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
老鸨叉腰骂我:「你是院里唯一的赔钱货!」
话音没落,下人连滚带爬地撞进了门,大喊:「妈妈,梁督军带着满街聘礼来娶小彤云了!」
我失手打碎了茶杯。
再抬头,看见梁熠一身墨色军装,眉目深邃,目光莫测。
1
我在梨园唱戏十年,好不容易唱成了一个角儿。
然而战火四起,戏班子被一把火烧了。
我不得不辗转各地谋生,可事与愿违,所有戏班子都避我如蛇蝎,最后,我竟然沦落到在妓院卖唱为生。
老鸨骂我是傻叉,「都到妓院了,你装什么高贵啊?还说卖艺不卖身,你看看你的艺值几个钱?」
然后我就用满街的聘礼向她证明了我的艺其实很值钱。
那天梁熠从天而降,救我于水火之中。
老鸨以为我从此麻雀变凤凰了,正要上来跟我攀关系。
梁熠却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他只是想娶我做他的第十八房姨太太罢了。
而且他将我娶回家后,一眼也没看过我。
他肯定还恨着我。
红烛兀自燃烧,我深吸了口气,一把揭下盖头,把一壶交杯酒全喝干净了。
梁熠,你不尊重我,也别怪我不尊重你。
有人扒窗偷看我,我翘翘兰花指,掐嗓子柔婉:「谁啊,进来说说话吧。」
小影子走了进来,是个瘦弱的孩子。
眼睛倒大,乌溜溜像会说话。
我撑着下巴问她:「叫什么名儿啊,做什么偷看我?」
她胆子挺大,不闪不避,看着我笑:「我叫幺幺,他们都说新来的姨太太人美又心善,让我来看看。」
我一把掐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看我,「可看清楚了?我这人,凶神恶煞,不是好人。」
小女孩固执地重复一遍:「你是好人。」
我好烦别人说我是好人。
是好人就不会眼睁睁看着父母被仇敌陷害而死了。
我扯乱她衣领,埋头咬一口锁骨。
她眼睛瞬间湿润发红,我觉得很满意,很解气。
这时门口有人鼓了鼓掌。
我抬头去看。
一身的墨色军服,身形悍利,肩背挺拔。
「原来你好这一口。」梁熠说。
我松开傻了眼的幺幺,好整以暇地看他:「我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好我这一口。」
梁熠笑了一声,一步跨进来,看也没看幺幺,漫不经心地说了声:「出去。」
可怜小幺幺衣领都乱着,就缩成一团想出去。
被我握住了手腕。
梁熠终于正眼看了幺幺,视线凝在我们交错的手腕上。
眼神很锋利。
我懒得理他,帮幺幺把领口的盘扣系上,然后抚了抚她颤抖的肩膀。
「去吧。」
幺幺像是快哭了,一溜烟就跑路了。
临走前还记得把房门带上,是个小狗腿子的材料。
我感慨万千。
梁熠坐在了我面前,松了松军装领口。
他这个人一向正人君子的模样,衣服纽扣要从最下一颗扣到最上一颗。
我为什么知道,大概是因为我和他从小就认识吧。
不过以前我没那么落魄,他也没那么位高权重。
「我还以为云家的千金能混得多好,没想到瘦成了一把骨头。」
他看着我,眼皮稍抬,一个嘲讽的眼神。
「你看着倒是不愁吃穿的样子,大概不记得从前为一口肉喊我好姐姐的事情了。」
我笑盈盈,反唇相讥。
他站起身来。
军靴包裹着的腿部线条,明晃晃地落在我视线范围里。
印象里他受不得激,我猜他要拂袖而去了。
没想到他俯下身,在我耳朵边上轻声:「你要是想听,我现在还能喊,要几声有几声。」
鼻息温热,撒在我耳廓。
我冷笑一声,一把推开他,霍然起身,视线与他平齐。
「你喊啊,」我一边说,一边恶狠狠地解他制式外套的纽扣,「你喊几声,我解几颗。」
他没说话,眼睛里像燃着一簇火。
2
我就这么一路畅通无阻地扒下他的外套,在伸手解开他白衬衫第一颗纽扣的时候,我看见他嘴角弯了一弯。
我琢磨着,兴许他巴不得我脱光他衣服把他按在床上呢。
不能让他如意。
我便停了手,将他纽扣系上,顺带抚平衣领褶皱。
姓梁的骤然握住我手腕反剪到我身后,像一个拥抱的姿态,却折得我胳膊生疼。
「你是要我死么?」我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来。
他却吻在我额头,声音有点儿喑哑:「我怎么舍得让你死……你死了,我上哪儿找更合适的床伴去?」
床伴……我重重闭上眼睛。
他是最熟悉我的人,知道从哪里下刀,我会痛得比较厉害。
我被他一把推进柔软床榻上,将整个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给他。
下一秒,我感觉身上可笑的大红礼裙被粗暴撕开,脖颈乃至小腿都泛起了凉意。
梁熠的手指在我身体上打转,算不上很温柔,满是急迫的征服欲。
感到疼痛的那一瞬间,我将嘴唇都咬出血腥味来。
梁熠将我脸颊掰过去,拇指擦过我唇上血珠,眼神晦暗不明。
「跟我睡,你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冷哼一声,「但谁不知道,海城的小彤云在成角儿之前,是交际场的常客……听说你每次去,都牵着不同贵客的手呢。」
他捏着我胳膊,越来越用力,就着这仿佛能将我手臂捏断的力气慢慢吐出几字:「床笫之间,小彤云左手换右手,一桩资源置换大洋的买卖就谈成了?」
他抬起我下巴,逼迫我抬头看他。
我看清了他深沉如冰海的眼睛里,满是冷酷与嘲弄,「云卿,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能耐呢?」
唱了几年戏,上了几年名利场,我鲜少再这样愤怒过。怒火从心口一直烧向天灵盖,我已经脱口而出:「跟谁不是睡,非得跟你才算高贵?梁熠,梁督军,你从前也不过是我家的奴仆,跟我装什么蒜?」
时间往前推个十年,那时我是西南云家的千金,还没家破人亡。
我父亲母亲挺有手段,搭上了北方政府,成了西南银行的主事人。
我的叔伯姨舅靠着我家的资源做生意,但凡稍有点能耐的,都赚得盆满钵满。
彼时的云家,说上一声掌握西南地区经济命脉也不为过。
就连三大军阀里实力最强的一个、现在控制西南地区的程鸿光程老,昔日也要对我父母陪着笑脸。
我家有许多奴仆,多到我认不全。
梁熠的父亲,就是专司后院花草的园丁。
后来……算了,谁欠了谁的,已经算不清楚了。
一叠声的质问里,梁熠的眼神一瞬间变得狠绝。
他一拳挥了过来,我下意识偏了偏头。
然而没有痛感,指骨擦着我的脸颊落到了别处。
白色实木的床头被他砸出一个凹痕。
梁熠从我身上离开,揉了揉手背,垂下眼睫,语气变得平静:「你在激怒我。」
我翻了个身,将被子拉到胸口,说:「你不也是。」
梁熠系上皮带,衬衣也不穿,随便拉了个椅子过来坐下。
他在军队里浸淫久了,连坐姿也有着铁血锋利的气息。
我一直知道他长得好看,是很受姑娘们喜欢的长相。
宽肩窄腰,挺拔英武。
然而他赤裸的胸膛上有些陈旧的伤痕,挺可怖的。
我不由得心软,说:「其实我们没必要这样。」
梁熠没说话,起身倒水喝,我盯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离谱地发了会儿呆。
等他放下杯子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了,我才没话找话地说:「几点了?」
梁熠抬头看了一眼自鸣钟,答:「一点了。」
是凌晨一点。
他拎起制式外套搭在肩上,撂下一句:「你早点睡。」
我问:「你去哪?」
梁熠答:「我有十八房姨太太,你还怕我没地方去?」
他这时停下了脚步,似笑非笑地看我,语气暧昧不明:「还是你想继续?」
我躺了下去,将被子掖好,并不中他圈套,「快滚吧。」
梁熠带上了门。
3
我一夜无梦。
翌日起来,几个貌美婢女伺候我梳洗,带来了一匣子的珠宝首饰,说是督军送的。
珠光宝气,明晃晃到了让我皱眉的地步。
我能想象到梁熠送珠宝的目的,无非是嘲弄,嘲我昔日满身珠宝的千金,竟然沦落到在妓院唱戏谋生的地步。
于是我不再多看珠宝一眼,只换上朴素白裙,兀自出门吊嗓子练功。
我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姨太太,总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到戏台上。
练完功又是一身汗,我梳洗完毕,准备出门。
赵副官将我拦住。
「云夫人这是要往那儿去?」
我冷笑着反问:「怎么着,你家督军下了死命令不许我出门?」
这话带了几分火气,姓赵的不自觉赔笑:「那倒没有,督军对您还是非常好的。您看他还特意吩咐要给您送上最好的珠玉供您装饰呢。」
没等他把话说完,我就转身走了回去,「那就好,瞧我这记性,忘记把督军送我的珠宝带上了。」
庭院有人在洒扫,我正好瞥见了昨夜的小幺幺。
赵副官赶紧说:「还不快问云夫人好?」
幺幺乖觉地喊了声云夫人好,我想了想,点名将她带上。
我问赵副官:「车安排了吗?」
他立刻说:「这就安排。」
我笑着睨他一眼:「以后别让我催。」
车停了,没停在饭店,停在了金玉堂。
一间当铺。
我拎着幺幺下车,将匣子里的东西换成了大洋。
我又带她去银行,将大洋换成了黄金。
幺幺捧着一匣子黄金,眼睛都直了。
「云夫人……」
我打断她:「以后叫我云小姐,懂?」
她乖巧换词儿:「云小姐,好多金子啊。」
我带她去福门楼点了一桌子好菜,等着贵客上门。
油焖虾、酱蹄膀、葱烧海参、炖乳鸽……一道道菜摆上桌,正冒着热气。
幺幺直咽口水,小声问我:「什么时候能吃啊?」
我说:「等人来。」
她又问:「等谁?」
我将瓜子塞她手心,笑:「等一个能让你顿顿吃肉的人来。」
4
背后不说人,一说人准来。
剧场的蒋老板风尘仆仆,尚未落座,已经先自罚三杯。
他拉开椅子坐下,问我:「小彤云什么时候来的苏城,怎么没听见音信?」
这就对了!
我从海城流落到苏城,敲过许多戏班子的门,所有人都拒我于门外。
有人含糊不清地告诉我,是某个来头很大的权贵打了招呼,要将我封杀。
所有路都被堵死,只这蒋老板先前在北方打拼,近几日才来了苏城。
我暗中托人邀他共进晚餐,他果然没有像我从前的「朋友」那样拒绝我,而是客气依旧。
大概,要封杀我的人百密一疏。
我示意服务生把酒温上,顺着他的话头往下接,假话信手拈来,「苏城是我故乡,人在外漂泊久了,还是想回家的。」
蒋老板点点头,又说:「你的信我看过了,这样,你若肯答应带着戏班子常驻剧场,除我之外不去他家,账面利润,我分你二成。」
我将一匣子黄金推过去,只推开小缝隙给他看,慢慢说:「蒋老板是实在人,我也不跟您绕圈子。我看重您诚义为本,日后必定能将剧场经营得风生水起。这些金子加上我的名气,注资入股,利润您能算我几成?」
蒋老板闷头吃完了一只醉虾,放下筷子,两只手掂了掂黄金的重量。
他沉默片刻,说:「四六开,我得占大头。」
我笑着将匣子收起来,取个酒杯和他碰一碰。
「月底您带着合同来,我带着戏班子和黄金一同与您签约。」
这一场宴席,诚如梁熠讽刺我的那样,左手换右手,资源换大洋。双方摆好条件,做生意,你情我愿的事情,我一向理直气壮。
然而当梁熠沉着脸踹开包间大门时,我竟然有一丝心惊肉跳。
他穿着制式军装,将袖口一丝不苟地叠着挽到了手肘下方,露出一截利落的小臂线条来。
看上去是喝了很多酒的样子,脸颊比往常更白。
我知道他,他是那种越喝越看不出醉相的人。往往要等他喝到发疯了,大家才相信他是真的醉了。
而他一发疯……我的眼前浮现出云家三楼卧室里的片段,那些翻滚的沸腾的仿佛一触即燃的片段,他的手指擦过我身上每一寸皮肤,汗水与呜咽交织成回忆里不堪的底色。
我仿佛还能看见他唤我「卿卿」时的样子。
颊上是红晕,鼻尖有汗珠,眼睛透出琥珀般温柔的质地。
……
我不能再想了。
蒋老板并没喝醉, 因此他一眼就认出了堵在门口的人是谁,立刻站起了身笑着说:「怎么梁督军大驾光临?也在福门楼有约吗?」
他以为梁熠喝多了进错了包间。
但我很清楚,梁熠是专程来拿我的。
尽管我并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掌握了我的行踪。
他大步走进来,压根没理会蒋老板的客套,指着我身后漏了一丝金光的匣子,冷冰冰地问我:「这是他送给你的?你这么爱财,为什么不问我要?你对他开口,比对我开口容易?」
我一脸问号地看他。
他猝然靠近,手指掐在我脖颈,酒气浮动。
多奇怪,他扑过来的一瞬间是凶狠的,然而落指又是轻柔的。
就仿佛哪怕他醉了酒,依然知道该对谁温柔。
「梁熠,」我轻声念他的名字,满不在乎地看着他眼睛笑,「你是不是在争风吃醋?」
他乌黑的眼珠紧紧盯住我,一言不发。
5
蒋老板已经识趣地带着幺幺撤到包间一角,而我就着这个对峙的姿势,将梁熠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最后,悉数握在我手心。
我拽着他,令他看清匣子上的梁府徽印。
「可惜吃醋吃到了自己头上,是个笨蛋。」
梁熠还在喘气,额头发了汗,睫毛似乎都被润湿。他偏过头瞪我一眼,刚才的焦躁好像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我确认他不会发疯了,就对惊呆了的蒋老板和幺幺客气一笑:「见笑了。」
蒋老板并不知道我和梁熠的旧事,但他生意场上闯荡惯了,多少开天辟地的情事都见识过,当下就接话说:「哪里哪里,督军,咳,一时酒醉也是有的。」
梁熠垂着眼睫,并不说话,却烦躁地解开外套上的第一粒纽扣。
我当即道:「蒋老板,今儿这顿我请了,是我照顾不周,您见谅。」
蒋老板立刻笑着往门口走,「好嘞,咱们月底再续摊儿。」
门噶吱一声关上了。
我无声吐口气。
老实说,我还挺怕梁熠突然暴起打人的。
他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不动,双手撑着膝盖,手臂肌肉绷紧,像憋着一口气。
我问他:「你喝了多少酒?」
他并不答。
直到门外传来急促慌乱的脚步声,门被小心翼翼推开。
「请问有看见——梁督军!」
前几个字还是委婉客气的,喊起梁督军来就又惊又喜。
是个穿白色洋装长卷发的女孩子。
梁熠掀起眼皮看向门外。
局面陡然变得有意思起来。
原本梁熠气势汹汹,是要「捉奸」。
然而蒋老板走了,女孩子来了,我和梁熠的角色便掉了个个儿。
他成了网中鱼,我成了收网的垂钓客。
我笑吟吟看了他俩一会儿,亲切地对女孩子说一声:「是你的梁督军,快领回去吧。」
女孩子并不理我,含羞带怯地望一眼梁熠,说:「久不见你回,我就出来寻你。」
梁熠这人也好笑,不回答姑娘的羞涩,反而先看向我。
生怕我会跑了似的。
我懒得搭理他们的糊涂账,兀自坐下舀燕窝喝。
梁熠沉着脸说:「你先回去。」
女孩子脸色变了,挺沮丧地要带上门。
然而我先她一步极其自然地道:「我这就回去。」
女孩子错愕地看向我。
我冲她眨眨眼,说:「梁督军是个万中无一的好男儿,你好好把握。」
她眼睛弯成了月牙。
最清澈淡雅的那种月牙。
那双笑眼,依稀有我从前的影子。
我心下叹息。
我正要与她擦肩而过,梁熠却腾然起身,紧紧拽住我手腕。
「你不许走。」
女孩子的眼睛都快瞪得掉出来了。
「你们……」她迟疑着开口。
我抖搂出一个苍白难看的笑,回她:「他兴许是把我当成了你。」
为免梁熠说出什么该死的屁话让我收不了场,我赶忙说:「姑娘,要么你先回去,我一会儿把督军送回家。麻烦你等会儿跟大家说一声,就说梁督军酒醉,遇到个朋友,聊得正尽兴。」
她点点头要走,我又想起来——「姑娘是哪家的千金?」
她眼睛弯弯,有如新月,「我是西南的程玉琅。」
我的手指一瞬间冰凉。
敢以西南为名自报家门的程家,只有与梁熠齐名的程鸿光家族。
程玉琅,是程鸿光的独女。
而程鸿光跟我,有着单方面的血海深仇。
之所以说单方面,是因为他登到了如今的位置,手上血债累累,脚下尸骨无数。他并不记得自己害了我的父母,也并不认得我。
这场仇恨,是我单方面隐忍记挂多年。
我攥紧手指,指骨都发痛。
程玉琅冲我友善地一点头,带上门走了。
小皮鞋踩木地板哒哒的声音走远了。
梁熠明明醉得厉害了,却能在这时准确无误地抱住我。
他的怀抱很温暖,温热的吐息洒在我脖颈,大半重量压在我肩膀上。
就这样,他令我有了踩到实地的质感,我从浓雾一般的痛苦回忆中解放出来,被他带回到了现实。
不是凄凄惶惶受尽冷眼的从前,而是我能通过自己的能力撑起一片天的现实。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犹豫了一下,伸手也抱住他。
他立刻将我抱得更紧,甚至低头,在我额上落下一吻。
并不带任何情欲的,极其温柔的一吻。
我整个人僵住了。
这是清醒的他绝不会做的举动。
他醒着的时候,表情总是讥笑、嘲讽,说话夹枪带棒,好像非要我把从前不谙世事的云卿还给他才行。
梁熠,梁熠。
我在心里叹息。
你到底是把我当成豢养的金丝雀、情场最荣耀的战利品,还是……真心待我呢?
自诩情场浮沉看穿万物的我,此刻真的有点看不透了。
6
我明显感觉他所有的重量都压在我肩膀上了。
「喂,你……」
我推了推他,回应我的是他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
真睡着了?
就这么信任我吗?
你以前酒量也没这么差啊……
腹诽归腹诽,总不能让他睡在饭店里。
我带梁熠回了家,点名两个貌美婢女帮他洗澡。
浴室里,我拿了把椅子放在浴缸边上,抱着胸翘着脚欣赏睡裸男。
水汽氤氲,婢女们脸颊红红。
梁熠这个人平时凶归凶,安静不说话的样子还挺好看。
他的睫毛长而密,不紧不慢掀开眼皮盯人的时候,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
他眉骨挺饱满,是算命先生会夸声好命的长相。偏偏他习惯性皱眉,眉峰平白添了些威仪。
他嘴唇不厚,又终年抿起,是薄情寡性的样子。
这些,都是一眼就能看见的。
而他不常被人看见的蝴蝶骨下方,曾经有抓痕反复出现又愈合。
他白皙的耳垂,动情时会泛起类似滴血的嫣红。
他一贯没什么感情的眼睛,认真注视着人的时候,会呈现出类似琥珀映日的温暖色调。
这些,是我曾经得到,又懦弱遗弃的。
我望着浴缸里的人出神,没留意他什么时候从浴缸中睁开的眼。
大概是酒劲过了,刚看清身处的环境,他就冷了脸。
随即毫不怜香惜玉地推开了婢女柔情脉脉的手臂。
「滚出去。」他说。
7
浴室里只剩下我们俩。
他皱眉看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哼了一声,不答反问,「说说吧,怎么喝得这么多?」
梁熠伸手捏了捏鼻梁骨,声音有点哑,看向我的目光也有点沉,「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行。
您是老大,您说了算。
「你在福门楼喝多了,闯进我的包厢,非要抱着我发酒疯,所以我把你送回来了。」我打量着他的神色,笑着补一句,「懂了?所以能透露透露为什么发酒疯吗?」
他脸色阴晴不定,半晌,盯着我道:「程鸿光想嫁女。」
我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多年察言观色欢场斡旋,我已然练就了一套变脸的本事。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带上了礼貌疏离的笑,声音也柔和,「原来是两大军阀要结亲家,确实是值得痛饮的喜事。」
我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我知道我的表情是无懈可击的。
梁熠的表情一刹那变得阴沉,他从浴缸里起身,水飞溅了我一身。
我慌忙站起来往后躲,却被他一把拽住摁在了流理台上。
我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坚硬的大理石台面,疼痛从腰上向全身蔓延。
我咬牙切齿地迸出脏话,「我操了,梁熠你想干什么?!」
梁熠浑身赤裸着,却毫不在意地靠近我,将我搂得紧紧的。
「你问我想干什么?」他伸手扯开我的领口,又一路顺着往下摸索。
黑色纽扣断了线,四散着掉在浴室地面上。
我用力推他,却推不开他有力的桎梏。
梁熠一口咬在我的肩头。
我疼得快要掉眼泪,声音都变了调:「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梁熠舌尖掠过唇角,黝黑的眼珠毫无感情地盯着我,看上去比我还生气。
「程鸿光要我娶他女儿,你就这么开心?」
我愣住了。
他在为这个而生气?
我停下推搡他的动作,靠着流理台,试图让自己的姿势舒服点儿。
8
然后我避开他的视线,看向浴缸里还没消散的香波泡沫,说:「两姓交好,看的是旗鼓相当、门第相配,并不在乎第三人的看法。我的情绪,有那么重要吗?」
梁熠没说话,神色冰封般冷酷严厉。
我叹了口气,继续说:「你们是军阀,是一方霸主,跺一跺脚华东和西南都要震一震的主儿。而我,只不过是梨园唱戏的。大家捧着我的时候,唤我一声角儿;踩我的时候,又说我不过是个戏子。梁熠,你问问自己,为什么这样在意我?」
梁熠的表情登时变得阴鸷,他缓缓笑了,仿佛觉得我很可笑。
「云卿,照照镜子吧,从前的云家千金或许还值得我付出真心,但今天的你,你配吗?」
他粗暴地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转向背后的镜子。
我看见了自己的衣衫被梁熠身上的水珠浸湿,一块块贴在身上。
我的嘴唇过于苍白,脸颊又因为愤怒烧得通红,看上去像一个回光返照的病人。
最令我难堪的,是我的眼睛。
视眼识人,是相术法则。我凭借着三脚猫的相术,在交际场上浮沉周旋,无往而不利。
然而,然而,我未曾认真打量过自己的双眼。
我不知道,这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如今的圆滑轻佻。
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还是我飞蛾扑火的自绝?
梁熠的手指紧紧地箍住我下巴,使我动弹不得。
「看见了吗,你把自己毁了,」他带着辛辣怒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从前你母亲赶走我的时候,用的是什么理由?哦,她宣称从我房间搜出了她丢失了的珍珠项链,当着一家上下盖章我是个卑劣的贼。我一无所有地被赶出家门的时候,你尊贵的母亲告诉我,你单纯天真,我处心积虑地勾引你,试图借机一步登天,是在痴心妄想。」
镜中照出两个人影,失魂落魄的那个是我,气到颤抖的是他。
他暴怒地逼着我看向镜中的自己,一字一句在我耳边继续:「但是,你母亲费尽心思想要保护的单纯天真的小女儿,去哪里了?」
他很生气,我能看得出来。
但我却看不出来,他究竟是为了年少受辱而生气,还是为我不复昔日而生气。
我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因为自他提起那段陈年旧事开始,我就仿佛被冷水浇了个彻底。
我从不知道,我和梁熠的那段少年往事,竟然还有另外一番结尾。
我十七岁那年,和梁熠的事情被母亲发现。
母亲心脏病发,在病床上哀求我和梁熠分手。
十几岁时我是个懦弱无能的废物,衣食住行全部仰赖父母,毫无自主自立可言。
母亲捂着心口掉着眼泪,求我让她多活几年。
从医院出来,我跟梁熠提了分手,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也看了我许久许久。
我知道我是个没担当的混蛋,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母亲的眼泪和白头发。
家人和梁熠之间,我选择了伤害他。
我心虚地不敢看他,甚至声音都哆嗦,理由都编不圆满。
但梁熠平静地接受了我漏洞百出的说辞,甚至连多的话也没说。
就仿佛,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早就接受了他会被放弃的事实。
后来我照常去梨园唱戏,某一天回到家中,不见了梁熠。
大家的说辞都很一致——梁熠出去闯荡了。
彼时梁熠父亲已经病逝,他并非池中物,不再子承父业做园丁,要去闯荡一番事业,似乎也合情合理。
那时的我并没有多想。
但我并不知道,「梁熠出去闯荡了」的背后,隐藏着我母亲对他彻头彻尾的羞辱。
9
我想说抱歉,也想说后悔,但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抖得像风中的筛子。
梁熠松开了掐在我下巴上的手,拿毛巾仔细擦干净手指。
就仿佛我很脏似的。
一下又一下,他用毛巾揩拭手掌,似乎也在借此排遣怒气。
他将毛巾一丢,坐在椅子里,整个人也不似方才暴怒,好整以暇地看我,「今天在福门楼,你是要送金子给蒋昌海?」
我下意识说了实话:「是入股,不是赠送。蒋昌海要办剧院,我要做半个老板。」
我觉出哪里不对来,他竟然还记得福门楼的事情?
原来他并没有醉到不省人事,那么,他温暖的怀抱、轻柔的额前吻,并非酒醉胡来?
我开始困惑。
心怀怨恨憎我厌我的他,和珍我重我极尽呵护的他,到底哪一个是他的真心?
恐怕,他自己也分不清吧。
恩恩怨怨缠绕在一起,早已经成了同生花,既不是纯粹的黑,也不是纯粹的白。
纠葛,是诗人笔下难凉的血,是有情人哭嚎的锤问,是千百年来无人能解的谜。
我拧开水龙头,用凉水冲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水珠顺着我眉骨蜿蜒而下,滴进我衣领,冻得我一激灵。
在这冰凉水珠的刺激下,我找回了一点神志。
我听见自己问:「梁熠,你恨我吗?」
他缓缓抬起头看我,「从你像丢垃圾一样抛弃我的那刻起,你就应该知道答案。」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进梁府?」
他慢慢笑开,「当然是为了羞辱你了,看不出来吗?姨太太。」
他的睫毛与眼尾连成一道锋利的弧线,他稍微掀开一点眼皮看我,是冷漠,是睥睨,或是居高临下。
这样的眼神仿佛是一把钝刀,在我胃里慢绞。
白刃不见血,却刀刀要人命。
我抬起头,一寸一寸地打量他。
这个人,是我年少时的唯一钟情,也是我漂泊十年后以为可以寄托的浮木。
然后现在,他用最恶意的口吻喊我姨太太。
我看见了镜中的自己,苍白消瘦,像不堪风雨的白色纸花。
我笑了,笑自己走入圈套,也笑他终于露出了马脚。
我用满不在乎的腔调道:「想让我做姨太太的人海了去了,你算老几?」
梁熠微微变了神色。
「如你所说,我的鹅绒被子里睡过多少男人,来来往往,一句姨太太就能羞辱我?梁熠,你在玩过家家吗?」
我知道激怒他对我来说没有好处。
但我只想要他生气,要他烦躁,要他跟我一样痛苦。
——无论,他是为我的堕落而痛苦,还是为他的失败而痛苦。
梁熠摔门而去。
10
这个夜晚,好像格外漫长。
长到我有时间将天幕上的星辰一颗一颗地数清楚。
夜色浓郁而阴冷,仿佛一团深黑冰冷的阴影,从四面八方向我挤来。
我吸了吸鼻子。
多可笑啊。
不久之前我还在想,梁熠醉后温柔的拥抱与亲吻,也许是他真实的心迹。
然而事实证明,我只不过是一再自以为是,一再试图往脸上贴金。
他做到了,他完成了对我彻底的羞辱,斩断了我可笑的绮念。
我用了十年建立起来的可以自食其力的信心,在遇上梁熠时软弱地崩塌了。
是的,我不能欺骗自己。
在梁熠宣布要娶我的时候,在他说出那些酸溜溜的话语的时候,在他小心翼翼亲吻我额头的时候。在那些他有意无意让我误会的暧昧瞬间里,我曾发自内心地想要依赖他。
是我送上门由他宰割的。
我用力搓了把脸,抹掉眼角一星泪水。
不许哭了,云卿,不许再哭了。
我们以后,只靠自己。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这一个打算也被梁熠无情毁灭。
翌日清晨,我一碗粥还没喝完,苏霜就匆匆进来递给我一封信。
是蒋老板写的,语焉不详,大意是有人出了更高价入股,来人权势很大,他不好拒绝,只能委屈我下次再谈合作。
生意人的「下次」,只不过是空头支票。
而那个逼迫蒋昌海对我说「下次」的人,用脚指头都想得到是谁。
我想我大概知道,从前要封杀我的人是谁了。
我将信烧成灰,感觉气都透不过来,重重锤在桌子上,将灰烬锤得四飞。
梁熠,你行,你真他妈行。
我一脚踹开梁熠的书房。
梁熠正站在国境地图前,闻声转过来看我。
他穿着墨色军装,背脊挺拔得像一支竹。
见我盯着他,他挑了挑眉,语气稀松平常:「有事?」
如果目光有实质,我的眼睛里一定燃着熊熊怒火。
玉石俱焚的烈焰。
「是你坏了我的好事?」
梁熠若无其事地避开我的目光,说:「抛头露面,强颜欢笑,那算什么好事。」
我一巴掌拍在他书桌上,声音都恼怒得变调:「之前在海城封杀我的人,是你吧?」
梁熠在地图上画下几笔,将钢笔丢回笔筒,走到我面前。
他的拇指轻轻擦过我的脸颊,声音仿佛还带着笑:「我想把你留在身边啊。」
他不发疯的时候,真是容易给人深情款款的错觉。
我偏头躲开他带着一层薄茧的手指,说:「你把美娇娘娶回家,做你的大军阀。放我出去做生意、登台唱戏,我绝不会干涉你半分。但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梁熠笑了,捏住我下巴逼近我,用那种听了一个笑话的语气说:「你要对我不客气?我倒很期待,大小姐要怎么对我不客气呢。」
11
怎么不客气,我还能怎么不客气?
我打也打不过他,骂倒是骂得过他。
可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每次跟他吵完我都心率加快,气得头晕眼花。
连续五天,我天天去梁熠书房痛斥他毁人前程的丑恶嘴脸。
梁熠是谁啊,能让我吗?
我拿出唱「海岛冰轮初转腾」的劲儿跟他对骂,骂到后来,梁熠居然笑了,说要派人给我煮菊花茶润嗓。
我把菊花茶泼他一脸。
他抹了把水珠,看上去想打死我。
「云卿,你真是给脸不要脸。」
我外强中干地吼他:「是,你要脸,要脸的人能做出这么下作的事情?」
他脸色刹那变得阴郁,一下子就冲了过来。
我以为他真的要打我了,很没出息地闭上了眼睛。
结果他只是暴躁地关上了门。
惊雷般的一声。
我心说这人大概对我还有点心软,他就沉着脸逼近我。
「你干嘛你干嘛君子动口不动手——我靠!你别撕我衣服!很贵的!!!」
督军议事的重地里,摆满机密文件的书桌上,他将我摁在书桌上,动作利索地撕开了我的缎面旗袍。
大朵大朵富丽雍容的牡丹成了碎片,仿佛落花,在黑色实木桌子上凋谢。
他的动作一点也不温柔,我的手臂立刻浮现出了几道红痕。
我意识到事情不对,哭喊着要他放过我,而他始终一言不发。
我背后是冰凉的桌面,腰下还压着他的私章,硌得我生疼。
而我胸前是他炙热的怀抱,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霸道又不容拒绝。
冰与火,纯黑与白皙。
是一场判不了对错的恩怨。
「梁熠,」我忍不住哽咽,「我会被你玩坏的。」
他闷哼一声,抬指拨开我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发丝。
「你不会的,」他凝视着我的眼睛,拇指轻轻揩掉我的泪水,「哪怕我死了,你也不会死。」
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他看向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样珍宝。
12
我再也不去书房。
我无法直视那些被我汗水揉皱的文件,更无法猜测守在门外一脸正气的卫兵是否听过我高高低低的声音。
我将一切都怪到梁熠头上,但他并不理会我的怒气,甚至在不久之后的某天兴致勃勃地说要带我去赴宴。
他毫不脸红地看着我试裙子,目光仿佛能吃人。
我没有他脸皮那么厚,背过身去不让他看。
他说:「别换了,那条白裙子好看。」
我偏将白裙子扔在地上,伸手拿了宝蓝的洋装。
抚平了最后一丝褶皱,我才与试衣镜中映出的他对视,笑意促狭而冰冷:「是白裙子好看,还是那位穿白裙子的程小姐好看?」
他不急不恼,反而露出一个我看不懂的笑:「云卿,你错了。是白裙子好看,她才爱穿白裙子。」
我换鞋的动作有片刻的凝滞。
年少时,我的衣柜里挂着各式各样的白裙。难道梁熠的意思是……
我拿指甲掐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不许自作多情。
云卿,你已经输过一次,这次绝不可以被他故作暧昧的话再失了分寸!
我稳稳当当地踩在高跟鞋里,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今天要带我去哪里?」
他观察着我的神色,慢慢说:「去见程鸿光和程玉琅。」
我紧紧掐住掌心,勉强使自己的表情不要变得凶狠。
只有天知道,我有多想杀了程鸿光。
梁熠将我的表情收入眼底,却只是轻笑一声。
有一瞬间,我以为他知道我与程鸿光的旧时恩怨。
但很快我就否决了这个猜测。
我家败落的时候,梁熠早已离开了西南,在华东闯荡。
且,程鸿光做事隐秘,其中真相还是我历时颇旧、多方打听才探知到的。
梁熠绝不可能知道。
「走吧,」他拎起我的手包,将臂弯呈给我,「我的云夫人,也该走到台前让大家看看。」
13
苏城饭店是本市最负盛名的饭店,来往皆是达官显贵。
我和梁熠姗姗来迟,苏城饭店最大的那个包间里,已经坐了四个人。
程鸿光与程玉琅,贺峻和他的女伴。
等到包间门被服务生轻巧带上时,三大军阀势力已然聚齐。
贺峻掌握北方势力,梁熠主导华东派系,程鸿光手握西南军队。
明面上看,三人旗鼓相当。然而细细看来,又大有门道可言。
贺峻占北方,是子承父业。几十年前,中央政府捧退位皇帝做立宪君主,靠着百姓对天子的认可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获胜。
而贺峻的父亲,正是中央政府的一名实权大员。
等到贺峻承袭父亲的势力时,皇帝日渐病重,中央政府有名无实,北方势力也日渐衰微。
但贺峻这个人做惯了老大,即便境遇不如从前,仍然处处都要逞威风。而且……贺峻有个贪图美色的毛病,不知吃过几多亏,却一直改不了。
相比之下,程鸿光年纪最大,最是深藏不露、谨慎小心。
他深耕西南几十载,起初搭上我父母的线,做烟草起家。后来他攀上了中央政府的交情,踩着我父母上位,一举拿下了西南的经济命脉。
此后,他将暗中运作的军火生意搬到明面上,进而扩军扩战,实力深不可测。他看似和善低调,实际步步喋血,脚下踩了不知多少人的尸骨。
或许是杀业造得太多,程鸿光年过六十,膝下只得一女。
而梁熠……如果坊间传闻没错的话,梁熠的发迹还有些疑点。
他只身从西南来到华东闯荡,得到彼时华东督军楚啸的赏识。楚啸重用他,力排众议将他提到自己身边。后来楚啸作战,中枪重伤。一贯会携带诸多亲信在身边的他临死之前,居然只有梁熠在场。
华东势力内部不是没有异议,梁熠雷霆手段,将反对者残酷镇压。一连把 11 位副将革职后,军中再无反对声音。至此,梁熠坐稳了督军宝座,以 27 岁的年纪,成为军阀势力最年轻的掌权者。
这三个人上位方式各不相同,却凭借着一样的狠辣,登上了督军宝座。
按理来说,他们三个,应当是王不见王的。
今天这场宴席,只怕是宴无好宴。
只是不知道,梁熠要扮演什么角色,喊我过来,又是要唱哪门子戏。
程鸿光满头银发,位于首座,见我伴在梁熠身边,表情分毫不变,还能和蔼同我们打声招呼:「来了啊,坐。」
程玉琅的城府显然比不过她父亲,一看见梁熠还带了女伴赴宴,登时就显得有几分诧异,「怎么是你?」
我还没说话,贺峻已经抚掌而笑,眼神在我身上逡巡几遭,毫不顾忌梁熠越来越沉的表情,「是啊梁督军,你金屋藏着的美人里,可没有哪一个比得上这一位国色天香。说吧,又是从哪里搜罗来的娇娇人儿?」
程玉琅的脸色顿时变得很不好看。
梁熠敛去阴沉神色,说:「这是我新娶的姨太太,人你们没见过,但小彤云的名字,你们也许听过。」
程鸿光感兴趣地问道:「是唱京剧的那位小彤云么?」
我攥紧了手指,笑着答一声是。
程鸿光点点头笑:「我老头子这几年也成了半个戏友,有机会,还请小彤云来府上做客。」
他神情和善慈祥,对待我的态度就像对待寻常晚辈那样亲切。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掀起了汹涌冰冷的海浪,快要将我淹没到窒息。
我的内心在疯狂叫嚣——他不认得我!他不记得我!他完全不知道,他曾将我害得家破人亡!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受害者战战兢兢,而加害者却一无所知!
巨大的情绪席卷而来,我快要控制不住表情,梁熠却握住了我的手腕,替我答道:「老爷子抬举她了,您想听什么,随时让她给您唱。」
14
程鸿光呵呵笑道:「你的屋里人,我可不能呼来喝去的。」
说话间,菜已经上齐了。
我多夹了几次醉虾,贺峻数次转盘,都将醉虾稳稳当当地转到我面前。
我抬头看他,他满面春风地冲我一点头,示意我快吃。
梁熠神色没什么变化,桌子底下,却快将我的腿掐到淤青。
我吃痛地瞪他,毫不手软地拿细高鞋跟狠狠踩在他脚上。
拿我撒气,算什么本事?
在贺峻第四次把醉虾转到我面前时,我搁下筷子,向着神色各异的席上诸人说一句:「我去上个洗手间。」
我正打洗手液呢,就看见镜子里出现了贺峻的身影。
我不紧不慢地搓出泡沫,等着他开口。
他站到我旁边,拧开水龙头,在哗哗的水声里偏头冲我一笑:「对待美人儿,怎么能呼来喝去的呢?梁熠是个粗人,不懂得怜惜。你不如跟了我,我保证把你放在心尖儿上宠。」
泡沫冲干净了,我再抬头看他时,一绺鬓发从耳后松松坠下。
贺峻话音顿了顿,居然伸手过来想替我挽发。
我稍微侧过脸躲开他,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手指拢起发丝,艳丽丹朱涂抹过的嘴唇弯起一个似有如无的笑。
「贺督军风流名声在外,何苦招惹我。」
贺峻刚要开口,就有旁的客人走了进来。我借机抬步走人,高跟鞋踩得摇曳生姿。
是的,我在勾引贺峻。
我要让他为我心痒却又得不到我,我要让他愿意与我做交换——不用替我杀了程鸿光,我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小帮助就行。
我刚走到包间门口,就从没关严的门缝里听见程鸿光正在说话。
「玉琅这孩子,前几年我送她去欧洲读书,就是想让她多交交朋友。但她情书收了一大堆,却一个约会也没赴。跟我说什么不喜欢读书人,嫌他们没有男子气概。呵呵,年轻人的想法,我老头子是读不懂喽!」
我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却迟迟按不下去。
程鸿光的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普天之下,有哪一种男儿比军营男儿更有气概呢?
而成千上万军营男儿中,又有哪一个比梁督军更有气概呢?
我冷笑不止。
贺峻不知什么时候走来的,大概也是听见了这一番话外之音,轻佻地冲我耳廓吹一口气,道:「听见了么小彤云,若程玉琅嫁进梁家,你觉得你还有立足之地吗?」
我面无表情地看他。
他笑得志在必得,「若你想另栖良木,贺府随时为你敞开大门。」
我推开了门,贺峻跟着我进来。
包间里,程玉琅满面娇羞,程鸿光正纡尊降贵为梁熠倒一杯酒。
我落座在梁熠身边。
我还没拿起筷子,就看见梁熠拿手挡住了酒杯,声音客气却不容拒绝:「老爷子,我今天真不能喝了。前几日喝多了回家发酒疯,被云卿一阵数落,再不敢了。」
包间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很微妙。
贺峻搂着女伴看热闹,大概是想看我如何下台。
程玉琅猛地抬头看我,少女姣好的容颜上,藏着一丝怨恨与嫉妒。
程鸿光不紧不慢地将酒壶放下,打量我片刻,随后呵呵笑道:「姬妾而已,哪里就将你治得这么厉害了?」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我定了性。
梁熠只笑着喝茶,并不答话。
程鸿光也不急,夹一筷子菜慢慢吃完了,笑着开口:「你啊,需要娶个正房太太,替你肃一肃内院风气。」
贺峻接话道:「我看玉琅就很合适,长得漂亮还留过洋,保准能把你那十八房姨太太管得服服帖帖。」
程鸿光笑道:「玉琅出阁,我是要拿整个西南做陪嫁的。我老头子也没多少年好活了,拼来拼去,最后还不是盼着儿孙好。」
贺峻的脸色陡然一变,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原来是这样。能娶到玉琅的,那可真是有福了。」
程玉琅脸颊绯红,喊一声:「贺大哥!不许拿我打趣了!」
以西南为嫁妆的豪气,只怕是梁熠也得好好掂量掂量,该不该说出拒绝的话。
我隐晦地看向他。
差不多得了!装逼也要有个度!再欲擒故纵人家就跑路了!
梁熠看见了我的眼神,也不知道他怎么解读的,居然轻飘飘地冲我一笑。
在一派其乐融融的氛围里,他不轻不重地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说:「托大地说,我算是看着玉琅长大的。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亲妹子,我也盼望她能嫁个好人家。」
啪嗒一声。
程玉琅手里的酒杯摔到桌上,酒液四溅。
众人都向她瞩目。
女孩儿红了眼圈,手忙脚乱地找纸巾,又手忙脚乱地擦拭溅到白裙子上的红酒。
但不知怎么擦的,污渍越漫越多,她仍在不住地持续着动作,好像这样就能不去看梁熠周到却疏离的神色似的。
程鸿光低沉地喊一声:「玉琅。」
女孩子抬起头来,月亮般澄澈明净的眼睛浸满泪水。
程鸿光说:「别擦了。白裙子不适合你,以后都别穿了。」
程玉琅红着眼圈,朝梁熠看一眼,而后者正在穿外套,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
梁熠穿好了外套,拿纸巾擦擦嘴角,仿佛没感受到僵硬的氛围,持着微笑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他拉着我要起身,程鸿光搁下酒盏,沉声:「梁督军,你为了一碟野菜放弃佛跳墙,这样就走了,以后可别后悔!」
梁熠紧紧拽住我,迫使我依偎在他身边。
然后他从容自若地说:「我做事从不靠女人,以前是,以后也是。玉琅,有得罪的地方,见谅。」
然后他冲怔忪的程玉琅一点头,看也不看程鸿光的神色,挟着我径直出了包间。
15
「你拿我做挡箭牌,有没有问过我是否愿意?」一出饭店,我就甩开梁熠的手臂,压低声音质问他,「说的冠冕堂皇,不靠女人,呵,那你唱独角戏去啊,凭什么拉着我当枪使?」
梁熠压根不理我,走得飞快,我穿高跟鞋很快被他甩出一段距离。
于是他又折回来拽住我手腕,我被他带得跌跌撞撞往下走。
我站得比他高一个台阶,他的声音就压在我耳边。
「我还没问你呢!你前脚去洗手间,贺峻后脚也跟了出去。怎么就这么巧,你们偏要一起去?」
我冷着脸躲开他咄咄逼人的视线,说:「你这么有本事,那就去问他啊,冲我凶什么?难道是我喊他的吗?」
梁熠怒极反笑,转过身来掐着我的腰冷笑:「你以为我会放过他?只是还没到火候罢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街对面有人举起了枪,正对梁熠。
我下意识从台阶往下跳,一把扑倒了他。
枪声响起。
视线角度陡然变化,梧桐叶从我视野消失,苏城饭店金贵的牌匾落到我的眼前。
同样变化的,还有肩胛处汹涌尖锐的疼痛。
梁熠单手抱住我,另一只手拔枪连连射击,眼神冰海般狠厉冷酷。
我痛得快死了,却怎么也晕厥不过去,只能睁着眼睛掉眼泪。
痛感湮没了一切,我精神都恍惚了,对时间流逝毫无概念,觉得一瞬无限长,又似乎无限短。
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不停流逝的血液,或焦急或惊愕的声响……
最后留在我鼻端的,是消毒水的气息。
梁熠衣袖上都是血,丢了魂似的抱着我,医生怎么劝也不松手。
我觉得医生肯定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遇到梁熠这么个病患家属。
「你他妈,」我很想暴躁地骂他,声音却十分微弱,「快放开我,我还想活下去呢。」
梁熠惊醒般将我交给医生,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我太疼了,疼到我没有力气去分辨,他眼神里究竟写了什么。
16
麻醉效果渐渐消失,肩胛处针扎般的疼痛将我唤醒。
我睁开眼睛,明亮灿烂的阳光照得我下意识狠狠盖上眼皮。
下一秒,我听见窗帘被人呼啦一声拉上,温柔细密的黑暗里,我得以清晰视物。
梁熠坐在病床前,正一动不动地看我。
「给我倒点水。」我说。
他站起来,就在黑暗里摸索暖壶和水杯。
水声渐止。
梁熠走到我面前,将我扶起来,把水杯抵到我嘴唇边。
我怪异地瞅他一眼。
他不是没有这样耐心细致地对待过我,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我还是个千金大小姐,养尊处优惯了,在床事上也是娇滴滴的。
每次欢愉过后,都要他喂我喝水、抱我去浴室、替我穿衣服。
但自从我成了梁督军的姨太太,我就再也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
「你吃错药了?」我问。
梁熠没理我,像是连话也懒得说,直接钳着我下巴,迫使我张开口,然后就往里倒水。
我呛到了,捂着胸口咳得昏天黑地,连带着肩胛的伤口也痛成一片。
「你搞谋杀吗?」我眼角都呛出了眼泪,一把推开了他。
梁熠把水杯放在一边,紧紧盯着我,语气很古怪,「你为什么替我挡子弹?」
这话一出,我也愣了一愣。
是啊云卿,你为什么替他挡子弹呢?
我试图从混乱零散的记忆片段里捕捉出一个原因,是对梁熠旧情难忘,或是我天生善良,又或者干脆是高跟鞋滑了一滑顺势带倒了他。
但,我无奈地发现,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脑海空白一片,扑倒他完全是下意识做出的举动。
什么理由都没有。
我想这样做了,我就这样做了。
但……
我看向梁熠。
阳光从窗帘罅隙里透出斑斓的光影,稍稍照清他的轮廓。
他的鬓角连向下颌,是一道好看流畅的曲线。
而此刻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手指攥紧我的被角,看上去,他十分在意我的回答。
或许,我该抓住这次机会。
于是我垂下眼帘,声音低低:「你问我为什么替你挡子弹,你还不明白吗?」
他声音发涩:「明白什么?」
我看向他,眼眶沁出泪来,声音都带着哭腔,「父母死后的这十年,我看尽人情冷暖。从前与我父亲称兄道弟的那些人,像赶一条狗一样赶走我。把我捧为座上宾的梨园师父,得知我家破败后翻脸就不认人。但只有你,费尽心思想把我留在你的身边。你没有明说,但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我哪能活得这样洒脱快意。阿熠,这世上真心待我的人,只剩下你了,我宁愿,宁愿替你死。」
你看,唱戏最要紧的是代入。
我的表白是假话,但从前的辛酸却真得不能再真。
正因为这一份真情实感的辛酸,我忍不住嚎啕了起来。
就好像,我果然爱慕他至深,并为这一份真爱伤心不止似的。
梁熠怔住,猛然抱住我。
我埋首在他颈侧,两臂抱紧他不肯放,由着眼泪肆无忌惮地掉进他的衣领,「阿熠,阿熠,我们不要吵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梁熠紧紧抱着我,心跳一声快过一声。
他没有说话,拇指轻轻揩去我颊上泪珠。
良久,他叹息一声,捧着我脸庞,在我额上印下一个吻。
极温柔,极缱绻,仿佛重幕筛过的寸寸日光,许诺要将万物照亮。
17
我用一次重伤,换来了梁熠难得的心软。
他喜欢从前娇气天真的云卿,我就顺势扮给他看。
赏花品茶、读书写字,都是从前的云卿会干的事情。
十七岁家变,我再不碰这些烧钱的玩意儿,转而去学如何调笑,去学如何斟酒极满而不漏一滴。
欢场十年,我学会了假装。
初出茅庐时是假装成熟老道,而现在,我是要装温柔真爱。
我去裁缝店新做了五套不同款式的白裙,又一口气买了十七盆鲜花。
书店里新进的西洋油画,我买了大大小小的八幅,甚至在梁熠书房的国境地图边也挂了一幅。
我常常抱着梁熠的脖子撒娇,跟他谈天谈地,又在他不耐烦的时候装委屈说无聊。
终于,梁熠答应我可以继续我的京剧事业。
只一条,不许涉足欢场。如要赴宴,必须是与他同去。
我足足养了两个月的病,期间,我修书几封,向我从前在海城的搭档们发出邀请,请他们来苏城发展,有梁督军保驾护航。
我把梁熠和我的关系点破,他们就知道了从前阻碍我戏路的障碍已经变成了我的助力。如今是乱世,背靠大树好乘凉,他们昔日能因为利害关系背弃我,如今自然也能因为利害关系逢迎我。
我并不在乎他们的人品,我只要他们能迎来满座叫好。
我抽空与蒋老板见了一面。
我并不怪他,审时度势是商人天性,彼时换位是我,也未必能比他高风亮节。
蒋老板得知了我与梁熠的关系,直说大水冲了龙王庙。
我含笑不语。
他心里有愧,待我愈发殷勤。我将老搭档的饮食起居交由他打理,他加班加点,一周内就组好了一个新的戏班子,从拉琴的到打帘儿的,各色人物都齐全。
等我病愈出山,戏班子已然磨合得很默契了。
蒋老板找人算了几个良辰吉日,用红纸写了让我挑一个剧场开张的好日子。
我让他自行挑选,毕竟,「开业那天我不会去的。」
他诧异了一瞬,随即以为懂了我的言外之意,笑着说是,「以小彤云的资历,自然是要压轴的。」
我没接话。
一壶茶饮完,我打了个哈欠,捏了捏鼻梁。
蒋老板十分乖觉,看我面露疲色,连忙起身告辞:「你先养身子要紧,我不打扰了。开业那天我给你下个帖子,来不来都看你。」
我目送他离开,将残茶一饮而尽,幺幺上来给我捏肩膀,问:「云小姐,开业那天你为什么不去呀?」
我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拂开她额上汗黏的发丝,笑答:「因为还不到时候呀。」
蒋老板定的开业之期都在一个月内,但这一个月,并不足够让一家剧场的声名传到西南去。我要让剧场蜚声全国,再借一点点贺峻的巧力,把程鸿光请来剧场听戏。
这一次刺杀,哪怕我死无葬身之地,也绝不能让程鸿光活着走出苏城。
18
我正在耐心推演着计划,一点点将它做的周密,在这期间,有消息传来——梁熠活捉了那天试图枪杀他的人。
「可问出来是什么人了没有?」我问。
赵副官说:「那人是个硬骨头,各种方法都使尽了,愣是半个字没吐。但不说也有不说的法子,我们根据他落脚的地方一路倒着查过去,查到了他是从西北一个关隘进来的。」
我将珍珠耳坠挂上耳垂,从镜子里瞥一眼他,说:「西北那地方惯出死士,莽得很,也乱得很。就是不知道,西北现在究竟是哪一支势力占了上风?」
赵副官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该不该跟我聊这些事情。
我轻轻偏头,满意地看珍珠晃出莹润的光泽,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怎么,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吃了这么大的苦头,连过问一句杀手身份的资格都没有了?」
其实我是在混淆概念。
不过实际言谈中,没人会时刻提防着言辞漏洞。
赵副官立刻笑道:「哪里会呢,云夫人救了督军,是我们全军上下的大恩人。我只是怕西北的事情太杂,打搅了您静养。这么说吧,自从西北的霍家军式微之后,原本霍家军的几员大将都各自立了山头。不过行军作战也讲究运道,原本起点一样的四五人,现在只有姓黎的和姓彭的有些优势。再就是……」
我挖出一块大红口脂来,小心地点在嘴唇上,问:「再就是什么?」
他想了想,说:「再就是西北大族白家的长子,名字叫做白山墨。他这人留过洋,从前是做生意的。不知怎么,竟也招兵买马,开始参与西北的争斗。」
白山墨。
这个名字听在我耳朵,让我心里动了一动。
我家是做生意起家的,因此我向来对生意人都很有好感。
生意人擅长观察时机,越是乱象,越能发掘出发迹的好机会。
白山墨在西北乱局中插一脚,且名气能比得上黎、彭二位大将,可见其决心与能力还是有的。
而且他留过洋,这就更为可贵。
我家表哥表妹都在十几岁时去了欧洲求学,我本来也该去的。
可惜我天生醉心戏台,什么塞纳河水,什么牛津余晖,在我眼里都比不上一声哀怨柔婉的古老唱腔。
我没留过洋,但我很知道这些留洋的人是什么做派。
有的人,比如我只知道勾搭男女学生的表哥表妹,他们就纯萃是为了猎艳逗乐。
而有的人,比如常常在报纸上以诗文针砭时弊的那位三一先生,他便是以剑桥三一学院为笔名,崇的是科学求真的精神,效的是爱国爱民的情怀。
不过,这白山墨到底是哪一种人,还有待商榷。
因为这世道,多的是像我这样装模作样的人。
我出了一会儿神,赵副官便以为我是不耐烦听了,笑着说:「瞧我,一说话就停不下来,别耽误了您和程小姐的约。车子我已经安排好了,就停在门口。」
第一次要车的时候,赵副官还盘问了我好几句。
现如今态度却这样殷勤讨好。
人啊,果然多少有些捧高踩低的心思。
我合上胭脂盖,将外套披上,拎起手包去见程玉琅。
19
程玉琅会邀请我喝茶,是我没想到的。
收到邀请的那天,我还特意问了问梁熠,问他放不放心我单独去见程玉琅。
他正看着电报,头也没抬,说让我去就是了。
我抱着他的脖子吹气,笑问:「你不是说,我要是出门,必须得有你在?」
梁熠眼神暗了暗,将我按在椅子上如此这般了一番,哼了声:「女的不算。」
有了这句话,我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门。
我还得多谢程玉琅。
甭管她这次安的是什么心,起码她替我多寻了一个出门的理由。
见女的就行,你管我见谁?
于是,见到程玉琅的时候,我心情还是挺不错的。
尽管她迟了二十分钟。
她约我看芭蕾。
俄国的舞女来了苏城,把这一出芭蕾舞也带上了剧场。
我向来是欣赏不了芭蕾的,嫌它动作太浮夸,嫌机关布景太造作,不够婉约,不够含蓄,不够将千万种情绪融到一腔欲语还休里。
程玉琅姗姗来迟,剧已经演了一个开场。
在起伏的音乐声里,程玉琅生硬地开口:「听说你为梁督军挡了一枪,我原本想去看你的,但他不许。」
稀奇。
于情,我和她是名义上的情敌,换做是我,一定巴不得对方就此死掉。
于理,她堂堂程家千金,西南最宝贵的明珠,做什么来看我一个戏子出身的姨太太?
我没兴趣知道「他不许」的「他」究竟是梁熠还是程鸿光,因此刻意忽略她的言外之意,只是笑着说:「谢谢程小姐关心,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程玉琅憋了憋,又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以为你和梁督军只是偶遇。」
少女的神色写着「你骗我你为什么骗我」,我几乎要叹气。
程鸿光一生老谋深算,没想到养出了这么一个单纯没心机的女儿。
从前活在父母羽翼下的我,也是这样的吗?
我恍惚了一瞬,说了今天的第一句真心话:「程小姐,不管你信不信,你跟从前的我很像。」
程玉琅大约是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愣了一下。
我瞅着她的神色,笑了一笑,换了话题:「在福门楼初次见你,我是真的想撮合你和梁督军的。」
我又在心里补了一句:当然,那是在不知道你是程鸿光女儿的情况下。
程玉琅咬着嘴唇问:「可你后来成了他的云夫人,他还为了你……”
她说不下去了。
但我听懂了。
少女脸皮薄,不愿意再提起被梁熠拒绝的事情。
我凝神看了会儿芭蕾,只觉得一如既往的抽象,遂放弃,转向一直看着我的程玉琅。
我说:「程小姐,你是千金之躯,而我只不过是个唱戏的。哦,也许你曾经听说过,我是梁督军从妓院里赎回来的。论身份,论长相,论年龄,我没有哪一样比得上你。其实,你没必要找我,因为我只不过是梁督军的一个挡箭牌。真正决定他心意的,是他自己。」
程玉琅低下了头,良久,又倔强地看着我,「他说他不靠女人打江山,但我不需要他为我做什么,甚至……」
她又不说话了。
我笑了,贴心地替她补全:「甚至可以不要程这个姓氏?」
程玉琅攥紧了衣袖,没有说话。
我含笑看她,心里却在骂她是个大傻逼。
20
「你觉得我是痴情太过?」程玉琅问我。
我只笑笑,不说话。
是痴情,却也年轻。
我注视着她,舞台偶然扫过的白光轻轻打在她的眉目。
这样稚嫩,这样相信。
我垂下眼帘,第一次深刻地感觉自己已经不再年轻。
她看梁熠,是树影光斑下挺拔而英俊的掌权者。
但我看梁熠,是阴晴不定心狠手辣需要加以提防和利用的旧情人。
女人的老去,并不在于容颜的变化,也许皱纹并没有爬上我的眼角,但它已然斑驳了我的心。
芭蕾舞女正在旋转跳跃,足尖点着冰冷舞台,手臂迸发出刚健的力道。
程玉琅就在这惊涛四起的音乐声里定定看着我,一只眼写着无畏,一只眼写着自信。
「如你所说,我样样都比你好。你学我描眉画眼,学我穿白裙戴珍珠,与我只有三分相似的你,居然都能得到他的青睐。那么,他取你而舍我,这之后必定有什么隐情。」
我呛到了。
她说得这样理直气壮,我简直要以为我是那个赝品了。
我将水杯放下,瞧着她,「程小姐,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喜穿白裙,喜画弯眉。十年里,我不穿白裙,不画弯眉。而你,跟从前的我穿着打扮风格一样。这些,究竟是你生来爱美,还是你有意迎合梁熠喜好?」
我已经将话说得很透。
隔了十年的时空,我们从未相见,却有着类似的气质与样貌。我是天成的娇惯,她是为了一腔的少女怀春。
谁先学的谁,不必用做贬低打压对方的辩句。我心如明镜,但也绝不相让。
程玉琅不说话了。
在雅座片刻的安静里,我也将她的话一再咀嚼。
她的理由固然荒谬,可结论却未必不对。
程玉琅美貌且年轻,身后还带着整个西南的权柄。
梁熠用我做挡箭牌,再添上「不靠女人」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骗骗局外人也就罢了,但却瞒不过我。
我之于他,哪有那么重要。
再者,为了权势,他连杀人放火的事情都干得出,何况只是娶一个美娇娘而已?
程玉琅的话点醒了我,我开始思考,梁熠究竟有着什么盘算。
毕竟,现在他是我最重要的一张牌,他的一举一动会打乱我整个布局。
我坐不下去了,迫切想探听梁熠的口风。
我拎起手包要告辞,程玉琅在我身后开口:「云卿,你不明白。我十七岁第一次见他,他从树荫里走来,太过挺拔,太过英俊,跟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一样。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发誓一定要得到他。你别拦我的路,否则我不会让你好过。」
我停下脚步看她。
千金小姐咬着嘴唇威胁我,透露着虚张声势的倔强。
我不觉得恼火,只觉得好笑。
我之前说了那么多,原来都是白费。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之间的事情,她以为解决另一个女人就能取得情场的胜利。殊不知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角力里,她真正该攻略的对象是那个不动声色的男人。
她死死盯住我,我笑了一笑:「程小姐,如果梁熠知道你今天这样逼迫我,你认为他会怎么想?」
说罢,我转身就走。
我又不是菩萨,没兴趣普度众生。
小女孩不撞南墙不回头,那就由她折腾去,反正她还年轻,有大把的好时光可以蹉跎浪费。
舞曲渐渐到了高潮,咚咚的脚步声响在我身后,是程玉琅追着我出了雅座。
我在楼梯上停了下来,准备看她还想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贺峻从另一个雅座出来,不偏不倚挡在了我和她之间。
「程小姐,这么巧?」一如既往的调笑腔调。
程玉琅顿住脚步,「额,啊,是贺督军,你还没回北方吗?」
她被贺峻堵住,暂时没办法动弹,她的目光却焦急地四处寻我,在一刹那与我短兵相接。
她示意我原地站住,不许走。
我挑了挑眉,真就站住不动。
却不是听大小姐的旨意,而是好奇贺峻的来意。
贺峻笑吟吟道:「怎么,玉琅你似乎很希望我赶紧走,哥哥我可要伤心了。」
程玉琅勉强笑道:「哪里的事,只是以为你几个月前就回北方去了,乍一见你,有些惊讶罢了。」
贺峻靠近她几步,将她看向我的视线完全堵死,声音渐低:「原本是要走的,但是想到还有些事情没做,比如,还没跟玉琅妹妹你道声别……”
说到这里,他转了头四处看,像是要看有没有闲杂人等在场。
我立刻踮了脚往楼梯转角处走去。
再一抬头,梁熠站在剧场出口,衬衣的纽扣系到最上一颗,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处。
他靠在墙沿,微微仰起头似乎在分辨音乐。他的脖颈曲线流畅,喉结凸出一个明显的弯弧。
在他指间还有一星烟头,于昏暗中闪出红光。
仿佛暗夜里划过的警报灯,你明明知道那预兆着危险,却会不由自主地向它注目。
我忽然想起了程玉琅方才的话,怎么说的来着,「太过挺拔,太过英俊」?
唔。
他安静不发疯的时候,皮囊确实足够迷人。
听见有人声,他抬起头看过来。
然后,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搂在了我的腰上,将我揽向他的胸膛。
另一只手,将烟蒂按熄在铁皮上。
「聊什么,聊这么久,嗯?」他问。
我笑着抱着他肩膀,仗着比他高一个台阶的优势,勉强与他目光齐平。
「阿熠,我有没有说过,你只穿一件衬衣的时候,真的很让人有撕碎它的冲动。」
他侧过脸,一口咬住我耳垂,把珍珠也衔进舌尖。
「那我有没有说过,我不喜欢你离开我视线太久。」
我没说话,他惩罚似的重重咬了我,我吃痛地向后仰,硬生生忍住快溢出喉咙的痛呼。
借着这一个动作,我往上看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程玉琅和贺峻已经不在楼道上了。
他们去了哪里?
21
昏暗的楼道里,梁熠横在我腰间的手臂突然用力。
「卿卿,你在走神,」他说,「你最近越来越不乖了。」
我咽下一句「乖你妈」,像波斯猫一样蹭蹭他脸颊,「我没想到你会来接我,你让我想起以前了。」
他松开桎梏,手掌在我腰际摩挲。
我能明显感觉到,在我这句话之后,他的气场不再那么暴躁了。
我赶紧继续追忆似水年华:「那时候你明明比我小一岁,却比我高了一个头。戏园子里进进出出那些人总问我,卿卿啊,那个是你哥哥吗?」
梁熠低声说:「然后你答,不是的,这个是我的小情郎。」
我明明是有意说这些话让梁熠心软,但不知怎么的,这些往事都一一浮现在我眼前。
那样鲜活,那样闪亮。
那时候我多快乐啊。
戏园子外面有一条路,路两边种满了银杏。
秋天会飘下泛黄的扇叶,偶尔我捡起一片,去遮梁熠的眼睛,他就会笑着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拽进他温暖的怀抱。
那时候的他多好啊。
我再怎么耍赖撒娇,他都照单全收。
而且那个时候,他虽然也倔,可眼底总是带着深深的笑意的。
……
算了。
再想下去,我就又要觉得是我亏欠了他的。
音乐响到了高潮,就在满堂震耳欲聋的乐声里,梁熠靠近我,低声说:「今天带你去医院。」
我想到揭开纱布上药的痛苦,立刻条件反射说:「怎么了,伤口已经好全了,我不去。」
他说:「你已经两个月没来月事了。」
我愣住,下意识低头看向小腹。
影影绰绰的灯光偶尔会照到楼梯,他的脸庞也忽明忽暗,喜怒难辨。
我攥紧他的衣角,轻声问:「如果我真的怀孕了,你会愿意让我生下他吗?」
众所周知,梁熠有十八房姨太太,但至今没有做过父亲。
我对他后院的事情并不好奇,毕竟他满街红妆将我迎进门之前,就已经另辟了一个府邸。
他那十七房姨太太都住在另一个宅子里,我一个都没见过面。
我似乎听见谁说了一嘴,说不是梁熠不行,而是他不许那些女人有他的孩子。
挺无情的,提上裤子就不认人的狗东西。
我暗自腹诽,又好奇他到底是在给哪个女人留嫡子的尊荣。
梁熠沉默了片刻,说:「愿意。」
我僵住。
原来是给我留的。
舞曲声音渐低,他忽然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黑色汽车停在树影里,淡紫的丁香伸出一簇来,娇娇弱弱地拦在车窗一旁。
梁熠拂开花枝,拉开车门让我进去。
我心里犹在忐忑惊异,晕乎乎地坐上了车。
汽车平稳地启动。
梁熠闭目养神。
他最近挺忙的,书房的灯常常燃到半夜才熄灭。
赵副官有时候暗示我可以给他送点夜宵,我表示我要睡美容觉。
老娘没空。
主要是,我怕入戏太深,我就出不来了。
爱本来就藏在细节里,一个细节叠一个细节,织就一张细密难逃的情网。
网住他就行了,不必网住我。
我伸手到他太阳穴,一边揉,一边装作不经意道:「战事都歇了,做什么还把自己搞的那么累?」
赵副官在前面开车,装聋作哑的一把好手。
梁熠说:「三分格局是定了,但西北还有变数,何况……」
他睁开眼看我,似笑非笑:「你觉得一个华东就够了吗?」
我脱口而出:「你想要北方?」
他没说话。
我又自行否决:「不对,贺峻好色庸碌,北方指日可待,你想要的,其实是西南?」
窗外景色飞一般地后退,融成色彩模糊的线条。
我就望着这样快速变化的景物,轻轻问:「你想要西南,那你为什么不娶程玉琅?」
梁熠伸手摸摸我的发顶,说:「卿卿,你变聪明了。我想要北方,也想要西南,而我最想要的,是一箭双雕。」
这句话简单,信息量却太大。
我一时无法言语,沉默地望着前方。
梁熠将我的脑袋按在他肩膀上,他的呼吸就响在我头顶。
我是真的困了。
早晨起得太早,跟程玉琅打机锋又太麻烦。
舞台歌声喧哗吵闹,以及,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在梁熠身边,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我半梦半醒间,忽然听见梁熠的声音,忽远又忽近,仿佛是我的梦境。
他说:「卿卿,我希望你聪明,明白自己应该始终站在我的身旁;我又希望你不要太聪明,太聪明的女人心思多,活不久。」
22
医院确认我怀孕两个月的时候,我正在安排剧场在西南地区的演出。
赵副官观察着我的神色,我自然表现得喜上眉梢。
然而我心里清楚,这个孩子不能留。
梁熠以为给了我资源和人脉,我就得对他感激不尽,心甘情愿做他的金丝雀。
简直是笑话。
我手指无意识地捏紧,却带着温柔的笑意问赵副官:「督军知道这个消息了吗?」
赵副官说:「还没呢,想让您亲自告诉他。」
自鸣钟响过十一声,梁熠才回了家。
他带了个小男孩回来。
小男孩有一双弯月似的眼睛,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裹紧外套,倚在门边笑吟吟问他:「怎么,你的私生子?」
梁熠松了松衣领,似笑非笑,话里有话,「比我的私生子还重要。」
疏星几点,夜幕低垂。
他的墨色军装,比星夜还深沉。
只我们三人站在院里,若是旁人来看,大约像一家三口。
我问:「那比你的亲儿子,谁更重要?」
梁熠眼神亮了一瞬,大步向我走来,低头问我:「结果出来了吗?」
我笑着挽起他的手,轻轻抚摸他脸颊,「阿熠,我们要有孩子了。」
一连几月,梁府上下都沉浸在要有小主人了的喜悦氛围里。
就在我怀孕三个多月了的时候,程玉琅出事的消息传来。
外界只知道从前在交际场活跃的程小姐突然闭门不出,却不知道个中缘由。
但梁熠告诉我,贺峻强占了程玉琅。
「他也太荒唐了。」我喃喃。
梁熠目光阴沉,「他荒唐?没人比他更精明。」
我立刻反应了过来。贺峻未必那么好色无耻,他非得强迫程玉琅,无非是想借女孩子的名声逼迫程鸿光把玉琅嫁给他。
毕竟,程鸿光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
「他的算盘珠子打得太响了。」
梁熠推开窗,望着窗外噼里啪啦的大雨。
时不时有紫色闪电划破天穹,轰隆隆的雷声里,梁熠慢慢开口:「可惜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雪亮的闪电照得他脸庞狠厉,我感到一丝心悸。
事态的发展,似乎出乎了我的预料。
梁熠雷霆之势,亲自去了一趟西南,把那天带回家的小男孩送去了程家。
一同带去的,还有亲缘鉴定书。
我才知道,原来小男孩是程鸿光流落在外的骨血。
程鸿光自己都不知道还有过一个儿子,这么大的一个把柄却被梁熠攥在了手心。
听说,他养了这个小男孩好几年,一直不为人所知。
这是如何的心思深沉。
他临走前对我说:「卿卿,我拿北方,给你做聘礼,好不好?」
我说好。
他又说:「你的仇,我替你报了,好不好?」
我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愣在了原地。
彻骨的凉意从脚底一直漫上心口,我站在初夏温热的空气里,却觉得置身旷古的冰原。
他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梁熠整整衣领,转过身来抚摸我的发顶,低声说:「卿卿,你该学着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我会给你一个安稳的家,就像你从前的家那样。」
他小心避开我微微隆起的肚子,伸手环住我肩膀,将我抱进他温暖的怀抱。
「卿卿,你信我。」
我的手指顿了又顿,半晌,才攀上他劲瘦的腰。
我听见他的心跳声,咚咚咚,响在我耳边。
我该信他吗,我问自己。
23
我怀孕第四个月,正值酷夏,程鸿光邀我和梁熠去西南避暑。
我不清楚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交易,但我知道,有一支来自西南的军队,悄无声息进了华东与北方的边界。
贺峻走了一步险棋。
这一步棋,走得好了,是无上的权柄。但他没有料到,梁熠珠玉在前,程玉琅不愿意委身于他。
退一万步说,即便程玉琅愿意嫁贺峻,但程鸿光也绝不会同意。程鸿光是个名震西南的主儿,有手腕也有城府,一定会为自己的女儿筹谋。
主帅不可轻易移地。
梁熠再去西南,只怕又要达成什么图谋。
苏城酷热,蝉鸣都沙哑黯淡。
而云城很凉爽,云朵低垂,在青绿的山原上投下明暗不齐的阴影。
我孕吐挺严重的,这时不必再假装娇气,是实实在在的金贵了。
梁熠为我戒了烟,把苏城的厨子带来了云城,我们住在云城小院的时候,他每天监督厨子少放油星。
我吐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他会放下公文蹲在我面前,伸手摸摸我脸颊。
他的关心如此真切,时常让我恍惚,从前恶语相向的他,是我记错了吗?
「阿熠,」我按住他想擦拭我嘴角的手,抬眼看他,「你从前说,只想让我做你的姨太太。」
梁熠的动作顿住。
然后他慢慢站起身,把手帕叠成方方正正的小块。
他站在门前,阳光太亮了,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过了好久,梁熠说:「没有姨太太。」
什么意思?
我问:「什么叫做没有姨太太?」
梁熠说:「苏城郊外的宅子,住的是别人塞给我的女人。十七房是个虚指,我需要一个花心的名声,好挡住那些要给我牵红线的人。」
我愣住了。
只是短短几息,我已经想了很多很多。
以至于我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哽咽,「你这些话,我不问,你是不是就一直不会说?」
我用力锤他胸口,眼圈都发烫,「你明明只娶了我一个人,却偏偏要说是让我做姨太太,是要羞辱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到底有没有一句真话?」
他扣住我手腕,力度却温柔。
「你不是也一样吗?」他说,「你心里装着一个必须要报的仇,却从来不声不响。要不是我顺着蒋老板的线发现了你的布置,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掉。
我不想哭的,眼泪无济于事,只会让人变得脆弱。
云卿的眼泪只能是武器,用来攻心,用来做交易。
但是,但是,为什么在他面前,我会这样轻易地丢盔弃甲。
我背过身去,慌乱地找手帕想擦眼泪。
梁熠从身后抱住了我,手帕轻柔揩过我眼睛。
「卿卿,我错过了你十年,我不会再放手了。」
24
程鸿光在家中设宴,邀我们用晚餐。
他正儿八经的家在山上,有条专门的盘山公路修到了他家。
汽车在林荫边停下,副官领我们进去。
久不露面的程玉琅出现在了席上。
她穿着一身萧瑟的白裙,仿佛被雨水吹打过的白花。
她消瘦了些,昔日莹润的脸颊黯淡了下去,弯月般的笑眼也装满了郁结。
菜上齐了,没人动筷子。
做客人的礼仪,是要等主人家先夹菜的。
程鸿光叹了口气,刚拿起来的筷子又放下了,说:「我家遭了桩祸事,想来你们也知道。」
暖黄的吊灯光照在他发顶,照出了几缕藏不住的白发。
我抿抿唇,没说话。
程鸿光郑重地看向我们,表情凝重,「那个畜生说自己一时酒醉,又说心悦玉琅,求我把玉琅下嫁给他。你们说,我应该答应他吗?」
空气一时沉默。
半晌,梁熠慢慢开口:「您应当问问玉琅的意思。」
程玉琅红了眼圈,声音带着哭腔,「我不愿意,他就是个魔鬼!」
程鸿光看向我们,脸上每一道沟壑都写着伤感,「贺峻势大力大,我不答应他,又怕他日后对玉琅不测。」
多可怜的姑娘啊。
多痛心疾首的父亲啊。
我静静望着他们,眼里却写满嘲讽。
这种私密之事,若非对我二人有所图谋,何必说给我们这些外人听?
他们父女有备而来,一唱一和,不过演戏而已。
我语气寡淡,「您是西南之王,完全能让玉琅不嫁人也过得逍遥自在。」
程鸿光定定看向我,摇了摇头:「这一次,不是结亲,便是结怨。我已经快七十了,还能护玉琅十年二十年,但等我死了,谁来保护她?」
程玉琅犹自啜泣,泪痕一道又一道。
我快气笑了。
贺峻势大力大,但普天之下,比贺峻势力更大的、足以保护玉琅的,还有谁?
他步步紧逼,无非是打梁熠的主意。
我快把嘴唇咬出血来,扭头看向梁熠。
暖黄的灯光下,他垂下眼睫,幽黑的眼仁仿佛玻璃珠一样沁着冷光。
全场静谧,只有羊肉火锅咕噜噜煮沸的声响。
程鸿光幽幽道:「梁督军,我们也相识四五年了,今天不妨跟你交个心。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但凡玉琅的兄弟能接手西南,我都不必这样焦心。但我儿子还小,女儿又这样可怜,我实在放心不下。如果你愿意娶玉琅做你的妻子,西南势力,我即刻交到你手上。」
梁熠安静了许久。
在这许久许久里,我忽然想到,昨天,还是前天,他刚刚告诉我,没有其他十七房姨太太,他只有我,只有我。
我还记得,他对我说,让我信他,他要给我一个家。
他的笑多温柔,他的关心多细腻。
我看向梁熠。
这样温柔,这样细腻的你,许下这样恳切承诺的你,到底为什么还在犹豫,为什么还不跟他说,你只要我,只要我?
三双眼睛都注视着梁熠,他慢慢皱起了眉。
「程老,这件事,我们稍后再议。」
程鸿光却说:「梁督军,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豁出去脸皮不要了。你不能再拖延我,必须给出一个答复。」
梁熠不理他,侧脸看向我。
他目光幽深,眼珠比寒夜还黑。
我从他的沉默里读出了某种预感。
我不知道,此刻我的脸色是不是煞白得像纸。
在他没开口之前,我按住了他的手,「我肚子疼,我想回家。」
我说话都语无伦次了,声音有点颤抖。
多好笑啊,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吧。
在这种时刻,我的灵魂仿佛升到了包厢上空,俯视我坐在梁熠身侧,孤立无援的样子。
那个声音在喋喋不休。
多可怜啊,云卿,你别做一份徒劳的挣扎。
你再挣扎,也左右不了他的心意。
他野心勃勃,你只不过是他偶然感兴趣的猎物。
你凭什么,凭什么和家国天下去争。
你争不过,又何必央求他?
不要放低姿态,不要这样可怜。
我握住梁熠的手臂,摇了又摇。
梁熠看着我,却仍没说任何话。
没有安慰,也没有从前温柔的目光。
我想我是明白了。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我居然笑了一笑,松开握住他小臂的手,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刺耳的嘎吱声响起,是椅腿摩擦地面的声响。
我努力平稳着呼吸,带着笑,声音却是克制不住的尖利带颤:「程老这番说辞,有真情有利益,我都要被您说动了,何况梁熠?但您冠冕堂皇,实际自私恶毒。您可怜女儿遭遇祸事,为什么不考虑我有孕在身?您逼迫梁熠弃我娶程玉琅,又和贺峻逼迫程玉琅有什么两样?」
程鸿光脸色阴沉。
我又笑了,「啊,是我没想清楚,您今天这些话,可谓考虑周密。若能说动梁熠娶程玉琅是最好;若不能,气得我大动胎气也是功德一件。我若小产,梁熠便没有后顾之忧,可以欢欢喜喜娶程玉琅进门。」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我一拍桌子,哈哈大笑:「您如意算盘打得真好,看来您过去几十年害的人命,不仅没教会您积德行善,反而让您愈加猖狂,无所顾忌。」
梁熠寒声喊我名字,「卿卿!」
是警告的意思。
我正在气头上,顺势扭头看他,笑:「梁熠,梁督军,您还在等什么?偌大的西南,根基深厚的势力,他要拱手相让,你为什么不立刻接受?莫非你还有那么丝人性,在犹豫要怎么弥补我?」
满堂吊灯华彩里,我脸色煞白,唇上丹朱嫣红,仿佛怨鬼,「你让我做你的姨太太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不是吗?你不是要羞辱我吗?很好,你的目的达到了!我不怨程鸿光,也不怨程玉琅,我要谢谢他们,谢谢他们让我看清了你的真面目!」
我打开门,摔门而去。
梁熠冲出来追我,脚步急切。
程鸿光在身后,是冷冽愤怒的一声:「梁熠!」
脚步声停住了。
我没有回头,却已经泪流满面。
他说过的,他说他错过了我十年,说他不会再放手。
可他,终究还是放手了啊。
25
我要司机送我下山。
西南的夜凉得像能沁出水,我跌跌撞撞下车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离开得太气势汹汹,忘记带上我的披肩。
我来之前,还特意装扮,一身曼妙旗袍,大朵大朵艳丽牡丹,比西南风情更热烈。
回来的时候,我神气全无,像只斗败的公鸡。这一身斑斓鲜艳的旗袍,是灰溜溜的尾羽,仿佛一个明亮刺眼的笑话。
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没有点灯,也忘记了关门。
那一刻的崩溃尖锐,耗尽了我的力气,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索任何事情。
月光透过窗台照了进来,将我的影子拉得孤长。
我觉得冷,这种冷,是从心口漫上来的。
就好像茫茫四野,只有我茕茕孑立。
仿佛感受到我的孤单沮丧,宝宝在我肚子里,不轻不重地踢了我一脚。
我突然惊醒。
我站起身,打开电灯,穿上针织外套。
明亮的灯光流泻一地,针织外套温暖的触感仿佛母亲的怀抱。
我喝下一杯热水,周身仿佛回了些力气。
我握着水杯,慢慢把思绪从情绪的泥沼里抽离出来。
我意识到,这一次鸿门宴,于情感上,自然是我的失败;但对我的复仇计划来说,却指向了另一条可能的道路。
这确是一个局,我却未必是待宰的羔羊而已。
诚如我质问程鸿光那样,他要的是挑拨离间,而他也的确做到了。
但我真实的愤怒和悲伤,却同样可以成为一种迷惑人心的假象。
程鸿光以为我和梁熠彻底翻脸,一定喜不自胜。
那么,一个自以为胜券在握的人,有多少情绪漏洞可以让我钻呢?
这件事情的关键,在于梁熠。
一想到梁熠,我的心口就开始疼。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许沉溺儿女情长的伤感。
是,他不爱我了,他觉得江山比我更重要。
但,只要他对我还存有一丝愧疚和怜惜之情,我就仍然可以利用他,完成我的复仇计划。
他曾经说过,他来帮我报仇。
可是,他大约不会对丈人下狠手了,那么,这个计划就让我来完成。
淙淙的水声里,我躺在浴缸中,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我的每一寸肌肤。我闭上眼睛,在蒙蒙的雾气里思索,我该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形象,说出什么台词,求得一击即杀。
对了,我还得有枪,我还得留在西南。
门被推开,寒气闯了进来。
梁熠穿着墨色军装,定定地看着我,喜怒难辨。
我只微微转头看他,不带什么情绪,「你把门关上,冷。」
梁熠带上门,蹲在浴缸前看我。
他眼珠幽黑,透出某种钢铁般的冷感。
我跟他目光对上,开口的时候就掉下了眼泪。
「你今天……是我想的那样吗?」
我低着头啜泣,眼泪滴进泡沫里,转瞬就消逝。
我的眼泪,出自假装,出自利用,唯独不出自真心。
梁熠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红着眼眶凝视他,泪水顺着眼角滑下。
我怎么想的?我当然想你去死了。
然后我开口,声音哽咽,「我想,你娶程玉琅,是权宜之计。你先娶她,将我安置在别处,等到北方与西南尽收,你就会接我回家。」
梁熠眼睛亮了一亮,那种凝滞肃杀的气息,一下子变得柔软。
我想,我大约是给了他一个天衣无缝的借口。他大概非常高兴,我是这样的「懂事」。
梁熠抚摸我的脸颊,低声说:「卿卿,我就知道你懂我。」
我笑了,依恋地伸手抱住他的脖颈。
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笑意全无。
阿熠,阿熠,我曾那么爱你,可你为什么敷衍我,糊弄我,一次次玩弄我的真心?
十年欢场相交,我见过多少傻女人守着男人「等我娶你」的谎言,生生等得年华耗尽、早生白发。
我怎么可能让自己再重蹈覆辙?
我垂下眼睫,光裸的手臂环住他脖颈,与他脸颊相贴,气息相近,喃喃,「我等你,多久都等你,我会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等他爸爸带我们回家。」
梁熠紧紧抱住我。
我望着落地镜,透过朦胧的暗影,看见自己扭曲的表情,仿佛厉鬼。
我在他耳廓边呵气,「阿熠,我想要一把枪。」
他将我推开了一掌距离,皱着眉头看我,是审视,话语里满是怀疑,「你要枪做什么?」
我泫然欲泣,「今天我对程鸿光出言不逊,他一定想杀了我。这里是西南,是他的地盘,他想制造出个把意外,难道不是轻而易举?」
他凛眉,不假思索道:「我会保护你。」
我露出了哀伤的笑,「阿熠,你需要离我远远的。为了你的宏图大业,你得制造出与我一刀两断的假象。这样,程家父女才会彻底放心。」
梁熠思索片刻,又摇头:「我会派赵副官保护你,一定寸步不离。」
我心下焦急,脸上却不显出分毫,缓慢地转过身去,把肩胛处的丑陋伤疤展示给他,语气戚戚然,「阿熠,你身边有多少护卫,可仍然遭遇了枪击。如果我逢杀身之祸,最能指望的,只有我自己。」
梁熠沉默了下来,好久,他说:「明天我把配枪留给你,但,卿卿,我的枪是用来保护你的,不是用来给你做傻事的。」
我心头一跳,随即不闪不避地迎上他的目光,「那是自然的,我会做什么傻事呢?我还……在等我们的孩子出世呢。」
梁熠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随即他松了松领口,想要离开。
我拉住他的手腕,大半个身子探出浴缸,光洁的肌肤裸露在薄雾弥漫的浴室里,我微微掀起眼帘,无辜地撒娇:「你好久都没有抱着我睡了,我很想你,它……也很想你。」
梁熠喉结上下一滚,声音有点儿哑:「卿卿……」
我闭上眼,柔软地缩进他的怀抱。
看上去,我依然这样渴望他的身体。
而我的理智在疯狂叫嚣,来吧,沉沦吧,缠绵吧。
我要让每一次相拥,每一次呻吟,每一次到达极致的欢愉,都成为你日后不敢回想的噩梦!
梁熠,请你和我一起,下地狱!
26
那天我想尽了办法勾引梁熠,试图让他情动而失去理智,方便我将流产的罪名安在他身上。
然而梁熠十分克制,从力度到姿势,都小心避开了我的小腹。
第二天醒来,我身上一点青紫也无。
我面无表情地关掉浴室的灯,趿拉着拖鞋回床上,靠着床出神,想此路不通该走哪条路。
梁熠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抱住我的腰,「卿卿,怎么不睡了。」
我顺势躺下去,伸手抚摸他棱角分明的五官。
擦刮我手心的,有点细密的痒的,是睫毛。
挺直光洁的,仿佛山脊直下的,是鼻梁。
柔软温热的,反客为主亲吻我手心的,是嘴唇。
梁熠反握住我的手,亲吻我额头。
窗外还是暗着的,偶然几星天光从窗帘底下照进来,伴着稀疏的两声鸟叫,将室内衬得寂静。
钟表一秒一秒地走动,现在是,凌晨四点半。
梁熠抚摸着我的背脊,仿佛摸一只猫咪,我舒服地快要睡去。
然后他突然开口,声音挺轻,在我耳中却有如惊雷:「卿卿,你昨晚说梦话了。」
我的心一跳,却不睁眼,语调含糊,犹在梦中:「我说什么了?」
他的手从我背脊移到我耳廓,粗糙的指茧刮过我敏感的耳际。
梁熠说:「你说,别逼我。」
我下意识攥紧了被角。
他明明才被我惊醒,声音却十分清醒,带着一丝探究与质询:「卿卿,谁逼你了,逼你什么了?」
我窝进他怀里,像小猫怕冷似的,努力汲取他的温度,「我梦见我成了我母亲,我非要和你在一起,我气坏了,就对我说,你别逼我,再逼我,就将你扫地出门!」
我说得颠三倒四的,指代全是错的,仿佛我真做了这样一个梦,真在努力回忆梦境似的。
梁熠却听懂了,也不知他信了几分,总之他抚摸我耳廓的手指力度逐渐轻柔。
他捏了捏我脸颊,说了句:「睡吧。」
他翻了个身,真就自顾自地闭上眼睡,而我在他枕边,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声,清醒到天亮。
翌日,梁熠早早就出门了,留下话说,让我收拾收拾,明天下午就启程回苏城。
我皱紧了眉,看着梁熠留给我的枪。
黑色的一把手枪,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赵副官教了我怎么开枪,我力气不大,准头也不太行。
我要的是万无一失,而我用手枪,未必能做到一击即中。
留给我练枪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放弃了练准头的想法,从妆奁底下拿出一把匕首。
刀刃雪亮,吹发立断,锋利无匹。
握把小巧,藏匿在口袋里也不显形状。
这把匕首是东洋货,是父亲送给我,让我遇到危险时自保用的。
我垂下眼帘,雾气又漫上了眼睛。
我的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话不多,偶尔几句,都在做重大的决断。他跟我相处的时间并不太多,因此他对我的爱并不像母亲那样,体现在对我衣食住行的殷殷关怀上。
他的爱,更深谋远虑,更静默无声。
出门必坐小汽车,必带保镖的云家小姐,在十五岁生日那天得到了父亲赠送的东洋匕首。
即便有再严密的保护,他依然担心着女儿的安危。
后来我家败落前夕,他大约听到了风声,最后的时间里,不筹谋如何出逃、如何翻盘,唯独为我做了布置。
——他托关系在海外账户为我存了一笔钱,又将我送去华东某个乡野,投奔我一表三千里的某个表姑。
那时我完全蒙在鼓里,骤然要去人烟稀少的乡下,又是哭又是闹的,副官完全拉不住我。
父亲坐在沙发里,没点灯,昏暗的天光照不明他的神情,他只说:「囡囡,你大了,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我从他的语气里得到了某种预感,拽住门框哭了:「爸爸你们要去哪里?」
父亲示意下人们松手,走上前来,注视着我涕泪横流的脸庞,他说:「囡囡,你记住,人能吃多大的苦头,就能享多大的福气。你有自己的人生要过,你也肯定能过得好,以后要往前看,知道吗?」
我愣住了,他却不再多说,转身上了楼。
他的背影,同昏暗的楼房融为了一体,成为我记忆里挥之不去的沉凝的一笔。
……
我抹干眼角的泪,将匕首揣进外套内侧的口袋。
我穿了套女式的衣裤,外套有暗袋的皮衣,再加上一双软底皮鞋,行动很方便。
我派人递了帖子,约程鸿光见一面。
程鸿光倒是没拒绝,但却带了卫兵进来。
正值饭点,我要了许多云城的特色菜肴,程鸿光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吃了。
他落座,面上仍然带着长者宽厚的笑,丝毫看不出记仇,「云小姐胃口不错。」
我停下筷子,舀了勺鸡汤,装作没看见他身后的两个卫兵,「那天我气急了,什么菜的滋味都尝不出来,不过现在看,云城的菜着实不错。」
程鸿光大约是没想到我会毫无顾忌地把那天的不欢而散说出来,神情尬了一尬,才说:「云城好吃好玩的还有许多,云小姐不妨多住些时日,好好体验一番。」
他装出东道主的模样,不接我的话茬,试图把话题转向别处。
我哪能轻易让他如意,抽张纸擦擦嘴角,不慌不忙道:「说起来,那天是我莽撞了,该跟您道个歉。无论如何,您是长辈,有些话我是不该说的。」
程鸿光握着茶杯,吹了吹面上的茶叶,笑道:「以后都是一家人了,说什么道歉不道歉的。」
一家人?
我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感觉心口在发涩发涨。
原来我的预感并没有错,梁熠他,还是负了我。
我并不控制自己的失态,眼圈与鼻尖都泛红,鸡汤也不喝了,兀自失神落泪。
程鸿光咳了一声,挥挥手示意卫兵出去。
门被带上了,我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程老,您兴许看出来了,我这人性子刚烈,从不能服软的。」
程鸿光手指摩挲着茶杯,半晌,说:「女人家,应该把身段放软些,你们是水,要学会以柔克刚。」
轮得到你教我?
我在心里冷笑。
我无声靠近了他些,泪眼看他,像说悄悄话般压低了声音,「您说的对,但我是不肯屈居人下的,您肯定也不愿意把我放在梁熠和玉琅面前晃悠。我这次来,是想请您指条明路。」
27
程鸿光仍握着杯盏,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显出淡淡的笑来,他不紧不慢看着我说:「云小姐言重了,路有千万条,不必我指,就看云小姐愿不愿意走了。」
我顿了顿,抬眼看他。
程鸿光沉了声音,「云小姐喜欢唱戏,我就在西南给你搭戏园子,组戏班子,你照样做你的青衣名角。不过,既然要做青衣,孩子也就不必留着了,女人家带孩子难免分散精力,对事业并没什么助益。」
我笑了一笑,「程老能担保,梁熠不会寻过来吗?」
程鸿光哈哈一笑,「在西南,目前还是我当家做主。到我百年之后,你们三人还能如何,就不是我老头子能管的喽!」
我笑了,懒得计较他注定会落空的盘算,只盯着前半句,凉飕飕问一句:「您是西南之主……那么在您之前,西南又是谁在当家做主呢?」
他皱起了眉头,意外道:「云小姐很好奇我们西南吗?」
我们西南?
西南什么时候变成了你的囊中之物!
我面上不显,拿起茶杯给他倒水,笑意浅浅,「毕竟是日后要定居的地方,多了解些总不会错的。」
程鸿光点点头,又要说什么,握着茶杯的手却颓然下垂,宛若朽木,倒在了桌面上。
精美的青瓷茶盏也应声掉落在地上,碎成了许多片。
他瞪着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笑着拔出藏于暗袋的匕首,雪亮的刀刃反射出包间吊灯绚丽的光彩,也反射出程鸿光不可置信的一双眼。
我把锋刃贴在他面颊,无视他恐惧的神情,一寸寸慢慢地上下滑动。
「害怕吗,」我笑了,眼里盈满泪水,「原来你也会害怕?」
程鸿光无声地比出口型:我们可以谈,什么事都可以谈。
我一刀捅向他心口,刀刃锋利,泛着雪亮的白光,顷刻间带出一簇又一簇的温热鲜血。
原来刀刃割过血肉,是这样的感觉。
泪水肆意滑落我脸颊。
我说:「谈?有什么可谈的?我不是为了梁熠杀你,我是为了曾经的西南之主,云自兆!」
程鸿光捂住胸口,鲜血漫过五指,顺着他指缝往下流,一滴一滴砸在木质地板上,呈现出骇人的色泽来。
而他看着我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惊惧来。
我逼近他,从他老迈浑浊的眼睛里看见我自己。
鬓发垂落,满脸血痕,唯独眼睛亮得吓人,状若疯魔。
我哈哈地笑起来,扬臂挥刀,又重重扎进他心口。
白刃锋利,轻易剔骨削泥,血花一簇,打在我脸颊,黏腻地流淌下来。
我伸手抹了一把眼泪,低头看见自己掌心都是血,我拿刀的手都在抖,心里却涌上一种奇异的快感。
血腥味钻进我鼻腔,我胸口发闷,恶心想吐,但浑身血液都在沸腾,每一根神经都在激烈跳动,它们都在齐声喊,报仇,报仇,杀了他,杀了他!
程鸿光已经完全动弹不了了,捂着心口的手也无力地垂落在地上。
我伸手去探他鼻息。
他死了。
他居然就这样死了。
我一时失神,松了刀,颓然地坐在地上。
冰凉的寒气顺着地面爬上我的脚踝,沁入我骨髓,我手臂上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
我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爬到门前,对着外面轻轻说一声:「赵副官进来一下。」
赵副官一直守在门口,闻言立刻推门进来。
也是他跟随梁熠做事习惯了,小心谨慎,只推开一线刚好容人进出的门缝,又迅速关上,不让旁人看到室内情形。
他先是恭谨看我,看清室内状况后大惊失色,又伸手去探程鸿光鼻息。
他明明看清了我脚边带血的匕首,却压低了声音问我:「夫人……这是歹人所为吗?」
我静静与他对视,笑了一笑。
也不知我这笑有多可怖,赵副官愣了许久,绕着包间转了又转,半天,一咬牙,说:「夫人,你听我的,程老的死必定得是歹人所为!」
他拣起匕首,说了声:「得罪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快又准的一刀扎在我肩胛骨。
我痛得快要晕厥,尖叫出声,与此同时,门外卫兵们纷纷冲了进来。
场面一时混乱无比,脚步声纷乱,我捂着肚子,很争气地晕了过去。
28
周遭混乱,程鸿光虽是地头蛇,带出来的卫兵却没有赵副官资格老。
赵副官把控住了局势,说有亡命之徒翻窗进来,捅了程鸿光后匆匆逃走。
他这一番说辞有许多漏洞,但当时人多口杂,他又高呼:「快将程督军送医院!」用程鸿光的安危搅乱视线,把这一滩浑水搅和得不能更浑。
我并没有真正地晕过去,等到汽车驶到了闹市区,我在担架上抓紧护士的手臂,要求她把车停下,让我自己去看中医。
「我不信你们这些西洋的把戏!」我胡搅蛮缠。
护士瞪着我,我的手指头都快戳到她鼻梁,骂骂咧咧:「我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担得起责任吗!还不停车!」
护士忍着一口气,招呼司机停车,临了撂下一句:「你的伤口要是恶化,可不能找我麻烦!」
我已经管不了许多,一见车停稳,就匆匆下车。
左肩上一线钻心的疼,赵副官那稳准狠的一刀,像是把我捅了个窟窿,连着后背的枪伤也在隐隐作痛似的。
血流顺着肩膀往下滴,我腿肚都在打颤,跌跌撞撞地敲开了小巷深处的门。
我裹了一件不容易透血的厚衣服,戴了一顶大帽子,我知道我的装扮很奇怪,但我顾不得着许多了。
我拿起背包,胡乱装了些珍贵首饰进去,然后出门叫了辆黄包车,让车夫载我去电话局。
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终于等到前面的人说完冗长的话语,我几乎是在他把电话放下的那一刻,就又抬起了听筒。
无视众人怪异的眼神,我拨了一通打向西北的电话。
接线员接起又挂断,我等了许久才听见我想听见的声音。
白山墨。
「看来云小姐大功告成了?」他的声音不急不缓,仿佛还带着一丝笑意。
我看着腕上手表的秒针一秒一秒走动,忍下焦急,装作镇定地说:「西南群龙无首,你可图谋。」
白山墨笑一声,说:「半个小时后,云城西角的老唐饵块店,有人接应你。」
我说一声「好」,干脆利落地掐断了电话。
梁熠知道消息需要时间,发现我不见了更需要时间,我还有时间,还有时间!
我扶着门框的手臂都在颤抖,却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安慰自己的话。
不急,云卿,不急。
我坐在黄包车上,脸色白得像纸,血从肩胛往下流,打湿了腰际的衣裳。
车夫起初是不肯载我的,我甩了两个大洋给他,于是他假装没看见我身上的血,蹬得更卖力了些。
正是热闹的午后,黄包车在人流中穿梭,左躲右避的,行动挺缓慢。
市井之中,有小贩卖花的声音,说鲜花水灵灵,胜过云城女儿脸。
有卖水果的声音,说包甜包甜,比对面鲜花还甜。
我忍不住抬头看去,小贩们有的坐在摊子后,有的正跟人讨价还价,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充沛的生命力。
我黯然地垂下目光,拉低帽檐,不想让人看见我的脸。
我心里知道,我已经和他们不一样了。
这些寻常的烟火气,从我一刀捅向程鸿光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离我十万八千里了。
就像此时,哪怕我与鲜花咫尺之距,我却没有资格再拿起那一束清淡的白色花朵。
我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不停地掉落。
我本该思考去了西北后该如何同白山墨做交易,然而情绪并不受我控制。
孤勇过后,那一腔酸涩漫上心口,我感到无以复加的悲伤与恐惧。
我的脑海里盘桓着许多此时不该有的念头。
——梁熠知道了,会怎么样?
——程玉琅失去了父亲,会和曾经的我一样无助吗?
——我腹中的孩子……还该不该留下?
车夫猛然一刹车,我问:「到了吗?」
他却不说话。
我抬起头,看见了梁熠怒气勃然地站在前方,宛如煞神。
在他的身后,有黑压压的配枪士兵。
男人紧紧盯着我,脚步声由远到近。
一声又一声,仿佛恶鬼索命。
他找到我了,他找到我了!
我的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在尖叫。
我是这样的恐惧,尤胜过看见程鸿光彻底死去。
只是一秒,我感觉额头冒了细密的汗珠,手心也湿漉漉的,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你倒是逃啊。」
他迈步进来,伸手松开制式外套的第一粒纽扣。
「你不是很能耐吗?」
他把外套脱了下来,随手往身后一丢。
「你会杀人,还会悄悄联系西北势力,那你怎么不干脆滚得远远地,为什么还让我找到!」
他步步紧逼,语含杀气,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终于逼近我,在我面前站定,幽黑的眼珠紧紧盯着我,看了好半晌,什么也没说,劈手给了我一巴掌。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我被他打得侧过脸去,耳朵嗡嗡的,脸颊也肿了起来。
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迸出来的:「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我仰头看着他,脸色煞白。
29
我紧紧盯着他,眼睛里像燃着两簇火焰。
这个男人,永远言行不一。
他可以前一晚还说着要与我天长地久的情话,转身就答应程鸿光做他女婿。
他可以当着众人的面一耳光将我打得鬓发散乱,开口第一句却是担忧我的安危。
我听不懂,我分不清,到底是言语反映了心迹,还是行动是最好的证据?
梁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从前会省下微薄的薪水,给我买一对珍珠耳环,会避开生日宴上的众人,红着脸把锦盒递给我。
他那时怎么说的来着,哦,他说,「卿卿,我现在没什么钱,你不要嫌弃,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让你过上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日子。」
那时候他的话、他的神情、他的一举一动,是多么一致啊,一致到所有的言行都呐喊着,真爱至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其实十年后的再见面,我都试图去相信他。
可每次信任过后,现实又会给我一个无比响亮的耳光。
我累了,我痛了,我不想把可贵又脆弱的真心拿出去,让他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
我伸手擦干净眼角的泪花,仔细地将他从头看到脚。
眼前的男人穿着一身黑,黑发黑眸黑裤黑靴,就好像从前那个单纯爱笑的少年浸在暗无天日的深处里,日复一日地将黑夜的暴虐与复杂阴暗加诸己身,终于淬炼出一个让人看不清眉目的梁督军来。
我看着盛怒的他,漾出一个嘲讽的笑,一字一句道:「梁熠,都这个时候了,你装什么情圣?」
他晦暗不明地看我,半晌,自嘲地笑一声:「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肩膀上的伤痛得厉害,我倚着黄包车不算舒适的靠背,嘴唇都在颤抖,却强撑着句句有条理:「我的戏园子,你一把火烧了;我正做着名角,你拦了我唱戏的路;你把我逼到妓院,又娶我做姨太太;你说要替我报仇,转眼又答应程鸿光做他女婿。你要我怎么看你?我还能怎么看你?你想要我捧出一腔真心说我信你、我爱你、无论你怎么要国不要我,我都等你?!梁熠,你省省吧!」
我撂出这一番清晰的话语后,空气似乎都静止了。
我路过的那些鲜花,那些糖果,那些热闹灵动的烟火气,似乎只在一刹之间,就离我无比遥远。
无声对峙的,只有我和他。
梁熠垂下眼帘,攥紧了手指。
他英俊立体的脸庞,惯常带着上位者平淡从容的神情。
但现在,我读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是不是有一丝痛苦。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从前说这世上真心待你的人只有我了,说无论多久你都等我,说要带着孩子等我回家……」
我没等他说完,就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那些全都是假话,我恨你,恨不得让你去死,只有这一句,真的不能更真!」
好久好久,梁熠站在我面前,一动也不动。
云城夏末的风掠过他肩膀,掠过他眉眼,带出一线水光,似乎是我的错觉。
他哭了吗?
为了我吗?
一定……不是吧。
又是很久的沉默,直到某个士兵怯怯的声音响起:「她好像一直在流血。」
这句话仿佛某个咒语,一直定住不动的梁熠惊醒一般,立刻弯腰将我打横抱起。
我与他呼吸相闻,能看清他略微发红的眼眶,能看清他慌乱的眼神。
但我没有力气开口了。
我能感觉到,硬撑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生命力从我的伤口中汩汩流逝。
梁熠大步走向汽车,大声喝令司机开车,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虚幻成五光十色的长线,一丝一毫,都落在了我身后。
他抱着我的手臂都在发抖,过了好久,他才伸出手,似乎是想抚摸我的脸颊,却又在离我脸颊寸许的地方停住。
我终于忍不住掉眼泪,一滴又一滴热泪,无声地滚进我可笑的厚外套里。
30
睁开眼的时候,我身边坐着打瞌睡的幺幺。
旁边床头柜上放着透明玻璃花瓶,插着一束叫不出名字的白花。
病房里没有什么消毒水的气息,反而有着若隐若现的花香,美好得像一个寻常的夏日午后。
然而,肩胛处火辣辣的疼痛在提醒我,晕倒之前,我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刻。
我抿了抿唇,清清嗓子,伸出一根指头点一点幺幺的小脸蛋:「醒醒。」
幺幺刷地一下睁开了眼睛,像受惊吓的小鹿,「啊」了一声,随后清醒一点儿似的,脸上带着独属于单纯孩童的笑:「云小姐,你醒啦!你睡了好久好久,督军带我去医院的时候,我都快吓死了!」
我问:「现在是在苏城?今儿是几号?」
「是在苏城呀!」幺幺扳着手指数一数,默念了会儿日历,说,「今儿是十九了!」
刺杀程鸿光那日,是十七。
幺幺又絮絮叨叨说:「你受了好重的伤,医生说你内耗过大,身心俱疲,加上失血过多,身子骨需要好好恢复恢复。」
我「嗯」了一声,想了想,问:「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在吗?」
她跳下椅子,噔噔噔往外跑去,把门拉开,脑袋伸出去左右看看,惊喜地喊一声:「梁督军!夫人醒啦!」
男人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梁熠在我床前站定,拉过幺幺的椅子坐下。
只是短短两天,他整个人疲惫得不像样。
「程鸿光的事情我已经料理干净了,你的动静闹得太大,程玉琅有了疑心。但现在西南的势力大半在我手上,她有疑心,也奈何不了你。」
我垂眼看被子上的条纹,不做声。
「有些话我知道告诉你你还会觉得我虚情假意,但是一直不说的话,我会后悔。」梁熠清了清嗓子,「你觉得我说要为你报仇的话都是假的,但事实上我已经有了计划,先假娶程玉琅,等到西南势力收归我有后,我再暗杀程鸿光。这样做你完全不必露面,也不会脏了你的手,即便东窗事发,程家旧部只会把账算在我头上,与你没有半分干系。」
我攥紧手指,没说话。
梁熠又说:「烧戏园子、堵你做角儿的路,我都认,没话说。因为我不想你出去做这种卖笑的行当,你要金银珠宝,你要豪宅大院,你找我要啊,不必问别的男人讨。」
他声音都有点儿碎,哽了一会儿,才黯然道:「可是你不信我,你一直不曾真的信任我。我以为可以用时间证明为你盘算的每一步,但你给我的时间太少了。」
条纹被子洇湿了一小块,像雪地里落寞的枯树枝。
我拿手背胡乱擦眼泪,他的脸在朦胧一层泪光里模糊不清,我说:「你要我怎么信你呢?我不敢再信你了啊。哪怕你今天说的都是真话,但梁熠,你扪心自问,你从前的行径到底值不值得我给你时间?」
我颓然躺下,鼻端再闻不见细腻的花香,只有满心的苦涩,快要将我淹没。
「我不觉得你虚情假意,但我也不觉得你做的是对的,」我看着吊针里的透明液体一滴一滴注入我身体,缓慢开口,「如果你真的爱护我尊重我,那你就不该用强取豪夺的方式逼迫我回到你的身边。同样的,如果你真的有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你的附庸,那你就应该把你的计划告诉我,让我以一个知情者的身份配合你完成这一出戏。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第一次,我不是故作柔情,也不是尖刻挑衅,我心平气和地把横亘在我和他之间的问题列出来,也透过这种罗列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
梁熠俯身过来,拿手帕为我擦眼泪,他的眼圈也有点儿红,低声说:「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我应该事事和你讲明。」
堂堂梁督军,一言九鼎的人物,素来杀伐决断只在一念之间的人,居然红了眼眶。
平心而论,他有错,但我也未必完美。
如他所言,倘若陪在他身边的人是一个无忧无虑没那么多防备的单纯姑娘,事情也就不会演变成今天这样。
但我已经长成了如今城府深、心防重的云卿,而他依旧是看重结果高于过程的梁督军,这样的我们,纵然因为过往的青葱岁月而再一次走到了一起,但,我们还能一起走多久呢?
我避开他为我拭泪的手,良久,露出一个自嘲的笑,「你要的是征伐,要的是天下;但我要的,是尊重,是自立。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
他的手顿在半空。
我躺下,把被子掖好,侧躺着将背对向他,平静道:「请回吧。」
他站在原地,西斜的阳光透过窗子,将他萧瑟的身影投在柔软被子上。
我盯着这一道孤长的影子,怔怔落下眼泪。
梁熠说:「云卿,你太过固执,你总以为自己想的就是对的,从不肯给事情以转圜的余地。」
他的语气已然渐渐坚硬,方才的那一滩柔情,都冰封成了锋利的棱角。
此时此刻,他又变成了那个说一不二的梁督军。
梁熠走到门口,回过头来看我,语气冷硬:「你最好再想想,你我之间,到底是不是一路人。」
31
我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我穿白裙,戴珍珠,走起路来黑色皮鞋哒哒地响。
明天就是我的十六岁生日,家里上上下下都忙活个不停。
园丁老梁把各色花卉摆好,还是早春三月,不知道他哪里搜罗来的这么多鲜花。
我醒得早,却不肯起床,想要赖到天荒地老。
父亲母亲都出去交际了,我冲着门外喊一声:「阿织!告诉老梁一声,我房间里的花该换了,现在立刻马上!」
阿织脆生生说一声是,笃笃笃跑下楼去了。
我的窗子打开就能瞧见后花园,因此她嘹亮的嗓音让我听得一清二楚,她说的是:「梁熠!你爹呢?小姐说她要换鲜花,催得急呢!」
梁熠的声音一贯低沉,不疾不徐的,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阿织的声音绕了半座宅子,又出现在我门口。
「小姐小姐,老梁不在,梁熠说他来换!」
我将被子拉过头顶,笑得灿烂,眼睛都被笑旋儿挤得只剩一条缝,却偏要装得恶声恶气,「怎么是他呀,他笨手笨脚的,别弄坏了我的花儿。」
我刚打了个顿想缓口气,阿织这个笨丫头就接道:「那我让他别——」
我当机立断喝一声:「好吧,那你让他快来。花不换,我可不起!」
话音刚落,门嘎吱一声打开,又嘎吱一声关上。
我又嚷:「阿织阿织,你去厨房盯着老母鸡汤,一分钟都不能走神,等会儿我让梁熠来喊你。」
阿织应一声好嘞,咚咚咚又跑下去了。
门落锁的声音响起。
鞋子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响起。
我闷在被子里,悄悄掀开一条缝看外头。
我只能看见他的腰和手上动作。
他干活挺利落,三两下就把书桌上的红色鲜花换成了一簇白色的。
「我换完了。」他说。
我压低声音:「让我验收一下。」
少年不动了,声音带点笑:「怎么验收?」
我从被窝里伸出一只光裸的手臂,手指弹琴般乱按。
「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我栖息在空气里的手被人握住了。
少年的手掌还带有花茎的水珠,湿润又温暖。
我拽住他的手掌,拉进被窝里,用力亲了一口。
「就这样验收啊。」我抱紧他胳膊,脸颊蹭了蹭,笑得像只餍足的猫。
下一秒,我的被子被人掀开,我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早春微凉的空气中。
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我身上,打出一道道清澈的光影来。
早春有蓓蕾,开在我身上。
「你干嘛!」我下意识捂住胸口,怒瞪他,「流氓!」
少年郎伸手握住我手腕,缓慢地拽开在两侧。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羞得脸颊烧红,赧然地别过脸去。
下一刻,他把我按在柔软的鹅绒被子里,鼻息落在我耳边。
「方才你说谁笨手笨脚的?」他问,尾音带着点调笑意味。
啊,我和阿织的对话,原来他都听见了。
他的手指顺着我背脊往下滑,落到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
「笨手笨脚么?」他又重复。
我整个人蜷缩起来,连声告饶:「我错了,我错了。」
少年笑了,眼眸呈现出类似琥珀的温暖质地。
然后他终于停手,当着我的面,慢条斯理地擦干净黏腻的手指。
救命。
我捂住眼睛,害羞到了极点。
梁熠终于站起身来,伸手帮我把被子拉上来,仔细掖好被角。
我缓慢往下滑,用被子遮住红彤彤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他帮我拨好散乱的刘海,在我额头上亲一亲,顺手抄过有点儿枯萎的红色花朵,就要出门。
站在门前,他想到什么了似的,又顿住了。
我以为他忘记什么重要的事了,担忧地问他:「怎么了?」
他就笑,「我笨手笨脚的,弄坏了你的花儿了没有?」
我下意识转头看白色花束,高低错落,连一片花瓣也没掉。
「没有啊。」我答。
少年笑出声来,说:「没有弄坏你的花儿,那就好。」
他把「你的花儿」咬得很重,我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拿起身边的靠枕就往他身上招呼。
少年精准地接住靠枕,轻轻往床上一丢。
他又走过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一记,声音温柔:「我真走了。」
我红着脸点头,一直到他关上门不见,才嗷呜一声把被子重新拉过头顶,一遍遍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
32
梦境是这样的荒诞无稽,一转眼,我就来到十七岁的初夏。
暴雨劈头盖脸地打湿我脸颊,空中间或还有闪电狰狞而过。
阿织举着伞拉住我的手,苦苦哀求:「小姐你别走了,夫人正在气头上,你就服个软吧!」
我一把甩开她的手,她往后倒退几步,手里的伞掉在地上,成了泥泞里的唯一亮色。
我抹了把雨水,看着她,话却是说给大宅里说一不二的我母亲的,「她要我事事顺她心意,做她姿态高贵的好女儿。但她有没有想过,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我的路没人能替我走,就算是她也不行!」
阿织脸色煞白,捂住嘴不可置信地看我:「小姐,你怎么能这样说?」
紧闭的大门打开了,我的母亲站在廊上,门厅里的古董字画、金碧辉煌,全部成了她字句开口的底气,「云卿,你翅膀硬了,不服管教了,既然是这样,那你就和他走。天地之大,你别再回头。」
我抹一把脸上湿漉漉的水珠,点点头,说:「我不会回头的,你别担心。」
我转身就走。
院里的大铁门沉默地打开,梁熠站在铁门外的风雨里,浑身湿透,脸颊带着鞭伤。
「我们走吧。」我拉起他的手。
他却看着我,眼神很奇怪,然后说:「你编造这一个离家出走的梦,是为了弥补对我的愧疚吗?」
一道道蓝紫色的闪电划破苍穹,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四野。
温热的雨水打在我脸颊,我定在原地不能动,就看见二十七岁的梁熠低头看向我:「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以为你没有错吗?」
我悚然惊醒,睁眼慌乱地看四周。
雪白的墙壁、条纹的被子、旁边床头柜上还插着一束花。
是医院。
我抚着咚咚乱跳的心口,感觉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急转直下的甜蜜、专横冷酷的母亲、无声诅咒我的梁熠……
我攥紧了手指,感觉到指甲掐进掌心的疼痛,才清醒了一些。
我小心扶着腰,喊来护士搀我去卫生间洗漱。
雪白的光照下,镜子里的我脸颊消瘦,毫无血色。
只有肚子突起一大块,昭示着我怀孕八个月的孕妇身份。
我鞠水扑在脸颊,看着水珠一滴滴滑落,轻轻叹了口气。
那日梁熠被我气走后,下了死命令,将我禁足在医院。
我没有反抗。
一来,失血过多又兼有孕在身,我身体实在虚弱,不适合奔波。
二来,北方、华东、西南,迟早都是梁熠的地盘,我可逃亡的只有西北。而白山墨临了反水,该如何去往西北,我还需要时间和资源去盘算。
三来……
我眼神复杂地伸手抚摸肚皮。
在这里,有个跟我同血脉的胎儿在沉睡。
月份尚小的时候,我想借它为刀,把流产的罪名安在程家人头上,让梁熠替我报仇。
但后来事情有变,我亲自上阵,又把有孕当成护身符,逼得梁熠盛怒之下仍要保全我。
再后来……医生告诉我,它长了指头,长了眼睛,会在我肚子里玩脐带。
渐渐的,我有点儿像一个正常母亲,会期待孩子的出世。
有时我看着医院花园里孩子们的嬉戏打闹,会恍然生出错觉——鲜血满手的复仇、被背叛的愤怒、勾心斗角的言语机锋,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而我晒着太阳,手边是打盹的橘猫,安宁平和得就像寻常待产的孕妇。
谁又知道,我短短二十七年人生里,经历了怎样的跌宕、辛酸与黑暗?
我叹了口气。
我想,我真的不算一个好母亲。
我的眼里只有我自己,直到最近,才开始想要对这个小生命负责。
我拿毛巾擦干净脸,打开病房门,对守在外头的卫兵说:「我要见梁熠。」
梁熠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风尘仆仆的,眉头总不自觉皱着。
我们已经两个月未见,我不知道这两个月里,他做了些什么,是否离他的征伐梦想更近了一步。
「恭喜你,拿下了北方。」我先开口。
梁熠正揉捏着鼻梁骨,闻言有些意外地看我:「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报纸上都登了,梁督军拿下北方十二城,有望做大总统。」
他哼一声,很厌烦道:「这些报纸惯会吹嘘。」
「西南不顺利吗?」我又问。
他皱眉,「西南大半势力在我手上,但仍有一半,在程家旧部手里,他们拥程玉琅和她弟弟为傀儡督军,实力不容小觑。」
程玉琅……
我沉默了一会儿,他也没再说话。
有桂花树种在我病房外,清浅桂花香顺着窗纱飘进来。
我想了想,又说:「预产期是在十一月中旬,那个时候,你会在吗?」
他坚硬的神色松弛了一些,看向我,说:「我会的。」
外面有人在敲门,小声喊着督军。
梁熠起身要走,嘱咐我:「你好好养胎,别的事情,不要再想了。」
他大步走向门口,正欲开门,我就喊住了他:「我昨天晚上梦见了你。」
我本不想说这个,但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就好像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似的。
梁熠手指顿住,对着门外说:「等会儿再说!」
然后他转过身,重新坐在了我面前。
我静静注视着他。
他眉目很深,眼珠乌黑,五官和我梦中的少年奇异般重叠起来,就好像那个使坏的少年郎一朝长大,真的变成了一个英俊的男人。
「我先是梦见了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你来我卧室换鲜花。」
梁熠敛眉,好像也想起了这件真实发生过的事,神色渐渐柔和。
我接着说:「我又梦见你被我母亲赶出家门的那一天,我也在家。我为了你跟母亲决裂,走到门口要牵着你的手跟你一起走的时候,你却说,你变成了今天的样子,全都是拜我所赐。」
梁熠喝了口热茶,锋利的脸部轮廓沉在氤氲的热气里,让人看不清楚。
良久,他终于说:「你别这样想。我变成今天这样,没什么不好的。」
我也拿起水杯喝水,眼泪掉在水杯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梦里的我为了爱与家人反目,但现实的我却是胆小怯懦地背弃了梁熠。
我背叛了他,我的母亲构陷了他,令他意识到权势的重要。
以至于数年之后我们再见,他就将权势排在了我的前面。
如果说天道有轮回,那么数年之后我经历的梁熠的背叛,又何尝不是昔日种下的因果?
我想通了这个关节,第一次感觉灰心丧气,却又逼迫自己强打精神,「你有想过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吗?」
床头灯是温暖的昏黄,他半张脸沉在昏黄中,看上去竟有一丝温暖。
「如果是男孩子,就叫梁北漠,如果是女孩子,就叫梁南月。」
一北一南,写满他征服的野心。
我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我打开门:「他们等你很久了,你去吧。」
梁熠低头看我,伸手擦掉我眼下一丝未干的水渍,眼神复杂,「卿卿,你别想那么多,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
我想了想,又攥住他袖子,抬头看他:「生完孩子后,我能不能自己做生意?也许,我能成为你掌控经济局势的帮手。」
梁熠看着我,目光含有审视的味道,过了好久,他说:「好。」
门又关上了。
我站在门口,鼻端是浮动的桂花香,眼前是床头灯照亮的一小块光明。
但我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33
我去病房楼下的小花园散步,护士紧张地跟在后面。
一直陪伴我的陈护士前几天脚崴了,请假在家。
新来的这个方护士虽然手脚勤快,却总是慌慌张张的。
我笑着逗她:「你慌什么呀?看看我们幺幺,小豆丁一个,遇事不慌不忙的。」
幺幺冲擦汗的护士一笑,示意她学学自己。
方护士又擦擦汗,陪着笑脸说:「夫人,你预产期就在这一两天了,我怕你突然发作。」
我笑:「哪里就这么怕了,我又不走远,发作了你担架抬我上去就行了。」
医院挺多孕妇,有的是怀了二胎,带着大女儿大儿子也出来晒太阳。
花园里孩子们嬉戏打闹,也有神色平宁的孕妇们在闲聊。
穿着白色衣服的护士们穿梭其间,肩上都盛着秋日的暖阳。
十一月初,秋风阵阵,万菊争艳。
我随手指了盆玉壶春,要幺幺抱着,等会儿带上楼。
我的心情也变好了起来,抚摸着肚子,似乎能感觉到不安分的小家伙正在里面晒着没见过的太阳。
我伸个小幅度的懒腰,示意幺幺跟我走,「我们回去吧,我想喝牛奶了。」
我只是一转身,突然起了变故,横下里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一个护士,一把将我扑倒在地,方护士站在原地,都不知道扶我一把。
我以为是意外,手肘撑着地想站起来,那护士手上用劲将我按住,另一只手扯下了脸上的口罩。
程玉琅。
我浑身的血都发凉,如被重锤敲过心口,手心冒了冷汗。
只是几秒钟,却被拉得无限长。
我看见程玉琅盯着我笑了一笑,我看见她从袖口里抽出一把匕首。
我甚至能认出,这把匕首,是我用来杀程鸿光的那把。
雪亮的一线光芒,一瞬间狠狠刺进我胸口。
血花四溅。
我睁大眼睛,感受到刀刃刺进心口的冰凉痛感,想说话,却说不出。
我看见幺幺举起了花盆想砸程玉琅,却被方护士一把推开,跌坐在地上。
小花园里的众人都慌了神,尖叫的尖叫,逃跑的逃跑。
但这繁杂的背景音,我一点也听不清,唯独听见程玉琅说:「你当日杀了我父亲,为报你的家仇;那么今天我杀了你,你也一定可以原谅的吧!」
她笑着看我,眼泪却不停掉下,手臂扬起,一刀接着一刀。
我听见她在大笑,而这癫狂的笑声又好似隔着一层厚重的幕布,离我一寸之遥,却似远在天边。
我听见慌乱的脚步声,然后枪声响起,砰砰砰炸开在我眼前。
我看见程玉琅胸口中枪,圆睁着眼睛向后倒下。
她在喃喃些什么,「云卿,你我隔着杀父之仇,也隔着夺夫之恨。但你看,你终究跟我一样,都是个可怜人呢。」
多奇怪啊,我说不出话了,却仍可以不停掉泪。
泪水一道接一道,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再看不见秋日暖阳,再看不见一簇玉堂春。
有人跪倒在我身边,颤抖着手抱起我。
我看见梁熠瘦削的脸颊和通红的眼睛,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我费力辨认。
别死。
阿熠你好傻,谁都不想死啊。
但生死这件事,谁做的了主呢?
我想说,阿熠,十七岁的时候是我对不起你,但你二十七岁的时候也对我不起,我们扯平了。
我想说,无论是梁北漠,还是梁南月,你都要好好看着他,别让他走我们的老路。你要教我们的孩子,该坦荡就坦荡,该宽容就宽容,人生辽阔,不要拘泥于过往得失。
啊,这就是父母对孩子的期许吗?那么,我忽然就懂了。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父亲送我去海城表姑家,背影料峭。那时他必定也想对我说,卿卿,人生辽阔,不要拘泥于过往得失。
我开始剧烈颤抖,身体发轻,眼神发黑。
我听不见了。
我看不见了。
我说不出话了。
秋风萧瑟,吹过跪倒在地的男人,也吹过躺在血泊里的女人。
倏忽飘远飘近,秋风又打着旋儿吹进手术室外的长廊。
怎么还是同一个男人,怎么还是同一件染血的军装。
婴孩一声啼哭清脆,秋风顺着门缝挤进去,看清了孩子的神色。
安宁的,单纯的,天真无邪的。
人初临世,都是这样,心下无尘,目光纯净。
而人生的道路起了分叉,每一条又延开无数的分叉,路上的人走向未知的因果轮回。
花园里无人在意的一角,有雪亮的白刃掉落在乌黑的泥土里,终是生于杀伐,止于杀伐。
- END-
番外一则《拨云见月》
梁大总统有个掌上明珠,名字叫做南月。
南月长到十五岁,是个顶顶正义顶顶善良的好姑娘。
一般来说,一个正义感爆棚且武力值不赖的姑娘,很容易被嫌弃为多管闲事。
但南月不,理由也简单,她长得好看。
美人嘛,总是要收获更多宽容的。
不过南月自己心里很清楚,长得好看这件事纯属老天爷赏饭吃,跟她本人没多大关系。
这不,上回父亲的生辰宴上,赵将军就笑着说,南月这丫头,长相是随了她妈妈。
南月并没有见过母亲,要说好奇嘛,多少是有一点的。
小时候父亲拿话诓她,说我们南月是彩云托生的,是云上的仙女。
仙女这种生物,自然要与众不同一些。
她傻乎乎地信以为真,有不识相的小同学说她是没娘的孩子,她上去暴打他们一通,打完了就笑眯眯心满意足地拍手走人。
父亲问起来,跟人打架怎么没哭鼻子?
答曰:因为那句话伤害不了我,我可是仙女本仙。
父亲又问,那为什么还要打他们呢?
答曰:因为他们会这样说我,就更会这样说别人了。揍他们,是为了让他们长长记性!
父亲欣慰地笑,摸着南月脑袋,说:「我们南月的人生辽阔——」
她很利索地接下一句:「不要拘泥于人生得失!」
彼时她是多小的一个小娃娃啊,因着父亲总爱翻来覆去说这句话,她就把它奉为圭臬。
年幼的她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却总觉得,这句话有无尽的怅惘。
就好像,就好像她咬糖葫芦没咬准,掉了半个在地上,心疼之余就想告诉最要好的朋友,说——糖葫芦滑溜溜,不要拘泥于眼前这半口,还得注意剩下的那半个呀!
咳,扯远了。
十五岁的南月把赵将军的话悄悄放在了心上,才发现自己居然从未对仙女身份起疑。
太好骗了吧!她笑自己傻,转头又想,倘若她真的有个母亲,那个母亲一定会留下生活过的证据吧。
回家后,她噔噔噔爬上楼梯,进了父亲书房。
所有抽屉,全拉开看一遍。
厚重的,柜门当然不能放过。
大部头还得取出来翻一翻,看看里面有没有夹带某些纸张。
她像只小狗一样伏在地板上敲啊敲,学着电影里看来的情节,关节敲敲地板,看看有没有藏着夹层。
嘿你别说,还真让她发现了。
长年托举花瓶的那一只白木矮桌,底下有一块暗格。
南月小心翼翼地把暗格取出来,发现里面藏着两本相册。
她盘腿坐在地板上,一本一本一页一页仔细从前往后翻。
第一本打开,扉页写着:愿爱女云卿此生平安顺遂,福寿绵长。
原来,这本相册的主人叫云卿。
相册里头全是云卿的照片,远山眉,弯月眼,喜戴珍珠,喜穿白裙。
有坐在秋千上的,少女裙摆扬起,歪过头对着镜头一笑,笑靥如花。
有骑在马背上的,一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伸到镜头前,眉眼全是英气。
有站在戏台上的,脸上画了油彩,精致的凤冠戴上头顶,眼睛黑白分明。
还有……站在父亲身边,穿着旗袍,挽着他手臂的,她并未注意到镜头的存在,低头垂落一缕发丝,脸上只挂着浅浅一抹笑。
南月愣住了。
她从小包里拿出镜子,把相册重新翻到第一页,仔细对比自己的五官和相册中少女的五官。
一样的远山眉,一样的弯月眼。
「是你吗,妈妈?」她喃喃。
她又翻开第二本相册,里头装的却全是剪报。
泛黄的旧报纸,时间最早的是二十多年前了。
很大的铅字写着,小彤云在海城演出,场场爆满!
南云的手指轻轻抚摸脆弱的纸张,心口漫上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感觉。
就好像海浪一波又一波涌上来,她心口微凉又微热,眼眶也跟着红了一圈。
门嘎吱一声打开,她抬起头看。
父亲站在门外,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相册上。
「她是我的妈妈吗?」南月问。
梁大总统没说话,也跟着坐在了她边上。
午后的阳光温柔地洒进书房,照在了父女两个的身上,也照在了相片上美丽的女人身上。
你仔细看,她的笑意,是否像一声满足的喟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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