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装逼装得别人一愣一愣的?
我家里有矿,是真的煤矿。
刚上大学时,辅导员让填一个家长信息表。
我爸想了会儿,让我写父母是煤矿工人。
没想到这个辅导员嫌贫爱富,处处舔家境好的同学,甚至因为觉得我穷给我穿小鞋。
他几次作妖后,我爸忍不了了……
1
我爸这人吧,说好听点叫作有个性。
说难听点,就是脑子有时候不着调。
很不幸的是,我遗传了他这个特点。
所以他让我把父母职业写成「煤矿工人」的时候,我真这么填了。
家里有煤矿≈煤矿工人。
这个逻辑属实有点跳跃。
我爸还振振有词:「谁知道你们学校收集这个是想干嘛呢,财不外露,你在外面也低调点,要是被人绑架了,我最多花两百万赎你。」
也太小气了。
我忍不住提醒他:「现在是法治社会了,我要是被绑架了,你应该第一时间报警,而不是跟绑匪讨价还价。」
嘟嘟嘟……
我爸直接退出了群聊语音。
煤老板就是这么好面子,连亲生女儿的话也听不进去。
我妈倒是没退出聊天,略微担忧:「你要是填工人,会不会被穿小鞋啊?」
「不能吧,这都 21 世纪了,还有老师不明白『职业不分高低贵贱』的道理吗?往上数三代,谁家不是工农呀。」
但我没想到的是,还真有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个人就是我的辅导员,史导。
家长信息表交上去后,他开了个年级大会。
场面话说完后,他拿出一份名单,念了大概十来个人的名字,鄙人不才,也在其中。
我还挺高兴呢,以为是军训标兵之类的表彰。
没想到他念完最后一个名字,话锋一转。
「我念到名字的这些同学下午来我办公室一趟,带着户口本和低保复印件之类的证明,申请贫困生奖学金。」
我环顾四周,除了我以外,那些被念到的同学都显得很不自在。
有的男孩子深深低下了头,丝毫没有要拿到奖学金的喜悦。
有的女孩子十分窘迫,脸颊和耳朵都通红。
我是白羊座,总被批评鲁莽但确实正义感泛滥的白羊座,当下就举起了手。
史导看我一眼:「这位同学有话要说?」
我可太有话要说了。
「老师,我记得去年央视就报道过,说助学金评定时应当注重保护学生隐私。您这样公开点名,恐怕不太好吧。」
谢谢煤老板每天雷打不动的新闻联播。
让我成了一个善于引经据典的进攻型选手。
此刻,听见我直白的批评和「央视报道」四个字,周围同学都小声议论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些原本低着头的「贫困生」,头好像抬起来了。
史导的脸色显然有些不好看。
他推了推眼镜,看了眼名单:「你是周思思是吧?」
我说:「是的。」
他拿起笔,在名单上重重画了个圈,然后看我一眼,皮笑肉不笑。
「老师这么做是为你们好,辅导员的事情也很多,我们要尽可能选择那些效率最大化的操作方式。也希望你能换位思考,多体谅体谅老师。」
我讶异:「原来效率最大化的代价就是牺牲贫困学生的尊严啊,泰勒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泰勒是管理学之父,研究管理和效率的那个。
在座的都是一路拼搏考上本校的,军训期间就把《管理学原理》翻了又翻的,可不止我一个。
当下有不少同学笑了起来。
史导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把名单一摔:「都安静!」
然后他盯着我:「周思思,你不想要助学金可以直说,不要耽误其他想要的同学。这十个名额我是从学校争取过来的,对学生要求也很高,品德不过关的话,名额随时可以匀给其他学院。」
阶梯教室里顿时一片安静。
大家都听明白了,史导话里话外是在威胁。
真不要脸。
他要是威胁我一个,我才不怕。
可他拿十个名额威胁我,我不能不考虑其他同学。
我咬着牙,闭了嘴。
见我沉默,史导很满意。
「下面进行会议的第二项,班委竞选。候选人依次发言,大家民主投票,得票数多的当选。」
军训期间,我和同学们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斗歌斗舞斗教官,耍宝必定有我的一份。
所以当时我就报名了竞选班长。
也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想组织班级活动,名正言顺地带大家一块儿四处玩儿。
很快前一个班的竞选结束了。
史导开始念我们班的班委候选人。
念到我名字的时候,他皱起了眉:「二班班长候选人,周思思。」
然后他板着脸,一副不想看我的样子。
我才懒得搭理他呢。
我三两步冲到讲台上,兴高采烈地跟大家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是周思思,来自山西。」
话还没说完,就有军训期间玩得比较好的男同学接话:「山西煤老板!」
史导坐在第一排,背对着同学们。
因此他们看不见他的脸,我却能清晰看见他嘀咕:「什么煤老板,就是一破煤矿工。」
我假装没看见,继续自我介绍:「我性格比较开朗,大大咧咧,也比较有责任心。我高中就是班长,有团结同学的经验,希望大家可以投我一票,我们一起建设一个热闹的班集体!」
我鞠了个躬,下去了。
另一个竞选的男生走上了台。
望着他贼陌生的脸,我犹豫地问身边的女生:「你见过他吗?」
女生摇摇头:「军训时好像没这个人吧。」
另一个女生插话:「他是那个紫外线过敏的男生吧,教官说过的,只有他可以全程请假,其他人都不许。」
台上男生已经开始侃侃而谈。
「大家好,我叫陈瑞,我竞选班长的优势如下:第一,我的父母都毕业于本校,毕业后都从事管理工作,我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第二,我的家就在本市,我在暑假就考了驾照买了车,便于开展班级活动;第三,我为人积极向上,一直向组织靠拢,有信心把班级建设成一支战斗力强的队伍。」
身后的女生交头接耳:「好嘛,全都是在吹嘘自己,没一个字是我爱听的。」
另一个接话:「还管理,谁要他管理了。还没上任呢,官腔倒打起来了。」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史导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
他看向陈瑞的表情,简直不能更慈爱。
跟看我的眼神,天壤之别了。
陈瑞说完后,史导站起来:「好,两位候选人都发言结束了,大家在纸上写一下自己支持的候选人姓名吧。」
一片纸笔唰唰声中,他又很亲切地补充:「第二位候选人叫陈瑞,耳东陈,瑞雪兆丰年的瑞。」
我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他报我的名字。
没关系,反正我脸皮厚。
我笑嘻嘻地高声说:「第一位候选人叫周思思,周末的周,思念的思。」
史导瞪了我一眼。
然后就是唱票。
史导随机抽了两个女生上去,一个读名字,一个写正字。
「周思思。」
「周思思。」
「周思思。」
「周思思。」
「陈瑞。」
「周思思。」
……
都报了一大半了,陈瑞的名字底下只有可怜的三个笔画。
一个正字都没写满。
我的名字底下擂了五六个正字。
哎,这事儿吧,也不是说我有多牛。
主要是陈瑞这个人,缺席了整个军训,相当没有群众基础啊。
再加上大家都刚从噩梦高考中解放出来,谁愿意再接受「管理」啊。
此番胜利,实在不是我军狡猾,纯属敌方太无能。
眼看着班长竞选就要尘埃落定,陈瑞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突然,史导打断了唱票的女生:「你们先下去吧。」
两个女生不明就里地回到座位,史导走到了讲台上。
「我突然想起来一个事儿,你们班的班委竞选啊,不是靠投票的,是学院任命的。」
我满脸问号:「凭什么啊?其他班都是竞选。」
史导笑了,好像就在等我这句话似的。
「你们班是属于卓越班,整个学院一届就一个的卓越班,其他班能跟你们比吗?这样,我回去跟书记商量一下,综合军训、高考的表现,拟一个班委名单,回头发到群里哈。」
这什么狗屁规定?
我点开微信通讯录,想找一个上一届卓越班的学姐了解情况。
没等我找到,史导已经宣布会议结束。
他把名单往腋下一夹,匆匆说:「行了,都散了吧。哦对了,刚才念到名字的同学记得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攥着手机,看向黑板上我的名字。
那一连串的「正」字,此刻都垂头丧气,像败将。
陈瑞从我身边路过,特意停下了脚步。
「周思思,你就安心拿你的贫困补助不好吗?跟我争什么班长呢?」他说,「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背景,争得过吗?」
说完,他也不等我的回应,直接走了。
我咬了咬嘴唇,望向他和史导如出一辙的肥硕背影。
这可真是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被穿小鞋的滋味。
2
下午我其实是不想去史导办公室的。
但室友从他办公室回来后,跟我说,史导点名要我去找他。
推开门,史导正在打电话。
好家伙,从对方父亲生病住院开始关心,又关心到对方刚读幼儿园的孩子。
「我和园长很熟,你家孩子要是想参加元旦文艺汇演,我可以跟园长打个招呼。哈哈哈,对对对,是我想漏了,你家条件这么好,园长肯定早就安排了。」
办公室里其他人都见怪不怪,大概是史导这一套操作已经重复过太多次了。
我觉得无聊,打开某平台,刷到一张梗图,八戒为了讨好美女送上人参果,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嘿,你还别说,这八戒怎么越看越像史导呢?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史导可能以为我在笑他,瞪了我一眼,挂了电话。
「周思思啊。」
我熄屏,乖巧站好。
「老师,听人说您找我。」
他好像很满意我的礼貌,点点头,带我去了一个空会议室。
我刚坐下,他就开口了。
「周思思,父母都是煤矿工人,年收入五万元,是吧?」他抽出家长信息表,开始朗读。
如果我真是个心思敏感的贫困生,这会儿我已经想找地缝钻进去了。
这还不算,史导还很讶异地问:「现在还有双职工家庭年收入只有五万的吗?」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是煤老板让我这么填的。
见我沉默,他又自问自答:「如果情况属实的话,那你确实该申请贫困生补助。一学期的助学金,都可以抵你爸爸妈妈几个月的工资了。」
「我这么跟你说吧,周思思,咱们学院只有十个名额,符合条件的有十六个人。僧多粥少,你懂我意思吗?」
我慢吞吞说:「那把名额让给有需要的同学吧,我确实不太需要。」
史导笑出了褶子:「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其实呢,这件事也不是钉死的。陈瑞你知道吧,他竞选的时候谦虚,说自己爸妈是搞管理的。那可不是一般的管理,是可以给我们学院捐钱设立奖学金的管理。」
我打断他:「他捐了多少钱?」
史导说:「捐了二十万!」
「二十万?」我错愕地重复一遍。
别误会,实在是,我没想到……在这个一线城市,竟然还有辅导员眼皮子这么浅,能用这么得意洋洋的语气说出「捐了二十万」这种台词。
我说句装逼的话,当年大地震的时候,我爸妈给灾区买物资都不止买了这个数。
这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情吗?
史导显然是误会了,用那种怜爱的眼神看我。
「是啊,二十万,你爸妈四五年的工资。周思思,陈瑞跟我说了,你要是愿意退出竞选,今年的奖学金名额可以留给你一个。」
哦,说了半天,原来为的这个。
我其实没什么官瘾,本来这个班长呢,也不是非当不可。
可是,自己不想当,和被逼着放弃,完全是两码事。
你非要我退出,我还就偏不了!
我故作疑惑:「奖学金评定不是流程公开透明的吗?难道是史导想给谁就给谁的?」
史导嗤笑了一声:「怪不得说出身决定眼界呢。也罢,师生一场,你爸妈教不了你的,我来教你。所有事情都是人做的,只要是人做的,那就有商量的空间。这笔钱是陈瑞家长捐的,捐赠者当然有话语权。」
我表现得更加惊讶:「那这么说,谁有钱,谁就是老大了?」
史导理所当然地点头:「这个社会的规则就是这样。」
我一时语塞,为他不忍直视的三观。
这种人做辅导员,得教坏多少学生啊?
见我沉默,他又变换了战术,循循善诱。
「周思思,你也别灰心。我要是你呀,我就退出竞选,换一个奖学金。这样既可以减轻你爸妈的负担,又能给陈瑞留下一个好印象,何乐而不为呢?」
我觉得荒谬:「我要给陈瑞留下好印象的理由是?」
史导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周思思,你看上去挺聪明的,怎么想不明白呀?陈瑞爸妈都在本市工作,你毕业了要是找不到工作,陈瑞爸妈给你介绍一个,那不是分分钟的事吗?」
我不知道该说他蠢,还是他当我蠢。
普通同学的交情,介绍工作?
我笑了笑:「老师,我说了,我不需要奖学金,也不会退出竞选。」
他急了:「你这姑娘怎么都说不听呢?」
我说:「还有,史导,你在年级大会上说卓越班的班委是学院指派的,但你现在又劝我退出竞选。所以,你在年级大会上,是撒谎了吗?」
史导脸色一僵。
我看着他的表情,真的很想笑。
估计他是说谎太多,已经忘记自己说过什么了。
看见我没忍住笑,史导脸上有点挂不住。
「你笑什么笑?周思思,你就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我好心好意为你打算,你倒好,有你这么说老师的吗?!」
他急了他急了。
诶,他越急,我就越镇定。
「老师您别生气呀,咱们有事说事,攻击我性别算怎么一回事呀?您身为辅导员,『潜心育人』的方式就是让学生闭嘴吗?」
他瞪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我不闪不避,笑着与他对视,慢悠悠补上:「您这么生气,是因为自己真的撒谎了吧?」
砰——
史导一拍桌子,指着门口,气急败坏:「你给我出去!」
3
晚上,我跟爸妈视频的时候,聊起了这件事。
我妈犹豫了一会儿:「要不然告诉辅导员,那个家长信息表是你瞎填的,别说二十万的奖学金了,再加一个零也没什么问题。」
我爸一瞪眼:「那可不行。咱们这样,和那个姓陈的有什么区别,不都是用钱砸人吗?」
我妈小声反驳:「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看着思思受委屈。」
我连忙笑嘻嘻:「哎呀,我可不委屈,我都快把那个辅导员气死了。去找他的时候我也全程录音的,他要是真敢一手遮天,我就敢去闹。」
我爸欣慰道:「对嘛,就是要这样。恶人像弹簧,你弱他就强,你强他就弱。遇到这种渣滓别惯着,这才是我的好女儿。」
我故意说:「可是今天那个辅导员居然说我没有女孩子的样子诶。」
我爸怒拍茶几:「他算老几?让他自己照照镜子去,配评价你吗?」
我妈拿胳膊肘捅他,他喝了口水,想见是压抑住了一串骂人的话。
「思思啊,我这么跟你说。只有平庸甚至是垃圾的男人,才会要求女性温顺听话。优秀的男人,只会鼓励身边的女性活得精彩漂亮,像男人一样去争取自己的东西。」
我琢磨了一会儿,谨慎进言:「咱能不这么夸自己吗?」
我妈哈哈大笑起来。
我爸放下茶杯,坦然自夸:「我一直觉得我们俩对你的教育没有出错,女儿怎么了,女儿也要当儿子一样培养。你今天敢怼那个狗屁辅导员,不就证明了我们教育的成功吗?」
我忍着笑点头:「啊对对对。」
我爸话锋一转:「不过呢,你要是真遇到了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儿,还是得跟我们说,不要因为我说的话就有心理负担。」
我继续点头:「啊是是是。」
电话结束了,我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正如我爸说的那样,我们这种名校里,老师忌惮的东西,比学生忌惮得多。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只要我合理合法地刚上去,谁也拿我没办法。
想到这里,我不仅不 emo 了,还决定光明正大地恶心史导一把。
我专门跑去年级群里@他:「尊敬的史导,请问二班班委名单还没下来吗?」
顺便 po 上那天唱票的黑板。
周思思底下有 35 票,陈瑞底下有 4 票。
而我们班总共就 42 个人。
谁该当选,一目了然。
请注意,这个年级群是第一次年级大会后建的。
各位系主任、学科带头人当时为了表示对我们这些新生的欢迎,也十分热情地扫码入群了。
你史导和陈瑞不是偷偷摸摸把我喊去私聊吗?
我偏要把这些事情摊开了说!
过了整整七个小时后,史导终于出来了。
不知道他掉了多少根头发,才想出这么个妙招——
他创造性地设置了两个班长。
「卓越班情况特殊,由陈瑞和周思思共同担任班长,陈瑞为学院任命的常务班长,周思思为民主投票的常任班长。」
一个常务,一个常任,搁这儿绕口令呢?
学院班委群里,别的班都只有一个班长,就我们班,俩班长。
陈瑞这个狗东西压根不做事,通知发下来,班群、班委群里,从没见他吱声。
我就当他不存在,统计信息、发放物资、组织班聚活动……我一个人能全搞定。
室友替我抱不平:「陈瑞是什么狗屁班长啊?挂着名,一点实事儿也不做,活都是你在干。」
我说:「这样挺好的啊。」
我不是在自我安慰,我是真的觉得这样很好。
古人说,作战的关键在于人心向背。
陈瑞以为不做事是轻松,殊不知是在败好感。
群众基础这种东西啊,看上去稀松平常,到关键时刻才知道多重要。
就在我以为陈瑞会一直做一个挂名班长的时候,他又出了幺蛾子。
我们院有一门专业课,平时上课讲的内容极其丰富。
眼看着就要期中考了,大家都央求老师划个重点。
老师嘴上说着好好好,眼看着就要开考了,重点却一直没给我们。
我跟隔壁班班长吐槽,隔壁班班长很惊讶:「你们没收到吗?老师早就给了呀!」
我比她更惊讶:「啥?那他怎么不给我们班?快快快,你微信上发给我,我发给我们班同学。」
她一边转发,一边嘀咕:「不可能漏了你们啊,我记得那天整个年级四个班都有人去拷贝文件的。」
?
我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那天是你去拷的?不应该是学委吗?」
她回忆了一下,说:「谁知道老师哪根筋搭错了,喊的是班长……哦对,那天你们班是陈瑞去拿的文档!」
不夸张地说,如果陈瑞此刻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很有可能冲上去给他两巴掌。
我把文件转发到班群,留言:这是 X 老师画的重点,大家抓紧看看。
班群里一下子涌出许多条消息,我没顾上看,直接给陈瑞打了电话。
等待接通的间隙,我看向隔壁班班长:「我等会儿可能会跟他吵起来,你别被吓到。」
她多聪明的一个人啊,都不需要我解释,一下子就明白了。
「没事儿!我不会被吓到。这事儿是他不地道,哪有拿了重点自己藏着掖着的,太卑鄙了。」
电话接通了。
「喂?」
「陈瑞吗,我周思思。」
那边的语气变得微妙:「哦,你有事?」
我冷笑:「X 老师是不是给了你考试重点?」
陈瑞略带防备:「没给啊,是谁胡说八道?」
我呸!!!
「陈瑞啊陈瑞,以前我只觉得你是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没想到你心眼还这么坏。怎么,是觉得自己独占重点就能稳拿第一了是吗?你少做梦了!」
他也恼了:「周思思你说话别那么难听,我就是忘了给大家,又不是故意的。」
谢谢这些年玩过的狼人杀,教会我抓重点。
「你刚才还说老师没给你,现在又说忘了。陈瑞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话有一句可信的吗?」
他自知失言,沉默了片刻,咬牙:「周思思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冷笑:「我不想怎样,我只想骂死你这个贪婪自私的卑鄙小人!」
说完,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再打开班群的时候,才发现刚才发送的那个重点文档,已经一石激起千层浪了。
「怎么回事啊,明天就开考了,今天才发?」
「这么多页,一晚上也看不完呀。」
「我刚才听隔壁班的说,他们班上周就发了。」
「亏我还一直以为是老师不肯划重点呢,合着是班委扣着不发呀?」
性子急的,已经@学委了。
学委弱弱地表示:「老师没发给我呀。」
言下之意就是谁发的问谁去。
我什么也没说,直接往群里甩了和陈瑞的通话录音。
如果你问我,有个煤老板做爸爸有什么好处。
那我会告诉你,我听说过太多背后插刀、背信弃义的事情。
爸妈没有专门教我如何防备小人,但我已经在耳濡目染中学会了这一点。
通话录音一甩,群里沉默了两分钟。
我相信,这两分钟里,大家都在听那通录音。
然后大家彻底怒了。
我说过的吧,我们班的各位都是一路拼搏才考上本校的。
都是好学生,对于绩点的追求简直不要太卷。
平时不涉及切身利益的事情,大家就睁只眼闭只眼。
现在陈瑞摆明了是想独吞重点,还百般狡辩,这就立刻犯了众怒。
「陈瑞你还要不要脸了?」
「陈瑞你可真够无耻的啊,知道公平竞争四个字怎么写吗?要不要我贴你脸上啊?」
这些还是文明人的用语。
战斗力更上一层楼的是川渝妹子。
「陈瑞我 XXX,这么爱学习是吧?老子明天试也不考了,专门坐你楼下给你棺材雕花,每年清明把考试重点烧给你,成全你 XXXX 的上进心。」
「你个 XXX,还装不知道是吧,我刚才问过隔壁班了,就是班长去拿的重点。好嘛你到底是个 XXXX 的班长噻?平时干活没见你出来过,拿重点跑得比畜牧场的 XXX 还快些。」
我本来很生气的,一听到这种花式骂人,就气消了。
有点想笑,还想高喊「川渝姐妹我好爱」。
在铺天盖地的谴责中,陈瑞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愣是缩住了头,一个字也没吭声。
我怕大家情绪激动,忘了正事儿,连忙在群里打圆场。
「好了,大家抓紧去复习吧。绩点越高,越能打小人的脸。」
这一晚,女生寝室灯火通明,大家都开着台灯疯狂复习重点。
我收到了陈瑞发来的微信。
「周思思,你这么整我?」
啧啧,这人脑回路有问题吧?
我压根不想搭理他,回了四个字:「有病就治。」
然后拉黑,熄屏,一气呵成。
4
考试结束后一周,这门课成绩就出来了。
陈瑞并没有拿第一,那几个火力全开的川渝妹子拿到了满绩,一人一脚,把他死死地踩在了下面。
这个风波过去后,陈瑞越发不合群。
所有班级活动,只要没有老师在场,他统统都不参加。
偶尔在路上遇到,他看我的眼神,阴鸷又仇恨。
我保持着一贯无视的作风,毕竟我眼下忙着比赛,没工夫搭理他的内心戏。
我高中学的是理科,大学才读的经管。
一看到有机器人比赛,我就感觉回到了老本行,立刻报名了。
一起的还有我室友,以及隔壁机械学院和信息学院的两个同学。
当队长需要处理很多麻烦事 ,填表、填系统。
他们仨都属于技术流,对这些琐事一个头两个大,拒绝了我抓阄的提议,强行让我当了队长。
和他们一起在实验室里搭电路、写程序,完全可以忽略那点微不足道的烦心事。
有次我们深夜从实验室里出来,过十字路口的时候遇见了陈瑞。
陈瑞照常瞪了我一眼,用那种吃人的眼神。
我自己倒没觉得怎么样,机械学院的那哥们儿(就叫他王机械吧)是个东北人,立刻停下了脚步。
「你瞅啥呢?说的就是你!」
我吓一跳,生怕他冲上去打陈瑞。
连忙说:「王哥,王哥,没事,他是我们班同学。」
然后小小声:「他脑子有点不正常。」
我室友很贴心地附和:「对的,父母也总不让治,挺可怜的。」
王机械和李信息同情地看了一眼陈瑞,送我们到了寝室楼下后,还感慨:「怎么会有这样的爹妈?亲儿子都脑瘫了,也不让治?」
陈瑞有没有脑瘫我不知道,史导确实挺脑瘫的。
我们的项目一路过关斩将进了国赛,也就是总决赛。
这样一来,即便国赛里没有拿到名次,我们也有省赛的一等奖保底了。
不知史导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某天把我喊去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了一长串。
主题思想就一个:要求往团队里加人。
我问:「要加谁啊?」
他说:「陈瑞。」
我立刻:「不可能。」
史导说:「周思思,我知道你对陈瑞有意见……」
我打断了他:「不好意思,我跟他没有私人恩怨。」
史导噎了一下:「没有私人恩怨就更好了。是这样的,我知道你们这个机器人比赛很烧钱,学院是能报销一部分,但大头还要你们自己出。你们都是普通学生,负担多重啊。陈瑞家里有钱,他爸妈也说了,支持儿子参加比赛,花销他们包了。」
我认认真真地打量史导。
他有点不自在,说:「你看我做什么?」
我摸摸下巴,问:「史导,陈瑞是你的什么亲戚吗?你怎么这么护着他。」
史导皱眉:「你一天天地想什么呢?我们就是师生关系。你不要觉得我偏心,我这也是为你考虑呀。以你的家庭条件,爸妈省吃俭用供你上大学,还要供你参加比赛,多辛苦啊。你都这么大了,应该学会为父母分忧了。」
我想了想,不装了,摊牌了。
「老师,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能参加机器人比赛?」
他看向我的眼神多了几分耐人寻味:「听说你找了机械学院和信息学院的两个男生?女孩子长得漂亮的确是一种资源啊。」
我把白眼翻到了天上。
「我能参加机器人比赛是因为我从初中开始就接触编程,高中就参加了青少年组的机器人大赛。而这一切都得益于我爸妈愿意花钱支持我的兴趣爱好。」
他好像没听懂,说:「那你现在有机会让他们省钱了呀,陈瑞爸妈说了,陈瑞要是能进你们这个团队,费用他们全包的。」
我刚才太委婉了吧?
对不起,那我要装逼了。
「我们家有煤矿,我爸是煤老板。别说是我们四个,就算全班人都去参加机器人比赛,我爸妈也能出得起钱。所以,不劳您操心我们的费用问题了,谢谢。」
我故作平静地说完这一长串,史导却没有如我所料地表现出谄媚。
他一阵大笑:「哎呀我天,周思思你可太逗了。富二代我见得多了,没见过你这样的。你看看你穿的、戴的,都是什么?我理解你迫切想证明自己的心情,但你不能瞎说啊,你当老师是傻子啊?」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
某捐款捐物的国产品牌。
看了眼自己的衣服。
某快销品牌 80 元一件的针织衫。
手腕上的江诗丹顿,也只有懂行的人才能看出身价。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装逼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史导误解了我的意思,很慈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周思思,你年纪轻轻,可不能爱慕虚荣。你今天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见,我说的话呢,你也回去跟你的队友商量一下,老师都是为了你好。」
他到底是为谁好,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夜宵摊上,我室友举着串串激情演说:「这个姓史的也太不要脸了,前期我们想从学院走经费报销,他一卡再卡。现在看我们出成果了,就想来分一杯羹了?他配吗?」
她余怒未消,狠狠咬了一口鸡翅:「还有这个陈瑞,他多大脸啊?干啥啥不行,抢功第一名。他怎么不去照照镜子?」
李信息放下啤酒杯,醉醺醺:「利益,都是利益!」
我看向李信息和王机械:「我和小蕊都不同意陈瑞加入,但我们是团队,需要参考你们的意见。」
烧烤摊老板又端上来一份烤茄子,我们谁也没有动筷。
这份沉默里,我有些不安。
我说:「你们俩要是想他加入,我也可以理解,毕竟前期的开销都是 AA 的。不过陈瑞这个人的确身无所长,唯一的优势就是可以费用全包。如果你们是因为这个想他加入的话,那就不用了,因为我也可以费用全包的。」
王机械和李信息对视一眼,前者大笑了起来。
「你当我们是什么人啊?为了一点小钱放弃队友的人吗?」
后者不由分说地给我倒啤酒,大着舌头:「周思思,你得,你得自罚三杯!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们?」
第二天,在团队另外三个小伙伴的支持下,我给史导发了消息:
「史导,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觉得四个人已经足够了,不需要再加人了。」
不出意料,史导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周思思,来我办公室一趟。」
他又把我叫到了小会议室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周思思啊周思思,你让我怎么说你好!」
我平静地指出事实:「这个项目是我们的,团队也是我们的,陈瑞从头到尾没有出过一份力,我们也不需要他家砸钱。拒绝陈瑞加入,合情合理。」
史导一改上次温和游说的方式,疾言厉色。
「什么叫都是你们的?!你和方蕊的成长,离得开学院的栽培吗?这个项目的申报书上,有没有写你们来自 XX 学院?学院给你们创造了这么好的条件,你们要有感恩之心!」
我这个人吧,吃软不吃硬。
你吼我,我也会吼你。
「感恩学院的方式就是把陈瑞加进一个肯定获奖的队伍里?即便他什么也没干过?陈瑞难道是学院的亲儿子吗?!」
史导咬牙:「周思思我跟你说过很多遍,我这是为你们好,是想节约你们的开销。」
我毫不客气地反驳:「我也和您说过很多遍了,我们不需要钱,一分都不需要。」
我真是不想理他了:「我还有课,我先走了。」
我转身朝门口走去,听见史导在身后说:「行,你有骨气,不需要钱是吧,你等着。」
5
没过几天,本年度的评优评奖工作启动了。
国奖名额有限,基本跟大一新生绝缘。
大家竞争的焦点,都放在了新生鸿鹄奖学金上。
这个奖学金的名额很少,大概是每个学院 top0.5% 的同学才能拿到。
评选方式就是绩点+综测,两者各占 50%。
我从学姐那里要来了去年的评选细则,打算自己先对照着找一遍材料。
她说:「这个细则三年都没有变过了,你就放心参考吧。」
隔壁寝室的妹子问我有没有评选参考,我就很大方地把这份细则发到了班群里。
大家公平竞争嘛,各凭本事。
一圈参考下来,我的总分是最高的。
我绩点其实排第二第三的样子,隔壁寝室的山东姑娘和浙江姑娘并列第一。
不过我的综测分数特别高,因为我经常参加各种比赛,从文体到科研,样样没落下。
隔壁寝室也来问过我大概有多少分,我如实以告,她们就决定把更多精力放在另一个校级奖学金的申报上。
材料递交后第三天,奖学金公示就出来了。
我的微信被许多新消息填满,大家都在跟我讲同一件事情——
新生鸿鹄奖学金的得主,是陈瑞。
联想到前几天史导的那句「不要钱是吧,你等着」,我越发怀疑是他从中作梗。
我把所有的证明材料都整理好,带着文件夹杀去了院楼。
「史导,我对评优评奖的结果有疑问。」
史导坐在电脑前,晾了我好几分钟,才施舍地看了我一眼。
此时的他,态度和前几天游说我往队伍里加人的截然不同。
「有疑问?什么疑问啊?」
「我觉得新生鸿鹄奖学金的评定不合理……」
没等我说完,他就一脸不耐烦地打断了我。
「你觉得,又是你觉得。你能不把学校当自己家吗?干什么都是你觉得,那你干脆去当校长得了。」
?
如果说原本是怀疑他刁难的话,那么现在就是肯定了。
「您能听我把话说完吗?既然学院出了公示,那就说明愿意接受质疑……」
他再一次打断了我,语气很厌烦:「周思思,你怎么那么多事儿啊?别的同学都没问题,就你天天有问题,你要不要反省一下你自己?」
我忍着一口气:「陈瑞绩点排到了十几名,平时也不参加活动和比赛。我不知道奖学金为什么要颁给他,如果不徇私,那就麻烦给我一个解释。」
砰——
史导重重拍桌,拿手指着我:「周思思,我警告你,捏造事实恶意诽谤的,是要挨处分的!」
我冷笑:「我恶意诽谤?如果真的公开透明的话,你为什么不敢拿出评选依据,反而还要威胁我?」
史导推开凳子,凳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而史导的声音比它更难听:「你太嚣张了,是谁允许你这样跟老师说话的!请家长!把你爸妈叫到学校来,我要好好跟他们谈谈!」
请家长?
我有片刻的迟疑。
跟我爸比起来,我只能算是小儿科,史导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还没想好到底是笑呢,还是大笑呢,史导已经开了口。
他显然误解了我的沉默,得意而轻蔑道:「你爸妈来这里得请假吧?算旷工吧?你别想求我,没用!你这样的学生,我早就想请家长了!」
我摇摇头,郑重道:「我马上让他们过来,赶在您今天下班之前过来。」
史导一脸看笑话地看我:「从山西到这里,高铁都要六七个小时,除非坐飞机——你爸妈坐过飞机吗?」
我一边往家庭群里发消息,一边回答他:「哦,他俩不在山西。我们家在西湖边也买了别墅,他们这两天刚好过来休假。」
史导一脸不可思议:「周思思,妄想症的话,就去医院治治。」
叮!
我爸回消息了。
「现在是吧?马上来,让他等着!」
我收起手机,笑着看他:「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着挨您的处分。」
6
虽然我在微信里,狠狠渲染了史导是如何嫌贫爱富的。
但我发誓,我真的没有让我爸打扮成这样过来。
我爸人到中年,发际线告急,他直接剃了个光头。
此刻,这个光头花臂的大哥,戴着卡地亚的镶钻墨镜,穿着古驰大 logo 的卫衣,脖子上为什么会有那么粗的金链子?!
这还是那个教我低调做人、朴素消费的老爸吗?
他身边跟着我妈,我妈的表情跟我一样一言难尽。
如果心理活动可以发弹幕,我妈应该发了上百条:我跟这个男的不熟。
他俩的身后,跟着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都提着电脑包,看上去分外专业。
我爸路过我,侧头邀功:「怎么样,打扮得还可以吧?杭州家里没几件衣服,没把貂穿身上,我下次补上。」
我有气无力地夸奖:「没有,你这一身,很潮。」
我爸心满意足,越过我径直往前走了。
我一路小跑,推开了史导办公室的门。
刚一看见我,史导就开始冷嘲热讽:「哟,还知道回来啊?心虚了就跟我道个歉,你爸妈天天下矿干活,养你这么大也不容易……」
他抬起头,我爸跟他四目相对。
史导舌头打了个结:「您哪位?您找谁?」
煤老板平静道:「哦,我是周思思的爸爸。」
他又贴心补充:「就是你说的,养大她不容易的那个。」
史导推开椅子站起来,有点结巴:「你是周思思的爸……?啊,您好您好。」
我爸潦草地跟他握了个手:「谢谢你替我考虑能不能养大思思,其实吧,我们家有几十个煤矿,别说养她,养整个学校的学生,都没问题。」
我没忍住,笑场了。
煤老板实力雄厚是没错,为什么吹牛技术也如此雄厚?
几十个煤矿到底是哪里来的,梦里吗?
我站在史导身后,他没注意到我的表情,只一个劲地点头。
我爸很王者风范地一一介绍:「这位是我爱人,周思思的妈妈。这两位是我们集团法务部的,听说周思思要被处分了,我就把他俩喊来参谋一下。」
我妈和两位律师含蓄地冲史导点了点头。
史导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啊?法务部……思思,你家庭条件这么好,怎么瞒着我呢?」
啧啧啧,现在开始喊我「思思」了。
我无辜道:「我跟您说过的呀,我爸是煤老板。您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哦,让我有病就去治。」
我爸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史导的脸色更尴尬了,费力圆场:「哈哈,老师那是跟你开玩笑呢。你一开始在家长信息表里填上多好,哈哈,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误会了嘛。」
我爸淡淡说:「家长信息表是我让填的,毕竟谁都没想到老师会因为这个看不起学生不是?」
花臂土老板在沙发上大马金刀地坐下,俨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主场。
「不过呢,我们今天来也不是要算账。听思思说,老师你要请家长,还要处分她?」
史导连连惶恐道:「哎哟,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我爸随意地一点头:「既然没有这回事,那就聊聊奖学金的事儿吧。我文化程度不高,『公示』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方律师您能不能给解释一下?」
西装革履的律师立刻答:「公示一般是让公众了解并提出意见的一种告知方式。」
我爸恍然大悟似的:「哦,那就是说,本来就该虚心听取多方意见咯?」
律师答:「从逻辑和情理上讲,的确是这样的。」
「那要是有人堵塞了这个进言通道,属于什么行为呀?」
「属于违反程序,往严重了说,是渎职。」
史导虽然嫌贫爱富,但他不是个傻子。
这一唱一和,他当然能听出弦外之音。
他刚要说话,门口走进来一个瘦弱的中年女人。
看着有点眼熟……
史导喊了一声:「张书记,您怎么来了。」
哦,我想起来了,她是我们学院分管学生工作的党委副书记。
我大一刚来的时候,她生病动手术去了,身体一直也不太好的样子。
张书记冲他一点头,声音缓缓:「我听人说,学生家长过来了。」
史导说:「对对对。」
张书记问:「是有什么事吗?」
史导卡了一秒,赔笑:「没什么事,就是家长想孩子了,来学院坐坐。」
看来我爸说得对,在大学里,辅导员忌惮的东西,远比学生多。
譬如此时的史导,面对张副书记时,显然更为紧张。
「史导之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我脆生生接话。
在张副书记看向我的时候,礼貌地自我介绍:「书记好,我是大一卓越班的周思思,参与了此次新生鸿鹄奖学金的申报。奖学金名单公示后,我想找史导了解情况,他就说要给我处分,还说要请家长。」
说着,我把打印出来的情况反馈书递给了她。
她接过,推了推眼镜,仔细阅读了起来。
「评选结果不公正不合理……周思思,你有什么依据吗?」
史导连忙说:「污蔑,这绝对是污蔑!奖学金评定都是有程序、有章程可依的,不存在徇私的情况!」
书记淡淡说:「那你给学生一个解释。当时这个奖学金是你带着评的,你给她讲讲她为什么落选了。」
史导犹豫了一会儿:「评选细则是内部文件,您看……」
书记看他一眼:「评选细则本身就是为学生服务的,不存在内部不内部的界定。」
史导连连点头:「是是是,还是您考虑得周到,我这就去打印。」
这个细则一拿到手上,我就惊了。
这一份和学姐给我的那份「三年都没变过」的细则,完全不一样。
「普刊也能成为综测加分的依据了?系数还那么高,一篇普刊能有 0.2 分吗?」
写过论文的都知道,普刊属于花钱就能上的论文。
它能占 0.2 分,属实是不合理。
要知道,一个校级比赛的一等奖,也不过是 0.3 分。
听见我的质疑,书记也沉默了片刻,看向史导。
史导擦了擦额头的汗,尴尬道:「这不是考虑到学生们都没有重量级的论文吗,所以当时修改细则的时候,适当地放宽了条件,鼓励学生积极尝试科研。」
我又问:「我能看一下陈瑞的申报材料吗?」
史导对我的态度,可没有对书记那么好。
「不行。那个属于同学隐私,不好随便给看的。」
我有点想笑。
当着全年级的面,点贫困同学的名,他那时怎么不考虑同学隐私了?
「您对隐私的定义还挺双标的。」
一听见我在他直属领导面前说这话,史导急了:「思思你可不能瞎说。」
我耸了耸肩:「学生手册上写了,评优评奖要公正公开。您要是这样藏着掖着的话,公示还有意义吗?」
书记说:「你调取一下留存的材料,给她看一下就是了。」
史导连忙说:「好的好的,我找一下。」
陈瑞的材料摊开在了办公桌上。
少得可怜的奖状,最多的竟然是期刊复印件。
数一数,有七八份之多。
我由衷赞叹:「陈瑞可真是个学术制造机啊,这还没满一年,他能写这么多论文?」
我爸凑过来,问:「方律师,您是博士,能不能给我们这些人讲讲,这些论文的含金量有多高啊?」
方律师审慎地回答:「经管的核心刊物跟我们法学可能不太一样,但是从这些刊物的主办单位和出版周期看,应该属于那种花钱就能上的期刊。」
言下之意就是含金量很低,纯属学术垃圾。
这一点,离开校园许久了的方律师都看得出来,史导和张副书记自然更明白。
我凉凉道:「真巧啊,只有陈瑞写了那么多垃圾论文,偏偏今年就修改了评选细则。又碰巧呢,如果不是书记您过来,史导还死活不肯出示评优评奖的过程文件……」
张副书记沉静地看了史导一眼,没有说话。
说来奇怪,她其实是个一眼就能看到病气的女人,但莫名就比大块头的史导,看上去更有威严。
史导被这一眼看得大汗淋漓,连连说:「思思,你这话说的,好像是我专门为陈瑞修改了评选细则似的,有歧义,有歧义。」
我惊讶反问:「难道不是吗?毕竟史导您对陈瑞的偏爱,可是有目共睹啊。」
张副书记似笑非笑:「陈瑞就是那个,考上我们学院后,父母捐了二十万的那个学生吧?没记错的话,是小史你谈成的捐款?」
我恍然大悟:「原来陈瑞不是史导您的外甥啊,原来没有亲戚关系,只有金钱关系啊?」
史导又要跳脚:「周思思你别胡说八道!」
我爸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状似无意地撸起了袖子,露出了完整的盘龙纹身。
史导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金钱关系是不存在的,我对学生都一视同仁。」
我讶异重复:「一、视、同、仁?」
打开手机录音,那些年史导的金句,是时候大白于天下了。
……
「周思思,陈瑞跟我说了,你要是愿意退出竞选,今年的奖学金名额可以留给你一个。」
「奖学金评定不是公开透明的吗?难道是史导想给谁就给谁的?」
「所有事情都是人做的,只要是人做的,那就有商量的空间。这笔钱是陈瑞家长捐的,捐赠者当然有话语权。」
「那这么说,谁有钱,谁就是老大了?」
「这个社会的规则就是这样。」
……
「这个项目是我们的,团队也是我们的,陈瑞从头到尾没有出过一份力,我们也不需要他家砸钱。拒绝陈瑞加入,合情合理。」
「你和方蕊的成长,离得开学院的栽培吗?这个项目的申报书上,有没有写你们来自 XX 学院?学院给你们创造了这么好的条件,你们要有感恩之心!」
「感恩学院的方式就是把陈瑞加进一个肯定获奖的队伍里?即便他什么也没干过?陈瑞难道是学院的亲儿子吗?!」
「周思思我跟你说过很多遍,我这是为你们好,是想节约你们的开销。」
「我也和您说过很多遍了,我们不需要钱,一分都不需要。」
「行,你有骨气,不需要钱是吧,你等着。」
……
7
录音结束后,办公室里落针可闻。
我爸看上去想破口大骂,被我妈摁住了。
史导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又急又抖:「张书记您听我说,这录音是断章取义,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反问:「不是哪个意思?不是逼我退出竞选把班长让给陈瑞的意思?不是非要把陈瑞塞进获奖队伍里分一杯羹的意思?不是身为辅导员却给学生树立金钱至上观念的意思?」
他瞪着我,一言不发。
张书记语气淡淡:「史伟,我生病休养、力不从心的这些日子,原来你就是这样搞学生工作的?」
史导张大了嘴,想要争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向张副书记,开了口。
「刚入学的时候,我为我能考上 X 大而自豪。但刚来学校,史导就让我意识到,学校只偏爱那些富有的学生。一个出身贫寒的女生想要和富二代竞争班长,是竞争不过的;四个人熬夜做出来的项目,是会被空降部队抢走荣誉的;如果我不顺从辅导员的命令,是会在评优评奖上吃大亏的。」
史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思思,这些都是误会,老师对你没有坏心。」
我看向这个肥硕的男人,摇了摇头。
「到了这时候了,你还以为这只是我们俩的事情吗?
「这次是我巧合瞎填了家长信息表,又巧合不买大牌衣物,让你错认为我是贫困生。今天我之所以能和你平等对话,也得益于有爸妈为我撑腰。
「但那些真正的贫困生呢?他们没有强势的父母保护,他们这大学四年,要被你这样的老师欺负多少次?要被陈瑞那样的学生践踏多少次?
「一个学生背后是一个家庭,一个家庭又会继续辐射开去。你今天在他们的心里种下了弱者该受气的种子,明天这种恶意就会反弹到社会。在场的你我他,谁敢担保自己不会成为恶意的受害者?
「这不止是我们俩的事,这是学院的事、学校的事、整个社会的事!史导,你身为辅导员却毫无品德,实在不配教书育人。」
我一番慷慨陈词后,余光瞄到我爸举起了手想鼓掌,被我妈一把摁住。
我顿时破功,只望向张副书记,等待她的回答。
史导也看着她,目光中有几分乞求意味。
张副书记沉默半晌,说:「你把手头上的这些录音、文件,都发到我邮箱。」
这就是要严肃处理的意思了。
史导连声说:「书记,我只是一时犯错,我没有干违规违纪的事情啊。」
方律师贴心答疑:「是否违规违纪嘛,自己说了不算,得靠法律说话。张书记您如果有需要的话,欢迎来咨询我,免费。」
张副书记看向他,神色淡淡:「谢谢你,不过不需要。我们学校有自己的纪委,对待犯错误的同志,一样不会手软。」
方律师点点头,又说:「我刚才闲得无聊,搜了一下贵校的各类公开文件,发现了这么一条:各类评选细则应于实施之日前六个月公布。首先这一条,史导就违反了呢。」
「史导应该是党员吧?党的纪律处分条例也规定了,党员违反社会主义道德的,依照规定应当给予纪律处理或者处分的,都必须受到追究。」
他又意犹未尽地指出:「对了,史导这么偏心陈瑞,其中是否有贿赂收买的关系,也可以细究一下。」
他笑吟吟地合上手机:「暂时就查到这么多,我会跟踪贵校的纪律处分公示,如果我认为处罚力度太轻,也会继续跟进。」
我整个人都傻了。
真厉害呀真厉害,三两下就把罪名给列了个清楚。
史导几乎要咬牙切齿:「我呸!什么名校博士,也不过是走狗。要不是周思思爸爸有钱,你能这么帮他?」
方律师温和地笑了笑:「这跟周总没有关系。非要说原因的话,大概是,我曾经也是一个贫困生,曾经也受到过您这样的老师和同学的羞辱。」
他望向张副书记:「如果刚才的话有些强硬,请您原谅。我的青年时期,被这些老师深深伤害过。那时候我认定了社会阶级是固化的,勤奋的人没办法改善自己的生活的。不怕您笑话,我有过报复社会的念头。」
我爸妈,还有方律师的另一个同事,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见这些话,神色都严肃了起来。
方律师看见我们的表情,笑了笑:「正因如此,今天看见史导,我就好像看见了当年那些老师和同学。看见周思思,也好像看见了我自己。区别在于,从前的我自己只会自我怀疑,但现在的我,可以贡献一份法律力量,为从前的自己,也为从今往后的许多寒门学子。」
他言辞恳切,说到最后,顿了顿:「如果张副书记愿意的话,可以把我的微信推给贵校的法律援助中心。对这类案件,我可以无偿提供援助。」
听完方律师的话后,张副书记整个人的气场都温和了。
这是我今天第一次,听她说那么长的一段话。
「谢谢你,方律师。我们搞行政的呢,总是希望家丑不要外扬,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校就会徇私枉法。史伟和陈瑞的事,我们会彻查到底,你们可以放心。说起来,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导致监管不力。是我该谢谢你们,你们的出现,让这件事情及时曝光,也让我有亡羊补牢的机会。」
几番对话,已经彻底把史导的前程定下了。
那么肥壮的一个男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发白。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友好的家校会谈已经差不多了,我爸及时收尾:「也到饭点了,张副书记晚上有空吗?大家一起吃个饭?」
张副书记婉拒:「不必了,我一会儿要去医院复诊。不好意思,不能尽地主之谊了。」
我爸也不介意,大家一阵挥手道别,谁都没多看史导一眼。
院楼外,夕阳正好。
我爸妈手挽手走在前面,夸张的大金链子和惹眼的钻石墨镜,此刻倒显得有点可爱。
方律师把目光投向了正下课的学生们,他的目光里,藏着几分遗憾,几分释然。
一个月后,史导的处分通知放到了我校官网上公示了。
通知总是简明扼要,大意是查出了他有收受贿赂的行为,在履职过程中违背理想信念,造成恶劣影响,按照相关规定,现将其开除。
至于陈瑞嘛,对他的处分都不够上官网的。他已经彻底社死了,院内院外都闻名。
新生鸿鹄奖学金也重新评定了,我拿到奖学金后,全部捐给了山区儿童。
官网的新闻栏里,还有两条不起眼的报道。
知名律师方 XX 成为我校法律援助中心的特聘律师。
山西 XX 集团为我校法律援助中心捐款 200 万元,设置首个由法援考核并颁发的寒门学子圆梦奖学金。
当然了,这些都和我无关。
我,周思思,继续穿着爱国品牌的运动鞋,和 80 元一件的快销针织衫,混迹于门口的夜宵摊,和队友侃大山。
我不再戴昂贵的手表,也拒绝了我爸「金链子送你了」的无良建议。
这一场和辅导员的战争,让我对生活有了更深一层的思考。
这思考说来太长,大致可以用杨绛先生那一句「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来概括。
对了,我还报了法学的辅修班。
今年九月,我就会成为方律师的小师妹。
或许我现在能力有限,但我很期待有一天,我的能力能强大到足以保护身边的人。
这一天请快快到来吧,周思思,想赶紧做对社会有用的新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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