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陛下终于下旨,说要诛我九族”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地府之前》(已完结)
【1】
陛下终于下旨,说要诛我九族。
我实在太高兴了,在屋内忍不住想要大叫。
这次任务结束,我就可以回到地府,继续做我的押魂使。天知道为了完成阎王给的这劳什子任务,我在人间已经待了多久。
十八年!十八年啊朋友们!
在做人以前,我从未想过人间时间过得如此之慢。我以为人嘛,区区几十年寿命,一眨眼也就过了。所以当阎王发任务的时候,我自告奋勇。
昔日,我威风凛凛,如今,我悔不当初。
可今日,我太兴奋了,我终于要完成任务,功成身退了。房间内,我扒在门上、窗户上,四下确认无人,便摸着颈间玉佩,低声儿唤道:
「大人,大人…大人…」
我叫了许久,玉佩那边才传来懒散的声音:
「说…」
我压着嗓子,可压不住内心的兴奋,声音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欣喜若狂:
「姜叶颂终于要被诛九族啦!我马上就能回地府了。」
「哦?」 阎王大人极其敷衍:「何时?」
我回道:「传闻,午后会来下旨,秋后执行。」
「那也就是说还没接到圣旨…」 阎王觉得我又在传递虚假信息,于是十分不耐烦。
「不不不…」 我连忙道:「这次八九不离十。姜叶颂她兄长造反,已经被逮了。」
「哦…」 阎王声音平淡,好似对这些凡尘事已经见怪不怪。他又「嗯」了一声儿,说道: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秋后黄泉相见了。」
这话说完,阎王便消失了。任我如何找他,他都未曾再应过一句话。几日后,在大牢里,趁着万籁俱寂,我悄悄问了地府的其他鬼差,才知道地府忙了起来,阎王张罗着,大张旗鼓地要迎接什么人。
害…
怪是不好意思的。都是老鬼了,也不是没见过,又不是很久没见,不过一十八年,何至于此?
我暗暗扒拉手指头,算着回地府的日子。若是幸运,兴许赶得上这个月的鬼市,再巧一些,阎王大人冥诞也赶得上。
我琢磨得好好的,可是行刑前的夜里出了岔子。不知哪个不要命的,撂倒了所有狱卒,要带我逃走。
「我不走!」
彼时,我十分决绝。
眼看着临门一脚,谁跟他走谁是傻子。
那人挺惊讶,眼珠子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一掌下来劈昏了我。
害…
人类的肉体,就是如此脆弱。
【2】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时候不早了,估计着该斩首的也斩首得差不多了。
我呆呆坐在榻上,生无可恋,死也赶不上趟儿。
不行…我要死。
信念坚决,我迅速下榻,屋里屋外找寻着趁手的兵器。
让人生气的是,这屋里屋外,连房梁上我都爬着瞧了,愣是连个绳子都没有。
撞墙?我心生一计。
可四下一看,竟是个茅草屋。
茅草屋…能撞死人么?这个问题我考虑了许久。我真的不想撞不死,反撞成个痴呆。
我就这么站在地上琢磨,甚至想过以头抢地。终于,我决定了,还是出去死。
可我这一只脚刚伸出茅草屋,便瞧见了那个踏着台阶走上来的人。
「闵荀…」
我惊呆了。
这不是下令诛我九族的小皇帝么?他这么快就找到这儿来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即刻束手就擒,迫不及待地把脖子递了上去:
「你杀了我吧。」
小皇帝微微蹙眉。
害…就地正法这么仓促也确实不符合人间事事烦琐的程序。于是我缩回脖子,乖乖伸出两只手腕:
「给我铐回去吧,明天送我归西。」
说完,我有点儿担心小皇帝误会我拖延时间,于是又补了一句:「当然,今天行刑也不是不可以。」
小皇帝那眉毛拧得更紧了,他盯着我,语气不容置疑:
「你恨我。」
我摆了摆手:「你想多了。」
小皇帝咬了下牙:「可我…诛了你九族。你该恨我的。」
「我…」
算了,多说无益。他说恨就恨吧。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啥时候能死。
「咱们什么时候走?」 我问。
「去哪儿?」 小皇帝装傻充愣。
「回去…行刑…?」 我试着提示。
小皇帝一脸无语,我听得出他强压着怒火,对我解释道:「昨日,是我救你出来,又为何要再带你回去。」
「哈…?」 我愣住了。
小皇帝说:「你放心,已经偷梁换柱,没人知道你还活着。过两年等事情淡了,我给你换一个新的身份,你就可以…」
「且慢…」
不等他说完,我便打断了他,缓缓伸出颤抖的手,不可置信得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说…诛我九族…偏偏落下我一个?」
其实我想说的是…难道就差我一个了么?
小皇帝看着我,试图解释:「颂儿…你父兄造反之事不平,难以平朝堂,难以平民愤。可我知道,这些与你都没有关系…」
「你怎么知道就没有关系?」 我蹙眉看着小皇帝:「这事我也有参与。确切来说…是我出的主意。」
小皇帝一怔,眼角颤了一下,身子一晃,差点站不稳。
「颂儿…你…」
他无语,我更无语。
明明我已经把证据摆得好好的了,可这凡人小皇帝怎么就活生生看不见呢?
算了,多说无益。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走?」 我问。
小皇帝好像难过多于生气。他红着眼睛,眼眶里噙着泪珠儿。他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为了完成任务,顺利回到地府…但我不能说。看来,我若不能给他一个看似真实的满意答复,他是不肯罢休的。
我正苦想,他忽然问:
「因为李穆禾?」
「谁?」 我晕头转向。
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他说的那个短命少年郎。昔日大将军府的嫡子,亡于弱冠的少年将军李穆禾。
「对!」 我睁大眼睛看着小皇帝,压着嗓子,冷冰冰道:「若不是先皇昏庸,将军府不会蒙受不白之冤。若不是你视若不见,李穆禾他不会反!若不是你以我作饵,李穆禾也就不会死!」
我一连气儿得说着,一颗心拧巴得极其难受。可也就只是这凡人的肉身难受罢了。说实话,我并不难过,甚至有些忘记了那孩子的样貌。
那小皇帝脸色铁青,嘴唇颤着,还在解释:
「我说过很多次…我没有拿你做饵…那是…」
「够了!」
我依旧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因为我觉得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这凡人的躯壳如今透不过气来,憋得我十分难受。我迫不及待要离开这具肉身,回到地府去逍遥。
就在这时,我眼尖得发现小皇帝的腰间别着一把佩剑。
对不住了,看来要死在你面前了。想着,我飞奔过去,极其迅速地抽出他的佩剑。
「闵荀,黄泉路上,我等着你。」
说罢,长剑横颈而过,我瞥见了喷涌的血溅在了小皇帝的脸上,瞧见了他错愕惊恐的眼神。我最后记住的,是他瞪着眼睛落泪,仰头痛哭。
我死在了他的怀里。确切来说,十八岁的姜叶颂死在了他的怀里。
据闻,姜叶颂死前说的那句话被小皇帝一直记着,为了那句话,他心痛了整整三年,积郁成疾,直到死前,也无法释怀。
天知道,我想说的只是表面意思,我只是想提示他,我会在黄泉路上等着他而已。
毕竟,我其实是个押魂使。
【3】
我是阴间的押魂使,品阶比一般鬼差要高出许多。除了在阎王面前,我也是不常笑的。地府之中,他们也都称我一声儿「林大人」。
地府的押魂使一共只有五个。有一个因为与九重天的神仙成亲,被带去天上了。有一个因为私放袅袅林的犯人被关了起来,还有一个因为得罪阎王,被调去当了孟婆。如今地府之中便只剩下我与檀逢两个押魂使。
彼时,他看见我,与我激动相拥,涕泗横流:
「兄弟,你可回来了。你真是不知道…就剩我一个人…不…一只鬼…有多可怕…多孤独。每次单独去见阎王大人,我那是如坐针毡…如…」
「行了行了。」
每次听檀逢说话,我都觉得耳朵刺挠。
「最近地府张灯结彩,不是啥节日吧。」
我故意咳嗽着,脸上带着微笑。
檀逢老实点头:「不是啥节日。」
「嗯…」 我故作深沉:「太隆重了,倒是也没必要。」
「有必要的。」 檀逢十分认真。给我又整不好意思了。
我忙摆了摆手:「也不是啥大…」
「你不知道,鬼王要回来了么?」 檀逢忽然打断我。
「鬼王?」 我一愣。
檀逢又点了点头:「八百年了,鬼王终于云游归来,我地府再也不用怕那九重天了!」
「可是我…」 我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
我,地府首屈一指的押魂使林拂,去了那比地狱还要地狱的人间,卧薪尝胆一十八年,好不容易立功归来。竟跟鬼王云游归来这样的大事件撞到了一起?!
呜呼哀哉,何其悲惨。
但比这更悲惨的事,很快便出现了。
话说,鬼王回来以后那是相当看不惯地府近几百年来的做派,于是开始大规模整顿地府。阎王大人虽说不大乐意,可鬼王毕竟是当年幽冥之后,他也没什么资格说不。
自那日起,因为不称职而被送去投胎的鬼差一拨接着一拨,吓得大家惶惶不可终日。我与檀逢忙得脚打后脑勺,只因鬼差少了,地府的活儿没人干,原本不属于押魂使职责范畴的事儿也堆过来不少。
某个瞬间,我竟有点儿想逃回人间,逃回那个已经被诛了九族的丞相府。
后来,我听死了的人说,黄泉路上,姜叶颂的父母兄弟还找了她许久。送他们往生的鬼差不忍心告诉他们真相,于是便说,她留在地府做了鬼差,不能再与他们同路。
他们不知道,我曾去送过他们的。我与我那被贬为孟婆的押魂使兄弟换了半晌的身份。
那个给他们舀孟婆汤的人,是我。
【4】
这日,我刚从黄泉回来,半个时辰后要去袅袅林同檀逢交班。我琢磨着先在宣琅殿打个盹儿,可不想,我刚坐在台阶上,屁股还没坐热,就感觉有什么人,哦不,有什么鬼在看着我。
我猛地抬头瞧过去,是个穿着官服的鬼差。
那鬼差瞧着眼生,似是个没见过的。他一直盯着我,盯得我有些发毛。
「新来的。」 我冰冷的眸子直勾勾回盯着那个鬼差,问道:「你认识我?」
鬼差拱手行礼:「鼎鼎大名的押魂使林大人,谁人不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为何盯着我看。」 我问。
那鬼差反问我道:「大人不看我,又怎知我在看你?」
我无语地看着那鬼差:「你很无聊么?」
鬼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刚送走了一只鬼,现在确实没什么事做。」
「哈?」 我一阵惊讶:「最近死的人这样少了?人…人的寿命变…长了?」
回忆起当年我还是个普通鬼差的时候,那是没黑天没白天。哦,当然了,地府的白天也不算白天的。我是没黑天没黑天得卖命干活儿。这一年到头,就没有休息的时候。怎么如今轮到这些年轻鬼,就闲成了这副样子?
我正想着,只听鬼差淡淡道:「人的寿命再长也不过百年,还能长到哪里?」
听这鬼差的语气,多半是个新鬼,带着过去的记忆,还放不下生前的事。
害…
我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
「做鬼呢,最忌讳放不下。若投胎去也就罢了,可而今你做了鬼差,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等再过了千八百年,你就会以为,凡间那区区几十载,不过就像一场梦。」
「梦…」 鬼差喃喃念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我,认真问道:「所以凡间的所有于你而言,不过是一场梦么?」
「凡间?」 我轻轻挑眉:「你听说过我,却没人告诉你,我当年是个死胎,就出生在地府么?凡间那场梦,我做都没做过。」
鬼差依旧不错眼珠儿地看着我,表情极其认真。他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姜叶颂。」
我愣了一下,而后问道:「连姜叶颂的事你都知道?」
鬼差没有回应,只是自顾自又说道:「我方才送走的那只鬼,叫闵荀,他不肯投胎,还想再见你一面。」
「闵荀?」 我又是一愣,随后问道:「他要见姜叶颂?」
鬼差看着我,直白问道:
「听闻你曾答应过他,会在黄泉路上等他。为何没有去?」
鬼差的声音竟透着一丝质问,问得我略微又有那么一丝心虚。
我弱弱道:
「你也知道,地府的押魂使如今只剩下我与檀逢,每日忙都忙不过来。昨日又有鬼夜闯袅袅林…我昨…」
「说到底,你终究没把他放在心上。」
鬼差忽然打断了我,乌青的脸色仿佛更阴沉了。语气沉沉,听着还有那么一丝丝…咬牙切齿?
我瞧着他奇怪,便问:「你与那闵荀是认识的?」
鬼差摇了摇头:「只是方才送了他一路,听了些你们的故事。总以为你并非如此绝情。」
说罢,忽然又问:「你什么时候去见见他?」
我沉默片刻,说道:「让他好生投胎去吧,我不见他。」
鬼差瞪起眼睛:「为何不见?他都死了,你也不肯见他最后一面么?」
这鬼好生奇怪。我见不见小皇帝,给他激动成这个样子做什么?
我狐疑地看了鬼差一眼,说道:「去见他一面,原本没什么不可以,我也曾打算这样做的。但而今他因此事滞留地府,便是生出执念。你们这些新鬼,总以为平了执念,人便可以往生。其实不然,圆满才会生出更多的欲望,这种欲望,最易炼化妖魔,是地府的大忌。所以,我是不会去的。你尽早送他去投胎吧,就当没见过我。」
跟这鬼差说了一会儿,我是困意全无。索性提剑起身,打算直接去袅袅林算了。
我刚转过身,鬼差忽然又道:
「他那么爱你,你就如此铁石心肠么?」
我蹙了蹙眉,耳朵一动,仿佛都听不懂鬼话了。我微微回过头,问道:
「谁和谁?你说小皇帝爱姜叶颂?」
鬼差初是盯着我看,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我笑了:「是谁告诉你小皇帝爱姜叶颂的?」
鬼差道:「黄泉路上,闵荀亲口说的。」
我摇了摇头:「真是不靠谱。」
「什么?」 鬼差似乎没听清我说什么。
「他若是爱姜叶颂,为何要抄她满门?」 我问。
鬼差没说话。
我又问:「姜叶颂死后可有名分?」
鬼差欲言又止。
我淡淡道:「听闻只有个无字碑,孤零零立在南莱山。」
鬼差依旧没有说话。
我见他一句话也说不出,眉头蹙着,仿佛受到了打击,一时瞧着竟有些可怜。于是我劝慰道:
「尘世多纷扰,何苦谈论那些虚幻的东西?其实闵荀与姜叶颂如何,同你我又有何相干?你根本无须为此事烦忧。」
「姜叶颂,姜叶颂…」
那鬼眉毛拧巴着,摇了摇头:
「你口口声声姜叶颂,可那不就是你么?」
「我?」 我眨了眨眼:「可我是林拂啊…我不过是扮演了姜叶颂罢了。」
那鬼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可终究是你走完了姜叶颂的一生,与闵荀相处了十几年的,也是你。」
「我还是不明白…」 我声音一顿:「无论如何,我也只是林拂而已,我从未当自己是过那个凡间女子。」
那鬼看着我,眼珠儿仿佛要掉了出来:「所以,你便从未付出过真心,对么?」
我轻轻笑了,毫无冒犯的意思,而是真的发自内心觉得有趣。我耐心解释道:
「我是阎王养大的,阎王自入地府就被挖去心肝。他既没有心,我又何来的真心呢?」
鬼差盯着我,盯着盯着竟然笑了。他点了点头,不知是喜是悲,只是瞧着表情有些阴森。
「原来是这样…青出于蓝胜于蓝,原来你比没有心的阎王还要绝情。所以林大人才能成为这地府之中最出色的押魂使,就连袅袅林中的鬼都闻风丧胆。」
鬼差的声音渐渐变了,幽缓冷涩,我一个哆嗦。
等等…这动静咋听着有点儿耳熟呢…
来不及多回忆,一片黑雾之中,只见那鬼差一挥衣袖,原本的鬼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陌生面孔,皮肤苍白,瞳孔幽深,细长的手指上带着一枚透着血丝的黄玉扳指。
他苍白的手指缓缓转动着扳指,盯着我,轻弯了弯唇角,幽幽说道:
「有押魂使如此,真乃地府之幸。」
「你…」 我愣着愣着,瞧着那黄玉,再琢磨琢磨这耳熟的声音…忽然反应过来,即刻拱手俯身:「鬼王大人!」
靠!吓死我了!鬼王这么喜欢捉弄人的么?还是说…考核这么突然就开始…啊不,就结束了???
鬼王声音透着寒气,似乎刚从寒冰地狱里爬出来,每一个字都结着冰碴。他冷冷笑道:
「林拂,人世间嗔痴怨念,你既都已抛却彻底,留在地府不免可惜。自今日起,便由你带着三号牢房的那些鬼,去阳间办差吧。」
「三…三号牢房…」
我吭哧着,剩下半句话还没挤出来,鬼王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我是又要回地面上去了么…」
站在袅袅林外,我依旧不可置信,把此事说与檀逢。
檀逢怜悯地瞧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只说了两个字:
「节哀…」
【5】
我回到凡间的第一个案子就有点棘手。
话说那雪桑谷中有只老鬼撒泼打滚,就是不肯跟鬼差走。每每鬼差出现,他总是能神奇躲开。一来二去,折腾了十年有余,抓他的鬼差精疲力竭。
说来此事为何难缠,还有一点重要原因。听闻那鬼死后几年,他那运簿无故被烧,只剩下残卷。地府为了盖住这事儿,不敢声张。你说对他下死手吧,这鬼的运簿已经烧了,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就没有生前的记载,也就无法证明他是由人变成了鬼。可若他不是由人变成的鬼,那地府就没那个权限去抓他。但你说不抓他吧,大家心里又都清清楚楚,这老鬼的确就是个死人。
这鬼才逻辑,困扰了地府足足十几年。直到近来鬼王肃查地府,办案的鬼差又将此事报了上去,于是便落到了三号牢房手里。
如今,我作为三号牢房的大哥,哦不,大姐,理所应当前往雪桑谷会会那只老鬼。
临走前,阎王大人怕我坏事,再三嘱咐道:
「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带着满满自信甚至是微微自满,我又回到了地面上。
说起这雪桑谷,多年前我曾经来过的。以姜叶颂的身份在谷中学了两年医术。昔日,雪桑谷的当家还是莫连声,如今早就换成了他儿子莫英。
当莫英见到我的时候,吓了一大跳。眼珠儿鼓着,手指颤着,嘴里阿巴阿巴个不停。
而我云淡风轻,相当有风骨地拱了拱手,淡淡然自报家门:
「在下昆仑林拂。」
此番三号牢房跟我上来的鬼名为苏温,此时也拱了拱手:「在下昆仑苏温。我与师姐此番前来,希望不会打扰到雪桑谷。」
鉴于雪桑谷那只鬼无比狡猾奸诈,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我决定给我和苏温捏个人间身份。而在人间之所以冒认昆仑的人,一来因为那地方山高水远,鲜与外界来往,露馅儿比较慢。二来因为昆仑在地面上很吃得开,极少有人敢质疑,更别说插手昆仑的事。
此时莫英终于回过神来,拱了拱手:「在下雪桑谷莫英,有失远迎。」
莫英又看了我一眼,而后吩咐谷中弟子带我们去安排好的厢房。
路过东厢,我隐约好似闻着一股松木香。我蹙了蹙眉,侧头问道:「雪桑谷除了我们,还有别的客人?」
那送我们去厢房的少年点了点头,而后微微愣了一下:「您怎么知道的?」
我又瞥了那东厢房一眼,说道:「是归玉城的玉松香。」
少年又点了点头:「的确,不日前,归玉城来了两位公子。」
「归玉城的人无故不出焚京渡,此番前来,难道和我们一样,也是为了讨教医术?」 我问。
少年欲言又止,好似有些事说不出口,沉默了数秒,才道:「确不是为了医术前来,只是谷中发生了些事情,请归玉城的公子过来帮忙。」
说着功夫,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口。我也不好再作追问,只得作罢。将我们送到房间后,少年离开了。苏温一直盯着我,盯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
「大人,你怎么会知道归玉城的事?」
「大惊小怪。」 我把剑放到了书案上,边倒了一盏谷里新送来的热茶,边说道:「多年前,我在人间有任务,曾在这谷中呆过几年,那时候认识了归玉城的几个少年。」
说罢,我又想了想,改口道:「或许,现在也不能说是少年了。」
苏温问:「那你也认识莫谷主?」
我「嗯」了一声儿,说道:「当时他也就十五六岁,身子孱弱、也没什么天份,我从未想过,他会成为雪桑谷未来的谷主。」
苏温微微蹙了蹙眉:
「可是听闻雪桑谷莫英的医术很是高超,与昆仑薛冷、归玉城秦一迟并称北岭三绝。」
「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后来又有了什么机缘也说不定。」 我说着,抿了口茶。
好死不死,听苏温这鬼小子一说,我就回忆起昔日的一些片段来。说来也是荣幸,人间所谓的北岭三绝,我竟认识两个。那归玉城的秦一迟当年的确厉害,不过是个脾气暴躁的主儿,得理不饶人、无理辩三分,撒泼打混不在话下。可就这么两个最不像当家人的人最后成了当家,反而当年最清朗澄明的少年,早早见了阎王。
我时常怀疑,录命司写人运簿的时候也是胡乱下笔,敷衍了事。
见我失神,苏温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问道:「大人,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们不能轻举妄动。那归玉城的人会些法术,虽不及昆仑厉害,可也容易被他们识破。」
苏温若有所思得点了点头,许久,忽然倒吸了口气,一脸懵然看着我,缓缓道:
「不对啊…大人,我们是地府的差,又不是作恶的鬼。我们怕什么啊?」
我哼了一声,随手给苏温倒上了茶,耐心讲道:「谁管你什么差不差,地府不地府。你不了解人这种东西。人呢,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在他们心中,世间万事万物,你不寻常便是异类,没什么道理可讲。这是一种近乎变态的执念。」
苏温被我的学识深深折服,缓缓点了点头。忽然眼里闪过一丝精光,问道:「大人,那你说,归玉城此番受邀前来和他们的法术有没有关系?」
「你说那只老鬼?」 我抬眼看向苏温,压着嗓子问道。
苏温「嗯」了一声儿,而后又露出一抹疑惑神色:「可我听此前来过雪桑谷的鬼差说,那老鬼虽说狡猾,可平日还算老实,没在人间惹出什么祸事。如果是这样的话,雪桑谷是怎么发现他的?」
我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说道:「无论如何…我们都需得先找到老鬼再说。」
「其实我有个事一直也想不明白。」 苏温问道:「他死了这么多年都不离开雪桑谷,是为了什么?」
的确,老鬼既有这本事,在雪桑谷范围内转悠都能躲过鬼差。若是出了雪桑谷,恐怕鬼差几辈子也逮不住他了。
「不离开雪桑谷无非两种情况。一,他不愿意走,二,他走不了。」 我淡定说道。
几个回合下来,没啥见识的苏温对我已是五体投地。围着我,问了好些雪桑谷当年的情况。入了夜,我好不容易打发了他,刚刚躺在榻上,眼睛还未闭紧,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尖叫。
我腾然起身,抓起案上的长剑,疾步走了出去。
「来人啊!!!」 有人大喊。
循着声音,我很快赶到东厢,归玉城两个小公子住的房间门是大开着的。门边躺着个穿着雪桑谷衣服的少年,脸色青白,估计是被吓昏了过去。
一个少年几乎与我同步赶到,瞧着穿着应是归玉城的人。他还未跨进门去,已是目瞪口呆。只见一跟他穿着同样衣服的少年倒在地上,喉咙已经被划破,可是周围一滴血也没有,再看那尸体,已经成了一具干尸。少年面容枯槁,眼睛死死瞪着,我一只鬼瞧着都害怕,可别说那个第一个发现的凡人少年了。
「我在此看着,你快去叫人。」
我对那归玉城的少年说道。
少年也没什么防范心,对我匆忙拱了拱手,便提剑寻人去了。
少年走了,我眯了眯眼睛,问道:
「还记得是怎么死的么?」
不远处站着的,那惨死的少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自己的肉身,摇了摇头。
害…人刚死,总是很懵。别说你问他是怎么死的,你就问他是谁,他可能都答不上来。
「你是谁?为什么可以看见我?」 惨死鬼看着我,不等我回答,便又问:「鬼差?你是鬼差?」
「我是地府的差,但不是来带你走的鬼差。」
我简短回答了他。
惨死鬼蹙着眉,没有说话。
我道:「没有多长时间了,来带你的鬼差马上就会到。你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么?」
「我能做什么?」 惨死鬼问。
我问道:「还记得死前做过什么么?」
惨死鬼看着躺在地上的肉身,道:「我从外面回来…找谷里的人要了壶茶。然后坐在桌前等…再然后…我就倒在这儿了。」
虽说他这描述基本省略了最关键的部分。不过行吧,聊胜于无。
「我觉得我是中邪了。」 惨死鬼忽然说道。
「邪?」 我眉毛一拧:「什么意思?」
惨死鬼道:「在我之前,这里已经接连死了几个人,怀疑有鬼魅作祟。莫谷主才找上我们归玉城的。」
「鬼魅?」 我盯着那惨死鬼:「为什么说是鬼魅?」
惨死鬼道:「因为他们死状凄惨诡异,且出奇地一致,不像是人为。」
「就像你这样的死法?」 我问。
惨死鬼点了点头。
还不等我再说什么,惨死鬼忽然问道:
「既不是来带我走的,地府的差,为何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我道:「你既死了,我也不瞒你。地府在追一只鬼,就在这雪桑谷中。」
惨死鬼眼睛一瞪:「岂不就是我们在找的那个?!」
「不对。」 我道:「那只鬼死了有年头了,都没害过人。不可能突然作乱的。」
那惨死鬼好似有些不服气,此时脸色更加苍白了。他盯着我道:「那可是鬼,你怎能以常人的心态去看一只鬼呢?还有,你们地府究竟是做什么的?竟然放任死了多年的鬼为祸人间!」
我冷冷看着那惨死鬼,一字一字道:「你已经是一只鬼了。这样讲自己的同族,恐怕不太好。还有,这世上,有笨鬼,就有聪明鬼,而这些聪明鬼中还有一些尤其狡猾。地府也不是万能的,总有那么几只会暂时脱离掌控,你应该理解,毕竟我们也在尽力抓捕。」
惨死鬼没有再争白,只是淡淡道:「你应该是地府里最能狡辩的鬼了吧。」
我冷笑了一下,拱了拱手:「承让承让,押魂使林拂,敢问兄台大名。」
惨死鬼拱了拱手:「归玉城秦一行。」
「秦一行?」 我愣了一下,问道:「秦一迟是你什么人?」
惨死鬼沉默片刻,才道:「是家兄。」
「同胞兄弟?」 我问。
惨死鬼点了点头。
我看着眼前死了都站得挺直的秦一行,还真瞧出些秦一迟的影子。只是似乎两兄弟的个性全然不同,至少目前瞧着是这样。
「我死了,我哥恐怕会与雪桑谷没完没了。若是可以,烦劳姑娘帮我带句话,就说此番惨死只因我法术不精,归玉城莫与雪桑谷为难。若非如此,我秦一行死不瞑目。」
「你觉得你哥秦一迟会听我的?」 我可不是不乐意帮他带话。只是一来给鬼带话等于自报家门,二来是秦一迟年少时便十分执拗,最是听不进劝说,我便是说了也没什么用。
惨死鬼没说话,我便又说道:「不过,我可以帮你从中斡旋些,免得你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多谢。」 惨死鬼点了点头。
「别忙着谢我。」 我缓缓问道:「先告诉我你们归玉城都查出什么来了?」
惨死鬼道:「雪桑谷从两个月前开始有人离奇身亡。喉咙被划破,周身的血被吸干。可血去了哪里,始终没人知道。」
「所以你们觉得是鬼魅妖邪作祟?」 我问。
惨死鬼点了点头:「梵音铃果然查出谷中有鬼,只可惜,我到现在也没见过它的样子。如今看来,应该就是地府找的那只。」
「我…」
我刚一张嘴,身后忽然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不多时,一帮人嗡得一起出现了。
眼前景象给他们一个一个吓得不轻。莫英此时脸上毫无血色,比那躺在地上的惨死鬼也差不了多少。
「那鬼…鬼…鬼又来了!」 莫英身边的少年指着惨死鬼的尸体口中念念有词。
莫英咬了咬牙,对身侧归玉城的少年道:「是我雪桑谷连累了秦公子。」
归玉城的少年蹙眉道:「我已送信回归玉城,请人来接我师兄的尸骨。」
我看了站在不远处的惨死鬼一眼,对莫英拱手:「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师姐弟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莫英看着我,叹息道:「现今的确有件棘手的事烦请二位帮忙。」
我瞥了一眼姗姗来迟的苏温,对莫英点了下头:「乐意效劳。」
【6】
暂时安顿好了惨死鬼的尸体,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与莫英约好了明日一早再行商讨,便回了房间。
带惨死鬼走的鬼差来之前,我又和惨死鬼打听了些事,并再三允诺尽力帮着从中斡旋些。惨死鬼走了,我躺在榻上,睁眼等到了天明。
天亮后,我简单梳洗了一下,提着剑敲响了苏温的门。我俩到正堂时莫英、归玉城的那个少年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在下昆仑林拂,这是我师弟苏温。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我对归玉城少年拱了拱手。
归玉城少年拱手:「归玉城白隐。」
「白公子。」 我微微颔首,随后坐了下来。
就像没听过那惨死鬼讲过一般,我又听莫英说了一遍近两个月来雪桑谷的遭遇。
一番听罢,白隐叹了口气:
「师兄的归魂阵曾让那鬼现过一次身。可惜那次让他跑了,否则…师兄也就不会…」
苏温眼睛一斜,一张嘴就没好话:
「时也命也,没什么可惜不可惜。」
白隐微微一愣。
我悄悄瞪了苏温一眼,忙岔开话题问道:
「那鬼什么样子,你还记得么?」
白隐回忆了一会儿,形容道:「二十来岁的样子…身材瘦削…长得…」 说着,忽然看向莫英,缓声说道:「长得与莫谷主倒是有几分相似。」
「我?」 莫英蹙了蹙眉,似是若有所思。
我盯着莫英瞧了许久,回忆了一下鬼差呈上来的画像。别说,貌似还真有几分相像。
莫英若有所思,沉默许久忽然问道:「白公子,你说的相像…究竟是相像…还是…一模一样?」
「这…」 白隐蹙了蹙眉,摇头道:「只是隐约瞧见相似,你让我回想,画面竟不真切了。」
莫英喉咙一哽,没再说话。
害…我怎么给忘了。昔日这莫英还有个双生弟弟名为莫琼的。论天资,那莫琼比莫英高出百倍,若非是因为早亡,恐怕北岭三绝的医绝也轮不到莫英。
此时,莫英神色有些古怪,微微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想必他想的事定与那个莫琼有关。
待用过早膳,我与苏温找了时间单独去了莫英处拜访。遍寻他不见,听谷中的弟子说,他这个时间应该在莫家的祠堂。
苏温法力还不到时候,莫家的祠堂有高人做过法,他近不了身。于是我便只能只身前往。
正巧在祠堂门口遇见莫英,他便邀我一同进去。那莫家的祠堂朴素简单,四排牌位前是长明的烛火随着偶尔钻进的风轻轻鼓动。
我也象征性地拜了拜,便站在一边仔仔细细瞧着那些排位,想着其中或多或少,我许在地府见过也说不定。
就在这时候,我眼神一聚,便瞥见了莫琼的牌位。
「莫琼…」 我轻声念着,假装不知,试探道:「看着应是莫谷主的兄弟。」
莫英点了点头:「是舍弟。」
「哦?」 我假装吃惊:「辛丑年腊月十八?七年前,令弟还很年轻啊。」
莫英叹了口气,看着那牌位苦笑了一下:「是啊,十九岁…永远的十九岁。」
「冒昧问一句,令弟是怎么死的?」 我问道。
这个问题,其实是有些私心的。昔日在雪桑谷,我的确与莫英走动得更多,但我对莫琼一直有种不一样的好奇心。他天资极高,但寡言少语,与莫英活泼的性格正好相反,与谷中众人也并不如莫英那般亲近。可瞧着他,总让我想起记忆里的某个人,即便不愿意去回忆,但影子终究就在那儿,深深埋于心底,一刻不曾消失。
听了我的问题,莫英也毫不避讳,说道:
「病故。」
莫英说着,忽然咳嗽起来。
害…我怎么又忘了,莫英这小子打小就是个病秧子。此前端端正正瞧着好模好样的,如今受了些风,再一激动,咳咳嗽嗽的,瞧着又有少时那弱不禁风的模样了。
我把披风解下来披在了他身上。他微微一愣,忽然抬眼盯着我,吓我一大跳。
「别受凉。」 我尴尬又不失礼貌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莫英看着我,说道:「姑娘真的很像我一位故人。」
我喉咙那么一紧,眼珠儿那么一顿,嘴上却是淡淡道:「怪不得第一次见面时,莫谷主神色有些异常。」
莫英说道:「少时的朋友,也曾像姑娘这样,给我披上过披风。」
等等…我啥时候给莫英披过披风…
不等我回忆翻涌,莫英又道:「明明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活出了久经风霜的将军气势…」
说着,似乎嘴角微微扬起,摇了摇头。
别说,这莫英眼神儿真挺好使。当年我做押魂使之前,的确替地府上过几年战场,差点被收编进了鬼卫。然我实在厌烦那些打打杀杀,长品阶损修为的破烂差事。更何况如今地府与九重天修好,几百年来已是战事寥寥。于是我便请愿做了押魂使。
但是等等…眼神儿好归眼神儿好。我到底什么时候给莫英这小子披过披风?
我是心里一团乱,还不敢开口问。
我轻声叹了口气。
盖过我这一声叹息的,是莫英的叹息声。他缓缓说道:
「一转眼,已经这么多年了。他们都不在了。」
「他们?」 我又开始假装听不懂。
莫英点了点头:「姑娘身在昆仑,许是没听说过多年前的两桩谋反大案。一是大将军府通敌叛国,二是庆德政变。」
我没说话。
莫英叹了口气:「庆德元年,昔日大将军府嫡子李穆禾联合桓王谋反,势如破竹,攻入帝京后却落入圈套,最终功败垂成。」
我依旧没有说话。
莫英继续说道:「李穆禾,当年是和她一起来的。他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要优秀。可惜,死得最早的也是他。」
我还是没有说话。
「抱歉…不该跟你说这些。」 莫英好像忽然回过神来,对我轻轻笑了一下。
「没关系。」 我说道:「逝者已矣,人还是要向前看。」
此时话题已经偏了,我看了一眼外面,说道:「不如我们先出去再说。打扰先祖,心中实在有愧。」
我与莫英离开祠堂后,他便带我去了书房。我知道他应该是有什么话要说。
不一会儿,莫英客套道:「此番昆仑本是来同雪桑谷探讨医术,可惜谷中出了这种事。恐怕不能如约了。」
「无碍,死者事大。」 我说罢,拉回话题道:「对了,刚才说到令弟是病故。究竟是什么顽疾,连雪桑谷也治不好。」
「是诅咒。」 莫英蹙了蹙眉。
「诅咒?」 我假装很吃惊,其实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一丝丝想笑。凡人总是动不动把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怪到鬼神和诅咒的头上,其实哪有那么多灵验的诅咒?真正的鬼神都忙得很,没有那瞎功夫去诅咒一个凡胎肉身。
莫英叹息道:「听闻莫家祖上有位将军,背弃故国换得了至高荣耀。然因梦魇缠身最终选择来雪桑谷隐居。可自那时候开始,莫家的人就像是受到了诅咒,世世代代顽疾缠身,药石无医。我的叔叔和我的弟弟都亡于弱冠。我父亲虽没那样短命,却也活不过不惑。医人者不能自医,可能就是我雪桑谷世世代代的命运。」
莫英的眼里透着落寞,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再一开口,又是一阵咳嗽。初是轻微,渐渐愈发剧烈起来,脸色青白,肩膀也微微颤动着。
「莫谷主…你还好么?」 我蹙眉问道。
莫英摆了摆手,许久,气息渐渐平稳了,才又道:「恐怕我也没有多久好活了。所以…这次的事一定要拜托昆仑,拜托二位…」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重咳。我瞧着他那模样,都跟着难受。
「要我昆仑帮忙不是不可以。只是莫谷主需要说些实话才行。」
我看着莫英的眼睛,沉沉说道。
莫英眼角一动,没说话,可我瞧着,他也大概知道了我想要问什么。
「为什么你觉得那只鬼会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我问。
莫英一阵沉默。
「你觉得那只鬼是令弟莫琼?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追问道。
莫英喉咙明显一哽,他缓缓抬眼看着我:
「因为他生前一直在研究破解诅咒的方法。」
「什么方法?」 我怔然看着莫英。
「不知道。」 莫英摇了摇头:「但是我弟弟死之前那几年一直神神秘秘的,还说什么终于找到了。」
我问道:「你是说那些人的死…和破除诅咒的方法有关?」
莫英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可是我弟弟他…并非滥杀之人,除非他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虽然莫英嘴上没那么说,但心中似乎已经认定那鬼就是莫琼。我是真想告诉他,那鬼不是莫琼,那只老鬼死于十多年前,彼时,那莫琼还好端端活在世上。
可是我不能说,只能任由莫英胡思乱想。
说来是十分无语。话说这老鬼的运簿被烧,当年办案的鬼差也迷迷糊糊,竟忘了这鬼的名字和来历。
地府虽已着手去查,但动作着实是慢。毕竟是要往上界录命司去找,多多少少吃力了些。彼时,因为得了令,我与苏温便先上来了,随时等着地府的消息。
想着,我头又疼了起来。
按道理说,那鬼既长得同莫英有几分相似,便极有可能是他的血亲。按着年头来看,多半是个长辈。想着,我试着问道:
「多嘴问一句,近二十年间除了令弟,莫谷主还有亲人离世么?」
莫英想了想,回道:「家父在五年前病故。」 说罢,又补充道:「还有我小叔叔。大概死了快二十年了,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记得不太真切。」
「小叔叔…」 我心下忽然狂喜,可面上十分淡定。
「嗯…」 我点了点头:「冒昧请问,莫谷主的小叔叔叫什么名字?」
「莫连风。」 莫英说道。
「鬼医莫连风?」
我有些惊讶。然并非因为这个名字而惊讶,而是因为自己的糊涂而惊讶。昔日鬼医莫连风声名远播,有多少京都人氏往雪桑谷求医。姜叶颂的祖父就曾千里迢迢四顾雪桑谷,却连莫连风的面都没有见过。那莫连风死讯传出来的时候,有人惋惜有人嗤鼻,一时间议论纷纷。我怎么就把这号人物给忘了呢!
此时,我懊悔中透着一丝兴奋,恨不得狠狠捏一把自己的大腿。
我正沉迷幻想无法自拔,那莫英却忽然问道:「若你们抓住那只鬼,会怎么办?」
抓回地府…
但我不能说。
「昆仑自有办法。」 我只能胡乱应付道。
莫英蹙了蹙眉,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夜我与师弟会在谷中布阵。为免鬼上人身,我会在所有房间前施法,烦请莫谷主知会所有人紧闭门窗,绝对不要出门。」
「好。」 莫英爽快应下。随后又道:「可否让我留在外面。我想见那鬼一面。」
「不行。」 我决然拒绝:「太危险了。」
「可…」 莫英还要说话,却被我打断了:
「若要我昆仑帮忙,便按我说的做。」
我和苏温在谷里上蹿下跳,拿出地府那套吓人的功夫,若叫他瞧了去,还不马上露馅儿?毕竟昆仑人家是名门正派,与地府的路数千差万别。
我可不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又说了几句,我便拜别了莫英。我去了苏温房间,把发生的事跟他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诅咒?」 苏温皱了皱眉:「听着比地府还邪门儿。」
我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缓缓说道:
「这个倒不是我最奇怪的。让我最想不明白的是莫英为什么就认为那只鬼是他弟弟莫琼呢?我总觉得他还有什么事瞒着我。还有那个鬼…究竟是不是莫连风…」
「莫连风…」 苏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若真是莫连风…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害人,突然就开始用这么残忍的方法害人了?难不成他在研究什么还阳术?」
「还阳…?」 我大吃一惊,即刻说道:「烧张纸回去问问,异诡阁有没有鬼见过类似的记载。」
苏温点了点头,横空一捻,一张黄纸就被捏在了手中。
我又补充道:
「对了,顺便问问,七年前莫琼是否已经被地府收走了。让他们尽快回复。」
地府异诡阁,养了一群懒鬼。虽说懒了些,可也是地府里最博学的一帮鬼,他们守着异诡阁的奇书异卷,通晓古今…有传闻,他们知道地府每一只鬼身后的秘密…
【7】
夜色来临前,地府终于传回了消息。
彼时,我正敷着俩黄瓜片儿在眼皮上,闭眼躺着,做战前准备。
「读读他们写什么了。」 我隔空挥了挥手。
不一会儿,我听到苏温抖动黄纸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才听苏温说道:
「异诡阁说…活人血,可入药。而用活人的血当药引,古已有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本不值得小题大做。」
听罢,我额上三道黑线。看这笔触,必然是骆无极那老东西写的。凡作回答,必先踩你一句才算开始。
「往,往下念!」 我手隔空比划着。
「哦…」 伴随着又是一声纸抖的声音,苏温接着道:「可若血尽而只剩干尸,则为诡术。」
说罢,苏温问道:「大人,诡术是什么?」
「地府所有未命名的术法都被称为诡术。」 我淡淡解惑道。
这答案听着敷衍,可却实实在在。虽说说出口的那个瞬间,我也有那么一丝丝为地府感到羞愧与尴尬。
「咳咳…」 我挥一挥衣袖,从容道:「接着念。」
于是,苏温便又接着念道:「至阴之血,可引纯阳,此为记录在《十三凶煞•拂生引》中的一味药引。」
「《十三凶煞•拂生引》?那可真是有年头了…而且邪,太邪!」 我惊呼。
我这一惊,差点惊落了两片水汪汪的黄瓜片儿。我正琢磨着,忽然听到苏温喃喃道:
「随附死者生辰,暗语’多谢无极大人’…」
说罢,苏温一拳头锤在桌子上。闭眼睛都能感受到他有多无语。
随后,听着一声儿极其不情愿的「多谢无极大人」,嗖的一声儿,苏温接下了新来的黄纸。
「大人…」 苏温声音忽然严肃起来,说道:「从异诡阁送来的生辰看,那雪桑谷死的几个人,虽不同龄,却真的都是鬼月至阴时辰生人。」
「至阴之血…」 我微微点了点头:「他们有没有提到关于这药引,那《十三凶煞•拂生引》里都写了什么?」
苏温念道:「说…三千年前,凡间曾盛行一种诡术,以至阴之血为引,辅以珍稀,施术炼制,能令病者愈,亡者生。」
「珍稀?」 我蹙了蹙眉:「什么珍稀?是药材?」
苏温说道:「异诡阁也不知道…但传闻是当时有个皇帝痴迷这种邪术,遍寻天下奇人异士为其炼制丹药。最后真的成功了。」
「成功了?」 我几乎要一跃而起。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鬼东西竟然都能让人给炼成?
我闭眼说道:「这么说来…那雪桑谷里,或人或鬼,是在练这诡术啊!病者愈也就罢了,亡者生…?这地府得是多憋屈啊…」
苏温许久没有说话,屋子里忽然静悄悄的。
「苏温?」 我微微侧了侧头。
又过了一会儿,在我几乎要忍不住摘下黄瓜片儿的时候,苏温忽然沉声儿道:
「地府还回了信儿…关于莫琼。」
听苏温这鬼小子说话,真活活急死个鬼。我耐着性子,拖着长调问道:
「莫琼怎么了?」
我明显感觉到苏温吸了口气,幽幽道:
「莫琼没有死。人历辛丑年腊月十八,地府带走的鬼,是莫英。」
【8】
彼时,我一把扔了黄瓜片儿,腾然坐起。
「莫英死了?那活着的…」
怪不得总觉得这莫英少了些少时的活泼,多了些稳重沉着。我还当是他成熟了许多,并未往其他方面去想过。还有,昔日莫英的天资明明不高,而如今却因医术超群而被称为医绝。原来在多年以前,莫英就不再是莫英,而是被莫琼替换了。
「大人…」 苏温看我不说话,似乎有些发慌,压着嗓子问道:「你说…那莫琼究竟想干什么啊?」
「干什么?」 我看向苏温,淡淡道:「不管他要干什么。人,还能干过鬼么?」
「可是…」 苏温挠了挠头:「大人…他们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闭嘴!」 我瞪了苏温一眼。
自揭老底,是鬼能干的事儿么?
苏温咧了咧嘴,而后又问道:「大人,要不要让地府查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蹙了蹙眉:「不,现在最重要的是莫连风。我们的任务,是把他带回地府。其他的,我们不应该管。」
苏温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可过了一会儿,又偏过头问:「大人,怎么说,当年你们也在一起待了那么长时间。你就不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不想。」 我简单明了。
苏温似乎有些惊讶,轻轻晃了晃头:「大人,你真绝。」
「嗯?」 我斜眼儿看向苏温。
我这怎么一时还听不出好赖话了呢…
苏温没有理我,向外望了望,说道:「大人,时辰差不多了。怎么还没有动静?」
我侧耳听了听,的确是死样沉寂。
「该不会…大人…您那东西…不好用吧…」
我冷笑了一声儿,一眼不眨地看着苏温:
「你大人我死了三千一百四十三年零九个月又无数个时辰。能躲过苦陀铃的鬼,我至今还没见过。」
苏温又听了听,问道:「可是大人…真的不对劲儿啊。要不…出去看看?」
我琢磨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摸了摸腰间的剑,挥了挥手:
「干活儿!」
我和苏温并肩而行,身姿挺拔、步履生风,十分有气势地来到了死样沉寂的院子中。
气势开得是够了,尴尬的事却发生了。
「大人…是真没动静啊…」
我闭上眼睛,仔细侧耳听着。
诶…别的院子也没有动静…
我睁开眼睛,十分疑惑:「不可能…苦陀铃从未失过手。」
苏温慢吞吞说道:「其实大人你有没有想过…那鬼可能都没出现过。」
我看向苏温:「可那鬼没什么修为,白日里是出不来的。他白天不出来,晚上也不出来。他图什么?」
「图…」 苏温支吾了一会儿,也没谁出来个所以然。他说道:「也许归玉城和昆仑惊动了他也说不定。」
「不可能。」 我坚决否定他的推测:「他连地府都不忌讳,还会忌讳归玉城和昆仑么?」
「那…」
苏温还要说什么,却被我打断了。
「行了,回去再说。」 我低声儿说道。
我与苏温回了我的房间。我掩上了门,便道:「外面不安全,我不信任莫琼,也不知道那只老鬼是不是躲在暗处偷听。我们得小心点儿。」
谁能想到,我堂堂地府押魂使,竟沦落至此。抓只鬼回地府,都要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
我无奈问道:「对了,你刚刚想说什么?」
苏温道:「我是想问,那明日要如何同莫谷主说。」
我看了外面一眼,说道:「实话实说,便说鬼没有出现。想抓住那鬼,还需些时日。」
苏温叹了口气:「若非因为雪桑谷奇药众多,扰乱了咱们的嗅觉。想把他嗅出来,还不容易?」
我眯了眯眼睛:「那莫连风恐怕就是抓住这点,才有恃无恐了这么多年。」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苏温问道。
我透过窗棂纸,穿过漆黑夜色,看着院中只有地府鬼差才能看见的苦陀铃,沉沉说道:
「还记得我说过么,他不离开雪桑谷,要么是走不了,要么是不愿意走。我今日瞧遍了雪桑谷,并没有什么厉害的阵法能将他困在这儿。那么便只能是第二种,他不愿意走。既是不愿意走,这谷中便有他留恋的东西。」
苏温宛若醍醐灌顶,他点了点头,说道:「且这东西一定是他死了也带不走的。」
我蹙眉盯着苏温,有些嫌弃:「当年你进三号牢房,没有鬼差训练过你么?人死了什么也带不走。你这不是说废话么?」
苏温不服气,继续推敲起来:「那…瞧着今天这架势,要么,这东西他已经找到了。要么这东西他不是在找,而是在等。」
这话说得还真有点儿意思。我不自觉的弯起嘴角,说道:
「管它是个什么东西。只要找到那个东西,拿在手中。我就不信,他莫连风不跟我们走。」
苏温侧头看着我,半开玩笑问道:「那他要真的就不跟咱们走呢?」
「你恐怕想多了。」 我缓缓偏过头,回望向苏温,一字一字阴沉沉道:
「这世上就没有我林拂收不了的鬼、办不结的差。莫连风若执意不跟我走,也没有旁的办法。先斩后奏,就让他在这雪桑谷中魂飞魄散。」
我近乎变态般的眼神着实吓了苏温一跳。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咳嗽了一声儿:
「那个…大人…早歇着…我先回房了。明儿见…」
说罢,是一溜烟儿无影无踪。
【9】
次日,我与苏温在正堂见到莫琼的时候,苏温这鬼小子那是相当露怯。他贼眉鼠眼悄悄打量人家莫琼,生怕别人看不出异样。
我暗中捏了他后腰一把,低声儿道:「再整这没出息的出儿,回去扣你俸禄。」
果然,苏温一个激灵,又精神抖擞起来。
我转头看向莫琼,说道:
「莫谷主,以昨日情形来看,想抓住那鬼,恐怕还需些时日。」
莫琼点了点头,问道:「二位可见着那鬼了?」
苏温正想说话,我抢先答道:「见到了。」
苏温一愣,却也没有说话。
莫琼眼角微颤,有些急切问道:
「可看清楚样子了?」
我故意又道:「与您确实很像…或者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说罢,我便紧盯着莫琼的脸,希望能看出什么。
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再提起那只鬼的身份,只是微微睁大眼睛问道:
「他都跟你们说什么了?」
我轻轻笑了一下:「莫谷主为什么这么问?」
莫琼此时回过神,似乎也发觉到自己的失态。于是端起一旁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才说道:「只是想听听吾弟阿琼,是否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才不肯离去。」
「他说他的心愿与莫谷主有关。」 我端起茶盏,故技重施。
透过碗顶层层热气,我瞥见莫琼骤然苍白的脸色,以及闪烁了三下的眼睛。
一口茶喝进去,不等再有什么进展,忽听谷中弟子通传,说归玉城来了人。
「可知来了什么人?」 莫琼问道。
前来通传的弟子脸成酱色,拱了拱手:
「归玉城城主,秦一迟。」
【10】
秦一迟跨进门来的时候,我差点认不出他。他比少时又瘦了许多,本就比常人要大的眼睛透出狠厉的光,后槽牙紧紧咬着,一进门就将手中的剑狠狠抛了出去。那剑径直飞了出去,擦过莫琼耳畔,死死扎在了他身后的墙壁之上。
「你!」
谷中弟子眼睛皆瞪,纷纷欲拔剑相向。
莫琼伸出手,示意所有人不要动。
「秦兄…」
莫琼话刚说两个字,就被一阵冷喝怼了回去:
「莫英!这就是答应的安然无恙?!」
说着功夫,秦一迟又一把拔下那扎在墙上的剑,死死抵在莫琼的脖颈处。
莫琼微微抬眼,说道:「秦兄,是我雪桑谷连累了令弟。如果你要取我性命,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如今最重要的平息祸事,还雪桑谷安宁,也让令弟亡魂得以安息。等一切平定,我莫英甘受你这一剑。」
秦一迟的眼里燃烧着一团怒火,持剑的手微微抖动着,就那么死死盯着莫琼的眼睛,咬着牙冷冷道:「莫英,这事情没完。」
说罢,秦一迟终于收回了剑,问道:「我弟弟在哪儿。」
莫琼道:「已经安顿好了。秦兄可以随我去看。」
秦一迟走前,眼锋一扫,扫见我时微微一愣,可他没说话,只是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便疾步离开了。
灵堂空旷,棺木散发着地府的凄冷感,就连那几个守棺人的气息都显得阴沉沉的。
秦一行死得实在太惨了,我如此铁石心肠的一只鬼在一旁瞧着都心里一阵异样,更不要说秦一迟。
那秦一迟脸色发青,提剑的那一整只手臂都在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颤抖着。
「什么时候才能抓住那只鬼。」
秦一迟自打踏进雪桑谷,一口牙就没松开过。他紧紧盯着莫琼,明显是要一个许诺。
莫琼叹了口气,说道:「这鬼连归玉城都对付不了,现…」
莫琼话没说完,秦一迟便冷冷打断了他:
「你说这意思,倒是我归玉城的不是了?」
莫琼蹙了蹙眉:「我…」
话还是没说完,便又被秦一迟狠心打断:
「雪桑谷打算如何给我交代?」
莫琼叹了口气,介绍道:「这二位是昆仑的高徒。昨日已经会过…」
「昆仑…」 秦一迟看向我,再一次打断了莫琼的话。
我有理由相信,这小子是故意的。因为他小时候就这样,一丝一毫都吃不得亏。
「昆仑林拂。」 我拱了拱手。
「苏温。」 苏温也拱了拱手。
秦一迟微微点头,只看了一眼苏温,目光便又停留在我的身上。他说:
「林姑娘,不知莫谷主有没有说过,你长得很像我们的一个故人。」
我毫不闪躲地看着秦一迟,说道:「的确说过。如今连秦城主都这样说,看来是真的很像。」
秦一迟没再说什么,只又看了那惨死鬼的尸身一眼,便对我道:「我弟弟死之前的事,我大概知道一二。后面的事,还要劳烦姑娘告知在下。」 而后,又微微侧头,阴阳怪气道:「还望莫谷主也要知无不言。」
说罢,竟带着头提剑离开了。
回到正堂,秦一迟的脸依然臭得要命。屋内许久没人说话,苏温似乎如坐针毡,屁股一直翘起来又落下,落下去又扭起来。
我咳嗽了一声儿,看向苏温。他立马消停了,估计是想到了自己可怜的俸禄。
我这一声咳嗽打破沉寂。不大一会儿,秦一迟便开口问了我关于闹鬼的事。我藏着掖着说了一堆,而后又看向莫琼,说道:
「莫谷主,关于雪桑谷,我还有几个问题要请教。」
莫琼点了点头:「但问无妨。」
「第一个问题。」 我肃色端坐,沉声问道:「莫谷主听说过以人血为引的古方么?」
莫琼微微愣了一下,说道:「听是听过,只是正统医书上从未有过明确的记载。偏症杂书倒是有,可也只是寥寥。」
话音落下,莫琼接着便问:「怎么?这与那鬼害人的事有关么?」
这个莫琼,怎么就打定好了,一定就是那鬼在害人?不能是…人害人么?
想着,我说道:「没什么,各种可能性都要考虑的。」 说完,我又问道:「第二个问题,当年的鬼医莫连风,也就是您的叔叔,是怎么死的?」
莫琼说道:「记得之前我提到过,莫家子孙是受到诅咒的。我叔叔也是恶疾缠身,不治而亡。」
「莫连风可有什么非常珍贵的东西?」 我问。
莫琼微微蹙眉:「珍贵…的东西?」
我点头道:「对,珍贵的东西。珍贵到可能连死都要带进坟墓,带下地府的东西。」
莫琼想了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我小叔叔为人清冷孤僻,没有妻儿,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喜好。好像所有凡尘俗物于他而言都只是过眼云烟,即便是他最擅长的医术…他也并不在意…死前半月,还一把火烧光了毕生所写的所有医书。」
「为什么?」 我一愣,随后说道:「我的意思是…即便他再淡泊名利,也没必要把所有医书烧了啊。留给雪桑谷难道不好么?」
莫琼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人能真正看透我这个小叔叔。连家父都不能。」
莫琼说完,忽然回过神来,问我道:「林姑娘为何突然问起我小叔叔?」
「哦,没什么。」 我笑了一下:「鬼医莫连风,昔日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只是单纯得好奇罢了。」
还不等莫琼开口说什么,秦一迟便截了胡。他好像很惊讶,但我认识他许多年了,一眼就看出那表情是装出来的。他装作好奇,实际上是一肚子坏水儿,此时幽幽问道:
「是么?可瞧着林姑娘年纪不大,鬼医莫连风盛名在外之时,你应该还没出生。」
虽不知道他这番阴阳怪气要干什么。但他有他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
我看着秦一迟,十分从容回道:
「自幼便听昆仑的前辈讲起过鬼医的故事。他这样的人,生前荣耀,死而盛名不减。不是么?」
秦一迟没再说什么,可他看了我许久,久到我已经如坐针毡,恨不得拿条布蒙住他的眼睛。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
「三日,只有三日。」 秦一迟看向莫英,凛声道:「你雪桑谷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我弟弟的死,我要一个交代。」
说罢,不等回复,便起身提剑而去。
【11】
秦一迟走后,莫琼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我道:
「那个鬼,真的是我弟弟么?」
我含糊回道:「都是猜测,他说的不清不楚。但言语之间,我觉得…事情应该和你小叔叔还有些关系。」
说着,我看向莫琼,希望能再从他口中套出些话来。
「怪不得你问了我小叔叔的事。原来,也并非是随口问问。」 莫琼说道。
我唇角咧了一下,说道:「对鬼医的好奇的确是真的。」
好奇当然是真的。因为那鬼就是莫连风啊!我能不好奇么?
好奇之下,我又引导道:「莫谷主不妨再仔细回忆一下,您叔叔莫连风就真的没什么特别珍贵的,或者…死后没留下什么东西么?」
以我三千多年天上地下摸爬滚打的锐利眼光看去,莫琼神色有那么片刻的异常。虽稍纵即逝,但的确是有。
莫琼一定在隐藏什么。不仅关于莫英,也关于莫连风。可他这小子,藏得极深。若是鬼我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可他是个大活人,地府那套,对付不了他。
那抹异样神色转瞬消逝后,莫琼露出惋惜神色:
「我已经说了,我小叔叔这个人。没人看得透他。他也不信任任何人。所以,他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唯一可能留下来的医书,也尽数毁于火海。除了一世盛名,我这小叔叔恐怕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都如此说了,看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于是我对苏温使了个眼色,打算打道回府。
与莫琼分别,我与苏温又钻回了房间。屁股刚一落在凳子上,苏温便问:
「大人,你觉得莫连风晚上会出现么?」
我摇了摇头:「很难说。所以我们要尽快找出他留恋的东西,才能捏住他命门。」
苏温叹了口气:「可我们现在连那东西的影儿都没摸到。此前我还想着,他许是个医痴,死了还在继续研究医术,甚至…是诡术。可他既然死前一把火烧了医书,便可见牵绊他的不是这些东西。」
我点了点头,喉咙一滚,感觉嗓子眼儿里像噎了什么东西。恐怕是上了火,给愁的。
我捏着嗓子说道:「可惜那莫连风生平太过孤僻,与他有交往的人寥寥无几不说,还都是泛泛往来。唯一在世的亲人,还说自己也看不透他。」
听听…莫连风他还是个人么?活着就像只鬼的,他是我见的头一个。
「大人啊…你说…这事儿什么时候才能结啊?」 苏温拄着下巴,幽然叹息。
苏温如此愁眉不展,我作为他的老大,必须给他吃颗定心丸。于是我非常认真得看向苏温,稳稳说道:
「你放心。有我在,绝不让你在这劳什子地方多待。」
此时苏温眼底一亮。
下一秒,我严肃道:
「再等三日,还没头绪,便直接让他魂飞魄散。 」
苏温张开嘴巴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如此两个会和,终于蹙眉说道:
「我说大人!你怎么就动不动魂飞魄散的?文明点儿,平和点儿,友爱点儿,行不行?」
「我不文明?我不平和?我不友爱?」 我瞪着眼睛,一拳头锤在桌子上,震得满桌茶碗跳了脚。
「大人,我知道,阎王大人是您义兄,您倒是不怕。但是我们三号牢房的兄弟们怕啊!到最后功德没积成就算了,可别再折损些。若是那样,兄弟几个可没地方哭去。」
这话说得…我也要积功德的。怎么听着,就像我是个整日欺行霸市的地府关系户。
「那你不是说…你想回地府吗!」 我说话有些结巴,可却气势汹汹得盯着苏温。
苏温一脸无语,淡淡说道:
「我何时说了想回地府?我是问大人觉得何时才能了结此事。」
「我…」
我哑巴吃黄连,只能瞪眼捶胸。
苏温这边又张开嘴,可话还没说出口。忽然,门边响起了极其细微却清晰的敲门声。与其说是敲门声,不如说是敲打木框的声音。
我伸手制止了要发出声音的苏温。侧耳细细听去,那一声一声缓慢而有节奏,每一下都敲打在我的心脏上。
我感觉自己心梗了。
因为我听出了节奏下的,那阔别多年的暗语,说的正是:
「姜叶颂,酉时三刻,假山相见。」
【12】
我没有去假山。去了就是不打自招,谁去谁是傻子。
当夜,鬼还是没有出现,但不妨碍我一整晚没有睡。
人间即便到了夜晚,也比地府阳气重得多得多。可雪桑谷不一样,这里药气重,阴气更重。所以当年做姜叶颂的时候,我非常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总让我想起地府。
那时候莫英身子骨不好,活是一副病秧子模样。秦一迟便总半开玩笑说让他离开雪桑谷,多去「人间」走走。说起那个暗语,还是秦一迟发明的。昔日几个人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总喜欢窃窃说些悄悄话,不愿别人听了去,于是便常以这种方式约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那时候我觉得他相当幼稚,可糊里糊涂得也跟他们用暗语比划了好些年。
如今再听见,当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想着这些,我睁着眼睛干巴巴等到了天亮。
第二天,我刚一跨进正堂,那秦一迟便抬头瞧了我一眼。其实就一眼,但我似乎是做贼心虚,心脏狂跳不止。
可我这鬼,心里越是慌乱,脸上反倒越是平静,甚至可能还有些不可言说的臭脸子。
坐下后,我便问莫琼道:「昨日给莫谷主的那些汤药,可叫谷中诸位饮下了?」
莫琼点了点头:「我与秦兄已经喝下,并分给所有谷中弟子了。」 而后又问:「冒昧问一句,姑娘说那汤药能防鬼上身。究竟是些什么药方?」
「自不是普通药方,是珍稀药引加以昆仑的秘术。」 我点到而止,非常淡定地看着莫琼。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那汤药实则是黄泉一抔土,咸燥苦涩,可能顺便还带了些人骨头味儿。刚死的鬼最怕这味道,黄泉的味道。听说,在幽冥族的古语里,这种味道有一个独特的名字,叫作「阿陀麼」,意为:不确定的未来。
这黄泉土汤当然可以让鬼不敢上人身。可我想要的却不止于此。他莫连风既想躲,那就躲好了。可我要让这雪桑谷中沾满「阿陀麼」,我要让他知道,抓他的人已经来了,且不是个善茬儿。
既不能悄无声息得给他带走,那就看谁玩儿得过谁。我堂堂地府第一押魂使,对付不了一个死了十几年的鬼,说出去,我不要面子的?
想着,我露出坏笑。
当我正沉浸对自己的敬佩中。那秦一迟非常不客气得开了口:
「莫谷主,昨日那半天我姑且不算。自今日起,三日你可要算好了。三日后若还没有交代,我不确定我会做出什么。」
秦一迟这小子,又开始装象。他们归玉城的术法虽说不如昆仑,可也不至于干等着别人抓鬼。他真是逮着机会就要恫吓莫琼几句,似乎这样,他就为他弟弟报仇了。
莫琼叹了口气,口中信誓旦旦:
「秦兄放心,我一定还令弟一个公道。」
「很好。」 秦一迟满意得点了下头。
我心里无限惆怅,更觉得好笑。这俩人纯属于嘴行千里,屁股在家。就他俩天天早上会晤一下,一个放放狠话,一个满口保证,就这?这就抓着鬼了?
无语!狂妄!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儿。
那一边,秦一迟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浑身放松起来。只见他细长的手指慢慢敲打起了桌面,一声接着一声儿。
那细长手指敲打出的暗语说的是:半炷香后,羡云亭来聚。
我咬着牙,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敲完不久,秦一迟缓缓起身,状若无意得开口道:「想来,我小师父的冥诞也快到了。今年也许赶得及在此祭拜。」
我狐疑得看了秦一迟一眼,却什么也没问。莫琼在一旁似乎是瞧见了,便解释道:「对了,林姑娘可能不知道,秦城主很小的时候曾跟我小叔叔学过几个月的医术。」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秦一迟深深看了我一眼:「你说呢?林姑娘。」
这个秦一迟,知道我想打听莫连风的事,如今明显是在暗示我他知道一些事,甚至可能比莫琼还要清楚。可我此前从未听他提起过此事,还有…我问莫琼关于莫连风的事,也从未听他说过秦一迟竟是莫连风的徒弟。
我正想着,忽听秦一迟喊我名字。
「林姑娘,莫谷主。回见。」
这「回见」二字意味深长,我看着秦一迟离开的背影,如鲠在喉。
他走后,我心乱如麻。
此刻苏温正对雪桑谷进行地毯式搜索。若他能搜出些什么…当然了,八成是搜不到的。所以我们手里关于莫连风的线索实在太少了。
我也想过秦一迟可能在使诈。毕竟他小时候就已经有些狡诈的苗头了,这些年恐怕已经可以用「老奸巨猾」来形容了。
可我一只鬼,一只束手无策的鬼。我光脚不怕穿鞋的啊!
想着想着,我鬼心一横。管他是骗人还是真心。姑且见他一面。我一只摸爬滚打三千多年的鬼,还怕他区区一个脆弱的人类么?
【13】
这边跟莫琼分别,我便急匆匆往羡云亭去了。
羡云亭是雪桑谷中位置最为偏僻的亭子。它位于一处山体夹缝,平日里很少有人会出现在那里。多年以前,他们几个总是躲在这儿偷偷喝酒,喝得半醉不醉,开始舞刀弄剑、吟诗作对。
那时候我就总在想,人啊,不仅肉体脆弱,灵魂还多愁善感…没救了。
想着想着,抄近路走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到了羡云亭外。
好家伙,秦一迟竟然还没来。
以前每每相聚于此,就数他动作最慢。如今凡间过了多少年,他还是这样。
我叹了口气,缓步踏上了石阶。
可我这脚刚踏上去就后悔了。
仔细想想,莫连风的事同他弟弟的死可能有关。若他知道什么,我就不信他到时候不说。
到底是我太心急,自露出马脚来。
现在撤,也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我还来不及动作,忽闻男声,淡淡轻笑。
「装够了?」
我没回头,双腿开始发沉。
「姜叶颂。」
他忽然叫道。
我不想理他,可我的脚不由自主地顿住了,极其没有出息。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自我身后绕到了我面前。竟是秦一迟眸中带光,嘴角含笑。
「秦城主在叫我?」 我开始装傻。
「都说了别装了。」 秦一迟似乎很瞧不上我的伎俩似的,哼道:「若非听见暗语,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别跟我说,你是随便逛过来的。」
我没说话,他便接着又道:「你那些说辞骗骗别人也就罢了。我是绝对不会相信世上会有两个长得完全一样的人的。更何况,你的举止仪态,与姜叶颂那是一模一样。」
我无语,非常无语,极其无语。
这玩意是真的太聪明,还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怎么就让他给我逮了个现行儿呢?
现在拔腿跑吧,绝对坐实了心虚。矢口否认吧,我又太了解秦一迟的个性,他若咬死了什么事儿或者什么人,达不到他满意的效果是绝对不会撒口的。到时候惊动了莫琼还好说,要是闹得那老鬼彻底躲起来,我这差事算是交不上了。
于是,我决定早死早托生。
我抬起头,淡淡笑了一下:「秦一迟,好久不见。」
秦一迟看着我,挑了挑眉:「倒也不是很久,只是九年零七个月而已。」
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秦一迟轻淡问道:「说说吧,你是什么情况?昆仑又是怎么回事?」
「我…」
我刚说一个字,就被秦一迟夺过话头,问道:
「你该不会是鬼吧?」
说着,要来掐我的脸。
我隔空打掉秦一迟的手,警告道:「你再动手动脚,我砍了你的胳膊。」
「哈…」 秦一迟满意得点了点头:「不愧是姜叶颂。」 说罢,又问:「看你这些年也没什么变化?总归不是假死。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皮笑肉不笑,佯作坦然道:「七年前我是死了。 可我死后拜入昆仑,诚心修行,如今只盼一日飞升。」
「飞升?昆仑?」 秦一迟笑了一下,又仔细打量我几眼,说道:「可我怎么瞧你,都是鬼里鬼气的。」
我这心是拔拔凉啊…秦一迟这小子难不成是鬼王给我设的拦路障?
心里没底,可脸上从容。我镇静得抖了抖衣袖,盯着秦一迟道:「九年不见,你是不盼我一点好。」
秦一迟淡淡一笑,缓步向身后的石坐走去,边走边说道:「当年李穆禾因你而死,我恨过你来着。不过我也知道,不是你的错,是闵荀。所以听说你死了,我还是很难过的。」
话音刚落,没给我说话的机会,秦一迟便又道:「如今看来,倒是可惜了我的眼泪。」
「你…」
我觉得这一次我已经张嘴很快了,却还是被他无情打断。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椅子边儿,缓缓说道:「你说…我弟弟…还有李穆禾他们…也会像你这样,再回来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心底的一股火骤然就被熄灭了,一时间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许久,我沉缓说道:
「鬼祖迟骊曾经说过,来不及道别的终将再次重逢。」
秦一迟眼底骤然涌上一层薄雾。他缓缓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可只笑了片刻,他忽然盯着我道:
「谁?」
「什么?」 我问。
「你说谁说?」 秦一迟蹙了蹙眉。
「啊…?」 我装傻充愣。
言多必失,我真是大意了。
秦一迟不肯作罢,他问道:「你是说…鬼祖?」
我振振道:「你听错了,我说的是老祖,昆仑老祖。」
「可…」
秦一迟还要说什么,被我给打断了。我不耐烦道:「行了,说正事。你知道莫连风的事?」
秦一迟没再纠缠鬼祖的事,可也没直接回答我,而是看着我道: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那只鬼真的是莫琼么?」
我没有说话,我在想应该怎么骗他。
可他却道:「那鬼是莫英对不对?」
我愣住了,还是没说话。这次,我是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秦一迟见我不回应,轻轻摇了摇头:「你不要骗我。其实早很多年,我就猜到真正的莫英可能已经死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医术上,他没什么天份,也并不想继承家学。可他重情重义,李穆禾死的时候,身上背着多少污名,他都跋山涉水相送,毫无畏惧。可是你死的时候,他没有来。今日…他也没有来。」
说到这里,秦一迟喉咙一哽,看着我的眼睛微微透着红,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现在的莫英是他弟弟莫琼,对不对?」
现在这时候再瞒下去也没什么必要。于是我只说了一个字:
「是。」
秦一迟脸色苍白,极其缓慢得点了点头:
「莫琼死信传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我赶了两天两夜来到这里,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可是那个时候莫琼的尸身就已经下葬了。不足七日,如此匆忙。」
我心里一怔,问道:
「你是说…莫琼…或者说是莫英死的时候不足七日就匆忙下葬,可知道原因?」
秦一迟叹息道:「说是莫琼的遗愿,不愿尸体发臭…可我总觉得十分勉强。」
我问道:「既觉得勉强又古怪,为何没弄清楚?」
秦一迟苦笑了一下:「因为我不敢多想…姜叶颂…我不知你在昆仑待了多久…也不知你是否真的待在昆仑。但你可知道…人间的十年有多么漫长?你和李穆禾都死了,闵荀也疯了…如果莫英也死了,那这世上也再没什么意思了。所以在那之后我便不再和他联系。好像只有这样,我便可以永远不必正视这件事。直到几个月前雪桑谷来信,请我弟弟帮他们驱除鬼魅邪祟…」
听到这儿,我忽然精神起来,蹙眉问道:
「你说…是莫琼要你弟弟来的?他是指了名的要秦一行来雪桑谷么?」
秦一迟点了点头:「因为梵音铃只有我们秦家人会用。而我是城主,不便前往。所以他便找上了阿行。」
「若他是故意的呢?」 我幽幽说道。
「什么?」 秦一迟不解地看着我。
我没回答他,而是又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年第一个发现莫琼…或者说莫英尸体的人,是谁?」
秦一迟想了想,说道:「是莫英。不…莫琼。而且彼时莫连声莫谷主已经病得非常重了。一切都是莫琼主持大局。」
秦一迟刚说完,还不等我开口,他便突兀问道:「你也怀疑…是莫琼害死了莫英?」
「也?」 我看向秦一迟。
秦一迟叹道:「昔日老谷主中意的一直都是莫英。即便他天资不高,也不妨碍他成为未来的谷主。老谷主的偏爱谁人不知?若莫英还活着,哪里能轮的上他弟弟莫琼。」
我摇了摇头。
虽说我与莫琼当年算不得要好。但我总觉得单单是一个谷主的位子,倒不至于让他对自己的兄长痛下杀手。所以我还有一件事要确认。
「莫英的生辰…你还记得么?」 我问道。
「他同阿行同月同日同时辰,我当然记得。何况当年…」
秦一迟话说一半,忽然瞪眼看着我:「不对啊…姜叶颂,你死了就算了,你连莫英的生日都忘了?」
我没理他,任由他在一旁吹胡子瞪眼。
与秦一行同月同日同时辰,那么莫英便也是鬼月至阴时辰生人。
至阴之血可引纯阳,辅以珍稀,施术炼制,能令病者愈,亡者生…
原来,练诡术的不是鬼,而是人。
【14】
虽说我高度怀疑莫琼出于某种目的在修炼诡术。但地府向来只管死人的事不管活人的事。对我来说,抓住莫连风才是最关键的。
想着,我沉了口气。
「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那我的呢?」 我问。
秦一迟好像很无奈,他极其轻微得叹了口气,而后说道:「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第一个问题,莫连风有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应该在这雪桑谷中。」 我问。
秦一迟轻笑了一下:「这个问题莫琼已经回答过了。」
「你就没有别的想说的?」 我又问。
秦一迟看着我,又笑了一下:「你为什么对我小师父这么感兴趣?」
我也笑了一下,但只是皮笑肉不笑,淡淡说道:
「如果我说这跟你弟弟的死有关,你会不会也同样感兴趣?」
秦一迟蹙了蹙眉:「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我看着秦一迟说道:「我答应帮你找出杀害你弟弟的人。作为交换,你也应该付出些什么。」
秦一迟眼底闪过一抹光,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他说:「姜叶颂啊姜叶颂,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冷漠…绝情。」
「这么多年都没有变,不是很好么?」 我迎上秦一迟的目光,漠然补充道:「还有,我现在叫林拂,袅袅林的林,拂生引的拂。」
「什么林?什么拂?」 秦一迟微微一怔。
「不重要。」 我抱臂看着秦一迟,问道:「秦一迟,我再问你一遍,关于莫连风,你究竟知道些什么?或者说你在隐瞒些什么?」
我认识的那个秦一迟并非一个心里憋得住事的人。昔日雪桑谷中我们几个整日厮混,他竟从未提到过莫连风的事,可见他根本就是有心要隐瞒的。
果然秦一迟叹了口气,说道:「我不是要隐瞒…只是我不知道有些事说出来是好是坏,是对是错…还有…也不知该从何讲起。」
「你可以慢慢讲。还有,是好是坏、是对是错终究也不是由你决定。」
我说罢,便静静等着秦一迟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始说道:
「我九岁那年随父亲来雪桑谷拜访,无意间闯入了后山药阁,被谷中瘴气所伤,是莫连风救了我。我想拜他为师,他起初是不愿意的。后来经不住我日日往药阁跑,日日中瘴气,他终于心软将我留下。虽未正式说收我为徒,只称留下我整理医书和药材,可我日日所见所闻所感,皆是外面见不着、闻不到、也感受不了的稀奇古法与珍贵药材。嘴硬心软,我小师父就是这样的人。」
「然后呢?」 我追问。
秦一迟的眉毛皱成了一团:「其实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很多事也弄不清楚…只知道小师父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他在找什么东西?」 我问。
秦一迟欲言又止,上下抿了抿嘴唇,才说道:「具体的我并不清楚…但我猜是药方…他每日都在药阁里不停折腾…比对药材…翻查藏书…一度达到近乎痴癫的地步。」
「药方…」 我喃喃念叨,浑身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我抬眼盯着秦一迟,沉声问道:「你说他翻查藏书?可还记得都是些什么书?」
秦一迟边回忆边说道:「什么书都有…大多是药书古籍,还有…族谱和家书。」
「族谱?家书?」 我怔然张了张嘴。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问秦一迟道:「那他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他为何要找那东西?」
秦一迟摇了摇头:「他没有说过。而且可能是心灰意冷了…后来他便不再找了。」
「活着时候遍寻谷中也找不到的东西…都放弃了的东西…为何死后还要找呢…」
我喃喃自语,愁眉不展。
「你说什么?」 秦一迟忽然愣了一下。
「没什么。」 我敷衍道。
「你说…死了还要找。」
秦一迟明显是听到了。他眼溜溜的眼睛直盯着我,阴森森问道:「你问了这么多我小师父的事,却一句也没有再提莫英。那只鬼,不是莫英,而是我小师父莫连风对不对?」
不得不说,秦一迟很聪明。虽说年少时颇爱撒泼打滚,然脑子的的确确是几个人里最好用的。
事已至此,再瞒下去,倒显得刻意。于是我点了点头。
秦一迟许久没有再说一个字。
我缓声道:「你放心,你弟弟应该不是他害死的。」
「你知道凶手是谁?」 秦一迟眼神如炬。
我没有说出我的推测,只是认真说道:「我不会妄下定论。一切还需要向莫连风求证。他自死后一直游荡在雪桑谷,也许知道干尸的真相。可是他现在躲起来了,昆仑的寻鬼术受药气影响施展不了。所以我要捏住他的命门,逼他现身才行。」
秦一迟狐疑地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为了让他放心,我便又道:「放心吧。不会让他魂飞魄散的。我是度他,不是害他。」
如果他乖乖听话,跟我回地府,自然不用魂飞魄散。
我如此腹诽。
我的话落地许久,秦一迟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何况我也想揪出害死阿行的罪魁祸首。可是…我对他的了解也就这么多。」
不等我开口,秦一迟又补充道:「可我知道一个人,她应该很了解我小师父。只是这个人,你未必找得到。或者说,她是否还活着,我也不敢确定。」
「什么人?」 我问。
秦一迟道:「文珠。」
「文珠?」 我蹙了蹙眉。
秦一迟说道:「文珠姐姐是药阁的侍女,一直跟在我小师父身边。若说这谷里与我小师父最亲近的人,应该是她了。」
「那她现在何处?」 我问。
秦一迟摇了摇头:「听闻当年她回家省亲,便再未回来。此事我小师父还托了我父亲去江湖上打听,可惜,始终没有音讯。文珠说的那个村子根本就不存在。」
「莫连风…拜托你父亲寻人?」 我有些惊讶。
秦一迟笑了:「是啊,鬼医莫连风,从不开口求人的。所以文珠姐姐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
重要…重要…
秦一迟的话提醒了我。也许是我先入为主,总觉得珍贵的一定是个物件儿。若莫连风要找的,或者说…要等的,不是个物件,而是一个人。
我呼了口气,对秦一迟道:「我出来很久了,苏温还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说罢,我便转过身去。然刚迈出两个台阶,就听见身后传来秦一迟的声音:
「诶…姜叶颂!」
这一次我没有假装听不见,而是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
「万事小心。」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
【15】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苏温还没回来。我便先行烧了纸回地府,询问一些事情。
这几日玉佩那边是一点动静也没有。阎王大人也不知道又去了哪里鬼混。自打鬼王回来,他便有意无意躲着鬼王似的。说不待见吧,当初还给人家鬼王办接风。说他怕鬼王吧,自打鬼王肃查地府,我也没少瞧见他偷偷翻白眼儿。所以我也想不通,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地府给我回消息的时候,苏温正巧回来。我端着那黄纸还来不及看,便瞧见苏温一瘸一拐,拐进了屋来。
「你的腿…」 我蹙了蹙眉。
苏温把剑放在了桌子上,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便倒便说:「可别提了…」
咕咚咕咚,苏温连喝了几大口早已冷了的茶,抹了抹嘴,继续说道:「雪桑谷的后山竹林深处有处石门,我好不容易施术进去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我来了精神,瞪大眼睛等着下文。
「那里头有条狗!」
苏温咧着嘴,一副不堪回首的模样。
我想给他一杵子,但我怕他回去告我滥用职权打压下属。于是我只能强忍着,问他:「一条狗,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来了。」 苏温摸了摸自己的心脏,云淡风轻。
「它咬你了?」 我咬牙问道。
苏温摇了摇头:「吓都给我吓死了。我是拔腿就跑,可能跑得太快…有点儿抽筋儿。」
「抽…」 我额上三道黑线,一拳头锤在桌面上,不可置信得盯着苏温:
「一条狗?一条狗就给你吓回来了?!」
苏温一脸惊愕,对我道:「那可不是一般的狗,它比人还高,比狮子还壮,有九个脑袋!」
说着,苏温伸出手指,比了个「七」。
「九个脑袋…」 我微微愣了一下,即刻又问:「你有注意它的爪子么?」
「我正要说这个!」 苏温宛如遇到知己,凑得又近了些,神神秘秘道:「那狗每只爪子上竟然有二十几根指头!二十…几来着…」
苏温在心里数着。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二十四…」
「对!二十四!」 苏温拍了拍桌子。
「诶…?大人你怎么知道它是二十四指…」 苏温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疑惑。
我没理他,沉浸在自己的惊愕之中,喃喃念叨道:
「nüè…」
苏温点了点头:「长得是挺虐的…」
我叹了口气:「是䖋…我说那大狗的名字是䖋。」
说着,我给苏温写了下来。
苏温看着那字蹙了蹙眉:「这破名字,该不会又是异诡阁起的吧?」
我摇了摇头:「谁起的我倒是不知道…但这东西一直守在袅袅林中,是袅袅林的最后一道关卡。」
苏温可是有理有据了,此时又拍了拍桌子,腰板儿也挺直了不少,振振道:
「你看看,袅袅林的最后一道关卡,我过不去是不是很正常?」
苏温话音刚落,神色却变了。他看着我,蹙眉问道:「袅袅林的凶兽,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我亦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只能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知道那个石门后面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苏温想了想,说道:「既然是袅袅林里的东西,大人你应该知道怎么过关的。不如…」
他话没说完就被我一泼冷水给浇醒了。我幽幽说道:「你有所不知。这袅袅林里的䖋和押魂使之间是有血契的,每个押魂使都有对应的一头䖋,而那头䖋也只听它契主的召唤。所以单独的一个押魂使绝不可能进入袅袅林,必须要五个押魂使一起,五头守着最后关卡的䖋才会全部放行。」
苏温点了点头:「所以你们五个,互相配合,也互相牵制。」
我「嗯」了一声儿,又道:「不止我们,历代的押魂使皆是如此。」
苏温蹙眉问道:
「可…现在地府的押魂使不是只剩下你和檀逢大人了么?」
我给苏温解释道:「虽说如此,可他们三个的血契并没有解除。若要进入袅袅林的最深处,还是需要他们的配合。不过…如今地府已经在选拔新的押魂使,等新官上任,原有的血契解除,他们便会有新的契主。」
苏温想了想,又说道:「可是…如果袅袅林只有五头䖋,那这一头必然是你们其中之一的契兽。不若问问其他几位大人?」
「不。」 我叹了口气:「离开地府前,我才巡查过袅袅林…那五头䖋都在那里守着,这个,不属于我们任何一个。」
「那要不要再给异诡阁烧信问问?」 苏温问道。
我摇了摇头:「先不用。如果那石门背后真有什么至关重要的,我可能要亲自回趟地府。」
说罢,我又问:「除了这个,可有别的收获?」
苏温老实说道:「鬼呢,是半只都没找到。」
我浑身一瘫,差点倒在桌前,对苏温这鬼小子,我就不该有所期待。
岂料,苏温大喘气儿,还藏了一手。只听他幽幽道:「但我打听到一件事儿,雪桑谷近十年来偶尔会有人失踪。我怀疑他们被抓去做了药引。于是我给地府烧信要了近十年的雪桑谷死簿,那几位,的确是血尽而死,且是至阴时辰生人。」
「厉害啊!」 我看着苏温,笑了一下。
等等…失踪?
我忽然想起一个人。
「死簿还在你手里么?」 我问。
苏温点了点头,从衣服里掏出了一张纸,平放在了桌子上。
我仔仔细细看了过去,一遍又一遍,却没找到文珠的名字。
「大人你在找什么?」 苏温问道。
「还记得后山的药阁么?」 我抬眼瞧着苏温,压着嗓子问道。
苏温又点了点头:「莫连风生前常去的地方,之前也都布过苦陀铃的。」
「我觉得他就在那儿。」 我说道。
在苏温疑惑的神色下,我给他重新讲了一遍从秦一迟处打探来的消息,关于莫连风,也关于文珠。
我以为苏温会关心莫连风翻遍古籍究竟在找什么,再不济也会关心文珠是谁?为什么失踪?
可苏温的关注点却异常清奇。
「大人…你露馅儿了…?!」 他非常真挚,又略带无语地看着我。
「我…」 我嘎巴了两下嘴,也反驳不了他。只能剜了他一眼,道:「我说了我是昆仑的人,这怎么说也不算彻底露馅儿吧。」
苏温撇了撇嘴:「大人,他既能猜到莫英早就死了,也能猜到那鬼是莫连风。你觉得…他会信你的鬼话?」
「我…鬼…」 我伸出手指,支吾了许久,终究还是无言以对。
苏温这鬼小子,干啥啥不行,说话倒是一个顶仨。回到地府说啥我也给他整到谈判队里去。下回再跟九重天交涉,放出我们苏温,一定咬得他们哑口无言。
「咳咳…」
想着,我挑了挑眉,露出奸笑。
「大人!你还有脸笑!」 苏温蹙眉。
「我…脸…」 我一拍桌子,怒目圆睁:「苏温,我给你脸了是吧!」
这才几日,苏温这鬼小子竟然丝毫不怕我了,称呼也从您彻底变成了你。此刻他掏了掏耳朵,极其敷衍得安抚我道:「大人,我只是提醒你,小心那个秦一迟。」
我正气极,苏温跟个没事鬼一样,接着说道:「如大人所说,过几日便是莫连风的冥诞,那么,莫连风的生辰便不是鬼月至阴时辰…他不是死于诡术,他可能真的如莫琼所说,是病死的。那那个文珠呢?为何突然就失踪了?难不成…她也成了干尸了?!」
我摇了摇头,指了指桌子上雪桑谷十年死簿。说道:「她的名字不在上面。」
苏温忽然抱起胳膊,盯着我看,看得我浑身发毛,甚至还有那么一丢丢的害羞。
苏温这鬼小子,小模样儿还挺好看。
若放在以前,九重天与地府不合那几年,送去和亲也是极好的。
想着,我又露出奸笑。
「大人…大…人…大人!」 苏温忽然大喊,吓我一跳。
还是别送去九重天了。就他这大嗓门儿,在清净的九重天,不到三天,就得被送回来。
「怎么了?」 我问。
「你手里的那一团是什么?」 苏温问道。
我蹙了蹙眉:「什么一团…是信!你回来时候我正要看地府的回信。」
「哦…」 苏温笑了一下:「可是地府的信马上就要让你揉碎了…」
说着,苏温指了指我紧攥的手。
我低头一看,好家伙。好好的一张纸,让我给揉成了团,中间还露了几个窟窿。
「地府这纸,质量也不咋地啊。」 我咳嗽了两声儿,慢慢展开手里皱巴巴的纸,尴尬得抖了几抖。
看着那信,我微微张开了嘴,喉咙一哽:「看来…我必须回趟地府了。」
苏温好奇凑了过来。那异诡阁的骆无极吝啬言语,纸上只写了断断续续的一行字:
编号 0577,任务失败,现服刑于灵幽台。
苏温见字,骤然严肃起来,皱眉望向我:「大人,你问了什么?」
「我问了文珠是否已经死了…地府有没有她的消息…」 我忽然有些恍惚,冰冷之感骤涌于头顶。
我深深吸了口气,抬头看着苏温道:
「编号 0577,文珠是名鬼差。」
【16】
彼时,看着那回信,我十分震惊。
苏温看着我,眼睛微微睁大,指着那信,冷幽幽问道:「地府的鬼差犯了错大多降职,重一些的革职投胎,即便去玉露池都是罕见。她究竟犯了什么大错,竟要去灵幽台燃烛三百年?」
我叹了口气:「灵幽台有去无回。我必须立刻返回地府想办法见她。我走的期间若有人找我,拖着些便是。」
于是,我回到了地府。
灵幽台虽说不属于什么禁地,但地府诸鬼一般也都不会去那儿触霉头。
我徘徊在灵幽台外,按理说这里由鬼卫负责,我应该直接去找他们。然自打鬼王肃查地府,原有的情面是统统没有了。用檀逢的话说,那就是:
押魂使的面子还不如那刚纳好的鞋底子。
我正琢磨着,忽然有个鬼差喊我名字:「可是林拂林大人?」
我点了点头:「你找我?」
鬼差谄媚得笑了笑:「是异诡阁骆大人找您。他说见着您,便告诉您他在异诡阁六层等着。」
骆无极这老贼,是摸准了我一定会回来的。
「行了我知道了。劳烦了。」 我提剑拱了拱手,便抬腿往异诡阁去了。
刚进异诡阁,我就被一股子浓烟差点给熏出来。要说这异诡阁我也来过几次,然这第一层我就没有一次不是捏着鼻子进去的。
异诡阁的第一层,九九八十一根檀香,终年不断香火,供奉诸佛。
一群鬼,整日烧香拜佛,你敢信?就连那九天外大慈大悲的佛祖估计都不敢信。
异诡阁的第六层,都是些奇书杂卷,有异诡阁的鬼侍带着我七拐八拐来到了骆无极所在之处。我踏进门时骆无极正端坐在正中央的案前,闻声抬头,不怀好意得对我笑了笑:
「林大人,好久不见了。」
「为什么找我?」 我其实有点儿明知故问。
骆无极说道:「因为我觉得你需要找我。」
我盯着他,问道:「骆大人知道如何进灵幽台?」
骆无极笑了:「灵幽台如今你是进不去了,不过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也许我可以发发善心告诉你也说不定。」
「你知道文珠的事?」 我依旧半信半疑。
骆无极手中摆弄着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口中幽幽说道:「文珠以前在异诡阁当差,你说我知不知道?」
我蹙眉打量着骆无极,此刻他正翘个二郎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瞧他那模样我便知道,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你想干什么?」 我眯了眯眼睛。
「帮你啊。」 他笑道。
我哼了一声儿:「我是说,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要你帮我个小忙 很小很小的小忙。」骆无极眼里透着精光。
「您还真是无利不起早啊。」 我假笑着。
骆无极敷衍得拱了拱手:「过奖过奖。」
「说吧,什么忙?」 我问。
骆无极道:「不急不急,你先应下,等雪桑谷一事完结,你再帮我。」
我狐疑得看了他一眼。虽说我总觉得事情没他说得那么简单,然我倒也不信他骆无极敢提出什么出格的要求。
「我答应你。」 我说道。
骆无极伸出手,笑看着我。极不情愿得,我走过去与他击了掌。而后便问道:「掌也击过了,现在你可以说了么?文珠当初执行的是什么任务?」
骆无极伸了个懒腰:「当年异诡阁的卷宗有一部分的誊抄本遗落在外,她是去销毁誊抄本的。」
我愣住了:「誊抄本?地府的东西为何阳间会有誊抄本?」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骆无极看着我,极其古怪得笑了一下,说道:「三千年前,地府有个押魂使偷偷誊抄了其中一卷,在阳间修炼诡术,致使那一卷的誊抄本一直流落阳间。我们找了她好多年,好不容易有了线索,文珠被派上去执行这个任务,可她却失败了。」
「押魂使?」 我大惊失色:「你是说地府的押魂使在阳间修炼诡术?」
「就在雪桑谷中。」 骆无极点了点头。
「胆大包天…」 我喉咙一哽,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以为我的胆子已经够大了,虽说整日吵吵着让那些鬼魂飞魄散,然真正这么做的,三千年来也不过就那么几次。这个押魂使真的可以用胆大妄为来形容了。
「那头䖋…」 我忽然反应过来,说道:「苏温在雪桑谷后山看到了一头䖋,似乎在守着什么东西。所以那头䖋,就是当初那个押魂使带走的契兽。」
骆无极点了点头:「大概是吧。具体情况是怎么样的也只有文珠知道。可她的嘴很严,很多事直到她被送去灵幽台也没有说。 」
我蹙了蹙眉:「任务失败…还缄口不言…文珠她…也在守护那石门背后的秘密么?」
我想不通,紧接着问道:「可即便文珠任务失败,也不至于要去灵幽台。究竟是为什么她要领如此重的责罚?」
骆无极幽幽道:「因为她背叛地府,不仅没有拿回誊抄本,还告诉了他另一半的秘密。」
「他…」 我盯着骆无极:「谁?」
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骆无极咧了咧嘴角:「莫连风。」
我呼了口气,又问:「你说的另一半的秘密,是什么意思?」
骆无极道:「昔日那个押魂使只留下了一半药方,都是些阳间能寻到的。不好找,可终归是找得到。可有一副不寻常的药引她没有留下。少了这味药引,本可相安无事,可文珠泄露了出去,将埋下的祸根彻底拔了出来。」
「药方…药引…」 我喃喃重复着。
骆无极鬼笑了一下,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你应该已经想到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十三凶煞•拂生引》…那个押魂使当年从异诡阁誊抄的走的…是愈生还阳之术…」
「不错。」 骆无极点了点头:「至阴之血可引纯阳。这个药引那个押魂使没有留下,可文珠背叛地府,扰乱了阳间秩序。你觉得她难道不应该被送到灵幽台么?」
「难道莫连风也在练诡术么…可是分明是…」 我实在想不通,话说一半就不说了。
「可分明是莫琼,是么?」 骆无极好似我肚子里的蛔虫。
我点了点头。
骆无极道:「据文珠所说,莫连风因为始终无法狠下心去取人性命,最终还是放弃了这种诡术。」
我想了想,又问道:「我有一个问题…至阴之血而已,取便取了,定要取到要人性命的地步么?」
「因为这味药引才是这诡术的重头戏,少量的血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骆无极边说着,边搓着手里那块早就被摸得光华的古怪石头。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那石头上转移出来。
我叹了口气:「那昔日那个押魂使,只留下普通的药方,而没留下这最重要的药引,也是因为觉得太过残忍么?」
骆无极笑了:「残忍?昔日她从地府逃走,躲在雪桑谷修炼诡术,多少人死在她的手里。她怕地府发现,滥用押魂之术,使那些鬼魂被封于雪桑谷中几十年,直到她身死,才得以往生。临终前她虽销毁了那个药引的记载,然不过是想为后世子孙累积福报。这点儿善意,本就是残忍的一部分。」
「等等…」 我眉头紧锁,一眼不眨得盯着骆无极:「你刚刚说’身死’?她不是押魂使么?」
骆无极眼里透着幽光,复露出那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来:
「不然你以为她修炼的是什么?想得到的又是什么?」
紧接着,骆无极阴沉沉道:「还阳之术,那个押魂使,成功了。」
「不可能…」 我打了个寒战:「这世上,谁都不可能逆转阴阳。」
骆无极懒散道:「没什么不可能。我异诡阁的卷宗,没有一份是假的。何况…这诡术,在她之后还成功过一次。」
我心里一沉,想到一个人。
「那个皇帝…」 我喃喃说道。
苏温说过,三千年前有个皇帝痴迷这种邪术,遍寻天下奇人异士为其炼制丹药,最后真的成功了。
我摇了摇头:「我以为那只是个传说。」
骆无极哼笑:「所谓传说,皆是打着虚幻幌子的真实。林拂,你做鬼差三千年,做押魂使也有七八百年。这个道理,你还不明白么?」
紧接着,骆无极忽然问道:「你不想知道那个押魂使叫什么名字么?」
「什么名字?」 我问。
「殷如惜。」 骆无极说道。
殷如惜…
我心头一紧,这名字听着,倒是有些耳熟。可我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听到过。
骆无极看着我,问道:「你还记得她么?」
我盯着骆无极的眼睛,幽幽道:
「她做押魂使的时候我只是个小鬼差,按理说我应该没见过她。或者说,我应该记得她么?」
骆无极点了点头,古怪得扯了扯嘴角:「你会记起她的。」
如此吊人胃口的话,也就他骆无极能说得出来。不过要让他失望了,我并不感兴趣。现在我只想完成任务,赶紧回到地府。
于是我问道:
「还有一个问题。莫连风,他究竟是不是在等文珠。他知道文珠是鬼差么?」
骆无极道:「他不知道文珠的身份,不然也就不会到处托人去找了。但他究竟是不是因为在等文珠而不肯走…就要你自己参悟了。毕竟…莫英也没告诉我。」
「莫…」 我震惊得张了张嘴:「你说莫英?他死后来过你这儿?」
骆无极极其无语地看着我,说道:「不然你以为我异诡阁是如何延续至今的?那可有一大部分是我们一点点一点点从那些鬼的嘴里抠出来的。」
「低级…」 我十分嫌弃。
真没想到,堂堂异诡阁,竟靠这种方式挖消息。
等等…再等等…
我抬起头,阴森得看向骆无极:
「你的意思是,你早知道那鬼就是莫连风。」
「那又如何?」 骆无极毫无愧意。
我气得攥了攥手中的剑:「那你不早说!我和苏温白费了多少工夫你知不知道?!还有,地府还要拉着张大脸去问录命司,你有没有心?!」
我如此激动,骆无极却异常平静。他轻轻笑了一下:「林拂,你是傻了么?你该不会忘了,异诡阁的规矩是不问不答。即便是阎王,也不例外。」
「规矩…异诡阁都是鬼才,都是鬼才啊!」 我插着腰,气得点了点头。
「过奖过奖。」 骆无极再一次敷衍得拱手致谢。
我伸出手指,隔空狠狠点了点骆无极。
「还有。」 骆无极笑了一下,十分神秘得从旁边桌子上拿起一张黄纸,说道:「恭喜你解锁一个新任务。」
「什么?」 我怀疑我是糊涂了,出现了幻听。
骆无极笑道:「鬼王大人说了,若你来问文珠的事,便要你一并将她未完成的任务也给结了。销毁誊抄本,全部。」
说罢,黄纸自他指尖飞旋,飘到了我面前。
我接下黄纸,几乎已经按捺不住撕碎鬼王的一颗躁动的心,咬着牙道:
「鬼王大人为何要把任务下给你,而不直接给我?」
「哦…」 骆无极相当淡定:「可能他不想见到你。」
【17】
异诡阁内,我端着那鬼王新下的任务,七窍生烟。
我努力平静地看着骆无极,问道:「雪桑谷后山的石门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骆无极笑道:「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可是我猜…誊抄本可能就在那里面,莫连风…可能也在那里面。」
我问道:「你的意思是若想销毁那个誊抄本,抓住莫连风,就必须得那头䖋放我过石门才行?」
「那是最直接的办法。但我劝你还是试试别的。」 骆无极说道。
「为什么?」 我蹙了蹙眉。
「为什么?」 骆无极道:「我说过,当初的那个押魂使还了阳,如今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年。那契兽早就易主,现今那血契在谁身上,异诡阁也不知道。不过…如果你是殷如惜,你如果要留那凶兽为你看家护院,你会把新的血契缔结在谁的身上?」
「如果我是她…」 我思量着,口中喃喃:「我的孩子…或者说…后人。」
「不错。」 骆无极点了点头:「结合文珠三缄其口的状态,我觉得现今那䖋的契主,应该是莫连风。」
「这不是个死循环么?」 我微微摇头:「如果莫连风在石门后面,如何能让他出来,召唤凶兽,打开石门。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骆无极扬起嘴角,说道:「我的猜测已经告诉你了,至于办法就要你自己想了。」
我有那么一会儿没有说话,而后沉着声音问道:「如果没有血契…降伏䖋的可能性有多大?异诡阁有什么方法么?」
骆无极笑了一下:「我在地府这么久,从未见过有谁能够绕过没有血契的䖋,进入他们所看守的地方。」
我攥了攥拳头:「那岂不是…永远也进不去那石门了?莫连风怎么会蠢到自己走出来,再领我们进去?这次的任务…分明是那…是那…」
分明是那鬼王给我下的一个绊脚石。
我如此腹诽,嘴巴开了又闭,终究没有说出口。
那边骆无极就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轻笑了一声儿,而后微微仰起头,幽幽说道:「总之,没有人能够降伏没有血契的䖋。」
说罢,他似乎忽然想到什么,眯了眯眼睛:「倒也不是没有。只是那是几万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地府还不叫地府,而叫冥府。曾有一只鬼徒手斩杀了三头看守重犯的䖋,虽说身受重伤,但的确是做到了。」
「谁?」 我问。
骆无极看着我的眼睛幽深透亮,一字一字沉沉说道:
「昔日幽冥十三凶煞之首,龙阁帝鸢。」
「帝鸢…」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骆无极笑了一下:「所以我说,劝你试试别的办法。」
骆无极说罢,伸了个懒腰:「话已言尽,也到了骆某休息的时候了。林大人,慢走不送。」
说着,冲门口比了个让的手势。
我转身出门前,忽然又想到一件事。于是停下来,回过头看着骆无极道:
「我还有一个问题。」
骆无极静静看着我,似乎在等着我开口。
「那个还了阳的押魂使,死后去了哪里?」 我问道。
「投胎去了。」 骆无极说道。
我有些惊讶,问道:「地府没有责罚她么?」
骆无极笑道:「她还了阳,就是凡人。以凡人之躯身死来到地府,又如何再以押魂使的身份去惩罚她呢?地府没有这样的规矩。」
我哼了一声儿:「又是规矩…」
骆无极幽幽道:「话虽如此,可是她的后人一直都在受着责罚,也算是她背弃地府,逆转阴阳的代价吧。」
「后人…」 我蹙眉念着,忽然好像明白了:「雪桑谷…她在雪桑谷修炼诡术,她是雪桑谷的人。」
骆无极点了点头:「那押魂使就是雪桑谷第一任谷主的夫人,殷如惜。」
【18】
我回到雪桑谷的时候已是夜里。苏温一直在我房间里等着。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的身子坐得挺直,正端着一盏茶,微微侧过头来,我忽然一阵恍惚。
他很像我从前认识的某个人。可那人烂在记忆的最深处,千年而来,似乎只剩下了一个不清不楚的轮廓。如今,随便的什么人竟都能与他相似了。
想着,我暗自笑了一下,心中感触却不知是酸涩还是无奈。
坐下后,苏温给我倒了茶,我喝了一口便开始讲在地府打听到的那些事。
一席话听罢,苏温蹙着眉,冷声说道:「不行。那帝鸢是什么人,你拿什么和她比?」
我轻轻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她能做到的我未必做得到。」
「错!」 苏温有些凶狠地盯着我,说道:「你是一定做不到!所以别去送死!」
我愤怒之余,有些感动,然感动之余,还有些无语。
「苏温,我是鬼,已经没有办法再死了。」 我半开玩笑道。
可是苏温似乎很严肃。他的一双眼睛一直就没离开过我的双眼间,就那么看着我,微微闪烁,仿佛带着某种莫名的…恐惧。
「苏温…」 我抿了抿嘴唇:「地府的差事,谁都拒绝不了,无论是我还是你。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
苏温喉咙一哽:「可是…」
「没什么可是。」 我坚决打断了苏温的话,沉沉道:「我意已决。」
许久,苏温点了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 我几乎拍案而起:「我尚没有胜算,你去了,便真的是自绝后路。」
苏温十分平静地看着我,缓缓道:「若我不能去,你便也不能去。林大人,我知你奉命领三号牢房来阳间办差。但三号牢房自来是我说了算,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往后亦如此。」
「苏温你…」 我不解地看着苏温。那一瞬间,我觉得他无比陌生,同这些日子来我认识的那个苏温完全不同。
苏温沉了口气,说道:「放心,我会想办法把莫连风给引出来,总有办法结这个差事,不至于让三号牢房交不了差,也不至于让你我都丢了鬼命。」
「引出来?你想怎么引…那…」
我有些激动,可说着说着,我忽然给自己说通了。最开始,在我尚不知莫连风要等和要找的是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想着要用那东西引他出来的。而今却因一头䖋而横生枝节,倒是我想得愈发复杂了。
我对苏温道:「你说的对…引出来…如果莫连风真的是为了文珠才留在谷中。那么只要文珠回来,他便会现身。」
苏温淡淡道:「可真正的文珠回不来了。」
「没错…」 我十分赞同得点了点头:「但是只要同地府要来画像,我们便可以有一个假文珠回来。」
「哪来的假…」 苏温说着,抬眸撞见了我诡异的眼神。
「大人…你…」 苏温的脚不安分得动了动,似乎想要逃跑。
我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眯着眼阴森森道:
「苏温乖,只要你好好扮成文珠,大人我不会亏待你的。以后啊,在三号牢房,还让你说了算!」
夜凉如水,冷风嗖嗖。苏温打了个喷嚏,因深感是自掘坟墓,终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19】
文珠画像传回来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惊讶的。文珠的样貌与我想象之中略微有些不同。之前想着,地府既派她上来接近莫连风,总归该是个风情万种的女鬼,稍微不济些,该有的明丽动人也须是有的,然却不想只是个瞧着年纪不大,勉强算作清秀的小丫头,唯有一处让人能多看几眼的,大概是那一对浅浅的梨窝。
苏温好信儿,凑过来看。
「好看么?」 我抬眼问。
苏温笑了笑:「没有大人好看。」
我看了苏温一眼,冷笑道:「不用讨好我。凭你夸烂了你的嘴,媚瞎了你的眼,今日你也得给我扮成文珠。」
「不是…」 苏温忽然像是浑身散了架子:「大人,我堂堂一个男鬼,你怎么忍心让我扮成个女鬼?」
「你不扮谁扮?」 我斜眼问。
苏温吭哧起来,眼神闪烁:「那您…您…您自己…不成么?」
这会子求到我,称呼终于又从「你」变回「您」了,也没了方才那呵斥我时冷冰冰的嘴脸了。我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小苏温,你也知道大人我脾气不太好。若是关键时候我受不了他在我面前哭天抢地,一个顺手让他魂飞魄散了,可怎么好?」
苏温看着我,十分无语。但他心里一定也清楚,我并非是干不出那让莫连风魂飞魄散的事来。于是,号称在三号牢房说了算的苏温,不得不勉强应下了我的要求。
入了夜,我跟这苏温来到后山。为免有人打扰,我在竹林外设下了鬼障。
石门之外,我侧耳听了听,却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大人,你真的确定莫连风在里面?」 苏温问道。
我压着嗓子道:「骆无极那老鬼,虽说瞧着不着调。但他的猜测,从来不是无根无据。他既这么说了,没有十成可能,最少也有八成。」
苏温点了点头。
「开石门。」 我说道。
苏温问道:「大人,你真觉得这样有用么?」
「如果他真的在里面,就一定会出来。」 我说道。
苏温没再说什么,掌间运气,专心对付起那石门来。
就在那石门裂出一缕缝隙的时候,我听见了䖋喉咙里发出的轰隆响声。石门开到一半,那䖋的几个头明显已经陆续苏醒过来,瞪起血红的眼珠儿,似要扑食一般。极其迅速得,我指尖一弹,将那文珠的画像送进了石门之中。其实我也想过,那䖋会不会扑过去将画像咬得稀碎。但据我多年来在袅袅林中的观察,䖋这凶兽根本是个蠢兽,它只对血的味道敏感,身体里流淌着血的任何生物,哪怕是死了的鬼,它都会拼命撕咬。但是对于没有血气的所有东西却不见得多感兴趣。这也许就是袅袅林看守的漏洞,但我思虑了许多年,也没真正得试验过。而今看来,我猜得一点没错。
莫连风出来的时候我与苏温已经等了许久。久到苏温酝酿好的感情都已经快要消耗干净了。
「文珠!」
莫连风脸上的欣喜因为远处灼目的火光而骤然消失。他忽然停下脚步,警惕得看了眼四周。
彼时,假文珠,也就是苏温,早已被我困在火圈之中。而我已然躲在暗处。
「不要过来!」
苏温大喊。
莫连风眼露急色,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文珠,不要怕!我来救你!」
「不要过来,昆仑的人在引你上钩!」 苏温又是一声儿大喊。
苏温这鬼小子临场发挥是真不错。莫连风此鬼极其狡猾,不演得逼真一些,他恐怕不会放下戒心,轻易相信一个失踪了十几年的人会忽然出现。
「如果你过来,我就死在这儿!快回石门后面去!」 苏温泫然欲泣,明显又开始给自己加戏。
莫连风身子微颤,眼里映着火光,攥了攥拳头。口中喃喃:
「昆仑的人,能奈我何?!」
他动作极快,虚影一般向苏温冲了过来。就在他刚刚接近火圈,我也准备好了随时出手的时候,他却忽然收回了已经伸出的手。
「你不是文珠!你究竟谁?」 莫连风冷目灼灼,声音冰涩。
「我是文珠啊。」 苏温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撒谎…文珠只有一个梨窝,而你是两个!」
说着,莫连风感觉到不对劲,转身就要往石门跑。
靠!我就说不能随便加戏!苏温这小子没事儿表演什么喜极而泣!简直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有骆无极那个老贼,枉他号称天下第一聪明鬼,地府的大脑,异诡阁的心脏。就连人家文珠是几个梨窝,他都弄不清楚!我算明白了,这俩鬼完全就是我林拂攒修为之路上的绊脚石。
此刻苏温已经追了过去。但眼见着他那小碎步,就没可能追上头也不回的莫连风。
如果莫连风躲回石门后,再想让他出来,基本就不可能了。于是我阴森森眯了眯眼睛,从身侧悄然抽出了佩剑。
【20】
「莫连风!」
彼时,我大喊了一声儿,右手运气,砰然关上了石门。左手扬手一个飞剑,眼见着那剑笔直向莫连风后脑勺追去,莫连风回头猛得一躲。
此时我一把抓住了抛在半空的佩剑,又紧紧握回了手中。莫连风盯着我手中的剑,咬牙道:
「你不是昆仑的人,你是地府的鬼差!」
屁!我最恨别人说我是鬼差。
「在下地府押魂使林拂!」
说着,我腾然而起,自半空中向下将剑死死直插入莫连风的头中。
「大人!」 苏温忽然大喊。
我微微侧头,眼珠儿却盯着莫连风,回应苏温道:「放心,这点儿力度要不了他魂飞魄散。可再深半寸,我就不敢保证了。」
莫连风被我这剑力逼着,扑通跪倒在地,发出震天悲鸣。只见他的额头骤然渗出许许多多汗珠儿,脸色惨白,一双眼睛极其怨愤地盯着我。
我咬着后槽牙,冷眼盯着莫连风,一字一顿道: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能做到你就眨眨眼,做不到我这手一抖,你也就解脱了。」
尽管莫连风极其不情愿,但他终究还是眨了眨眼。
我心中哼笑。阎王大人说得对,人之所以好控制,就是因为欲望,难以割舍的欲望。
「第一个问题,莫英和莫琼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问。
莫连风道:「我知道莫英死了,莫琼顶替了他的位置,以他的身份活到现在。」
「哦?」 我追问道:「那你应该在莫英死后见过他。他是死在他弟弟莫琼手里,对么?」
莫连风看着我,说道:「你既已经知道,又为何还要问我?」
「那我换个问题。」 我冷冷问道:「至阴之血,可引纯阳。莫英是至阴之血,秦一行是至阴之血,雪桑谷中无故失踪的人也都是至阴之血。然既你当年已经放弃这诡术,为何又会被莫琼知道。」
莫连风道:「这个问题你该去问他。」
我眯了眯眼睛:「莫连风,文珠因为你而受灼魂噬魄之苦,而这雪桑谷每添一缕冤魂,便多增她一分业障。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莫连风的眼睛忽然又亮了起来:「你说什么?文珠她怎么了?你真的见过文珠?!」
我看着莫连风,笑道:「不然你以为我哪里来的画像?不妨告诉你,昔日文珠为了你背叛地府,惹下天大祸事,如今去了一个比炼狱还要炼狱的地方。」
「地府…她是地府的人…」 莫连风发疯了一般喃喃自语:「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她并非一个普通人…能找到那药引的…怎么会是一个普通人…」
「如果想救文珠,我劝你跟我合作。」 我说道。
「你要我做什么?」 莫连风狐疑地盯着我,然眼神之中是难以掩藏的焦虑与担忧。
我问道:「我想知道当年那个誊抄本,还有文珠给你的药引誊抄本,现在何处。」
「你想做什么?」 莫连风似乎很谨慎。
我说道:「我奉地府之命。一是抓你回去。二是了结文珠未完成的任务,销毁誊抄本,终止这场人间灾祸。」
莫连风脸色苍白,嘴唇微微抖着:「如果你完成了。那文珠她会离开那个炼狱一样的地方么?」
「不会。」 我如实答道。
我很想告诉他,会。可我不想违背自己的良心。许多年前,有人曾告诉我,虽身处幽暗,然应心向光明,只要心中有所坚守,便坦荡而无所畏惧。他那样的人,即便过了千年,可以依旧在人族的历史记忆中鲜活灿烂,一如当初。我曾一心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可惜千年来不过学到了皮毛。
良心,可能是他唯一教会我的,而千年来仍没有被我忘记的东西。
许久,我才渐渐缓过神来。看着莫连风,我缓缓说道:「虽然她不会离开那里。但是至少她的业障不再增加,不会每一日,都比前一日过得更加痛苦。」
莫连风乌青的眼眶中溢出泪水,包裹着若隐若现的红血丝,许久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我与他就这样僵持着。我没有再开口逼迫,因为我相信为了文珠,他一定会说。
果然,过了一会儿,莫连风终于开了口。
「石门。」 他说道。
「石门?」 我蹙眉看着他:「你说誊抄本在石门后面?」
莫连风摇了摇头:「只有一半在里面。文珠给我的那部分被我随着那场大火给烧了。」
「你放那场火…是为了销毁关于药引的记载?」 我犹疑问道。
我觉得不可思议,如此排场实在是有些大了。
莫连风叹息道:「昔日我为了找到药方,查遍古籍医书,写了很多笔记。我以为…」
莫连风欲言又止,话锋明显一转,说道:「总之我没有伤害任何人,文珠也没有。」
我盯着莫连风,沉声道: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如果你当真销毁得彻底,莫琼又是如何发现这诡术背后的秘密的?」
「我不知道。」 莫连风脸色很难看,缓缓摇了摇头。
「还有一个问题。你既然已经毁了文珠给你的那部分,为何不将剩下的誊抄本一并销毁,而是将它留在石门后?」 我问道。
莫连风苦笑了一下:「将它留在那儿的不是我。若能销毁,我早便销毁了。只是那字刻在墙体中,早已成为莫家世世代代守护的秘密。」
我眉头一紧:「刻在墙体中?那石门后面究竟是什么?」
「莫家墓陵。」 莫连风一字一字说罢,沉沉叹了口气。
「原是莫家的墓…」 我兀自念叨着。
忽然,莫连风一个抬眼,眼神中古怪的锋芒让我莫名怔了一下。下一秒,他冷幽幽问道:
「石门后面,那主墓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人像。林大人想看看么?」
我淡淡回道:「不想。」
莫连风一顿,似是没想到我会如此没有好奇心。片刻,他轻轻笑了一下:「那我换个问题,三千年前,林大人身在何处?」
「地府。」 我冷冷道。
「是么?」 莫连风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不是在人间么?」
「胡言乱语。」 我冷眼看着莫连风,毫不客气。
莫连风古怪得笑了一下:「是不是胡言乱语,只有林大人心中才有答案。」
他的这句话,我听得不清不楚,直到我随他进入石门,在那主墓的墙壁上见到那幅人像,才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明白了他为何最初见我便眼神怨怼,为何言语之中透着强烈的、难以掩饰的埋怨。
幽暗阴冷的墓室中,橘色的烛火轻轻跳跃,画像前燃着的香火烧得正旺,徐徐冒出淡淡烟雾。透过层层交织的烟气与光圈,我终于看清了那挂在墙壁上的人像。
那怀抱琵琶,安静端坐,嘴角带着笑意,眼神却无比冷淡的女子,竟是我自己。
【21】
盯着那画像,我许久没有说话。我在回忆着过去几千年漫长的时光中,究竟是否有这样的一瞬,我怀抱琵琶,静静端坐,望着那正画着我的某个人,强装着笑意,眼中却暗暗压抑着刺骨的冰寒。
其实我想到了一个人。
可是莫连风忽然开口,声音幽幽,打断了我的思绪。
「吾莫家先祖,莫镜云,林大人可认得?」
「谁?」 我忽然看向莫连风,心中一震。
莫连风重复道:「三千年前楚国的虎林军统领,雪桑谷第一任谷主,莫镜云。」
我盯着莫连风:「莫镜云是你家祖上?」
我心中一沉。莫镜云…惜娘…殷如惜…原来是她,是他们…
莫连风眼角一颤:「看来林大人还记得。」
我没有回答,只是冷淡得说了三个字:「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莫连风脸成酱色。
我看着他的眼睛,冷冰冰道:「我说你莫家当有此报。虽有人因,实乃天谴。」
「天谴?」 莫连风面色冷硬,手指骤然蜷缩起来,微微颤抖:「究竟是天谴,还是诅咒。」
说着,莫连风指着那橘色烛火映照下的画像,嘴唇微抖,极力压抑着情绪,颤声说道:
「三千年了,任什么样的债也该还完了。我莫家世世代代于此供奉着你的画像,三千年烛火不灭,香火不熄,还不够么?」
我面色平淡,毫无闪躲得迎上莫连风的眼睛:「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 莫连风瞪大了微微发红的眼睛:「你说我莫家当有此报指的是什么?世世代代恶疾缠身,不得善终!这是你给莫家的诅咒,是莫家先祖背叛你的代价!」
我冷冷看着莫连风,没有说话。
莫连风眼睛里的愤怒已经丝毫掩饰不住,他颤巍巍的手指指向了我:「你说文珠惹下祸事,徒增冤魂…那你呢?我莫家世世代代有多少人因你而死?那些因诡术送命的冤魂又有哪一笔不应该算到你的头上!」
这时候我忽然听明白他说的一句话——算到我的头上。我盯着莫连风:「所以你们莫家世世代代都在寻找治愈顽疾的方法,是么?直到你遇到文珠,她告诉了你诡术的另一半秘密。你虽然选择放弃,可莫琼还是知道了。」
我一直先入为主,以三千年前的押魂使殷如惜和那个疯皇帝的事来揣测莫琼的行为,认为他也是在行还阳之术。却忘了那诡术可令亡者生的前一句,是「病者愈」。
「此事既因你而起便该由你结束。你既立下诅咒,就应该有破除诅咒的办法。」 莫连风寒声说道。
我看着莫连风,一字一字道:「我再说一次,你莫家之事与我无关。虽是代价却非因我而生的代价,而是…」
我话还没说完,莫连风便失去了耐心。只见他眼角动了动,咬着牙阴森森道:
「好…既然你不愿意结束,那就让我帮你结束这一切。」
说着,莫连风轻轻吹了一声儿口哨。几乎是同时,我听见脚掌落于地上的声音,沉重而急促,伴随着喉咙处发出的轰隆声响,正从这幽暗洞穴的某处向主墓奔来。
「是䖋…」 我握紧了剑,喊道:「苏温快跑!」
话音刚落,那䖋便忽然出现在墓室外,嘶吼着扑了过来。此刻莫连风早已不知在何处静静看着好戏了。
石洞之内无法接引天雷,发挥的空间实在有限。我看来看去也只瞥见那笼着画像的香烛,于是只得双掌运气,将那烛火全部聚于眼前,一个推掌,几十支火烛向那凶兽飞去。
岂料那凶兽张开血盆大口,扭着九头,很快将几十支火烛吞进了肚子。而后咕隆咕隆几声儿,再张开嘴,竟喷出滔天火焰。
我这完全属于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多年来,地府为防止有人进入袅袅林,从不会告知押魂使关于那凶兽的任何弱点。如果再这样一下一下得试下去,不等找到它的弱点,恐怕我就被它给吃了。
我忙着躲避火焰,一抬眼却瞧见苏温竟还没有离开。盯着那凶兽,他的眼底透出锐利的锋芒,毫无往日嬉笑谄媚的模样。
「你先走!去抓莫连风!」
说完这句话,他迅速抽出佩刀,一跃而起,迎面向那䖋扑了过去。那把刀扎在凶兽的前胸处,他奋力抵着那凶兽,冲我大喊:
「走!」
下一秒,那凶兽将他并刀一起拖离了地面。苏温的双腿悬在半空,只片刻工夫便被重重甩落到地上。那九头的凶兽抬起一腿,死死踩在苏温的胸口处,张开无数张血盆大口,发出嘶吼。
苏温口中的血喷射而出,青筋暴起,额头上的汗珠不断冒出,他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对我嘶喊道:「走啊!」
我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我听不清楚苏温究竟在说什么,脑海里无端浮现出一些零星破碎的画面,一些不属于我记忆的画面。
画面中,带着银色面具的人被许许多多的什么人给团团围住,黑色白色的光影交错,十分刺眼,那带着银色面具的人正冲着我大声喊着什么,我却什么也听不清。
画面一闪而过,再回过神时苏温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我紧紧握住了剑,腾空一跃,自上方向那凶兽的颅顶狠狠扎去,却被它一个抬颈给甩到了身后的石壁上,砰然落地,肋骨似乎都断了几根。
那九头的凶兽似乎被我激怒,竟松开苏温,向我冲了过来。我浑身散了架子动弹不得,就在那凶兽张开血盆大口的一瞬,我极不甘心得闭上眼睛前,瞥见一道黑影闪过。
烛火颤动,那凶兽忽然痛苦嘶鸣,声音之凄厉,我在地府都不曾听到过。
我睁开眼睛,看到有人挡在我面前,生生拔出了那凶兽的利齿。紧接着,趁那凶兽后退的功夫,他扬起手臂,以利齿为刀,狠狠扎进了凶兽的喉咙处。不大一会儿,那凶兽轰然倒地,地面随之一震。
所以,那凶兽的弱点原来是喉咙么?
我如是想着,大口喘着粗气,深感捡回一条鬼命。
一切在瞬间恢复平静,只有满地血渍和空气中还弥散着浓重的血腥味儿。
【22】
彼时,挡在我身前那人动作干净利落,倒显得我与苏温此前的挣扎十分蠢笨了。
刚刚那䖋的血喷洒在那人的身上,他缓缓转过身时眼角还在滴着血,那头䖋的血。
「鬼王?」 我目瞪口呆。
「废物。」 他冷冷看了一眼苏温,只说了这两个字。
苏温没有说话,艰难得从地上爬起,过来扶着我站了起来。
「大人,你没事吧。」 苏温问道。
我摇了摇头。
莫连风想跑,却被鬼王飞出去的利齿穿透肩膀,翻滚倒地。
鬼王的举动吓了我一跳。我一直以为他是个严肃而守规矩的主儿,却不想下手如此凶狠,我都自愧不如。
莫连风捂着肩膀,恶狠狠盯着鬼王:「鬼王荻珏…手段阴狠,早有耳闻。」
「阴狠?」 鬼王皮笑肉不笑:「文珠是这样说我的?」
莫连风微微一顿,喉咙滚动,没有说话。
我有些懵了,蹙眉道:「文…你知道文珠是鬼差?!」
苏温似乎比我更快明白过来,他看着我说道:「看来…莫连风要等的人…不是文珠,而是你。」
我猛然看向莫连风,心里一股火嗖的窜到了头顶。
莫连风仰头大笑,声音凄涩古怪,而后盯着我道:「不错,我是在等你。千年来,莫家的人都错了,错在不该痴迷寻找破除诅咒的方法。真正的症结是你!你才是这石门后最大的秘密,只有让你魂飞魄散,才能摆脱这世世代代的诅咒!所以我要为莫家除了你这个祸害,无论你是林拂,还是…」
莫连风拖长了调子,阴森森从喉咙初挤出了最后那三个字:
「姜叶颂…」
他的一字一字阴沉刺骨,如利剑一般刺透我的心脏。我愣住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姜叶颂?」 我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睛直直盯着莫连风,声音忽然变得死气沉沉:「你从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莫连风眯了眯眼睛:「当年如果不是那个少年一直暗中阻挠,你根本无法活着离开雪桑谷,你死后的魂魄也无法安然回到地府。你该感谢他。」
我盯着莫连风,攥紧了拳头,使自己的手臂不至于剧烈颤抖:
「我的身份是文珠告诉你的对不对。她进过石门,见过画像,此前在阴间也一定见过我,知道我的事…是她告诉你我来阳间执行任务…告诉你我的身份…」
尽管在尽量保持镇静,但我其实已经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了。苏温似是察觉到了,忽然抓住了我的胳膊,担心地看着我。好像是因为能够偷偷倚靠在他的身上,我才不至于瘫倒在地。
这件事我越想越可怕,我的手心发凉,沉声道:「当年,有许多京都名门之后来雪桑谷求学,你吃准了我会来…你…苦心谋划,留在这谷中近二十年,竟只是为了等我。」
「只是…只是?!」 莫连风的眼神愈发阴冷恐怖起来,喉咙处挤出一种十分奇怪刺耳的声音:」如果不是你,我莫家何须世代被困于这药谷之中,终日与百草奇药为伴。天下人以为我雪桑谷救扶苍生,又怎知我们想救的从来都只有我们自己!」
我抓着剑的手剧烈抖动着,许久,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冷颤问道:
「你说的那个少年…说若不是他,姜叶颂早就死了…那个人是谁?」
莫连风眯了眯眼睛:「你这样内心冰冷的人。还会记得他么?」
「我问你他是谁!」 我举起剑对准莫连风的额头,厉声喊了起来。
莫连风却笑了,似乎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的开心让他格外高兴。他看着我,笑道:
「昔日那大将军府的嫡子,李穆禾。林大人还记得他么?」
「李穆禾…」 我心中一堵,像有一块大石重重砸了过来。许多我不愿意记住,拼命忘记,也已经被我忘记的记忆再一次翻涌而来。
那城墙之下,身中数剑,血染玄袍,却高昂着头,对姜叶颂高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少年,竟在那之前,已经悄然保护了她许多年。可他死后,被暴尸城墙之上,来收他尸骨的是雪桑谷莫英,那被他保护了许多年的人至死也未曾去瞧过一眼。
冥冥之中,我其实清楚,莫连风说的可能都是假的,他很可能只是为了让我心生愧疚。
我摇了摇头,冷冷说道:「李穆禾…他只是一个凡人。他如何才能知道你要做什么?又如何阻挠得了你?」
「他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莫连风哼笑了一声儿,眼神中明显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挑衅。
「够了…」 鬼王忽然幽幽开口。
我抬眼看去,他的脸色铁青,很是难看。听了这么久的废话,他的耐心似乎已经被消耗得干干净净。
可苏温没什么眼力见,一眼也没有去看鬼王。你说他平日喜欢谄媚,见着鬼王又爱搭不理。我估计着是刚才那声儿「废物」深深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话说回来,苏温没理睬鬼王,而是看着莫连风,蹙着眉问道:
「说了这么多,你就从未想过,这头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么?」
莫连风冷冷道:「先祖之事,无从探听。」
「好啊!」 苏温忽然掐起腰,怒气冲冲道:「那就让我来告诉你。这凶兽是你家祖上从地府偷走的。莫家那位夫人原是阴间的押魂使,偷练诡术还阳。她欠下的孽债,都要你们世世代代来偿!」
「你说什么?!」 莫连风显然愣住了。
我看着惊愕的莫连风,沉沉说道:「看来你的文珠没能忍心告诉你。你莫家世世代代皆是短命,并非是因为什么诅咒,而是因为莫家祖上娶的是阴间的押魂使,即便她逆天改命,起死回生,可终究是在地府呆过上千年,所以自那时候起你们莫家世世代代便都沾着鬼气。再加上血契加身,加重了煞气。你们生来,就不完全属于阳间。这不是诅咒,而是她自己的选择所带来的报应。」
「不…」 莫连风眼神一顿,表情僵硬,口中喃喃:「不…不是这样的…」
我拖着虚弱的身体,步步紧逼,眼里透着幽光,压着嗓子冷声道:「你家祖上对那公主不起,欺骗故人、背弃故国换来无上荣耀。供奉画像乃是心虚,也只是心虚。三千年烛火不灭又如何?香火不熄又如何?故国已亡,公主已死,过往虽如云烟然历历在目,你这恨,恨得不羞愧么?」
此时,莫连风的脸已如土色,口中一直喃喃念叨着:「不可能…」
莫连风受了刺激,眼神慌乱起来。而接下来鬼王的一句话简直是雪上加霜。他说:「昨日夜里,莫琼死了。」
「什么?」 莫连风不可置信得瞪大了眼睛。
而我同他一样,愕然万分。
「他的诡术没有成功,病情恶化,死,不是很正常么?」 鬼王一副看透生死的模样,淡淡说道。
霎时间,石洞内万籁俱寂,我几乎可以听见烛火轻轻摇曳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声声来回重复的「终于…终于…」 是莫连风苦笑落泪:「雪桑谷三千年…如此终结…也算我莫家的解脱吧…」
鬼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幽然道:
「时候不早了,莫连风,你该上路了。」
说罢,看着我道:「林大人,好生将他带回去。今日这样难看的事我不想再看见第二次。」
我喉咙一哽,方才的悲伤几乎片刻消散,只剩下一肚子火气,轰得冲上颅顶。
可我没出息,终究只是持剑拱手,道了一声:「是!」
「等等…」 是莫连风的声音。他不肯罢休,紧瞪着通红的眼睛:「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以为他会问文珠的事。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涩声问道:「你既是鬼王,通晓幽冥诡事…我便想最后问你一句,莫家有今日…与当年所亏,当真没有关系么?」
其实让一个人接受自己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不过是一场虚幻…是很艰难也很痛苦的事情。我以为鬼王会毫不留情,岂料他却说道:
「虽说无关诅咒,可天道有轮回。人生鬼世,总是你在做天在看。就拿莫琼来说,他修炼诡术,害死无辜性命。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他今生所欠下的债,以后总要偿还。至于莫家…」
顿了顿,鬼王又问道:「䖋乃上古凶兽,曾为鬼族坐骑,幽冥三大护卫兽之一。但你可知道它为何如今只剩下区区几头?」
莫连风看着鬼王,却没有说话。许久,他摇了摇头。
「因为背叛。」 鬼王淡淡笑了一下,可瞧着却格外阴森:「它不是一种忠诚的生物,所以必须与主人缔结血契。可即便有了血契,它仍不牢靠,只要重新缔结血契,它就可以随便易主。所以鬼族总是留他们不得。兽类尚且如此,你们这样自以为更高级的人,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莫连风没有说话,直到鬼王消失,他才缓缓抬起头来,伸出了双手。
我一个眼神示意,苏温从腰侧掏出锁魂铐铐在他的手腕上,循例说道:
「吾乃第三号牢房鬼差,编号 2731 苏温,今日奉命抓你,可有遗言?」
莫连风想了想,说道:「雪桑谷莫家已无后人,既再无人供奉祭拜,便索性烧了这墓陵吧。」
于是走前,我在石门处燃了一把火。
滔天的火光在身后熊熊而起,那被镣铐铐住的鬼面无表情得落下泪来,却是始终没有回头。
【23】
自打回到地府,有了一阵清闲日子。可这好日子没过多久,骆无极便找上门来。
我知道这老贼是跟我讨债来了。于是见到他我直接便开口问道:「你想要什么?」
骆无极也毫不遮掩,直白道:
「我想要一把剑。」
「剑?」 我狐疑看着他:「什么剑?」
好家伙,我以为多大个事儿,一把剑也至于让他费好大把劲跟我要?难不成…
我眼睛一眯,后退半步:「你该不会惦记阎王那把龙阁剑吧…那把剑我可给你整不来。要是那把,免开尊口。」
骆无极看着我,笑了起来:「林大人,昔日十三把龙阁剑只剩下一把。你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打它的主意。况且…阎王大人把那把剑藏在何处谁都不知道,自然不是那把。」
听了这话,我才放下心来,半步跨了回去,说道:「那你到底要什么剑?哪里能找到?」
骆无极依旧笑着,说道:「说来容易,就在人间。」
「人间?」
我松了口气:「多大点儿事儿,人间我常走动。说吧,怎样一把剑,现在何处?不过前提我得说好了,一不偷二不抢,买剑的花费你来出。」
骆无极慢悠悠说道:「三千年前楚国绥东裴氏祖传之剑,蚩鸣。」
我猛地抬眼,死死盯着骆无极。那一刻我才恍然,他为何一定要我给他找这把剑。
「我帮不了你。」 我冷冷道。
说着,转身便要走。骆无极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林大人,这是你答应过我的。言而无信的事你可从来不做。」
「那这就当是我林拂言而无信的第一次吧。」
我向后摆了摆手。
「林大人,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一脚跨出去,此后可就别想再进我异诡阁。」
骆无极声音幽沉,软的不行,开始威胁起来。
我脚下一顿,微微侧过头,不耐烦道:「骆无极,你到底想干什么?天下的剑那么多,你为何一定要那蚩鸣?」
说着,我转过身冷眼看着他补充道:「难不成是纯心找我不快么?」
骆无极道:「自然不是。」
我正头顶冒烟,又听骆无极幽幽道:
「如果我说那把剑本就属于地府,林大人也不肯帮我这个忙么?」
「地府?」 我蹙起眉毛。
这地府是怎么回事儿?一会儿丢了凶兽,一会儿丢了剑。看来鬼王肃查地府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些年来阎王的确是管得过于松懈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可别告诉我…裴家祖先也是你们异诡阁的鬼差。」 我问道。
骆无极轻笑:「剑是我异诡阁的剑,但人不是我异诡阁的人。你姑且将那剑理解为我异诡阁送出去的东西好了。」
我无语至极:「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这个词你没听过么?」
骆无极道:「本来呢,我也没想要回来。可鬼王他不同意啊,一定要把剑收回来。」
「鬼…」 我嘎巴着嘴,一脸问号,随后笑了起来,抱臂道:「好哇,你异诡阁也有今天。」
「林大人就别说风凉话了。」 骆无极挑了挑眉:「那把蚩鸣剑就在裴玄度的墓陵中。我知你和他曾是故交,从他墓中取一把剑应当不难。」
古剑皆有剑灵。守墓的剑灵邪气重,也更加忠心,对于无端闯入主人墓陵的任何生灵都会充满敌意。而骆无极这老贼是打定了那蚩鸣剑的剑灵一定认得我,并不会与我为难。
我冷笑了一下,盯着骆无极道:「骆大人,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你找我前难道未曾打听打听,那裴玄度是怎么死的么?」
骆无极没有说话。
于是我又笑了一下,压着嗓子道:「是我杀了他。」
说罢,笑意乍然消失,我转过身去。
「林大人!」
骆无极的声音洪亮而散漫:
「你便是再不愿意,恐怕你也不得不回趟故都。顺便下趟墓,又有何为难你的?」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得不回故都?」 我再次停下脚步。
「呀!」 骆无极作无辜状:「檀逢大人没有告诉你么?鬼王大人盯上了一只恶鬼,要送进袅袅林。檀逢大人已经接到任务,恐怕此事会求到你身上。」
我深深吸气,努力压制自己想要骂人的心。
「又是鬼王。」 我点了点头:「好样儿的。」
我咬着牙,想来想去还是过不去心里这道槛儿,开口问道:「咱们这位鬼王究竟什么来头?」
骆无极笑了:「连林大人都不知道,何苦来问我骆无极呢?」
我哼了一声儿,眯眼道:「我不是在问你骆无极,而是在问异诡阁。」
「无关任务,无可奉告。」 骆无极摆出一副极其欠揍的模样,我这手心一阵痒痒。
看着我面色难看,骆无极似乎十分满意,终于幽幽笑道:「行吧,当我此番赠你个答案好了。林大人没听说过咱们现任鬼王,但应听说过鬼王寻渠。」
我点了点头:「幽冥三王之一,昔日领鬼族归顺了大罗天那位。」
骆无极「嗯」了一声儿,说道:「如今的鬼王荻珏,乃是寻渠的同胞弟弟。自打寻渠隐居,便把王位给了他,可这位起初是不愿意接这烂摊子的,于是索性云游去了。不知怎么的,最近忽然又来了兴致,大刀阔斧一番,什么模样你也都瞧见了。」
「怪不得…」 我挑了挑眉。
「什么怪不得?」 骆无极问。
我道:「怪不得他下手如此凶狠,原是昔日幽冥鬼王的亲弟弟。」
「还有呢…」 骆无极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说道:「这位据闻还是昔日幽冥十三凶煞之首龙阁帝鸢的知己。你且想想,帝鸢是什么人物?能同她比肩的,恐怕不是什么善茬儿。」
我深深呼了口气,又听骆无极笑着说道:
「所以林大人做决定前还是三思啊。」
我心里秤砣已落,然死鸭子嘴硬。
「我再考虑考虑吧。」
说罢,我潇洒踏出门去,带走了异诡阁一阵歪风。
【24】
袅袅林边的无路亭中,檀逢摆了一桌子瓜子茶点,说好了今日以茶代酒为我庆功。
我抓起一捧瓜子,磕得开心,忽听檀逢道:「你听说了么?」
「什么?」 我微微抬眼。
檀逢说道:「鬼王有意把押魂使并入第三号牢房。」
我蹙起眉毛,顿时手里的瓜子都不香了:「什么叫把押魂使并入…那不就等于是把咱俩并入么?」
檀逢点了点头。
我差点掀了桌子:「这小子是让我领三号牢房办差还不够,非要把我们和三号牢房粘在一起是吧!」
「诶呦祖宗,你小声儿点儿。」 檀逢吓得五官乱飞,双手慌张地扑腾着。
「老子怕他?」 我怒目圆睁,一拍桌子。而后仔细想了想骆无极的话。上古幽冥后裔,昔日鬼王寻渠的弟弟,龙阁帝鸢的知己…
行吧,还真是惹不起。
不用人劝,我自己消停了,缓缓坐回凳子上,许久没再开口说话。
檀逢缓缓说道:
「我其实也理解他的意思…地府乱了上千年了,不说别的,就咱们几个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鬼差出了岔子咱们擦屁股,上头出了岔子咱们顶缸。我也真是受够了。要我说,并入三号牢房也好,总归是跟他们桥归桥、路归路,省了好些麻烦。」
我冷笑了一下:「咱们这鬼王心眼儿多着呢。他既让咱们进第三号牢房,必会再重新划分地府管辖区域。你瞧好吧,三号牢房以后只会擦更脏的屁股,顶更大的缸。」
檀逢一阵沉默,许久长叹了口气:「老林,你说的对。鬼王已经对我下手了。」
「啊?」 我一惊,迅速上下打量了檀逢几眼。
檀逢无奈道:「鬼王昨儿指名要收邺阳的一只鬼进袅袅林,限我半月内办了这差事。我看他想借机弄死我。」
「哥们儿,不怕奥,你已经死了好几千年了。」 我拍了拍檀逢的肩膀,希望有安慰到他。
许久,檀逢搬着凳子向我这边挪了挪,一脸谄媚,竟让我想起苏温那小子。
「老林,要不…你替我上去把她逮回来?」 檀逢试探问道。
此时我终于想起骆无极说的我总归是要回故都的那句话来。他是吃准了檀逢一定会跟我开口,而我也多半不会拒绝檀逢。
「能不能不去?」 我侧眼瞥着檀逢。
「行。」 檀逢挺直了身板,唉声叹息一番,说道:「只是以后地府可能就剩你一个押魂使啦。我估计是有命回来,也得被降职。」
「得了吧你。」 我翻了个白眼儿:「你姑且跟我说说,什么鬼那般能耐,劳鬼王亲自开口不说,还至于让你堂堂一个押魂使丢了鬼命。」
檀逢一见有戏,又凑了过来,问道:「还记得霍姚么?」
怎么回事儿,最近这些鬼怎么扎堆在这儿跟我哪壶不开提哪壶?
「谁?」 我装作听不懂,扔进嘴中一粒花生。
檀逢无语至极:「霍姚啊!三千年前你在人间的名字。」
「哦,是么?」 我点了点头。
「你故意的是吧!」 檀逢眼睛一瞪。
「啊啊啊,想起来了,抱歉。」
我笑了一下,仰头抿了口茶,而后慢声问道:
「无端又说起她做什么?」
檀逢慢条斯理讲道:「昔日霍姚的执念在凡间留下了一个影子。本是被封在阿摩寺中,可三年前阿摩寺的最后一个守印人死了,便给了她破印而出的机会。好家伙,怨念极深,法力极强,是六亲不认十分豪橫。那是恶鬼中的恶鬼,怨灵中的怨灵。」
「鬼王要收的恶鬼就是她?」 我狐疑得看向檀逢。
檀逢认真且乖巧得点了点头。
我眉头紧蹙,捏着瓜子皮的手悬在半空。我就说,这鬼王绝对没安什么好心思。从雪桑谷到蚩鸣剑再到这影子鬼,他决心是要把我的老底都翻出来晒晒,伤疤都掀起来瞧瞧。如此居心叵测,宛若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既做局到如此地步,不接他的招儿倒显得我林拂玩儿不起了。我心下冷哼,眯了眯眼睛。
「老林…」 檀逢见我一脸精神病样,推了推我的胳膊。
「嗯…阿摩寺…」 我扔了瓜子皮,举着茶盏,想了好一会儿,又看向檀逢,问道:「三千年前…有这个寺么?」
檀逢摊了摊手:「三千年前,我早是黄土一抔,哪里还会知道上面的事。」
顿了顿,他问道:「霍姚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么?」
三千年了,本应是记得十分不真切了。但就他们这么反复提醒,我原本想不起来也早就想起来了…
「被逼死的。」 我云淡风轻。
檀逢翻开一旁的卷册,找了好一会儿,盯着某页轻轻笑了一下:「说得还挺文明…」
「楚国大业三年,长公主驸马起兵,攻临柔,入长安殿,杀景成帝及长公主霍姚。」
檀逢念罢,抬头看向我:「长公主驸马韩言赢,给了霍姚一杯鸩酒。这个你应该还记得吧。」
「可笑。」 我拿起白色绢帕擦了擦嘴角:「你看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檀逢一愣,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卷册,说道:「地府名录•大楚卷。有什么问题么?」
「有什么问题?」 我叠好绢帕掖进袖口,认真看向檀逢:「让我来告诉你有什么问题。昔日,韩言赢打算一杯毒酒送霍姚归西,可霍姚没有饮下那杯毒酒,而是一回身,撞死在了龙椅之上。所以你当那周国的开国皇帝韩言赢不惜劳民伤财,也要扒了那长安殿,在平地起一座长息塔,是为了什么?不过只是为了抹去霍姚昔日撒在龙椅前的一摊血罢了。」
檀逢蹙了蹙眉,又低头去找,翻了一页,眼睛一瞪:「还真的是…韩言赢登基之后…真的不顾群臣反对毁了长安殿,建了一个长息塔。」
我满意得笑笑,扔进嘴里一颗蜜饯,身子向后仰着,眯起了眼睛。
想起这事,我还是觉得好笑。即便过去几千年,那好笑的程度真是只增不减。当年背叛霍姚的两个人,莫镜云神神叨叨隐居幽谷,供奉画像三千年。韩言赢疯疯癫癫修建佛塔,只为镇压一摊血。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檀逢嫌弃地扔了那地府名录,气得恨不得踩上两脚,愤愤道:
「那些个整日拿着笔杆子满地府晃悠的,就不能考证考证再写么?真是浪费感情。」
我捡起地府名录,轻轻掸了掸,又放到了桌子上,看着檀逢,道:「你不用在这儿跟我演什么刘备摔阿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进地府时候就是拿笔杆子起家的。我告诉你,别的鬼也就罢了,这个霍姚的影子鬼,我可收不回来。」
檀逢十分谄媚地笑了笑:「老林…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既是这影子的主人,由你出面,方便许多啊。」
「我…?什么主人?」 我微微愣了一下:「你说…作为霍姚?」
檀逢点了点头,满怀期望地看着我。
我摆了摆手:「讲个故事听听还行,什么霍姚不霍姚的,已经过去三千多年了。姜叶颂我都快不记得了,更何况霍姚了。你让我以主人姿态去收回影子,脸皮忒厚了,我可做不到。」
檀逢不肯罢休,此时有些急了,说道:「那怎么能一样呢?姜叶颂你不在意那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是林拂,可霍姚不一样啊!你那时候不是犯了错,被九重天扔下度魂台,才入了轮回的么?你又不知自己是林拂,那一世的记忆和感觉不是应该无比真实、无比深刻的么?共情这个词你听说过没有?你和那影子你俩有共情,那能一样么?那…」
「等等,你能不能别那么激动…」
我试着让檀逢调整一下呼吸。看着他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下一秒就要抽了。
「我纠正你一下,昔日我不是犯了错,被扔下度魂台。而是我去九重天办事,不小心被撞下度魂台。」
我十分认真得和檀逢解释,可他似乎也听不进去。
我叹了口气:「我这些破烂事你都是从哪儿听说的。」
我实在费解,这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么?天上地下的八卦丑闻,闲来无事,都互通有无?此事说起来怪我的好奇心。昔日九重天的南殊神君渡劫归来,一帮神仙守在度魂台。那日我碰巧去上界送卷名录,不过凑热闹去瞧了一眼,就这一眼,转身功夫便不知被哪位冤家挤了个趔趄,众目睽睽之下栽下了度魂台。
如此一栽,我便浑浑噩噩在人间呆了二十五年。说是韬光养晦吧,半生斗智斗勇不说,最后还激愤而死。说是渡劫去了吧,说到底就是被挤下度魂台的,实在是个意外,也不算在修行上。
你说我冤不冤?
真乃旷古奇闻,比人间的窦娥还要冤。
我正回忆着,檀逢忽然问道:「你还想不想飞升上界了?」
「废话…」 我瞥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对那些滞留凡间的鬼娃子那么有耐性?我早就一斧头砍下去,叫他们不听话的统统魂飞魄散。」
檀逢咧了咧嘴,又凑得近了些:
「你想想,若你能把这影子解决了,那寺僧必然感激你,到时候一激动给你立了鬼像,供奉起来。往后千百年的,吃着香火不说,添了多少修行?」
我微微有些动摇,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檀逢趁热打铁,又道:
「还有,那地府就难道不算你立了功么?好家伙,千年老鬼栽在你手上,想想它不刺激么?那鬼…」
「行了,够了。」 我伸出手,幽幽道:
「去阿摩寺,即刻启程。」
【25】
说是即刻启程,然需要准备的还有不少。这几日,我筹备着回阳间所需的东西。就在临行当日,苏温找上门来。
彼时,他抱着剑斜靠在门口,一言不发看着我。
「你干什么?」 我打量着他。
「等你啊。」 苏温道。
好家伙,如今连大人都不叫了。
「等我干什么?」 我抓起包裹和剑,奇怪得看着他。
「当然是跟你一起去抓影子鬼了。」
苏温说得稀松平常,似乎我才是那个奇怪的人。
我一脸吃惊:「你为何要跟我去?你知道我要去哪儿么?」
苏温道:「邺阳阿摩寺,顺趟下个裴玄度的墓陵。」
我微微张开嘴巴,这鬼小子消息够灵通的。只是我依旧想不通他为何要跟着去。
「这不是三号牢房的差,而是檀逢的差,你不必跟着。」
说罢,我从他身边挤出门去,顺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没听说么?押魂使就要被并入我们第三号牢房。以后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说着,苏温又跨步到我身侧,一把夺过包裹,挑眉道:「走吧,我的同僚。」
「我…」
看着苏温蹦跳的步伐,我大大的无语。
「等等!」 我大喊了一声儿。
苏温回过头看着我。
「走之前我还要见一个人。」 我说。
苏温愣了片刻,随后问道:「莫琼?」
我点了点头。
苏温笑着摇头:「我就知道,没弄清楚他为何知道诡术的秘密,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近日来,阳间死的人不少,地府是相当忙。莫琼还没去投胎。见到他的时候,他毫不惊讶,就仿佛早便知道了一样。
我以为他会和秦一迟他们一样,喊我姜叶颂的。可他轻轻笑了一下,只说了句:「林大人,别来无恙。」
我敷衍得笑了一下,正想着如何开口。莫琼却忽然问道:
「你想知道什么?」
他既如此直白,我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便直接问道:
「我想知道,你是如何知道诡术的秘密的。」
莫琼没有说话,可我也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我补充道:「莫连风说他死前烧掉了所有关于至阴之血的记录和他查到的所有相关记载。那么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药方?」
莫琼依旧没有开口。过了许久,他忽然问道:
「如果我说我回到了过去,你会相信么?」
他的脸色平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虽微微愣了数秒,然很快回过心神来。我做鬼差几千年,押魂使也做了七八百年,什么古怪事没见过?逆转阴阳尚且存在,逆转时间又算得了什么?
「我信。」 我点了点头。
莫琼似乎松了口气,缓缓道:「说是回到过去,实则是入梦之术。那梦的入口就在画中。」
「画…」 我喃喃念着。
这入梦之术我早有耳闻,施术者以特定物件为皿,施以梦术,然入谁的梦境却不是施术者说了算的,而是由那物件上吸附的意念所决定的。一旦意念消失,入口也就随之消失。此外,就连施术者也无法选择入梦的时间和地点。也正因为不确定性太多,千年来地府的官差已经很少用这种路数,久而久之便也就在地府失传了。而今还用这术法的,恐怕也就只有阴阳司的鬼侍了。
可莫琼是如何进入墓室…接触到那幅画的呢…虽说血契可以重新缔结,可凡胎肉身能够做到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所以莫家的血契靠的一定是血液的承袭,血契在同等血液中择优而主,莫连风就是上一代中被契兽选择的主人。但莫连风没有孩子,按理说血契便自此断了,更没道理跑到莫琼的身上…所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莫琼是被莫连风带进墓室的。
如此想着,我便问:「是莫连风带你进墓室的?他难道就没发现画中的秘密么?」
莫琼摇了摇头:「十二岁那年我随小叔叔进过一次墓陵,然后在那里陷入昏迷,整整三个月不省人事。他们都以为我被墓陵里的煞气所伤,却不知我是入了三千年前的那场梦境。」
我犹疑问道:「那入口…是殷如惜留下的?」
莫琼点了点头,苦笑道:「昔日我从梦中醒来,沾沾自喜于知晓了治愈顽疾的药方,未曾与他人再提起入梦之事。多年以后我才终于明白,一切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参悟。那扇石门背后的秘密并非是半卷药方,也并不是诅咒的根源,而是改变过去的机会。可惜…我莫家世世代代英才辈出,没有一个人真正参透石门背后的这个秘密。」
「改变…过去?」 我眉头紧蹙:「殷如惜…想要莫家的后人逆转莫家命局…?可莫家世代如此只因她是阴间的押魂使,然若没有她,莫家世代的子孙又都将不复存在…这局,如何破?」
莫琼摇了摇头,眼眶微红,沉沉叹了口气:
「你错了。回到过去,不是为了让莫家摆脱世世代代的梦魇,而是为了那个人。」
「谁?」 我大脑一片空白,脱口问道。
莫琼声音幽幽:
「三千年前,大楚的长公主,霍姚。」
我心里一震,瞳孔瞬间放大,过了许久,才渐渐缓和过来。
莫琼面露哀色:「莫镜云当年卸去军务,隐居雪桑谷…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愧疚。他自以为坚守天下正义…到头来却害得挚友惨死。旧伤易愈,心疾难医,终究是抑郁而终。」
我冷眼看着莫琼,沉沉道:「若他心中真有挚友,便不会起兵而反,便不会杀了挚友唯一的亲人。」
莫琼叹息道:「他给过景成帝机会的。」
「什么?」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莫琼道:「两军对峙,他曾说…禅位为王,可永留邺都。离开…是那景成帝自己的选择。」
「离开…」 莫琼的措辞十分古怪。我狐疑得看着他,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你究竟入了谁的梦?」
莫琼没有说话,眼神却是欲言又止。我静静看着他,空气忽然归于寂静。
你可能无法想象当地府寂静无声的时候有多么可怕。幽暗的环境中透着一股生锈般的味道,周遭潮湿阴冷,仿佛袅袅林的恶鬼就趴在你的身后,铜铃样的眼睛死死瞪着你。
「莫琼,到你了。」
忽闻一男声,我一个冷颤,回过头去才发现是送莫琼去投胎的鬼差到了。
「林大人!」
那鬼差恭敬同我拱手,而后看了一眼莫琼,问道:「是否需要…」
我摆了摆手:「不要耽搁正事…去吧。」
如今这时候,他不说我也不愿逼他。毕竟他是谁都好,所有事早已无从改变。那么知道或是不知道,又会有何分别?
我最后看了一眼莫琼,缓缓转过身去。没走两步却听身后一声嘶哑的呼唤:
「阿姐…」
我脚下一顿,身子猛得颤了一下,缓缓回过头:「你叫我什么?」
莫琼好看的眼睛里盈着泪,轻轻笑着,摇了摇头,一张开嘴,话未出口,泪就掉了下来。
我睁大了眼睛,在脑子还反应不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开始有了反应,酸涩的眼中忽然涌出一圈儿泪珠。
「我问你叫我什么?」 我盯着莫琼,问道。
莫琼喉咙哽咽,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笑意,涩声道:「阿姐,我终究是活不到那一天,无法改变过去,无法让你复生,也无法阻止莫家的悲剧。其实当我在这雪桑谷中见到姜叶颂的时候就应该明白,一切都该结束了。无论如何,还能再见到你。老天终究是待我不薄,是么?阿姐。」
「城儿…?」 我的嘴唇在抖,说出来的这两个字也含糊不清。
怎么会?莫琼怎么会是城儿呢?霍姚的胞弟,那年仅十九岁便战死于皇城的景成帝霍城,怎么会是莫琼…
那一刻我才忽然明白,莫琼在那过去的故事里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莫琼入的梦又是谁的梦。宣庆十七年春猎,韩言赢给公主霍姚画那幅画的时候,真正的霍城也在。次日,霍城在春猎中中箭昏迷,足足两日才醒过来。
我一阵恍惚,回忆了许久,长长呼了口气:「那场春猎…那场春猎重伤后醒来的…就是你了…是么…」
莫琼眼梢微抖,颤声道:「我以霍城的身份留在过去,糊里糊涂过了梦中数年…可惜大梦初醒…时过境迁,我才明白他们要改变的过去究竟是什么,也终于恍悟我究竟犯下了怎样糊涂的过错。莫镜云,殷如惜…」
听到这两个名字,我还是不自觉得眉头一紧。
莫琼只是微微一顿,深深的一声叹息,微红的眼看着我,继续说道:「你们曾经那般要好的…是我…看错了症结…一心想着在三千年前找到破除诅咒的方法,因而荒废朝政…渐失民心。是因为我…才令你们分歧日增,终究分道扬镳。我不知道何为命运…若我没有回到过去…真正的霍城是否就已经死在宣庆十七年的那场春猎之中…又或者…若我能够作为霍城…去守护百姓、励精图治…后来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我常常在想…为什么莫家这么多人,只有我能进入梦中?究竟哪里是开始?哪里是结束?究竟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看着脸色惨白,仿佛着了魔一样的莫琼,我喉咙一哽,抓着剑的手不自觉得晃了一下。
许久,我只是淡淡说道:
「霍城的生死不是你能够左右的。就像过去不因你而存在,未来亦不因你而改变。你是霍城也好,莫琼也罢,沧海一粟,怎可与天斗?」
我如此说着,不过为了让莫琼安心上路。他的问题,我回答不了,也不愿多想。
于我而言,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背叛了就是背叛了,没有理由,不问归处。霍姚的一生如此,我林拂的鬼生亦然。
我提着剑走在黄泉路上,曼珠沙华透着暗红色的幽光,苍穹之下,显得格外扎眼。
这条路上走过太多太多的人,他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可终究是没有一人能够从此处折返,他们只能不回头得一直向前走,过了奈何桥,奔赴另一场人间。
【26】
临行前我见了阿摩寺最后的那个守印人。他见到我时十分害怕,微微张开嘴巴,许久说不出话来。费了好多口舌,他才肯相信,我并非那只恶鬼。
其实我也想不通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再恶的鬼她敢来地府自投罗网么?简直天方夜谭。
我问那守印人:「你替何人守印?」
他答:「替我父亲。」
我很无语,又道:「此替非彼替,是’为了’的意思。我问你在为何人守印。」
守印人答道:「世世代代的功业,并不知具体是什么人。」
我又问:「那结印者是何人?」
守印人答道:「时过境迁,三千年前的事无从知晓。」
我冷笑,慢悠悠抽出我的剑左右晃了晃:「你既已经死了,你的秘密便成了地府的秘密。即便你在我这儿不说,异诡阁的骆无极总有办法请你说。可他不像我这么文明,也不想我这么有耐性。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守印人沉默片刻,听得真切,并深以为然,于是老实答道:「吾家世代替大周皇家守印。结印人传闻是名女子,名唤惜娘。」
我眯了眯眼睛。好一个韩言赢,好一个殷如惜。方才还听那莫琼说着殷如惜如何如何后悔,留给后人一个改变过去的机会。原是转过头就把我的影子给结印在了冷冷清清的寺庙之中。
那守印人听说异诡阁骆无极要见他的时候,那是一阵哀嚎。一旁的鬼差吓了一跳,十分不解地看着我。
我轻轻笑了一下。恐怕这守印人很快就要知道,他是被我骗了。骆无极并非如我所说那般恐怖,而我口中那不文明的鬼是我,没耐性的鬼,也是我。
一切准备妥当,我与苏温便离开了地府。我这一路没怎么说话,苏温便也很识趣得沉默起来。
夜里,我与苏温在了无街歇了脚,正好赶得上最后几间厢房。
要说这了无街,其实就被活生生塞进阳间的一条鬼街,由地府管辖,隐匿于每一个义庄旁的老树中,为过路的鬼差和魂魄提供歇脚的地儿。
夜晚的了无街灯火通明,宛若白昼。鬼差们对酒当歌,舞女扭动着杨柳细腰,风姿迷鬼。
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十分安静的地方,客栈屋顶。这里的风有些怪,直往人眼睛里钻,我托着下巴静静一个人看着月亮发呆,任由那风揉捏我的脸颊和眼眶。可没过多久,苏温便提着一壶酒爬了上来。
「发呆不如喝酒。」 苏温笑着给我倒了一杯。
我接过酒,轻轻抿了一口,一阵风吹过来,连打了两个喷嚏。
「还在想雪桑谷的事?」 苏温问道。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将今日的事挑挑拣拣说与了苏温听。
听罢,苏温问道:「你劝他放下,自己却放不下了么?」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如果真的让莫琼改变过去,大楚不以那样的方式灭亡,而霍姚亦不以那样悲惨的方式死去。我现在会在哪里?还是现在的林拂么?」
苏温叹了口气,脱下斗篷披在我的肩上,轻声道:「虽然我不知道如果改变过去,现在会有什么不同。但我一直相信虽自天地开辟以来,天界掌生,冥界掌死,人之命运看似已定,然一切仍有变数,非天地所能控制。也正因如此,无论是人是鬼还是神,都想与命运一搏。谁知道呢?或许命运早已悄然改变也说不定。」
我看着苏温,如此温沉,竟又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苏温了。
苏温发现我在看他,眸光微微闪动,别过眼去,嘴角含笑:「可别那么看着我。我知道我清朗俊逸,魅力不凡,可我不会找个官阶比我大的老婆的,你趁早死了那条心吧。」
「有病…」 我瞥了他一眼,转过头却笑了。
我这些年来在地府,见过太多太多的鬼,真正停下来说过几句话的寥寥无几。所以我常说,地府是冰冷的,鬼与鬼之间总有一道隐形的界限,你看不见,可它终究就在那里,一刻也不曾消失。
而如今苏温的出现让我忽然觉得,阴冷的地府也开始有了温度。
也许檀逢说得对,冰冷的不是地府,而是我们早就被时间风化了的那颗心。
【27】
自打作为霍姚死去,我已经三千年没有回到过邺都。无论是曾经的楚国,还是后来的周国,都已经不在了。如今的陈国皇姓为闵,在两百多年前定都兰宁,将邺都更名作邺阳,废弃了故宫。如今街头巷尾,人们只道邺阳阿摩寺所在原本是故宫中的一座长息塔,却没人记得,长息塔处原是一座长安殿,历楚国六代帝王,那后来被夷为平地的鬼宫也曾有过万邦来朝的盛世景象。
夜里,站在阿摩寺外,望着高高的塔尖,我一阵恍惚。苏温看在眼里,打开包裹翻来翻去,终于翻出了两个面具。他将玄色的戴在脸上,又拿着金色的贴近了我。
「这是做什么?」我本能得后退,手推着那个金色的面具,问道。
苏温道:「怎么,你想让那影子鬼瞧见你的模样,知道你就是霍姚么?」
我看着那金色的面具没有说话,但是缓缓松开了抗拒的手。苏温为我戴上了面具,随后绕到我的身后,将那带子慢慢系上,我感觉得到他的手交错着紧了紧带子,动作却很轻微。不知道为什么,苏温靠近我时,我好像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他的动作也让我感到无比熟悉,就好似这个场景在过去的千年中已经重复过无数次。
「苏温,你在第三号牢房多久了?」我边调整着面具,边问道。
「很久了。」 苏温说罢,身子向前,看着我笑道:「比你要久得多。」
苏温的脸靠得我很近,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珠儿是浅褐色的,圆溜溜闪着温柔的光,好似黄泉路上抬眼可见的璀璨星河。
我看着他,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当我发现的时候感到尴尬不已,于是嘴角猛地落下,恢复了往日平淡的神色,问道:「为什么留在第三号牢房?为什么留在地府?为什么…渡不过?」
我是个死胎,不能理解他们凡人口中的所谓难以割舍,因而也不能理解他们为何死后会因为渡不过而选择留在地府。
苏温轻轻笑了:「地府有什么不好?人间又有什么好?留在地府并不一定是因为渡不过,还有可能是因为渡得彻底,直接到了彼岸,不可以么?」
苏温说得好有道理,一时之间我竟无言以对,只会点头。
「走吧。」苏温向那塔努了努嘴。
塔内光线幽暗,从烛台可以看出原本的烛火应是不少,只是最后一个守印人死了,无人更换燃尽的火烛,只剩下一些到了底的还在苟延残喘,好似稍微溜进来一缕风便很容易将它们熄灭。
影子鬼如今已经破印,早就离开了阿摩寺,可这儿终究是她的老巢,不知何时她便可能返回来。我与苏温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那影子鬼,更倒霉的,或直接跟她撞个满怀。
其实这塔有些不同寻常,从外面瞧是座石塔,可塔的内壁嵌了一层玉。昔日也正因如此,韩言赢被指劳民伤财,骄奢无度。我虽厌恶他,可端着心客观来讲,韩言赢并非随意挥霍之人,况且既然他建塔是为了镇压霍姚的血,所有与这长息塔有关的一切便都不是偶然,而是为了霍姚而备。
「奇怪…」苏温忽然喃喃念叨起来。
「什么奇怪?」我问道。
苏温轻轻晃了一下头,四面环顾着,犹疑道:「这些烛台的摆放好像是有规律的。」
我看了一眼烛台,瞧着确实像是某种阵法排列。我点了点头:「应该是当年封印的一部分吧。」
苏温若有所思般看着那些烛台,摇了摇头:「不对。影子鬼既已破印而出,这些烛台怎么还会好好地排列在这儿?你看,消失或是熄灭的火烛明显是燃尽或是风熄,而不是被什么人强行冲破封印所致。」
看着眼前烛台,我蹙起了眉毛,仔细端详了许久,问道:「那你觉得是什么?」
苏温道:「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里除了封印还有过另一种阵法,不过看样子已经被荒弃了。」
「烧信回地府问问。」我说道。
话音刚落,我又改了口:「等等,骆无极那老贼总是遮遮掩掩,能说一句绝不说三句。我还是先问问阎王大人再说。」
苏温歪头看着我,问道:「阎王…不是失联很久了么?」
我叹了口气,摸了摸颈间的玉坠:「他自来是这样的,能找到的时候少,找不到的时候多。」
苏温问道:「既如此你还找他做什么?」
我解释道:「虽说他行踪不定,可是关键的时候他总会出现的。纵然每次脸色臭了些,言语难听了些,可三千年来,倒也没掉过链子。」
苏温笑了:「听你这意思也没少受他的气。」
我说道:「也不能说是受气。你也知道,他早被挖去了心肝,如何能以常鬼的心态去看待他?关键时候能出现就不错了,还想指望他和颜悦色么?」
说罢我看了苏温一眼,试探性问道:「你见过鬼王么?」
苏温点了点头:「上次雪桑谷见过一次。怎么了?说着阎王,无端又提起鬼王做什么?」
我咂了咂嘴,话在嘴里捂了许久,才终于说道:「就是上次,在雪桑谷的墓陵中,那鬼王瞧着好生奇怪。当时我并未在意,可回去仔细想想,越想越不对劲儿。」
苏温一愣:「哪里不对劲儿?」
苏温一脸求知,我顿时来了热情,正襟讲道:「如今咱们地府两位说了算的。鬼王和阎王,脾气都够坏,性格都够怪。可是你知道他们有何不同?」
「有何?」苏温眼睛一眨,静静竖起了耳朵。
我认真道:「他俩,一个冷、一个损。」
苏温微微张开嘴,脸上肌肉一抽:「谁…损?」
「明知故问!当然是鬼王。」 我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刚才那些关于阎王的事儿我算是白讲了。
「具体怎么说?」 苏温又问道。
我详细剖析道:「阎王我太熟了,他没有心,所以冷淡凉薄,永远不能感同身受,他说话从来是照着心口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那么一下,就能让你死透了。但鬼王可不同。我虽说没见过他几面,可昔日在地府宣琅殿外我也是同他说过许多话的。他说话那是笑里藏刀并上冷嘲热讽,他可不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完事儿了,他是拿把刀反复插入你的腹中,刀刀见血却刀刀不致命。所以这鬼王,不是冷…而是损啊!」
苏温张了张嘴,想说出一个「损」字却始终没说出口,嘴巴嘎巴了两下,又闭上了。他似乎对我的讲解感到十分无语,无奈问道:「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眸光一闪,寒色飘过,煞有介事道:「当日雪桑谷那个鬼王…人狠话不多…口吻听着相当熟悉,怎么听着、瞧着感觉都是阎王。」
苏温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额头。
「你干什么?」我心里一颤,向后退了两步。我也不知道我在躲什么,但当他的手触摸到我额头的那一瞬间,我就似过电一般,脑海里骤然闪现出那双灿若星河的眼睛。
还好苏温没瞧出我的异常,只是说道:「我看看你是不是烧坏了脑子。阎王无缘无故假扮鬼王干什么?鬼使神差…邪了门儿了?」
凉风幽幽过,我边四顾着,边压着嗓子道:「别不信,鬼也要信邪。先不说阎王怎么回事儿。不瞒你说,我总觉得鬼王那小子是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如今还不知道在哪儿盯着咱们呢。」
我说这话不是没有根据。鬼王对我是步步紧逼,招招精准打在我的命门。而且他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出哪步棋,显得我十分被动。
「神经病…」苏温十分嫌弃地看着我,伸手奔我前胸而来。
我猛地双手交叉挡住前胸,瞪眼道:「你干什么?」
苏温一脸无语,一把从我交叉的缝隙中拿起挂在前胸的玉佩,强行塞到我手里,一字一顿说道:「抓紧时间问阎王。」
微微愣了两秒,我便火速反应。
「动手动脚、鬼鬼祟祟、居心不良。」 我冷声说罢,又瞪了苏温一眼,握着玉坠转身而去。
背后的苏温没有再说话,好一会儿才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我的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了一个胜利的弧度。
地府三千年,我总结出了一个道理:这世上所有的情绪都是相对的。例如,只要你高兴,希望你不高兴的人就会不高兴。只要你不悲伤,希望你悲伤的人就会悲伤。同样的,任何奇奇怪怪的场合,只要你不尴尬,那尴尬的永远都只会是别人。
【28】
果不其然,不出我所料,阎王大人依旧没有响应我狂风暴雨般的呼唤。
我一回头,便看见苏温抱臂看着我,仿佛在说:我说什么来着?
可就在我放下玉佩的前一秒,那边忽然传来非常寡淡的声音,只有三个字:
」干什么?「
我一阵惊喜,嘴巴贴着玉佩道:「阎王大人,您可算在了。我想打听个事儿。」
「说。」 阎王大人惜字如金。
我看了一眼苏温,对着玉佩把阿摩寺的事儿全都说了一遍,又将眼前烛台的排列和猜测全都形容了一遍。
玉佩那一边阎王有一阵子没说话,而后说道:「给我看看。」
于是我通过玉佩开了天眼,给阎王看了这塔中的景象。
看罢,阎王说道:「你不是和骆无极已经打听过了么?」
「嗯?」 我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阎王又道:「雪桑谷的时候你不是已经打听到了那愈生还阳之术了么?虽然不是全部,但你眼前所见就是那术法最基础的排列。」
我与苏温对视一眼,愕然问道:「这是那个诡术?」
问出口,我的脑海里忽然就回想起一个事来。之前在雪桑古苏温问过骆无极关于干尸的事情,骆无极的回信中写到,三千年前有一个皇帝痴迷这种邪术,遍寻天下奇人异士为其炼制丹药,最后真的成功了。
韩言赢…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被谁掐住了喉咙,再也不能呼吸。那三千年前修炼诡术的是韩言赢?他为何在这长息塔中修炼愈生还阳之术?殷如惜将霍姚的影子封印在此,是为了以戾气和怨念为养料,修炼诡术么?韩言赢难道想要长生不老?
听我许久没有说话,阎王那边忽然问道:「你和谁在一起?」
「苏温。」我说道。
阎王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阎王大人…还在么?」我试探性问道。
许久玉佩那边才传来阎王短促有力的几个字:「尽快办结,速回地府。」
「是。」 我应了一声儿,便再也听不见玉佩那头有任何响声。
我放下玉佩,仔细端详着苏温,给苏温瞧得直发毛。
「你这么看着我看什么?」 他摸了摸脖颈。
「你是不是得罪阎王大人了?」 我眯了眯眼睛。
「啊?」 苏温蹙起眉毛:「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出此言?」
我冷哼:「怎么刚才一提起你,阎王大人就无语凝噎了?听着脸色也是不大好看。」
苏温感觉莫名其妙,瞪眼道:「无语凝噎就算了,脸色不好你是怎么『听』出来的?」
我一脸平和,解释道:「我与阎王多少年的交情?都不用看见他的脸,听着声音自然就能分辨出他的神色。」
苏温看着我,眉心微微皱着,眼睛一眨不眨,说道:「你是不是喜欢阎王?」
「当然喜欢。」 我无语至极:「阎王给我养大,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你?」
苏温面露愠色,我也不知道他在气个啥。他点了点头,冷笑了一声儿:「阎王没有心,你还指望能嫁进阎王殿么?几万年来,我还没见过阎王娶亲。」
「谁说要嫁给阎王了?你思想怎能如此龌龊?」我一脸愕然,十分嫌弃地看着苏温。
忽然,我觉出不对劲,抬眼盯着苏温道:「几万年…你说几万年?地府至今不过一万两千年,先有地府而后有阎王,你为何要说几万年来你没见过阎王娶亲?」
「我就是个比喻,你咬文嚼字有意思么?」 苏温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苏温不对劲,他很不对劲,他不对劲其实已经很久了。他究竟死了多久?一张嘴就是几万年,说的好似地府在他便已经在了,甚至于他比地府存在的时间还要久。
我给异诡阁烧了信,问了些琐碎的信息。又趁着苏温不注意,给檀逢烧了封信,请他暗中帮我查查苏温的身份,并嘱咐切不可打草惊蛇。
【29】
长息塔中一定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但当我真正在这塔的最顶层看到那口冰棺的时候依旧震惊得待在原地,无法动弹。那冰棺里躺着的人,面容栩栩如生,肌肤看着剔透光滑,除了没有一丝血色外,瞧着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我提着剑小心翼翼得走过去,明知道我自己就这么站在这里,我竟还是有些害怕霍姚会突然从那口冰棺中坐起来。
「为什么…他们要如此保存霍姚的尸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我喃喃自语,口中不断哈出凉气。
苏温没有说话,他似乎没有我这般震惊,就像看惯了大场面一样。
「他们要用霍姚的尸体做什么?这又是什么邪术?」我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人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苏温看着冰棺,缓缓道:「你就没想过,也许韩言赢施诡术,是为了让霍姚复生么?」
「复…生?」 我蹙眉盯着苏温,语气冰冷:「你疯了么?是他害死霍姚,又为何想她复生?他惧怕她到何种地步,竟不惜毁了长安殿,起座长息塔镇压亡魂。你跟我说,复生?」
苏温镇静地看着我,淡淡道:「可是霍姚终究是自尽而亡。」
我冷笑:「没错。可就算她不那么做,韩言赢也已经备好毒酒。与其那么悲惨死去,她宁可将诅咒永远留在长安殿,让他韩言赢日日难安。」
苏温问道:「那杯毒酒霍姚既没有喝,又怎知喝了就真的会死?」
一时间我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一声接着一声无语的大笑,眼泪都笑得夺眶而出。我伸出剑,隔空点了点苏温:「强词夺理,简直强词夺理。你这样帮韩言赢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就是他。」
苏温幽幽道:「我只是探讨这种可能性。三千年了,我以为你可以跳出霍姚来看待这件事。可如今看来,你还是带着她的情绪,总归是有失偏颇。」
我喉咙一哽咽,无从辩解。
苏温见我不说话,便接着道:「你看这冰棺,再看霍姚的尸身,明显就是岁岁朝朝得被人好生照看着。还有,你看她的额头。」
我顺着苏温所指看了过去,只见霍姚尸身的额头上有一指甲盖儿长的血痕。
苏温道:「如果韩言赢真的害怕诅咒,为何不一开始就索性毁了霍姚的肉身?还要打造冰棺,施术贮存?看那血痕,想来此前那影子鬼应该就被封印在霍姚的尸身中。既是为了封印,封印在何处不可,非要用肉身做皿?」
我盯着霍姚的尸体,问道:「你想说什么?」
苏温沉了口气:「我想说封印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此前韩言赢召集了许多凡间术师,他们在殷如惜的带领下施以诡术,为的就是令霍姚复生。只是不知这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只生出一丝执念,化为影子,成了恶鬼。于是他们不得不将它封印在霍姚的尸身之中。至于为什么一定是霍姚的尸身,而不是别的什么…」
苏温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沉缓说道:」因为他们…起码是韩言赢还抱有一丝奢望,奢望着有朝一日诡术能够成功,那大楚的长公主霍姚,还能够借尸还魂,再回人间。」
我的身子猛得一颤,大脑随之一片空白。我所笃信了三千年的事情,怨恨了三千年的人,为何在苏温口中,竟成了全然陌生的模样?在他口中,三千年前的那个故事里,我方若只是一个什么也看不懂的过客。
正晃神功夫,地府的回信来了,我接下黄纸攥在了手中。接着缓缓抬起头来,握紧了手中的剑,寒声说道:「走吧,去找那影子鬼。」
苏温蹙眉:「离开阿摩寺就犹如大海捞针,要去何处找?」
「她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执念。她的执念,就是韩言赢,所以有韩家后人的地方,她就一定会出现。我方才烧信问了韩家后人的事,异诡阁已经回信,我们应该启程了。」
说罢我率先迈开了步子,向塔下走去。
「等等…你确定霍姚的执念是韩言赢,而不是皇位…或者…别的什么人?」
苏温的声音微微颤着,听着十分古怪。
我侧过头:「什么别的什么人?」
苏温叹息道:「我只是听闻霍姚与那裴玄度有着很深的牵绊,裴玄度之死韩家多少脱不了干系。我以为霍姚会迁怒于韩言赢…后来嫁给他也是为了她弟弟的江山,为了给裴玄度报仇。难道她真的爱过韩言赢么?」
说罢,苏温摇了摇头:「不对,雪桑谷墓室中的那幅画,霍姚的眼睛里充满了漠然与冰冷。那不是爱,而是恨。她在裴玄度没有死的时候就恨上了韩言赢,之后又怎么会爱上他呢?」
我沉默片刻,随后冷声说道:「霍姚的执念,没人比我更清楚。鬼王他如此辗转也要让我接下这任务,不就是想要我心甘情愿揭开这伤疤?爱也好,恨也罢,如今我说霍姚的执念是韩言赢,那便就是韩言赢,你难道会比我更加清楚么?」
苏温微微一愣,许是没想到我的脾气为何忽然如此乖戾起来。
幽暗之中,我看着苏温倒映在地上的影子,眼中露出寒色。从没有人告诉过他当年的那幅画是韩言赢所画,也没有人告诉过他韩言赢画那幅画的时候裴玄度还没有死。苏温所知道的好像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在地府的时间也比我想象得要更久。了无街客栈的屋顶上,那片刻出现的信任,仿佛成了一个笑话,片刻之间便土崩瓦解。此时此刻甚至让人恍惚,那样的温暖似乎本就从未存在过。
「走吧。」 许久,只说了这两个字,我便提剑向塔下走去,一路上再没有回头。
苏温的步子很轻,我知道他就跟在我身侧不远的地方,可在幽暗的塔中,他始终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30】
我与苏温到达塔底的时候才发现我们被困住了。底层的塔门被锁住,怎么推也推不开。
「别推了,不是人为,是鬼掩门。」我四下看了一圈儿,对还在门前费劲儿的苏温说道。
「是那影子?」苏温蹙了蹙眉。
「不知道,总归是只道行很深的鬼。如果是那影子,恐怕她比我们想象中要凶恶得多。」
边说着,我边敲打着周围的玉璧,试图找找有没有其他的出口。
苏温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没听到他跟上来的脚步声。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才又在我身后响起:「可若霍姚的执念是韩言赢,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如果是为了困住我们拖延时间,她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地府难道透露了我们的行踪么?」
我没有回头,说道:「押魂使办事向来秘密,除了特定的几个鬼,地府中旁的鬼也不会知道,走漏风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说不通。」 苏温似乎笑了一下。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还真瞧见他咧着张嘴笑得莫名。我是真不知道,这节骨眼儿,他在笑个啥。看见我瞧他,他立即收回了笑容,说道:「看我干什么?」
我没理他,就着他刚才的问题继续说道:「所以我并没有说把我们困在这儿的一定是那影子鬼。像我刚才说的,在我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得进入塔中,弄了个连我也破不开的鬼掩门。霍姚的影子鬼应该没有这样的道行。」
苏温又不说话了。
许久沉默,空气寂静,我才忽然想起地府的回信。本想着出塔再看,一时却把这茬儿给忘了。我展开那黄纸,借着微弱的烛火仔细看去,许久没说出一个字来。
苏温站在我身后,他幽沉又略带轻笑的声音越过我的头顶:「大周太祖皇帝韩言赢死在庆历六年,人族历史记载他沉迷佛道、空置后宫。因身后没有子嗣,传位于其兄长韩缅。然韩缅昏庸无能,登基后的第三年,训宁侯李前自南阙城举兵,灭周而屠韩氏皇族。」
我手指一弹,烧尽了那黄纸,淡淡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韩家昔日背叛大楚,终究落得一样的下场。」
苏温微微顿了顿,说道:「你这关注点不对啊。人说他韩言赢沉迷佛道,可你我都知道,长息塔中并没有佛,只有一具霍姚的尸身。他并非沉迷佛道,而是沉迷诡术。霍姚死后,他活了那短短六年,皆是为了令霍姚复生。可是诡术失败了,霍姚没有活过来,所以他也死了。林大人,或许你该重新回忆一下,那久远的三千年前的记忆中,是否有什么细节被你忽视,被你忘记,让你记错了故事,恨错了人。」
塔中幽静,苏温的声音在玉璧间发出回响。我的手微微一抖,好似被他寥寥数语带回了三千年前的大楚皇城邺都。
楚国大业五年,镇北将军莫镜云率十五万北疆军南下攻城,与长公主驸马韩言赢里应外合,不出三月,邺都城破,景成帝战死,铁蹄踏进了楚宫,韩言赢也提剑进了长安殿。在那长安殿中,韩言赢递给她一杯酒。可她却一回身,撞死在了龙椅之上。
这个故事,陈旧而没有新意,任由谁如何巧辩,也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
苏温许是见我许久没说话,便叹了口气,问道:「我换个问题问你,既周二世而亡,韩家亦再无后人,那霍姚的执念又为何依旧不能消散?」
苏温说得对,霍姚的执念若因韩言赢而生,便该随着韩家的灭门而自动消散。可这执念三千年不灭,反倒破印而出,的确不合常情。
又过了好一会儿,苏温说道:「或许问题的症结依然是裴玄度。只可惜我们现在被困在这儿,出不去了。」
幽暗之中,我轻轻摇了摇头。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遗憾,可不是每个遗憾都会化为执念。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霍姚,她冷漠而自私,从不吝啬于利用身边所有的人,裴玄度是她心中难得的愧疚与遗憾,却绝不可能成为死后千年都消散不去的偏执与怨念。
「再回冰棺处看看吧。」
说完这句话,我便转过身,又缓缓向那塔顶走去。
【31】
塔顶的那口冰棺中,霍姚的尸体与方才所见也没什么改变,依旧面容安静,苍白的双手交叉在腹前。
苏温好像不能理解我为何一直盯着这尸体看了又看,问道:「你刚才都看了很久了,可看出什么了?」
「看不出什么也比什么都不看得强。」我淡淡说道。
苏温好似十分无语,冷笑道:「什么也看不出来,倒不如不看。瞧着你眼睛不大,倒是漏神。」
「我漏神?那你…」 我哼了一声儿,正想抬头再骂他几句,目光却定住了。
等等…
苏温没说错,我虽非大眼,但真的漏神。
眼前,那尸体交叉而放的苍白的手腕上竟戴着个刻着浮雕的银质镯子。我最初没有在意,可如今瞧见了,竟觉得愈发晃眼。古怪的是那镯子没有因为经年的腐蚀而失去光泽,竟依旧光亮如初。就好似在过去的千年里,一直有什么人在不断擦拭。
是守印人么?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脑海里竟然闪过一丝根本不会存在的可能性。
极致的惊愕好似反倒表现不出任何明显的情绪。我缓缓俯下身去,将那镯子从霍姚的手上脱下,熟练地翻过来,沿着花纹找过去。果然,在镯子的最内侧,花纹的旁边,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韩」字。这是成亲那年,韩言赢送给霍姚的。至于这韩家的传家宝为何是个银镯子而非一个玉镯子,霍姚曾经问过韩言赢。那时他说,银器需要年年岁岁不断地保护,寓意着夫妻之间长长久久的相濡以沫。
三千年来不曾褪色的故事,如今倒是不知是这镯子更讽刺,还是那杯毒酒更讽刺。
可无论如何,苦也好,甜也罢,毒酒与银镯,终究都只是她的故事。于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又将那镯子给霍姚戴了回去。
身子贴近那冰棺,凉气不断钻进我的口鼻之中,就在我俯身将那镯子戴上的一瞬间,冰棺中的尸体忽然睁开了眼睛。
【32】
彼时我被那睁眼的一瞬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来不及大喊,也来不及后退,霍姚的尸体上陡然坐起一个虚影,一只苍白干枯的手死死地抓上了我的手腕。
苏温一掌还未打下去,便也被那虚影抓住了手腕。那鬼有些道行,被她死死抓着,我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可苏温却不知哪里来得力气,手掌一动,便脱身向后飞去。可似乎因为用力过猛,竟将自己甩到了塔壁上。
我本也不指望着苏温能帮上什么忙,他不添乱已经很好了。
其实肉身不过一具臭皮囊,除非是傀儡术,否则它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自己做出任何行为的。所以几乎一瞬间我便明白过来,并非是那尸体自己睁开了眼睛,而是那影子鬼在操控霍姚的肉身。
我猛地抬眼,一瞬间与那恶鬼正好四目相对。
不好…
忽然一阵晕眩,天地调转,五脏六腑跟着翻涌。
晕晕沉沉间,我似乎瞥见苏温瞪着眼睛冲了过来。
「别…看…她的眼睛…」
我嘟囔的功夫便已经晚了,那影子鬼幽然凄厉的眼睛透着诡异的光,一时间黑白混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我只感觉头晕目眩,瞬间就被吸进了那个漩涡之中。
再睁开眼,我已然是置身于一处山谷之中。抬头望去,青天白云,倒是难得的好天气。
微微侧头一看,苏温就站在我身边,一脸淡定。似乎被卷进这幻境,他还挺骄傲。
我摇了摇头。
苏温仰起头,警惕地看着四周。也不知道,这空无一人的山谷中他能瞧出什么端倪。
「不用看了,是幻境。」 我抓紧了手中的剑,叹了口气。
苏温神色有些凝重,出奇地没同我抬杠。只是一双眼睛恨不得拆成八个用,依旧是左左右右、上上下下仔细搜索着。
瞧着他那模样,我笑了一下:「怎么,怕了?早说不让你跟来,也早说不让你看她的眼睛。你但凡听我一次,也不至于到这副田地。」
苏温头都没有转过来,嘴上悠然说道:「我说过,三号牢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苏温自是言出必行。」
紧接着,他又道:「想必这幻境是霍姚的执念所化。这鬼不直接害人,恐怕就是通过这幻境吸食人的魂魄。咱是让她给瓮中捉鳖了。」
我挠了挠头,有点迷糊。我是实在想不起来,这地方究竟是哪里。按理说霍姚执念所幻化出的的幻境,我不可能没有记忆。
「什么声音?」 苏温忽然说道。
方才过于紧张,难免慌神,如今仔细听去,潺潺水声中似乎夹杂着轻缓的琴音。
我跟苏温使了个眼色,顺着那琴音走去,在瀑布的上游,竟有两个人。
「那是…霍姚么?」 苏温说着,眯眼睛想看得清楚。
「不对…」 我摇了摇头。
「什么不对?」 苏温似乎很着急。
我盯着那不远处的俩人说道:「这两个人,我全都没有见过。」
不远处,穿着青色衣服的少年轻抚琴弦,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时不时抬眼瞧着那站在不远处抱着剑的女子。女子红衣玄袍,带着一面金色面具。我看不见那面具下的神色,可露出的那双眼睛十分明亮,一眼不眨得盯着弹琴的人。
场景虽然陌生,然那琴声竟莫名有些熟悉,我眯着眼睛想要仔细看一看那少年的样子,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他们似乎在说话,可声音缥缈,只见嘴一张一闭,却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
我身子努力向前探着,恨不得双脚离地立刻飞到他俩面前去。苏温瞧见我这费劲模样,轻声叹了口气。接着,一把抓在我的肩上。下一秒,我俩竟瞬移到那俩人身后去了。
「不能再近了。惊扰了幻境,要吃不了兜着走。」
苏温说罢,若无其事一样看着不远处的二人。我盯着他,心里万分惊愕。苏温恐怕是不太清楚,幻境之中一切正常的术法都无法使用,我的修为已经比一般的鬼不知要高出多少,可进了幻境,便跟一个凡胎肉身没什么区别。他一个鬼差,是如何能够在这样强大的幻境中使用隐形之术的?如今地府之中,修为在我之上的绝不会超过五只鬼。檀逢同我应该不相上下,除了他之外,骆无极、冥王,还有…
我打了个嗝,一口凉气灌进肚子。
我怀疑我被算计了,但我没有证据。
「你…」
好家伙,我刚一张开嘴,便被苏温给捂住了。可隐形之术中别人看不见我们,也听不见我们。我也不知道他捂我干啥?
我怀疑他是故意的,但我依旧是没有证据。
这时苏温跟我使了个眼色,使劲儿向那俩人努了努嘴。我顺着他眼神看过去,才发现那弹琴的少年已经站起身来,眼望幽谷,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如果你能弃暗投明,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戴面具的女子身子没有动,缓缓问道:「弃暗投明?那我问你,何为暗,何又为明?」
那少年微微一愣,没有说话。
女子接着说道:「你生于九重天上,自然觉得九重天是明,而幽冥为暗。而我长于幽冥,于我而言,幽冥是明,九重天才是暗。所以在这世上,本没有所谓的明与暗,不过因为立场不同,所看到的东西也就不同罢了。」
什么九重天?什么幽冥?我愈发糊涂了。霍姚一个凡人,这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故事。
我侧耳过去,想再多听些。可甚至来不及听到那少年又说了什么,面前瀑布忽而化作惊涛骇浪,翻涌着将我与苏温卷进了深处。冰冷的水没过头顶,我拼命挣扎着,就在我以为我要魂断此地之时,身子忽然一沉,再睁开眼睛,脚尖已经触到了地面上。
我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苏温一个趔趄,回身便给我扯进了雪堆里。
我吃了一嘴的雪,身上也骤然冷透。等我连滚带爬得又站起身来,才闻出空气中弥散着的浓重的血腥味儿。
「这是哪儿?」
苏温压着嗓子,半身挡在我身前,十分警惕得盯着不远处的一片惊鸿。
目光所及,血流漂杵。那遍地的尸体旁散落着折断的军旗,白雪中透着惊人的红。有几个少年背靠着背,手中拿着剑,千军万马呼啸而来,那穿着银色盔甲的少年率先扬起剑来,却被一剑刺穿胸膛。
「是战场…」我愕然看着眼前的一切,补充道:「黎。」
「你说什么?」 苏温蹙眉。
我指着不远处折断的军旗:「那上面写着『黎』」
苏温瞪起眼睛:「黎国?那可是几万年前的事了。这是个古战场啊!霍姚的脑袋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啊!」
别说他不知道了,我也不知道啊。
来不及多说一句话,我与苏温脚下,被大雪覆盖的地面忽然裂开一道缝隙,剧烈的抖动之下,我俩非常精准得双双栽进了地缝之中。
依旧和之前一样,一阵急速的下落后,我俩又来到了另一个地方。遍地尸骨,满目狼藉,可比之刚才,多了一种诡异的沉静。凄冷的空气之中弥散着一种属于袅袅林的腐烂的气息。
起初我以为这儿是另一个战场,可是我很快又反应过来,那堆积如山的尸体旁竟没有一面军旗。仔细瞧去,哪里是遍地尸体,那将破烂的兵服撑出了棱角的分明是一地白骨。
寒风像刀子一样划过,一个哆嗦后我终于看了个清楚,眼前是一座乱坟岗。在那堆积如山的白骨旁,有一个发呆的少年,银色的盔甲上血渍斑驳。他背对着我,可轮廓让我感到十分熟悉,心底竟忽然翻涌出一些莫名的悲凉来。他的头向右轻轻歪着,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在等些什么。
许久,我才终于明白,那少年已经死了,死在了方才我亲眼所见的战场之中。
雪已经停了,可寒风不止,卷动着地上的积雪,依旧在半空中肆虐。雾色骤起,裹着如沙砾一般的雪片,渐渐逼近少年的脚下。
大雾之中,不知从远方的何处,走来一群人。他们步伐沉稳,悄无声息。那一群带着银色面具的人中,唯独中间的女子带着个金色的面具。苍白得近乎发青的手中攥着一把铁锈斑驳的剑。面具下露出的一双眼睛幽深冷鸷,直勾勾盯着那个少年。
女子的眼睛一眨不眨,声音幽缓低沉,一字一字说道:
「吾乃帝鸢。奉命抓你,可有遗言?」
一瞬间,我心里一梗,死死盯着那戴着金色面具的女子。
龙阁帝鸢?竟是龙阁帝鸢。
我忽然想起第一个幻境中,那个带着金色面具的满口幽冥的女子。可来不及多想,那背对着我的少年颤巍巍站起,伸出剑来,厉声喊道:「我这把剑既能杀人,便能杀鬼!」
帝鸢许久没有说话。但是面具之下那狠厉决绝的眼神让我以为下一秒她便要扬起那持剑的手,向那少年劈去。可她没有任何动作,过了许久,只是又问道:「最后问你一次,可有遗言。」
少年眼神带着戾气,却也盈着泪水:「若有,你肯帮我?」
帝鸢无情道:「这世上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你若纯心渡不过,便无论如何也渡不过。」微微一顿,又道:「问你遗言,只是一个形式。你说与不说,既身入幽冥,便不能再留在人间。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少年似乎瞬间泄了气,身子微微抖着,看着眼前遍地白骨,摇了摇头:「可我答应过要带他们回家。」
帝鸢问道:「你既不怕得罪幽冥,也不怕魂飞魄散,为的就是这个?」
少年点了点头,哀声道:「可我的魂魄离开肉身已经太久了,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帝鸢微微启唇,她又说了什么,可我并没有听清。彼时狂风袭来,将我生生卷了进去,我试图挣扎着想要听得清楚些,可透过层层风雪,最终只是瞥见那少年被带上了镣铐。
他缓缓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满地的白骨,眼神哀戚而绝望。
我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苍白清瘦,分明温和的轮廓,却给人难以接近的冰冷感。
我认得他。
几千年来,于我而言最熟悉,也最信任的。
眼前的少年,竟是阎王。
【33】
看到那张脸,我仿若被天雷击中,脑花儿都震得稀碎。可我晕晕乎乎,甚至来不及多看一眼,转眼间竟又被风雪卷到了另一处幻境之中。
彼时我站在悬崖边上,差一点就要掉下去,崖边的冷风狂卷而来,我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苏温随后很快便也出现在崖边,可他比我倒霉,半只脚踩在崖边,身子晃来晃去,若非我一把拉住他,恐怕他就交代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幻境之中了。
如果他真是鬼王,我就不得不怀疑那上古的故事,全是假的。
「啥也不是。」 想着,我竟忍不住脱口而出。
苏温正欲发作,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没错,我是借机报复。他可以怀疑我,但想必他也没有证据。
在他无奈的眼神下,我比了个「嘘」的手势,而后缓缓松了手。
我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放眼望去,不远处散落着围了好些人,这里好像是一个战场,可又不那么像一个战场。我在人群中寻找着,果然很快便看见了那个带着金色面具的女子–帝鸢。
「果然…」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苏温蹙眉盯着我:「一会儿不对,一会儿果然…一惊一乍的,你倒是说事儿啊。」
我的目光越过人群,死死盯着帝鸢,阴森森道:「这不是霍姚的执念,而是帝鸢的…可是为什么?霍姚的尸体为何召回的是帝鸢的执念…这不可能啊…」
苏温没有表现出我想象中的惊讶,他只是没有说话,静静望向帝鸢。
帝鸢跪在地上,怀里躺着一个人,那人带着一面相似的银色面具,已是气息奄奄。我看不清那人的脸,却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帝鸢金色面具下的声音苍凉无奈,那种难以挽留的无助感乍然渗透进我的每一寸肌肤。不知为何,我忽然替她难过起来。
那带银色面具的人缓缓向上抬起了干枯苍白的手,似乎十分艰难才抚到了帝鸢的脸:「我是真的…真的…」
真的什么?我拼命地竖起耳朵,却怎么也听清。我向前跨了一步,却被苏温一把抓住了手腕。
「别过去。」 他只冷冰冰说了这么一句。
待我再回过神来,那戴银色面具的人已经虚弱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的眼里透着浅浅笑意,可他似乎很疲惫了,眼睛眨得越来越缓慢,直至终于闭上了眼睛。
「不…!」 帝鸢瞪大了眼睛,死死拽着怀中人的袖口,不停颤抖着。
她在啜泣,在呼唤一个人的名字。可不知为何,我迷迷糊糊就是听不真切。
随着那人手臂的垂落,他的整个身子也都化为幻影,泡沫一样随风飘散。帝鸢的手臂环着,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形态。我看不清面具下那张脸,也无法想象那面具下会是怎样一副神色,可是透过缝隙能够清楚看到那双紧瞪的双眼透着不可置信。
「林拂…林拂?!」 苏温在摇晃我的手臂。
我晕晕沉沉,脚下不稳,来回动来动去。苏温似乎很担心,用力抓着我的手臂。
从最一开始来到这个崖边,我就已经觉得周围的温度在一点点地降低。可因为不是骤然极寒,我也并没有在意。可现在这种感觉已经强烈到极点,明明这里没有飞舞的大雪,我却觉得浑身冰冷,一颗心仿佛被浸入了冰川深处,刺骨的海水正一点点一点点消耗着剩余的温度,直至彻底失去知觉,人便永远沉浸在幽深寒冷的海底。
我脚下一歪,忽然跪倒在了地上,周围冷到我连一个寒颤都打不出来,只剩下一身的疲惫。我很想靠在哪里睡上一觉,最好是个温暖的地方。我觉得我的眼皮已经撑不住了,眼前的景象好似渐渐被冰冷的海水所吞没。
「尽快办结,速回地府。」
我的脑海里忽然又响起阎王的这句话来。真讽刺,三千多年我都这样走过来了,阎王不曾催过我一次。这唯一的这一次,我就把鬼命给交代了。催命鬼催命鬼,古人诚不欺我。
速回地府…我真的想回到地府。若能回到地府,我一定要让阎王给我记个大功。可是我立了什么功呢?原来我不过是上了鬼王的贼船。所以,若我能回到地府,我一定要揪着鬼王的衣领子好好问问他,跟我什么仇什么怨。我管他什么幽冥后裔,帝鸢的知己,我得让他知道,万年已过,幽冥已经成为过去,如今地府说了算的,是阎王。至于他,不过是上古幽冥的象征,九重天留下来控制鬼族、彰显仁慈的一个傀儡,顶多算是个吉祥物。
这样指鼻子骂他肯定很过瘾,我已经能想象出他一副想还嘴又还不上来的表情。
不行!我绝对不能就这样沉在冰川之中。我不要永远留在这样暗无天日、冰寒刺骨的海水之中。我要看他吃瘪,我要一雪前耻。
我缓缓又撑开眼皮,晃了晃好像灌了海水的脑袋,强撑着仅存的一丝意识,缓缓拔出腰侧的剑,毫不犹豫地一剑扎在了自己的大腿上。血水很快渗出,跪倒在地的一瞬间,一个哆嗦,我终于慢慢清醒过来。
「你疯了么?」 苏温十分震惊,半蹲下来看着我的伤口。
我嘴唇发白,点了点头:「果然,幻境之中也有痛觉。」
苏温呵斥道:「若继续用这样的方法保持冷静,你很快便会死在这儿。」
我虚弱地抬起头,看着苏温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没事?」
虽然有些明知故问,但我还是想诈一诈苏温,来印证我的猜想。岂料苏温一脸理所当然,淡淡说道:「因为我的意志坚定。任它什么幻境,都影响不到我。」
我连瞪他都懒得瞪他,而是四顾着每一个在场的人。近处也好,远处也罢,那些举着刀剑的人没有一个敢上前一步,甚至没有一个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怕她。」 我虚声冷笑。
「是么?」苏温神色古怪,望着不远处浑身颤抖的帝鸢,寒声道:「可是她死在这儿了。」
「什么?」 我讶异得看向苏温。
苏温忽然缓过神来,摇了摇头:「猜测罢了。」
我还想再追问,可却忽然听见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天际。是帝鸢在痛哭,她大声喊着一个名字,声音在山涧之间荡然回响,凛冽凄厉。
那一瞬间,我如泥雕木塑一般被钉在了寒风之中。因为这一次我终于真切听到了她口中凄然喊出的名字———林拂。
【34】
那两个字就像细针一样反复扎进我的耳蜗。在我万分惊恐之际,一股强风忽然袭来,我与苏温皆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量吹至悬崖边上,甚至来不及挣扎,便向深渊坠去,再睁开眼睛,竟又回到最初的那个幻境。看着远处坐而抚琴的少年,和一言不发的帝鸢,我只能先将这些人的身份以及所有的古怪之处暂时抛掷脑后。
我看了看四周,对苏温道:「看来是个循环,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必须找到离开幻境的方法。可这不是霍姚的执念,我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说着,我喉咙一哽,摇了摇头:「苏温,你不该进来的。如今恐怕要跟我一起交代在这儿了。」
苏温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却有些犹豫,说道:「我倒是知道一种可以强行破出幻境的方法,可是…」
「可是什么?」 我急切问道。
苏温道:「这方法在同一个幻境中只能使用一次,且极度损耗修为。凭我的气力,强行破境后自己出去尚可,却未必能带走另一个人。」
「什么方法,我来试试?」 我问道。
苏温摇了摇头:「是一种很古老的诡术,以你的修为,别说需要几百年才能练成,便是练成了,恐怕也破不了这样高强的幻境。」
我听明白了,我这是自我感觉良好了。他这意思是说我档次不够,练不成,也出不去。在这紧要关头,看来他是连装都懒得装了,不然以他一个三号牢房鬼差的身份,好意思这么跟我说话?
苏温没注意到我走了神,冲着远处空地努了努嘴:「你去那边躲好了,我施术的时候千万不要靠近。等诡术成功,天边会出现一道裂缝,那里就是幻境的出口。可这出口停留的时间非常短暂,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我蹙了蹙眉:「可你不是说我们两个一起,很难出去么?」
苏温叹了口气:「死马当活马医,总归是要试一试的。」
我点了点头,随后躲到了远处的空地。
其实我也搞不清楚苏温口中的诡术到底靠不靠谱,毕竟此刻苏温正在空中飞来飞去,活像一只无头苍蝇。他心中可能有自己的方位和规律,可我瞧着,的确就是东拍一掌,西劈一剑。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重新回到了地面上,这回终于像是施正常术法一般对着半空伸出手去。
苏温的手悬在半空数秒,空气寂静之间,我一度觉得他的诡术已经失败了。岂料忽然阴云蔽日,天色陷入昏暗,半空墨色的浓云一时间好似要压到人的身上来,几秒后,苏温忽然引来一道天雷,生生在高空中劈出了一道裂缝。
苏温对我伸出手:「林拂,过来!」
我向他飞奔而去,在我俩双手攥紧的瞬间,腾空向那道裂缝飞去。
可到半空之时,我俩的身子开始剧烈抖动,紧接着开始在半空不受控制得漂移,离那道缝隙忽近忽远,速度之快让我感到一阵眩晕。不大一会儿,就像是被什么力量拉扯着,我忽然向下跌去,苏温紧紧抓着我的手不肯松开,于是也开始跟着我一起下坠。
眼见着天边的缝隙已经开始缩小,我对苏温喊道:
「你先出去,之后回地府找阎王,让他想办法救我。」
说到阎王,我忽然又想起刚才那个被帝鸢带走的苍白少年来。他为何会出现在这幻境之中,他的身上又藏着多少我不清楚的秘密。其实说来可笑,我与他相识三千年余,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他的过去,甚至他的姓名。可每到最紧要的关头,我能想起来的,也只有他一个。
我挣了两下,可苏温依旧死死抓着我不肯放手。看着天边渐渐缩小的裂口,我焦急得大喊了出来:
「快走,来不及了!」
苏温嘶哑喊道:「你现在有伤在身,行动不便又失去法力,只身留在幻境里恐怕都等不到我回来!」
苏温说的我又何曾没有想过,只是眼下这形势也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苏温看向马上要再次合上的裂口,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光亮。
「或许有更好的办法…」 苏温十分严肃得看向我,忽然用力一甩,将我甩到了稍高于他的地方,手中金光骤起。
「你要干什么?」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紧接着,苏温用力一掌拍向我的左肩,随着那一道金光打在我的身体上,我忽然倒着向高处飞去,而苏温就像不受控制一般向地面急速坠落而去。
「苏温!」 我伸出手来,对着地面大喊。
在我逼近裂缝边缘的时候我已经看不清越来越远的苏温了,只能听见他拼了命的喊声:「找出帝鸢的秘密,回来救我!」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身在塔中,保持着最初给霍姚带上镯子的姿势。看着冰棺中的尸体以及尸体脸上那双紧闭的眼睛,我忽然有些混乱。若非是苏温不在身边,我还以为刚才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我使劲儿敲了敲混沌的脑袋,闭上眼再睁开,看着塔中景象,一阵恍惚。究竟从哪里开始便入了幻境。那双凄厉的眼眸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象。方才一片慌乱,我好像忽略了很多细节,如今仔细想想,一只影子又怎能操控肉身?更别说抓住我和苏温的手腕。或许那只所谓的影子鬼根本就不存在,一直以来,都只有那一丝执念所幻化出的幻境罢了。
我回到塔底时,发现门已经开了。这愈发印证了我的猜想,幻境真正的出口不是那道裂缝,而是底层的那扇门。整个阿摩寺,不过都只是一个幻境。所以凡间的人都只模糊记得阿摩寺所在原本是故宫中的一座长息塔,而不知道其所在原是故宫长安殿。因为长息塔也好、阿摩寺也好,早便消失在了人族的大地之上,留下来的只有人们口中寥寥的传说。
可是…不对…
我很快发现依旧有说不通的地方。凡是幻境必有入口,若整个阿摩寺都是假的,那入口又在何处?
我努力回想,想了许久,忽然心底生出绝望的凉意。两百多年前,闵氏以推翻暴政为名北上讨伐,最终却因纵火屠城受尽天下诟病。这件事,姜叶颂知道,而我却忘了。那被纵火屠城的故都邺阳,早已成为北地的一座鬼城,又怎会与三千前是一个模样?
原来,从我刚踏进邺阳城门的那一刻就都已经错了。繁华如初的邺阳城也好,街头巷尾的百姓也好,不过是一场梦,一个执念所幻化出的幻境。
也许这个幻境曾经属于霍姚,可最终却被更加强大的帝鸢所吞噬。霍姚与帝鸢一定存在着某种紧密的关联,此事可能牵扯着阎王,甚至是我。不知为何,我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十分奇怪的想法,既然霍姚幻境的最深处隐藏着帝鸢的执念,那么昔日韩言赢的诡术,究竟是为了霍姚,还是为了帝鸢?
韩言赢本是一个凡人,在参透这幻境秘密之前我从未怀疑过他的身份。可既然整个邺阳城都是假的,且幻境无法封印,只能破除,那守印人守的究竟是什么?我原本就想不通,那世世代代的守印人究竟凭什么替韩言赢守着这阿摩寺,守着这口冰棺,守着这个封印长达三千年。
而今我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从来都没有什么阿摩寺的守印人。那所谓的守印人不是守印人,而是地府的守境人。也许是派他们上来的人倦了,也许是时机到了,他们被地府召回。岂料被我找上门去,只得浮夸得演了一出好戏。
我砰地推开塔门,看着眼前的断壁残垣以及空旷萧瑟的故宫,已经没有了悲伤,只剩下恼火。
好哇,很好,我果然又被算计了。至于那韩言赢真正的身份,我也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能在地府公权私用,且让守境鬼族心甘情愿保守秘密的,我只能想到一个———鬼王荻珏。
【35】
异诡阁中,骆无极似乎早已猜到了我要来一样。他手里依旧摆弄着上次见到的那块破石头,看见我时毫不惊讶,只是问道:
「林大人这么快就办完了差?」
他嘴角上扬,表情欠揍,显然是明知故问。可我没工夫跟他胡扯,直接开口问道:
「帝鸢的事你知道多少?」
骆无极露出夸张的神色来,手指贴近唇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低着声音神神叨叨说道:
「青天白日莫要提她。」
我看着骆无极,冷笑了一下:
「之前我因为那头䖋来找你,你不是提得挺欢的么?如今又在这儿演什么?」
骆无极笑了,身子向后仰了仰,叹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日说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可今日你恐怕就是奔着秘密来的。那可不就不可提了么。」
「说吧,你要什么。」 我问道。
这世上,尤其是他骆无极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秘密。所有被称为秘密的东西都有它的价格。
果然,骆无极抬眼看着我,毫不避讳道:「我要裴玄度的那把剑。」
我眉毛一拧:「不都答应了给你取么?但现在不是时候,等塔中的事了了,我自然会帮异诡阁取回来。」
骆无极眯了眯眼睛:「可我说的不是异诡阁要,而是我要。我要你跟地府报称任务失败,然后将那把剑交给我。」
「你…要私吞?」
我觉得不可思议,可看着骆无极一脸鬼笑,我实在是不得不信,叉腰骂道:「人要脸树要皮,骆无极你是啥都不要啊!」
骆无极却满不在意,摊了摊手:「当然,选择权在林大人手中。」
虽说肚子里腾然一股火冒了出来,骆无极这模样让我更加笃定幻境之中看到的少年就是阎王。
我与阎王,三千多年的交情。求他的时候不少,可却从不曾问过一句关于他自己的事情。这就好似已经形成了口中不可言说的默契,我若开口打听,便等同于打破了过去几千年来的习惯,唐突且不知后果。
除了与阎王自己有关的秘密我不会去问他,其余的我没什么开不了口。所以,如果阎王与那龙阁帝鸢有着某种奇特的渊源,我就只能选择异诡阁。
骆无极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才跟我狮子大开口。
想了许久,我还是妥协了。
「好,我答应你。」 我说道。
骆无极听罢,笑得十分欣慰,说道:「这就对了嘛林大人,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任务失败而已,大不了受些训诫、少些修为,可若错过了秘密,可是要后悔的呦。」
许是听见我后槽牙咬得咯噔响,骆无极也不再耍嘴皮子,而是幽幽说道:「龙阁传闻曾在幽冥的最深处,也是如今地府的最后一层。那里住着幽冥的十三个护卫,人称幽冥十三凶煞。为首的,名叫帝鸢,时天上地下,皆称其为龙阁帝鸢。」
我狠狠盯着骆无极:「你耍我?你说的这些谁不知道?」
骆无极好似早料到我会发火,十分淡然地点了下头,问道:「那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什么?我想知道的可多了。既然这次下了血本,我还不问个痛快?非榨干他异诡阁的最后一滴血不可。
我看着骆无极,问道:「先说说帝鸢这个人吧,她从哪里来,什么时候出现在幽冥的。」
骆无极笑了:「你这问题我回答不了。帝鸢的来处无证可考,但我想纠正你一下,帝鸢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魄。」
「魄…」 我怔住了。
骆无极点了点头:「没错,昔日幽冥十三凶煞只有一只鬼,其余十二个,都是魄。所以他们在大战之后形神俱灭,且永不超生。」
骆无极口中的大战我也知道。确切来说,天上地下,八荒六合无人不晓。上古时期,神与幽冥摩擦频发,水火不容。神纪二十六万年春,幽冥与神于昆仑山开战,幽冥战败,重创之下不得不退居幽冥涧。此后百年,以凃河为界,幽冥与神几不来往。三百年后,鬼王寻渠却为神族大开鬼域之门,引昆仑神兵六万南渡凃河。幽冥毫无防备,惨败于神兵之手。那场大战,幽冥覆灭,鬼族自此归顺大罗天,地府取代了冥府,世间出现了新的秩序。那场大战,史称凃河之战。
「永不…超生…」 我默默念着,却怎么想不明白。若帝鸢真的形神俱灭,那即便是一丝执念都不应该存在。若真是如此,我在幻境中看到的又是什么?
「帝鸢她…为什么没有选择和鬼族一起归顺?」 我问道。
骆无极好似听着了极其愚蠢的问题,轻轻扬起眉毛,说道:「幽冥十三凶煞,自如其名,效忠幽冥,而不是鬼族。」
我微微一顿,说道:「可鬼族也是幽冥三族之一。而帝鸢毕竟是魄,并非妖族或是魔族。」
骆无极道:「你也会说,是…之一。昔日幽冥三王,妖王与魔王战死,妖魔二族死伤殆尽,剩余寥寥遁逃四方。虽说帝鸢不属妖魔二族,可毕竟幽冥才是她的家。若你是帝鸢,你会站在鬼族这边么?」
我蹙了蹙眉,脑海里一直闪现出幻境之中帝鸢看向人群怨毒的眼神、凄厉的哭喊声,以及那个在她眼前魂飞魄散的…林拂。
我轻轻叹了口气,开口的瞬间忽然紧张起来。我强压抑着微颤的嘴唇,问道:「你可听过林拂这个名字?我说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骆无极磨搓石头的手忽然停下了,缓缓抬眼看着我,眼眸里透着光。可那光说不出的怪异,仿佛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可他究竟期待着什么,我也不知道。
「骆大人!」 我蹙眉回盯着他,声音沉沉。
「龙阁林拂。」 说着,骆无极的手又开始摸那块石头。
「什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骆无极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说道:「我说,龙阁林拂。与你有着相同名字的,是昔日幽冥十三凶煞的龙阁林拂,也是我方才虽说,十三凶煞中唯一的一只鬼。」
「林拂…林拂…」 我愕然重复着这两个字。
即便早就猜测那幻境之中带着银色面具的,应该是十三凶煞之一。可如今从骆无极口中听到「龙阁林拂」这四个字,我还是不寒而栗。难道只是巧合么?
「我的名字…」
我的话还没说完,骆无极忽然打断道:「你的名字是你自己取的,不是么林大人?」
我攥着剑的手微微一抖。
骆无极说的没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
我长到百岁,才有自己的名字。那时候阎王大人问我,可有中意的字?我想了许久,才选了林拂这个名字。拂有拭意,我曾想着我的使命就是拭去往生者的所有痴念,渡他们去另一番红尘。至于为什么是林,那是因为地府有传言,阎王大人的姓氏便是林,传闻中他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作少原。
骆无极见我不语,又接着道:「起初听到你的名字我确实有些惊讶。听说这名字是你自己选的,我便更加惊讶了。毕竟…这不是个顺口的名字,不是么林大人?」
我没有说话。
骆无极笑了一下,说道:「也许冥冥之中你们有着什么缘分,也说不定。」
我微微蹙眉,问道:「关于龙阁林拂,你还知道什么?」
骆无极道:「虽说冥卷记载,十三凶煞皆在凃河之战中魂飞魄散。但多年来,地府一直盛传着一种说法。」
「说什么?」 我问道。
骆无极轻笑:「他们说…龙阁林拂并没有魂飞魄散。而是悄悄躲了起来。终有一日待他东山再起,便会杀回地府,为幽冥复仇。」
「复仇?」 我苦笑了一下:「鬼族就那么害怕报复么?」
鬼族做了亏心事,自是有各种古怪的担忧。可是幻境之中那龙阁林拂明明是魂飞魄散了。或许是因为亲眼所见,所以听到这种传闻,便更加唏嘘。
我思量功夫,骆无极忽然幽幽道:「如果你在幻境里看到了凃河之战,你就应该知道,妖魔二族也好,十三凶煞也好,究竟经历了多么可怕的事情。所以对于鬼族来说,血腥背叛就是终身的枷锁,永世的梦魇。所以有这样的传闻…也并不稀奇。」
我一惊,抬眸盯着骆无极:「你知道那个幻境?」
骆无极轻笑起来:「我是异诡阁的骆无极,这世上很少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哦?」 我冷眼瞧着他,问道:「既然如此,那骆大人可知道那位龙阁林拂的来历?」
「来历…」 骆无极抻了抻嗓子,拖长调子故作神秘道:「虽说无从考证,但我这儿确有一个…传闻。林大人想听一下么? 」
我算是发现了,骆无极总是在一些关键的时刻问一些没有意义的屁话,反复在我的底线处纵横跳跃。
「你说呢?」 我冷眼盯着骆无极。
骆无极笑道:「传闻林拂死后,曾因大闹冥府被关押在天悬境。帝鸢与冥府约定,若她能救出林拂,便要地府饶过林拂过错,并将其纳入幽冥护卫。最终帝鸢拼死杀了三头䖋,闯入天悬境带走了林拂。自此林拂被收编,于是才有了后来我们所听闻的幽冥十三凶煞。」
我恍然:「你此前说的…帝鸢徒手斩杀了三头䖋,救出的那个重犯…就是他?」
骆无极点了点头,说道:「所以即便后来虽是龙阁林拂更得民心,但十三凶煞的首领却一直是龙阁帝鸢。」
「他倒是…难得讲道义。」 我说道。
骆无极没有再作评论,而是突兀问道:
「你相信因果循环,天道轮回么?」
骆无极看着我的眼睛里绽放着奇异的光,我不知道他在期盼着什么,可听着语气总觉得是意有所指。
「你指什么?」 我问。
骆无极想了想,道:「如果你欠了什么东西,总有一日要有所偿还。今日不还明日还,总归是在你的命局里,躲也躲不开。」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我说道。
骆无极忽然笑了,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对于龙阁林拂而言,帝鸢是那个前世为他收尸的人,也是那个带他走出天悬境的人。所以他甘心臣服于帝鸢麾下,永不背叛。哪怕最后一刻就连帝鸢曾经最信任的知己都背叛了她,龙阁林拂也至死不弃。」
我皱眉盯着骆无极:「知己…帝鸢的知己是…」
我忽然寒气上头,惊呼:「是鬼王?你是说鬼王背叛了帝鸢?」
骆无极一副稀松平常的神色,说道:「他兄长背叛幽冥,他最终选择与他兄长站在一条战线上,于兄弟之情,倒是无错。只是若帝鸢还活着,恐怕绝不会原谅他。」
原谅…何谈原不原谅?在那帝鸢执念所造的幻境之中,根本从未出现过荻珏。他的背叛也好,曾经的惺惺相惜也好,在帝鸢魂飞魄散的最后一刻,终归不是她的牵绊。
想到幻境,我又道:「我还有两个问题要问你。」
骆无极没说话,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第一个,帝鸢在九重天上可有什么故人?」 我问。
骆无极笑了:「故人?仇人倒是不少。下一个问题。」
我蹙了蹙眉:「你知道阎王的来历么?」
骆无极道:「阎王的事…我只能告诉你,据我所知,他也曾是天悬境的犯人。其余的…我就没什么好说了。」
「你是没什么好说,还是不想说?」 我冷冷问道。
骆无极哈哈笑了两声儿:「林大人,你以为我能强迫阎王说出他不想说出的秘密么?」
说罢,身子前倾,嘴角弯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压着嗓子道:「骆某既在地府,总归是要忌惮些,有些该知道,有些不该知道…若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恐怕还见不到林大人给我带回的礼物,我就要魂归西天了。」
「骆无极!」 我伸出剑来,喝不得上去扎他个千疮百孔。
骆无极面不改色,淡淡说道:
「林大人别气。地府有地府的规矩,骆某再张扬,总归也要做做样子的。况且骆某不才,诸事也不过靠着’传闻’二字。」
微微一顿,他又问道:「不知林大人是否听说过当年妖魔二族之所以没有被一网打尽,是因为什么?」
「为什么?」 虽说不明所以,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骆无极道:「因为一只妖。那只妖耗费千年修为,只堵住幽冥涧道短短一壶茶的功夫。可也就是这短短一壶茶的功夫,放了妖魔一条生路。」
我蹙眉问道:「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骆无极笑了:「那只妖曾为幽冥守天悬境,昔日也正是他为帝鸢放开了第一道关卡,让她有机会同那三头䖋一较高下,救出林拂。所以…林大人,她既与帝鸢乃是旧识,一定比骆某知道的要多得多。」
帝鸢…怎么这么多旧识?鬼王、阎王…如今又来了一只妖。不是传闻龙阁帝鸢的人缘挺不好的么…
我狐疑看着骆无极:「那只妖…没死在大战中?」
骆无极点了点头:「地府接替冥府之后,抓了许多所谓恶鬼怨灵,那只妖作为战俘,也被关押起来。」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眉头微微拧起,问道:
「关押在何处?」
骆无极眯了眯眼睛,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了。
果然,下一秒,只听骆无极幽幽说了三个字:
「袅袅林。」
【36】
袅袅林已经存在了许多年。在幽冥的时代,那里还叫作天悬境,专门关押作恶的妖魔鬼怪。骆无极口中的那只妖,我也知道。但不过是巡逻时候瞧过几眼,听闻是幽冥时候的犯人,却不曾想还有那样一段旧事。
其实想来很是唏嘘,他曾替幽冥守天悬境,最终自己却被关了进来。明明是幽冥的英雄,却作为战犯被关押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地方上万年。
如今想要见他,必须要进袅袅林。而想要进袅袅林,就必须有其他几位押魂使的帮助。檀逢倒是好说,去九重天成亲那位也不是没门儿,只是其余那二位各有各的麻烦。一个成了孟婆一个被关了起来,这时候再让他们得罪地府,是难上加难。
果不其然,我这刚同孟婆说了几句,她便叉腰问我道:「林拂,你还是人么?」
「我…」 我很羞愧道:「我是鬼。」
「丫的…」 孟婆龇了龇牙。
「怎么还骂人呢?」 我瞄了她一眼。
「骂你?」 孟婆嘿嘿一笑,随后怒目圆睁:「我还打你呢!」
说着,一只碗就冲我砸了过来。
我落荒而逃,逃跑时还不忘喊道:「你再考虑考虑啊!」
随后,我只听到身后传来雄厚而响亮的一个字:「滚!」
刚在孟婆处碰了壁,下了奈何桥就碰见了檀逢。还不等我开口,他就神神秘秘地拉着我一路往宣琅殿去了。
殿外,瞧着四下无人,檀逢便着急道:
「上次你不是让我帮你查苏温么,我给你查到了。」
「嗯,查到什么了?」 我问。
「我说了,你可别吓死。」 说着,檀逢又四下瞄了几眼,压着嗓子道:「苏温已经投胎去了。」
「投胎?」 我眉头猛然一蹙,嘟囔道:「还真有苏温这号鬼。看来是神不知鬼不觉…不知何时开始…替了真正的苏温。」
「你说啥?」 檀逢一脸问号。
「没什么,你接着说。」 我说道。
檀逢便继续说道:「还有,几日前和之前的同僚闲谈,听说了件事儿。你听了可千万别背过气去。」
我冷哼一声儿:「这世上还有事值得你林大人背过气去?」
檀逢声音咳嗽两声儿,贼兮兮说道:
「鬼王在二十几年前下过度魂台,他在人间的名字,叫闵荀。」
我先是一愣,随后腾然站起。
「你看看,说好了不气…」
檀逢叹了口气,活生生将我拉着又坐了回去。
「可有根据?」 我瞪眼问道。
檀逢道:「燕奴菏你知道吧,酒过三巡,从她嘴里挖出来的消息。你说准不准?」
我微微蹙眉:「异诡阁第五层的燕奴菏?」
檀逢点了点头。
完了,若是燕奴菏嘴里说出来的,八成就是真的。这燕奴菏是异诡阁的新秀,被认为是最适合在未来接替骆无极的人选。可她这鬼有一点不好,喝多了酒嘴便不牢靠,最喜欢把地府八卦掏出来讲。基本是十有九真,最后一个半真半假。
「怪不得。」 我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怪不得?」 檀逢问道。
我一拍桌子,压着喉咙道:「怪不得他当日那么生气,我当他是有病,平白替那闵荀抱不平。」
檀逢点了点头,而后抬眼看着我,幽幽道:
「还有个事儿,想听么?」
「还会有更坏的消息么?」 我眯着眼睛,总觉得还有什么爆炸性消息等着我。
果然,檀逢向前又凑了凑,几乎要贴近我的耳边,才低声儿说道:
「三千年前,你掉下度魂台那日,鬼王也在九重天上。听闻他也让人蹬下去了,凡人姓名便是…韩言赢。」
一瞬间,我脸成酱色。
明明已经猜到了,可亲耳听见总归是不一样。我现在已经是怒火大于惊讶,咬着后槽牙,看着檀逢问道:「这也是燕奴菏告诉你的?」
檀逢左右看了几眼,用手挡着嘴巴,悄悄道:「是檀玉。」
檀玉便是檀逢的弟弟,昔日那与九重天的女神君成亲的押魂使。
「好哇…闵荀,韩言赢…荻珏…」 我点了点头,咬牙切齿笑道:「若再来个苏温…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啊!」
檀逢用手挡着嘴,以更加细微的声音说道:「但据檀玉说,九重天上没人承认推鬼王下去。私底下闲聊都怀疑他自己演了出好戏要嫁祸九重天。谁想到他渡劫归来也没去天上找麻烦。这都成了悬案了。」
好家伙,他鬼王掉下去没人承认就是悬案。我林拂掉下去没人承认,传出来就是我犯了错让神仙给扔下去的。这帮传小道消息的怎么看人下菜碟儿呢?
我带着一股气,硬邦邦道:「行了,苏温的事儿我知道了,鬼王的事儿也知道了。多谢。」
「所以…」 檀逢一脸愁苦,说道:「现在的苏温…肯定不是苏温了,那他是…鬼王?」
还不等我回答。檀逢忽然一抖,左右看了看,警惕道:「他不在吧?」
我哼了一声儿:「放心吧,他还在幻境中。」
「什么幻境?」 檀逢一愣。
「以后有机会再同你细说。」 我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檀逢伸出手在我嘴边轻轻打了一下,说道:
「看给我们林大人气的,嘴都歪了。」
檀逢说得没错,我嘴都气歪了。我甚至都不想救苏温出来了。就让他困死在里面,也算是给过去几千年的这笔孽债画一个完美的句号。
反杀鬼王,估计我也会名垂青史。
可惜,我林拂虽脾气不好,性子古怪了些,却也不是什么忘恩负义之徒。幻境之中若非是他,我也无法好生生站在外面。如此,我又怎能放任他不管呢?
害…
我叹了口气,看向檀逢,认真道:「檀逢,十万火急,我需要进一趟袅袅林。」
檀逢一惊,恨不得蹦起三尺高。他明知故问道:「有阎王令么?」
我乖乖摇了摇头。
「那你就是做梦。 」 檀逢摆了摆手。
「檀逢!」 我想撒娇,但我一张嘴,就像要跟人家打架,声音雄厚,竟略带磁性。
檀逢嫌弃地看了我一眼,道:「便是我肯,我弟弟肯。另外那俩也绝不会同意的。」
我刚张开嘴,声音还没从喉咙里挤出来,檀逢便又道:「林拂,你太毒了你。那俩哥们都惨成什么样了?一个孟婆,一个犯人,你是非想让他俩吃不了兜着走啊。」
「那…他俩都已经兜着走了…」 我小声儿嘟囔着。
「泯灭鬼性,丧尽天良…」 檀逢啧啧两声儿,频频摇头。
「我…」
我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背后一阵冷风。
我与檀逢皆没有回头,但都沉默了。几秒后,檀逢低声儿问道:「你觉不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我极其卡顿地点了两下头。
我与檀逢几乎同时慢慢回过头去,看见离我俩几步距离的地方,阎王就那么站在那儿,脸上毫无表情。
檀逢吓得向后一弹,我这心里也突突了两下。
「你要进袅袅林?」 阎王幽幽问道。
他的眼睛定然看着我,宛若静谧的湖泊。
那一刻,我忽然平静下来,说道:
「是的,我要进袅袅林。」
阎王道:「你可知道这不合地府的规矩。」
我当然知道。若不是知道,我直接同阎王开口便好,还用厚着脸皮去求另几个押魂使么?可如今是赶鸭子上架,不求他也不行了。
我缓缓起身,对着阎王拱手道:「我问几句话便走,绝不耽搁。」
说罢,我从怀中掏出令牌,递给阎王道:
「押魂使林拂,今日请入袅袅林。」
「林拂…」 檀逢拉了拉我的衣角。
所有人都知道,押魂使交付令牌意味着什么。不计后果,以命相抵,大抵是这地府之中最高程度的承诺。
阎王没有接下我的令牌,而是缓缓转过身去,伸出右手,捻下一张黄纸,道:
「传吾令,集五位押魂使,召唤凶兽,放林拂入袅袅林。」
我心下欣喜,再抬头时,阎王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37】
袅袅林中雾气缭绕,低头看不到脚,抬头看不着天。空气中透着一股子腐朽的味道,你只要深深吸上一口,便会觉得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咽喉,喘不上气来。所以在袅袅林里,我一般是不敢大口喘气的。
袅袅林里的鬼都是恶鬼,但他们很怕押魂使。确切来说,他们很怕押魂使手中的鞭子。此刻我拎着一根泛着红光的长鞭走在罩罩雾气之中,所有的鬼都躲了起来。
但那只妖没有。
他已经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呆了万年,早炼成了一颗平常心。别说见着押魂使,就是阎王来了,他也不见得挪一下屁股。
每次远远看见他,总觉得有些魔幻。
一只妖穿得无比整洁,静静坐在黄土堆上弹琴。那场面,没点儿想象力真想象不出来。
这地方我路过很多次,可没有一次像这样靠近,甚至没有一次看清楚这只妖的样子。
如今离他越来越近,终于看得清楚了。细长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瞧着像只好看的狐狸,可据说他并非是只四脚动物。
这妖身子板儿有些单薄,连抚琴的手指都是雪白纤细的。很难想象,他这样一只妖,是如何死死挡住幽冥涧道,为妖魔二族拖延时间的。
靠近的时候,我叹了口气。声音极其细微,却还是被他听到了。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明显的一愣,眼底随即溢出难以掩饰的光彩。
「是你?」 他脱口而出。
「你见过我?」 我问。
那妖微微一怔,眼中华光散去,摇了摇头:「是我认错了人。」
「认错了人?」 我看着他,等着他接着说下去。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我在地府三千多年,还从未出现过与旁人撞脸的情况。况且他被关押在此处近万年,第一次见我又能将我认成什么人?
那妖摇了摇头:「我也只见过她一次真容,方才瞧见大人的眼睛,与她有几分相似。可仔细看去,又不那么像了。」
「你说的是谁?」 我问。
那妖看着我,轻笑了一下:「故人。」
我点了点头:「不想说便算了。我也不是为这事来找你的。」
那妖微微摇了下头,嘴边浮着一抹淡淡笑意,一副看透世态炎凉的老成感。可他偏偏顶着一副少年皮囊,看着就像是个故作深沉的小屁孩儿。
「在下押魂使…林拂。」
我拱了拱手。这是第一次,我自报家门时犹豫了一下。
林拂这个名字,我用了太久。可忽然有人告诉我,这名字可能不是我的,那种感觉就仿佛让人强塞了一口干粮,又噎又堵,还说不出话来。
那妖听完我的话,又是一顿,微微抬眼看着我:「你说你叫林拂?」
我点了下头:「如何称呼?」
「桑俞。」 那妖说道。
我点了点头:「我的时间不多,就不拐弯抹角了。我从异诡阁骆无极处听说了你的事,知道你与幽冥有很深渊源。今日来是想问你些关于龙阁帝鸢的事。」
「帝鸢…」 他缓缓叹了口气:「如今的地府…还有人记得她么?」
我淡淡道:「盛名不朽。」
「不朽?」 桑俞笑了,带着些不屑:「我一直觉得这世上命最宝贵。若命都没了,其余的不朽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没说话。
随后,他又接着道:「所以我不会去死,即便让我在这地方再待上万年,我也不会。」
他说的这话到不像是给我听的,倒像是给自己听的。听闻几千年前他就已经破了袅袅林中的迷瘴,这些年来独处高坡,以琴为伴。好似除了离开袅袅林,他没什么不能做,但困在袅袅林里,又是什么都不能做。
可能是孤独久了,如今他瞧着云淡风轻,一副参透红尘的模样,不像只被关押多年的妖,倒像个出尘绝世的仙。
我心中好奇,随口问道:
「其实袅袅林中关着的都是恶鬼,怨念极重。你为何也被关了进来?」
那妖轻轻笑了:「你又怎知我怨念不重?」
微微停顿,他又问道:「因为我瞧着不像?」
我没说话。
他幽幽冷哼:「袅袅林以怨气为养分,为地府所用。他们要我怨,我偏要平息这怨。不过这道理,我也是想了千年才想得明白。」
我蹙眉看着眼前的妖,实在想不明白他将这话说给我听是为了什么。而且他的措辞十分奇怪。他说的是「他们」而不是「你们」。就好似我并非地府中的鬼,也不曾千百年得看守这袅袅林。
我叹了口气:「说回帝鸢吧。我在人间执行任务的时候无意闯入了她执念所造的幻境。可那幻境太碎片化,甚至连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我来找你,是想知道帝鸢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可能是我说得过于直白了。桑俞愣了数秒,而后才又恢复平静神色。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丝挑衅。
「是阎王放我进来的,你…」
我话还没说完,桑俞忽然抬眸盯着我,眼中寒色骤起,嘴边却带着浅浅笑意,幽幽道:
「骆无极也好,阎王也罢,他们有各自的理由让你来找我,也许也得了各自的好处。可这与我无关。我若告诉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好处?还不知你是否有用,就急着要好处?」 我轻哼了一声儿。
桑俞缓缓道:「我虽不出袅袅林,可我知道的比他们任何一个都要多。否则骆无极也不会让你来找我了。我大概是这地府之中唯一知道旧事还愿意重提的人。即便标好了价格,总归…是天上地下的独一份儿。」
害…他说的有道理,我竟无从反驳。
「你想要什么?」 我蹙了蹙眉。
「自由。」 桑俞轻叹了口气,平静的眼眸深处微微绽出光亮:「若有朝一日你做了这地府的主人,我要你还我自由。」
「天方夜谭…」 我气得笑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桑俞看着我,十分认真道:「我当然知道。就这一个请求,你应还是不应。」
不是我不想应。而是应下这个承诺总觉得是诓骗了这只妖。虽说是他自己平白给自己挖了坑,可我怎好眼睁睁看着他闭眼睛跳进去?
「你…确定?」 我打算再提示他一下。
岂料,他无比坚定,说道:「确定。」
「好…」 我还是晕晕乎乎的。
等我当上地府的主人…恐怕冥河之水要倒流。
我叹了口气:「现在可以说了么?帝鸢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桑俞轻笑:「我又不是帝鸢,也没入过幻境。我能做的是把所知道的故事告诉你。执念为何,该如何破除幻境,不是我的事。」
「你…」
一瞬间,我觉得我被骗了。可仔细想想,我好想也没失去什么,不过一个荒诞得不能再荒诞的承诺,又能如何呢?
于是我无奈道:「那烦劳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桑俞没直接说什么,而是反问我道:「骆无极都和你说什么了?」
或许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桑俞说出骆无极这个名字的时候十分自然,仿佛这个名字曾无数次从他口中如此脱口而出。
我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不去想和帝鸢幻境无关的事情。
我将从骆无极处听来了挑重点讲了一遍。其间桑俞一直神色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可听到「道义」二字,桑俞轻轻笑了,摇了摇头。
「你笑什么?」 我问。
桑俞没回答我的话,而是淡淡问道:「你有信仰么?」
我摇了摇头:「我只信我自己。」
桑俞点了点头:「信自己,也是信仰。总归是一种坚若磐石的信念,你无条件地相信,也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可道义这东西太薄了,人世间斗转星移,道会变,可信仰只是自己心中。」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问。
桑俞道:「帝鸢的信仰就是幽冥。上古时期,她曾为幽冥四处征战。后来烽火渐熄,帝鸢组建了一只幽冥护卫,继续以另一种方式守护幽冥。世人总说龙阁帝鸢没有情感,可在我看来,没人比她更有情,也没人比她的信仰更加坚定。」
「信仰…」 我蹙了蹙眉。桑俞说的这些让我忽然想起幻境中的第一个场景来。帝鸢同那神仙说:
「你生于九重天上,自然觉得九重天是明,而幽冥为暗。而我长于幽冥,于我而言,幽冥是明,九重天才是暗。所以在这世上,本没有所谓的明与暗,不过因为立场不同,所看到的东西也就不同罢了。」
此刻我才忽然明白,那个幻境存在的意义。那是帝鸢最深的意念,也是她坚定的信仰。幽冥无论在别人心中是什么样子的,在帝鸢的心中,永远代表了正义与光明。
「可是信仰…与我说的道义,并不冲突。」 我看着桑俞,不解问道。
桑俞轻轻叹了口气:「我想说的是…如果帝鸢的信仰是幽冥,那么龙阁林拂的信仰就是帝鸢。他之所以至死不渝,不是因为心里装着什么道义,而是因为那个人是帝鸢,仅此而已。」
虽说这个桑俞说话有些云山雾绕,但听着一个人将另一个人当作自己的信仰,我心里还是有些震撼。
我犹疑问道:「龙阁林拂和帝鸢…是爱人么?」
桑俞摇了摇头:「硬要说感情的话,当年幽冥之人曾一度以为那帝鸢…终有一日会嫁给鬼王寻渠的弟弟,荻珏。可惜,世事无常,沧海桑田。」
我蹙了蹙眉:「那龙阁林拂是否爱慕帝鸢呢?」
桑俞轻轻笑了一下:「你说的岂不俗了?」
「我…」 我一时语塞。
好吧,我承认我挺俗的。但我好歹在地府三千多年,在人间也走过两趟。我看过的风景太多,太明白这世上从不存在无缘无故的爱,和不求回报的付出。所有看似不求回报的付出,都只是无奈之下不得已的放弃。在最一开始,总是在期待着些什么。
见我不说话,桑俞缓声说道:「其实…爱慕与否别人又怎会知道呢?就连那荻珏与帝鸢之间的感情…也不过是族人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
我看着桑俞,严肃问道:「若不扯闲谈,鬼王…我是说荻珏,他与帝鸢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桑俞叹息道:「他们曾并肩而战、惺惺相惜。上古时期,还没有幽冥十三凶煞,甚至也没有那十二个护卫。帝鸢和荻珏都曾随着幽冥族的军队四处征战,他们之间的信任是靠着一场又一场血腥的战争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可这样的信任就因为最终的背叛骤然瓦解,甚至显得荒唐可笑。」
我微微一顿,随后问道:
「你们说的荻珏背叛了帝鸢…就是因为他选择与鬼族一同归顺大罗天么?」
桑俞抬眸,淡然的眼神骤然变得凛冽起来:「你还不明白么?寻渠兄弟二人并非归顺大罗天那样简单。他们是以妖魔二族为投名状,保了鬼族万世太平。」
「投名状?」 我微微一愣。
桑俞幽幽道:「你应该听过凃河之战三百年前,昆仑山脚下,神与幽冥的那场战争。那一战之后,幽冥惨败,不得不退守幽冥涧。彼时那昆仑八方神君还在,昆仑神兵是幽冥最大的克星。即便寻渠不开鬼域之门,难保某一日昆仑神兵不会渡过凃河,大开杀戒。所以寻渠为了保住鬼族,与大罗天交换了条件。这,才是鬼族真正的背叛。」
我倒吸一口凉气,雾色之中几乎要看不清楚桑俞的表情,可是他一字一字冷冰冰扎进了我的心里。回想着那幻境中的最后一幕,帝鸢绝望的呼喊似乎穿透了空间,翻涌成冰冷的海水向我呼啸而来。
桑俞问道:「若你是帝鸢…在这样的故事中,你最放不下的…或者说是想不开的会是什么呢?」
「如果是我…」 我喃喃自语,闭上了眼睛。
我生于幽冥,万年来为了吾族荣耀四处征战。那九重天的神君是我的朋友,可任他也无法改变我心向幽冥的坚定信仰。然那昔日我曾引为知己的人、视为同族的人…抛弃了我,残害同族…以求自保。我是龙阁帝鸢,幽冥十三凶煞之首,我该做的是守护幽冥,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幽冥倾覆。幽冥既亡,那我的战死也就失去了意义。
当冰冷刺骨的海水将要没过我的头顶,伴随着越来越艰难的心跳,我忽然睁开了眼睛。
【38】
「幽冥…」 我脱口而出。
「鬼族背叛,幽冥覆灭…我的全部信仰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不是恨,而是悔…后悔自己信错了人,后悔不能阻止这一切。」
我瞪着眼睛看向桑俞。只见他轻轻动了下嘴角:「也许吧…遗憾有时候比恨来得更让人痛苦。」
「遗憾…比恨更让人痛苦。」 我重复着桑俞的话,自言自语道:「所以想要破除幻境,就要弥补她的遗憾。在幻境之中,阻止那场大战,或者说是…阻止幽冥的灭亡。」
桑俞轻笑,摇头道:「可即便是在幻境,那也并非是件容易的事。一招不慎,便可能破坏幻境,连你也随着幻境的破碎而彻底消失。」
我眉头紧锁:「破除幻境需要消除执念,可若如你所说,幻境可能随时因随意的改变而破裂。那岂不是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之中么?」
桑俞看着我,眼里放出幽光:
「随意改变自然不行。可若你能找到曾存在于那幻境之中的人,借他之手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何人?」 我问。
「阎王。」 桑俞声音幽幽。
「阎王?」 我一怔,随后又想起幻境之中的那个回眸,惊呼:「没错…阎王确在幻境之中出现过。」
桑俞看着我,锃亮的眼眸中铺满笑意。他似乎知道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一般,露出一副「你竟还不知道」的神色。
「你笑什么?」 我不客气问道。
桑俞面不改色,淡淡道:
「我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笑…神仙最爱自作聪明。昔日鬼族以为俯首之后能有些好日子,可是大罗天又岂是吃素的?大战之后,冥府整顿,更名地府,为了压制鬼王,他们造出了阎王。然万年已过,如今竟瞧不出,是谁算计了谁。」
桑俞又开始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了。我蹙眉看着他,叹了口气:「你可否说得明白些?」
桑俞笑道:「鬼王算计了幽冥,可反被九重天压制。而九重天自以为可以用阎王控制地府,却不料…阎王也是鬼王亲自挑选的。」
我心里一沉:「你说阎王是寻渠亲自选的?这又是什么意思?」
桑俞抬眸看了我一眼,很快又看向别处去了。他的声音十分轻缓,仿若不仔细听,下一秒就要消散在空气中了。
「你可听说过阎王的来历?」 桑俞问道。
我老实道:「骆无极说他曾是天悬境的犯人。」
微微一顿,我又道:「还有,在幻境之中,我看到他战死沙场,被帝鸢带走。」
桑俞点了点头:「没错。传闻两万多年前,阎王本是黎国的太子,死在了战场上,尸骨无存。来到冥府后多次妄图逃回人间,甚至闯入禁地盗走了一把古剑,斩伤了无数官兵。后来为荻珏亲手所擒,自此关押于天悬境近两千年。直到幽冥覆灭,大罗天清算冥府,才将他放了出来。九重天挖去他的心肝,令其做了阎王,此后岁岁年年…永镇地府。」
我叹了口气,心里为阎王拧巴着难受。
「九重天选择他…是因为他心中有恨,所以必然会打压荻珏…压制鬼族…对么?」
桑俞点了点头:「可却不止于此。昔日他偷盗的那把剑,是上古凶剑,能拔出来的已非常人。但是他甚至用得趁手,就好似那剑本该就属于他一样。所以这天上地下,没人比他更合适坐阎王这个位子。」
我疑惑问道:「既是九重天的选择,你又为何说是鬼王寻渠亲自挑选的?」
桑俞道:「因为刚才的版本,是应付九重天的版本。少年死后,确实因偷盗古剑、破坏冥府秩序而被关押于天悬境,可三百年后,帝鸢将他救了出来,并培养成了和自己一样的凶煞。那时候少年才知道帝鸢完成了他的遗愿,将那乱葬岗所有黎人的尸骨,送回了都城。乱葬岗堆砌了多少枯骨,天知道帝鸢是如何分辨出哪些是属于黎人的。」
「你说的…凶煞…」 我紧紧攥着手里的剑,手心霎时冒出许多汗来。
桑榆古怪得笑了一下:「听闻你是阎王养大的。你就从不好奇他的名字么?」
「林…」 我的嘴唇微微打颤:「少原。」
「少原…那是他的字。」 桑俞点了点头,缓缓抬眸,静静望着我,一字一字道:「阎王姓林,名拂,字少原。那黎国的最后一位太子,就是十三凶煞的龙阁林拂。」
「阎王…是十三凶煞的龙阁林拂?」
我颤声重复着桑俞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口冷气霎时堵住了喉咙。
桑俞看着我大惊失色的样子,轻轻笑了一下:「很难想象是么?那我再告诉你件不起眼的旧事,那把被他拔出的古剑,就是十三把龙阁剑之一。那剑选他做了主人,帝鸢也因此选他做了凶煞。一切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是么?」
「天?」 我脸色煞白:「几被屠杀殆尽的妖族,还信那九重天么?」
桑俞眼睛一弯,故作高深道:「天,不是九重天,而是乾坤的法则。连九重天那些自以为是的神仙都受法则的束缚而不自知。」
我不知道这妖是说话原本就如此玄妙,还是万年以来被困于袅袅林让他变得神神叨叨了。总之他说的话十句有八句我是听不太懂的。
我正想着,桑俞又幽幽说道:
「所以啊,九重天以为他们选择了最合适的人,却不知是鬼王让他们选择了自以为合适的人。被挖去心肝的阎王并非被关押了两千年,而是做了两千年的凶煞。鬼王抹掉他的过去,与其缔结盟约。所以岁岁年年,阎王非是为九重天压制鬼族,而是为鬼王镇守地府。」
我摇了摇头:「我不明白,幽冥因鬼族覆灭,十三凶煞只剩下他一个。若阎王就是龙阁林拂,他怎会甘心向鬼王称臣?」
桑俞看着我,目光炯炯有神,说道:「也许和帝鸢有关吧。」
「帝…鸢…」 我重复着两个字。好像忽然明白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
一切事情的指向已经越来越明晰了。阎王也好,鬼王也罢,霍姚、雪桑谷…这一切的一切都和那诡术以及帝鸢有关。那一瞬间,好似一道雷直直劈进了我的太阳穴,我微微启唇,喉咙一哽:
「他们…要复生帝鸢?」
说罢,我旋即摇了摇头:「可骆无极说…帝鸢是魄…魄散了便永世不得超生…可…」
我抬头看着桑俞,犹疑道:「可若是永不超生…那被诡术召回的执念又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否因为这袅袅林中腐朽的味道以及久不散去的雾气,我脑袋晕晕沉沉,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
桑俞似是看出了我的纠结,淡淡道:「不要忘了你为何而来。过去的故事如何难以看透,与现在站在这里的你毫无关系。」
「为何而来…」 我缓缓呼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没错…帝鸢的执念…」
我默默念着,桑俞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他挥了挥袖子,道:「既然已经找到了你要找的答案,你便可以该走了。我说得已经够多了。」
「等等…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沉了口气,问道:「霍姚…你可听说过这个人?三千年前楚国的一位公主。」
桑俞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霍姚是三千年的一个凡人罢了,一只被关押了万年的妖,又怎会知道她呢?可是霍姚的尸体为何会同时召回她和帝鸢的执念?
我沉默功夫,桑俞忽然幽幽道:「虽不知你说的霍姚是谁。可你提这姓氏,我倒想起件旧事来。三千多年以前,袅袅林中送进来一只鬼,整日疯癫咆哮着要地府还她孩子。她那孩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唤作阿弦,也是姓霍。好像还是个太子…至于是不是楚国,我倒记不真切了。」
「太子?」 我蹙起眉头。
桑俞点头道:「因为记得她口中总念叨着,她那麟儿是未来的国君,那便该是太子吧。」
我有些疑惑:「可地府为何抢一个孩子?」
桑俞笑了一下:「哪里是什么抢了孩子?听闻是个死胎,在她临盆时候一同死了,一尸两命。那女子是个皇后,死得心不甘情不愿,总说什么差了一点儿,她的孩子就能出生了。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差了一点儿?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一切都是运簿早早安排好了的,从来都不存在什么所谓的’本可以’和’本应该’。」
「可便是个死胎…临盆时候也成了形…也有了一定的意念。地府不会随意处置…那那个死胎后来去哪儿了?」 我问道。
「死胎…」 桑俞声音幽沉,夹杂着丝丝笑意:「死胎的去向有很多种…有的直接送去投胎…有的被扔进袅袅林,有的…林大人,你当年不也是一个死胎么?」
我攥起了拳头,盯着他道:「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桑俞笑了笑:「你既然花了高价买我的消息,我便把自己想到的都告诉你。成熟的鬼胎可不多见,被留在地府的恐怕更是没有。林大人想知道霍姚的事,或许该先想想自己与那小太子有什么关系。」
我怔然而立,一言不发。桑俞慵懒活动了两下手指,盯着我道:「给你一个建议。出去之后再去找骆无极,我想…《十三凶煞•拂生引》中也许能找到你想找到的东西。」
我冷声道:「想看《十三凶煞•拂生引》的全卷…恐怕骆无极不会答应。」
桑俞笑了,连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都显得那么诡异。他压着嗓子,幽幽说道:
「骆无极会答应你的,我保证。」
【39】
出了袅袅林,我没去找骆无极,而是去了檀逢处。一见面,檀逢就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 我一脸疑惑。
「害…」 檀逢叹了口气:「那妖不是没告诉你么。」
「什么没告诉我?」 我更疑惑了。
檀逢眯眼睛看着我:「他跟你说了帝鸢的事?」
我点了点头:「基本上吧。」
檀逢一脸无语,也不安慰我了,而是一屁股坐在石头凳上,说道:「那你垂丧个脑袋作甚?」
我瞟了他一眼,依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檀逢见我如此,也正经起来。
「我的身份…」 我喉咙上下滚动了两下,才问出了口:「你知道多少?」
檀逢一愣:「什么身份?」
我微微一顿:「你们说我原本是个死胎。」
檀逢点了点头:「没错啊。」
「可…死胎也有原本的身份。我好像…从未了解过自己的过去。」 我说道。
檀逢笑了:「你都没出生,哪里有什么过去?」
「不对。」 我摇了摇头:「地府平白留下一个死胎做什么?况且…一般能够在地府继续成长的死胎…都是在人间足月死掉的,已经有了一定的意识。可是我…对当年腹外的一切…都没有感知的记忆。我仿佛…从一开始就在地府孕育…根本没有存在于凡间一样。」
檀逢没有说话。我不知他是没什么可说,还是根本不想说。
我试探性问道:「你是否还记得许多年前…有个分娩死去的皇后一直吵闹着跟地府要她那胎死腹中的孩儿。那皇后死后化为厉鬼,被关押进了袅袅林,最终魂飞魄散了。」
檀逢想都没想,摇了摇头。
我看着檀逢,幽幽道:「可你三千多年前就已经是押魂使了。袅袅林中的鬼,你不可能没有印象。」
檀逢尴尬得笑了一下:「你也说了,三千多年前的事了,又怎会样样记得?」
「你撒谎!」 我一掌拍在石桌之上:「别人可能不记得,你是檀逢,我难道还不了解你?三千年前的早上吃了什么你恐怕都记得,还会忘记这样的事?」
檀逢没有抬头,肉眼可见得,喉咙滚动了两下,终究是一个屁也没放出来。
「檀逢!」 我怒呵:「如今连你也要瞒我?」
许久无声,檀逢铁青着脸色,依旧一副知道却说不出口的神色。
我腾然起身,盯着檀逢道:「亏我以为与你相识多年,总归有一些真心。如今看来,倒是有些自作多情。」
说罢,我转身要走。就在我转身的一瞬间,身后忽然响起檀逢略微急切的声音:
「非是我刻意瞒你,只是此事我们两个皆发了誓言,永世不再提起!」
我回过头,蹙了蹙眉:「何至于此?」
檀逢咬着牙,欲言又止。许久,摇了摇头:「林拂…你为什么就如此执着得想知道当年的事呢?三千多年了,你一直不知道不也生活得好好的?」
我无奈苦笑,长叹了口气:
「是…三千多年来我都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也活得好好的。可我现在想知道了…却发现这竟是个难以启齿的秘密。怎么,我的存在…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么?」
「是你想知道了,还是有人想要你知道?」
檀逢盯着我,忽然如此问道。
「什么意思?」 我蹙起了眉。
「我不知道此事与帝鸢有什么关系,但是你不觉得这段时间你一直在…什么人的摆布之下行动么?」
「是鬼王。」 我说道:「雪桑谷、阿摩寺…诡术…幻境…鬼王一直都在。他是帝鸢的旧人,如此设计,肯定有他的用意。所以我更想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 檀逢摇了摇头,一双眼里闪过幽光:「我说的不是鬼王,而是骆无极。」
「骆无极?」 我一愣。
檀逢道:「看似所有事情都是鬼王主导,可是你没有发现么?所有的信息都是骆无极给你的。」
我微微顿了顿:「可异诡阁就该如此啊。」
檀逢沉声道:「他大可给你关于任务的最直接的信息。可是每一次,他都在有意地引导你去寻找,将碎片化的信息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雪桑谷也好,裴玄度的剑也罢…还有这次,你去查帝鸢却偏偏牵扯出当年的往事。难道都是偶然么?」
我愣了许久,久到周遭陷入安静,连细弱的呼吸声都听得到。我无可奈何呼了口气:
「若他想让我知道我的身份,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檀逢道:「若最一开始他就直白告诉你,你会信么?或者说…你还是会自己兜转一圈,亲自找出答案。」
我微微启唇,却是哑口无言。
檀逢随后叹了口气:「我不知道骆无极究竟想做什么。你的过去又和他有什么干系。但是很显然,他的目的达到了。你正迫不及待地寻找着真相。甚至…兜兜转转,你总会回去找他。」
我屏气沉声道:「当年的事我有权利知道。至于骆无极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终究也要看我自己的选择,不是么?既选不了出生,难道…连真相都无权知道么?」
我的话似乎刺痛了檀逢。他脸色煞白,喉咙一哽,问道:「其实当日阎王既放你进袅袅林,证明他已经选择让你知道过去的一切。那么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他?」
这功夫了,我总觉得檀逢还在跟我搞笑。若我能问阎王,我何苦兜转一圈过来找他?又或者说,若阎王肯直接告诉我,又何必让我进那袅袅林。阎王既是当局者,便忌讳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其实他已经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了我,也把分辨真相的机会留给了我。
但其实仔细想想,我自己的选择又为何要累及他人?如此疾言厉色,倒真像只恶鬼。
「是我心急了,你便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吧。」
如此说着,我缓缓起身。
「你去哪儿?」 檀逢扯脖子问道。
「异诡阁。」 我答道。
檀逢又沉默了,不知在想着什么。
我转过身去,就在腿刚迈出一步的时候听到身后一声无奈叹息:
「罢了…罢了…骆无极狗嘴吐不出象牙,由他告诉你,倒不如我先告诉你。 」
我背对着檀逢,心里乐开了花,可脸上装得平静,复转过身来,淡淡道:「你放心,阎王那里自有我帮衬,他不会怪你破坏誓言的。」
「废话…」 檀逢翻了个白眼,伸出手指道:「我可警告你,我若吃不了,你替我兜着走!」
我伸出三根手指,严肃道:「我发誓!」
「讽刺我?」 檀逢怒目圆睁。
我笑了一下,随后正色道:「不闹了,还是说回当年的事。那个死胎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声轻叹,檀逢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当年那楚国的皇后难产而死,心有怨念,滞留阳间,是我亲手将她抓回。她腹中的胎儿若顺利出生,便是楚皇的长子,楚国的太子、未来的国君。可惜那孩子没能出生,到了地府后我本打算送他去投生,却被阎王拦下了。」
「阎王…」 我心里一沉。
檀逢继续道:「阎王带走了他…并要我立下誓言…永世不得再提。」
说着,檀逢的喉咙似乎被卡住了,忽然又不说了。
「然后呢?」 我急切问道。
檀逢摇了摇头:「之后阎王具体做了什么我也不得而知。几千年来,我也有许多猜测。只是猜测终归是猜测,真相如何,我并不知晓。」
「猜测…」 我喃喃念罢,苦笑道:「让我也来猜猜…三千多年前阎王从你手中带走那个死胎,并让你发誓保守秘密。那死胎自此不知去向,而数年之后我在地府降生。可你心中明明知道,地府近日并未出现过我这样一个死胎,对么?」
檀逢没有说话。
我接着问道:「我是那个小太子么?可我为何会是只女鬼?」
檀逢缓缓摇了摇头:「具体过程我不清楚,但我可以确定,你和那太子一定有什么关联。只是阎王不想再提起,多年以来我也不犯蹚这趟浑水。」
我叹了口气:「那此事与骆无极又有什么关系?」
檀逢说道:「我说了,当年立誓之人有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便是他骆无极。其实我知道的也很零碎,我只知道你并非什么死胎,而是与那小太子有着某种联系。只是这联系恐有些见不得人。如今骆无极引你入局,证明他知道的远比我要多。可此局他执黑子,你执白子,总要等到他先下,十分被动。我劝你还是三思,是否要入这棋局。」
「谢谢…」 我沉声说道。
檀逢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来也是我错。若我不是中了圈套,央你替我去阿摩寺,便没有如今这些事了。」
我叹了口气:「鬼王和骆无极一起设下的圈套,谁又躲得开呢?」
檀逢皱眉道:「鬼王我倒是不担心,不管他要干什么,总归瞧着不像要害你。可那骆无极不一样,自我入地府,便是他掌管异诡阁。地府之中,好似无人知道他的来历。甚至…没人在异诡阁以外的地方见过他。」
说罢,檀逢微微一顿,又道:「我知道你一定还会去找他。我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大抵分辨出他说的孰真孰假,不要被他骗了。总归是…万事当心。」
「好。」
我只说了这一个字,深深看了檀逢一眼,便提剑离开了。
【40】
我返回异诡阁第六层的时候,骆无极的手中正拿着那本《十三凶煞•拂生引》,就像一切都是早早准备好的一样。
我盯着那卷宗蹙了蹙眉。
还是骆无极先开了口,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将那书递给了我。
我没伸手去接,而是蹙眉盯着他,冷淡道:
「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骆无极轻挑了下眉:「哪里有趣?」
我寒声道:「想让我知道什么直说便可,何必弯弯绕绕?」
骆无极笑着摇了摇头:「林大人,答案和真相总要自己找才有趣。况且我知道的也不过是皮毛,恐有什么记错的、遗漏的,岂不是误导了林大人?」
骆无极振振有词,我一时竟被揶揄住了,想不出什么话来怼回去。
我沉着气,一把扯过那卷宗。
「第二卷,第九页。」 骆无极淡淡道。
我瞟了他一眼,随后乖乖翻到了第二卷的第九页。
「塑魂…造骨…」
我嘴巴微微张开,震惊得挪不开眼睛。
「这…」 我呼了口气。
我震惊并非是因为所谓的「塑魂造骨」之术,而是这本该有所记载的一页竟是空空如也。
「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向骆无极。
骆无极眸光透亮,含笑看着我:「《十三凶煞•拂生引》中记载的都是上古幽冥诡术,为帝鸢当年亲手所写,无一遗漏。可偏偏这一页是个空页。你猜是为什么?」
我横眉冷眼:「为什么?」
骆无极幽幽笑道:「因为它够邪、够毒,连幽冥十三凶煞之首,那双手沾满鲜血的龙阁帝鸢都看不下去,不肯将它记载下来。」
我眉头紧蹙,没有说话。
骆无极眉毛微挑,问道:「林大人,你知道…人也罢,神也罢,最重要的是什么么?」
「是什么?」 我问。
该死!我又被骆无极牵着鼻子走了。这会儿功夫我已经连问了三次「为什么」 「是什么」,活像个愣头鬼。
骆无极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眯了眯眼睛道:「是魄,因为魄是精神。只要精神还在,哪怕只有一丝,借助这塑魂造骨之术,就可重塑鬼身。即便没有生命,即便只是成为一只鬼,那人终究可以回来。」
骆无极手里的石头严重影响了我的思绪,让我很难集中注意力。在我晕晕乎乎的时候,他忽然又阴森森道:
「可是塑魂很难,首先合适的魂就很难找。有的人终其一生也碰不到,有的人为此等待千年,才终于等来一个。」
「檀逢真的说对了…」我盯着骆无极的眼睛,沉声道:「昔日阎王是夺了那太子的魂,动用塑魂造骨之术才生生造出了我,让我以鬼胎身份重生。对么?」
「不不不…」 骆无极笑了起来:「林大人说错了。严格说起来,不是什么夺魂。而是阎王重塑了那鬼胎,令他做了你的魂。」
说罢,骆无极身子向后仰去,靠在椅子背上,仿若看好戏一般,伸出手来隔空指着我道:
「那死胎是霍家第一任皇帝的长子,本该是太子,可他死后做了你的魂。天道轮回,因果循环。林大人,你有恩要报,有债要偿,因而命中当为那霍家守最后一世江山。」
我愣住了:「你…再说一次。」
骆无极露出狡黠笑意:「你就从未想过,霍姚与姜叶颂都只是你在人间的身份,即便一个有记忆一个没记忆,为何你单单对三千年前的事耿耿于怀?」
我倒吸一口凉气,手紧紧攥成拳头状。
接着,骆无极幽幽长叹了一声儿,可听着十分虚伪,声音惋惜中透着分明的讽刺:
「因为你的魂曾经属于那个小太子啊,即便被强大的精神压制,难免还有残存的感知。阎王安排你去还债,又不舍得你形单影只过得太过凄苦,硬要插上一脚。可我瞧着,他也不见得让你好过了多少。我一早便说过的,那是你自己的债,背着抱着总是一般沉,终究是逃不过的。不经历这些,你始终背负着这些孽债,又该如何抛却这段故事,重新变回原来的你呢?」
我的心口处就像有人拿着锥子一点点一点点扎入,由浅入深,刺痛感渐渐入髓。
其实此前我从未想过,霍姚与姜叶颂明明都只是我在人间的身份,即便一个有记忆一个没记忆,为何我单单就忘不掉三千多年前的背叛,对那楚国的灭亡耿耿于怀。原是因为我的魂还有他自己残存的记忆与感念,冥冥之中影响着我。
我倒吸一口凉气,手紧紧攥成拳头状。
我蹙着眉,心中一团怒火:「兜兜转转你就是要告诉我这个?」
骆无极摊了摊手:「林大人还满意么?」
我颤声道:「既已发誓永不再提,为何如今又要提起?」
骆无极笑了一下,眼中寒光扫过:「我骆无极最不信誓言。起初我不提,是因为没有值得一提的人。后来那人出现了,时机又未到。如今,人到,时机也到,自然可以提了。」
「好。」 我冷声道:「既如此,还请骆大人不要吝啬言语。我且先问你,你刚刚说魄是精神,那我体内的魄属于何人?」
骆无极没有直接回答我,他向来喜欢让人猜来猜去。此时又露出阴灿灿的神色,说道:
「我说过,帝鸢当年嫌这诡术太邪,不肯将其记载下来。所以这门术法最终只剩下口口相传,而我就是其中之一。其实我要感谢帝鸢,若非是她,我哪有机会卷入这是非,哪里会知道寻渠当年留下她一魄,以此挟制龙阁林拂,让他做了阎王。哪里会…」
说着,他忽然顿住了,阴灿灿笑了一下:「不知桑俞是否与你说过,能让龙阁林拂甘心俯首的,只有帝鸢。林大人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同,要让阎王冒大不韪,为你塑魂造骨?」
我浑身一震,仿佛让人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冰水,骤然麻木,手指尖儿不停打着颤。
骆无极幽幽道:「帝鸢当年厌恶这诡术,但是可笑么?她偏偏要靠这诡术塑魂造骨,才能返回这个她含恨离开的世界。」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的脸色一定十分惨白,我能感觉得到我体内的血液似乎已经凝固了,干巴巴的嘴唇很艰难才能张开。
骆无极眯了眯眼睛:「林大人…或者,我应该叫你,帝鸢大人。」
我眼睛瞪起,嗓子眼儿好似打了结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极其迟钝地摇了摇头:「不…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骆无极幽然笑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从你在霍姚的幻境中看到了帝鸢的执念,你就已经知道了。只是你不敢去想,你怕它是真的。」
我周身宛若冰冻一般,直立在那儿,动都动不了。
骆无极说得对,我早有些不好的预感。地府三千多年,我见过太多的前世今生,闻过太多的悲欢离合,猜到不难,接受很难。
「你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我声音冰冷,直勾勾盯着骆无极:「既是没有记载的诡术,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骆无极嘴角轻扬:「这诡术本就是魔族秘术,除了魔族,无人会用。昔日你就剩一缕残魄,是我,亲手为你塑魂造骨,让你重生。」
「魔族…」 我愕然一怔:「你是魔族?」
骆无极阴森森看着我:「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稳坐异诡阁?」
骆无极摆弄着手里的石头,诡异笑道:「魔族善战,他们将我困在此处,画地为牢。他们以为这样,我魔族便再无起兵之日。可我偏要唤醒帝鸢,让她带着她的恨,屠尽鬼族,杀上九重天,为我兄长报仇。」
我惊得汗毛直立,盯着他道:「你兄长是魔王惑英?」
「正是。」 骆无极咯咯笑了起来,眉眼皆颤着,瞧着好不阴森恐怖。
我诧异问道:「为何要告我这些?你就不怕我告诉…」
我还未说完,便被骆无极打断了。
「告诉谁?」 骆无极笑了:「你以为阎王是真心替鬼族卖命?不过是因为他太执着于所谓承诺,又被挖去心肝,才迟迟没有反抗。 」
我低哑问道:「那你就那么确定我不会告诉鬼王么?」
骆无极笑了,直勾勾盯着我,神色十分笃定:「你不会。因为你是帝鸢,万年前你错信了鬼族,万年后你难道还要做出同样愚蠢的选择么?」
我没有说话,脑袋里嗡嗡作响。
骆无极看着我,压着嗓子,一字一字道:「回到阿摩寺,破除幻境,你就会恢复全部的记忆。龙阁帝鸢,我就在这儿等着你,我们已经上万年没有见面了。」
【41】
我好像很久没有在地府之中闲逛了。
其实地府里的鬼差不算少,日日来往的鬼魂可以说是数不胜数。可不知为何,几乎不会有鬼与你擦肩而过,偌大的地府幽暗深沉,时常杳无声息,宛若只剩下你一个。
一直以来,比起热闹的凡间,我都更喜欢阴暗凄冷的地方。我总会跟别人说我出生于地府,是个死胎,因而不喜人间的一切。竟不想,一切都是假的。我不是死胎,甚至根本不是一只鬼。
我是龙阁帝鸢,一个只存在于遥远传说之中的上古凶煞。知道真相的那一瞬间,焦灼似乎漫过了震惊与恐惧。原来这世上最可怕的并不是忘记自己本来的样子,而是即便你知道了,却无法对过去的自己感同身受。
苏温…哦不,鬼王还等着我回去救他。其实我已经分不清他到底真的等着我去救他,还是做了一场戏等着我掉进另一个早早设好的圈套。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林拂。」
忽然有人喊我。
我低头看去,颈间的玉佩微微泛着橘色的光亮,阎王的声音灌进了耳朵里。
我没有说话。想着几千年来他对我唤着他自己的名字究竟是种怎样的心情。想着自以为他对别人皆冷眼旁观,唯独待我不同,原是帝鸢前世种的因,叫我坐享其成了去。
「林拂。」
阎王又唤了一声儿。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急促,却实在听不出什么大的波澜。他没有心,便没有情感,连想表达出焦急与担心都做不到。
我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我叹了口气,应道:「我在。」
「在何处?」 他问。
我仰头看了一眼:「雨廊桥下。」
「就在那儿等我。」
说罢,玉佩暗淡下去,亦再无响声。
我站在桥边,只等了一会儿,阎王就出现了。
他出现的时候幽暗天边似乎划过一道白光,而后就瞧见玄袍随风鼓动,他大跨步向我走来。
他好像很着急,但似乎又不知道自己在急些什么。直到我俩面面相觑,他只幽幽说了两个字:「走吧。」
「去哪儿?」 我问。
阎王说道:「你不是要去救人么?」
我微微一顿:「他是真的…出不来么?」
阎王点了下头:「他错过了唯一一次强行破境的机会。只能等幻境消失。但帝鸢的幻境无人能破,除了她自己。」
「为什么?」 我问。
「因为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内心深处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阎王说道。
凄冷的潮湿感针扎一样渗透进我的肌肤,我苦笑了一下:「鬼王引我过去就是为了让我破除幻境,对么?」
阎王没直接回答,只是垂目道:「他已经等待了许多年。」
我喉咙微哽:「骆无极…他费尽心思引我入局也是为了今天。那么鬼王和他…难道目的是一样的么?」
鬼王荻珏,再情深也是,再愧疚也是,我并不觉得他会希望帝鸢屠尽鬼族,为幽冥复仇。
阎王缓缓道:「这是一场博弈,也是一场赌局。他们两个分站在两个阵营,各自下注,赌的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结局。」
「那你呢?」 我盯着阎王深棕色的眼睛:「你知道鬼王的心思,也知道骆无极的计划,那你赌的又是什么?」
阎王看着我,一双幽静的眸子在暗处透着隐秘的光亮,声音沉缓而有力:「我什么也不赌,我追随你的一切选择。」
追随…我的一切选择…
我默念着,那一刻,仿佛看见了幻境之中坚韧绝望的少年,还有那个浑身是血消散于帝鸢怀中的龙阁林拂。
「如果说帝鸢的信仰是幽冥,那龙阁林拂的信仰就是帝鸢。」
那妖曾这样说来着。
就那么一瞬间,我忽然想哭,为了我,也为了帝鸢。
我正惆怅,阎王忽然又道:「我知道无论你最终的选择是什么,你都不会放由他消失在幻境之中,你一定会回到那里。这一次,我陪你去。」
我的手臂微微抖动,想笑,却只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来。
「我还有一事要办,你先去阿摩寺,半日我自去与你会和。」
说罢,我转过身去,紧紧抓着我的剑。身后没有脚步声,阎王听话得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他是否早已知道骆无极要我取剑的事,也不知骆无极取那剑要做什么。但既然答应了,我当去那裴玄度的墓陵走一趟,就当会一会那位故人了。
我到达邺阳的时候,人间已近黄昏。裴玄度的墓陵本是依山傍水,绝佳的位置。可如今在昏暗之中,竟瞧着有几分凄然冷僻。不过与他的性子倒是十分相合,孤高冷傲,连死都那样决绝。
裴玄度十七岁入朝为官,五年间六次南下,治水患、赈灾荒、平流寇,深得民心。可他得了民心,失了帝心。确切来说,是霍姚不再信任他。曾经最倚仗的,变成了最恐惧的。曾经心中唯一的一缕阳光,变成了喉咙处一根无法剔除的刺。于是她送了他一杯毒酒。他饮下那酒的时候十分温静,只说:「愿殿下福泽绵长、百岁无忧。」
其实那酒里没毒,在最后一刻她还是没能忍心,她只是想借此敲打他一番罢了。可是夜宫外却传来他的死讯,和只有一行字的遗书:「难忍两相疑,与君从此辞。」
我其实一直都想再见他一面的,所以当在兰宁城第一次见到那个叫作李穆禾的少年时,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分明全然不同的样貌,可举手投足,哪怕是一个抬眼都那样相似。可他也死了,死在了乱箭之中,只留给我一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好似所有对我好的人,结局都是不幸的。所以我常怀疑,几番红尘,并不是他们的劫,而是我的。
我调整了呼吸,向墓陵深处探去。周遭一片昏暗,竟无一盏摇曳的火烛,空荡凄冷得仿佛一切只是摆设。
一路走着,我在想,那剑当初随裴玄度的尸身葬了,若我开棺,他会不会气到出来见我。
我轻轻苦笑,生时害死了他,死后还要掘他的墓。天底下怎会有我这样坏的人。
我叹了口气,为了不毁坏石棺,我没用法术,而是徒手去挪动棺盖。
「裴玄度…若心有不平,便来地府找我吧。」
我默默念着,使了好大的力气,那石棺却纹丝不动,就好像被什么法术给封住了一样。
太奇怪了。
我仔细打量着,周围一片漆黑,若非鬼可夜视,我怕是要在地上摸着向前爬。
古剑都有剑灵,可如今幽静至极,却连一丝那古剑的低喃都听不见。
我将耳朵贴在棺盖上,依旧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恐怕这剑要么不在这墓陵中,要么就是被谁施术封在这石棺里了。
当然,我更倾向于后者。
我屏住呼吸,双手运气,蓝色火焰一时擦亮了幽暗的墓陵,火光擦过那棺盖之时发出呲啦刺耳声响,伴随着棺盖移动的声音,我听到了低沉的嘶吼,是剑鸣。
棺盖缓缓移动,当露出手臂宽窄的缝隙时,我瞥见了棺底,里面竟没有裴玄度的尸体。
来不及多想,错愕之中,一把剑忽然自棺中飞出,剑鸣震碎了石棺,一抹红光直奔我而来。
我连连后退,就在那剑将扎进我喉咙处的前一秒,有人挡在了我身前,死死抓住了那把剑。
是阎王。
光看他的背影,我就能精准得认出他来。
可那剑并没有立刻安分下来。
剑身在抖,阎王似是被拖拽着跪倒在地。他左手按住了右手手臂,极力控制着那剑,颈间青筋暴起,忽然仰起头来,接着是划破喉咙般的一声嘶吼:
「吾乃龙阁林拂!」
那剑似是受到感召一般,剑身抖得更加剧烈了。
那死死抓着剑的手苍白嶙峋,关节都肉眼可见得使着力气。不一会儿,红光竟渐渐熄去,嗡嗡剑鸣也随之消失。空气归于寂静,那把剑笔直插在地面上。旁边的阎王微微侧过头,脸色苍白,竟然破天荒地,对我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42】
看到阎王,我甚至比看到那石棺里没有裴玄度的尸体还要惊愕。
「你怎么来了?」 我问。
阎王缓缓站起身来,一双透亮的眼睛望着我,说道:「我说过,追随你的一切选择。」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却足以证明他知道骆无极与我的交易。他知道我选择了将剑交给骆无极。
「这剑…是龙阁剑对不对?」
我与阎王四目相对,他毫不躲闪,亦好不遮掩,缓缓点了下头。
其实当那剑鸣渐渐平息之时我就全都想明白了。知道了这剑的由来,也明白了骆无极为何执意要得到这把剑。因为自古便有传闻,龙阁剑上可劈昆仑下可斩黄泉,看来他是要用这把剑杀出异诡阁,甚至逆那滔滔乾坤。
可比于骆无极想要这把剑的原因,我还有更想要去确定的事。
我缓步走到石棺旁,轻轻抚着冰凉的棺,幽幽道:「传闻昔日幽冥最后一把龙阁剑一直被藏在地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我没给阎王任何插话的机会,接着道:「或许我该问,你的剑为什么会在裴玄度的墓中。」
阎王没说话。墓陵里静谧异常,甚至能够听见我指尖划过石棺发出的轻微声响。
「裴、玄、度。」
我一字一字念出,直直盯着阎王:「昔日死得那样决绝,也都是假的么?」
阎王静静看着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心的缘故,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声音也很平淡:「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裴玄度死后你派人去过绥东,下过墓陵,知道那真正的裴玄度早就死了。」
「是啊…」 我轻轻笑了起来:「我是知道的。可我从不知道他真正的姓名,真正的容貌,为何而来,缘何而去。十年相交,我能抓住的,不过是裴玄度这个名字罢了。」
幽暗之中,阎王的脸好像更苍白了。
「我将他以裴玄度之名厚葬,可如今却不见他的尸骨,只有一把龙阁剑。」
我一步一步逼近阎王,眼里露出阴厉的光,低沉道:「我到底应该叫你什么!」
微微一顿,阎王道:「李穆禾也好,裴玄度也罢,都不过是凡尘一粟,不值一提。只要你需要,我可以变成任何样子出现在你的面前。」
「任何…任何样子…李穆禾…」 我点了点头,苦笑道:「所以在雪桑谷的时候莫连风说是因为有人暗中保护姜叶颂,他才下不了手。我当一个人族少年如何有这样的本事,原来你早就顶替了他们。」
阎王又沉默下去。
「为什么这样做?」 我瞪眼问道。
阎王道:「霍姚是你必经的道,躲不过的劫。我不愿见你凄凉一生,遂替了那个人。」
我苦笑:「既如此,又何故走得那样决绝?’难忍两相疑,与君从此辞… ‘到头来霍姚还是凄苦一生,含恨而终。你不过为她短暂的一生徒增一道业障,又有什么?」
话从口出的瞬间,我十分羞愧。
明明三千年前有许多温柔的回忆,互相信任、互相扶持的日子。却因为一时的恼怒,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就好似当年先去试探人心的人,不是我。如此放肆地宣泄不满,大抵不过因为他是没有心的阎王罢了。
阎王微微蹙了下眉,说道:「那时地府出了乱子,急需我回去。」
微微停顿,却又接着补充道:「可我没说过那样的话,也未曾打算死在邺都。」
「你说什么?」 我蹙眉盯着阎王。
「我当夜驱车离开邺都,留下的信不是遗书而是辞别信。」 阎王说道。
「可是…」 我愣住了。
阎王接过话头:「可是有人以幻术造出了一个我。同样的一句话,从无可奈何的辞别信便变成了埋怨不甘的遗书。」
「谁?」 我不可置信得睁大了眼睛:「谁会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我忽然想到一个人,长公主驸马韩言赢。
「是鬼王。」 我的声音阴森幽颤:「他想得到什么?」
阎王没有说话。
昏暗冷凄的墓陵中,我仿佛听见水滴缓缓坠落的声音,嘀嗒嘀嗒极其缓慢,听得人有些急躁。
又过了许久,阎王终于开口:「执念。」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执念…」 我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有根刺卡在进了喉咙深处。
就在那一刻,我恍然大悟。
我涩声道:「所以他才来到人间,他接近我就是为了让我过得更苦,为了利用我死后的执念,施以诡术,召回帝鸢。」
所以还是为了帝鸢。
我苦笑了一下,眼角有些湿润。
原来在他眼中,霍姚不过是召回帝鸢的一个人皮皿罢了。
我该高兴么?还是难过?
「所以你还要救他么?」 阎王问道。
我眼帘微微低垂,寒声道:
「做姜叶颂的时候,我欠那闵荀一个承诺没有兑现。这次,就当还他。」
「好。」
阎王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只说了这一个字。
我踏步向前走去。
如果骆无极所言不虚。那么很快,林拂将在这世界上永远消失,而这安稳了万年的八荒六合,将要翻天覆地了。
【43】
阎王一直不是一只话多的鬼。从前我觉得是因为他没有心。又或者是根本懒得去说与自己无关的事。后来渐渐我才明白,有的人只是从不愿以自己的视角去揣度别人,哪怕自己讨厌的人的讨厌之处,他也不愿意多说一句。
所以我曾想象过,阎王还有心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个人。温柔克制抑或是淡泊清高,无论如何,他该是个很好的太子,如果故国不亡,也该是位贤明的君主。
阿摩寺中,他缓缓戴上了一张银色的面具,手中的龙阁剑微微散发着黯淡的光。
「你也带上吧,以防有什么万一。」 他说道。
我看了一眼手里的金色面具,微微蹙眉,最终还是戴在了脸上。
被卷进幻境的时候,阎王死死抓着我的手。
我有些讶异,过去的三千多年,他从未抓住过我的手,最近不过离我几步远,甚至未有过擦肩而过的时候。
但仔细一想,我便懂了。
他抓住的哪里是我?分明是帝鸢。
懂了是懂了,可心中竟忽然有些拧巴着,涌出些未有过的酸水儿来。
我轻声叹了口气。
四面环顾,却未看见苏温…不,未看到鬼王的影子。
「他现在不知在第几个幻境之中,我们找起来恐怕有些艰难。」 我说道。
阎王点了下头,却始终没有撒开我的手。
「其实你可以撒开了。」 我看了一眼手,说道。
阎王面无表情,淡淡道:「危险。」
我蹙了蹙眉,还来不及再说什么,骤然下坠,又被狂风卷入那古战场的幻境之中。
好不容易站稳脚,阎王认真看着我,道:「我早说了很危险。」
我轻叹了口气。他再这样下去,我都有些怀疑过去的几千年与我相处的并非阎王,而是别的什么人了。
阎王没再说话,呆呆望着不远处背靠着背的几个少年。亲眼看见自己战死,会是种怎样的心情,我实在无法想象。
又过了一会儿,阎王忽然幽幽道:
「几万年了,没想到再见到他们竟是在这幻境之中。」
我看了那几个少年一眼,叹道:「人各有命,他们早入了轮回,你也忘了吧。」
阎王缓缓偏过头看着我:「你知道么,昔日你也是这样跟我说的。说…过去已经过去,他们早就喝下孟婆汤,忘不掉的只有我罢了。」
透过阎王幽亮的眼睛,我好像看到了一丝落寞。那是过去几千年我从未从他的眼中见到过的神色。
我微微愣住了,许久才挪动眼睛,缓声呼了口气,望着远处道:「想要破除幻境,就必须扭转那场大战的结局。」
阎王问道:「你想怎么做?」
我缓缓道:「袅袅林中的那只妖说过,只有过去存在于这场故事中的人做出改变,才有可能不致梦境异常破裂。严格说起来,我并非彼时的帝鸢,许多事情不能感同身受。而你不同,你是那个可以做出改变的人。」
阎王沉默片刻,说道:
「我们还是先找到荻珏吧。」
我「嗯」了一声儿,眯眼向前望去。
所在之处满目萧瑟,皑皑白雪,一眼望不到尽头。狂风卷着雪粒,划过脸颊的痛感无比真实。真实到让人怀疑这根本就不是幻境,而是我们真的回到了过去,那个属于幽冥的时代。
「林拂!」 忽然有人喊我,低沉急促。随之而来的是愈发逼近的脚步声。
我回过头便看见了鬼王。他顶着苏温的脸皮,倒是十分泰然。看来他早就适应了幻境中的环境,已然是不痛不痒了。
他看见阎王的时候明显蹙了蹙眉。
可他俩谁也没说话,就仿佛不认识彼此一般。
我打破沉默,与鬼王说了关于帝鸢执念的事。非是我有多想告诉他真相,只是在这幻境之中最重要的就是彼此信任,互不抛弃。否则谁也别想走出去。
我说罢,鬼王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了。他眼眉低垂,青白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有憋出来。
「现在你想怎么做?」 我问。
鬼王蹙眉,看着我微微一怔。
「你不是计划得很周密么?以霍姚为皿,召唤帝鸢。」 我说道。
鬼王还是没说话。
我轻轻挑眉,冷眼盯着他,说道:「难道不是么?昔日你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留存了强烈意念的皿,只是你没有想到霍姚会自尽。冤死的鬼虽意念强烈,但自尽而死的鬼戾气太重,怨念太深,所以诡术失败了,它只召回了帝鸢的一丝执念。于是你不得不把她暂时封印,等待更好的时机。还有…姜叶颂,你也盯上姜叶颂了吧。」
我哼笑,而后看了一眼阎王:「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你在凡间丢了记忆,忘了自己是去干什么的。老老实实做了十几年的太子,又做了数载的皇帝。真是可惜了。」
其实我想与他对峙的事太多了,绝非区区几句话可以了结。只是在这幻境之中,过于不合时宜。
许久,鬼王看着我,呼了口气:「异诡阁的嘴真是太松了。」
我笑着走近了,盯着他的眼睛道:「那就别装了,鬼王大人。」
说着,骤然敛去笑意。
在我凛冽的目光下,苏温消失了,当鬼王荻珏阴灿灿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竟有些不适应,甚至有一丝丝尴尬。
阎王沉声道:「鬼王大人藏得好深啊。」
「其实你早猜到了。」 鬼王轻笑:「雪桑谷的墓室中,你假扮成我就是想试探我的反应。不是么?」
阎王淡淡道:「你也不差,若不是很快发现了我,又何苦被那䖋踩在脚底,上演一出苦肉计?那时候我几乎被你骗了。」
这两只鬼阴阳怪气得很。方才是瞧不见彼此,如今却是将我当作空气。
「你们两个坏得半斤八两,就别彼此谦让吹捧了。」 我冷冷说道。
闻我此言,俩鬼一愣。
我哼了一声儿。
此时,我左边站着鬼王,右边站着阎王。何其荣幸,何其可笑。地府之中两个最厉害的人物,在我身旁面面相觑。这场景换做几年前的我看到,恐怕回去要笑得打滚。
可如今我笑不出来,只觉得十分荒唐。
就在这时候,地面忽然剧烈摇晃起来,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之际,阎王猛地又抓起了我的手,慌乱之中,那冰冷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哆嗦。
一阵摇晃下坠后,我们果然又到了下一处幻境。
寒风之中,阎王蹙眉轻叹:「这幻境过得太快了。我们必须做出选择,要暂时停留在哪个幻境之中。」
「如何停留?」 我问。
阎王说道:「做出改变。」
鬼王点了点头:「一旦我们插手,以真身出现在幻境中并参与进这个故事,时空就会暂时固定,并顺着当下的幻境发展下去。」
鬼王一脸淡定,不愧是这幻境中的老手了。
我瞟了他一眼,对阎王道:「你来决定。」
阎王沉默了,似乎在思考。
鬼王见状,便迅速抢话道:
「当然选第一个幻境,那个时间距离大战不远,且只有帝鸢和南殊在。南殊是个死性子,心眼儿少得可怜,绝不会发现异常。」
「我问你了么?我问的是阎王。」 我冷冷一瞥,随后一愣。
等等…南殊?
南殊神君?当年我被推下度魂台那日,不正巧就是南殊神君渡劫归来之日么?
孽缘啊,孽缘…
我摇了摇头,连连呼气。
被我怼了那么一句,鬼王后槽牙咬了起来,瞪眼盯着我许久,终是忍了下来。
可怜我如此硬气,阎王却毫不犹豫地打了我的脸。他悠悠点了点头,口中喃喃:「他说得没错。」
???
好吧。
我叹了口气:「时不我待,现在启程。」
鬼王还没说什么,阎王却淡淡插刀道:「我们无法启程,需要等待幻境转换。」
???我如此这般向着他,孤立鬼王,他却怼我怼上了瘾。
我被揶得一哽,缓缓调节着呼吸。
阎王此时不明所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棕色大眼睛看着我。
不一会儿工夫,我这耳畔穿来鬼王一声轻笑:
「我早就说过的,看着再聪明也罢,这被挖去心肝的鬼到底是缺了些心眼儿的。」
「要你说?」
我一个抬眼,又给鬼王骂了。
这一次,阎王终于没再多嘴,而是悄悄扬起嘴角,露出了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44】
被卷入第一个幻境的时候,我已经有些疲惫了。一个趔趄站不稳,还是阎王在我背后撑了一把。
鬼王看了我一眼,脸色不大好看,而后眼珠一偏,看着阎王道:「去吧,该你出场了。」
说着冲那不远处的南殊神君和帝鸢努了努嘴。
阎王沉默片刻,抬眼道:「还是一起吧。」
不等鬼王反应,阎王一只手抓住了鬼王手臂,顷刻之间,他俩都现了真身。
「你…」 鬼王伸出手指,怒目圆睁。
阎王也不搭理他,一个回身,在我额头上结了什么印,说道:「跟在我俩旁边。」
说罢,回眸喊了句:「帝鸢」,便率先迈开腿去,向那边走去。
帝鸢闻声抬头,琴音亦戛然而止。
阎王一套操作迅雷不及掩耳,几乎眨眼之间,还来不及反应,鬼王便被动暴露。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也跟了上去。
「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帝鸢问道。
「恰巧遇到。」 鬼王说道。
帝鸢微微歪了下头:「让你俩碰到一起,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阎王忽然沉默,没有应声。
那南殊神君有着好看的眉眼,此时轻轻挑眉,起身道:「既然几位有事,小神便先走了。」
走出几步,南殊神君却又忽然回过头,对帝鸢说道:「方才那些就当我没说过。天地各异,我尊重你的坚持。」
我没忍住,哼了出来。
鬼王一个蹙眉,侧头看着我。
这一看不要紧,帝鸢是个眼尖的,她问:「荻珏你在看什么?」
鬼王一愣,随后摸了摸脖子,摇了摇头。
我有些讶异,鬼王平日里趾高气扬,鼻孔恨不得长到天上去。如今在帝鸢面前,倒像是个挨训的小孩子。
阎王一脸冷漠,口中幽幽道:「鬼君莫不是痴病又犯了。」
这时我才知道,鬼王荻珏在地府之前,被唤作鬼君。
鬼王听了阎王的揶揄,眼睛一瞪,咬牙道:「你才有痴症!」
「你俩真的不打算说正事么?」 帝鸢的目光闪了一下,面具之下,似乎蹙了蹙眉。
「南殊与你说了什么?」 鬼王问道。
帝鸢抱着剑,淡淡道:「还能说什么,陈词滥调,翻来覆去。九重天神仙的那些话,你也该是听腻了。」
鬼王沉默片刻,道:「其实南殊说的…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什么?」 帝鸢问道。
「如果幽冥归…」
鬼王话说一半,阎王却抬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眼里透着幽光,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鬼王喉咙一哽,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是说,我们该回去了。」
帝鸢似乎并不擅长观察和揣测人心,又或许她只是懒得搭理。即便鬼王很明显得异常,她还是一个字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我先回趟鬼王殿,一会儿去找你们。」 说罢,鬼王着意看了一眼阎王。
阎王微微点了下头。
他们三个转过身去,我瞧见阎王向后悄悄伸出了手。
我即刻会意,一把抓了上去。
接着,几乎顷刻之间,眼前一黑,再睁眼便是到了一处全然陌生的环境。
我知道我们自然不可能出了幻境,只不过是因为做出改变而顺着刚才幻境的时间点继续走了下去。我开始环顾四周,昏暗冰冷,猛地一嗅,依旧是一股子腐朽的气息。不远处似乎有一团火光,走得近了,才发现是无数烛火排列在一个阁楼的边缘,将其笼罩在微暗的橘色烛光之中。
帝鸢伸出手,手指向上轻轻一弹,门前三个火把忽然被点燃,照亮了阁楼门前几丈远。
「龙阁…」
终于看清那正中央悬着的匾,我惊呼了一声儿。
阎王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微微仰头,盯着那匾额发呆。
帝鸢走了两步,微微侧过头:「看什么呢?」
阎王依旧望着那匾,说道:「只是觉得…恍如隔世。」
帝鸢三步退了回来,亦抬起头看着那匾额:「什么恍如隔世?这两个字你不是天天瞧么?与昨日有何不同?」
阎王道:「没什么不同,却又什么都不同了。」
帝鸢眯了眯眼睛:「林拂,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听了这话,阎王终于回过神来,难看得笑了一下,问道:「那你觉得今天的我更好一些还是昨天的更好一些?」
此情此景,我俩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这话竟是从阎王口中说出来的?他那样刻板严肃的一只鬼,竟也会问出这种问题。
帝鸢哼了一声儿:「瞧你这嘴贫劲儿,昨日今日倒是没什么不同了。」
帝鸢此话起初听起来觉得古怪。直到不久后我见到了幻境中的龙阁林拂,才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彼时帝鸢不在,龙阁外传来脚步,阎王一看,竟是那幻境中的龙阁林拂正踏进外门。
阎王蹙了蹙眉,对我道:「如果我俩靠得太近,幻境的平衡会受到影响。恐怕要麻烦你出去应付他了。」
「怎…怎么应付。」 我一脸吃惊。
「可惜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能记住冥府中所有的鬼。」
阎王声音沉沉,不像是在跟我说话,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一会儿,阎王眼睛忽然一亮,看着我道:「此时鬼王寻渠应是新娶了位夫人,是那九重天的帝姬,名为禄筝。这位夫人很少出鬼王殿,没人见过她。你就装成她,尽可能拖延时间便好。」
「可我连那夫人是长的圆的扁的都不知道。」 我说道。
「来不及了。」 阎王一伸手,只轻轻推了我一把,我再一睁眼,整个身子却是跌在了什么人的身上。
那人的手一下子扶住我,我猛地抬头,果然正对上龙阁林拂那张脸。
那一瞬间,我没反应过来,愣愣看着他,整个人倾着,也没站直身子。
眼前的人眼睛圆而亮,棕色的眸子中透出微微惊愕,就那么怔然看着我。
「你是谁?」 他问。
我喉咙一哽:「禄…筝。」
「禄…」 他微微一愣,随后眼睛瞪得更大了:「鬼后?」
几乎片刻,他便露出狐疑之色,道:「鬼后从不出鬼王殿的,何故会来这龙阁?」
我看着眼前的这张脸,心思全然不在他说话的内容上,而是想着,他这片刻间说的话恐怕比阎王小半天还有多。这张脸上多变的神情,比过去千年我在阎王脸上看到的还要丰富。
「你到底是谁?」 他蹙眉盯着我,神色中露出些寒意来。
我微微启唇,还不等再说什么,忽然听到不远处一声音喊道:「嫂嫂。」
我回过头,只见鬼王几个大跨步向我走来,边走边道:「你怎么来这儿了?兄长他在找你。跟我鬼王殿吧。」
「额…」 我吭哧着,看了一眼鬼王,又看了一眼龙阁林拂,说道:「我需要一个侍卫,你…也跟我回鬼王殿吧。」
说着,我又看了鬼王一眼。
其实我只是在赌,赌寻渠如今不在鬼王殿。在这幽冥之中,能安稳藏身而不叫帝鸢发现的,恐怕也只有鬼王殿了。
鬼王微微蹙眉,可随后好似忽然明白过来,说道:「那可能就要劳烦林拂大人了。」
龙阁林拂打量着我俩,许久,哼笑了一下:「侍卫?你俩跟我搞笑呢?」
「林拂!」 鬼王横眉立目。
我悄悄打量着鬼王。不知为何,分明是同一个人。他在面对幻境之中的龙阁林拂时,明显比面对阎王要暴躁许多。
我又侧头看向龙阁林拂。看他微微垂目,轻扬起唇角,这模样又有哪点像是后来的阎王呢?
我不由自主地轻叹了口气。
这功夫,龙阁林拂抬眼看着鬼王,幽幽说道:「鬼后是九重天的帝姬,她不懂幽冥的规矩。难道鬼君你也不懂么?找侍卫你大可去护卫军中挑一个,我林拂护的是整个幽冥,而不是你鬼王殿,更不是鬼后。」
说罢,那龙阁林拂抬腿就要奔龙阁而去。
我眯了眯眼睛,问鬼王道:「寻渠是不是不在鬼王殿?」
鬼王不明所以,懵然点了下头。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活动了两下筋骨。
「诶…!林拂!」 我大喊了一声儿。
「又怎么了!我不是说…你…」
龙阁林拂微微回过头,话都没说完,便应声倒地。
我的剑还悬在半空,鬼王微微张开了嘴,看了一眼我的剑鞘,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龙阁林拂,迟疑道:「就…打晕了?」
我挥了挥手:「先把这厮抬到鬼王殿再说。」
【45】
鬼王殿中,醒过来的龙阁林拂发现自己被绑了,气得眼冒红光。
「堂堂九重天的帝姬,幽冥的鬼后你这是做什么!」 他大喊着。
「鬼喊鬼叫什么!老实点儿!」
鬼王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火气,他好像一看见龙阁林拂就有莫名的火一般,此时瞪起眼睛,好似恨不得冲上去掐他的脖子,搞得我俩像是人间那种毫无仁义道德的绑匪。
「这儿交给我处理,你去找那个谁,看看有什么可忙。」 我凛然说道。
「什么那个谁?哪个谁?」 龙阁林拂眉头紧蹙,疑声问道。
当然,没人应他。
鬼王已经会意,想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临走前也没忘再狠狠剜那龙阁林拂一眼。
待这殿中只剩下我与龙阁林拂时,我笑了,笑得阴灿灿得,低声说道:
「回答你刚才的问题,首先…我要做什么。我说了,我要你做我的侍卫,不会太久,可你必须寸步不离,这意味着你暂时就不能离开鬼王殿了。」
龙阁林拂无语道:「你都不出鬼王殿,会有什么危险?」
「嘘…」 我伸出手指,故作神秘:「那可不一定。」
说罢我又幽幽道:「还有,关于你口中我的身份,我虽是九重天的帝姬,可如今嫁入幽冥,自然入乡随俗,要做些鬼里鬼气的事情。」
「神经病吧你!」 龙阁林拂似乎忍无可忍。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永远也想象不到,这几个字会以这样急躁的语气从阎王的嘴里说出来。
于是我又露出了看似诡异的笑容。
「你笑什么笑啊!」 林拂以为我疯了,使劲儿挣扎着,肉眼可见已经悄悄运了好几次气。
「别挣扎了,是缚灵索。」 我说道。
「缚灵索?」 林拂一瞬间松了力气,露出视死如归的神色来。
我轻轻挑了下眉。
其实我也没想到,在鬼后的殿中还能找到她从九重天带出来的缚灵索。
这世上能治得了凶煞的东西本就没几个,更别说在这幻境之中我法术尽失。这时候白白送给我个缚灵索,还不是天助我也?
我轻咳两声儿,煞有介事道:「昆仑大战之后我从九重天嫁入幽冥,处境很是艰难,想我死的实在太多了。就两个月,你做我护卫两个月,我把这缚灵索送给你。如何?」
龙阁林拂狐疑地看着我:「你肯把缚灵索送我?」
九重天的至宝,天上地下不超过五件的好宝贝,若是现实中,我自然不会给。可如今是在幻境中,除了命,什么都能给,别说一个缚灵索了。
我点了点头:「我禄筝说到做到。」
龙阁林拂明显有些动摇。他蹙眉看着我,许久,才又问道:「可为什么是两个月?」
为什么?因为一个半月后就是凃河之战。无论阎王成功与否,此事都该有了了结。要么我们破除幻境,要么重新开始一个轮回,总归以两个月为期十分妥当。
但我不能说实话,我只是轻笑了一下,说道:「这你就不用管了。」
林拂盯着我,眼神从初时的疑惑渐渐蒙上一抹寒意来:「九重天要做什么?」
我心下一沉,猛地抬眼。
不得不说,他真的很机敏。骆无极说得没错,他不是不够资格成为十三凶煞之首,他只是不想而已。
就在那个瞬间,我忽然想,若我全都告诉龙阁林拂,他会不会可以阻止后面的一切?于是我一眼不眨得望着他,缓缓问道:「若我说…两个月后寻渠会打开鬼域之门,放昆仑神兵南渡凃河,届时鬼族会反,杀妖魔一个措手不及。你会怎么做?」
彼时,空气陷入死样沉寂,幽暗的宫殿中连喘息的声音都听不到。不知过了多久,只闻一声极其不屑的轻笑。
龙阁林拂轻扬起嘴角,看着我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
我蹙了下眉:「为何不信?」
龙阁林拂淡淡道:「你嫁入幽冥不久,恐怕不知。鬼君荻珏与龙阁帝鸢乃是至交。别说鬼族不会背叛幽冥,即便真有什么风吹草动,荻珏也是一定会与帝鸢商量的。」
我的手颤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龙阁林拂蹙眉问道。
我笑着,无奈摇了摇头:「你与帝鸢恐怕是这天上地下,几万年来最蠢的两只鬼了。」
龙阁林拂蹙眉不语,似是在想我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看着他一脸疑惑,我又笑道:「那你既然已经如此自信,又在担心些什么呢?倒不如从我这儿多得一捆缚灵索,即便日后有什么,也多一份胜算。」
龙阁林拂沉默不语,权衡了许久,终于轻轻扬起眉毛道:「好,我且看看九重天要耍什么把戏。」
我点了点头,却丝毫没有动弹。
「等什么呢?解开啊!」 龙阁林拂瞪眼道。
我有些尴尬。刚才装大发了,忘了件重要的事。幻境之中我毫无法术,弄不开这缚灵索。刚才让鬼王走的时候如何凛然,当下就有如何难堪。
「你…你等一下。」 我摸了摸脖子,咳嗽着,背过身去,摸着颈间的玉佩。
这时候找阎王,也不知道他是否依旧与帝鸢在一起。若是露馅儿了可怎么好?
想着,十分试探性地,我对着那玉佩轻轻咳嗽了两声儿。
我这玉佩刚红,便听身后传来林拂极不耐烦的声音:「你咳嗽什么?」
那玉佩闪了两闪,我知道是阎王在回应我。于是我假装是对龙阁林拂道:「你既答应了这两个月留在鬼王殿,这缚灵索呢,我是没理由不给你解开的。只是前几日我受了些伤,术法施展不开,等鬼君回来,让他给你解。」
许久,那玉佩又闪了两下。我满意得转过身去,笑眯眯看着龙阁林拂。
林拂无奈问道:「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等着便是。」 我说道。
龙阁林拂无语极了,缓缓叹了口气。
我两步走过去,一屁股坐在龙阁林拂身旁,给他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 他警惕地看着我。而后,又警惕地看着外面,道:「你该不会是在设计什么吧?鬼王呢?鬼王去哪儿了?我告诉你,你要是想让鬼王误会些什么,我劝你趁早死心。一来,鬼王不傻。二来,便是他傻,上了你的当,想要与我纠缠,我林拂疯起来,可也是不怕他的。」
我呼了口气:「我就一个动作,你怎么话这么多?」
眼前的龙阁林拂心思弯弯绕绕,古古怪怪。在我心里,其实早把他和阎王看作了两个全然不同的人。毕竟除了一副皮囊,无论言行还是举止,他俩几乎是没有一点相似。我不知道是一颗心真的就这么重要,还是说那场大战真的让他看透了世态炎凉,而帝鸢的魂飞魄散也带走了他所有的活力。
「喂…」 我侧过头看着他,问道:「你觉得帝鸢是个什么样的人?」
「帝鸢…」 龙阁林拂眉头皱了起来,狐疑地看着我:「你问这个做什么?」
「怎么?问不得,说不得么?」 我挑眉看着他。
不知为何,龙阁林拂哼笑了一声儿,哀声叹息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纠正他道:「请注意你的措辞。我是神,而不是人。」
龙阁林拂打量着我,笑道:「你很像…帝鸢。」
「嗯?」 我愣住了。
龙阁林拂接着道:「我是说这个习惯。她也很喜欢纠正别人这件事。她总会说…她是魄,而不是鬼。」
说罢,龙阁林拂笑着摇了摇头:「你说…帝鸢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好像很难说。她信念坚定,坚定到执着的程度,执着到甚至有些较真儿的程度。所以喜欢她的人会非常喜欢她,厌恶她的人会非常厌恶她,憎恨她的人,也会非常憎恨她。」
我没有说话,低头看着脚尖儿,只微声回了一个「嗯」字。
龙阁林拂忽然偏过头问我道:「那你兄长呢?雪神弗珠,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微微怔了一下,还不等反应,便听龙阁林拂补充道:「听闻他与鬼王寻渠乃是故交,又为何要参与到昆仑之战当中?那时他又可曾想到,今日会是她的妹妹嫁入幽冥止息干戈?」
我哽了哽喉咙,轻轻启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九重天嫁女与昆仑神族的旧事早已被风沙掩埋,留下的只有断断续续的若真若假,似虚似实的传闻,雪神弗珠也早已失踪万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又如何知晓?
于是,想了许久,我也只是轻叹息道:「幽冥有幽冥的无可奈何,九重天也有九重天的身不由己。妠阿罗氏的子女,又有几个能按自己的心意而活呢?」
龙阁林拂看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也没挪动眼睛,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十分认真道:「昆仑一战,我幽冥死伤惨重。九重天这时候嫁你过来,自然引起许多兄弟的不满。可若九重天与幽冥自此止战,千百年后,大家一定会接受你的…包括…鬼王。」
我听得一怔,龙阁林拂此番话隐约证实了一个在地府之中流传了万年的传言。说那鬼王寻渠其实不满意与九重天的联姻,只是迫于无奈,不得已而为之。婚后冷落妻子,甚至很少回鬼王殿。凃河之战后,鬼族虽然归顺,可禄筝与鬼王和离,又重新回到了九重天外的长生殿。
如此八卦,没想到竟被我亲耳证实。
可一想到现实中幽冥的结局,我又不自觉得吁了口气,侧头问道:「若不能呢?若我的出现也阻止不了下一场战争,又该如何?」
龙阁林拂停顿了许久,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连你这九重天的神女也维系不住,也许将会是一场灭顶之灾。不再会是以往那样,一场场冲突式的…死伤成千的战争,而是一场浩大的,蓄谋已久的灭族战争。神与幽冥,也许只能留下一个。」
我看着龙阁林拂,倒吸了口凉气。那一刻,我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恐惧来。眼前的龙阁林拂过于聪明,目光长远且有着极其精准的判断力。可这样的一个人,偏偏毁在了「坚定」二字之上。这世上,还会有比此更讽刺的事么?
我正想着,又听他深深呼了口气,说道:「所以我还是希望九重天与幽冥修好,永世不起干戈。」
「永世…不起干戈…」 我重复着这几个字,问道:「若干戈已起呢?若已经血流漂杵,尸横遍野了呢?」
龙阁林拂愣了愣,而后忽然轻轻笑了一下,说道:「你知道么,昔日我死在战场之上,与我并肩作战的兄弟无一生还,我的国家自此陷落,成为附属。我刚死的时候,曾经千百次地想要逃出幽冥,回到人间报仇。为此,我做了许许多多荒唐的事,最终被关押在天悬境足足三百年。是帝鸢救了我,而在我走出天悬境的那一日我才知道,人间百年,早已是翻天覆地,昔日的友人也好,仇人也罢,他们早已各赴红尘,有了新的人生。过于执着过去,只是对现在的辜负。所以…既死不能复生而各奔前程…我便希望就此终止。如果以战止战,各族将永无宁日。」
「永无宁日…」 我沉了口气,抬眼正对上龙阁林拂那双透亮的眸子。
不知为何,我觉得龙阁林拂那双棕色的眼眸中藏着某种说不清的意味。他虽是幻境中的人,却似乎知道我在想些什么。这样的感觉太诡异了。
我嗓子眼儿像被东西堵住了似的,许久是半个字儿也没吐出来。
还好,这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一抬头,正见鬼王摆着张臭脸大跨步走了过来。
也不知鬼王是因为被阎王使唤了感到不爽,还是因为又见到龙阁林拂而感到不爽。虽说这俩实在就是同一只鬼,可总感觉鬼王生气的程度是不一样的。
鬼王极不乐意得给龙阁林拂解了缚灵索,而后便转头看向了也坐在地上的我。龙阁林拂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也回头望向了我。
四目睽睽,我想要起身,腿却麻了。
龙阁林拂一眼看穿了我的窘态,于是轻轻一笑,半弯下腰,缓缓向我伸出手来。
【46】
我被龙阁林拂拉着起身后,才发现鬼王早已是脸成土色。我侧头对龙阁林拂道:「我同鬼君有些话说,辛苦你在外面守着。
龙阁林拂狐疑地看了我俩两眼,眼神里写满了古怪。
「不要用那么龌龊的眼神看着我们。」 我无语道。
龙阁林拂挑了下眉,什么也没说,提着剑晃悠悠向门外走去。
「不许跑啊!」 我大喊。
龙阁林拂挥了挥剑,懒散道:「我龙阁林拂从不食言。」
待龙阁林拂的身影彻底消失,我转过头,低声儿问道:「阎王那边如何了?」
鬼王蹙眉道:「时间比想象中要向后推移,现在距离大战并非一个半月,而是不足一个月。」
「不足一个月?」 我睁大了眼睛,极力压制着音量:「这么短的时间…还有活路么?」
「妖魔大军集结,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鬼王说道。
「帝鸢可在龙阁?」 我问道。
鬼王摇了摇头:「帝鸢回来便按例去巡逻了,现在还没有回到龙阁。」
「回龙阁,我要见阎王。」
我决然说罢,又叹了口气,看向殿外,道:「可他还在这儿。」
鬼王想了想,说道:「我等会儿用隐身术将你隐身,你跟我身后出去。我便说你要休息,让他守在外面便是。」
「可他万一走了…或是发现我不在该怎么办?」 我犹疑问道。
鬼王轻叹了口气:「你还是不够了解龙阁林拂。他瞧着滑头,却是个死性子。既然答应了你,他就不会动一点走的心思。既说了你在休息,一时半会儿他是绝对不会打扰的。」
我将信将疑得点了下头,随后隐了身,悄然混在鬼王身边,大摇大摆走出了鬼王殿。
我们回到龙阁的时候,阎王正端坐在厅内右手边的第一个位子上喝茶。那模样驾轻就熟,真像是回家了一般。
放眼望去,不得不拍手称绝。好家伙,这龙阁是真不打算招呼外人啊。厅中一共十三把椅子,最中间只有一把,两侧分别六把。正正好好,十三凶煞一人一座,不多不少。
看着眼前的十二个空位,我却不知该在哪里坐下来。阎王放下茶盏,幽幽道:「除了中间这把,随便坐吧,他们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回来。」
我挑了最近的一个座位坐下。屁股刚刚贴着,便听阎王道:「云俢最讨厌别人坐他椅子了,有一次莲纱开他玩笑坐了那椅子,被追了整整半个冥府。若他回来闻到了你的味道,恐怕要满冥府追杀你了。」
听罢,我这屁股犹如火燎,整个人一下子弹了起来,瞪眼看着阎王。岂料他却缓缓道:「逗你玩儿的。」
「逗…」 我蹙眉看着阎王。
糟糕,他该不会觉得自己很搞笑吧…
我嫌弃得看了阎王一眼,而后又一屁股坐了下去,说道:「事情鬼王已经告诉我了。现在有何打算?」
阎王沉默了片刻,而后淡淡道:「时间太短了,除非鬼王寻渠改变心意,否则无力回天。」
鬼王蹙眉:「我不是说过不可能了么?我兄长他早已心若磐石,绝不可能改变心意。」
阎王抬眼看着鬼王,幽幽道:「你是鬼君,若鬼王不在,鬼族将由你主持大局。」
「你什么意思。」 鬼王不是听不明白,他是听得太明白,所以眼中燃起火光,直盯着阎王。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想办法控制寻渠,由你统领鬼族。如此,便没有背叛,没有大开鬼域之门,没有凃河之战。」 阎王毫不示弱,冷冷回了一句。
鬼王眼神闪烁,薄唇微颤:「你以为没有鬼族的背叛,昆仑神兵就不会渡过凃河了么?终有一日,他们会再向幽冥举兵,这是他们的百年大业,非因我兄长一句话可以改变,更非鬼族之力可以扭转。」
「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也要带领鬼族与妖魔二族一同迎战昆仑神兵。」
阎王声音冰冷,说罢,顿了顿,抬眼盯着鬼王道:「这才是帝鸢心中的幽冥。绳锯木断、坚不可摧。宁同死,不苟活。这也是化解她执念唯一的方法。」
阎王的声音很快消散在空旷幽静的龙阁。鬼王脸色青白,双唇紧闭,许久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不知又过了多久,阎王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荻珏,你等待了这么多年,不就是在等这一天么?成败与否,一切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荻珏颤了一下,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苦笑,一双眼睛竟透出许多寒意来。他盯着阎王一字一字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说罢,拂袖离去。
龙阁里很快再闻不到鬼王的味道,只剩下我与阎王良久无言。
静寂之中,我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即使是在幻境中,让荻珏背弃他的兄长,也并不会是一个容易的决定。」
「若来得容易,这一天又何至于等待了万年。」
阎王声音轻淡,甚至听不出一丝情绪。
话音刚刚落下,阎王又抬眼看着我缓缓道:「这也是你的选择不是么?雨廊桥边我就说过,我追随你的一切选择。可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以我之力,若强行破境,不可能将我们三个一起带出去。除非…」
「除非什么?」 我问。
阎王唇角动了动:「除非留下荻珏。」
我一哽,沉气道:「你明知道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我只是想问你,你可试着与帝鸢提起过大战之事?其实若能提早提防鬼族,或者想办法令魔军驻扎鬼域,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阎王不置可否,只问道:
「大战之事想必你也已经与龙阁林拂说过了。他可信了?」
我顿了一下,轻轻摇了下头。
「他都不信,你又为何觉得帝鸢会信?」 阎王轻摇了下头,似乎淡淡笑了一下。
「我…」 我微微启唇,思量许久,却只叹道:「可我们总要做出尝试。」
阎王幽声道:「你还不明白么?能阻止大战的从来都不是我,也不是帝鸢,而是荻珏。只有他改变他的选择,才能阻止那场大战。或者至少是…改变那场大战。」
听了阎王的话,我的心彻底凉透了。
即便兜兜转转知道了帝鸢的执念,单凭我与阎王之力也无法破除幻境。所以与其说是鬼王和骆无极设计了我,倒不如说一切都在骆无极的设计之中。也许他也在赌,赌究竟谁才是破开幻境之门的那把钥匙。
一步一步自以为是地掉进这深坑之中,我真不知该说自己聪明还是愚蠢。
我叹了口气,正要再开口,却被阻断。
「有声音!」 阎王眼神乍变,一个抬手在我额头结了印,瞬间我便又隐了身。
不大会儿工夫,便见帝鸢提剑而入。
她单手取下金色面具,橘色的烛火之下,露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来。帝鸢的五官十分深邃,高挺笔直的鼻梁,一双大而细长的眼睛目不斜视,隐隐透着阴寒的光。
「听莲纱说你病了,才不还好好的么?」 帝鸢边走边道。
阎王难看得咧了下嘴角:「我只是懒得去练兵。」
帝鸢一脸无语,沉声说道:「林拂,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神族随时可能来战,更大几率会是昆仑神兵。虽然我不知道他们计划在什么时候,但我总觉得就快了。」
阎王沉默片刻,问道:「你觉得…若此时昆仑神兵突然来犯,幽冥可否应对?」
帝鸢肃色,许久才道:「不是易事。魔族虽然善战,但数量太少,不能做主力。妖族术法强大却处处受昆仑神兽掣肘,大战未开,已失先机。如今看来,唯有加强对鬼族部署,才有望战胜神兵。」
「鬼族…」 阎王发出一声极其沉闷的笑声,带着明显的不屑,听得帝鸢骤然蹙眉。
「怎么了?」 帝鸢问道。
阎王微微停顿,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想到鬼王寻渠四处云游,极少回到冥府。鬼族的兵,怕也不是那么好带。」
帝鸢点了点头:「鬼族向来不服管束,多年来又仗着族群庞大,与妖魔二族频有摩擦。但是终归事关幽冥,他们近来倒是没再起过什么乱子。」
阎王忽然抬眸,问道:「寻渠天性孤傲散漫,鬼族在他的带领下多少沾了他的性子。可荻珏不同,他虽瞧着乖戾狠绝,内心却有衡量,甚至是很重视规矩与秩序的。」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帝鸢问道。
阎王沉缓问道:「以你对荻珏的了解,若寻渠不让位,他会有心思取其而代之么?」
帝鸢看着阎王,微微蹙眉:「你想让荻珏取代寻渠?」
阎王不置可否,只幽幽说道:「荻珏在鬼族的声望虽不及他兄长寻渠,可他毕竟曾替幽冥征战多年,战功赫赫,也不是没有民心的基础。如果是他愿意,也不是没有取代的可能。若日后鬼族落于他手,将会方圆大变。问题就是,你认识的那个荻珏,是否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哪怕是为了幽冥。」
「不会。」 帝鸢神色凝重,缓缓说道:「荻珏对鬼王,不只是兄弟之间难以割舍的情谊,更多的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服从感。」
「服从感…」 阎王重复着这三个字,抬眼看向帝鸢,似乎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帝鸢便又说道:「鬼王自幼出类拔萃,不止在鬼族,在整个幽冥也少有人出其右。昔日鬼族混沌之时,他以武力平息纷争,在魑魅魍魉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成为幽冥三王之一。如今虽已久不带兵,可关于他战绩的传说从未在幽冥消失。荻珏他果敢坚韧,在战场之上无往不胜。可只要有他兄长在,他便总是收敛起所有的锋芒,与其说是不愿,不如说是不敢。这种畏惧与服从早就深深刻在他的骨子里。所以你说的那些根本就不会存在。荻珏不会图鬼王之位,更不会忤逆他的兄长。」
我在一旁听着,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帝鸢这话如今听着是无比讽刺。帝鸢太明白荻珏,她知道荻珏的选择,只是没有预料到那不肯背弃不是发生在鬼王之位,而是凃河之战。
阎王许久没有说话,他本就苍白的脸在橘色火光之下竟然愈发失色,使红唇显得格外鲜艳扎眼。
我就那么肆无忌惮得端详着他,想要在那张脸上找到他与那在鬼王殿中傻傻守着的龙阁林拂哪怕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可瞧了许久,也觉得不过是有着一副相同的皮囊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帝鸢长呼了口气:「若你身体无碍便随我一同去幽谷兵场,最近荻珏毫无踪影,咱们几个之中只有你是鬼族,由你出面,总比我们几个强。」
阎王点了下头,说道:「你先去,我随后到。」
帝鸢也没问他究竟有什么事要后走,只是利落起身,提剑而去。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打心里羡慕。做鬼三千多年,我总自以为抛却红尘,恣意潇洒。可如今见着她,才知道什么是坚定而自由。
我正失神,忽听阎王道:「接下来的几日我将要忙了,许是很少会回龙阁。荻珏不在,你也最好少出鬼殿。」
我问道:「鬼王他会去哪儿?」
阎王问道:「你说的是哪个鬼王?进入幻境的鬼王,还是幻境中的荻珏?」
我微微一愣。阎王不说,我倒真是忘了。自打入了幻境,我似乎从未想过为何鬼王在幻境之中自由来去,完全不担心遇见幻境之中的自己。
「当年的荻珏他…为什么没有出现在幻境中?」 我看向阎王。
阎王似乎等我问出这个问题已经许久了。他静静看着我,语气平淡,缓缓说道:
「这个时候的荻珏应该已经被寻渠关了起来。这段时间他与帝鸢没有交集,所以不会出现在幻境之中。」
「你说鬼王在大战前被关了起来?」 我瞳孔骤然放大,仿佛有道雷击中了我的颅顶。
阎王点了点头。
我愕然道:「所以大战的时候他根本不在,他没有背叛帝鸢,而是被关了起来。」
「不。」 阎王眸光幽沉,说道:「寻渠给了他选择。以他的能力,是绝对可以离开的。可是他没有。」
我听得有些混沌了,蹙眉问道:「可是寻渠若有心背叛,为何又要给鬼王离开的机会呢?」
阎王冷冷道:「也许他也想知道他这个弟弟会作何选择吧。又或许在寻渠的心中,也在摇摆,他希望由他的弟弟做出这最后的决定。」
「可惜,他没有离开。」 我轻声叹息,微微垂目:「帝鸢说得对,他从不敢质疑寻渠做出的任何决定。哪怕只是尝试逃离,他都不肯。又或者说,他真正恐惧的是若真的可以离开,他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话音落下,四周寂静。我没有抬头,余光却也能感受得到阎王的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阎王忽然缓缓道:「可是这一次,我赌他会做出不一样的决定。」
「为什么?」 我问道。
阎王轻轻动了下嘴角,不知是轻笑还是有些不屑。
他说:「万年已过,他总该有所长进。」
【47】
自打那日离开龙阁,已经十天功夫。阻止大战之事不能说是毫无进展,已经可以说是绝不可能了。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幻境中的时间仿佛比外面要快了许多。十天的时间仿佛弹指一挥。这十天来,除了睡觉,龙阁林拂几乎都寸步不离得跟在我身边。我一度怀疑他已经不是在保护我,而是在监视我。
这段时间,我只有趁着假装睡觉的功夫与阎王悄悄碰面,活像是对奸夫淫妇。
鬼王自打那日拂袖离去便再未出现过。阎王的盲目自信却只增不减。
帝鸢虽然还在练兵,可每每窥见她,她那双幽深的眼眸总是淡然冰冷,没有温度,也没有什么情绪的波动。每当这时候我都恨不得现出身来,使劲儿摇着她的肩膀大喊:
「清醒一点!要打仗了!」
可是我不能,我是一个不稳定因素,这样胡作非为很可能会破坏幻境中的秩序。
我几乎已经放弃了这次机会,只想安安静静等着这场幻境过去,另谋其他的幻境,再想办法。
因为没什么能做,近来我大有些混吃等死的意思,享受着鬼殿幸福又清净的生活,也想象着鬼后万年前孤寂冷清的无奈。
此时,百无聊赖,我又爬上殿顶。刚探出个脑袋,便瞧见了龙阁林拂。
不知为何我就像做了贼,惊得颤了三颤。这三颤不要紧,脚下不稳,随后以极其高难度的姿势向后栽去。
就在我想着我要完了的时候,龙阁林拂忽然自殿顶飞下,一把将我拦腰截住。
四目相对时,我在那双褐色的眼睛里看出了满满的不可置信。
落地后,他问:「九重天的神女,一点法术都不会?要任由自己摔成肉饼么?」
「我这是在考验你。」 我咳嗽了两声儿以掩饰尴尬,随后拍了拍龙阁林拂的肩膀:「行了,你通过考验了。」
「你这…」 龙阁林拂刚说了两个字便顿住了,随后他盯着我的衣襟处,问道:「那是什么在亮?」
我低头一看,那玉佩的红光穿透了白色衣襟,正剧烈闪烁着。
这玉佩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便会感应阎王,直到我做出回应或是阎王出现才会恢复正常。
我想了想,还是将那玉佩攥在手中,煞有其事对着玉佩道:「兄长不要担忧,一切都好。」
岂料龙阁林拂对我说了什么并不感兴趣,他只是死死盯着我的玉佩,脸色不知何时变得如此苍白。
「你怎么会有这个?」 龙阁林拂问道。
「什么?」 我不解问道。
说时迟那时快,龙阁林拂从自己的衣襟里拽出一枚玉佩,竟与我这块别无二致。
我好尴尬。
我真的不知道这玉佩在被阎王送我之前,一直是他自己带着来着。
我喉咙哽动,脑袋飞速运转。
可不等我开口,龙阁林拂便问道:「可以给我仔细看一下么?」
我能拒绝么?答是不能。
于是我只得硬着头皮把玉佩摘了,老实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连字都一样…」 龙阁林拂插刀道。
说罢,他摘下他的玉佩,指给我看道:「拂,这个拂字。是当年我父…父亲他亲手刻上去的。」
我愣住了,接过他的玉佩,指尖轻颤。
我带了三千多年,竟不知这是阎王祖传的玉佩,也不知这「拂」是他「林拂」的那个「拂」,而不是我的这个「拂」。我一直以为,这字是因我名字而刻,如今才知是他的父皇为他而刻。
他盯着我,一脸惊愕,似乎在等着我说些什么。
我轻轻垂目,微微哽咽:「红尘拂拂…」
「什么?」 他问。
我有鼻子有眼地解释道:「我玉佩上的这个拂,是红尘拂拂的’拂’,是我兄长刻上去的。」
「雪神?」 龙阁林拂蹙了蹙眉。
我点了点头。
我把玉佩还给龙阁林拂,他接过玉佩轻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想到你我还有这样的缘分。」
说罢,他又抬眼看着我道:「红尘拂拂,下一句是什么?总觉得还没有说完。」
「下一句…」 我想了想,道:「下一句是…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 龙阁林拂念着,笑道:「所以你才嫁到幽冥么?还是说…这只是你不得不嫁来此处的自我慰藉罢了。」
龙阁林拂说的没错。昔日那盛大而隆重的九重天嫁女,声势浩大的八荒同贺不过是一场与幽冥的联姻。可惜了那神帝最小的女儿浪费了韶华,更可惜的是九重天与幽冥并没有因为这场联姻而止息干戈。即便鬼族投靠大罗天,这位帝姬保住了神族的信任,却成为幽冥最为憎恶的罪人。明明所有事情不会因她一人而改变,可后世流传的故事中,她与人族那些祸国的妖姬却没什么分别。
我心中惆怅,涩声道:
「慰藉也好,真心也罢,所以我们改变不了的,不如都欣然接受。」
龙阁林拂侧头看着我,又笑了一下:「你年纪瞧着不大,看得倒是通透。」
我哼了一声儿:「我只是保养得好,看着年轻。论辈分算年纪,你恐怕还要叫我一声儿姑姑。」
龙阁林拂笑着摇了摇头。
「你…」 我刚一启唇,忽然听到些异动。
若说进了这幻境,我浑身上下唯一还有些用的恐怕就是五感了。此时我耳朵微动,闭上眼轻轻嗅了一下。
这愈发逼近的血液味道无比熟悉,有些像是鬼王,却又不尽相同。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压着嗓子道:「糟了,寻渠回来了。」
「嗯?」 龙阁林拂腾然起身,站在点顶眺望。
我忽然站了起来,拽着龙阁林拂的手臂,如临大敌道:「快,带我离开这儿。」
「啊?」 龙阁林拂蹙眉看着我。
「啊什么啊?」 我使劲捏他一把:「带我回龙阁。」
「我…」 龙阁林拂依旧没反应过来。
「带我绕过寻渠,离开鬼殿,缚灵索就归你了!」 我低声儿催促道。
几分钟后,当龙阁林拂用术带我离开鬼殿,回到龙阁的时候,他一脸困惑:「你为什么不自己走,一定要我带你走。你究竟会不会术法?」
我有些尴尬,却强作镇定道:「我堂堂神女,怎么可能不懂术法?你是我的护卫,我不过给你机会尽职尽责而已。」
龙阁林拂也哼了一声儿:「随你怎么说。总之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你放心吧,缚灵索我一定会给你的。」 我说道。
「这还差不多。 」说罢,龙阁林拂向我伸出手来。
我笑了一下:「可不是现在,得等期满,你结束保护我的任务再说。这是之前说好的。」
「你…!」 龙阁林拂伸出手指,又气得放下。
我没再应声,静静环顾着四周。
这时间十三凶煞应在幽谷兵场,不会在龙阁之中。但一直躲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
我正想着,身后忽然响起龙阁林拂的声音:
「不对啊…堂堂鬼后,见到鬼王…你跑什么?」
微微一顿,我侧过头,淡定道:「夫妻不合,不行么?」
龙阁林拂叉腰看着我,狐疑道:「不合跟落荒而逃恐怕还是有区别的吧。」
「你说的有道理啊…」
我轻轻挑眉,点了点头,掂了掂手里的剑,缓步走了过去,绕到他身后,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他微微侧头,就那么安静等着我开口。
「其实吧…」 我缓缓呼了口气。
接着,非常不好意思地,我猛地一个抬手,照着脖颈,敲昏了龙阁林拂。
自打法术失灵,我觉得我变成了宵小之辈,非要靠背后袭击才能赢。
害…
我拿起颈间玉佩,嘴巴凑过去幽幽说道:「事出紧急,速回龙阁。」
说罢,我拿出缚灵索,认认真真又将龙阁林拂捆了起来。
【48】
阎王脱身回到龙阁的时候我都将要打哈欠睡着了。走进来后,他看了一眼四周,问道:「就你自己?」
我点了点头:「龙阁林拂被我用缚灵索捆着扔进密室了。我没有灵力,恐怕捆得不严,他一会儿就要醒了。」
阎王想了想,从衣襟里掏出了一个半指头长的药瓶,递给我道:「把里面的药给他吃进去,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到时候我会试着隔空解缚灵索,距离不远,应该可以成功。」
「嗯。」 我应了一声儿,接过药瓶前后看了看,轻笑道:「你倒是准备得齐全。」
阎王没说什么,而是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这才忽然想起,于是将寻渠的事说给了阎王听。
阎王没有说话,空气陷入平静的沉默之中。
我有些急切,又问道:「鬼王殿里空空如也,就像是个摆设。不仅鬼后不在,连鬼奴也没有几个。很明显,在帝鸢的幻境中鬼王殿不过是一个躯壳,那么寻渠又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呢?」
阎王看着我,终于沉声道:「看来改变幻境,哪怕是一丝一毫都会带来许多不确定的变化。如今这幻境已经和原本的不一样了。」
我紧了紧手中的剑,问道:「鬼王殿是不能回了。如今在寻渠的眼皮子底下想要做些动作恐怕更难,鬼王如今又不知去了哪里。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阎王似乎并不担心,神色极其平静。
当然了,恐怕即便是地府被人捣碎了,他也只是会轻轻皱一下眉头。若非瞧着如此薄情冷淡,他就不是被挖去心肝的阎王了。
此刻,只听他缓缓说道:「寻渠的出现虽然意外,但这也不失为一个机会。原本在大战之前,寻渠行踪飘忽,与其他人没什么交集,所以能影响到他的只有荻珏。现在不一样了,既然幻境已经改变,那么就有了更多的可能性。」
说罢,微微一顿,又说道:「可现在有件麻烦事。荻珏他还不知道寻渠回了鬼王殿。此刻原本的荻珏应该被关了起来,而不是在外面随意晃动。若他见到鬼王,一时慌乱出了岔子,恐怕要起大的波澜。」
话音落下,甚至还未完全消散,便听身后响起了幽沉的声音:「我有那么蠢么?」
我回过头,竟看见鬼王大步走了进来,面如土色,一脸不悦。
再看阎王,轻挑了下眉毛,道:「看来我倒是不需要尝试隔空解那缚灵索了。」
鬼王哼着摇了摇头,眼中竟露出些无奈的笑意来:「林拂,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喜欢利用别人。」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到鬼王叫阎王「林拂」。我不知道万年以前他们究竟有过怎样的过往,那些互相较量的瞬间背后是否或许也隐藏着些许的互相欣赏。
我正琢磨,忽听阎王问道:「你见到寻渠了?」
鬼王点了点头,随后微怔:「你又知道?」
阎王甩了甩袖子,淡然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段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突然来这龙阁是因为饿了不成。」
该死…阎王又开始搞那些自以为幽默的小幽默了。
鬼王十分勉强得笑了一下,眼里充斥着无语与嫌弃。他微微启唇,刚要说些什么,眼神却忽然凌厉,耳朵动了两下,警惕道:「不好,我哥来了。」
我闭眼一嗅,似乎是距离有些远的缘故,那种味道似有似无,又被与其极其相似的荻珏的味道所掩盖,我一时判别不出方向,可的的确确是可以闻到,且是愈发逼近了。
「他为什么会来龙阁?」 我有些惊讶。
阎王盯着鬼王冷声道:「恐怕寻渠早盯上你了。还说自己不蠢?」
鬼王脸骤然红了,气得不轻。
看着这俩陈年老鬼在如此紧要关头依旧斗嘴,我实在忍不住呵止,压着嗓子急道:
「别废话了,先躲一躲。」
鬼王蹙眉道:「没用的,兄长他贯通各种幻术,区区隐身之术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
「那我们…等…等死么?」 我目瞪口呆。
就在此时,阎王忽然沉色,低声儿道:「不好,帝鸢也回来了。」
我一嗅,可不是么…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为自己的绝佳运气感到震惊,甚至拍手称绝。
阎王迅速决断道:「我从后庭绕行,去拦帝鸢。你们先去搞定龙阁林拂,取回缚灵索。无论如何千万不能让他们三个碰面。」
说罢,又偏过头对我严肃道:「无论如何,你就在龙阁待着,哪也不要去。」
「好。」
我深知如今我一点术法使不出来,不服从安排就等同于拖后腿。除了躲和藏,我也没什么别的更好的出路。
阎王嘱托罢,几乎是眨眼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一秒,不等我做出任何反应,鬼王忽然抓住我的手臂,瞬移到了那密室之中,速度之快,冷风划过,我这下巴都凉飕飕的。
取到缚灵索后,我才得空仔细看了一眼鬼王。他的脸色十分难看,拳头微攥,愁眉不展。
我蹙了蹙眉,宽慰他道:「放松点儿,这里终究是幻境。大不了从头再来。」
「不…」 鬼王摇了摇头:「只要我哥出现,有可能…就不是重来这样简单了。」
可能是鬼王愈发苍白的脸色让我过于感同身受,此时我也忽然起了一身毛毛刺,感觉周身冰冷,一个劲儿得想打喷嚏。
此时寻渠的味道已经愈发近了,我感觉自己像是只待宰的羔羊。我甚至不确定此刻身边的鬼王荻珏是否会站在我这边。
我沉了口气,对鬼王道:
「我们不能待在这儿,如果寻渠真的找了过来,看到龙阁林拂,就难办了。」
鬼王思量片刻,说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见他。」
说罢,鬼王也瞬间消失了。
偌大的密室中只剩下没有法力的我和昏迷的龙阁林拂,两只废鬼。
四周静得可怕。又过了好一会儿也没什么动静。可不知为何,那股子属于寻渠的味道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发得近了。我甚至感觉他此刻就站在密室之外。
看来鬼王没能拦住他。
我不能坐以待毙,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看见密室中的龙阁林拂。
所以我沉了口气,自投罗网似得悄然离开了密室。就在我走出去不远的时候,身后忽然刮过一阵冷风,我来不及回头,只听荻珏大喊:「快跑!」
而后,只听到什么人倒地的声音。
我余光所见,鬼王荻珏倒在地上,左肩似乎受了伤。眼锋扫过之处,血色扎眼。
寻渠对自己弟弟下手也真够狠的。如此腹诽,我好似看到了我自己被逮住后的结局。
于是我拼尽了全力向外跑去。
许久,寻渠也没追过来,我正奇怪,忽然被什么极其迅速的东西带着一把拖出门去,狠狠摔在了地上。
再抬眼时,竟已在龙阁之外。
不远处,寻渠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面容苍白冷峻。他的眉眼与荻珏有三成相像,眼底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我浑身剧痛,胸口感到重压,一个字都来不及说,一口血就涌了出来。
寻渠那阴沉的眼睛直盯着我,道:
「你以为你跑得掉?没在里面杀你,是我觉得若让你的血溅在龙阁,帝鸢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讨厌事情变得麻烦。」
此时,荻珏赶到,他的左肩还在流血。
他将我扶了起来,抬头看着寻渠道:「哥,我…」
寻渠打断了他的话,幽幽问道:「你是什么时候从地牢离开的?」
荻珏的脸色骤变,瞬间咬紧了后槽牙,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寻渠眯了眯眼睛,说道:「你的账,我们回头再算。」
说罢,又转眼盯着我道:「我可让我好找。」
我一愣,完全没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接着,听他沉沉道:「今早在鬼王殿的就是你吧。荻珏的身上也有这种味道,很淡,但我知道跟着他,就能找到你。只是我没想到,你竟有胆子躲在龙阁。」
我蹙眉看着寻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寻渠的嗅觉似乎比我还要敏感,那片刻工夫便让他察觉到了不属于鬼王殿的味道,又凭着那点沾染的淡淡气息一路追踪到了这里。看来,能在幽冥混沌之时开出一条血路,幽冥三王之一的鬼王寻渠,真的不是浪得虚名。
「我给你一个机会坦白。你是谁?为何来我幽冥,闯我鬼王殿?」
寻渠声音冷静,眼底却是极致的寒色。多年押魂使的经历告诉我,那样的眼神是决然断去对方活路前的神色,无论语气有多么平常,他的眼睛骗不了人,更骗不了鬼。
寻渠压根儿就没想让我全胳膊全腿儿得离开。无论我说与不说,或是说了什么,结果不会有什么不同。总归也没了后路,倒不如拖延时间,看看是否有什么转机。
于是我攥紧了拳头,死死盯着寻渠,阴森笑道:「我是谁?如果我说我不属于这里但我知道这里将要发生的一切,你会如何?」
岂料那寻渠根本不按套路出牌。他眼角微微一动,异样的神色却转瞬即逝,唇边忽然浮出一抹古怪的笑意,声音轻细而阴森:
「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从哪里来。在这里,你脚踩着的地方,是我寻渠的地界。你的生死,我说了算。」
说罢,一伸手,手中忽然多了一把银色的剑,只见他手微微抬起,眨眼间整个人就冲到了我的面前,冰冷的剑气瞬间渗入我的肌肤,心脏被猛地扯动,好像下一秒就要魂归西天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声嘶喊:
「不,哥!你不可以杀她!」
荻珏大喊,一双眼睛紧紧瞪着。
寻渠的剑骤然停住了,就停在我额头不到两寸的地方。他偏过头冷眼看向荻珏:「你最好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
「她…」 荻珏嘴唇微颤,忽然道:「她是舀光神君。」
寻渠眉头一紧:「舀光?」 随后,偏过头来打量着我,冷冷道:「昆仑战神?」
我一时无语。
鬼王和阎王,纯粹是嫌我在幻境里苟活得太长。一会儿禄筝一会儿舀光,一个九重天的神女,一个昆仑的战神。他俩是恐怕我露不出马脚。
此刻,寻渠还在狐疑地打量我。
荻珏似乎知道寻渠在想什么,于是说道:「是我把她带回来的,她的法力被我封了,这才施展不出。」
寻渠眸光凛冽,幽声道:「以你的能力,能封住昆仑舀光?荻珏,你莫要骗我。」
荻珏的脸色煞白,眼角颤了颤,决然道:「你知道我从不骗你的。过去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寻渠就那么盯着荻珏,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缓缓收回了银剑,看着我问道:「你真是昆仑舀光?」
既然不要命了,不如更大胆一点。
我轻轻抬眼,漠然看着寻渠,淡淡道:「鬼王真是贵人多忘。昔你大婚之日,你我曾见过一次,如今竟是忘的一干二净了。」
世人皆知,那神女禄筝的兄长雪神弗珠与昆仑八方神君乃是故交,我就不信,禄筝出嫁,昆仑的舀光会不出现。而寻渠听我是舀光便收了手,可见他根本不记得舀光的样子。
果然,寻渠嘴角轻轻上扬,说道:「神君貌美,不敢直视,自然记不得样貌。」
我不屑地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荻珏,寒声道:「几日前我因故离开昆仑,你这好弟弟却突袭于我,将我捆到幽冥。这可是你们鬼族的待客之道?」
荻珏猛地抬眼,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仿佛在说:好家伙,真能编。
寻渠微微侧头,看向荻珏。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却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这一眼,荻珏便主动说道:「哥,有了她,我们可以和昆仑谈条件的。也许我们可以…」
「住嘴!」 寻渠眼露寒色,促声呵止。
「荻珏,不要自作聪明。」
阴森说罢,寻渠又转眼看向我,古怪地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神君,此事是我鬼族不周。不过你放心,我会安然给你送回昆仑,亲自。」
那后补的「亲自」二字差点当场给我送走。
寻渠亲自给我押上昆仑,我还有命?
我心里慌乱,脸上却佯装镇定,沉缓道:「不必了。大事在即,鬼王还是多做准备得好。」
一声轻笑,透着寒意。我一抬头,只见寻渠嘴角挂着一抹笑意,可眼神却阴怪凛冽。
「神君还是管好昆仑,莫要对我鬼族指手画脚。」
看着他那双幽沉的眼睛,我心下剧烈一颤。寻渠是只阴戾敏感的鬼,即便面对的是昆仑的战神,他也不愿收敛自己的戾气与锋芒。可能这也就是他能够统领鬼族的原因,够傲气也够狠毒。可亲眼见到这样的他,我便更加不能理解为何昔日他会情愿以归顺大罗天来换取鬼族的苟且偷生。
我曾以为,他是鬼王,所以才想要保住鬼族。可眼前见着的寻渠,却实在是个宁愿玉石俱焚的主儿,又怎会为了所谓鬼族违背自己的本心呢。
想着这些,我的思绪已经混乱了。许久愣着,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寻渠忽然问我道:「此番可见过禄筝了?」
我微微一愣,随后顿顿摇了下头,只道:「未曾。」
接着,一声轻淡却阴厉的笑声划过了耳畔,寻渠偏过头看着我,下一秒忽然伸出手死死抓住了我的脖子。
「你不是舀光,你究竟是谁!」 他阴森怒道。
「我…我是舀光。」 我艰难说道。
「你真当我寻渠是个好说话的了。」 寻渠说着,手下力度又重了几分。
「哥!」 荻珏声如裂帛。
寻渠怒目看向荻珏,斥责道:「荻珏,你真是翅膀硬了,如今竟合着外人来骗我。」
鬼王骤然噤声,余光所及,他的眼睛似乎在死死瞪着,可迟迟没有动作。我忽然想起此前帝鸢说过的话来。荻珏一直无法克服对寻渠的恐惧与服从感,无论何时,只要在寻渠面前,他都显得那样无力,就如此刻泥雕木塑一般,失去了属于荻珏本身的所有光芒。
天知道,我都要死了,竟还有工夫想这些。
此时被寻渠死死抓着脖子,我双脚已然离地,这一点点窒息的感觉比昔日姜叶颂抹了脖子还要难受。
我感觉我要完了,意识逐渐模糊,要死不活得悬在半空。
我知道寻渠这鬼贼没打算这么快让我消失,他给我留了口气儿,想等我说出自己的身份。
我紧紧咬着牙,视死如归。当然,我已经死了,所以顶多是被捏碎了魂魄,也不会更惨了。
千钧一发之际,耳边忽然嗖的一声儿。随后,我咚地倒地,身体的疼痛几乎盖过了方才的窒息感。
待我微微抬眼,便看见不远处那把龙阁剑扎在地上,而寻渠的手臂渗出血来。
「林拂…!」
寻渠眼神狠毒,盯着阎王,眉头紧蹙。
我回头看去,只见阎王稳步走来,手掌似乎滴着血。他以极快的速度掏出一张符纸撕成两半,以掌间血缚印其中一半,而后脚下步子越走越快,忽然飞身而起,向寻渠额前狠狠拍去。
寻渠躲避不及,那被贴上符纸的肌肤发出嘶嘶声响,仿佛被火钳灼烧一般。寻渠抱头大声嘶喊着:「荻珏,荻珏!杀了他!」
荻珏举起剑,眼底露出慌乱之色,怒问道:「这是什么?!」
阎王一脸淡定:「大破灵符。」
不仅是荻珏,此刻我也是目瞪口呆:「大破灵符?那不是九重天妠阿罗氏才有的…」
我话没说完,倒吸了口凉气:「是你从九重天那儿得来的。」
阎王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活动了下手掌,忽然向一旁的荻珏伸去,猝不及防之下敲昏了荻珏。
一套操作罢,阎王又幽然看向那早已不再动弹的寻渠,淡淡道:「寻渠与九重天之间本就从未有过完全的信任。他既瞒天过海安排我做了阎王,也就该想到九重天也会留一步后手。可惜,他太自负了。」
我沉了口气:「九重天妠阿罗氏的大破灵符从不外传,看来他们是授意你在不得已的时候可让寻渠魂飞魄散,取其而代之。但你只用了半张,大抵只能封印他一阵子,不过应该可以挺过大战了。」
阎王看着寻渠道:「我本不想这样做的。我早说过幻境有幻境的秩序,使用大破灵符极有可能破坏幻境的稳定性。」
我轻轻叹了口气:「也许你不该这么做,如果幻境因此失去平衡而破裂,便功亏一篑,你也会永远消失的。」
阎王沉默片刻,缓缓道:「若你消失了,破除这幻境又有什么意义,我能否出去又有什么意义?」
我看着阎王,心里忽然涌出某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有微微发烫的水流涌过,隐隐有种灼烧感掠过胸腔似的,一时心跳加速。
「说谢谢。」
阎王忽然说道。
我没反应过来:「什么?」
「跟我说谢谢。」 阎王重复道。
我一时尴尬,说道:「谢谢…」
阎王点了点头,露出一副满意的神色来。
那一刻,在他的身上,我好像看到了那幻境之中的龙阁林拂的影子。
【49】
我俩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被封印的寻渠丢到了龙阁的密室。随后一起回到昔日龙阁林拂的房内,等着荻珏苏醒。
当荻珏醒来,又发现自己被缚灵索紧紧捆着的时候就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一双眼睛死死瞪着,怒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哥呢?!」
阎王幽幽道:「你放心,我只用了半张大破灵符,只能将他暂时封印,不会魂飞魄散。」
荻珏眼里的红血丝十分明显,他似乎很是疲惫,声音微弱而没有气力:「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阎王看着荻珏,神色从容,缓缓道:「取代寻渠,接手鬼族,毁与九重天之约,与幽冥同战。」
荻珏苦笑了一下,微微垂目,许久没再说话。
不知又过了多久,阎王忽然冷冷道:「荻珏,走到如今这一步,我对你很失望。想必寻渠也是。」
荻珏猛地抬头,爬满红血丝的双眼微微闪烁,没有血色的唇轻启而不语。
还不等我想明白阎王话的意思,阎王忽然一抬手,解了捆在荻珏身上的缚灵索,说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以最快的速度重整鬼族,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二是效仿昔日寻渠一般,打开鬼域之门,背叛幽冥。但我要提醒你,幻境既已发生改变,若此番是你背叛幽冥,帝鸢的执念将会比以往更加强烈。到时候不只是我们三个,外面的世界也许也会发生变化。」
我一愣:「幻境中的改变还会影响现实世界么?」
阎王嘴角微动,一声轻哼:「好的不会,坏的可就说不准了。」
阎王说罢,周围忽然陷入一种古怪的寂静,虽没了缚灵索,荻珏依然犹如被死死捆住一般,一动不动。
屋内没有燃灯,窗外透进来的烛火光亮苟延残喘般轻颤晃动,笼在荻珏苍白的面容之上,显得那张脸格外疲惫憔悴。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听见微弱却清晰的喉咙滚动的声音,随后荻珏伸出手在空中结了印,并于半空写道:
「四大鬼将听令,鬼王寻渠日前受雪神弗珠重创陷入昏迷,故即日起由我荻珏代行鬼王之职。一个时辰后于鬼王殿集结,有要事相商。」
最后一字落下,荻珏轻轻一弹,那印便于空中扩散,随后一点点消失了。
「现在满意了?」 荻珏面无表情看着阎王。
阎王没说什么,甚至没有一丝表情。
荻珏缓缓起身,冷冷道:「我要带我哥回鬼王殿。不见到本人,他们几个是不会相信的。」
在他要离开的时候,我叫住了他:「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刚才为何我说了尚未见过禄筝,寻渠便知道了我不是昆仑舀光?」
荻珏脸色青白,眉头微微皱着,低哑道:
「因为禄筝已经死了。」
「什么?」 我愕然瞪起眼睛。
一直闷不作声的阎王此时似乎也有些惊讶,他的声音有些缓顿:「大战之后她不是回到九重天了么?」
鬼王喉咙哽咽:「可惜真相是她死在了大战前五个月。不然你们以为当年的凃河之战,雪神弗珠为何亲自领兵,而昆仑神兵又为何对幽冥赶尽杀绝。」
「她的死和幽冥有关?」 我问道。
鬼王摇了摇头:「长生殿的神女如何能忍受得了幽冥的阴暗苦寒呢?自打嫁入幽冥她的身体便不太好。虽说如此,却也不至于到要命的程度。所以禄筝的死一直是一个未解之谜,弗珠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气息奄奄,将要魂飞魄散了。弗珠觉得是因为我兄长常年云游,冷落亏待了他的妹妹,也给了妖魔残害她的机会。」
阎王蹙了蹙眉:「若有此仇,昔日昆仑又如何愿意与寻渠合作,出兵幽冥呢?」
荻珏苦笑了一下:「谁知道呢?也许他们也在期待,九重天保留的最后一缕精魂能够让禄筝重生吧。」
「重…什么?」 我一阵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荻珏苦笑:「你以为我兄长归顺大罗天只是为了保住鬼族么?」
微微一顿,他又接着说道:
「你可曾听闻,那九重天妠阿罗氏族的子女在出生之时,都会被抽出一缕精魂,若日后遭遇劫难,便可借那缕精魂重生。」
「又是重生…」 我忽然一个寒战,脊背发凉。
阎王问道:「可那神女活着的时候,寻渠待她并不好。」
「我哥哥的性子我最清楚。他独来独往惯了,无所钟爱便无所畏惧,一旦有了软肋,他就不再坚不可摧。何况禄筝是九重天的神女,他每展露出一丝一毫的怜惜,都只会加剧族人对禄筝的厌恶。但是很可惜,他没有护住禄筝,也没有守护好自己的秘密,终究是让九重天抓住了空隙。若非如此,哪里会有后来的事?」
荻珏的声音苍凉,最后一个字消散后,是一声浅浅的叹息。
我没再说什么,喉咙却有灼烧一样的刺痛感。直到荻珏离开,我的脸色一直青白惨淡,有些恍惚地站在原地。阎王察觉出我的不妥,问道:「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涩声道:「我总觉得…禄筝的事…很诡异。」
阎王点了下头:「的确死得蹊跷。而且既然已经死了,为何还会有她回到长生殿的传闻。」
「我不是说这个…」 我呼了口气,看向阎王道:「我是说重生。除了《十三凶煞•拂生引》中记载的塑魂造骨之术,还有其他的方法么?」
阎王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是魂飞魄散而只剩下残魂断魄,那么塑魂造骨…的确是有料记载的唯一的方法。」
我叹了口气。
「昔日,寻渠以帝鸢的一缕残魄将你永困地府,与那九重天以禄筝一缕孤魂胁其背叛幽冥有何分别?寻渠为何要这么做?他告诉你这塑魂造骨之术,难道只是巧合么?」
我缓声说罢,只感觉指尖冰凉,身子轻飘飘的,一种无力感袭遍全身。
阎王看着我,欲言又止,许久只道:「无论如何,破除幻境才是目前最重要的。龙阁林拂的药劲儿很快就会过去,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离开?」 我皱了皱眉。
阎王点了下头:「大战在即,真正参与战争的不该是我,而是幻境之中的龙阁林拂。所以从今日起,我不会再出现了,否则幻境中的龙阁林拂就无法施展。」
微微停顿,阎王又道:「但你已经作为独立的存在与龙阁林拂有了交集,所以你不能随便消失。这段时间,你继续以禄筝的身份待在这儿,龙阁林拂一定会护你周全的。」
我左右衡量,狐疑道:「可是…我与他毕竟不算相熟,倒不如回鬼王殿。」
「不行。」 阎王声音决然:「那四个鬼使一个比一个邪气凶悍,关键时候甚至可能不会听从荻珏的命令,更不要说是你了。一旦被他们发现,你不会比死在寻渠手里好看到哪里去。」
看着阎王肃然的神色,我喉咙一紧,乖乖点了点头。
阎王离开后,我就那么静静等着龙阁林拂苏醒。这药劲儿忒大了,我足足又等了三个时辰,龙阁林拂才有了些动静。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一脸迷离,伸出手摸了摸脖子,似乎失忆了一样,蹙眉问我道:「怎么回事?」
不错…就喜欢他这种不记仇的傻样子。
我笑了一下,说道:「刚才鬼王来过,他以为你是我的奸夫,给你打晕了。我费了好大口舌才留下你的命。」
「我…?」 龙阁林拂指了指自己,瞠目道:「奸夫???」
我认真点了点头:「不过没关系,都说清楚了。」
「说…」 龙阁林拂脸成酱色,一脸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痛苦神色。
许久,终于放弃抵抗,只剩下叹息摇头。
我假装刚想起来似的,说道:「听说最近幽冥军队和龙阁帝鸢他们一直在幽谷兵场练兵,你不打算去了么?」
龙阁林拂瞪起眼睛,脸上写着「你怎么如此厚颜无耻」几个大字,说道:「难道不是你一直粘着我,不让我去么?」
「我?」 我真诚得眨了眨眼睛,又看了他的手脚几眼,道:「我是绑了你的手还是束了你的脚?不过是你自己贪图我这缚灵索,心甘情愿的罢了。」
「你…」 龙阁林拂伸出手来,嘴笨得厉害。
所谓的巧言善辩,其实也不过如此。
想着,我哼了一声儿,把缚灵索递给了他,并道:「行了,如今期约将满,我也不需要你的保护了。我说到做到,你可以走了。」
龙阁林拂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我如此干脆,接过缚灵索的时候动作有些迟缓。
「你要回鬼王殿了么?」 龙阁林拂问道。
我煞有介事般叹息道:「刚才你昏倒的时候我兄长来过,他打伤了鬼王。荻珏如今暂行鬼王之职,这时候我若回去,恐怕要遭殃的。」
龙阁林拂眉头紧锁:「雪神?他是怎么进到幽冥的?」
他的眼底露出微微狐疑之色,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我又编故事道:「兄长确实是来探望我的。可我也没想到他会与鬼王起了争执。」
龙阁林拂眼露忧色,轻叹道:「恐怕幽冥要乱套了。」
「所以你还是快去和帝鸢他们会合得好。」 我说道。
「那…我…走了。」
龙阁林拂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软糯,一时之间让我有些难以适应。
「嗯。」 我点了点头,目送着龙阁林拂转过身去。
没走几步,他却忽然转过头道:「你暂时就待在龙阁吧。哪儿也不要去。若你兄长真的伤了鬼王,恐怕外面那些牛鬼蛇神恨不得撕了你做成肉汤给他喝下去。」
我笑了:「你真是个好人。」
龙阁林拂一副不骄不躁的模样,悠悠道:「我是鬼。」
说罢,轻挑眉毛,转身离开了。
待他彻底消失,龙阁之中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只鬼,独自站在空荡的密室之中,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自打入了幻境,这样寂静的时刻并不算少。可却没有一刻如此刻这般令我莫名焦灼,仿佛这世界将要顷刻崩塌,所有生命将在悄无声息中默然终止。
无声之中,只有我的一丝叹息,细弱飘忽,却显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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