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什么巨爽无比的爽文?
重回十八岁,我被迫退学,在厂里拧螺丝。
车间里,厂长儿子叼着烟,流里流气地问:「老子要创业,谁愿意跟老子干?」
鸦雀无声中,我举起了手。
工友说我脑子有坑,表妹笑我痴心妄想,父母骂我不踏实赚钱。
笑死,你们懂什么?
二十年后,他可在福布斯富豪榜上。
1
重回十八岁,我刚办完退学手续。
逼仄客厅里,父亲的骂声震耳欲聋。
「为什么偷别人东西,我们的脸全让你丢光了!」
母亲跟着咆哮:「都是一个班的学生,你看你表妹多争气。这次要不是她替你说好话,你就被抓去坐牢了!」
前世场景逐渐浮现。
我被同学诬陷偷东西,老师不分青白,把盗窃的帽子扣我头上,将我送进校长办公室。
正巧学校严抓盗窃,校长杀鸡儆猴,当即要送我进警局。
表妹庆小茹含泪为我求情。
最后校长作罢,让我主动退学,便不再追究。
那时我将庆小茹视为救命恩人,直到多年后我在街上摆摊,遇见高中同学,才被告知,我被诬陷偷盗的事,从头到尾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父亲见我走神,作势要打我。
我没有躲,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身上没有一处不疼,在这之前,他们已经打了很多次。
「明天你就收拾东西滚出去,是死是活都是你自己的事!」
我点点头,默不作声地回了房间。
所谓房间,不过是在厨房旁隔的小空间。
灯光昏暗,毫无隐私。
一墙之隔是弟弟路学康的房间。
里面有一张大床,和在这个年代家庭极为稀有的电脑。
那是父母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有了重生的实感。
以前也想过,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一定会自证清白,争取继续念书。
可如今木已成舟,我毫无能力与恶人相斗。
但没关系,除了念书,我还有别的出路。
第二天一早,我离开「家」。
行李只有一个旅行包,和攒了许久的二十块。
我坐上公共汽车,直奔城里。
前世,我软弱无能,被迫退学后,父母整日打骂,最后实在厌烦,托人帮我找个工作。
庆小茹妈妈,我的二姑,在城里一个机床加工厂做会计,便把我带去做厂妹,每天拧螺丝,包吃包住。
这份枯燥重复且极为廉价的工作,占据了我四年青春。
如今,不用她介绍,我主动进厂。
跟在领班身后,我戴上手套,拿起工具,走进熟悉又陌生的车间。
因为这一世,我的目的是……
「操,谁他妈踩老子!」
不悦的低吼让我一个激灵,连忙抬起脚。
锃亮的皮鞋已经被我踩出一个脚印。
顺着脚往上看,我猛地一愣。
青年一头挑染黄毛,胳膊文着条龙,眉头紧皱,一脸凶相。
可我并不害怕。
我见过他在财经杂志上西装革履的样子,眉眼俊朗、笑容温和。
和此时截然不同。
「小老板,她是新来的……」领班转向我,「还不道歉!」
我定定看着他:「对不起。」。
他也盯着我。
对视数秒,他突然问:「你不怕我?」
我摇摇头。
「有意思。」楚达舔了舔槽牙,「小厂妹,躲着点儿我,没坏处。」
说完,转身就走。
「我不叫厂妹。」我对着他狂拽的背影,「我叫路珂。」
2
拧螺丝实在不是个好工作。
刚干两天,手上就磨了仨泡。
更烦心的是,我被二姑看见了。
她假意热情:「原来你跑这儿来了,你爸妈也不告诉我,早说啊,姑给你找个好工作。」
我心里冷笑。
这不就是你前世给我找的「好工作」吗?
但我没表现出来:「二姑你去忙吧,改天再聊。」
没想到,隔天我就看到了庆小茹。
「小珂,你这几天跑哪儿去了,害我好担心。」
她拉着我的手,表面功夫比她妈还要炉火纯青。
也不怪我当年没看清她的为人。
「在这儿拧螺丝。」我淡淡回道。
「我不太了解……我是来分享喜悦的,我三模考进了全校前三十,班主任说高考正常发挥,我一定考上好大学。」
专门跑来我面前说这些,还真是「喜悦」。
「是吗?」我笑笑,「那你想好选什么专业了吗?专业没选好,就算上了好大学,也找不到好工作。」
庆小茹急了:「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举例,「你看咱们小区里的王叔,当年去首都念的大学,现在还不是在老家开小商店,说不定你以后……」
「那也比拧螺丝好!」
啧,终于演不下去了。
她脸色变得很不好,顿了顿,丢下一句「先走了」,转身匆匆离开。
「操!」
熟悉的低吼响起,我抬头,就看到庆小茹撞到一个人身上。
她连连后退:「对,对不起……」
楚达一脸凶神恶煞。
庆小茹吓得小跑离开。
他抱着双臂,偏头看我:「你还懂大学专业?」
「嗯。」
他像来了兴致:「那你说说,什么专业好找工作?」
「计算机。」
90 年代末,正是现代互联网繁荣初具雏形的时候,楚达也是在这不久后进入的互联网领域。
他眼睛一亮。
但很快恢复漫不经心,轻嗤:「小厂妹还挺有见解。」
我定定看着他:「我叫路珂。」
他笑了一下。
凶巴巴的样子瞬间柔和了许多。
「知道了,小厂妹。」
他盯着我,眼底满是笑意,明显在逗我。
突然抬手,弹了下我的额头。
「我叫楚达。」
3
那次之后,空闲时间,我会在厂里寻找楚达的身影。
我依稀记得,在我入厂不久,楚达就出去创业了。
他在厂里招过人,但由于他外表很凶,平日又表现得不学无术,没一个人愿意跟他干。
可据我所知,他后来在外招的几个人,最后都跟着鸡犬升天了。
重活一世,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求站在时代风口,不必人到中年,还为生计发愁。
有意观察后,我发现楚达不像他表现得那样不靠谱。
很多时候,他都坐在电脑前看书,敲代码。
厂里人不懂,都以为他在玩游戏。
有人跟我嚼舌根:「别看楚达在厂里管人挺风光,以后他家厂子还得他哥来接手。」
是的,楚达有个在国外念书的哥哥,前世包括我,都觉得他哥回来后,他会过得很惨。
重回过去,我知道事情不会这样。
于是反驳那人:「不,他以后会更风光。」
晚上下工,我故意磨蹭一会儿,绕路到楚达办公室门口的走廊。
屋里亮着灯,楚达还在敲东西。
我看了会儿,转身要走。
忽然听到身后脚步声。
「喂。」
我被叫住。
昏暗的走廊里,楚达懒懒靠在墙边,歪头看我:「你回宿舍,不用路过这儿吧?」
被点破心思,我有些慌。
忙低下头,不知该怎么解释。
楚达一步步朝我走来,在很近的地方站定。
我闻到他身上好闻的味道。
下意识抬起头。
他眉眼含笑,俊朗的面容舒展,毫无平日里的凶狠。
光线昏暗的氛围中,他忽然弯下腰,停在我耳边。
「这不是第一次被我发现了,妹妹。」他压低的嗓音沙哑,带着胸腔微微的震动,
「你该不会,暗恋哥哥吧?」
4
我连连后退。
「没,没有。」
他挑了下眉,眼底尽是戏谑。
我别扭地移开视线:「我只是好奇你在做什么……」
「是吗?」他直起身,「那你看懂了吗?」
我摇摇头。
他又笑了一下。
不知为何,今晚他似乎很爱笑。
轻扬下巴,示意我进去:「那我就大发慈悲,邀你看看。」
我乖乖走了进去。
电脑屏幕亮着,旁边堆着几本编程的书。
我故意问:「这是什么书?」
其实我很好奇,以楚达的聪慧,完全可以通过高考到大学读书,没必要待在厂里自学,被周围人误解看低。
他靠在桌边,随手拿起一本书:「如果你大学念了计算机专业,学的就是这些东西。」
我定定看着他。
他突然轻嗤:「你之前一直在念书吧?」
我一愣:「嗯。」
「为什么不念了?」
我舔了舔嘴唇。
也没打算隐瞒,我顿了片刻,把被诬陷偷窃被迫退学的事儿告诉了他。
他没有愤慨激昂,逼我与坏人斗争,找回清白实施报复。
只是静静听着,什么都没说。
他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
像是自嘲般低笑一声。
「没人相信你时,说什么都是错的。」
屋内暖黄的灯光微微频闪,楚达靠在窗前,五官隐在暗处,神色不明。
我很想说点儿什么。
比如「我相信你」 「你什么时候创业?」 「你能带我一起吗?」
还没开口,他已经把烟碾了。
再次恢复狂拽的气质。
「小厂妹。」他抬头叫我,「明天给你放半天假,跟我去个地方。」
见我又要开口自我介绍,他立马打断。
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路珂。」
明明脸上都是不耐和别扭,我却看出了几分可爱。
即便不知道要去哪儿,我还是笑着应下。
「好。」
5
回到宿舍,已经快熄灯了。
下铺的冯悦突然问:「你去哪儿了?」
「随便转转。」
她比我大几岁,算是厂里的老工人,是个心气很高的姑娘,平日里几乎不会跟我主动搭话。
她顿了几秒:「我怎么看到你总往办公室那边跑?」
我一愣。
我没有承认:「你看错了吧。」
「最好不是。」
冯悦丢下这句话,随后拉上床帘。
熄灯后,我一直在想她这句话。
前世我跟她交集不多,所以一直到睡着,我都没想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我只上了半天工。
估计楚达跟领班通了气,我刚开口请假,领班就放我走了。
离开家时我没带太多衣服,脱下工装,随便找了条棉布裙子套在身上。
走出厂区,远远地,就看到楚达在门口等我。
他穿得倒是时髦,绿色飞行员外套,深色长裤,配上黄色挑染的发型,有几分港星的感觉。
看见我,他一愣,上下打量一番,痞气地笑笑:「哟,今天是学生妹了。」
我别扭地搓搓裙角。
他碾灭烟头:「走。」
我跟他一起上了公共汽车。
车上人不多,他跟我隔了一排,坐在我身后。
我偏头看向窗外,始终保持安静。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楚达突然把胳膊搭在我旁边座椅的靠背:「妹妹。」
我回头。
他眯着眼,好像又回到昨晚走廊里的样子。
「不问问哥哥要把你带哪儿去吗?」
我一本正经:「去哪儿?」
他靠近几分,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低沉沙哑的声音近在咫尺。
「宾馆。」
我脑袋「轰」的一声就炸了。
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但转念一想,这人流里流气不着调,不会真的……
「到了。」他眼底尽是使坏后忍不住的笑。
我猛地站起身,看向窗外。
正值初夏,清风穿过路边繁茂绿叶,落下烁烁碎光。
外面并非宾馆,而是本市最有名大学的大门。
6
我没想到楚达会带我来大学。
下了车,他双手插兜,自顾自向前走。
门口保安大约看他不像学生,来往人群中,只拦住了他。
他从兜里掏出什么,保安看了一眼,放行了。
他回头,示意我跟上。
保安并没有拦我。
「你刚刚给他看的什么?」我问。
他漫不经心地丢给我。
「学生证?」我看着内页他的名字和照片,大为震惊,「你是这学校的学生?」
「妹妹,别这么单纯。」他挑了挑眉,「这是哥哥花十块钱在门口天桥办的。」
「……」
行吧。
楚达似乎对这所大学很熟,带着我七拐八拐走进一栋教学楼,将要走进一间教室时,我叫住他:「你要进去?」
他点点头,看我站在原地不动,笑笑:「你不好奇大学课堂是什么样子的吗?」
我当然好奇。
不管是前世还是现在,我都没有上过大学。
于是深吸一口气,跟楚达一起进去了。
现在的大学,必定没有二十年后充满现代科技。
木质的课桌讲台,以及墙上的挂画透露着质朴的年代感。
但于我而言,它已经足够宽敞明亮,足以盛满年轻人炙热的希冀和梦想。
没有人注意到我和楚达,大家各忙各的,这是我以往人生没有体会过的开放包容的氛围。
直到戴着眼镜的教授走进教室,我还沉浸在梦境般的虚幻感中。
这时我才注意到,楚达拿出了一本书。
与众人面前的课本相同,正是他平时看的其中一本。
所以他每天学的,其实都是大学里的课程?
整整一节课,除了教授的开场白,其余内容我一句没听懂。
楚达倒是听得很认真,面上是少有的严肃。
阳光透过玻璃映在他手边,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下课后,我跟在楚达身后离开。
我没忍住问:「所以……你是来蹭课的?」
楚达回头看我。
「妹妹,别说得这么直白,」他扬眉,「为了跟他们班同学混熟,我可花了不少钱请客呢。」
其实我不太喜欢他叫我妹妹。
好像一旦被安上这个称呼,我就跟他身边那些被叫「姐姐妹妹」的女人没什么区别。
我低下头,默默走在他前面。
「怎么了?」他快步追上,语气还是漫不经心,「看着兴致不高啊,妹……」
「我叫路珂。」
我抬头定定看着他。
他一愣。
随后笑了。
楚达在我面前笑了很多次,但这是第一次发自内心,没有揶揄戏谑的笑。
「我的错。」他挑了下眉,「所以,可以赏脸一起吃顿饭吗?」
顿了顿,扬唇一笑:「路珂。」
7
我跟楚达在市里吃了晚饭。
赶最后一班公车回了厂里。
我知道自己对计算机一窍不通,但还是厚着脸皮向楚达借书。
他之后会进军互联网行业,我要想跟随他一起创业,必定要增加自身筹码。
楚达饶有兴趣地丢给我几本:「虽然是入门读物,但也有一定难度,看不懂可别哭鼻子。」
我撇撇嘴。
不管是喊我「小厂妹」还是「妹妹」,这人好像一直把我当成小孩。
但不管怎样,我们开始熟悉了。
之后,只要不上工,我都会找个安静的角落看书,再抽空找楚达借电脑用。
虽然都是简单的入门,但每进步一点,我都感到无比高兴。
可渐渐地,厂里出现我跟楚达的谣言。
我第一次听到,是在宿舍里。
那天我痛经请假,躺在床上。
几个舍友回来,以为宿舍没人,就坐在下铺聊了起来。
话题涉及厂里方方面面,最后跳到我身上。
「路珂最近是不是跟小楚老板走得挺近的?」有人问。
「眼不瞎都能看出来。」是冯悦的声音,「我之前问她还死不承认。」
「她跟楚达……图啥啊?」另一个人问,「厂长又不喜欢他,他哥一回来,他什么都不是。就他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儿,以后能做什么啊?」
冯悦冷哼:「谁知道,可能人家不知道这些内情,就想飞上枝头做凤凰吧。」
我盯着天花板,平静地听着她们对我和楚达的评判。
因为跟冯悦不熟,之前也没仔细想,以为她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我。
现在我忽然想起前世冯悦的事儿了。
楚达的哥哥楚发回国后,冯悦很快地勾搭上了他,并搬出了宿舍。
当时大家都以为她要嫁给楚发了,没想到一直到我离开厂子,两人的关系还是不明不白。
后来我听说,楚发娶了一个大老板的女儿,继续跟冯悦不清不楚。
最后,大老板的女儿发现了,原谅了渣男,却把冯悦搞得很惨……
想到这儿,我忽然明白冯悦为什么对我充满敌意。
她大概以为我跟她是一类人,所以把我当成了对手。
如今抓住机会,自然疯狂贬低污蔑。
但我并没有愤慨激昂地下去解释。
楚达有句话说得是对的。
没人相信你时,说什么都是错的。
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跟她们的交集,也仅限于此了。
这样想着,我翻了个身。
下铺几个人忽然噤声。
我心底冷笑,重新闭上眼睛。
8
事到如今,我反而庆幸父母对我的不闻不问。
这样的冷漠,一定程度上给了我人生最大的自由和掌控权。
我重拾对未来的希望,每天看书学习,努力上工攒钱。
我并不急于报复对我施加伤害的人。
现在的力量过于弱小,我只能卧薪尝胆。
但在变强的途中,总有人想成为绊脚石。
这天下工,我在楚达办公室用了会电脑,回去得比较晚。
刚回去,就听到冯悦的吵嚷。
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儿,她就冲上前,指着我鼻子:「是不是你偷了我手表!」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破口大骂:「肯定是你这个手脚不干净的贱人,我早就听路会计跟人说,你是因为偷窃被学校开除的,现在换了个地方,手又痒痒了!?」
我愣了一下。
没想到我二姑早就把我之前的「坏事」开诚布公。
「不是我。」我语气平静。
我面无表情的样子让她更怒了,直接扯住我的领子,拉着我往外走。
「还不承认,现在我就带你去见厂长,让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巨大的声响引得整个宿舍楼的人都探出头。
现在还没有手机,这样的闹剧正是大家最爱的娱乐表演。
很快,宿舍楼外聚集了看热闹的男男女女。
我用力甩开她。
冯悦像受到奇耻大辱,指着我鼻子骂,越骂越难听。
这动静终于引来了工厂的管理层。
我看到楚达穿着背心,趿拉个拖鞋就来了。
「吵吵什么!?」他不耐烦地吼。
看到人群中间的我,他愣了一下。
「什么事?」他走过来,神情凝重。
「她手脚不干净,偷我……」
「问你了吗!?」楚达猛地一吼。
冯悦吓得噤声。
他转向我。
「她手表丢了,说是我偷的。」我定定望着他,「我刚回宿舍,我没偷。」
他望着我,沉默了几秒。
灯光昏暗,我只觉得他眼底幽深如湖。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慌乱,只有这沉默的几秒,我慌了。
他会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不相信我?会不会对我感到失望?会不会……
「她没偷。」楚达转向冯悦。
那一刻,我听到石头重重落地的声音。
「谁知道她偷没偷!」冯悦尖叫,「她每天早出晚归,一下工就跑了,却迟迟没回宿舍,这段时间,谁知道她是不是跑回宿舍偷东西,然后跑出去销赃了呢?」
我心底一沉。
冯悦好手段。
我早出晚归的时间都跟楚达在一起,如果楚达站出来作证,就咬定了厂里我俩的谣言;如果不解释,大家不免根据她的猜想怀疑我。
所以……
「你手表多少钱?」楚达突然开口。
冯悦一愣:「五百。」
五百块的手表,在这个年代确实是极为贵重的物品。
「什么时候丢的?」他又问。
「今天晚上,下午还有呢。」
他舔了舔槽牙:「我现在带人把你们宿舍翻个底朝天,如果找到你手表证明不是她偷的,你跟她道歉,赔她一千。」
在场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一千块,对于打工人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
冯悦梗着脖子:「行!」
又问:「那如果是她偷的呢?」
楚达已经带人走向宿舍楼,闻言侧目看了她一眼,冷声道:
「没这种可能。」
9
狭小的宿舍里,舍友拿出各自行李。
门外挤满看热闹的脑袋。
所有柜子都被打开,在楚达阴沉的脸色中,没人敢提出质疑。
他带来的人开始挨个儿检查,不放过任角落。
我静静站在一旁,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经验告诉我,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最后很有可能不了了之。即便楚达相信我,别人面上不说,心底也会默认我是窃贼。
这样的冷暴力,我在学校忍受了半年。
屋内翻找乒乒乓乓,屋外交谈窃窃私语,我与世界之间仿佛出现了一层屏障,视线和议论都变得模糊,身体似乎陷入一摊泥沼中。
黑暗、窒息、无能为力……
「找到了!」
一声高喊宛如光束,穿透层层黑暗。
眼前一切开始清晰。
我慢慢走过去。
他们兴奋地讨论着,说如何在柜子后面的缝隙找到,又如何取了出来。
冯悦脸色变得煞白。
楚达耷拉着眼,满是懒散和不耐烦。
「行了,东西找到了,你刚刚答应的话,没忘吧。」
「对,对不起……」
冯悦转向我,眼眶通红,眼见就要哭出来了:「我现在手里没这么多钱,你能不能宽限我几个月,到时候……」
「不用了。」我不冷不淡地回道。
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转身穿过人群。
楚达在厂房旁的巷子追上我。
「你给我站住!」他猛地拽住我的胳膊。
「老子他妈的在帮你,不知道硬气一点儿!?不给点儿教训,她下次……你,你哭什么?」
我低着头,想把眼泪憋回去。
可根本不受控制,一滴一滴往下落。
我胡乱擦了一把。
「对不起……」
我看向他:「谢谢。」
他身上只穿着件白色背心,露出肌肉线条清晰的臂膀,好看的锁骨,以及若隐若现的胸肌。
空气仿佛又热了几度。
我慌忙移开视线。
他忽然靠近,压低的声线沙哑、性感:「那你要怎么谢哥哥?」
我猛地抬头。
厂房旁老远一个路灯,巷子里光线昏暗,我看不清楚达的神情,只觉得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呼吸似乎又重了些。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别拿这种眼神看一个男人。」
他声音很哑,我脸颊「轰」的一下炸红了。
气氛暧昧到顶点时,楚达后退半步,敲了敲我脑袋。
「这次先记账上了,以后慢慢给你算。」
说完,迈着狂拽的步伐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许久,面上的潮红才褪去。
再回到宿舍,气氛安静得可怕。
冯悦看见我就哭了。
「路珂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跟小楚老板求求情,让他别把我开除,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要养,这份工作对我真的很重要。」
我一愣:「楚达要开除你?」
她哭着点点头。
我看着面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忽然就想到了她前世凄惨的结局。
如果离开这里,或许她能找到不一样的人生。
我面无表情地爬上床。
「那是他的决定,我左右不了。」
长夜漫漫,女孩的啜泣和窗外的月色,像一场无法醒来的梦。
直至日升。
10
冯悦离开后,没人再敢欺负我。
同时我跟楚达的谣言传得更凶了。
什么「一怒为红颜」 「为搏美人笑」,越传越离谱。
事情闹这么大,自然传到我二姑那里。
不过她是个人精,没有当面跟我说,只「好心」地转达给了我妈。
原话不知怎么说的,但从母亲找我说的那些话里,我猜了个七七八八。
那天是个周末,工厂休息。
我原计划看书学习,再跟楚达讨论一下问题。
但都被母亲的突然到来打断。
她一身真丝长裙,戴着珍珠项链,站在我宿舍门口,一脸嫌弃。
其实我家庭条件不差,但从小到大,每次给我花钱,他们都满脸阴沉。
这种不悦被我内化成愧疚,总觉得亏欠他们,逐渐变得逆来顺受。
却从没想过,抚养子女是他们应该的责任。
「路珂。」她皱眉叫我,「跟我出来一下。」
我面无表情地走出去。
她上下打量我:「你领到钱了吗?」
分别了快两个月,期间不闻不问,刚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我笑了。
「笑什么?」她语气不悦。
「发不发,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语气平静。
她顿时怒了:「我是你妈!」
这时想起来了?
意识到失态,她轻咳两声,语气凉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情况!你二姑都跟我说了。怎么,以为自己攀高枝了,敢跟爹娘叫板了?你们整个厂都知道他的德行,就你还当个宝儿似的往上贴,我跟你说,你要是敢做出什么让咱们家蒙羞的事儿,我打断你的腿!」
她满脸红光,胜券在握。
大概以为我会像从前那样懦弱、顺从。
但我只是静静看着她,仿佛置身事外。
「跟你说话呢,听到没?跟他保持距离,别再让我听到什么谣言!」
「不可能。」
我面无表情。
「你说什么?!」
「不可能。」
宿舍的走廊很安静,即便我们争执的声音并不大,也引来零散的人伸头围观。
她好面子,脸憋得通红,没有继续吵。
只是留下一句「等你爸来收拾你」,瞪我一眼,走了。
整整一天,我都在想这件事。
他们还会来吗?到那时会怎么对我?
直接拖走?
这种事在我们厂里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孩子偷跑出来,父母从老家赶来把人拽回去。
全程都不会有人插手。
以我现在的处境,能想到的唯一出路,就是跟楚达离开这里,开启崭新的生活。
可是,他什么时候离开呢?
傍晚,我照例带着书去找楚达。
他在敲代码,我没有打扰,安静坐在一边看。
直到他停下休息,我才问:「你在写什么?」
「一个单子。」他伸了个懒腰,「赚点儿外快。」
他竟然这么早就开始接外包了。
「你还要学习,能忙得过来吗?」我问。
他后仰靠在椅背,眉头一挑:「怀疑我?」
「没有。」
气氛沉默了几秒。
我手指不自觉地抠起裤缝。
轻声开口:「如果有一天……」
「嗯?」他看向我。
「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一定要告诉我。」
他愣了下。
「离开去哪儿?」
「不管去哪儿。」
他眼底有片刻怔愣,随后扬唇一笑:「怎么,怕我跑了?」
……也可以这样理解。
「嗯。」我点头。
他抬手弹了下我的脑门。
「放心,哥哥不会跑的。」
他眯了眯眼,像只满肚子坏水的老狐狸。
「小路珂。」
11
有了这句话,我心里放下一块石头。
如果父母硬要拉我回去,我就大闹。他们最好面子,一定不会在众目睽睽下跟我冲突。
但很奇怪,接下来一段时间,他们并没有出现。
庆小茹却来了。
我刚从车间下班,满身油污,她就站在我们宿舍楼下,一身时兴的碎花裙子,清清爽爽。
看见我,堆着假笑走来:「小珂,我们高考结束啦!」
经她一说,我才恍然想起。
已经六月了。
「我感觉发挥得还不错,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考上重点大学!」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根本没注意我的反应,继续叽叽喳喳:「你现在怎么样呀?工厂干活很累吧?看这一身油污……」
说着,还往后退了两步。
我心里冷笑。
如果不是你这个「干干净净」的准大学生,我又怎会走到这步?
「挺好的。」我笑笑,「我在自学计算机编程。」
她愣了下:「那……有什么用吗?你在工厂拧螺丝,用不到那些东西吧?」
「谁知道呢。」
「肯定用不上!」
我看着她急了的样子,心底发笑。
到底是有多怕我超过她,才千方百计阻止我学习。
我没有跟她争论,只是无所谓地笑笑。
「既然你已经考完了,那就祝你暑假快乐吧。」
相信我,你即将会拥有一个毕生难忘的暑假。
我保证。
12
高考结束,工厂又来了批新人。
其中包括杜雪琴。
我的老同学。
她是学校里参与庆小茹计划、污蔑我偷东西的其中一员。
也是很多年后,良心不忍,选择把真相告诉我的人。
她高考没考好,被父母赶来厂里打工。
我们不在一个车间,前世我只跟她打过几个照面。
怕她像在学校里那样诬陷我,每次都躲得远远的,因此也错过了最早得知真相的机会。
而这次,在她刚来不久,我就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第一反应是惊讶,然后夹杂着一些慌乱。
「路,路珂?」
我眯着眼笑:「好巧呀。」
她忙低下头:「嗯……」
「你现在不是应该准备去上大学吗?」
「没考好……」
「这样啊。」我无所谓地笑笑,「工厂可不是个容易的地方,我从学校离开后,只能在这里赚些辛苦钱。别人还能参加高考,我连一次机会都没有。」
她的脸白了几分。
我继续:「我相信因果报应,上天也必定爱憎分明。如果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一定良心不安、夜夜梦魇……」
「路珂!」
她忽然打断我。
停顿许久,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怎么了?」
「没什么……」
还不说?
不过没关系,我可以采取一点手段。
之后的日子,我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杜雪琴面前。
不做别的,只为取得她的信任。
她前世能告诉我真相,说明她心理防线并不高,庆小茹应该是给了什么好处,她才答应加入那群恶人。
高考出分的前一天,我揣着张信封,走进杜雪琴的宿舍。
她睡在角落,聊天时,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这次,我开门见山。
「杜雪琴,我知道你在学校对我做的那些事,都是迫不得已。」
她愣了一下,肉眼可见的慌乱。
「我……」
「我也知道你现在的难处。」我把信封塞进她怀里,「这是我这两个月领的工资,如果你想复读,可以拿它做一部分学费。之前的事情我不怪你,我只想听你告诉我真相。」
她眼眶一下红了。
「对不起……我当时被混混勒索,把生活费都给了他们,庆小茹给我出主意,让我说是你偷的,反正大家都说你是小偷,不差我一个……对不起,我当时猪油蒙了心,实在怕被爸妈打才那样做的……」
我一脸平静。
果然是跟前世一样的答案。
像是想取得我的原谅,杜雪琴继续说:「其实我知道很多人东西都是自己弄没的,却统一口径说是你偷的……这些,这些都是庆小茹教的,我们开始真没想这么做!」
「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我问。
她泪流满面的神情忽然愣住了。
「杜雪琴,我不想一辈子被人当作小偷。」
她愣愣看着我。
「他们都考上大学了,只有我们才是一类人。」我声音诚恳,又满是蛊惑:「我需要你帮我一次。」
她顿了许久。
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13
高考出分后,原来的班级在市里举办了一次聚餐。
我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前世庆小茹特意来炫耀。那时我偷偷地跟去了聚餐地点,隔着窗户,看着他们高谈阔论、推杯换盏,每个人无不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当时复杂的心情记不清了,只记得锐痛和近乎嫉妒的羡慕。
如今,我再次站在这个饭店门前。
和我一起的,还有杜雪琴。
她眼底闪着慌乱:「路珂,我要是搞砸了怎么办?」
「没关系。」我笑笑,「你只要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就行了。」
「好。」
走进那个包间时,他们还在说笑。
几秒后,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来。
空气突然安静。
庆小茹最先打破沉默:「小珂,你怎么来了?」
在场不少人都被她指引着污蔑我是小偷,她却还能对我假装热情。
这演技,奥斯卡缺她一座小金人。
「听说大家都考得不错,来祝贺祝贺。」我话锋一转,「当然,趁着大家都还没各奔东西,有件事我还是要说清楚。」
我看向杜雪琴。
她一个激灵:「其,事实,我的钱不是路珂偷的。」
众人一愣。
「我都给了小混混,怕被父母打,才那样说……这些话,都是庆小茹教我的。」
底下一片哗然。
大家齐刷刷看向庆小茹。
庆小茹猛地起身,椅子发出刺耳响声。
「杜雪琴,你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教你说别人是小偷了!」
「就是你教的。你不仅让我这么说,还让孙芙、李金平她们都这样说!」
被点到的人也急了。
跟着站起来:「我们可没有被教,本来就是路珂偷走的!」
杜雪琴不服:「李金平你讲不讲道理,你项链根本就不是在学校丢的!」
「谁说的!你自己考得不好,上不了大学,现在又跟路珂反咬我们一口,谁知道你是不是嫉妒呢?」
「你……」
我看着眼前的闹剧。
她们不会承认的。
即便有杜雪琴作证,也没人想承认一个会让人生产生污点的真相。
从一开始,我就料到了这点。
我从包里拿出一沓信,甩在桌子上。
「我之所以选在高考后解决这件事,是不想影响各位的前途。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了不少举报信,详细记录了各位污蔑我的过程。大家都有自己理想的大学,应该不希望这些寄到招生办吧?」
相比后来普遍方便的网络举报风潮,现在的信件举报,在人们眼里是极为严重的事情。
李金平尖声吼道:「路珂,你这是血口喷人,招生办才不会信你那一派胡言!」
我笑笑:「你们拥有光明的未来,可我已经穷途末路,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只要举报,必定会影响学校对你的录取。我能举报到大学不敢录你,如果录了,我就举报到你退学,你可以试试,我敢不敢?」
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她们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把真相说出来,我放过你们。」
做贼心虚的人,心理防线很容易被攻破。
孙芙先撑不住了:「是庆小茹教我们这么说的,路珂你不要举报我……」
众人再次哗然。
李金平一屁股坐下,满脸颓然,不再挣扎:「嗯,是她。」
庆小茹尖叫:「你们都在说什么?!为什么要把锅扣在我头上?!」
杜雪琴:「你别装了。」
李金平也恼了:「庆小茹你就是拿我们当枪使,能不能别用那种无辜的语气说话,真恶心!」
狗咬狗,一场好戏。
不过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我走到庆小茹面前,抽出信封中最厚的一个。
「我的好表妹,这是给你准备的,里面都是我对你的『爱』。」
庆小茹涨红了脸,伸手要夺,被我躲过。
「路珂你给我等着,我爸妈一定不会放过你!」
我歪头,笑笑:「好啊。」
走出饭店,杜雪琴在我身后又蹦又跳。
「路珂,你什么时候写的举报信啊?这招可真管用,让我看看你写了什么。」
我把那些信递到她手上。
她接过去,咧着嘴打开一封,愣住了。
又接连打开好几封。
「怎么都是白纸呀?」她惊讶不已。
「就是白纸。」
「那……」她突然顿住,「你只是在吓她们?」
我笑笑:「哪个学校的招生办这么闲,会去看所谓的『举报信』?只有做贼心虚的人,才会信这种东西。」
「那你就不管她们了?」
「嗯。」
精力浪费在她们身上,不值得。
我只想洗掉身上的污水。
晚上回去后,我去办公室找楚达还书。
他盯着我:「今天心情不错?」
「嗯。」我没有否认,「还了自己一个清白。」
他挑眉,等着我的后续。
我也没想瞒他,把事情的过程简明扼要说了一遍。
谁知他低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我不解。
他扬眉看我,不正经地吹了声口哨。
「不愧是我的小路珂。」
我猛地一怔,脸颊爆红。
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自顾自地转身去敲代码了。
整整一夜,我梦里都回荡着楚达的那句——
我的小路珂。
12
但该来的总会来。
第二天刚上工,二姑就冲进车间,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或许是怕被看热闹,她忍着怒气:「你跟我出来。」
我皱眉甩掉她的手:「我还要忙,有什么事在这里说。」
她终于绷不住了:「路珂,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狠毒的心啊?小茹做什么了,非得你写那些信?」
我装傻:「什么信?」
「在场同学都知道,你跟我装傻!?」
她猛地一吼,把周围人视线都吸引过来。
「你说在场同学?他们确实知道。」我冷笑,「知道庆小茹联合他人一起污蔑我是小偷,害我退学不能高考,只能来厂里拧螺丝。这些,你怎么只字不提?」
眼见我把庆小茹的所作所为昭告天下,她慌了:「你……我这就叫你爸妈把你拉回家,丢人的东西!」
说完扭头就走,高跟鞋恨不得在地上踩出洞。
父母来得很快。
上次母亲离开后,并没有把父亲叫来一起收拾我。
我还以为他们俩突然变好心了,直到看见父亲腿上的石膏,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我才了然。
原来是出事了。
真是老天有眼。
厂里的生活过于枯燥,工友们都慢下手中的活,伸脖子看这场闹剧。
父亲尽力地压着怒火:「你看你做的那些好事!别干了,赶紧滚回家!」
我面无表情,一言未发。
母亲适时地补充:「你爸腿受伤了,家里没人照顾。」
这是看硬的不行,开始道德绑架了?
我开口还是那三个字。
「不可能。」
母亲拽住暴怒的父亲:「你这辈子就想在这个工厂里待着了吗?」
「那倒不会。」我甚至露出微笑,「我会做自己的事业。」
「什么?」
我笑而不语。
「你在这踏踏实实地赚钱,我还当你有点儿用,现在还想着往外跑?你走了,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不早就是这样了吗?」
「你……」父亲终于爆发,「你今天走也得走;不走,绑起来也得把你拽走!」
他拄着拐杖扑来,扬手就要落下。
我没躲,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预料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我睁开眼,就看到面前站着不知何时出现的熟悉身影,单手握住父亲的手腕。
楚达穿着件短袖,露出胳膊上的文身,嘴里叼着根烟,比平时更加痞气。
语气里带着危险:「咱这工厂,可不能闹事。」
父亲神色一凛,收回胳膊:「我来带我女儿回家。」
楚达视线掠过我,回到父亲身上,「啧」了一声:「这可难办了。」
父亲一顿。
「她前天才签了转正合同,现在带走,违约金……你给她赔?」
这话确实有一定威慑力,但父亲只是顿了一下,仍要伸手拉我:「她才来多久,不可能给她转正,我要带我女儿回家,跟你没关系!」
楚达向前一步,整个人挡在了我面前。
丢掉嘴里的烟,拿脚尖碾了碾。
「你可以试试。」他语气漫不经心,「如果你能带着她离开工厂半步,我不姓楚。」
这架势属实把他们吓到了。
僵持的沉默中,二姑闻讯赶来。
看见楚达阴沉着脸,她也顾不得让父母收拾我,好说歹说,把他们拉走了。
楚达转身:「你……」
「等我一下,我去跟他们说两句话。」
等我回来时,楚达又点了根烟,没抬头看我。
「不好奇我说了什么吗?」我问。
「什么?」
「我说,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他猛地抬头。
「去哪儿?」
我说了个南方的城市,定定地看着他,「和你一起。」
他愣了一下,倏尔笑了。
「我有时候觉得,你真是我肚子里的小蛔虫。」
我想起刚刚他说的话:「我什么时候签了转正合同?」
被我质问,他也不慌。
拳头敲了敲心口,扬唇一笑:「在这儿签的,还盖了章呢。」
我也乐了:「签了多久?」
「一辈子。」
这句近乎告白的回答,让我大脑一片空白。
楚达却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我用了两天的时间收拾行李,东西不多,也没有多少钱。
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那个让我丢下一切、奋不顾身地扑进厂里搏未来的场景重现了。
楚达插兜走进车间,嘴里叼着烟。
他靠在桌前,叫停了大家手中的活,流里流气地问:「老子要创业,谁愿意跟老子干?」
跟前世相同,车间一片鸦雀无声。
在众人的惊讶中,我举起了手。
穿过重重人群,楚达含笑望向我,轻扬下巴:
「那就跟我走吧,小路珂。」
13
走之前,杜雪琴找到我。
「路珂,你要跟楚达一起去南方?」
我点点头。
「你想好了吗?现在跟他走,和私奔有什么区别?」
我认真看着她:「我们是去创业。」
「那说不定就是他的借口!他那么不靠谱……反正现在大家都说你脑子有坑。」
我笑笑:「这是我选择的人生,他很靠谱,别人怎么说,与我无关。」
离开那天,下着小雨。
全厂只有我一个人跟他一起,我们约在老地点碰面。
雾蒙蒙的小雨中,那道熟悉的修长身影撑着伞,站在红砖墙边。
听见动静,抬伞望来。
我猛地停住脚步。
他黄色挑染的头发变成了黑色,配上酷酷风格的打扮,显得五官硬朗了几分。
「愣着做什么?」他扬眉,「走了。」
坐上南下的火车时,天已经黑了。
透过窗外,能看到整座城市的夜景。
虽远不及后来繁华,却也是灯光闪烁。
楚达坐在旁边,忽然问:「你害怕吗?」
轰鸣声中,火车驶进隧道,漆黑的窗外,只能看清我年轻、稚嫩却眼神坚定的面容。
我转身望向他。
相识至今,我从没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不安,而现在,他仰头看向天花板,像是有些茫然。
我抬起手,慢慢覆上他的手背。
他身体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不怕。」我说。
他垂眸看向我。
眼神温柔得一塌糊涂。
14
初来创业,没有我想象中辛苦。
楚达并非一无所有,脑袋一热就跑来创业了。
在这之前,他已经找好了志同道合的伙伴。
有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学生,有工作几年后辞职、一心扑到计算机领域的人才,还有相关知识缺乏、但愿意出钱或出力的人。
我很好奇楚达是怎么凑齐这样一个 Team 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因为志向相投,靠尚且很慢的网络和一通通电话建立起的联系。
所以算是这个年代的「网友面基」?
但不辛苦,不代表创业之路一帆风顺。
他们租了一间办公室,注册了一个网络科技公司。
公司的主要业务是通信领域,拓展无线网络的寻呼系统。
满腔热血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每天都像打了鸡血,畅想公司美好的未来。
可来自未来的我,却忍不住担忧。
虽然我并没有详细了解过楚达的创业史,但最后让他得以家喻户晓、登上福布斯的事业,并非通信领域,而是电商。
所以我并不清楚,这到底是重生后出现了蝴蝶效应,还是只是他的一次失败经历。
令人宽慰的是,楚达懂得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除了网络公司,他还做起了线下经营。
在电子商城租下一个商铺,卖一些电子产品。
本来我辛苦学习计算机知识,是希望能加入他的网络公司,没想到最后被他派到柜台卖东西。
并丢下一句:「你那三脚猫的技术,还得再多学两年。」
自知能力不够,我也没有挣扎,跟两个员工一起看店。
这样的创业生活,似乎一下趋于平静。
但我并没有懈怠,有空闲时,还是会抓紧时间学习,或者去公司观摩。
从夏天到冬天,我已经来了半年。
刚来时形式化地跟家里写了封信,告诉他们我还活着。
没期待他们回信,他们也确实没给我回信。
可笑的是,我收到了庆小茹的信。
通篇都在指责辱骂,还不忘告诉我自己考上了有名的师范大学,并对我南下创业的行为定义为「痴心妄想」。
我觉得有趣,将信收了起来。
想着哪天衣锦还乡,一定把这封信当众朗诵一遍。
商铺的生意很忙,我每天都在配货、联系客户、进行售后服务。
晚上就住在一墙之隔租来的民房里。
公司创业初期,楚达不常来,这个商铺反倒像是他找来安顿我们这些员工的。
直到后来一切步入正轨,我才能常见到他。
彼时已经是冬季了。
一年十个月的「夏天」,冬季大概是这个南方城市最清爽的时候。
商铺的生意也越来越忙。
又是一天忙碌,算完账收摊儿,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穿过路灯昏暗的街道,脑子里还在想工作的事,远远地,听到远处角落有男女谈笑的声音。
大概是在此约会的情人吧。
正想匆匆地离开,突然觉得那男人身影有些熟悉。
我停住脚步,又看了一眼。
是楚达。
离得有些远,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但还是看得出两人之间气氛暧昧,相谈甚欢。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升腾。
我突然有些莫名的火气。
我为了他的小生意尽心尽力,他却在这儿跟别的女人风花雪月,好不快活。
可谁叫他是老板呢。
我恢复了平静。
等那女人离开后,我才街角的阴影中走出来。
看见我,楚达也没惊讶,眉头一挑:「哟,下班了?」
我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绕归他就要回去。
他追上来:「怎么了?」
我没回头:「没怎么。」
他「啧」了一声:「有心事?」
「没有。」
他没有继续问,而是陪我走了一段距离。
昏暗的长街安静,只能听到彼此的脚步声和清浅的呼吸。
最终,我还是没忍住。
「刚刚那个人,是……」
还没问完,楚达就笑了。
创业半年,他早就不是那个流里流气的样子,不管穿衣还是气质,日后尔雅有礼的成熟模样已初见雏形。
可这一刻,他又重拾了轻佻戏谑的模样。
「你吃醋了?」
我呼吸一滞。
连忙否认:「没有。」
他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
「那就是吃醋了。」
「……」
他忽然停住脚步,我回头去看。
抬眸的瞬间,微凉指尖触碰我的面前,轻轻地捏了一下。
他弯下腰,呼吸近在咫尺。
「放心,她只是一个客户……」
我下意识往后退。
他却倾身逼近。
「现在哥哥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我脑袋「轰」的一声就炸了。
「你,你在告白吗?」
「不然呢?」
我继续往后退,却被他一把揽住后腰,整个身子向前贴近。
彼此呼吸都重了几分。
「路珂。」他压低的嗓音沙哑。
「嗯?」
「让你当老板娘好不好?」
我把头埋进他怀里,鼻端都是他身上夹杂着淡淡的烟草味的熟悉气息。
大脑空白一片,随之而来是与他相处的种种。
一股强烈的感情再也压抑不住。
「好……」我小声回应。
「路珂。」他又叫我,「十八岁生日过了吗?」
我抬头,有些疑惑:「嗯,怎么……」
吻落下得又急又凶,剩下的话被吞进口中。
我脚底发软,尽力扶着他,掌心下是曾令我畏惧的文身,此刻似乎变成了一只小兽,显得无比可爱。
有力的手臂几乎将我托举起来,他贴近我耳侧,呼吸灼热:「叫哥哥。」
我声线破碎:「哥、哥……」
他用力把我抱了起来,发狠似的吻我。
「哥哥送你回家。」
15
那年春节,大概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好的一个年。
不管是楚达的商铺,还是与人合伙的公司,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春节聚餐,众人畅想来年的美好,畅谈未来的希冀,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而我也在那年的漫天烟火中,与楚达十指相扣。
我知道未来不会一帆风顺,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
故事的转折,总是那样猝不及防。
年后开工,楚达的公司频频出现问题。
资金、技术、竞争对手,每一方面的问题都在折磨众人的神经。
终于,在数月亏损后,有人选择了离开。
像百里之堤打开一个缺口,洪水倾泻,团队开始溃散。
我目睹着楚达站在阳台整夜整夜地抽烟,却无能为力。
那一刻,我多希望自己拥有帮到他的能力。
可商铺无法放弃,那是我们最后的退路。
失败的宣告,发生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那天下起了大雨。
楚达抽了整整五包烟。
我见过他的嚣张狂拽、他的温柔有礼,却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他的颓废失意。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安安静静地陪在他身边。
窗外大雨越来越大,喧嚣雨声中,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地问:
「你后悔吗?」
我偏头看向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那一刻,时光似乎骤然回溯。
一年前下着小雨的火车站,他坐在我身边,轻声问我:「你害怕吗?」
那时的雨滴吹进如今南方的风里,我再起抬起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语气坚定,一字一顿。
「不后悔。」
16
我们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
资金都用来维持商铺运转,为了省钱辞去员工,楚达跟我没日没夜地忙活。
他消沉了,却没有放弃。
我总鼓励他,等攒够了钱,我们还能再创业。
可意外发生得猝不及防。
我在送货途中发生了车祸。
楚达把我送到医院时整个人都在颤抖。
我们根本没有钱,可楚达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住院费交了。
我问:「你跟谁借的?」
他轻飘飘地回了句:「朋友。」
后来我才知道,他跑去电话亭跟家里开口。
那时他大哥楚发已经回来接管厂子,并且冯悦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再次跟楚发好上了。
接电话的就是冯悦。
她仗着现在是楚达明面上的嫂子,痛骂楚达一顿,解了之前被开除之恨,才把事情转告给楚发。
楚达就那样忍着,最后才借来了钱。
他那样骄傲的人,从没跟我开口说过这件事,只是在深夜,以为我躺在医院病床上睡着了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向我承诺。
「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吃这种苦……」
夜色很深,只有清晰的心跳声提醒我,这不是梦。
好在我没有伤得很严重,全身检查后,只有轻微骨折,没几天就出院了。
楚达将我照顾得很好,店铺的事也不再让我操心。
沿海城市的春夏温度很高,每次看着他辛苦奔波的背影,我都忍不住心疼。
午夜梦回,我靠在他肩头喃喃:「一切都会变好的。」
每每此时,他都会近乎虔诚地在我发顶落下一个吻,声音温柔:「谢谢。」
他很少说谢,但这两个字背后的意义,我都明白。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晚秋。
我们攒了一些钱,扩大了店铺,招了员工。
某个晚上,和楚达一起回去的路上,他突然开口:「我想做线上商贸。」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果然还是没放弃自己所学。
「那就做。」我说。
那晚漫天繁星,楚达偏头看我,眼睛亮得惊人:「如果又失败了怎么办?」
「那就再从头开始。」
他愣了下。
随后大笑起来。
那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最初那个狂拽不羁的楚达。
「你就要这样笑。」我说,「这才是我认识的楚达。」
他揉我的脑袋。
声音温柔地说「好」。
17
21 世纪的第一年,大约也是我重生后最难忘的一年。
楚达扩张了十几家店铺,并同步开展了线上商城。
二十岁生日那天,楚达带我去了海边。
昼夜交际之际,日落余晖映在大道,海风拂面,天边汇满深紫浅红的暮云。
最后一丝天光散去。
远处忽然升起璀璨炫目的焰火,漫天火树银花下,楚达忽然单膝跪地,举起一枚钻戒,在海边向我求婚。
我想我将永远铭记那个场景。
那天过后,我们坐上了返乡的火车。
两年没有回来,一切还是熟悉的模样。
虽然还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已经能称得上衣锦还乡。
我没有带楚达,自己回了那个「家」。
并故意挑了晚上,在单元楼门口等到了晚归的弟弟路学康。
我叫他的名字。
两年没见,他一时没认出我:「你谁啊?」
顿了下,才满脸不屑地开口:「路珂?你不是跟人私奔了吗,怎么,被抛弃了?」
他从小被父母娇养,没什么同理心,说话也很是难听。
我没计较,只笑笑:「是跟人私奔了,所以现在想跟商量个事儿。」
「什么?」
我低头,从钱包里取出一沓钱。
「这些给你,帮我把户口本偷出来。」
他眼底一亮,根本不管我要户口本做什么,连连称好,夺过钱就往怀里塞。
「过两天我再来找你,东西到了,我再给你一笔钱。」
「一言为定!」
我转身走了。
嘴角忍不住上扬。
虽然真的需要户口本领证,但给他的那笔钱,也是早就标好了代价。
路学康之所以这么高兴,是因为他现在急需用钱。
正在上中学的他,跟着学生混混加入了一个黑社会性质的团体。
他们有一个地下赌场,路学康每日耳濡目染,年纪轻轻就学会了赌博,输了好多钱。
开始他从家里偷钱,后来眼见堵不上窟窿,黑社会找上门,父母才知道这件事。
为了这唯一的儿子,他们家财散尽,才勉强地还上。
谁知路学康还是不知悔改,又跑去赌博。
父母年纪越来越大,生病没钱去医院,更没钱给他。
他就走上了每一个赌徒的老路,偷抢劫盗,无恶不作。
后半生,几乎都是在狱中度过的。
如今我给他钱,不过只是想让这个过程进行得更快一点。
18
两天后,我在老地方等到路学康。
「户口本。」他给我,「剩下的钱呢?」
我面无表情地拿出钱包,被他一把夺过去。
「剩下的都是我的了!」
他把所有钱清扫一光,宛如一个强盗。
我笑笑,捡起被他丢在地上的钱包,看着他不可一世的背影。
不知道他这一次,又会输多少钱?
拿到户口本后,我跟楚达去了民政局。
我们都没有通知彼此的父母,就像古代私订终身的情人,奋不顾身,为爱献出一切。
前世我没有结婚,所有钱都被父母拿去补路学康的欠债。为了生计,我只能拼命地赚钱。
像是弥补我的遗憾,重活一世,老天让我在早早遇见另一半。
大红背景的合照,是我笑得最甜的一张照片。
楚达抱着我:「年底回来,我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
我点点头,说:「好。」
因为有事要忙,楚达提前回去了。
我没有一起,多留了几天。
毕竟,有些事我还没有做完。
再次等到路学康,他开口就是要钱。
我又给了。
他数着钱笑,全然不问我的钱是哪里来的,也不觉得拿别人的钱有何不妥。
在他眼里,贯彻着我们家「女人赚钱就是给男人花的」准则。
似乎这样就是天经地义。
最后一次,我给了他一大笔钱。
是他和父母这辈子都不可能见过的数字。
然后,我买了当天的火车票,回到南方。
回去后没过多久,我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我没有意外。
在我离开前,我托人把我的联系方式故意透露给了她。
她在电话里大哭:「小珂,你还有没有钱啊?你弟弟赌钱输了好多,被要债的人带走了,说要打断他的腿啊!」
时隔两年听到她的声音,我只觉得陌生。
笑笑:「您哪位?」
「我是你妈啊!」她泣不成声,「你爸把所有钱都拿出来了还是不够,学康走之前让我联系你,说你现在有钱了……」
「没错,我是有钱了。」我继续笑,「可是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我是你妈!那是你亲弟弟!」
「噢。」我不冷不淡,「原来你们还记得啊?不过不好意思,他做的事让他自己承担,跟我没半点关系。我给你们出个主意,把家里的东西都卖了,尤其是那台电脑,钱说不定就够了。」
「你……」
「没什么事我挂了,祝你生活愉快。」
挂断电话,我直接把电话线拔了。
如今的场景,不过都是前世重演。
只不过我的干涉,让它提前了几年罢了。
他们的宝贝儿子,就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我绝不可能再帮衬一分一毫。
砸锅卖铁也好,散尽家财也罢。
那都是他们的人生了。
19
年底,楚达依言准备了一场海边婚礼。
来宾不多,但每个人都带来了真诚的祝福。
这是场没有父母的婚礼,却充满了离经叛道的浪漫。
漫天的彩带和气球中,楚达虔诚地落下一吻。
「我起誓,我会让你永远幸福。」
20
二十五岁,我再次回到故乡。
此时楚达已经拿到融资,乘上了时代的顺风车,线上商城做得风生水起。
同时,他为老家学校捐赠了不少东西,成了当地的名人。
所以我回去后,教育局局长带人盛情欢迎了我。
晚上,局长要请客,我没有推脱,并点名要邀请母校校长和学校里刚入职的老师庆小茹。
并笑道:「那是我的表妹。」
局长大概以为我想叙旧,邀请时并没有告诉他们我的到来,准备给他们一个惊喜。
结果确实是「惊喜」。
多年不见,校长似乎已经不记得我了,庆小茹却在进门一瞬间就愣在原地。
局长还笑呵呵地问:「是不是看到表姐太惊讶了?」
庆小茹这才慌张地入座,脸色惨白。
酒桌上,我笑着与其他来客推杯换盏,讲这些年在南方的见闻,讲我们多年来的创业经历。
大概是以为我已经不再计较过往,酒过三巡,庆小茹逐渐放松,偶尔也会插上几句话。
但不管是对局长还是校长,都带着令人厌恶的谄媚。
我轻抿一口,放下酒杯。
「我忽然想起上学时的一件趣事。」
局长一听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我面带微笑:「我高三时,被逼着退了学。」
话音刚落,全场鸦雀无声。
校长之前大概以为我是哪届的成功校友,没想到我高中都没毕业,脸色瞬间变了。
局长大概也没想到我会说这种「不合时宜」的话,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问:「那是……怎么回事?」
我继续笑:「这位庆老师,也就是我的表妹,很聪明,跟其他同学一起推测我是小偷,送到咱们这位校长面前……」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尴尬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
我继续说:「校长更聪明,没调查就能认定我是小偷,扬言要把我拉到警察局。还好庆老师替我求情,校长也做出让步,说只要我退学,就不再追究。」
说完这些,没一个人接话。
我看着面前这些神色各异的人,笑笑:「就是一件陈年旧事,大家别放在心上,继续吃。」
几人附和,饭局这才进行下去。
吃完饭,局长单独叫住我:「您这件事儿,我之前不知道……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查这两个人,如果还有类似的事儿,一定从重处理,以后晋升什么的,想都别想。」
我笑了:「您这话言重了,我没这个意思。」
寒暄一阵后,我离开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局长具体是怎么处理的。
总之很快,庆小茹就失去了工作。没多久,母校的官方简介中,校长也换了人。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想报复那些用特权打压过你的人,只能拥有更高的特权。
临走前,我回「家」看了一眼。
发现防盗门换了,里面住进了陌生一家。
或许是为了还债卖了房子,又或许是为了躲避追债的人。
总之,他们消失了。
我忽然觉得心底一阵畅快,曾经受到的折磨、前世遭受的压榨、绝望昏暗的回忆、茫然无措的未来。
在这一刻,终于得到解脱。
21
回到南方的当夜。
楚达出差回来,西装革履,早已不是当年厂里那个叼着烟流里流气的青年。
小别重逢,他外套都没脱,一把将我抱起来。
「想我没?」他埋在我脖颈。
「嗯。」
「这次回去都做了些什么?」他问。
想到那场饭局里的校长和庆小茹,我用了个比较容易理解的说辞。
「见了几个老熟人。」
谁知楚达忽然抬起头。
「男的?」
我一愣,随后笑了,故意逗他:「怎么,楚总怕了?」
他眉头一挑,转身把我按在沙发上,松了松领带:「挑衅我?」
我还在笑:「我哪儿敢。」
下一秒,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纠缠中,他轻轻咬了下我的嘴唇:「那就让我试试,你到底敢不敢……」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继续在前世蹉跎。
过一天算一天,在凄惨无望的生活中看不见未来。
父母被路学康榨干,却还是对我这个女儿颐指气使。
我任劳任怨数十年,最后还是被指着鼻子骂白眼狼。
我也终于在杜雪琴那里得知当年被污蔑退学的真相,而污蔑我的庆小茹早已是高中学校里的特级教师,年年被评为模范榜样。
终于,在一个雪夜,我收摊儿回家的路上,一头栽进雪地里。
冥冥之中,似乎有婴儿的啼哭声。
我在这时醒来。
窗外晨光熹微,卧室静谧,身边是呼吸平稳的楚达。我恍惚了一下,钻进他的怀里。
片刻后,我蹑手蹑脚地钻进卫生间。
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两道杠的验孕棒,有些茫然。
大概是离开之前的事儿。
我回到床上,趴在楚达身边,酝酿许久,才小声地开口:
「楚达。」
他睡得迷迷糊糊:「嗯?」
「你要做爸爸了。」
「嗯……啊?」
他猛地坐起身,尚未清明的神情满是欣喜若狂。
「真的?」
「嗯。」
他抱起我,在卧室转圈。
我扶住他的肩膀,喜极而泣。
太阳,终于在此刻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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