,我被他拉起,一起走向迷蒙的江岸:「我们要去哪?」

「前面,有人想要见你。」

沿着江岸前行,我在岸边发现了自己乘坐的小船,之前的大鼎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地堆积如山的灰烬,在太阳下散发出一股古怪的臭味。

我屏息绕过那堆灰烬,跟着阿修罗来到一处榕树下,这里的树洞中摆着两样非常诡异而又眼熟的东西。

阿修罗指着左边那个拳头大的头颅:「你准备好了,我就开始。」

「什么?」

「他们的时间是停滞的,就像将人放在一个封闭的箱子,一旦打开箱子,里面的人就只有一种结局。」

我瞬间明白了,忍住恐惧看向那小头颅上湿漉漉的眼睛,只见那那小嘴翕动了一下,声音却细弱蚊蝇。

「她说什么?」

阿修罗道:「杀了我。」

不知该说什么,我含泪点了头。

下一刻,那小头颅连着下面的小腰鼓仿佛解除了某种状态,立刻分崩离析了。

公主在一瞬间就咽了气。

这之后,阿修罗又指向右边,另一个血糊糊的东西:「这是个男人,他说他姓苏。」

「你说什么?」

面对我的震惊失语,对方无动于衷:「他有话对你说,他想说……」

「不,我要自己亲自听!」

说着,我整个人钻进树洞,试图去听那个人的低语,却见那原先俊秀的头颅已经被折到腹下,连同四肢和整个身体……

他整个人好像被折叠了,像一段凌乱竹枝,又像被孩童恶意打结的长蛇,

唯独不像一个正常的人。

但是,他却还活着。

我颤抖着将耳朵贴近,却听那人在微弱地呻吟:

「对……不起……妹妹……

「对不起……」

身旁,阿修罗在静静地看着,我脸上两条拖得长长的水迹。

他好像有类似人类的感情,但不太多。

我抹去了脸上的泪痕:「没关系,以后我可以照顾自己。

「你走吧,不必挂念我。」

呻吟声,停止了。

随着时间重新流动,那折断的四肢在下一秒喷出大量血液,无法面对这一切的我,只能将脸埋在满地的泥沙中,假装没有听见,也没有遇见。

这之后,在阿修罗的帮助下,我在榕树下埋葬了两人的尸体,正用双手填土的我,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阵阵呼喊声:「苏兄!苏兄!」

我回头一看,正是大伟和玉子,他们身后还停着那艘高大的商船,船头站着几十个灰头土脸的举子,见我活下来了,众人欢欣鼓舞,纷纷朝我用力挥手——

一转眼,两人已来到了面前。

我有几分感动:「你们特地来找我?」

「是啊,怎么能把你一个人扔下?」说着,大伟看向我身后的阿修罗,「这位是?」

玉子也正疑惑地盯住对方:「你是……人?」

她似乎察觉了某些古怪。

我连忙将人挡在身后:「他这个人心地善良,而且最喜欢交朋友,你们不用担心。」

「哦?」

阿修罗的外貌是人类中绝无仅有的,见到他的人,无一不被那诡异的美丽震慑失语。

幸而,两人虽有些不安,却什么也没说。

回望一眼大船,我问大伟:「接下来,你们打算去哪里?」

玉子道:「我们已经商量过了,找到你之后就去寻王翰林。」

大伟也连连点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既然哪里都没有乐土,那我们就去寻找,用双手去创造!」

说着,又朝船上的举子们挥舞双手:「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一阵高喊:

「是!」

「你们说,愿意不愿意?」

「愿意!」

「我也愿意!」

仿佛应和着众人的高喊,一轮金红日从厚重的云海中浮现,四周灰白的云朵被冲开了,霎时间云烟四散,曙光绽放,如水波四散,天空、江面一派光明。

被那一浪浪呼喊声鼓舞的我,忍不住也跟着高喊:「我跟你们一起去!」

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转身朝向阿修罗:

「你呢?」

对方正默默站在树荫里,一头长发垂在脚踝,如一具古井无波的雕塑。

我将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我忘了。

「我们已经约好了,要永远不分离。」

下一刻,一双冰凉的手掌轻轻与我相握。

回看明亮的天空,光照云海,云霞舒卷,

已是乍现曙光。备案号:YXA1x0KLkBySreaDyz6hwnw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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