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尽平昌

我在深山里捡到了一个少年。后来他竟成了皇上。

他拽住我的裙裳,极费力道:「别走……」

我吓了一跳,低头看去,不禁皱起眉。

脏,太脏了,泥土与血污糊了他满脸。

他实在是虚弱,说出来的话也是断断续续:「救……救我,会有人……有人会赐你黄金。」

我冷冷地扫了一眼他整个人,即便脏污,也看得出肤白,抓着我衣服的手指比我嫩得多,一身玄色锦袍,腰间系着玉坠。

这样的一个人,躺在泥土杂草中,像只将死的漂亮蝴蝶。

是个贵气的人,我心中一动,蹲下来:「我会救你。」说罢竭尽所能,露出一个善良的、明媚璀璨的微笑。

——

再过两个月,我就要被我现在的娘嫁给隔壁村的二狗子王根强。

二狗子的爹是个屠夫,在我们这个落寞贫穷的小地方,算是个富裕人家。

我想嫁给他吗?曾经的陈蔷也许是愿意的。但我不愿意,我是 21 世纪社会主义接班人,一个月前刚来到这儿。

我每天都在思索如何退了这门亲事,我现在的娘却总骂我死丫头有福不知道享。

我不是没想过逃,可是我赶在最后一抹夕阳光线消失之前跑到镇上的时候,望着人烟稀少、纵横交错、宽宽窄窄的街道的时候,我茫然了。

我逃,怎么逃,何处落脚,何以安身?

我需要钱,可我问遍了街边的店铺,也没有哪一个掌柜的需要女工,倒是有一两个店小二看我长得不错又穿着朴素,想调戏一把,我忙躲开,这个世界也没有一条罪则叫做「性骚扰罪」。

现代社会教给我的一切,独立,自信……在这个世界里,似乎都成了阻碍我通往幸福美满知足常乐的枷锁。

所以当两个星期后,我看到那个满身贵气的少年时,我仿佛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

那天我还是回去了,从镇上返回,到家已经三更了,家里罕见地点着蜡烛。

我娘又气又急,见到我,二话不说就甩了我一个巴掌:

「你个死丫头!啊?!你跑是不是,你跑啊,你别回来了!」

「让人伢子给你卖到窑子里去,作践不死你!」

她骂着骂着就开始哭:

「我把你养到这么大,供你吃供你穿,我养了只白眼狼啊,我给你寻了这么好的亲事你都不要,老的老的没本事,小的小的不省心……」

「阿蔷,你听娘的话,嫁给根强好不好,你之前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嘛?」

我不说话,只沉默地盯着脚边一堆烂菜叶。

我娘急得又拍了我一下。

「娘,我是不会嫁的,你把彩礼退了吧。」我说道。

「退了?退了你弟过几年娶亲的钱从哪儿来?退了你爹的药钱从哪儿出?你不嫁人,你在家做什么,白吃白喝白住?」

「娘,你不退,我明天自己去退。」

说完我没等她回答,径自过去睡了。

怎么也睡不着,娘也还在那儿哭。

我坐起身,掏出白天从镇子上带回的东西,捂在胸口,让它伴我入眠。

白天的短暂的茫然过后,我想了想,逃,目前是逃不走的,但我必须在这儿,找到一个能养活自己的方法。

于是我赶在当铺关门前去当了我带出来的一只银镯子——那是在现代我奶奶送给我的,我穿越过来的第二天,它莫名地躺在了我的枕头下。

钱不多,但也够我买些略好点的料子,试着做些香囊。

感谢我在现代那对刺绣颇有研究的奶奶,跟着她,我的手艺也不差。

奶奶本是希望我能继承她的手艺与职业的,可我没有,我选择了去师范大学就读,想成为一名老师。

没想到,在这异世,倒是曾经我选择放弃的一门手艺给了我丝丝希望,想想也够讽刺。

第二天我趁我娘上山拾柴的时候,拎着聘礼去了王屠夫家,自己退了婚约,行事乖张,言语泼辣,不留余地。

王屠夫大怒,王屠夫的老婆也大怒,他们似是觉得被我的退亲羞辱了。倒是他们的儿子怯怯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我娘回来后气得泪花都出来了,恬着脸又去王屠夫家,还是想攀亲。

卑微,可怜。

王屠夫将我娘轰了出来。

娘回到家又怒骂我一顿,言辞刻薄,骂累了,开始哭,开始叹。

其实看她这样,我是心疼的。我主动揽下来上山拾柴的活,想尽一点微薄之力让她轻松一点。

她摇摇头,说拾柴累,我在家熬药做饭,帮衬农活就行了。我坚持,她也就随了我。

我在做完两个香囊的时候,又去了镇上一趟,站在胭脂水粉铺子不远处开始卖。

许是我手艺确实不错,竟真有人买,半天的工夫,两只卖完了。

我捧着不多的钱,异常兴奋与激动,这种激动不同于我在现代赚到第一笔钱的时候的激动。在现代兼职家教的时候,学生喜爱我,家长尊敬我,社会包容我,我拿到工资,觉得理所应当。可是在这儿,这钱太来之不易了,它太珍贵了,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可眼泪还是滚了下来,它不仅仅是钱,还是一种可能性,它告诉我,我是有可能凭自己,在这异世安身立命的。

我买了三只小母鸡崽,娘看见了,问我哪来的钱,我百般地说,才让她相信我捡到了一只镯子并且让她打消了把钱存起来的念头。

当然这是因为我跟她保证我会用这些钱挣到更多的钱。

我又卖了两次香囊,这两次卖到的钱都给了我娘,她渐渐地开始信任我。

可我将那个脏兮兮的少年背回家时,她还是反对的。

我指指他腰间的玉佩,对娘说,他是个贵人。

「贵人?」她冷笑一声,「贵在哪,我管他之前多贵,现下到了我们家,就是平白多了双吃饭的筷子!」

她扫了扫少年的玉佩,把我拉到一边耳语:「我看把他那值钱的坠子拿了,人扔回去,死就死了,没人知道。」

我转头盯着她的眼睛:「娘,我不,你少打这个心思。」

其实我比她高尚不了多少,在山间的时候,确实动过取玉弃人的想法。

只不过,一个玉佩满足不了我,我贪婪地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

我在赌,我在赌这个人,他能改变我的命运。

呵,真可笑,到头来,我还是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了他人身上。

少年爱面子,知道我娘不允,撑着道:「没事,我走就是。」说着便挣扎着要起身。

我把他按回到椅子上:「待着。」

我不害怕我娘会做些什么。她不会的,我绣香囊能得钱,她心里有数,钱在我手里,她不会硬跟我对着干。

——

捡到少年的第十天,他向我发出邀请:「阿蔷,你不要再睡地上了,回床上睡吧!」

「那你呢,我睡床上,你睡地上么?」

他咧嘴一笑,说:「我都是皮肉伤,快好了。」

我自然是不信他伤快好了的说辞,但也着实佩服他的愈合能力。

我当了他的玉佩,换了 50 两纹银,替他请了大夫开了药方。当然,那玉佩的价值远不止 50 两纹银,只是在这偏僻小镇,当不到更多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向我伸出手:「阿蔷,你若是不介意,这榻子也够我们两个人躺的。」

「不用。」我露出一个笑,拒绝了他。

捡到少年的第十五天,他开始喂我养的小鸡。一边切着草叶子一边对我说:「阿蔷,这小鸡崽子长得可真快。」

捡到少年的第二十五天,他开始下地干农活,受不了粪的味道的样子跟两个多月前的我一模一样。

晚上他换了衣服,拖着小板凳到门口看着我做针线活。

今天满月,月亮不是黄澄澄的,是银色的,月光清泠泠地往下泻,给这村子披上层高贵的绸缎。

他突然看着我说:「阿蔷,我觉得和你在这,也挺好的。」

我一愣,心中莫名生出些愤怒,放下手中的活计,看向他,我觉得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很冷:「那是你觉得,你若是我,便不会觉得好。」

「你怎么了?」他有些诧异。

「没怎么。」我起身回屋。

「那你作何生气?」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张与不解。

我停下来,转身去看他:「徐长白,你说的人何时来?再这样下去,我家养不起你的。」

「你今日觉得好,不代表你明日还觉得好,你若日日夜夜做与我娘我弟同样的活,你根本不会觉得好!」

他还站在门口,听我一番话,也许在思考什么,默默不作声。

「我知道了。」半晌他才开口。

捡到少年的第三十五天,我在煎药时,听到村口方向有不小的响动。

徐长白走过来,对我说:「阿蔷,来找我的人到了,我要走了。」

我有些猝不及防:「你……你怎么知道?」

他弯唇一笑,有些乖,有些惨淡:「我算好了时间的,这两天他们会找过来,这会儿外面的动静,一定是他们。」

我顾不上药了,忙擦手扶住他的肩膀,殷殷切切:「那你现在去找他们吗?」

他眸子突然暗了下去,拽了把椅子坐下,闷闷道:「等他们来找我!」

真是古怪。

但我笑了笑,心底高兴,对此不甚在意,反正谁找谁结果都一样,余光却瞥见他瞧着我的目光。

我心一顿,有些不自在,继续去看着药。

他的人到了,除了一个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男子,其余人竟通通跪下去。

他们唤他:四皇子殿下。

这是我意料之外的,我知道他非富即贵,却万万没想到他是皇家人。

他拉过我的手,说是我救了他。

月白锦袍的年轻男子向我作了个揖:「感激陈姑娘大义!」

徐长白对我说:「这是吏部尚书许见清。」

怕我听不懂吏部尚书是什么,他又解释道:「就是朝廷的官,许大人。」

我朝许见清露出得体的微笑:「任谁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临走时,徐长白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京城。

我嗤笑一声:「跟你去京城,然后呢?」

「你可愿到我府上去?」他回道。

「不要。」我挑眉,想都没想。

「那你要什么?」他又问我。

我向前走了几步,对视上他的眼睛,他眼睛里写着我看不懂的复杂。

「四皇子殿下,你觉得你的命值多少钱,你就留多少钱给我。」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当初说过,会有人赐我黄金。」

徐长白最终留下了除去他们路上花销之外的所有钱财给我。

徐长白淡淡地吩咐下去,倒是许见清听到吩咐的时候多看了我两眼。

他们走后,我回到屋子里,发现药已经过了火候,顶起壶盖,咕噜咕噜地往外冒。

两个月后的京城已然变了天,太子被二皇子陷害致死,三皇子无故瘫痪,几个老臣几番斡旋终于压制住了二皇子的军队,老皇帝撑着最后一口气,亲自下诏书,颤颤抖抖地将自己的二儿子打入大牢。

至于四皇子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谁也不知道,也不重要了,总之尘埃落定后,是四皇子践祚。

过了半个月,我们这个偏远的地方,一群不识帝力的百姓们也知道这天下易了主了。

又过了两个月,我养的小鸡已经能下蛋的时候,许大人来了。

此刻的许见清,已被擢升为中书令,大固王朝最年轻的宰相。

不得不承认,一些人的气质不管到哪儿都是藏不住的。

比如徐长白,他破败不堪地躺在山间杂草丛里时,仍让人一眼就觉得贵气。

比如许见清,我已经能想象到京都万千少女倾慕他的情状,他这一身风华,坐在我面前这破旧的藤椅上依旧不敛半分。

「陈姑娘,陛下如今九五至尊,依旧对你念念不忘,你可愿入后宫,做皇帝的妃子?」

我淡笑地瞧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陈姑娘,做陛下的妃子,你,令尊令堂令弟,都会享有别人羡慕不来的荣华富贵。」

「珠钗环佩,锦衣华服,陈姑娘,你想要什么便会有什么。」

「许大人不必用这些来忽悠我。」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出声打断他。

他没想过我会这么说,一挑眉,目光带着询问和新奇。

——

「我当初既已拒绝了他,便不会再改主意的。」

他摇摇头,有些疑惑,缓缓道:「陈姑娘,我不太懂你。」

「许大人,我并不以入宫为妃为荣,我对后宫也没有什么绮丽的幻想。」

「他之前,已经娶过妻了吧?」我虽在问他,语气却很笃定。

「陛下有皇后林氏,贵妃张氏。」

他说这话时轻轻地,可能是顾忌我。

我不以为意,徐长白有几位后妃,都与我无关。

我淡淡道:「你看呐,他说喜欢我,却不妨碍他立后纳妃。」

「林后张妃尚有家世背景,有所求,有所倚仗。我呢,我若入了宫,凭什么立足后宫?又求什么呢?」

「凭他的宠爱吗?求他的宠爱吗?」

「真是可笑,你们凭什么认为,我的下半生要把我的希望,我的喜怒哀乐,我的精力,我的信仰,全都寄托在另一个人的宠爱上?」

「求他的钱财倒不是不可以,只是温饱之外的荣华哪有自由重要啊,在深宫里,要再多的金银又有何用?」

「且不说,」我朝他绽出笑容,「我不爱他啊!」

许见清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我,道:「此话,被那些老顽固听去了,定会跳着脚骂你不识好歹。」

「我要是识了好歹,他们反倒要骂我红颜祸水了。」

「谢许大人开明,不曾骂我。」

「呵呵。」他竟笑了两声,当然,这个呵呵还是当初那个呵呵。

「许大人若是也想骂,便骂我红颜祸水吧!」

他认认真真地看了我两眼:「骂不出口。」

他留下来吃了顿午饭,其中鸡蛋是我养的那三只母鸡下的。

我笑说,这几只鸡,当今圣上是亲手喂过的。

我没告诉我娘徐长白是当今圣上,许见清是当今宰相。

她只知道这二位不是凡人。

吃午饭的时候她不愿上桌,不太敢。我跟她说了好久,没事的,吃个饭而已,她最终还是不愿,带着弟弟到一旁去了,远离了我们的视线。

许见清要走的时候掏出一沓银票给我,说是徐长白吩咐的。

我本不想要的,但许见清让我不要为难他,我只好收了。

我发现他几次三番地欲言又止,便问他想说什么。

他问我为何不修葺一下这屋子,再添些物什,上次他们留给我的钱明明也不少。

「上次你们留的钱我拿了些给我娘,剩下的用去做生意了。我娘保守,不敢乱花,都存着,给我爹抓药,将来,也要替我弟娶媳妇。」我解释道。

「你还会做生意?」他有些讶异。

「不会可以学,况且目前都是些小本生意。」

他毫不掩饰他眼中那种面对未知事物的迷惑,微微皱着眉:「我好像真的看不懂你。」

说罢,他转身上马而去。

马儿已奔腾一段路,他又倏然勒马急停,回过身大声问我:「陈蔷,你到底想要什么啊?」

我本来也已回身打算进屋,他清扬的声音又使我转过身看他。

他高高坐在枣红色的麟驹上,浅绿色的衣袍散在马背上,午后的骄阳硬生生地给朗月清风的他添了几分张扬骄纵。

阳光刺眼,我半眯起眼睛,心底突然升起了一股急切的想要倾诉的欲望。

「学堂!我想办学堂!」

「许见清——许见清你信吗!」

他好像重重地点了点头,只听他扬声道:「我知道了——我信!」随后便策马而去。

我回到屋子里,心跳剧烈,久久没能平静。我可能真的是憋太久了,使得我一点点的释放就能得到满足。刚刚不过同他说了两句话,我这半年来的抑郁,不被理解的委屈就通通发泄了出来。

娘看见我眼里泪光,忙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是进了沙子。

徐长白真是执着,在初雪的那天,竟亲自到了我这里。

他穿着墨黑的衣袍,袖口压着金边,袍子上用金线绣着遒劲的龙纹。外面罩了件雪白的斗篷,雪落在斗篷上,瞬间就无影无踪。

我跪下,行礼,唤他皇上。

他忙下马伸手扶我。

他的手可真冷,被冻得发紫,脸也是,惨白中带着紫。

真傻,不怕被冻坏了么?

——

「哐当!」我身后传来一声响,我娘呆住在门口。

「娘,这是当今圣上,快行礼啊!」我出声提醒她。

我娘忙不迭地跪下磕头。

徐长白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地:「免礼,起来吧。」

他轻车熟路地跨进我家门,拉着我坐下,挥挥手:「你们都先下去吧。」

「阿蔷,上次我让覆尘来见你,实在是因为事务繁忙,抽不开身。」

「陛下忙,就不应该分心与我,此刻更不应该坐在我面前说这番话。」

「阿蔷,」他眉目间有些疲倦,「我亲自来找你,你也不愿跟我回去吗?」

「陛下,我不愿的,我早说过了我不愿,劳烦陛下跑这一趟,是我的罪过。」我低眉应道。

「阿蔷!你非要这样吗?」

「陛下……」

「别叫我陛下!叫我徐长白!」

「陛下……」

「徐长白!」他很烦躁。

我深吸一口气,想要好好给他理明白:「徐长白,我当初救你,也是机缘巧合,你当初说,救了你,会有人赐我黄金,如今你金银给了,我们之间,算两清了。」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手肘撑着桌子揉太阳穴:「我喜欢上你了,怎么两清?」

我有种无力感:「徐长白,你若是因为我救了你你便喜欢上我,大可不必啊。」

「你喜欢的是救你的人,只不过碰巧我遇上了而已,若是他人救了你,与我也没什么两样。」

「不一样,不是这样的。」他沉声道。

「阿蔷,上次你让覆尘带话,让我不要自以为是地去揣测你,可你现在,又何尝不是在自以为是地揣测我呢?」

我一愣,好像是这样。

等等,覆尘……许见清吗?我什么时候让他带话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道:「阿蔷,我为何喜欢你,想要你,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我脑子有些乱,他真的喜欢我?为何喜欢我?我长得漂亮?我性格好?

不,不对。

这个事情不应该这么来的。他是否喜欢我,因何喜欢,这些都不是重点,与我入不入宫无关。

我跟不跟他走,应该取决于我,我喜不喜欢,我愿不愿意。

理清了自己的思绪,我狠下心对他道:「徐长白,你待我如何我不想深究,我只知我待你没有半分男女之情。」

咬了咬牙,又道:「你便是爱我爱到骨髓里去,那也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难道因为你爱我,我就得去爱你吗?」

「徐长白,」我看着他眼睛,「我不爱你,所以我不会跟你入京。」

他目光深深,看了我好久才开口:「阿蔷,为什么啊?我不明白。」

「就算你不要情爱,荣华富贵你也不要吗?」

「你不是从一开始,想要的就是我能给你的报酬吗?」

我错愕,刚准备说话,就被他打断:「我离开的那天,你心情一直不好,可是一听说我要走了,你便雀跃起来,似是一直在盼着我走。」

「我问你想要什么,你说想要钱。」

「现在我是皇帝,我能给你的远多于当时,你怎么不愿跟我走呢?」

听了他的话,我对眼前的人再次陷入一种深深的无力之中:「皇上,这些事情,我记得上次已经跟许大人解释清楚了。怎么,是许大人他转述不清吗?」

「皇上,我要钱,但除了温饱之外的钱财,我不愿意拿我的自由与下半生的企盼去交换啊。」

他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了眼,叹了一声:「他都说了,只是我不信。」

「那陛下现在可信了?」

「叫我徐长白,」他睁眼,「现在,算信了吧。你既不愿,我也不好强求你。」

因为皇帝前两次的馈赠,我们家已经成了这附近最富有的人家。

大部分钱被我用去经商做生意。这不是件容易事,好在我有了本钱,也方便去结交镇上、县里家里有点资产的小姐们。

穷人家的女儿贱,富人家的女儿又贱又金贵,虽然她们在家里的生意事上没什么话语权,但我想通过她们撕开一个生意的口子还是可以的。

我娘那儿我又给了她些钱,我告诉她不要露富,但也别跟自家人拧巴。她也渐渐开始学会花钱了,该添置的添置,给我爹抓了更好点的药,给我弟添了两身冬衣……对了,她自己也做了身衣裳,还别别扭扭得特别不好意思。

今年过年的时候,吃完年夜饭,我弟过来抱抱我,说:「姐姐你真好,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肉,也没有这么暖和过。」

我摸了摸他的头:「过了年,川儿就十五了吧。」

他点点头。

男子十五束发,束发而就大学,学大义焉,履大节焉。

可是陈川他连小学都未就。不只是他,这附近村子的孩子,基本都不上学。

我得让他读些书,我想。

并不是为求他学艺精湛,登科中第,只是总不能目不识丁,浅鄙狭隘,多读些书总归是好的。

像我那「爹」,我有时总忍不住冷笑,好在他瘫了,没力气折磨我娘跟我弟了。

穿越过来近一年,我已经接受了我娘,我弟,却总不想承认这个「爹」。没点担当还脾气暴躁。我娘说,在他还没瘫的时候就好吃懒做,常常打她。如今瘫了,虽然她每天还是要伺候他,但对她来说,比起在暴力中度过的前半生,这已经是福分了。

第二年开春,我带着丰厚的束脩去拜访了镇上一位颇有名气的韩先生。先生早年中过举人,为人端方自持,颇有风骨。

我请求他让我弟弟入学,与那些未及束发的孩子们一起上一年学。先生同意了。

只是有点心疼我弟弟每日得凭脚力往返镇上一个半时辰的路途。

我本来还想着自己不忙的时候也能照看照看他的学业,可我的生意渐渐做起来了,一开始是我找别人做,后来陆陆续续有人主动找我。

现下有一笔不大不小的纱线生意需要跑一趟淮扬。我的生意目前处于不尴不尬的一个时期,既不像之前小到不需要跑,也没有大到直接雇人去做,所以我得自己亲跑。

走之前我把陈川唤过来:「川儿,你在学堂那要好好念,虽然你比其他孩子年龄大些,之前也没上过学,但也不必妄自菲薄,自卑怯懦。」

「不可主动惹事。」

「若是被欺负了,不要忍气吞声,但也不能光靠武力解决,多靠脑子,知道嘛。」

「人在世,要不卑不亢。」

「还有娘,若是有人欺负她,你得出来帮着。」

「如今你上学去,能帮衬农活的时间少了,若地里的活太忙了赶不上,你就劝娘雇几个人帮着干,不要舍不得花钱。」

「这些钱你好生收着,万一要用。」

「我……我不要!」陈川见我塞钱给他,有些惶恐,忙不迭地拒绝。

「收着,」我把钱按回去,「川儿,有些道理我一时跟娘讲不通,你却是能懂的,这钱我也不是让你乱花的,是让你留着以备急用,钱,该花的时候就得花。」

陈川点点头,接了过去。

弟弟和娘在门口送我离开,我娘已经能接受女孩子经商了,但这次毕竟路途遥远,她一脸担忧。

我让她别担心,还嘱咐她家里鸡下的蛋就留着自家吃,本来也没几个,别总想着攒下来留着卖钱。

一番嘱托下来,我终于启程,带着一批货物和我亲自挑选雇用的六个品行敦厚、家庭感情和睦的伙计脚夫。

——

我一路顺顺畅畅到了扬州,这期间一直也给陈川写信,我知道他看不懂,但总归有一天他会看得懂。

这批货物质量高,对方也是热情讲理的人,很快就谈好了交易价钱。

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也不是。

我没预料到我会在这儿碰见许见清。

——

「闪开!闪开!」

我在街上逛得起劲,忽就听见身后有人大喊。

一辆马车的马失了控,冲撞过来。大喊闪开的几个侍卫紧追着马车在后面疾驰。路上的行人都慌不迭避到两边。

我也在混乱中躲到一旁,周围人声混杂,众人都受了惊吓。

「啪!」一个黑色劲装的侍卫狠狠地抽了身下的马,赶上了马车,一下子翻腾到马车的马上面,三两下制住了马。

「嘶——」马一声嘶鸣,前蹄跃起,急急地刹住,不再疯狂,只剩下低沉的呜咽与吼声。

马已经离我很近,它刚刚停下时的腾空一跃吓得我又踉跄后退了几步

「大人,马制住了,您没事吧?」黑衣男子朝马车内抱拳。

「无碍。」温润沉稳的声音传来,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挑开幕帘,从马车上下来一个竹青色常服的男子。

「王青,」他转头吩咐一个侍卫,「看看有没有人受伤,立刻送去医治。」接着又唤另一个侍卫,「去统计一下大家被损毁的财务,悉数赔偿了。」

「是。」

「是。」

他点点头,走到受伤的马儿旁,握住扎在马屁股上的箭,微微眯了眯眼。

「王重。」

「属下在。」

「有谁会知道我来此处?」虽是问句,他说出来却带着一种睥睨与不屑。

仿佛那个策划这次行动的人,只是个跳梁小丑。

黑衣男子看了看周围的熙攘人群,道:「属下不知,」说着又看了眼马屁股,「但这行动如此粗劣,又针对着您来,想必也只有那蠢货干得出。」

「呵。」他轻轻笑了一声,径自离开,黑衣男子跟上去,余下侍卫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

「姑娘,陈姑娘?」同行的李大哥唤我。

「哦……啊?怎么了?」我这才回过神来。

「哦,没什么,看您愣住了,以为您被吓到了。您没事儿吧?」

「李大哥,我没事儿,咱们回吧。」我道。

我刚刚确实愣住了,他扬起头眯着眼伸手握住那根箭的时候,我心里只一个念头:

这才是大固的宰相啊。

不同于我之前见过的许见清,今日的许见清真真正正地在我心里有了「宰相」的概念,他没有恃权弄威,甚至没有说一句重话,可你就是莫名地感受到这个人身上杀伐果断的狠厉。

「姑娘——」我刚走到客栈门口,不远处在马厩里喂马的刘大哥就遥遥喊我,声音带着特有的粗犷。

「怎么了刘大哥?」我一边大声回他,一边朝他走去。

「想媳妇了呗!」他旁边人哄笑。

我仔细一看,他确实脸红红的,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陈姑娘,我就是想问问咱们啥时候返程……我家的那个还怀着孕呢……这不我……我担心……」

我笑了,道:「快了,再过几天咱们就回去!」

「回哪儿啊?」身后传来含着笑意的声音。

许见清,他不去官驿来客栈干嘛?

我朝他行了个礼,扬起大(xu)方(jia)得(guan)体(fang)的微笑:「自然是回家呀,许大人。」

他瞧了瞧我身边的人,一边往客栈里走,一边笑问:「你这生意都做到扬州来了?」

「怎的,不行吗?」我也往客栈里走。

「行。」他懒懒回道,拉了把凳子坐下,客栈是兼酒楼的,他一边招手喊小二过来点菜,一边示意我也坐。

我让李大哥他们自己先去吃饭不用管我了,然后在他对面坐下。

「听说你又让皇帝吃瘪了?」他挑眉,满是趣味。

我不太想谈论这个问题,敷衍地应了一声,苦口婆心对他道:「你作为宰相,要时时劝谏皇上,国事为重,不得因儿女情长耽搁了国事。以后,也不要在我面前谈这些,我一个乡野弱女子,怎敢遑论皇上呢?」

「懂吗?!」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脑子一直加上一句「懂吗」,他一个宰相用得着我去训他「懂吗!」吗……人家动动手指就能把我掐死……我嘴怎么这么贱……后悔。

内心瑟瑟发抖,我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看他作何反应。

没想到,他不发怒,也不曾用大街上那种强大的气场压迫我,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只乖乖道:「懂了。」

这回答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尴尬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不出声地假笑就行了。

他瞅了我一眼:「别假笑了,点菜吧。」

宰相要请我吃饭,我也不好拒绝,便大大方方地接过了单子,点了几个想吃的菜。

「喏,你点吧。」我把单子递给他。

「你不再点些?」

「我们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又点了几个菜。

趴在他腿上的小东西「汪呜」叫了两声,他用手拍了拍它的脑袋,它便不叫了。

对了,忘记说了,刚刚从客栈门口看到他时,他怀里就一直抱着一只不知道是狼还是狗的小东西。

其实看着像只狗,但我觉得他这样的抱一只狗有点不符合他的气质,所以我猜是一匹小狼。

「这是什么?」我指指他腿上。

他低头看了一眼:「我家大黑生的小狗子,叫学堂。」

叫啥,叫学堂?好吧,你的狗子你做主。

我又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下这只狗子,毛色黑中夹着棕,又奶又野的样子,湿漉漉的眼睛黑不溜秋的,东转西转,一股子防备与敌意。

我对狗不甚了解,便问他这是什么狗。

「我也不知道啊,我家大黑是我两年前捡的,之前我没养过狗。」

「在大街上时怎么没见你抱着它?」我有点疑惑。

「当时把它放在马车里了。」

对,他是有身份的人,那么多人盯着,抱一只狗在怀里多影响形象。

他一本正经,我有些想笑。谁能想到一个下马车时气质朗朗光风霁月的宰相,在马车里其实抱着一只狗呢?

「那你怎么想到把它带到扬州来?」我挺好奇的。

他揉揉额角,有些无奈:「不是我想带它来的,它非要往我马车上窜,拦不住。」

「哦,那它挺可爱的。」菜已经上了几个,我夹了鲜笋塞进嘴里。

「嗯。」他应声。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我:「你喜欢它吗?你喜欢的话,可以送给你。」

我有点蒙,其实我挺喜欢这狗子的,我喜欢它那股野劲儿。但要说养它,我没想过。

在现代我就没养过狗,一是觉得麻烦,二是我还是学生,怕养不好。

他好像看破了我的心思,对我说:「它不金贵,很好养的,给它吃的就行。」

不过我思量再三,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

——

「你不在京中处理事务,跑扬州做什么?」我问他。

他摇摇头,说是朝廷机密不能透露。

我撇撇嘴:「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为了御史中丞之子抢杀民女案来的吧?」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这事情沸沸扬扬,我这几天在扬州都听遍了,猜到也不奇怪。」

他吃了一口饭,坐直身子看我道:「我不是奇怪你能猜到,你那么聪明,猜到也不奇怪。」

「我只是奇怪你这胆子,怎么忽大忽小的,之前大街上惊马,我看到你,还以为你被吓坏了。怎么这会谈论起朝廷之事皇帝之事就如此大胆毫不避讳?」

「你在街上看到我了?」

「嗯,」他应道,用下巴指了指我的脸,「当时你脸都白了。」

「这能一样吗,在大街上,是赤裸裸的生命受到威胁啊。」我白他。

「好吧,」他点点头,「既然你已猜到了,那我便说给你听听。」

御史中丞张康祖籍在扬州,携妻赴京做官,儿子安置在老家扬州。

一个月前,张康的儿子张继涛当街强抢民女,而后奸淫,欲纳其为妾。

这样的事情,本闹不上中央的,扬州城的官员们也早习惯了张继涛的做派,只要女方不闹不报案,官府便不管,留待张继涛自己解决,或威逼或利诱。

只是这一次,张继涛碰的是扬州知州未过门的儿媳妇。

扬州知州之子气不过,带人上门揍了张继涛一顿,张继涛飞扬跋扈惯了,哪受得了这种气,一冲动,拿起斧头就往下劈。那女子本也在一旁,见张继涛疯了似的拿斧头砍,心急地上去挡,原本要落到扬州知州之子身上的斧子便落到了这女子身上。

扬州知州怎么也没想到,平时他对张继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纵,有一天竟会反噬到自己身上。

以上是民众都知晓的,若事情仅止于此,官府秉公处理就好,倒也用不着大固朝的宰相亲走一趟。

民众不知道的是,扬州知州,在此事发生后,向皇帝上了一份折子。

折子上细数张继涛多年来的犯罪事实,还清点了张家远超俸禄的巨额家产。

可笑的是,张继涛的父亲张康,在朝廷中,向来以端亮清介著称。

张康,御史中丞,御史台实权长官,大固王朝正四品官员,司监察百官之职。

这样一个负责监察百官的人自己都被发现贪腐,还凭什么担任御史?平时竟还以清介著称?

更可怕的是,御史不同于中书尚书的官员有决策执行之权。那么,他贪的谁的钱?自然是收受他监察之下的那些官员的贿赂。数额如此巨大,得牵扯到多少官员?一个御史不廉,牵扯出多少相关官员的腐败?官不廉,又何以治天下?

许见清说,皇帝大怒,下令彻查此事,势必要通过这件事撕开整顿朝廷内部的口子,重振朝纲,震慑蝇虎。

这是大刀阔斧的决策者,是那个一声不响夺下皇位的四皇子,那个九天之上的帝王,不是处在我那小屋子里的徐长白。

我刚穿过来的那些天,愤恨,怨怼,做梦都梦到自己手撕了这个破封建的社会,可渐渐地,就不再想了。这个世界需不需要皇帝?怎么可能不需要呢,我自己回答自己。

「扬州知州在折子的最后自述罪状,说是自己畏惧权贵,治州不严,自请贬黜,这次也是存了鱼死网破的心,非要把张康父子拉下马。」末了,许见清淡淡道。

和许见清吃完饭,天色已经暗了,我们也各自回房休息。

我问他为何不住官驿,他说官驿住着不自在,且他此行也没想过张扬。

第二天白天我处理了一些生意事宜,傍晚照例在扬州城里乱逛。

街上还是一派繁盛之景,百姓络绎不绝,街边小摊数不胜数,卖小首饰的、糖饼的、剪纸的……眼花缭乱,好像民女被权贵抢杀之类的事不过是多了一份茶余饭后的谈资,与他们并无关系。

其实对于这些普通百姓来讲,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我管你朝廷正在经历什么动荡,有多么波诡云谲,只要别来妨碍到我的生活,我就依旧给你交税服役,不怨你不恨你。

可是为人臣者不一样,皇帝与臣子,不能因为百姓的怨、诉、泣不影响自己食其税用其膏就对其怨诉无所反应,无所作为。臣子是皇帝的臣,更是天下百姓的臣,皇帝是臣子的王,但也是天下百姓的王。从君主,到仕宦,再到天下有志的读书人,都应当有以天下百姓为己任的胸怀。

误入一条专门经营丝绸生意的街道,我来了兴致,挑挑拣拣起来。

今日是想媳妇的刘大哥跟我上街,我挑了一匹丝绸送给他媳妇。

刘大哥有些不知所措:「陈姑娘,我媳妇是粗人,用不着这么好的东西……而且,这也忒花银子了,我,我不能要!」

「刘大哥,拿着吧,你媳妇怀着孕,又快要到夏天了,天气一热,孕妇更不好受,丝绸凉快,拿去做身夏衣家里穿再好不过。」

「再说了,你随我一路南下,辛辛苦苦,我送匹丝绸也不为过。」

我跟他说了好一会儿他才接受。

丝绸确实是个好东西,只是北方不产,售卖也不多,因此价高,又因价高,买的人不多,所以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大量运丝绸去北方售卖。

如今快入夏了,天气又热……我心里盘算着。

「许大人,这是我们的丝绸街,您视察视察。这家,喏,这家是街上最有名的铺子。」

我闻声看去,许见清身边伴着两个官员,正往店里走。

他也看见我了,走到我身边,看我抚着丝绸,想了想,问我:「想做丝绸生意?」

我点了点头,没有瞒他。

「丝绸的话,你可以去姑苏看看,那边盛产这些。」他也摸了摸我手上的丝绸。

「嗯。」

「如果有能力的话,最好是直接进蚕茧,在那边自己开缫丝厂子,自己缫丝织绸。」

「这我知道。」

「嗯,那我先走了,你自己慢慢看。」说罢轻轻拍了下我的脑袋,转身走了。

说实话,我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么点暧昧。

「姑娘,那位大人跟你是什么关系啊?」返回客栈的路上,刘大哥问我。

「就机缘巧合认识了。」

「哦,我看他对你挺好的。」他实诚地说。

是吧!?你也觉得吧!?

我内心一点儿也不平静,却云淡风轻道:「哦。」

刘大哥没再回话,空气凝固。

有一丝丝尴尬。

——

我走的那天许见清在客栈前送我,脚边还跟着那只「学堂」。

「汪,汪!」它奔过来咬住我的裙角,圆溜溜的眼睛里还是一股野劲儿看着我。

许见清笑了两声,走到我身边低头看它:「它可能喜欢上你了吧。」

我最终还是把它带回去养了,我终于能理解许见清把它带来扬州时的无奈,它真的就跟着你,死跟着你,甩不掉。

「姐!」少年像一株白杨,扎根在不远处,挺拔而坚韧,微笑着迎接我。

陈川在学问上的兴趣和天赋出乎我的意料,韩先生提起他时赞口不绝,意思是想让陈川继续学下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如今也不差钱,他既学得好又有兴趣,便学下去,未来做个教书先生或是替我打理生意都行。

「川儿,我一路上寄你的书信你可曾收到?」我与他并肩往家走。

「姐姐,我收到了。」

「可看得懂?」

「一开始是看不懂的,不过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了,后来就懂了。姐姐你说的那些道理,我也懂。」

「嗯。」我笑着点点头。

「不过,」他侧过头看我,眼底有光,「那些地方真有那般繁盛吗?」

「确是那般,」我拍拍他的肩,「你以后自己去见见,就知道了。」

走了几步,我又觉得这话欠妥,又补道:「不过,即便是天子脚下也有贫民,车水马龙,歌舞升平,不过是看个大概,乞丐有,衣不蔽体的有,食不果腹的有,可怜人到哪都可怜。」

——

没过几天我就在县里安排了一场槐花宴,租用了一座长着两棵老槐树的宅子,郁郁葱葱,清香四溢。处处用丝绸装点,风挟着清香与丝绸缠绵,二者相得益彰。

没多时就有姑娘小姐们过来问我身上的衣服,我笑说江南女儿个个灵秀可人,喜好丝绸,这次南下也在姑苏进了一批成品丝绸。

「如果各位姐妹也喜欢,这一次我便半价出给各位,权当为了与各位姐妹的情意。」

这一批成品丝绸售出去我没打算挣什么钱,只是一次试点,让我掂量了一下丝绸在北方的市场。

很快我又进了一批货,量更多,品类更盛,价格提高了几成,购买者仍络绎不绝。

渐渐地,郡里甚至邻郡都有人过来问我丝绸事宜,穿丝绸在富家小姐之中有成为风尚的趋势。

也有人模仿我做丝绸生意,但他们真正实行到位的时候,已经过了需求旺季。

需求旺季过了之后,我不再进成品,自己建了缫丝厂子和纺织厂子。

我又去了一趟苏州,重金请了一批攻于缫丝织绸的手艺人来我自己建的缫丝厂子里传授技艺。

途经扬州的时候打听了一下抢杀民女案,张康革职问罪,张继涛不日问斩,扬州知州遭贬黜。

茶楼酒肆里有人神神秘秘地议论朝廷的动向,感慨多事之秋,这前脚押了御史中丞,后脚又有不少官员被降罪问责。

对了,据说这个张继涛胆大妄为,曾经意欲行刺宰相。

我的厂子里除了缫丝织绸,也纺纱织布,做成了便直接将成品棉布运销各地。

建厂子我除了挣钱的私心,也有一点抱负,我希望尽自己微薄的力量给这个时代的女人一些机会,让她们能有自己的收入,多一点底气。我也希望在我厂子里工作的女人们,能听听我说的话,不总视自己如附庸。

我的生意越做越大,又过了两年,也就是现在的秋天,我已经拥有了四个大型的生产厂,全国各地都留下过我的足迹,都有我投资的生意。

有不少人向我提亲,我娘已经不像当初,一有人来求亲就忙不迭地撮合,反而学会了礼貌地回绝。

我这里一路顺当,徐长白和许见清也在这两年里稳住了新皇登基的朝局,清肃了前朝遗留的祸根,重新修订了不少纲纪法理。

他们都给我来过信。

徐长白在书信中说,天下安治,他心甚喜,唯有一憾,便是不曾有我伴他左右,每每见皇后知礼有节的模样,虽敬爱之,脑子里却总念起我鲜活的样子。他说这天底下,唯有我与许覆尘是有趣的,能与他做亲密的人,其他人皆畏他怕他,甚是无趣,就连那些梗着脖子同他争论,恨不得当庭撞柱的倔老头子,都是仰望他的。

许见清的最近一次来信里说,有一次一个大臣看见御书房里我的画像,费尽心思寻了个与我相貌相似的女子献给皇上,没想到皇上人收了,官却给他降了一级。

他还问我,生意已经做得如此大,什么时候来京城做生意,他必尽地主之谊招待我。又问「学堂」现状如何,胖否大否?

信末了,他写道:吾尝闻汝之愿为兴办学堂,不知今可竟否?若有难为之处,愿助之。平昌四年四月十五日,覆尘谨书。」

是了,今年年初我已经办了一个小学堂,请了包括韩先生在内的几位我欣赏的先生做夫子,供我厂子里一些老员工的孩子们读书,不论男女。

起先工人们是不愿意的,尤其是女孩子,更觉得没必要。我给她们加了两成的工钱,又做了不少思想工作,她们终于不论男女,将孩子送了过来。

想办一个有教无类的学堂是难的,尤其在这个时代,没有一套合理的体制来保证这些读书人的去向。生源是问题,这批孩子长大了能做什么也是问题,若是读了书并不能给他们生活带来变化,那么父母如何心甘情愿地将孩子送来?这些孩子们长大了内心该多么痛苦与挣扎?那些女孩子们,若是懂得了独立与自爱的道理,却发现这环境容不得她的独立,又该如何绝望?

我思来想去,还是要有钱。

我有了钱,才能给这些孩子一个可能性。

我向工人们承诺,若是这些孩子足够优秀,将来会雇他们打理我的生意或者留在私塾任教,不论男女。当然也有淘汰机制,不适合读书的读完一定课程便可回去。

好在这个王朝并不贱商,让我还能有这么点筹码。

如果能开放女子做官便好了。

我提笔给许见清写了封信。

巧的是,我给许见清的信刚寄出去两天,京城那边管事儿的人就传来消息,说有一笔大单子希望我亲自去做。

我收拾完东西,匆忙上路。

「赵赴,你帮我把这帖子送到宰相府。」忙了一天,现下得了空,我便写了拜帖让小厮送去。

赵赴吓了一跳:「陈姑娘,你可是说宰相?宰相府?」

我点点头:「你去吧,不必惶恐,宰相没你想的可怕。」

两日后许见清休沐,我拍拍「学堂」的脑袋:「走吧,去见你的许大人。」

「汪呜汪呜——」它像是知道我在说什么,尾巴摇得极欢。

「阿蔷!」我刚到宰相府门口,便见许见清冲我微笑,像是早早就站在大门外等我。

「许大人。」

我行了个礼,被他虚虚止住:「不必做这些虚礼。」

「许大人亲自相迎,倒折煞我了。」我半玩笑半认真。

「阿蔷说这些才是见外,你我虽只见几面,书信往来却不少,已是相熟,怎可与他人一概而论。」

宰相府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廊檐布局巧妙而又有干脆利落感,没有啰啰嗦嗦四弯八绕,草木繁盛却绝不冗乱,以绿色居多。

许见清将我引进一间小室,茶香四溢,窗子上映出竹影。

「我前些日子写给你的信,你可曾收到?」

「收到了,」他道,「我也给你回了信,没想到你竟来京城了。」

「你有何想法?」

「你说得不错,女子有才有德,当与男子同行科举之制。

今年年初我已向陛下上谏过,准女子科考。朝廷拟在明年下发文令。

只是,」他看了我一眼,「女子有才有德的不少,有才有德有大志的却不多。

纵使陛下决心改制,那些女子们不愿,上行下不效,也是没用的。

阿蔷,想到这些的时候,再观你行为处事,我才明白了你要办学的目的。」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其实是不知道说什么。

「阿蔷,」他正正经经地看我,「我是这样想的,我想向皇上举荐你为国子监祭酒。」

我吃了一惊:「什么?」

「这样的话,既开了女子为官的先例,又能让你管教育事宜,行思想开化之事。

当然了,阿蔷,你还是可以接着办私学。我建议你在京城里先办,之后再扩到地方,这样总容易些。」

这个道理我懂,不管是经商还是办学,从京城开始总比从地方开始容易。

只是在京城办的话,我脑子里构建的那套保障机制便不适用了。

我向他说了难处,与他细细探讨了半天,总结了些需要完善改变增设的地方,得出了解决方案的一个大致轮廓。

「那国子监的事,你可愿意?」他征求我的意见。

我跟他说我并不精于学问,他却说无碍,具体的事有具体的人做。

用文科生的话来说,我是哲学,我手底下那些人是具体科学。

于是我点点头,应了下来。

这么多事儿,

我已经预感到接下来的我会忙得多么焦头烂额。

啊,不行了,想想就脑瓜子疼。

在许见清这用了晚膳,我要走的时候他留我在他府上先住一段时日,等我找到房子,安顿好了再离开。

我冲他粲然一笑:「不用,我在这边有宅子。」

他僵僵地一笑:「……哦。」

晚上回了我的大宅子,写了封信给陈川,告诉他我打算留在京城了,过段时间会回去收拾东西,让他和娘考虑一下要不要随我一起来京城。

——

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我的那笔生意进行得异常顺畅,想来是许见清的功劳。

得了闲,我便往宰相府跑,想去问问。

见了他,他点点头,说自己去交流了几句。

接着又说:「我还正准备去找你,陛下召你入宫。」

我没惊讶,跟着他去了。

在宫道上时不时碰到他的同僚,都对我侧目。

比如这位蔡大人:

「许大人。」

「蔡大人。」许见清还了个揖。

「……这位是?」他上下打量了我两眼,露出一抹别有意味的笑。

「蔡大人不认识,」许见清也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是陈姑娘,皇上召见的。」

「哦——」又是一声意味不明的长哦。

「哦什么哦?」许见清问他。

他憨笑了两声,速速离开了。

真是莫名其妙。

「他就是那个向皇上献美人被降职的大臣。」待蔡大人走远了,许见清告诉我。

怪不得,怪不得阴阳怪气的。

皇帝召我俩进了御书房,一见到我,他便站了起来:「阿蔷。」

我规规矩矩行礼,被他虚扶起来:「坐吧。」

「事情我都听覆尘说了,你既愿担国子监祭酒,那我择日就下旨了。只是这官不好当啊,要辛苦你了。」

「是皇上与许大人抬爱,我若当了此职,定会竭心尽力。」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正事,皇上倒也没说什么别的话,就放我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碰到了皇后的轿辇。她惊奇地瞧了我两眼,叹道:「果然像。」

我突然对那个与我样貌相似的妃子产生了兴趣,皇后走后,我便问许见清。

许见清说,那个妃子叫陈薇,入宫前没什么身份,就是个普通女子,入宫后也不受宠,性子胆怯,几次被旁的妃子欺负也不吱声,还是他有一次入宫看见了,告诉了皇帝,皇帝才知道,惩治了那几个后妃。

「许大人还蛮有情的。」我调侃他,是真没想到他会为一个妃子在皇帝面前说话。

「也是可怜人,莫名其妙地就被人送进了宫,安排了一生,偏又不受宠,谁都能欺负。」

他顿了一下,「当然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她与你相像,所以我才多说了几句。」

我心跳漏了一拍,转头去看他,却僵住了。

他察觉到我不对劲,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

一辆马车从我们身边经过,里面的人掀起帘子,阴鸷而疯狂地看着我们。

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握住了我,许见清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眼底有不屑:「别怕,秦王,先帝第三子,自从皇上登基,性子便越发暴躁阴郁,已经快疯了。」

哦,就是徐长白的三哥呗,瘫痪了的那个。

「他瘫了是皇帝的手笔吧?」我问他。

「是也不是,皇上原本已经打算放过他的,是他自己要扑上来,」许见清嘴角勾起一抹鄙薄的笑,「不自量力。」

「放心吧,阿蔷」,他牵起我的手,另一只手也握上去,「他虽知道你是谁,但现在顶多不过是在阴沟里看看人,做不了什么,你不会有事的,阿蔷。」

「哦。」刚刚冷不防地被秦王看着,确实有些心慌,不过许见清这么一说,我倒是心安了下来。

第二天上朝的时候,皇上宣布了任我为国子监祭酒,那蔡老哥见到我跟见了鬼似的。

想不到吧蔡大人,我没有成为后妃,我成为你同僚了。

朝中大臣有异议的太多了,他们想不到一个籍籍无名,不知几斤几两的人竟然一下子成为了国子监祭酒,还是个女人。这对他们来说,是奇耻大辱。

但皇上和许相力排众议,那些大臣们再要死要活也没办法。

「朕觉着此事已议毕了,无事便下朝吧。」

下了朝之后,皇上单独留下了我。

我随着他到御书房,不同于昨日见他,今天他深情款款,静静地看了我很久,好像要把我看穿,刻到他的脑海里。

「阿蔷,」他艰涩地开口,「你不知道我多少次梦到你。」

「徐长白,」我开口也有些艰难,不忍去打破他的深情,「有些话说多了就没意思了。」

「真的不可能吗,阿蔷?」

「不可能的。」我深吸一口气。

「若我给你自由呢?你说过不愿牺牲自己的自由与企盼,若是我给你自由,随你做什么呢?你可愿意与我在一起?」

「不愿意,」我真的不想与他纠缠下去,「你三宫六院,我怎么可能愿意?」

「若是我……」

「我不爱你,徐长白,你明知道我不爱你的!」我皱起眉,不自禁地提高了音量。

「啪!」端茶进来的小丫头听了我的话,吓得茶水落在了地上,忙跪下去磕头:「皇上,奴婢不是故意的,求皇上饶了奴婢!」

我看她跪在一地茶水中,有些不忍,便道:「你别磕了。」她好像没听见似的,仍在求饶。

我见徐长白揉了揉太阳穴,合了眼叹了一口气:「下去吧。」

小丫头这才下去了。

徐长白向后靠到椅背上,又叹了一口气,抬眼对我说:「阿蔷,你看,我没打算罚她的,可她偏要那般惶恐,哭着让我饶了她,好似我就是个残忍无情的人。」

「你身居高位,不被人理解,正常。」我出声。

「罢了,你也回去吧,不做我的妃子,也挺好,若你今天真应了我,倒不是我喜欢的那个陈蔷了。」他摆摆手,示意我出去,只自己一个人瘫在椅子上,消受着他的苦楚。

——

我到家的时候,许见清正站在我家门口等我,「学堂」摇着尾巴迎上来。

「皇上没和你说什么吧?」他一边和我一起进门,一边问我。

「没什么啊,就还是那些事。」

「哦,」他沉默了一会儿,「那你怎么说。」

「当然是拒绝。」我也没跟他绕弯子。

「其实陛下对你,还挺尽心的。」他突然感慨。

我瞅了瞅脚边的「学堂」,指给他看:「你瞧,我对它尽心吗?」

他点头。

「我拥有其他狗子吗?」

摇头。

「我绑着它不让他自由奔跑了吗?」

摇头。

「那我养它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我自己开心。」我回道,「现在,它就是我,我就是皇上。」

他摇摇头:「这个比喻不太好。」

「明白意思就行。」我不在意,「许大人你用早膳了么?昨天睡得晚,今早起得晚,早膳都没用就去上朝了。」

「用了,」他背手答道,「不过现在又有些饿了。」

————————————————————————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忙到脑子嗡嗡的,又有国子监的事,又有设立私塾书院的事,时不时还要照看一下生意,恍惚间我以为自己又穿越了,穿越到了高三。

哦,不对,高三晚上有电灯用,在这里,你什么都没有,只有根破蜡烛。

每天早上上朝还要面对一群老家伙的臭脸。这群家伙精得很,知道在朝上皇帝和许相会向着我,就专门挑上朝前下朝后那段宫道的时间,一遇上我就说些刺儿刺儿的话。

心累。不想理他们。

不过我倒发现了一个奇葩,每次遇上蔡大人在的时候,他总会帮我怼回去,把那一帮人气得吹胡子瞪眼。

「呵,陈大人为国子监祭酒,不知读过什么书,在学问上有多大造诣?」

蔡坚:「刘大人,我看你这辈子就是读书读迂了,才一辈子升不上去的。」

「陈大人年纪轻轻,容貌妍丽啊!啧啧!」

蔡坚:「秦大人这话可不对,好看的人什么时候都好看,老了也好看,这丑的人啊,老了丑,年轻的时候更丑,你每天照镜子,自己不知道吗?」

我去问许见清,他笑了,真心实意地笑,说蔡坚此人就是这样,并不傻,平时却总行些荒唐可笑之事,因而那些正经的朝臣都不愿搭理他。

总结一下,聪明的逗比。

这一忙忙到了年底,还没抽出时间来回家去收拾东西,家里那边先来了两封信。

一封是十月写的,现在才到,估计是路上搁置了,一封是十日前写的。

十月的那封,陈川告诉我他中举人了,他和娘也不打算跟我来京城,十日前的那封陈川告诉我,娘病重卧床。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跌落了谷底。

我告了假,交代好这边的事,立刻启程。

你说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就病了?她苦了大半辈子,这才刚过上了几天舒心的日子就病了?

今年的年过得不像年,死气沉沉。

平昌五年的春天,我娘去世了。

如果我没有穿过来,那这世上死这样一个人,我不会悲不会喜。

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封建妇人,有时泼辣尖酸,有时胆小怯懦,每天都埋怨自己的丈夫,转过头来又妥妥帖帖地照顾,能为了儿子卖了女儿,也能为了女儿被欺负去骂街。

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人,是我的娘。

她当了我四年的娘,我深知她势利背后的善良,刻薄背后的宽容,可厌背后的可怜。

她临去时拉着我的手,颤颤抖抖地说对不起我,说她之前没想通,女孩儿还可以像我现在这样过活,说我以后找到了如意郎君,要我带到坟前去看看。

我知道她的歉意并不全来自爱意,有一半是来自感激,感激我给这个家带来了这样的改变。但我还是忍不住落了泪。

办完了丧事,我与陈川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个生养了这一家人的地方,从此定居京城。

我收拾的时候在房里发现了一封信,陈川说是去年秋天我去京城后有人捎来的。

是许见清的信,信上回了我所说办学堂以及准女子科举之事,与我和他当面探讨的并无二致。

只是信的末尾加了一段话:

吾盼汝来京,不只为办学之事,窃有私心。阿蔷聪慧不与寻常女子,风情雅致亦盛,容貌亦盛,汝之志亦为吾欣赏,与吾相合,私以为寻得知己,心生悦慕。自扬州一别,常忆阿蔷音容,寤寐思服,盼汝来京,以解相思。

我放下信,在这时候收到这样一段话,我已不知该作何滋味。

两日后,这座长了两棵老槐树的宅子就落了锁。这宅子前年被我买下了,只去年见它开了一次花,今年是等不到它的花期了。

——

到了京,将家里事情安排好,我又忙起来,其实也不算忙了,去年最忙的起步期已经过了。

我刚一入京,许见清就来找了我,像是要说什么,见我戴了孝,止住了,什么也没说。

皇帝下发了文令,准女子科考。

我在朝中办事雷厉风行,那批老臣也渐渐止住了对我的声音,有的甚至开始真香,开始接受我的观念。

因为许见清的帮助和一些开明大臣的支持,不少学生进了我在京城办的私塾和书院,其中不乏女子,尤其是书院里,来了不少富家小姐。

我的「爹」脾气变得更暴躁,整天指着小丫头骂,说一个个的都不如金秀伺候得好。

想坐起来又不说,直接骂没有扶他,喝水烫了骂……小姑娘也很委屈,跑到我这儿哭。

我叹了口气,安排了个抗压能力强的嬷嬷照顾他起居。

我已经说过他很多次了,可他仗着我是他「女儿」,总归不会不管他,依旧肆无忌惮。

这个冬天他去世了,去世前要求我在他死后将他尸体送回家乡,与娘合葬。

我内心挣扎几番,终究没有遂他的愿,在京城给他寻了块墓地。

我不求谁原谅我的自私与自作主张。

娘的墓碑上写着她自己的名字金秀,不是陈金氏,他的墓碑上写着他的名字,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两个相隔甚远的坟墓里头的人,生前是一对夫妻。

我大办了他的葬礼,连皇帝都来参加了。

有人羡慕他生养了个好女儿,平白沾女儿的光,真是好笑,连个死人都要酸一番。

还有不少人感慨我孝顺,我哪里孝顺,只是为原主尽一尽他的生育之恩,这些平时眼睛比针都尖的大臣,竟看不出我孝不孝顺。

唯一的插曲是,葬礼上有个黑衣刺客持剑向我冲来,只可惜还没靠近我,就被侍卫拿下了。

扯开她蒙面的布,竟是个女人。

后来许见清告诉我,这个女人一直爱慕着秦王。

傻啊!

秦王被打入了大牢,我跟着许见清去见了他,他赤红的双目盯着我,里头有滔天的恨意。

你看,他发现自己没有能力去恨徐长白和许见清,就找了一个救过徐长白的我来恨。

我何德何能,被一个人寄予如此浓烈的恨意。

我跟他就一个牢房木栅栏的距离,他瘫在地上,疯狂地伸手想要抓住我,嘴里嘶哑地吼。

像一只蚊帐外头的蚊子,停在蚊帐上摇摇晃晃不停地往里戳就是吸不到血。

「走吧。」许见清揽住我的肩膀。

平昌六年元宵节,宫里举办宫宴,我在那里见到了与我样貌相似的陈薇。

她今年刚升了妃,有资格参加宫宴,许多初见她的臣子都很讶然,暗搓搓地在我跟她之间扫来扫去。

中途我不胜酒力,出去醒酒。

寻了一处亭子坐下,望着天上黄澄澄的月亮,就有些怅惘。

「陈大人。」细细软软的声音唤我,回头看去,是陈薇。

我脑壳子昏沉,其实很烦她这个时候出现,但还是起身:「怜妃娘娘。」

她冲我凄凄惨惨地笑:「之前张贵妃说,我是沾了另一个女子的光,我不信,可今日见着你,我信了。」

「你知道吗,因为你,我与四郎分开了。」

我沉默之后开口:「娘娘,这些话你与皇上说,他不会强留你在宫里的。」

「他是皇上,你叫我如何跟他说?」

「我原以为,虽跟四郎分开了,虽然陛下不宠我,但至少陛下还是待我好的,不会让我受了委屈……

可今日才知道,都是因为你啊!」

我也不知道如何答她,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也不知如何改变。

陈薇不一会儿便走了,听得出来,她同我说这些只是发泄一番,有怨有厌,却并未存恨我害我之心。

我对她是有歉意的,只是这歉意我也不知该如何消解。

心闷闷的,闷着闷着便困了,我趴在石桌子上,半睡半醒。

我醒来时发现许见清坐在我对面,我身上还披着他的斗篷。

「几时了?」我慌忙问道,怕自己睡过了头。

「还早,你才睡了一会儿。」他的目光跟今天晚上的月光一样,「不过还是回清晏宫入席吧,外头冷,冻着了。」

我点点头,和他一起往回走。

「阿蔷,」静谧中他突然出声。

「嗯?怎么了?」我偏头问他。

「前年,」他抿了抿唇,「前年秋天我回了你一封信,只是你还未收到便已经来了京城。」

他停下脚步,偏头看我:「那封信,你后来看到了吗?」

我笑起来,突然神清气爽,一点儿也不醉了。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呀!」

「那你……你觉得……如何?」

我看到他的忐忑,忍不住伸手抱住了他,明显感觉到他身子一僵。

「我觉得蛮好的。」我轻轻说。

他也伸手环住我,用手按住我的后脑勺,把我按在他的肩膀处。

「等你丧期过了,我就去提亲。」他闷闷地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俩才分开,回到宴席上的时候,蔡坚贱贱地看着我们。

散了宴,不少大臣跑到蔡坚那儿,问他当年把怜妃送进宫是不是与我有关。

他得意洋洋地笑,伸出一根手指摇一摇,说是秘密。

察觉到我在看他,还冲我咧嘴笑。

我现在看见他就来气,闲里找事他排第一,是他把怜妃送进宫,如今怜妃跑过来怨我,我偏偏还没有法子去宽慰她。

许见清见我瞧着蔡坚咬牙发狠,问我怎么了。

我向他抱怨蔡坚那货脑子进了水,硬送陈薇进宫。

「当初怜妃是愿意的。」他握着我的手往前走。

「啊?真的?」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也是,人诉苦的时候总难免把自己说得惨一点再惨一点。陈薇夸大几分其辞,也不难理解。

我信他,点点头继续走,突然想到了什么。

「不对,」我偏头去看他的眼睛,「你骗过我。」

「?」他很惊奇,「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我看着他眼里孜孜以求的光,为他解惑:「当初你替徐长白去找我,你说骂我红颜祸水你骂不出口,但你在信里头却写我容貌亦盛。」

「你说,你哪句话骗了我?」

许见清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道:「原来是那个,我并未骗你。」

「嗯?」

他笑了,拍拍我脑袋:「你是红颜,不是祸水,所以我说骂不出口。」

「不过,你怎记得如此清楚?」他有些疑惑。

我微微笑:「你以为,既有钱又有权还有志向的女人便不在乎自己的容貌了吗?

这么多年,可只有你那次,话里话外有说我不好看的意思,别人从来都是夸我好看的。」

「那我跟你道歉,」他很认真,「你最好看的。」

这个世界的孝期只有一年,孝期刚过,还没等许见清上门提亲,冯太保便提着聘礼替他儿子提亲来了。

我自然是婉拒了。

听大嘴巴蔡坚说,那天冯太保回去后,许宰相去他家下了一下午的棋,把冯太保杀得片甲不留,不知道自己一个安安分分无实权从不惹事的一品大臣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宰相。

「这冯太保也忒没眼力见了,」蔡大哥叹息式摇头,「嗐,长眼睛的都知道你跟许大人好上了嘛!」

可怜的冯太保,被我拒绝了不说,跟许见清下棋下输了不说,作为一品大臣,还要被蔡大嘴这个小小五品官在背后叭叭叭。

今年过年是与许见清一起过的,陈川也默认了这个姐夫。

开春后我带着许见清回了趟老家,他在我娘的坟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陈川在今年,也就是平昌七年,中了进士,二甲第十二名。

曾经懵懵懂懂的少年如今已经到了弱冠之年,我请了许见清替他加冠。

他给我奉了一杯茶,谢我多年照顾教引之恩,让我以后不必为他操心,他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舍不得姐姐再操劳。

这年秋天,我与许见清成了亲。据说那天我们的婚宴上,皇帝喝了很多的酒。后来皇上告诉我,他早看出我俩之间的情意,召许见清去问,许见清也毫不隐瞒。他说他为此难过了数月,也冷落了许见清数月,可是数月以来,无人能同他说话交心,最后还是将覆尘召进宫畅聊彻夜。

那日我瞧着铜镜中的自己,原本偏清爽大气的五官因红妆而妖娆妩媚起来。我之前也不是没有过盛装的时候,可那日,连我自己看了,都觉得自己多了几分勾人的意味。

许见清一遍一遍温柔地吻过了我的全身,等我身子完全化成一摊水才问我可不可以。我随着他的动作沉沉浮浮,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声音,忘记了时间。

——

平昌八年三月初十,殿试放榜,大固王朝诞生了第一位女进士——中书舍人蔡坚之女蔡停云,中二甲进士第六名。

从平昌五年准女子科考,到平昌八年的第一位女进士,这其中的曲折艰辛,在以后的史册上都将一笔带过,浓墨重彩的只有平昌五年的开头和平昌八年的结果。而我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却晓得其中辛酸滋味,会在知道了消息的那一刻不自禁地放声哭出来。

我趴在许见清怀里呜咽,他就静静地抱着我。

平昌十年,我决定专心于私立学堂和经商事宜,上书请辞。

皇帝下旨,命蔡坚接替我的职位。

平昌十一年某月某日,蔡坚又哭又乐了一整晚,哭的是在那一天,他嫁出去了他心爱的女儿,乐的是也就是在那一天,当朝宰相平白比他小了一辈。

平昌十九年,皇后薨逝,皇帝写悼文,情深意切,天下动容。

平昌二十二年,陈川晋升为中书侍郎,蔡停云晋升为门下侍郎。

平昌二十四年,蔡坚大病了一场,以为自己要死了,拉着川儿和停云的手说了许多遗言,结果没死成。

平昌二十六年,大固王朝出现了第一位女状元,冯太保的小女意气风发,赫然榜首。

平昌三十二年,韩先生去世。

这位陈川的启蒙老师,前半生科举不得志留在家乡教书,后半生在我创办的书院里,一边教书一边替我管理着北方十来个大大小小的私塾和书院。教书育人一辈子,连死的时候,都死在书案上。

我初见他时他一头乌发,离去时已经白发苍苍。

哦,我今年四十八了,也有几根白发了。

平昌三十三年,许见清上书请辞,打理起我办的书院,我自己把重心转移到生意上。

平昌三十五年,陈薇去了。皇帝将她的丧事办得很隆重。

平昌三十六年,陈川和停云的儿子蔡念中了状元,已经致仕归家的蔡坚嘚啵嘚啵地去昔日同僚家里炫耀。

平昌四十年,全国各地都有了我办的书院与私塾,十之七八的孩子们不论男女都已经普及了三年基础教育。

平昌四十二年,陈川和停云的小女儿又中了状元,可是蔡坚再也嘚瑟不了了,他在放榜的前一日离开了人间,嘴里还听他喃喃道:「思思……思思中了吗……」

陈思思这孩子啊,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也不管真的中没中,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握着他外公的手:「中了……我中了,外公我中了。」

「争气……我家思思争气。」说完争气,他自己就没气了。

平昌四十三年,我女儿全面接手了我和他爹手上的学堂之事,我儿子全面接手了生意之事。

我与见清出去游山玩水了一年。我们在各地,见到女子可以成为教书先生,可以成为厨师,可以成为生意人……

平昌四十五年,见清带回了一只镯子,他说并不贵重,却第一眼就觉得是我的。我一瞧,真是我的,是几十年前,被我当掉的,那只我现代的奶奶留给我的银镯子。

一晃四十五年了,我来到这个世界四十五年了,若不是这镯子又出现了,我都快忘了我是一个异世人。

平昌四十六年,大固王朝罕见地出现了状元榜眼皆为女子的盛况。

同年皇帝退位,新帝登基,定年号为「长清」。

长清元年,我的见清走了。他说,他的一生,有我陪伴,无憾。我握住他的手,泪光迷蒙中,看到了平昌元年不知哪月哪日,烈日骄阳,他坐在高高的马上,扬声告诉我,他信我。

太上皇大恸,长哭不止,卧床不起。

长清二年,太上皇病危,我去看他,他拉着我的手,说对不起,可能要留我一个人了。

长清三年,太上皇驾崩。临去前连儿子都没有见,单召了我入宫。他拉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流下浑浊的泪,还问我:「覆尘呢,覆尘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长白,覆尘两年前就走了啊。」

「哦,」他目光滞在不知何处,「阿蔷……快……五十年了吧,我在这位子上……是不是快五十年了?我……与覆尘……与你……那时候年轻啊……」

后来他就合了眼。

这下,真剩我一个人了。

长清四年,我有了一个小重孙。

长清五年的冬天,我病了。恍恍惚惚间我看到了许多,看到了浑身是伤的山间少年徐长白,看到了朗月清风的许见清,看到了满脸皱纹的娘,看到了十四岁的陈川,看到了瘫痪的「爹」,看到了贱兮兮的蔡坚,看到了眼睛里一股野劲儿的「学堂」,看到了陈薇、皇后、冯太保、秦王……

还看到了我许久不曾忆起的,我在现代的父亲,母亲,奶奶,玥玥。

长清六年,槐花盛开的时节,我看到见清站在槐花树下,清清朗朗,温柔地笑着,对我说:「你来了。」

是啊,我来了,赶来见你我好困,我先睡了。

番外一、

四皇子登基的时候,我身边的人都在说,我将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也会成为这些人追捧的对象。

他的母妃本就不被先皇喜欢,又因为直言直语,刚被降了两级。

我原本是被二皇子看上的,二皇子想娶我,却被我的当家主母截了胡。她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实力强悍的二皇子,怕我节外生枝,又使计给我和四皇子搭了线。她以为,让我嫁个皇子是给了我脸,哪怕这个皇子是最不受宠的四皇子。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根本没指望过我会爱上哪个男人,随他们吧,他们让我嫁,我便嫁了。

四皇子对我还不错。第一次有人注意到我喜欢溏心蛋而不是全熟蛋,喜欢单瓣菊而不是重瓣菊。他说,既然娶了我,就不会恶待我。

岂止不是恶待,我十六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过。

后来二皇子妃捎信儿给我,问我四皇子有没有什么「动作」,我笑说四皇子一向不起眼,大姐怎么还防备起他来了,放心吧,四皇子很安分。可笑,将我嫁给四皇子,还希望我监视我的夫君为他们扫除障碍?这是什么逻辑?

其实我知道,四皇子是有「动作」的,他与吏部尚书许见清,都不似旁人眼里那般无害。我知道他俩的交情,他的母妃与许见清的母亲是极好的姐妹。哪怕后来他的母亲进了宫,她们的关系也都一直亲密。后来许见清的母亲死了,父亲又死了,一直都是四皇子母妃在照应他。

到了最后关头,他的动作似乎被三皇子察觉了,一失踪便是两个月。我急坏了,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我爱上他了。

再后来,他又回来了,带着一身伤。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在那场皇位之争中胜利了。

我被推上了皇后之位,这个让我愿意去爱的男人,给了我无上的尊荣。

我的大姐,二皇子妃,跪在我的脚下,求我说说情,放二皇子一条生路,放林家一条生路。我刚想说话,他就来了,说珠儿,二皇子不可能的,但你若开口,林家,是可以放的。

我根本没打算过替林家求情,大姐骂我冷漠,白眼儿狼。

随便骂,我就是一个冷漠的人。

当我满怀欣喜地想要开始我的新生活时,我发现他并不爱我。他把我当作正妻,给予尊敬,荣宠,保护,却并不爱我。他喜欢的女人,常常出现在他书房的画中。他甚至还跟我说,阿蔷是这世上少见的鲜活人。他并不知道听到他的话我心有多痛。

那女子不愿入宫,他来我宫里买醉。第二天早晨,又若无其事地离开。

有时候我真恨,恨那个女人,为什么不进宫,不干干脆脆地把他抢走?

其实他是个冷静清醒的人,除了最开始的一段时间,我很少再见到他为她神伤。

后来宫里来了个陈薇,长得跟陈蔷很像,连名字都像。皇帝并不十分宠她,她第一次被送进宫来,最先还是我接待的她。我问她愿不愿意留在宫里,她怯怯点头说愿意,于是便被留下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入宫前还有一个喜欢的「四郎」。只是这都不重要了,已是过往。就像皇上对陈蔷的欢喜,止于陈蔷和许见清的亲事。

我知道皇上的后半生,不会再爱陈蔷了,她和许见清一样,成为了皇上的知交,可是他后来在爱谁,我却不知道。

爱张皇贵妃吗?不像。陈薇?也不像。爱我吗?也许他谁都没有爱吧。

我病重的时候,他常常拉住我的手,叫我坚持住,一定会好起来。我也想啊,我也想好好活着,可我实在撑不住。

陈薇来看我,她一向良善,说感谢我这么多年的照应,说我是天底下最好的皇后娘娘。

张皇贵妃也来看我,她一向与我不交好,这会儿却哇哇地哭。认识这么多年的老人儿,哪能没有半分情分呢。

我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他悲痛的面容。我知道,我将会是被载入史册的贤后,我也知道,不管他爱不爱我,他都会永远记住我。

番外二、

陈蔷一向觉得许见清这人处事太过波澜不惊、游刃有余,以至于听蔡坚说,许见清去冯太保家里下棋,把冯太保杀得片甲不留的时候,颇为惊奇,许大人还有这一面呢?

陈蔷跟许见清提起这事儿的时候,正在和许见清一起用午膳。

她觉得特好玩:「你真去冯太保家下棋啦?」

许见清挑了口白饭到嘴里,没吭声。

陈蔷挑了挑眉,笑他:「堂堂许大人就这点气量,怎么跟三岁小孩一样呢?」

许见清也觉得这事儿被陈蔷知道特丢人,不怪她取笑,他那天下值走着走着,不知怎地就走到冯太保家,不知怎么就做了那般幼稚的事。

陈蔷和许见清挨在一起坐,许见清手一搂就能抱住她,他俯首在她的肩窝,闷闷道:「我没想让你知道。」

他只是自己心里不痛快找冯太保发泄一番,没打算让陈蔷知道,他也不想让陈蔷以为自己是在向她表达不满或是争风吃醋,更不希望影响到她的生活和情绪。

陈蔷忍不住笑,气息喷在许见清脖颈,又痒又麻。

那气息从脖子根到脖子一侧,又移到他耳畔。

只听她在他耳边笑着道:「许大人真可爱啊。」

许见清身子一僵,耳朵漫上薄红,他松开陈蔷,将凳子往旁边一移,与陈蔷拉开距离,重新执起筷子,故作镇定地夹了一筷子菜到陈蔷碗里:「吃饭吧。」

「哈哈哈哈哈哈……」陈蔷乐不可支,抚掌大笑。

——

「见清,它为什么叫学堂啊?」陈蔷坐在花园的亭子里,绣着大朵月季花的裙摆散在周身,俯身逗弄着「学堂」。

「其实还是因为你。」许见清一边翻着手中的册子一边回答,「当时我没给它取名字,以为你想要它,才临时起的。」

「哟!许大人那时候就对我一往情深了!?」陈蔷抬起头,眼睛勾勾地看他。

「阿蔷,你不要太自信。」许见清放下册子,有些无奈,「那时,也没到非你不可的地步,不过是看你被吓白了脸,有些可怜。」

「哈哈哈哈……」陈蔷笑起来,来了兴致,问,「那你什么时候非我不可?」

许见清仔细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许见清是真的不知道,好像一切都是渐渐积累起来的。第一次见陈蔷的时候,看她只要金钱却不肯入京,还以为她只是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才会如此。

第二次替徐长白去找她,才发现她哪里像一个乡野女子?当然了,也不像富家小姐。许见清当时不知道如何去评价她,只能说她很特别,让他有点儿看不懂。临走了,还是忍不住问她到底想要什么。

他永远记得那天她的样子,穿着颜色浅浅的紫褥黄裳,发髻简单,站在木门前,一向冷静的脸上出现了动容,似乎迫切地渴望一个肯定,以至于他还未深究她的话,就脱口而出,说他信。

他承认,就那一次,他被她吸引住了,至于男女情爱,他还没往那上面想。

后来在扬州也见到她,看她在丝绸铺子里挑挑拣拣,灯火倾泻,流光婉转,他才发现自己有了心思。

再后来,是通信的两年,他发现他们什么都能聊,陈蔷也不像其他女孩子羞羞怯怯,什么犀利的话都讲得出来。

直到她给他来信说办学堂改科举之事,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情感。

「姑且信你。」陈蔷耸耸肩,并不纠结于他模模糊糊的话。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爱上的许见清,只是在有些孤独而不被理解的时光里,许见清是她这个异世人唯一可以找到的能够理解她听她倾诉与发泄的对象。

蔡坚曾经问她,为何不曾爱上皇帝。她想了想,除了因为他那层皇帝的身份一直横在她心中,也因为她一开始接触徐长白,就是带有目的性的吧。

那时徐长白是纯粹的徐长白,但她不是纯粹的陈蔷。至于有没有过一点点心动,怎么可能没有呢?漂亮又纯粹的少年,朝夕的相处。只是叶刚起,风便停。

「见清,醒醒。来不及上朝了。」陈蔷醒来时已经卯时了,忙拍拍身边的许见清。许见清迷迷糊糊地,将她揽入怀中:「阿蔷,你忘了,明日中秋,今日不用上朝,再睡一会儿。」

「哦~」陈蔷也迷迷糊糊地,趴在许见清怀里又睡了过去。

陈蔷再醒来时,许见清已经穿戴整齐,简简单单的白色如意云纹便装,坐在房里等她。

待她醒了,才告诉她今日是他父亲的忌日,要去坟上看一看父亲。

陈蔷有些猝不及防,怪许见清不曾早告诉她,选了身素净的衣裳,用了早膳,就与许见清出去。

对于父母早逝这件事,许见清自己已经看淡了,但陈蔷一想到他十五岁就孑立于世,便心疼不已。

「爹,你放心吧,虽然外头都说我仗着见清爱我就骄纵不堪,但您别信,我对见清很好的,他和我在一起很开心,我会照顾好他。」陈蔷往墓碑前献上一束白菊。

许见清握住她的手,温暖又有力量:「爹,我成家了,阿蔷是个很好的姑娘。」

第二日中秋,天上又是黄溶溶的满月。陈蔷想起现代的亲人朋友,不知他们怎样,不知在那个世界,有没有另一个陈蔷来代替她。如果没有,她希望他们就此忘记她,不要去牵挂她,不要时时刻刻记着失去她的伤痛,忘了她吧。

「阿蔷,你觉不觉得我们两个人的中秋,有点儿孤单?」许见清从身后拥住她。

「嗯?没有,不孤单。」

许见清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侧过头来吻她,手也不安分,过来解她衣服。

「许见清,你干嘛!」陈蔷这才反应过来刚刚他那话的意思是想要个孩子?

「我不要!还早,许见清,我不生孩子!」

「那就不生。」许见清吻她的脖颈,「我也觉得有些早……但我们还是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许见清,唔……」

番外三、

我们的女儿失踪了,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没有留下半点痕迹,警察找不到,我们也找不到,人间蒸发。

有人说她是自杀了,怎么可能?她还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了,都跟她的闺蜜约好了毕业后去哪里旅游,我的女儿怎么可能自杀?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就会瞎说。

她奶奶病重住院,我和她妈妈没敢告诉她孙女失踪的事。老人家临去前,还颤颤巍巍地问蔷蔷在哪。

玥玥来了,她把玥玥当成了蔷蔷,终于欣慰满足地走了。

「叔叔……怎么还没找到蔷蔷啊……我还要跟她去旅游呢……」玥玥哭着问我。

可我也不知道啊。

我们找了蔷蔷五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后来玥玥结婚了,我们去参加她的婚礼,看着玥玥的父亲含着泪把女儿领到另一个男人身边,我只有羡慕。

蔷蔷失踪的第八年,我们领养了一个弃婴。蔷蔷妈想要给她取名陈盼蔷,被我拦住了。她这么多年,为蔷蔷的事,已经愁白了头发,太痛苦了,我不想时时刻刻,有一个名字提醒我们,我们有一个女儿,还未归来。对小孩子,也不公平。

玥玥后来来看我们,我们领养的小女儿已经有些懂事了,追着她喊阿姨。

玥玥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看得出这孩子很幸福,我们也为她高兴。

她摸摸我们小女儿的头,温柔怜爱,目光中也有怀念:「丹丹,其实你该叫我姐姐。」

我不是你的阿姨,我是你姐姐的朋友。

你有一个姐姐啊,她叫陈蔷,她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啊。备案号:YX01zyWK0b40Wknw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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