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平平淡淡却虐到骨子里的虐文?

庶妹出嫁前,我伺候她洗脚。

「姐姐,你做了我三年洗脚婢,明日我嫁给太子,有点舍不得你呢。」

我抹了抹额汗,笑了:

「妹妹多回家看看姐姐就好。」

庶妹忽然掩面哭泣:

「当年姐姐为了救我,被歹人掳走,不明不白地消失了三年。

后来你跑回来了,可是……」

庶妹抬头,脸上却一滴泪没有,嫣然笑着:

「你衣不蔽体,被烙上北狄奴隶印记,守宫砂也不见了。

相府嫡女怎么能不贞不洁呢?

从此爹爹让我顶替你做嫡女苏云绮……

而你,成了低贱的奴婢。」

她摘下发簪,递给我:

「姐姐,你心里恨吗?」

1

我接过发簪,摇摇头。

她轻笑一声:

「这根簪子,就赏你吧…」

我捧着簪子,显得有些局促:

「这么好看的簪子,我怎么配呢……」

「不是什么好东西,拿着吧。」

「姐姐…姐姐也有个礼物想送给你,你…可以先闭上眼睛吗?」

她眉头轻蹙,在我期待的目光下,不耐烦地闭上了眼。

突然,她惨叫一声,捂住了脸,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流下来。

而我的手里拿着划破她脸颊的簪子。

她看到满手的鲜血,面色惨白,望向镜子,看见了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从她大半张脸划过。

她凄厉地大喊,朝我冲过来。

我抓住她挥过来的手,把她按在桌面上,然后把盐水洒在她的伤口上。

她痛得抽搐。

一阵雷声轰鸣,我的脸被闪电照亮,镜子里,我在笑着,脸上落了血渍,如同雪里点点梅花。

我坐在镜子前,把带血的发簪给自己戴上,又将庶妹的血涂在唇上,多漂亮的口脂。

丫鬟们闻声闯进来,看见此景,都惊恐大呼:

「快去请老爷!出大事了!」

我走进大雨里,裙摆浸染了肮脏的泥水。

我的笑越来越放肆,直到父亲拎着剑,横在我的脖颈上。

「孽障,你竟如此恶毒!就应该由你死在外面!」

我用力握住剑刃,血汩汩流下:

「杀了我,爹,杀了我呀。」

我大笑:

「你只有两个女儿。

杀了我,谁来替你讨好太子赵斐呢?」

我笑着逼视着他,感觉不到手心的剧痛,字字切齿:

「让我做回相府嫡女。

拿回我应有的一切。」

母亲于我十二岁那年投湖,她还想带着我一起死。

没人知道为什么,她出身望族,与父亲琴瑟和谐,府里无人不敬。

可是有一夜,她披头散发,从房里赤脚跑出,跑到我床边。

她双目通红,浑身湿透:

「阿绮,快随我去死。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我看着平时端庄高雅的母亲如同恶鬼一样,吓得瑟瑟发抖。

她把我连拖带拽地带着湖边,状若癫狂,府兵无人敢靠近。

我大哭着,想要逃跑,喊着:

「娘,不要杀我,阿绮不想死。」

她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现在不死,难道你要将来被无数男人凌辱死吗?!」

我一口咬在她的手上,然后扑向奶娘。

母亲凄苦地望着说:

「乖,阿绮,随我去吧。」

我摇摇头,她边哭边笑:

「镜花水月啊,何为真,何为假?」

「笔墨若干,结局即定。」

她掏出一本薄书,扔在地上,转身投进了湖里。

所有人去扑进去救她,而我颤抖着拿起了那本书。

封面写着《命书》。

里面只有一行字,墨迹未干,仿佛是上一秒刚刚写上去的。

「相府主母苏若梅和其女苏云绮恶有恶报,最终沦为北狄奴隶,被凌辱致死。」

纸上那行字,就在那一刻,发生了变化。

「相府主母苏若梅」几个字消失,只剩下了「苏云绮恶有恶报,沦为北狄奴隶,被凌辱致死。」

另一行字浮现:

「相府主母苏若梅投湖自尽。」

头上电闪雷鸣,周围的哭喊惊叫在那一瞬间,涌进了我的耳里。

「夫人死了!夫人没气了!」

「夫人投湖自尽了!」

原来,娘亲是从这本书上,预见了我们母女的未来,想自尽改变结局。

在那之后,书上又浮现另一行字:

「周朝被北狄灭国,苏落落和北狄王乌勒淮成婚,母仪天下。」

苏落落是我的庶妹,生母是我娘亲买来的奴婢,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材。

可她竟能荣华至此,而我竟会如此凄惨?

然而,除了娘亲投湖自尽的那行字笔墨已干,其它字都还湿漉漉的,还未干掉。

母亲投湖前曾说:

「笔墨若干,结局即定。」

难道是说,上面的预言,在笔墨干掉之前,都是可以改变的?

父亲两日后赶回来,他与娘亲青梅竹马,感情很好,身边只有一个娘亲硬塞给他的妾侍,也就是苏落落的娘。

那夜他哭倒在灵堂里,酩酊大醉,次日却从苏落落的娘亲床上醒来。

我并不意外,命书上已写了,「丞相在大醉中,抓住一双女人的手,是若梅吗,他心想,不是若梅,她已经弃他而去了。

可是女人身上的馨香给了他安慰。

他愿意将错就错。一夜沉沦。」

书上还写着,「丞相虽深爱发妻,悲痛之际却发现了身边侍妾的柔情小意。」

娘亲死后不过数日,爹爹如同变了一个人,开始宠幸苏落落的娘亲。

我看着我的生活如同话本一样,按着命书上预言的轨迹走着。

走向我为奴为妓的结局。

可是我不甘心,我不想像娘亲一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我想改变结局。

笔墨未干,一切未成定数。

它说我「恶有恶报」,我便做个菩萨心肠。

我一改往日娇纵,日日在善堂施粥,学医救人。

随着我所做善行越来越多,书上我的结局字迹越来越淡,我暗暗欣喜,可是每当它就要消失时,苏落落就会出现,笔墨又会加深几分,抵消我之前所有的努力。

我明白了,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无法避免悲惨结局。

要活下去,我必须要除掉她。

我找到了把周朝的少男少女卖到北狄的人贩子。

那人笑着:

「人说苏大小姐菩萨心肠,原来是,面若观音,心若蛇蝎。」

我没有理会,苏落落没有错,可我也没有错,我只是想好好活下去。

庙会时,我故意把苏落落丢下,我站在高楼,看着她在人群张皇失措,然后被人捂住口鼻,拖进了巷子里。

我紧紧攥着手帕,压抑着心底的愧疚。

我打开命书,上面的字竟然没有消失,反而在迅速变干,还多了一行字:

「苏云绮的恶果,在她让人贩子掳走苏落落时,就种下了。」

我大骇,原来「恶有恶报」,便是说这个。

我赶上了人贩子,让他们放掉苏落落。

可一个人贩子被相府前来营救的府兵一箭穿心。

他们痛失同伴,不肯放人了。

我咬咬牙:

「我跟你们走,你们放她走。」

因为我想害苏落落,「沦为北狄奴隶」那几个字墨迹已干,既然这点无法改变,不如顺势而为,博得一线生机,避免「被凌辱致死」。

我把苏落落推向了府兵。然后被卖到了北狄。

等我们抵达北狄边境的时候,一个小女孩病得很重,我将药草给她服下,她临死前哀求我照顾她的小兔子。

看着脏兮兮的那一团,我嫌恶不已,正要拒绝,流匪来了。

他们烧杀奸掠。

一个满口黄牙的流匪揉着裤裆,向我走来。

我打开命书,发现「被凌辱致死」的笔墨变干了。

他朝我胸口踹了一脚,撕扯我的罗裙。

忽然,我暼到远方山坡上似乎站着一队人马,在冷眼旁观这里的人间惨剧。

这时,书上浮现了一行字。

「乌勒淮初见苏洛洛时,她抱着一只小兔子,哀求他救救小兔子。」

小兔子?为什么书上会突然出现北狄未来的王乌勒淮?我无暇去想,拼命挣脱,向小女孩跑去。

她已断气,我抱起了那只小兔子,正要跑走时,又被抓住了。

两个流匪按着我,对着我的脖子又啃又咬。

而我一边挣扎,一边把小兔子护在怀里。

就在我衣服几乎被他们剥光时,一道剑光闪过,两人脖子几乎被斩断,血喷溅到我脸上。

两个流匪倒下,一个少年骑在马上俯视着我,背后是万丈光芒。

长靴,马裤,绣着鹰隼的北狄华服。

五官立体,剑眉下一双深邃的眼,充满野性和攻击性。

少年蓬勃的朝气让他凌厉的气质多了丝柔和。

我知道,他就是乌勒淮。

我想起了命书上他与苏落落的初见。

「少女扬起脸,一派天真,小心翼翼问他能不能救她的小兔子。」

鬼使神差的,我抱紧了兔子,开口问:

「你能…

…救救我的小兔子吗?」

命书上,苏落落三个字消失,被苏云绮代替。

成了我和乌勒淮的初见。

我因为扮演苏落落,而让乌勒淮心软,成了他的奴隶。

「乌勒淮带王帐骑兵过境时,看见一群洗劫的流匪。

他信奉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流匪是群鬣狗,贪婪卑劣,但他无意插手。

可他看见了一个少女。

他看着哪些丑陋的鬣狗趴在她身上,即将分食她如月亮般的身躯,她哭喊着,紧紧护着怀里的兔子。

他握紧了手里的马鞭。」

那只兔子死了,乌勒淮看过来时,我挤出了几滴眼泪。

转过身,我脸上却一片冷漠,把兔子随意扔掉,用手帕擦了擦手。

后来,命运每次出现属于乌勒淮和苏落落的情节,我都会趁笔墨未干之时,代替苏落落,完成那些情节。

我装作不会骑马射箭,假装喜欢小动物,喜欢笑,性子活泼。

我装作我的庶妹的次数越多,「苏落落」被「苏云绮」替代得越多,我的凄惨结局的墨迹就越淡。

直到一天,命书上出现了一行字:

「苏落落和乌勒淮共赴云雨。」

只要我代替苏落落,和乌勒淮欢好,就能改变结局。

可是,我尚未出嫁,便失贞洁,往后如何自处?

我要勾引他。

2

可问题是,乌勒淮,不近女色。

北狄民风开放,贵族豢养众多美艳女奴宠幸。

乌勒淮除外。

女奴们不是不觊觎他,毕竟英俊王子,谁不想攀高枝呢?

只是乌勒淮少年老成,不怒而威,女奴们见他都吓得不敢动弹。

也曾有个胆大的,自荐枕席,不到片刻,便花容失色衣不蔽体地从他帐里跑了出来。

所以我怀疑,乌勒淮……

不行。

我也怕他,我自幼养在深闺,对风月之事一窍不通。

堂堂相府嫡女,竟沦落到要出卖身子,简直奇耻大辱。

可没办法。

命都快没了,还要什么尊严?

乌勒淮的贴身侍女提着热水正要进他帐里,我与她擦肩而过时,不易察觉地向她撒了把药粉。

我从前在医馆,相较于救命药,对毒药更感兴趣。这药会让她躺上一小阵子。

她身子晃了晃,我扶住她,趁机提出接替她准备沐浴热水。

乌勒淮还未回来。

我将澡桶里倒上热水,撒上花瓣,然后静待猎物。

很快,我听到了脚步声。

我深吸口气,憋住,然后躲进了浴桶里。

立刻,我就后悔了。

我为什么要倒,这么烫的水。

脚步越来越近,我从水里站起来,水花四溅。

美人出浴,千娇百媚,他能不心动?

看着眼前俊朗挺拔的乌勒淮,我咬着下唇,羞涩笑着,正要抛个媚眼。

白光一现,刀刃横在了我脖颈上。

猝不及防,我一动都不敢动。

他的刀削铁如泥,只需多点力,便能令我血溅一地。

「你做什么?」

他薄唇轻启。

「奴…奴…爱慕小可汗已久…但求…」

那几个字难以启齿,我脸上滚烫,咬着下唇。

我再抬脸望向他时,目光盈盈,泪光闪烁。

他微怔,仿佛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慢慢放下匕首,神情如冰雪消融,目光多了丝侵略性。

突然,我顿感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已落在一个滚烫的怀里。

篝火熊熊燃烧,我想着一些画面,羞得不敢抬头,心里惴惴不安。

……

然后,我被扔出帐外。

摔了个屁股蹲儿。

我坐在地上,很迷惑,有点懵。

他俯视着我,仿佛天神俯视着蝼蚁。

「送她回去。」

他命令了侍卫,转身进帐。

回去路上,侍卫们冷嘲热讽:

「下贱货,也敢爬小可汗的床。小可汗连北狄第一美人都不要,会看得上你?」

我冷眼看向他们,大概从未有奴隶敢挑衅他们,一人扇了我一巴掌。

巴掌不轻,脸肿了半边,嘴角流了血。

另一巴掌又要落下,我一把抓了他的手。

「你算什么东西,敢打我?

「你看清楚,我身上披着谁的衣?

「上次那个女奴被赶出来,衣不蔽体,还受了鞭刑。

「但这次小可汗给我披了衣服,还命你们护送我。是为什么,你们想想。」

他们被唬住了,再没敢招惹我。

今日虽事败,却让我看到了,乌勒淮对我的一丝纵容。

这丝纵容大概是我扮演苏落落得来的。

可这点纵容就够我得寸进尺了。

既然他那儿不行,我就加把火。

数日后王族宴席,我侯在一旁,给乌勒淮斟酒。

他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再没看过我。

殊不知,我手中酒壶里是催情酒。

我眼见着他把酒杯端至唇边,即将喝下去。

心提到了嗓子眼,有着即将得手的紧张兴奋。

可突然有人把我拉到了另一边。

是乌勒淮的王叔乌勒脱,醉醺醺地把我拉进了他怀里。

汗臭味几乎让我窒息。

他抢过我手里的酒壶,对着壶口大口喝起来。

他浑身燥热,流着口水,朝我淫笑。

我大感不妙。

难道我偷鸡不成,要蚀把米了?

他的手不安分起来,在我身上上下其手。

我无法逃脱,只能求助地望向乌勒淮。

可他一脸淡定喝着酒,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倒给他的酒被放在一边,原来,他知道酒有问题。

乌勒脱强行掰开我的嘴,给我灌催情酒。

我挣扎不脱,被呛得半死。

「救我……」

我真地怕了,低声哀求着。

可他毫不动容,任由我被拉得越来越远。

我绝望地看着他挺直的背影,突然,我被乌勒脱扛在了肩上。

周围有人起哄。

北狄宴会经常会这样,有了兴致,宾客便抓起侍女奴隶行云雨。

他把我带到一处,压了上来,撕扯着我衣服,我拼命挣扎着。

绝望之际,我忽觉身上一轻,乌勒脱被推倒在地。

眨眼间,我被抱在了乌勒淮怀里。

「小可汗,你做什么?!」

乌勒脱气急败坏。

「王叔,她是我的女人。」

乌勒脱盯着他看了很久,仿佛一只龇牙的豺狗。

我紧紧攥着拳头,燥热难耐,催情酒的功效发作了。

突然,他哂笑几声。

「小可汗想要的婆娘,自然动不得了。」

他走了,可我看到了他眼里的阴毒和嫉恨。

我在命书里看到过,乌勒脱对他王兄的可汗之位觊觎已久,对乌勒淮也是恨之入骨。

药效越来越强。

「小可汗……」

他轮廓分明的脸紧绷着。

「奴爱慕你……」

少年神色不变,却呼吸急促起来。

哼。

终于能拿下他了。

我再要凑上去时,嘴里却被塞了一颗药丸。

一阵清凉袭来,我清醒多了。

……

他到底行不行?

「回你的帐里去。」

他抛下我,冷冷说道,那神情仿佛碰我一下都嫌脏。

我忽感屈辱,他连苏落落都没见过,还为她守身如玉?

如果是她,大概已成事了吧?

我哪里比不上她?若不是命运弄人,我会嫁给太子赵斐,哪里会自甘下贱?

我咬牙,转身离开,一边跑一边哭,痛恨地哭。

我痛恨自己的下贱,痛恨命定杀我的乌勒淮。

大雨倾盆而下,我摔倒在了泥坑里,我想爬出来,手脚并用,却在雨里摔得更惨,狼狈至极。

我已从高门贵女苏云绮变成了下贱至极的奴隶。

而苏落落呢,她依然洁白无瑕,高高在上。

可她凭什么?

她凭什么干干净净,不争不抢就掳获乌勒淮?

她一个庶出的蠢货,凭什么母仪天下?

再抬起头,大雨拍打在我脸上,乌压压的天空,电闪雷鸣,向大地压迫而来。

我擦干了软弱的眼泪,做了一个决定。

乌勒淮,既然我睡不到你,那我就……

杀了你吧。

我翻开命书,上面浮现一行字,墨迹未干。

「日蚀日,乌勒脱暗杀乌勒淮,乌勒淮险遭不测,幸被苏落落救下。」

我冷笑一声。

机会来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代苏落落行事,她要救他,我就杀他。

没有苏落落相救,乌勒淮会如何呢?

我没有可输的了,就算死路一条,我也要拖害我之人下水。

3

日蚀日,北狄王庭正在举行祈神仪式,忽然粮仓那边升起滚滚浓烟。

我知道那时乌勒脱派人点燃的,为了把大批士兵引去救火,调虎离山之计。

趁可汗身边守卫薄弱,他们掷杯行刺。

乌勒淮保护着他的父汗撤退,所有侍从都在逃命,大多惨死刺客刀下。

我趴在地上蠕动着,想趁乱溜出去。

按命书所写,苏落落会为乌勒淮挡箭,我可没那么好心,就让他被刺个透心凉吧。

可是,有人抓住我后领,把我提了起来。

乌勒淮沉声道:

「跟着我!」

啊?这跟命书说的不一样啊。

「苏落落害怕至极,抓住了乌勒淮,求他带上她。」

我又没求他,他为什么要抓我啊?

我拼命蹬腿,不想跟他一起死,他干脆把我扛在肩上,飞奔出去。

他拉着我奔向马厩,追兵赶到。

我抬头望,看见乌黑的天空,冒出了日光。

就是现在。

「东南方向冒出一支冷箭,射向乌勒淮后心,苏落落挺身挡箭。」

余光看见了东南方向的弓箭手,我冷笑一下,飞快躲在乌勒淮身后,让他直面那只冷箭。

乌勒淮转身,看见了那只飞来的箭。

他挥剑,那支箭被他扫落在地。

我还没来得及失望,下一刻,一阵剧痛袭来。

我中箭了…

箭从我背后射来,穿透我的胸膛。

怎么会这样?

我颓然倒地,被他扶住:

「你替我挡箭?」

…我没想替你挡箭啊。

命书上说东南方向会放冷箭,没说西北方向也有冷箭啊。

他把我抱上马,我颤颤巍巍拿出命书,原本那句话变成了:

「东南和西北方向各冒出冷箭,乌勒淮扫落一支,苏云绮挡住另一支。」

……

我捂着汩汩流出的鲜血,只想骂人。

不过我并不害怕,写着我结局的墨迹并未变淡,说明我不会因中箭而亡。

大夫替我拔箭时,我还是装作害怕,握紧乌勒淮的手。

「别怕,会没事的。」

第一次听到他语气这么温柔。

「小可汗…若奴活下来…能不能…给奴赏赐…」

「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奴要…」我声音越来越微弱,他凑近倾听。

「一夜欢好…」

他身子一僵,沉默片刻,慢慢点头:

「好。」

我带着一丝得逞的微笑昏迷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的待遇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乌勒淮每天都会来看我,给我讲草原的传说,带我看星星。

甚至给我讲了他母亲,她本是汉人奴隶,被可汗的妻妾们针对,在他小时候,就郁郁寡欢去世了。

难怪乌勒淮不像很多北狄人那么粗犷,他的长相锐利又俊秀,就算在京城,也会是众多女子的梦中人。

那日,他带我去草原深处上看星星。

「小时候,每当我想阿妈了,我就来这儿。

「阿妈说她会变成那颗星星,守护着我。」

他坐在我身旁,看着星星,说着。

我管你娘是哪颗星呢。

我现在急的是,我结局的那行字快变干了。

我丢下最后的矜持,靠着他的肩膀。

「小可汗,虽然你阿妈离开了,但还有我呀,阿绮会永远陪着你。」

他看向我,神色温柔。

「真的吗?」

我点点头,埋进他怀里。

「小可汗还记得答应过阿绮什么吗?」

我听到他胸膛有力的心跳在加快,他的手慢慢握紧。

我也很紧张。

他握住我的手:

「你想好了?」

我点点头。

「跟了我,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你明白吗?」

我愣住了,他眸子里似有星光,我有些不敢看他,可我还是点了头。

他覆身过来,我躺着,攥紧了裙摆,有些发抖。

他轻笑一声:

「别怕。」

那晚的星空划过很多流星,而我的守宫砂,也消失了。

半夜,我钻出他的怀抱,偷偷翻开了命书。

写着我悲惨结局那行字慢慢消失了。

我一颗心终于放下来,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娘亲拉着我去死的那夜,她投湖之前,癫狂地嘶喊着:

「镜花水月啊,何为真,何为假。」

可在梦里,是我被推进了湖里。

我努力挣扎着,却一直在下坠。

我看见了娘亲,她在岸上,俯视着我,笑着流泪:

「阿绮,错了,全都错了。

「你上当了。」

我大口呼吸,猛地惊醒,已是天光大亮,我身处乌勒淮的帐里。

我翻出命书,正要打开。

忽然外面有人惊呼:

「可汗这是要打死小可汗呀!」

我跑了出去,问侍女发生了什么。

侍女向我行礼:

「小可汗今早一回来,就向可汗禀报,要娶姑娘您,可汗很生气。」

我让她带我过去。

乌勒淮笔直地跪在可汗帐外,鞭子一道道落下,皮开肉绽,他却一声不吭,神情坚定。

我看着他为了娶我,不惜顶住他父汗的勃然大怒,不惜承受酷刑,怎么会不感动呢?

那一刻的心动不是假的,那一刻想跟他一起的冲动不是假的,可我想起昨夜的梦,隐隐不安。

我翻开命书,上面正浮现出,我新的结局。

「乌勒淮将苏云绮一箭穿心,后封苏落落为后。」

墨迹已干,已成定局。

我望向正为我承受鞭刑的乌勒淮,日光之下,我的心渐渐凉透了。

原来,经过如此种种,我还是无法改变他是杀我之人,无法改变他和苏落落的姻缘。

那他昨夜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算什么呢?他此刻的坚定,又算什么呢?

我身处黑暗,可偏偏又让我看见一线光,可那线光,又被夺走。

我跑开,找到了火折子。

我要把命书烧毁。

即将点燃时,命书上浮现一行字:

「住手。」

我意识到它在对我说话。

我放下火折子,问它:

「你是谁?」

「我是执笔人。」

「是你在操纵我的命运?」

「是。」

「你凭什么?!」

「凭你只是我的笔下人。」

「我乃相府嫡女苏云绮,你敢说我是你的笔下人?!」

「你不甘心?」

「我当然不甘心!」

命运上的空白停顿了一会儿,浮现了一行字:

「好,若你找到我,杀了我,我让你执笔。」

「你让我执笔?让我主宰众人命运?」

「对。」

「你在哪儿?」

命书浮现最后一行字:

「我自你来处来,到你去处去。」

「自我来处来,到我去处去。」

我东望京城,我所来之处。

难道执笔人在京城?

执笔人会是谁?

难道是,苏落落?

4

一直以来,我并非是通过顶替苏落落而改变命运,只是被执笔人引导着走向他的安排。

娘亲应该试图改变过她的命运,可后来明白所有努力都是徒劳。

至于乌勒淮杀掉我,立苏落落为后……

当初爹对娘情深意厚,不也一夜变心,宠幸苏落落娘亲?

世上哪有永恒不变的真情?

可汗终究同意让乌勒淮娶我,毕竟他是他最喜爱的儿子,也在上次乌勒脱行刺中救驾有功。

他每日都会采花送给我,眉目间都是柔情,他们都说,从未见小可汗对哪个姑娘笑过。

可他对我越好,我就越心痛。

在缠绵时,他一遍一遍唤着阿绮。

「阿绮,你要永远陪着我。」

我笑着说好,可眼底全是冷意。

终于,大婚前夜,我骑上一匹马逃跑了。

等所有人发现新娘子不见了时,我已经跑很远了。

可乌勒淮的队伍还是赶上了。

他的鹰隼先发现了我,那鸟俯冲而下,抓落了我的发髻。

一阵狂风呼啸而来,我头发迎风飞扬。

他一身劲装,立马与我相望。

他一定没想到我会骑马,我一直装作苏落落那个废物,假装什么都不会。

终于在我要离开时,我能做一回自己了。

我搭箭弯弓,瞄准了他。

他也用箭瞄准了我。

「乌勒淮将苏云绮一箭穿心。」

命书预测的就是此刻吗?

好啊,那就让我迎接结局吧。

箭一齐射出,在空中擦过,我没有躲闪,可他的箭却落在了偏离我很远的地上,而我的箭射进了他的胸膛。

他射箭百发百中,这一箭,他是故意射偏的。

他难以置信地捂着伤口,悲伤地望着我。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会真地要置他于死地。

可我知道,他不会死的,他会登上至尊之味,封苏落落为后。

我面无表情,挽起缰绳,架马离开。

余光里,他抬手,阻止了骑兵向我追来。

两月后,我一路颠沛流离,终于到了相府。

爹虽未将苏落落娘抬为正妻,府内内务大权已尽落她掌心。

想当初爹不过一个穷书生,靠着娘亲的家族,才得以中榜加爵。

娘亲母族已落败,我又失了清白,府里已无我立锥之地。

苏落落开了口,说不如让我以丫鬟名义留下,她替我履行与太子的婚约,反正她与我长相相似,又深居府内。

此后,我当了她三年的洗脚婢。

我初始怀疑她是执笔人,我试探几次后,发现她太蠢笨。

这三年,我朝每年都向北狄进攻巨额的贡品,几乎成了北狄的附属国。

乌勒淮四方征战,他的名字,在京城可止小儿夜啼。

苏落落即将嫁给太子,我问命书:

「苏落落不是执笔人,你究竟是谁?」

命书上浮现回答:

「嫁给太子,你就知道了。」

于是,在苏落落出嫁前夕,我划破了她的脸。

伤口那么深,她这一辈子都会有条丑陋的疤。

顶着这么条疤,我看乌勒淮还怎么爱上她?

命书只说让我当太子妃,可没说,不让我动苏落落。

出嫁那日,我望着满眼的红,却无半分欣喜。

嫁便嫁吧,毕竟太子想娶的,也只是丞相的嫡女。

洞房花烛,我迟迟未等到太子。

实在困乏,我靠着床梁睡去。

我是被一巴掌扇醒的。

有人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狠狠撞在桌角上。

我又被扔在地上,有人疯狂踹着我的肚子和胸口。

「贱货!连守宫砂都没了,还敢嫁本太子!」

我忍着剧痛,看见踹我之人,酒气熏熏,面红耳赤,神情狰狞。

「来人,把鞭子拿来!」

一个妇人笑着递给他鞭子,上面遍布铁刺。

我瑟瑟发抖,向墙角退缩。

他似怒似喜,抡着鞭子狠狠劈下,仿佛我的惨叫给了他极致的快感。

我向门口爬去,他狂笑着把我拖了回去,一阵毒打。

我已经喊哑了嗓子。

那妇人依偎着太子,声音娇媚:

「太子妃要面圣,打得太过,不好吧?」

太子摸着她的手:

「奶娘,斐儿没打她的脸,看不出来的。」

那妇人竟是太子奶娘婉娘,她提着手帕轻笑。

「斐儿今日依旧去奶娘房里,本太子见到这贱货恶心。」

我被关在房里,每天太子都会将我毒打一顿,只是不打我脸。

他说他怜惜这张美人面。

几日后,他说要带我赴宴。

婉娘给我拿来一双鞋,让我换上。

我知道她不怀好意,果然鞋里有一堆瓷器碎片。

我正欲扔下,她说:

「太子妃,这可是太子为您挑的鞋。不穿的后果,您知道的。」

我咬牙,穿上了,刺痛袭来。

碎片虽小,却每走一步,刺进肉的更深处。

狗男女,等我做了执笔人,必将你们丑事昭告天下,让你们身败名裂。

宴席上,我坐在赵斐身后,低着头。

「北狄小可汗到!」

我猛地抬头,看见了乌勒淮。

他从屋外走来,挺拔伟岸,同腐朽颓靡的赵斐成鲜明对比。

三年未见,他褪去稚气,杀伐之气让人不可逼视。

他佩刀入宫,竟无人敢拦。

我赶紧低下头,怕他会认出我。

5

可是晚了,他已经看到了我。

可他神情泰然自若,无一丝波澜,仿佛我与陌生人无异。

太子讨好地说:

「小可汗舟车劳顿,我特意为您准备了美人,请笑纳。」

他拍了拍手,几个绝色美人便飘然而至,向乌勒淮娇滴滴地行礼。

乌勒淮边喝着酒,瞥了她们一眼:

「这算什么美人?」

太子愣住,又干笑几声:

「是我不是了,小可汗什么美人没见过,竟拿这几个脏了您的眼。」

「殿下,倒是有一美人,我对她颇为倾心…」

乌勒淮一边说着,一边盯着我。

我往后挪了点,心如擂鼓。

「哦?竟然能入小可汗眼的美人?可否让在座一见呀?」

乌勒淮放下酒杯:

「当然。这美人,与殿下关系匪浅。」

赵斐更迷糊了:

「是吗?我怎么不知身边有这等美人…」

乌勒淮盯着我邪气地笑,我攥紧了裙摆。

忽然,我听见他喊了句:

「落落。」

一女子走来,她笑容灿烂,点亮了污浊的沉闷之气。

只是看清她的脸后,我几乎惊叫出声。

是苏落落。

她的脸光洁美丽,无丝毫伤口伤疤。

我划破她的脸不过数日,她怎么可能会愈合,愈合后怎么可能没留疤?!

她几乎蹦跳着来到乌勒淮身边,坐下。

她向我挥手,一脸天真明媚。

这个灵气少女,怎会是我那个蠢笨庶妹?

赵斐回头看了看我,低声问:

「她怎会与你有几分相似?」

「回殿下,她是妾的庶妹。」

赵斐讨好笑着:

「敢问小可汗如何与妻妹相识的啊?」

苏落落抢着回答:

「淮哥哥入京那天,我的马在街上受惊了,到处冲撞,是淮哥哥把我救下来!」

赵斐恍然大悟:

「原来是英雄救美啊!哈哈,小可汗,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乌勒淮笑而不语,给苏落落夹了一块梅花糕。

「哇,淮哥哥,你怎么知道落落爱吃梅花糕呀?!」

乌勒淮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宠溺地看向苏落落:

「不知为何,我对你有一见如故之感。」

我当初在他面前扮演苏落落,自然他会对她一切喜好了如指掌。

我是赝品,真正的苏落落在他身边了。

「淮哥哥,」苏落落娇滴滴地问,「落落好看吗?」

乌勒淮微笑望着她:

「好看。」

「可之前啊,有个丫鬟嫉恨我的美貌,差点把我毁容。不过呢,这个丫鬟的夫君现在天天打她,恶有恶报了。」

她笑得一脸无邪,盯着我。

苏落落怎会知道赵斐如何对我?!

她到底是谁?

此时她狼吞虎咽,嘴角沾上了糕点,撒娇让乌勒淮替她擦去。

她是苏落落吗?

苏落落虽庶出,但也是丞相之女,怎会这样坐没坐相,吃没吃相?

赵斐鼓起掌来:

「哈哈,既然有此喜事,不如让云绮跳舞为各位助兴如何?」

我惊愕看向他。

他吩咐婉娘让我穿放了瓷片的鞋子,连站立都困难,他竟要我去跳舞?

苏落落拍手:

「好啊,好啊,姐姐跳舞最好看啦!」

赵斐见我没动,沉下脸,攥紧拳头,威胁:

「去。」

血浸透了我的鞋袜,每一步都如踏在刀尖,我浑身颤抖。

我在地上留了一个一个血脚印,赵斐指着大笑:

「这就是步生莲啊!」

苏落落吃着梅花糕,津津有味地看着。

我摔倒在地,可乐曲未停,我只能站起来继续跳。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痛到昏厥时,一声重响。

「够了!」

乌勒淮拍桌,蹙眉,沉声道:

乐曲戛然而止,众人安静下来。

赵斐笑容凝固,小心翼翼地问:

「小可汗…不喜欢?」

「本王对什么步生莲不感兴趣。」

乌勒淮面色难看,众人噤若寒蝉,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浑身戾气。

「淮哥哥,那落落给你跳舞吧?」

还是苏落落打破了沉寂。

苏落落一舞灵动欢快,把我的「步生莲」衬得黯然无色。

我问命书,苏落落是谁,她脸上的伤为什么好了?

命书浮现:

「你试试就知道了。」

下一刻,赵斐闯进了我厢房,可是自成亲以来,他从不在我这儿过夜。

他淫笑着,抓住我:

「没想到你还有个妹妹入了乌勒淮的眼。乌勒淮压在我头上,要是能睡他女人就好了。」

他挑着我下巴:

「你虽是残花败柳,但与你妹妹有几分相似,本太子姑且把你当成你妹妹,临幸你一回吧。」

他撕扯着我的衣服,我拼命挣扎,他把我推到在桌上,我抓住发簪,狠狠划了过去。

回过神来,他脸上多了条深深的划痕。

他摸到了脸上的血,勃然大怒,扑过来,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目眦欲裂,咬牙切齿,起了杀心。

我张大嘴,像一条搁浅的鱼,手在半空中无力挣扎着,渴求一线生机。

我好像看见了娘亲,她全身湿透,摇着头,哭笑着:

「阿绮,放弃吧,没用的。」

我的手渐渐垂下来。

下一刻,赵斐掐住我的手失去了力气。

他惊愕张嘴,捂着喉咙,那里正汩汩流着血。

血染红了他的前襟,满眼的血。

而行凶的匕首,握在我的手里。

我推倒他,俯视着他,观察着他。

他像一条快干死的鱼挣扎着,想呼救,却被割破了喉咙。

啧啧,真可怜。

「太子?」

我小声唤着。

他瞪着我,只能发出:

「救…救…救…」

「救,救,救你?」

我嘴角浮现笑意,然后那笑渐渐失控,变得阴森尖利癫狂。

我几乎笑出了眼泪。

「殿下不是喜欢血吗?看看你现在血溅一地的样子,比步生莲…」

我冷下脸:

「好看多了。」

身后突然传来女人的尖叫,婉娘推开了门。

她转身跑开,大喊着:

「来人呐!太子妃杀了太子!太子妃杀了太子!」

赵斐渐渐不再动弹,没了呼吸。

我痴痴笑着,一步一步挪在窗边,瘫坐着。

我望着天上的月亮,那么皎洁明亮,就像当年在草原上看到的一样。

我关上了房门,打翻了油灯,火苗窜起。

我静静等待着火将我和赵斐湮灭。

命书突然飞快地翻页,停在了赵斐的结局上:

「三年后,赵斐成为乌勒淮的傀儡皇帝。」

那句话消失了。

突然,门被撞开,一人闯进来。

「跟我走。」

这句话,好熟悉。

乌勒脱行刺可汗,我想溜走时,乌勒淮抓住了我,跟我说过:

「跟我走。」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看清了他的脸。

乌勒淮。

他抓住我的手:

「快走!」

我懵懵懂懂被他拉着往外跑,出门时回头看了眼赵斐。

不知道是不是看花了眼,他脸上的伤痕好像在变淡,手指好像动了一下。

我被他牵着跑了很远,暂时甩开了追兵。

我气喘吁吁,甩开他的手。

「乌勒淮,你来干什么?」

我忍着眼泪,退后一步。

他走近我:

「我来带你走。」

「为什么?你有苏落落了。」

「你记得我在草原上说过什么吗?」

我仰望着他,静静听着。

「我问你想好了吗,跟了我,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垂着眼,敛去了肃杀气息,轻轻说着。

「你说你想好了,从那一刻,我就决定,绝不对你放手。」

眼泪终于滑落,我低头抽泣:

「可是…可是,我朝你放箭…我…」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胸膛,我的箭射中的地方。

「是,你伤害了我,我想,你就像我的鹰,野性未除,抓伤了我逃走,可它还是回到我身边。

「我放你走了三年,你胡闹够了,就该回来了。」

「那你跟苏落落…」

「吃醋了?我就是想气下你,你竟敢嫁人…」

他攥紧拳头,最后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你不介意吗?」

「谁敢娶你,我就杀了谁,再把你抢回来。」

我笑了,向他伸出手,他握住了我的手。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腰间的玉兔香袋。

我笑容凝固了。

「这是什么?」

他拿起来,不在意地说:

「我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

「为什么…适合我呢?」

他笑了,一脸柔情:

「第一次见你,你怀里抱着只兔子,还问我能不能救它,你不是很喜欢兔子吗?」

他的话一遍遍回荡在我耳边,我感到一阵晕眩,还有重新沉入水底的窒息。

我后退两步,拉开和他的距离。

不,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兔子,我讨厌兔子。

「乌勒淮,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苦笑着。

「我知道啊,你是阿绮。」

「你了解我吗?」

「当然,你喜欢梅花糕,喜欢桃裙,打雷会害怕,还为我挡过箭…」

我的心越来越冷,他数的点点滴滴,全是苏落落的样子,当初我们相处之事,都是我为取代苏落落按命书指示做的,甚至挡箭,都应该是苏落落,我只是阴差阳错。

我摇着头:

「不,你不知道我是谁。」

我抬起双手,笑着:

「你瞧这满手的血,我刚杀了当朝太子,我会是你描述的那种姑娘吗?」

我原以为他是来救我于水火的,看来不过是命书的又一圈套。

无非是让我和苏落落都在他身边,以我之恶衬托苏落落的善,最后完成我被他「一箭穿心」的结局。

我后退几步,我不会跟他回去的。

我想到了爹是如何在娘尸骨未寒,就爬上了姨娘的床。

情深意厚,可笑的情深意厚。

追兵在靠近,乌勒淮向我伸手:

「快走,阿绮!」

我摇摇头:

「我不会跟你走的。」

「别胡闹了!」

「我是丞相嫡女,当朝太子妃,我不做逃犯。」

「跟我走,我让你做皇后。」

不,你不会的,你会爱上真正的苏落落,封她为后。

「做你的皇后?」我笑着流泪,「嫁给你一个奴隶之子,是耻辱。」

他脸色一变,面露震惊:

「你,说什么?」

我知道他娘亲是他不可触碰的逆鳞。

「乌勒淮,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逃走吗?」

我冷眼看着他,一字一字说着诛心之语:

「因为我不嫁奴隶之子。」

他用力攥紧我的手腕,红着眼咬牙切齿:

「你想好了?!」

我决绝地推开他。

他点点头,眼里含泪,苦笑着:

「好!好!

「苏云绮,记住,来日再见,你永世为我奴。」

6

我向追兵跑去,与其被他变心后诛杀,不如死在太子府。

至少我还能有一点点虚假的回忆,保存当初偷来的美好。

我抱着必死的决心回去,我不会和他有再见之日了。

可是,我居然又看见赵斐。

活着的赵斐。

他端坐着,脖子缠着纱布,面无表情,凝视着我。

他,明明死了啊。

还有他脸上的那道划痕,怎么不见了?

婉娘冲过来扇了我一巴掌。

「幸好太子福大命大,只被你伤及皮肉,你这贱人不得好死!」

我回忆着,他怎么可能只伤及皮肉,我明明割破了他的喉咙,眼见着他血流了一地,断了气…

这是怎么回事?!

婉娘又冲向太子:

「殿下,您赶紧下令,将这贱人下狱,不日问斩!」

赵斐没有反应,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只是盯着我。

「殿下?」婉娘注意到他的异常,「殿下您怎么了?您不要吓我呀。」

婉娘哭着,又抓起鞭子,冲向我,狠狠抽打着我泄愤。

突然,鞭子停下了。

我抬头,看见婉娘的鞭子在半空中,被拦住了。

而抓着她的人,是…

赵斐。

「殿下?」

婉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没有作声,走向我,蹲下来。

「冒犯了,云绮小姐。」

我听见他低声说着,然后被他抱了起来。

「殿下你在做什么?!这个贱人…」

赵斐没有理她,轻轻抱着我,把我送进了房内。

「你不是赵斐。」

这个赵斐跟之前判若两人,他神色清明,端正守礼。

「我不是。」

「那你为何在赵斐的躯壳里?」

「我也不知,我记得被人杀死后,陷入黑暗里,我跟着光走,再睁开眼,就到了这里。」

「那你是谁?你为何认识我?」

他盯着我,眸子清亮,仿佛在看一个久别的故人。

「我们…以前见过吗?」

「见过,不过,我只是个过客。」

「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含笑不语。

我意识到,也许他上一世与我有过几面之缘,说过他的名字,但我早忘了。

「我叫云生。」

我确实忘了。

我面露尴尬,他微笑。

「云绮小姐,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名字不重要。」

「云生为何会到赵斐的身体里?」

我问命书。

「赵斐是重要角色,你杀了他后,一个游魂补了空。」

「我和云生,在何处见过?」

「他只是个小角色,我笔下有成千上万像他这样的路人,跟你偶遇过几次,不用在意。」

可是,我觉得,云生看我的眼神,悲伤而怅惘,不像普通的路人。

「那苏落落的身体里,是不是也住着另一个灵魂?」

「是。」

「她是谁?」

命书没有回答我。

「赵斐」或者说云生下令不许任何人将当夜的事泄漏,婉娘来找我拼命,云生让人把她锁进房里。

云生让我好好休息,正要离开,我拉住了他。

「赵斐宠爱婉娘,你今日之举已是反常至极,会被人怀疑的。」

「云绮小姐意思是?」

「赵斐性子古怪无常,好色轻薄,你可以假装被我迷恋而厌弃婉娘。旁人会以为婉娘因嫉生恨,诬陷我害过你。」

「我该如何做?」

「在这儿过夜。」

他眼神躲闪,有些慌张无措。

看样子他之前应该是个青涩少年。

「你别多想,只是做做样子。」

「我知道。」他急忙说,「云绮小姐和我云泥之别,云生怎敢有非分之想。」

他紧张的样子,像生怕轻薄了我一样。

我叹息:

「你不必如此,我也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卑鄙之人。」

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说:

「不是的,云绮小姐是云生见过最好心的人。」

我愣了一下:

「你是说我在善堂施粥行医?」

那些不过是我为改命的伪善之举罢了。

他摇摇头:

「不是。」

「那是何时?我不曾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好事?」

他笑了:

「小姐是忘了自己有多好,云生会帮您记起来的。」

从那之后,云生就宿在我房里,不过我睡床上,他睡地上。

我每晚都会做噩梦,有时梦到娘亲,有时梦到乌勒淮,有时梦到苏落落,我像被淹没在水里,想要往上游,却一动都不能动。

最后,我会听到一个声音。

好熟悉,可我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云绮小姐,云绮小姐…」

我在呼唤中醒来,如同一个溺水的人终于冒出水面。

我惊魂未定,抓住了他的手。

「没事了,云绮小姐,没事了。」

他安慰着我,一脸担忧。

「云绮小姐,不怕,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我握着他的手,月光落在他的脸庞,他的眼神如水般清澈,这个眼神,我为何觉得熟悉?

他递给我一杯茶:

「小姐,喝水吧。」

这句话,我好像,也在哪儿听过…

乌勒淮离京那日,云生作为太子去送他。

我站在城墙的角落里,看着他。

乌勒淮知道我在这儿,自始至终,却未看我一眼。

在他身上,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他整个人像没有一丝温度,他看着所有人,眼里只有漠然和冷酷。

仿佛在俯视一群脚下的蝼蚁。

他仅仅向云生颔首便挽马离开,从前他对赵斐那个酒囊饭袋时,还能维持表面的礼节。如今却无礼至此,分明是连表面的客套也不屑了。

他想做什么?

「淮哥哥,等等我!」

苏落落忽然出现,乌勒淮回头。

「淮哥哥,我要跟你一起走。」

四周议论纷纷,周朝民风保守,女子公然要跟外男走,简直有辱名节。

「你要跟我走?」

苏落落用力点头。

我攥紧了手帕。

不知是不是错觉,乌勒淮好像向我这边瞥了一眼。

他嘴角浮现一丝邪气的笑:

「你想好了?」

我一阵心痛。

这是草原上,他问我的话。

「嗯!落落要永远跟着淮哥哥!」

她站在他马下,仰望着他,一脸天真。

「哦!还有落落的小兔子!」

她从篮子里抱出一只兔子,举给乌勒淮看。

乌勒淮仿佛愣了一下,是了,喜欢兔子的是苏落落,不是苏云绮。

渐渐地,命书会让乌勒淮明白,他当年爱上的,其实是他没见过的一个姑娘,不是我。

苏落落向乌勒淮伸手,让他拉她上马。

乌勒淮回过神来,皱了皱眉,沉声说:

「赤马烈得很,不让他人碰。」

那匹马确实如此,从不肯让别人碰,曾经我给它喂草,差点被它踩死,幸好乌勒淮及时赶到。

可苏落落笑了,走向马,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马竟然温顺地任由她摸着。

为何会如此?!

难道……

我拿出命书,上面浮现了一行字。

「赤马温顺地任由苏落落抚摸着。」

乌勒淮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她又向他伸手。

乌勒淮似乎看了我一眼,玩味地笑了,将她拉入怀里。

命书上又出现:

「乌勒淮将苏落落拉上马。」

接下来,苏落落做的每一个动作,命书都跟着呈现。

怎么会这样…

命书之前一直是预测未来,我当初在草原所做之事,也只是跟从命书指引。

可苏落落,她先做了一件事,命书是随后呈现。

「云绮小姐,你怎么了?」

云生低下头,轻轻问我。

我看向他,心里有个念头突然浮现。

难道说,苏落落身体里的这个灵魂,才是…

执笔人?

所以她想可以让赤马听话,所以她知道赵斐对我的虐待?

我心乱如麻,看见在乌勒淮马背上的苏落落,感到恐慌又无力。

虽然我已接受乌勒淮会爱上苏落落,但看到他们共骑一匹马,那匹连我都不曾骑过的赤马,无法抑制的嫉妒和心痛几乎让我失态。

我害怕被乌勒淮发现我眼里的泪,可眼前越来越模糊,我死死咬着下唇,让眼泪不要掉下来。

忽然,眼前的日光暗了下来。

我抬眼,发现云生挡在了我的面前,挡住了乌勒淮投过来的视线。

「想哭就哭吧,云绮小姐,我不会让别人发现的。」

云生微笑着柔声道。

我靠入了他的胸膛,擦干了自己的眼泪。

这时,乌勒淮喊了声:

「出发!」

他的语气很不好,仿佛发泄着怒气。

「云绮小姐,有人跟我说过,心里苦的时候,吃糖会好一点。」

他伸出手,掌心里有一颗桂花糖。

这糖,我在娘亲投湖前爱吃的。

甜丝丝的,久违的味道,可无法减轻心里的苦涩。

望着乌勒淮越来越远的背影,我问:

「云生,你说,什么是爱呢?这世上,有与天意相悖也不渝的爱吗?」

云生微笑,垂着眼眸:

「云绮小姐,我不知道。」

我们走回去时,经过一座石桥,云生停了下来。

「怎么了?」

我问云生。

「小姐,云生听过一个故事,您想听吗?」

我点头,望着他。

「佛陀弟子阿难爱上一女子,佛祖问他,有多喜欢那女子。阿难说…」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未待他说完,我便接上了话。

他眨了一下眼睛,有点讶异我会知道。

当初从北狄逃回来时,我过此处石桥时,曾遇见一个老和尚。

他很老了,须发皆白,佝偻着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叫觉空的小和尚。

我摇头。

他眯着眼望了我一会儿,然后笑了,转身离开,高声念道: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

后来人们告诉我,那个老和尚住在后山破庙里。

那庙里原来还有个小和尚,三年前一个清晨,有人在通向北狄的驿站,看见了觉空。

他们问小和尚何处去,他颔首道,往去处去。

人们看着小和尚孤身走进边陲漫天的黄沙里。

「云绮小姐,世上最善变的莫过于人心,可你若问我,什么是爱…」

他声音被微风徐徐吹散。

「阿难化身石桥,千年后少女走过时,他不奢求她的停驻。

「相遇于茫茫浮世,见君安好,便足够了,我想,这是我理解的爱。」

我不明白,不想占有、不需回报的爱,怎么会是爱呢?

「若心悦一人,便自去爱吧,何必管造化弄人,人心善变呢?」

7

胸膛里心跳得越来越快,我攥紧了手帕。

「云绮小姐,您想试一次吗?」

「什么?」

他突然抓住我的衣袖,拉着我大步飞奔而去。

侍从们大惊,呼喊着:

「太子!」

我回头,那些侍从笨拙地被甩在了后面。

夏日的风吹起我们的衣袂,杨花纷纷落下。

我眨了下眼,他在阳光回头看我,笑了一下。

多年来沉重压抑的心,忽而轻盈起来,像振翅欲飞的鸟儿。

一瞬间,我竟然也笑了。

他带我来到城门处,吹了个口哨,一匹马飞奔而来。

他牵着马,低头看我:

「云绮小姐,去找他吧。

「去告诉他你的心里话。」

「可是我怕…」

「不用怕。云生会在身后等您,如果您受伤了,我会治好您。如果您掉下来,我会接住您。」

我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上马,跑出两步,回头看他。

他微笑着,向我轻轻招手,示意我赶紧去。

我笑了,快马加鞭。

风呼啸而来,纵使此刻依然前途未卜,我心中却汹涌澎拜。

我从未有如此强烈的冲动,我要把命书抛下,我要告诉乌勒淮一切,我要跟他离开,我要真正为自己活一次。

我不断加速,希望再快一点,快一点,我要马上见到他。

很快,地平线上出现了乌勒淮的队伍。

我欣喜不已,要呼喊着他的名字。

可我一张口,还没来得及呼喊,一口鲜血就涌了出来。

马突然凄厉地长鸣一声,扬起前蹄,把我摔了下来。

我躺在地上,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去了,一动不能动。

大片乌云移来,遮住了日光,天空中形成了一道分界线,一半乌云密布,另一半阳光璀璨。

我看着乌勒淮的队伍如海市蜃楼一样消失于日光里。

明白那道分界线,便是…

命运。

是那只无形的执笔之手,不允许我逃离我的命数,将我如蝼蚁般玩弄。

失去意识之前,我朦朦胧胧见一人向我奔来。

是云生。

这次的反抗让我元气大伤,躺了整整一个春夏。

云生昼夜不分地照料着我。

从未有人如此照顾我,我忍不住再次问起他的前世。

我们定有有什么前世之因。

可他只是在我喝完药之后,递给我一颗桂花糖。

他说他是个不重要的人,不用在意。

有时候我觉得,云生仿佛不属于这个世间,权势财富名声,他什么都不在意。

当我快好起来时,风云突变。

乌勒淮大军压境。

「三月后,乌勒淮攻占周朝都城。」

命书上显示。

可是,之前命书上说,乌勒淮征战十年,消灭数个邻国,最后才攻陷了周朝。

为何周朝变成了他第一个出兵的国家?

周朝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在北狄强悍军队之下节节败退。

很快,乌勒淮的大军势如破竹,兵临城下。

恐慌弥漫到皇城的每一个角落。

随后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传来。

乌勒淮下令悬赏周朝太子的项上人头,许以黄金万两。

这和命书之前所写也不同。

按说乌勒淮会让赵斐成为他的傀儡皇帝长达十年,为何如今他迫不及待要云生的命?

我感觉到,他变了。

他父汗暴虐嗜战,当初人们常说小可汗仁慈,是未来的明君。

命书也记载他统一四海时,多以怀柔之举,让他国归化北狄。

可如今的他,行兵布阵满是暴戾之气,以杀伐镇压异端,打得敌方无喘息之力。

他的铁骑踏平了每一寸土地,他的刀下不放过一个生灵。

我不能让云生死。

我也不能沦为乌勒淮的奴隶。

「云生,你愿意跟我一起逃走吗?」

云生脸上有淡淡的笑意和忧伤:

「云绮小姐在哪儿,云生就在哪儿。」

乌勒淮的大军攻陷城门之际,我们逃进了后山。

我准备藏在深山老林里,在老和尚的庙里待一段时间,再乔装混出城。

月黑风高,树影幢幢似鬼影,我拉着他拼命跑着。

森林里安静得诡异,只听到我奔跑时的呼吸声。

荆棘划破了我的皮肤,我也不敢停下来。

我不能落在乌勒淮的手里,命书不会让我开口告诉他真相,留给我的只有无尽的羞辱和折磨。

突然,我脚崴了一下。

云生扶住了我,问我有没有事。

我摇头,却又呆住了。

我看见远处有一双血红的眼睛,在盯着我们,还听到了猛兽的低吼。

下一刻,云生推开我,一匹狼扑向他。

我瘫倒在地。

这里怎么可能会有草原狼?

是乌勒淮。

他,就在附近。

我发着抖,看着狼在撕咬着云生,血腥味扑鼻而来。

我一阵心慌,抽出了匕首,扑过去,狠狠地扎向狼的肚子。

它瞬间转向我,在即将咬住我咽喉时,云生勒住了它的脖子。

他满脸血,竭尽全力困住它,艰难说着:

「快走!」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站起来继续跑着。

嗖地一声,一只箭飞来,射中我前方树,深入几寸。

就着月光,我看清上面象征北狄皇族的鹰隼图腾,几乎瘫软在地。

我又换了个方向逃跑,没多久,另一只箭又射在我前方的路。

我不断换着方向,可没逃多远,箭都会出现。

仿佛在告诉我已经无路可走,我是一只被困在陷阱的困兽。

我慌不择路,拼命跑着,这次终于没有箭拦住我。

我仿佛看到了希望,更加不敢停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脚几乎没有了知觉。

四周的蝉鸣让我安心,我应该是摆脱了乌勒淮。

突然,脚底一滑,我从坡上滚落。

我狠狠地摔落,匍匐在地。

我咬着牙,剧痛袭来,不敢发出痛呼。

我挣扎着,本想慢慢爬起来。

可下一刻,我看见眼前,有一双马靴。

我浑身一震,慢慢将视线上移。

随后,我的心越来越下沉,最终看清了那人的脸。

乌勒淮。

他面无表情,眼底一片漠然,脸上还溅上了不知是谁的血。

他抽出了箭,搭弓瞄准了我。

我想起了我的结局:

「被乌勒淮一箭穿心。」

我闭上了眼。

可剧痛并未出现,那只箭擦着我划过。

我听见了一声嚎叫,回头看见那只狼倒在了地上。

它挣扎着龇牙咧嘴,还想向我爬来,似乎要报刚刚的一刀之仇。

我刚与死亡擦身,瘫坐在地,瑟瑟发抖。

乌勒淮蹲下来,逼视着我,我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眼眸漆黑,不见草原时的光,只有疯狂的恨和凛冽的寒意。

他笑了。

「好久不见,苏云绮。」

他变得很陌生,我往后挪动着。

他向下一瞥,觉察到我的退缩,脸冷了下来。

他抓住我的手腕,如同铁钳一半,力气大得几乎要拧断我的手。

我越来越用力地挣扎,他却似乎越来越兴奋。

我被他拎了起来,扛在肩上,扔上了马。

就算我呼痛,他手下一点儿也都没留情。

他从来不会这样对我的。

我被扔进了一个牢笼似的房子。

我倒坐在地上,我的裙子满是血污,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汗。

他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一点点往后挪动,很快被逼至角落。

他蹲下来,我几乎被掩盖在他的阴影之下。

他掐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与他对视。

「太子妃,为了见你,你知道我杀了多少人么?」

我看见他左肩有一道伤口,正在渗着血,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痛,满脸都是复仇的快意和狠戾。

「你,你受伤了,要包扎…」

他神情微滞,又皱眉,仿佛在极力忍耐。

他甩开我,站起来,背对着我:

「够了!虚情假意,我不会再被你骗了。」

我艰难地扶墙站起来:

「我不是…」

他嗤笑一声,转过来,一脸嘲讽:

「那是什么?你是可怜我这个奴隶之子?」

「不是可怜,是在意。」

「你在意我?」他向我走近,我往后躲,「所以当日一箭射中我胸口?」

我受伤的脚又扭到,身子一歪,腰间却多了一只手,将我扶住。

我感受到腰间,他手掌的温度,烫得吓人。

他收紧了手,将我推向他,近得几乎肌肤相亲。

他的目光下移,打量着我,我察觉到危险的气息。

「若太子妃真在意我,与其用说的,不如…用做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打横抱起,扔到了床榻上。

我想跑开,刚一坐起来,就被他推倒回去。

「我是周朝太子妃,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喊着。

他脸上一片肃杀,欺身过来,一只腿压住我乱踢的腿,一只手抓住我双手。

强大的力量差距让我动弹不得,他轻而易举抚上我的脸,然后上移,抽出我头上的发簪,象征太子妃身份的如意簪。

我头发散落,他终于放开我,站起来,扔掉发簪。

「现在不是了…」

可下一刻,我稍微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他开始脱起了上衣,一件一件衣服脱落。

我的视线如同被烫到了一样,不敢直视他。

他捏住我下巴,逼我看向他。

我才看见,他胸膛上的累累伤痕,新的旧的,结疤的流血的,触目惊心。

尤其是他心口上那个伤疤,我知道,是我留下的。

他放开我,扔给我一个药瓶。

「给我上药。」

他坐在我面前,背对我。

我只能给他上药,轻轻地擦拭着他血肉模糊的伤口。

那一刻,我忽然有种错觉,仿佛眼前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来找我复仇的狼,可它终究做不到用尖牙利爪断我性命。

「哭什么?」

他忽然说。

我才发现我自己流了眼泪,滴落在他身上。

「我…我只是难过。」

「为谁难过?」

「为我自己…也为你。」

「苏云绮,你到底要玩我多少次?」

他转过来,看着我:

「在草原上说会永远陪着我的你,把箭射入我胸口的你,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阿淮,我是真地想陪你的,我,我…」

「我相信过你,我给过你机会,可是你呢?你说你不嫁奴隶之子。我将真心一次次捧给你,你为何将它撕碎践踏?我又怎知,你现在是不是对我虚与委蛇?」

我正要否认,他站了起来,披上外衣,恢复一脸冷酷。

「向我证明,我就信你。」

他拉住我的手,把我拽了起来。

他把我带到地牢里,在那儿,我见到了奄奄一息的云生。

他被绑在刑架上,浑身几乎被自己的血浸透了。

好几处伤口,都看得见森森白骨,他得多疼啊。

他听到动静,微微抬头,看见了我。

他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仿佛一只脆弱易碎的白玉,被砸烂摔碎了。

我不敢碰他,也不敢走近。

「心疼了?」

乌勒淮语气不太好。

「为何要这样?他对你没有威胁,他谁也伤害不了。」

云生连蚂蚁都不忍踩死,是我见过最干净最温柔的灵魂,只是被我牵扯进来的。

他的人生,本应该坐看云卷云舒,一片静好,不应该满是血污杀戮。

乌勒淮笑凝固了。

「你真地在意他?」

他抽出一只箭,慢慢说着:

「自我决定攻城,他就不可能活下去。可我为何没杀掉他呢?」

他把弓箭递给我:

「杀了他,证明你的真心。」

我大骇,惊愕地看着他。

监牢深处传来阵阵惨叫,四周烈焰熊熊燃烧,他逼视着我,就像地狱修罗,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后退:

「不,不可以…」

他暴怒,狠狠地把我扯了回来:

「你做不到?!」

「他是无辜的。」

「无辜?」

他笑了,满是苦涩。

「你当日毫不犹豫向我下杀手,如今却不忍伤害他?」

他蛮横地把我扯进怀里,将我转向云生,抓着我的手迫使我搭上弓箭,瞄准了云生。

「动手!」

我颤抖着,死死咬着唇,不肯放箭。

「不肯杀他?我帮你。」

乌勒淮抽出佩剑,快步走向云生,我来不及阻止,他的剑便狠狠砍中了云生的左腿。

我惊叫一声,撇过脸去。

鲜血迸溅,云生痛得抬头,脸色惨白,却还是咬着牙不肯发出痛呼。

「杀了他,他就解脱了。」

乌勒淮一脸漠然。

我满脸是泪,小声说着:

「云生,对不起。」

我将瞄准了云生,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微笑地看着我,眼角滑落一滴泪。

好像在说,没关系的。

我的手抖得不行,迟迟没有松开。

「阿淮,我做不到,放过他,求求你。」

乌勒淮笑了:

「你求我?」

他的笑容冷却,把剑横在云生的脖子上:

「好啊,我来杀,你要救他,就用你手里的箭,再杀我一次。」

「你疯了?!」

他在逼我在他和云生之间选择一个。

8

我不明白,他怎么变成这样?

在草原上,他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从不伤害无辜之人,即使是低贱的奴隶。

我还记得,他在清晨喂马,和他的鹰隼、猎犬奔跑于草原之上,他明明曾经是一个心软明朗的少年。

是我把他,变成了一个怪物。

我要告诉他一切,关于命书的一切。

我什么都管不了了。

「阿淮,我当初并非想杀你…」

剧痛袭来,我吐出一大口鲜血。

果然,命书不允许我说出真相。

乌勒淮扔下剑,向我奔来,接住我瘫倒的身体。

我倒在他怀里,大口大口吐着血,沾湿了他的胸膛。

「我…能…预…见…」

每说出一个字,疼痛就会翻倍,我视线一片模糊,已经发出不了声音。

我只能听到他的声音,满是惊恐: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太医!叫太医!」

我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不…要…杀…」

我用及其微弱的声音恳求着他,他浑身僵硬,终于开口:

「好,我不杀他。」

我呼了口气,失去了意识。

等我醒来时,我听到了一个女声,是从小侍奉乌勒淮的侍女格玛。

「小可汗,您不眠不休守了她三天三夜,太医说她已经没大碍了,您歇息去吧。」

她听起来很担忧。

「我没事,格玛,你去看看药煎好了吗?」

我闭着眼,装作沉睡,不知如何面对他。

「别装了。」

可他还是识破了。

「醒了就起来吃药。」

我坐起来,想端过碗,他却用汤匙喂给了我。

「如果你想保住他的命,就好起来。」

「阿淮,对不起。」

他手微顿,眼里似有雾气,露出苦涩的笑意。

「为什么对不起我?

「因为你心里有了他?」

我正想否认,他便说:

「我把他贬为奴隶,今生今世,你不会再见到他。」

「姐姐!」

苏落落的声音突然出现。

她跑了进来,扑到我的床边。

「姐姐你没事吧?」

她双眼含泪,装得倒是姐妹情深。

她接过乌勒淮手里的药:

「小可汗,让我来给姐姐喂药吧。」

我让乌勒淮先离开,有些事,我早该跟苏落落说了。

「他走了,你可以不用装了。」

我冷冷说道。

「你不是苏落落,你到底,是谁?」

她笑着,如一只吐信的毒蛇:

「你不是猜到了吗?」

我的手颤抖着,娘亲的惨死,我受过的折磨,都拜眼前人所赐。

「你是,执笔人。」

她大笑着。

「苏云绮,多谢你当年在北狄替我经受那些,又是被打又是挡箭的,啧啧,那些苦我可受不得。」

「所以你让我模仿你的言行举止,多年后,你来到乌勒淮身边,便可坐享其成。」

「对啊。」她托着脸,一脸天真,「你当初为他做得再多,他爱的却不是真实的你,而是我。」

我笑了:

「有趣。那你跟着乌勒淮离开这么久,他有把对我的感情转到你身上吗?」

她笑容凝固。

「好像没有吧。」我冷笑着,「你心里应该不好受吧?明明我模仿的你,你却好像沦为赝品。」

从乌勒淮对我的态度,我感觉得到,他的感情,并没有身边多了个苏落落,而动摇。

他们离开的这几个月,我从命书上看到,苏落落对乌勒淮使出了浑身解数,跟我当初在北狄的投怀送抱有过之而不及,乌勒淮却从未回应。

苏落落得以留在他身边,是因为她讨好了可汗,收了她为义女。

这便是执笔人的光环,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除了真心。

「那又如何?」她一脸不屑鄙夷,「你不过是我笔下人,就算我让你死,你就得死。」

「你不会的,我要是能死,你早就除掉我了。」

我知道,不知为何,她必须要让我完成被乌勒淮「一箭穿心」的结局。

「你倒算聪明。」

我压低声音:

「我还知道,你知道我对你起了杀心,毕竟杀死执笔人的诱惑太大了。」

她勾了勾唇:

「是啊,你想杀我,怎么杀呢?是用毒药、匕首还是掐死我呢?」

我靠近她:

「好啊,我们来赌一把,看看我能不能杀死你。」

我拿出绸缎,缠上她的脖子,用力收紧,她没有挣扎,笑着看着我。

直到她脸色渐渐变红,她开始呼救。

我听到脚步声,知道是乌勒淮来了。

这就是她的目的,让乌勒淮看见我要杀她。

而我也要赌一把,看乌勒淮会如何反应。

「淮哥哥…救…救…我…」

苏落落开始微弱挣扎着,向站在不远处的乌勒淮求救。

我和他对视,却没停下手里动作。

我就这样光天化日之下,谋杀着自己的庶妹。

我不再伪装成苏落落,我将自己狠毒的一面,展露在乌勒淮面前。

我要让他看清楚,真正的苏云绮,是如何心如蛇蝎。

乌勒淮就站在那儿,没有过来,没有说话,神情莫测。

随着时间推移,苏落落脸上露出了惊恐,她开始用力挣扎起来。

「够了。」

他终于开口了,一口血上涌,苏落落趁机推开了我。

其实我现在很虚弱,如果她想逃开,是很容易的,她只是在等乌勒淮救她。

她面露欣喜,奔向他,扑进他怀里:

「淮哥哥,救我!我不过是说你待我很好,姐姐竟要杀了我。」

乌勒淮看也不看她,推开她,看着我。

我苦笑:

「是,我是要杀她,你是不是要替她报仇?」

他沉默良久:

「她如今是我父汗义女,你明目张胆勒死她,只会引火上身。」

「乌勒淮!」我抬头,满脸是泪和恨,「我就是要杀死她!我之所以如此悲惨,都是因为她!我要她死,我恨不得让她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我歇斯底里,乌勒淮平静地看着我。

失望油然而生,他终究,不会站在我这边。

苏落落在他身后,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

「我是说,你何必勒死她,换个更隐蔽的死法,不更好?」

他淡淡说着。

我和苏落落都愣住了。

「况且你何必亲自动手,跟我说一声,不就行了?」

他转向苏落落,她惊恐地往外跑,门被锁上了。

她用力拍门呼救,却无人应答,看来侍卫被乌勒淮提前打发走了。

乌勒淮走向她,她声音颤抖:

「你不能杀我,我是执笔人,我是你的命定爱人!」

乌勒淮显然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呆在我身边这几个月,言行举止都在模仿苏云绮,我不管你想干什么,我都不想再见到你了。」

「我模仿她?!」

苏落落表情可谓精彩。

「是她模仿我!」

乌勒淮举起手,准备将她击晕,她眼里露出了狠戾之色,喃喃念着什么。

前所未有的痛袭来,我又吐了血。

昏迷前,我见到乌勒淮向我奔来。

等我再醒来时,乌勒淮和苏落落都不见了。

只有格玛站在我床前,她轻慢说着:

「太子妃,起来吧,日上三竿了,该出发了。」

出发?去哪儿?

我迷惑望着她。

「哟,睡懵了?送您去跟太子团聚啊。」

「乌勒淮跟苏落落呢?」

「你竟敢直呼小可汗和郡主的名讳!不要忘记你能留条命,是多亏了郡主求情!」

「苏落落为我求情?」

我实在不太懂她的意思。

「当然了,小可汗宠爱郡主,才答应她留你一命。」

有哪儿不太对。

我翻开命书,发现当年我在草原和乌勒淮经历的种种,我的名字全部…

变成了苏落落。

苏落落抱着小兔子,苏落落成为乌勒淮奴隶,苏落落与乌勒淮共赴云雨,苏落落为乌勒淮挡箭…

怎么会这样?

「苏落落和小可汗,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格玛不耐烦地回答:

「你问这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郡主被拐去北狄后,认识了小可汗啊。」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成了苏落落被拐去北狄?!

我知道,这一定是苏落落动的手脚。

「我要见苏落落。」

「哼,就凭你也配?」

「姐姐,你要见我?」

我听到了苏落落的声音,她让格玛先行退下。

「苏落落,你又做了什么?!」

「我啊,我只不过修改了命书而已,本来没想这么麻烦,但是你对乌勒淮的影响太深了。

「我只能把当年和在他在一起的人,换成我自己了。

「所以,你如今跟乌勒淮,毫无干系。你对于他,不过是废太子的太子妃,你们根本,就没有过去。」

「没有过去?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笑着:

「对啊,所以以后,你们只是,陌路人。」

9

我又见到了云生。

「云绮小姐,」他笑容澄澈,「你看天边,燕子归来了。」

我送了口气,至少,还是云生。

于是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天空。

一朵云飘来,又飘去了。

我们安静地坐着,我似乎很久没有如此平静的心境了。

我结局在命书上没有变,我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我会被乌勒淮一箭穿心,苏落落会成为他的皇后。

可我没有力气挣扎了,我无法抵御命运的安排,我明白了,娘亲为何决然投湖,为何告诉我「来不及了」。

我微笑着:

「云生,我试过了。」

我并没有指望他会听懂我在说什么,苏落落篡改了我和乌勒淮的过去,命书上根本没有他来周朝找我的情节,更没有我在云生的鼓励下,骑马去追乌勒淮的那一段。

这一切,只存在于我一个人的记忆里。

「我知道。」

可是云生竟然回答了我。

「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他点点头。

「云绮小姐,我记得的,就算所有人都忘了,我会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你试过去找他,试过反抗命运。」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没有守宫砂。

我笑了,一滴泪滑落。

苏落落是骗我的,她没有能力抹去过去发生的事,我和乌勒淮的过往,是存在的。

她只是篡改了所有人的记忆,让他们记忆中的我的脸,变成了苏落落。

可为何云生的记忆,没有被篡改删除呢?

「云生,为何执笔人,无法改变你的记忆呢?」

他微笑:

「可能因为我不重要,她觉得没必要费心吧。」

不管是什么原因,至少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见证了我的过去种种,让我相信,一切不是我臆想,而是真实存在的。

「云生,我像一只笼中鸟,拼命撞击笼子,直到头破血流,也没法逃脱。」

我苦笑着。

「我眼睁睁见娘亲惨死,父亲变心,我不想步她后尘,所以我不择手段,假仁伪善,陷害庶妹。

「后来,我为了改变命数接近乌勒淮,可我不相信真心,又急于找到执笔人,几乎将他杀死。

「终于,我想肆意活一次,我想告诉他真相,却落到今日境地。

「云生,我只是想好好活下去,可为何一步错,步步错?你说,我是不是注定赢不了命数?」

「云绮小姐,您没有错,身陷云雾中,有几人看得清呢?」

「那我怎样才能改变命定的一切呢?」

阳光透过树影,落在他脸上。

我听见他清亮的声音,像一片雪,落在我焦灼的心间。

「小姐,您要拨开云雾。」

「我该如何做呢?」

「心不乱时,方可参悟。」

那一瞬间,我眼前的迷雾好像真的淡了一些。

真相,仿佛就若隐若现地,藏在那之后。

我和云生过了一段平静地日子。

身为废太子和太子妃,我们被扔在了角落,似乎被所有人遗忘了。

直到那日,我在外面放着风筝,撞进了一个怀里。

我抬头,看见了乌勒淮。

他扶住我,有些惊异地看着我。

「姑娘,没事吧?」

他问我。

他果真不认识我了。

可是,现在的他,失去了和我的回忆,双眉间没了阴翳狠戾,他目光炯炯,又成了那个快意驰骋草原的少年。

他忘记了那些背叛和伤害,没有我,他依然善良正直宽容,他的未来一片光明,他会好好生活下去。

也许,这样更好。

那一瞬间,我忽然就释然了。

我微笑着,摇摇头。

转身离开,一步一步,正式走出他的生命。

我听见格玛对他说着,他和苏落落的婚期就在十日后。

他们原本就是,天定良缘。

「姑娘。」

乌勒淮忽然叫住了我,我停下,心跳加速。

「你的风筝。」

我转回去,伸手去拿,不敢看他,怕眼泪不小心就掉出来。

可他没松手,呆呆看着我: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回望向他。

我既盼着他想起,又不想他记起那些痛苦的过往。

最终,我还是微笑着摇头:

「不曾。」

我转身离开,却听到格玛的惊呼。

「小可汗,您怎么了?!」

我回头,发现乌勒淮一手扶着额头,蹲坐在地上,神色痛苦。

格玛一脸焦急:

「您又头疼了?!我去叫太医!」

我忍不住跑向他:

「你怎么了?!」

他抓住我的手臂,拧着浓眉:

「我们真的没见过?」

「你为何这样问我?」

「我最近总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那里面有一个姑娘,跟你很像。」

我明白了,他的头疼,是因为他试图挣脱执笔人的束缚,他想起越多和我的回忆,他就会越痛苦。

我悲哀地望着他。

我们的曾经,是一个破碎的美梦。

梦,该醒了。

「小可汗,你信命吗?」

他神色微动,收紧了抓着我的手:

「我不信。」

我笑了:

「我曾经也不信,可现在,我认了。」

我想对他说,放弃吧,不要记起我,不要反抗,就安心过属于他的人生。

没有用的,我都试过了。

我离开了,却晕倒在半路上。

我是听到苏落落的声音醒来的。

「真是见鬼了。」

她说。

我睁开眼:

「苏落落,你又想做什么?」

「呀,你醒啦?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本来没想这么快安排故事结局的,但乌勒淮又开始想起你了。我只能尽快抓你过来了。」

故事的结局?

不就是乌勒淮将我一箭穿心,封苏落落为后?

我环顾四周,发现我们竟然在悬崖边。

我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苏落落递给我一把匕首。

「快!杀我!」

她对我说。

「应该是假装杀你,再让乌勒淮将我一箭穿心吧?」

「对!赶紧的!他们快到了。」

我看着她,如同看一个傻子。

「你觉得我会配合你吗?」

她打量着我,笑了:

「你不会。不过,你说了不算。我才是执笔人。」

她露出阴狠神情,嘴里念念有词。

我失去了控制,不由自主地拿起了匕首。

我如同一个木偶,在她的操控下,用匕首挟持了她。

乌勒淮带着禁卫军赶到时,我把匕首横在她脖颈上,喊着:

「乌勒淮,你亡我周朝,我便杀了你所爱之人。」

乌勒淮面露震惊,看着我。

我很想告诉他,我是被苏落落控制了,可我做不到。

此刻在他眼里,我就是要杀害他的心上人的疯女人。

「淮哥哥,救我!」

苏落落装作惊恐万分,哭喊着。

乌勒淮接过手下递来的箭,不知为何,却有些迟疑。

「淮哥哥,救我啊!」

乌勒淮看着我们,脸上的神情显露出他内心的挣扎与混乱。

如果可以,我真想用手里的匕首划破她的喉咙,可我也做不到。

「淮哥哥,你还在等什么?!杀了她呀!」

苏落落声嘶力竭地喊着。

乌勒淮终于搭上了弓箭。

我悲哀地望着他。

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注定的结局。

「淮哥哥,快动手!你忘了我替你挡箭了吗?你忘了我们在草原看星星了吗?」

苏落落不断提醒着他。

可笑的是,那都是,我为乌勒淮做的。

乌勒淮听到她的话,似乎终于下了决定,将弓拉满,瞄准了我。

悬崖突然狂风大作,可我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我心如刀割,如火烧,如乱麻,我对苏落落的恨意到达了顶峰,所有的情绪涌向了我,恐惧、不甘、愤怒、悲哀、仇恨。

直到,我在人群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那一瞬间,时间似乎停止了。

是云生。

我想起那日,我问云生,如何能改变命定的一切。

他说:

「心不乱时,方可参悟。」

参悟什么?

他说我深陷云雾之中,说我心乱,因而看不清真相。

那真相是什么呢?

我又想起梦中的娘亲曾说:

「阿绮,错了,全都错了。

「你上当了。」

我又错在哪儿呢?

一道闪电划过,雷声轰鸣。

我抬眼,顿悟了真相。

云生来到我身边,是冥冥注定的。

他为何可以游离在执笔人的安排之外,不是因为他不重要,是因为他不在乎执笔人的安排,太子之位不会让他欣喜半分,沦为奴隶也不会让他忧心半分。

他不会受执笔人操纵,因为他心不乱,他安于此时此刻,不悔过往,不忧来路。

我上了苏落落的当,我被她操纵,其实是被自己的喜怒哀乐所操纵,是我的心乱了,所以步步错。

我相信了她能控制我,她才能控制我,如若我不相信命书,只相信自己的本心,我就能获得自由。

我松开了苏落落。

她一脸懵地看着我,然后变得震惊。

「你竟然…」

她又念着咒语,企图再次控制住我。

可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苏云绮,你觉醒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眨了下眼:

「您猜呢?」

我用匕首刺向她胸膛,她惊叫一声,用手抓住了刀刃。

鲜血顺着她的滴落,我用尽全力,她死死抵住匕首。

她的力气渐渐减弱,她大声呼救:

「淮哥哥!救我!快杀了她!」

余光里,我看见乌勒淮拉弓瞄准了我这边,我却不为所动。

箭嗖地一声飞来,我没有躲闪,苏落落眼里露出得意之色。

可下一刻,她愣住了。

血迸溅在我脸上,只是这血,是她的。

被一箭穿心的,是她。

她失去了力气,瘫倒在地,看着胸口的箭,一脸茫然。

「怎么会这样…」

乌勒淮走过来,俯视着她,面容表情:

「我记忆里的那个姑娘,从来不叫我淮哥哥。」

他看向我,浮出微笑:

「她叫我,阿淮。」

突然,苏落落低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都颤抖。

然后,她抬头,一脸狠厉:

「原来,执念够深,真的会觉醒啊。」

她拔掉胸口的箭,慢慢站了起来,她的伤口竟然在愈合。

「可惜啊,你们是我笔下人,怎么可能杀得了我?」

她脸色大变,乌勒淮喊了声小心,就来牵我手。

然而,他还没触碰到我,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冲出很远之外。

苏落落拿着匕首,面露凶光,朝我走来。

「苏云绮,你不过是我的笔下人,竟然能抢走我的一切。你配吗?你是我创造的,就让我了结了你吧。」

地面在摇晃,我摔倒在地,她将匕首刺向我。

我用手去挡,可突然,有人挡在了面前,保护了我。

「云生?」

我震惊地看着挡在我面前的他。

他向我艰难地笑了一下。

然后我看见穿过他腹部的刀刃,鲜红染红了他的白衣。

苏落落握着匕首,狞笑着转动地刀刃,折磨着他。

云生冷汗淋漓,咬着牙不肯痛呼。

我尖叫一声,拼命推倒苏落落,扶住倒落的云生。

血,好多的血。

云生的生命在流逝。

我捂住他的伤口,可血还是在指缝间汩汩流出。

「不要,」我哭着,全身都在颤抖,「云生,不要。」

「别哭,云绮小姐…」云生用微弱地声音说着,「我终于救到你了…」

终于救到我了?

难道他曾经没有救到我?

云生前世,到底和我发生过什么?

苏落落伏在地上,发狂似地笑着,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苏云绮,他为你死过三次,你竟然都不记得他?

死过…三次?

「云生,你到底是谁?」

云生没有回答,苏落落继续说着:

「他第一世是孤儿云生,第二世是小和尚觉空,你想起了吗?」

她面露嘲讽,我拼命想着,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嘲笑几声:

「傻子,你看到了吧?她根本不记得你啊,你付出了一切,对她来说都微不足道,你蠢不蠢啊?」

我冷如雨下,云生轻轻握着我的手,这是他第一次,敢触碰我。

他望着我,神色温和宽容,轻声说:

「没关系…云生本就…不重要…」

我用力摇着头:

「不是的,云生,你很重要,我们离开这儿,把你治好,我一定会想起你的…」

我扶着云生慢慢站起来,要离开这儿。

苏落落大喊着:

「想走?!你今天必须死!」

她拿着匕首冲过来,突然,云生扑向她,迎向了她的刀刃。

我眼睁睁看着,刀刃穿过了他的胸膛。

血顺着刀尖滴落,一滴一滴,仿佛时间变慢了。

少年如同一只折翼的蝴蝶,飘然倒地。

苏落落站着一动不动,她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血线,血渗透出来。

云生手里拿着一把划破她喉咙的小刀。

苏落落一脸震惊,艰难地说着:

「怎么会…不过…一个…小角色…」

云生咳嗽着,吐出大口的血,虚弱说着:

「我是小角色,但我魂魄离体已三世,已非你笔下人,自然可杀你。」

苏落落向后倒去,坠落悬崖。

下一刻,地面开始剧烈摇晃,悬崖随着苏落落死去开始分崩离析。

刚才阻挠乌勒淮他们过来的力量也消失,乌勒淮向我奔来。

可悬崖上的岩石在大块大块坠落。

我托起云生,想把他带到安全地方。

「来不及了。」

云生低声说,他用最后的力气抱起我,我听见他说:

「云绮小姐,去找他吧。」

他将我向上一抛,乌勒淮抓住了我的手,而我眼睁睁看着云生随着崩塌的悬崖,向深渊坠落而去。

那一瞬间,仿佛有几世那么漫长,他的眼神,一如初见的悲伤。

可他眼里,却多了一丝欣慰和安心。

好像在说,好好活下去。

「云生。」

我轻声念道。

记忆深处,出现了我儿时的声音,她在喊着:

「小猴子!」

我想起来了。

10

九岁那年,我被人贩子绑进了后山,他们想把我卖到北狄做奴隶。

因为我长得水灵,能卖个好价钱,人贩子对我更照顾点。

其他小孩儿忍饥挨饿时,我还能喝点稀粥。

有一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他一直发着高烧,人贩子说他快死了,把他仍在了角落,让他自生自灭。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见他瘦得像只猴,便叫他小猴子。

「小猴子,喝粥啦,我藏起了半碗,快点喝呀。」

我给他喂粥,他喝了,却又呕吐了起来。

「小猴子,你很难受么?」

他红着眼,点点头:

「我很想我阿娘。」

「你阿娘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你阿娘长什么样?」

「我…不知道。」

「你连阿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呀?我阿娘可美了。」

他扑闪着湿漉漉的眼睛,羡慕地看着我:

「我是孤儿,没见过我阿娘。」

眼见着他的泪珠大颗大颗掉落,我说:

「别哭呀,小猴子。」

「我不想哭,可我心里难受。」

我叹了口气,拿出一颗桂花糖,塞进他嘴里:

「心里苦的时候,吃颗糖,就甜了。」

后来,他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过了一段日子,他带着我逃走了。

我们在山林里跑着,我跑不动了,他把我背着,光着脚跑,都磨出了血。

他太瘦了,骨头硌得我生疼,我看见他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流着,他气喘吁吁,却死死咬着牙,不肯把我放下。

「小猴子,你累吗?累就休息会儿吧。」

「不,我一定带您逃出去,您睡一会儿,睡醒了,就到家了。」

他明明那么弱小,却强撑着要让我好好活下去。

这段日子以来,我已经很虚弱了,我便昏睡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我已经回到了府里。

惊喜之余,我问他们小猴子在哪儿。

丫鬟们都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说,府兵们在后山找到我时,只有我一个人,没有看见其他人。

娘亲宽慰我说,小猴子一定是跑回家了。

可是,他哪里来的家呢?

后来,我听到下人偷偷议论:

「人贩子也太心狠手辣了,那么小的小孩子,连个全尸都不留…」

「是啊,幸苦府兵及时赶到,不然连小姐都…」

从那之后,我性子完全变了。

我不再活泼好动,不再爱说爱笑,我开始愤世嫉俗,开始心存戒备。

我不再吃桂花糖了。

再后来,我在善堂施粥行医,有时会看见一个小和尚站在桥上望着我,可他却从不过来化缘。

那是云生的第二世,他的魂魄因缘来到觉空体内。可他却选择不打扰我。

那时我一心想改变命运,根本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那时的他,在想什么呢,是在想着,愿化身石桥的阿难吗?

再后来,我阴差阳错去人贩子拐去了北狄。

半路上,人贩子又抓来一个年轻人。

那是为救我,告别老和尚而还俗的云生。

可我没有认出他来。

我发了高烧,迷迷糊糊有人将我扶起,低声说:

「云绮小姐,喝茶。」

他照顾着我,我慢慢好了起来。

可那时的我,一朝跌落高台,心里全是未卜的未来,哪里会把他放心上。

马贼抓住了我,我余光里见那人冲过来,似乎想救我,却被一刀砍死。

我当时只看得到乌勒淮,很快便将那怪人抛到脑后。

那是云生为我死的第二次,死得一样悄无声息。

甚至没得到我的一个回眸。

再后来,我杀了赵斐,云生第三次来到我身边。

这一次,我终于好好看到了他。

可他看到了乌勒淮,他以为自己根本配不上我,他说自己是个不重要的人。

他不想让我背负更多沉重的往事,他至死都未说出前世纠葛。

我望着深渊,早已没有了他的踪影。

那日晴好,我们立于石桥,一阵风来,云生问我有没有听过阿难的故事。

佛祖问阿难,你有多爱那女子?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云生说:

「阿难化身石桥,千年后少女走过时,他不奢求她的停驻。

「相遇于茫茫浮世,见君安好,便足够了。」

「阿绮,我拉你上来。」

乌勒淮紧紧抓着我的手,将我从悬崖边拉上去。

我望着悬崖之下,将命书扔了下去。

我不再需要它了。

可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又拉下悬崖,乌勒淮抓住了我的衣角。

他用力到青筋暴起,咬着牙用尽全力,想抓紧我。

这股力量越来越大,他再不放手就也会被拖下悬崖。

悬崖底下传来一个声音,我从未听过,却反应过来,那是命书。

「放手吧,乌勒淮。」

苏落落已死,命书为何依然存在?

乌勒淮用两只手死死抓着我。

悬崖又开始崩落,眼看着乌勒淮就要随我坠入悬崖。侍卫们跪求他放手。

「何必呢,乌勒淮。」

命书说。

「放开她,你将拥有这个世界最好的人生。选择苏云绮,你只有死路一条。」

「阿淮,放手吧,你要活下去。」

我轻声说,我的内心并无忧惧,却不忍看他枉死。

「不,我说过,跟了我,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一脸倔强。

「可当时的苏云绮,不是我真实的样子,我骗了你,我…」

「苏云绮你听好!我不是傻子,我知道得比你想象的多。从一开始,我看到的就不是像苏落落的你,我眼里的你,除了你伪装的那一面,更是倔强、勇敢、骄傲甚至绝情的。

「你射伤我后,我看到了更真实的你,我确定了我喜欢的,不是娇弱的苏落落,是苏云绮,独一无二的苏云绮。」

我愣住了,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意。

我抬臂回握住了他的手,笑着说:

「好啊,一生一世一双人。」

悬崖终于崩塌,他把我拉入怀里,我们一起坠落,如划过天际的两颗流星。

我听着他的心跳,万丈深渊如同巨兽的血盆大口,等待将我们吞噬,我却从未觉得如此安心。

我做到了,娘亲。

我改变了结局。

我也许摔得粉身碎骨了,我的灵魂似乎脱于肉体。

一片黑暗,绝对的寂静。

渐渐的,我听到了水声,我睁开了眼。

也许是临死的幻觉,我看见了自己在水底。

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如梦如幻。

只能听到水底暗流的涌动,有点像风吹过山脊。

似乎时间也停止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苏云绮。」

是命书。

「我死了吗?」

「你死了,却也没死。」

「什么意思?」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另一个故事。」

「夫人跳湖了!来人啦!来人啦!」

耳边突然用来一片嘈杂人声,我依稀辨得其中有我奶娘的喊叫。

还有一个女孩儿的哭叫。

「娘!娘!」

一股怪异感浮现,因为那女孩儿,像是我儿时的声音。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将我拉住水面。

我猛烈咳嗽着,环顾四周,震惊着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孔。

这分明是我娘亲投湖的当夜。

突然,一个小女孩冲进了我怀里,当她抬起头,我屏住了呼吸。

那是我的脸,那是十二岁的我。

我望向湖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不,我看到的,是我娘亲的脸。

我竟变成了娘亲。

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看见十二岁的苏云绮手里拿着命书,问我:

「娘亲,您昨夜扔下的这本书是什么呀?为什么上面可以变出字来?」

我拿过书,命书上,「苏若梅和苏云绮被凌辱致死」的结局消失了,变成了…

「苏云绮沦落北狄奴隶,被凌辱致死,乌勒淮封苏落落为后。」

「娘,这书上说,苏落落会成为皇后呢。」

小苏云绮阴沉着脸。

我仿佛听见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又开始了,命书又开始引导着苏云绮走向那条道路。

「阿绮,这书是错的,你莫上它的当。」

这时,我蓦然想起那夜梦里,我梦见娘亲,告诉我一切都错了。

「当然是错的了,苏落落一无是处,怎么可能比我过得好。」

她虽如此说,我却看出她眼里深深的嫉恨和不甘。

我试图烧掉命书,可我发现毁掉它之后,它又会出现在小苏云绮的手里。

命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现在,来看看另一个苏云绮的故事吧。」

于是,我看着了这个小苏云绮同我当初一样,去行善,试图除掉苏落落,又沦为北狄奴隶,种种经历跟我相同,直到最后悬崖之上,却有了不同。

乌勒淮愿同她一起死,可她并未如我一样,回握住他的手。

相反,她不愿牵连乌勒淮,因此挣脱了他的手,自己坠落悬崖,随后,乌勒淮也跳下悬崖。

再后来,我看见那个苏云绮掉落水里,又如我一样穿越到娘亲身上,她也明白了,若她不投湖而死,新的苏云绮又会走上相同的道路,走向同样的结局。

她太累了,她不愿再经受住那些痛苦后,依然落得坠崖身亡的下场,更不想毁掉了乌勒淮的锦绣人生。

她试过毁掉命书,可没有用,命书是毁不掉的,它依然会找上新的苏云绮。

于是,她试图拉住新的苏云绮,一起投湖而死。可那个苏云绮挣脱了她,她只得自己投湖而死。

一切继续循环。

等我第七次看到苏云绮坠崖之后,我又听到了命书的声音。

「苏云绮,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当日命书上的我的悲惨结局是障眼法,我真正注定的结局,其实是和乌勒淮坠崖而死。

「你娘投湖那日,她体内魂魄并非是苏若梅,她的魂魄已我移到别处,投湖时她体内其实是另一个你。

「你每次坠崖后都穿到苏若梅体内,可无论你投湖死或不死,苏云绮的结局都是与乌勒淮一同坠崖,一切都是循环轮回。」

「这,都是执笔人的安排?」

「是。」

如果执笔人是苏落落,苏落落的目的是为了嫁与乌勒淮为后,她为何会安排让乌勒淮随我坠崖的结局。

执笔人不可能是苏落落。

那执笔人是谁呢?又为何如此安排呢?

「既然一切都是循环轮回,那为何这次我在坠崖后可以跳出循环,你愿意告诉我真相?」

「你没注意你这次结局跟你见到的这七次结局,其实是不同的吗?」

我注意到了,这七次循环的最后,苏云绮都选择放弃乌勒淮,她们宁愿自己坠崖,可她们没想到,乌勒淮会随她跳下来。

她们没有选择相信乌勒淮所说,爱的不是苏落落,而是真正的苏云绮。或者说,她们自以为让乌勒淮活下去,是最好的结局。

「这七次的苏云绮,都未能勘破一个字。」

命书接着说。

「可你勘破了。

「断崖上苏落落控制你时,你的心静下来,明白你不是被她控制,而是被自己的欲望恐惧所控制,所以你摆脱了她的束缚。可执笔人的目的不仅限于此,你还需要明白,何为真正的…情。」

「云生让我明白,如何让心不动,不被忧惧所扰。

「而阿淮让我明白,如何让心动,不做无情之人。」

「对。爱,是信任尊重理解,你理解了乌勒淮的爱,不自作主张放弃他,让他陪伴你到最终,所以,你跳出了循环。

「你赢了,苏云绮。」

「那谁是执笔人?不是苏落落吧?」

「苏落落不过也是笔下人,是执笔人让她以为她自己是执笔人而已。」

「那执笔人到底是谁?」

「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吗?我自你来处来,到你去处去。」

眼前的浓雾似乎在慢慢散开,我拨开云雾,朦朦胧胧中有一人在望着我。

我走向她,那人面容从模糊渐渐清晰。

我愣住了。

「我自你来处来,到你去处去。」

谁会自我来处来,到我去处去呢?

我终于明白了。

我,就是执笔人。

执笔人的笔下勾勒万千世界,掌管万物运行。

执笔人必须无情无欲无惧,千百年来,我见着世间众生的悲欢离合,从未动摇。

直到一日,我困惑了。

我见那公主从城墙跳下,见那将军战死沙场,见那青楼女子举身赴清池…人们控诉着天地不仁。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可是,何为情呢?何为惧,何为欲呢?

我陷入混乱,我无法再写故事。

于是只能将自己写进苏云绮的故事里,让我在红尘中翻滚一番,得以勘破情欲惧。

而这命书,便是我留给我自己的指引。

命书上的,并非是预言,而是我所欲所惧的映射。

我若屈服于自己的所遇所惧,「预言」便会成真。

我陷入了循环,虽然我能摆脱所欲所惧的牵制,却迟迟看不透情之一字。

直到这一次,我终于勇敢了回应了乌勒淮。

我想起了一切,回归执笔人之位。

乌勒淮命不该绝,我安排他被属下救了回去。

我对他,是爱的。

这爱,是造物者对世间万物的爱。

也是,一个少女,对心上人的爱。

可我无法再留在他身边,我已陷入循环太久,我必须继续书写故事,否则这个世界会崩塌。

乌勒淮坚持找寻苏云绮的踪迹,三天后侍卫们最终在河里发现了苏云绮的尸首。

当尸体被送到他面前时,他静坐了很久很久,最终笑了。

「阿绮,这一次,你终究被我找到了。」

说罢,他吐出鲜血,昏死过去。

他不肯进食,不肯服药,眼看着就不行了。

我入了他的梦。

在梦里,我们回到了草原,我们肩并肩坐在星空下。

他紧紧抱着我,生怕一眨眼我就会消失。

我笑了,轻轻拍着他的背。

「阿淮,我没有离开过你呀。」

我指了指天上的一颗星。

「你说过,你娘亲变成星星了对不对?我也是。我就是那颗星,我一直在看着你。」

他红着眼睛看着我。

「我会看着你,建立太平盛世,实现你的抱负,我知道你有很多想实现的壮志。

「去实现好不好,去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为了我。

「我会等你,我们,天上见。」

再后来,乌勒淮一生未娶,全身心投身于治理天下,建立了一个清平盛世。

直到暮年,他生命里最后的一个除夕夜,在满京城人观赏火树银花的烟花时,他独自离开了。

少年已是白发苍苍,他独自回到草原,躺在当年与苏云绮一起看星星的那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我终于还是出现在他面前,他颤颤巍巍向我蹒跚而来,向我伸出手。

我轻轻回握他的手。

「阿淮,我来接你了。」

番外

如果不是这次觉醒,那么我可能会一直陷在循环里,苏落落便成了这个世界实质的执笔人。

执笔人需要不停创作故事。

我拿出命书,提笔写下:

「2022 年 4 月 28 日,a 市一家咖啡厅…」

随着我写下这行字,周围的环境物转星移,快速变换,渐渐出现了人声、音乐和咖啡香,变成了咖啡厅。

我写下「乌勒淮」「云生」的名字,可很快名字就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

命书开口了:

「笔下人如果心足够坚定,便可觉醒。就像你当初突破苏落落的控制,跳出你自己的安排一样。这二人,也冲破了执笔人的束缚,不再是你的笔下人了。

罢了,原本想为他们在这个故事里安排好的结局,既如此,便由他们自己去选择人生吧。

我走到了街上,望着高楼大厦,闪烁的霓虹灯和匆匆的行人。

我如同过客一样观察着这个世界,路人们朝我走来,我看见了他们各自的命运。

我知道,未来会有更多的人挣脱我执笔写下的路线,掌控自己的人生。

无论富贵贫穷,聪明愚蠢,只要他们看清并相信自己的内心,便可明白,自己可做自己的执笔人。

就在我过马路,走向自己的住所时,周围响起一片尖叫。

我回头,发现一辆车失控,朝我撞过来。

执笔人其实能力有限,在每个故事里不是神的存在,也是普通人的肉体,也是会伤会死的。

虽能定人命运,却不能随意篡改设定。像苏落落之前反复篡改,便造成了那个世界急剧崩塌,所以我不得不离开乌勒淮,赶紧修补。

执笔人做大概设定,世界便自行运行,很多事也不是我能预料和掌控的。

就像此刻,我并没想到会有辆车朝我撞过来。

突然,有人把我拉开,我躲过了那辆车,那车撞向了扶栏,司机醉醺醺地跑下来。

「你没事吧?」

我闻声抬头,看见了云生的脸。

他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我看不到他的未来命运,因为他已不是我笔下人。

我笑了,摇摇头。

他点点头,转身离开,我看见他跑向马路边的一个老鸭粉丝夜宵摊,那儿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忙碌着。

云生帮忙打着包,妇女说着:

「别忙了,你赶紧回家学习去。」

「妈,我帮你吧,咱们一起回家。」

旁边一个顾客打趣道:

「老板娘,你儿子次次全校第一,还担心什么。」

我微笑着看着他们。云生,终于有娘亲了,他不会孤单了。

他若有所感,抬头看向我,我们相视而笑。

我转身,走进了小区里。

「他视线一直跟着你哦,看来他跟你还会有故事呢。」

命书嘀咕着。

我走进电梯,身边两个女生在议论着:

「你听说没,大明星陆淮搬到咱小区啦。」

「切,怎么可能,人家那么有钱,会住这种平民小区?」

「但是前两天有人发现他了,虽然带了口罩,但她是铁粉,一眼就认出来了。」

「肯定是长得像而已啦。」

我站在自家门口,半天没打开门。

「你确定密码是这个?」

我问命书。

「没错啊。我这次特意给你找个条件还不错的公寓。租金不便宜呢。」

「可是密码已经输错三次了啊。」

「等下,我安排我的人去问问房东。」

命书说。

突然,旁边伸出一只手,快速地输了一串密码,门开了。

我愣住了,转身看向那人,他戴着口罩,眉眼却那么熟悉。

不对,这人为什么会知道正确密码。

「这是我家,你怎么会知道密码?」

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漫不经心地说:

「这是我前天刚买的公寓。」

命书开口了:

「查清楚了。房东那个黑心商家,跟我的人签了租房合同,紧接着又把房卖给了这家伙。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

电梯开了,走过来一群人,他抓住我,把我推进了公寓,关上了门。

屋里一片漆黑,我们近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你干嘛?」

他放开我,打开了灯。

里面家具确实很好,游戏机跑步机洗衣机一应俱全,根本不像是这个价位公寓会配备的。

奇怪的是,所有的家具装备都是两人专用的,拖鞋杯子都是男女套装。

「这家伙好像有预谋,我查了下,他知道咱们租了这儿才买下公寓,昨天还连夜把家具配置都换新了。」

「那他可真有钱。」

一般来说,执笔人为了不引人注目,需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方便不受打扰地书写故事。

所以我在每个世界的预算都很紧张,这次命书看我当苏云绮时太苦了,才没有抠抠搜搜,给我租了个还不错的公寓。

「那个,这房是我之前跟房东租的…」

如果这个新房东不认账了,把我赶出去,本就不富裕的执笔人就更雪上加霜了。

他指向一个卧室,淡淡地说:

「你住那间,我住另一间。」

合住?!

「可是…」

「你可以当我不存在,井水不犯河水。」

他慵懒说着,走向浴室。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头也不回:

「陆淮。」

陆淮?

陆淮!

电梯里那两个女生议论的那个明星?

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倒吸口气。

我就没见过塞得这么满的冰箱,各种各样吃的。

「对了,东西你随便用。」

浴室里传出他的声音。

我撇一下嘴角,我一个执笔人都过得这么艰苦朴素,这人倒挺奢侈。

我不客气地煮了一碗水饺。

我拿出命书,一边吃水饺,一边想查看下陆淮的命运。

却是一片空白。

「你还不明白吗?他也非你笔下人。」

命书说。

「还没猜到他是谁?」

我手一抖,碗没拿稳,碎落了一地,腿上被烫红了一片。

我心很乱,胡乱收拾着碎片,又被划破了手。

突然,我身体一轻,被人抱了起来。

一滴两滴的水落在我额头,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头发湿漉漉的,嘴角含笑,眼里似闪着点点星光。

「你怎么总能弄伤自己?」

我笑了,他又找到了我。

「好久不见啊,乌勒淮。」

(全文完)备案号:YX11nRkxO2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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