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正文完结‖字数 32k
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我的乖徒儿依旧每年来掘一次我的坟,如今他功力深厚,掘坟也不需要带着锄头铲子了,动一动手指就能给我坟头掀翻。
按理说今天是我的十年忌日,他应该天不亮就踩着点来的,但他没来,我飘在坟头等了一会儿,又飘在树杈子上等了一会儿,兴许是我等得太焦灼,以至于附近的鬼魂都觉得我来来回回的太烦人,于是相约追着我揍。
我懒得和他们计较,只想把身上的袍子理顺,但一伸手就穿过了自己的身体,隔壁的那只吊死鬼笑话我又忘记自己已经死了,我不稀得理他,短短十年,当初我闭个关都是三十年起步。
这一天我从早等到晚,我那乖徒儿都没来,许是几千天过去,他终于不记得我了,那我也是时候投个胎了。
我问吊死鬼怎么联系黑白无常,我想给自己送走了。
吊死鬼猩红的长舌头一甩,问我怎么不等了。
我说执念已了,不必回望。
吊死鬼翻了个白眼,看起来愈发可怖,我眼巴巴的盯着他,他一边吐槽我死前肯定是撞坏了脑子才满口之乎者也一边告诉我怎么找黑白无常。
我向他抱拳弯腰行了个礼,谢过他这十年照顾,他飘飘荡荡的不和我行这些虚礼,又把自己挂回了树上栓的绳套里。
乱葬岗里四处都是死尸,有新来的,也有老朋友,像我这样在乱葬岗里还有一个小坟堆的少之又少。
我飘在自己坟头的尖尖上,右三圈左三圈,外带抬脚蹬了几下,按照吊兄的说法,只要蹬三下,黑白无常就会上来把我带走。
说实话,这么憋屈的事儿,在我那儿应该是独一份,我那师兄师弟们都还顶着青春貌美的脸如日中天,唯有我早早的丢了命在这乱葬岗里瞎蹦跶。
我蹬了三下,飘上来一个白无常,扯着我问为什么大晚上的找他。
我说我要投胎,白无常脸上的不耐烦要是能凝为实体,估计我已经被砸死了。
「云沂?」白无常把埋在名册里的头抬了起来,扫了我两眼。
我点了点头。
「正是在下。」
「生前是个修仙的?」
「是。」
「修到什么程度了?」白无常把名册合上,继续问。
什么程度?这个我确乎有点忘了。
「大约是成仙的地步。」
「元婴?」
我摇了摇头。
「分神?」
我又摇了摇头。
「渡劫?」白无常的脸有些扭曲。
我本来打算继续摇头,可白无常看起来应该是不像再猜了,于是只好我自己说。
「大乘。」
「我靠。」
白无常吓得一激灵,往后倒退了好几步,问我是不是开玩笑。
我正经了脸色,告诉他云某此生从未骗人。后来觉得不对,又改成了云某此生只骗过一人。
白无常让我等他,我只好蹲在坟头等着。
吊死鬼挂在绳子上,荡秋千一般的把自己甩过来。
「你原先真是个修仙的啊?」
「如假包换。」
「那你咋死在这儿了?你咋没去天上?」
「云某生前住在火狱,未曾上天,后来做了些不体面的事,死前被挖了元丹没了修为,幸得有一个徒弟,还将我埋起来了,立了个坟。」
「你说的是那个每年来掘你坟的徒弟?」
「正是。」
「他是你徒弟?我还以为他是你仇人。」
我摆了摆手,笑眯眯的回答:
「我那徒儿本性不坏,只是爱挖东西。」
吊死鬼没见过这些东西,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荡了回去。
不多时,白无常就带着一队鬼兵回来了,还带了一本更大的书册,顺带掏出了一堆捆魂索把我五花大绑,还系了个死结。
「能系个蝴蝶结吗?」我扭过头看了看身后绑成一坨的绳结。
白无常仗着人多…不,鬼多势重,狠狠剜了我一眼。
「云沂,十年前死于棣棠山役,隶属火狱,修魔道,人称…」白无常顿了顿,接着说
「人称诛仙君。」
「对。」我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是我。」
「那你刚刚说你是修仙的!我这辈子最讨厌修魔道的人。」白无常踢了我一脚,兴许都是鬼的缘故,被踢了我居然觉得有些疼。
「无常兄,云某未曾骗你,诛仙君的确是在下,在下也确实是修仙道的。」
「还敢骗我。」白无常一伸手,五根手指上的尖锐指甲悉数亮出:「不说实话我一掌把你拍得魂飞魄散。」
我本想无奈的耸耸肩,但被鬼兵压制着,动也动不了,只好撇了撇嘴角。
「云某解释不清,那就只好请无常兄一会儿下手重一些,一掌了事。」
白无常嚷嚷着修魔之人就算是挫骨扬灰都不够一边要一掌拍过来,被身边的鬼兵一边一个夹住劝他不要冲动。
左不过是说几千年没接过修魔人投胎的任务,不好自己处理,还是得带回去再说。
「喂。」我扬了扬下巴:「兄台,我是修仙之人。」
「哦哦,对,修仙之人投胎的任务也几千年没接过了。」
正对着白无常好言相劝的鬼兵兄冲我腼腆一笑,随即被抽了一大耳刮子。
「他说他是修仙的你就信?那他说他是棣棠山居的玹机上仙你也信?」
啧,我暗叹了一声,我那乖徒儿短短十年就扬名如斯了,竟连阎罗殿的人都知晓了他的名号,不愧是我诛仙君的徒弟。
白无常执意要把我的魂魄拍散,我闭着眼挺胸抬头让他赶紧的不要浪费时间。
胎投不了没关系,但我说没骗人就是没骗人,被拍没了我也要争这口气。
约莫是没见过我这样的人,白无常呲牙咧嘴的就朝我的额头拍过来,不出一瞬,我便感觉到手臂化成了点点微尘,四散开去。
「嘶……」
我在周围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中睁开了眼,白无常的手还停在我脑门一寸远的地方,可我已经消散了大半,魂魄化成微尘在乱葬岗飘荡,依稀散发着月白色的微光,然后又结成一股往同一个地方飞去。
我刚想让旁边的鬼兵评评理,说说我到底是不是修仙的,这世间有那个修魔人魂魄散了是发白光的?
可我来不及说话,就在周围一双双眼睛的注目下消失于天地间。
我以为我就要这么死了,虽然活了这么多年,又死了这么多年,我还真没见过这种死法。
不过我又觉得我没死,毕竟我飘飘荡荡的还能听见他们说话。
有问诛仙君是谁的,
有吐槽我是不是修了魔道遭天谴的,
也有问火狱是什么的。
虽然连个魂体也没有了,但我依旧流下了一把欣慰的泪,就连说我修魔也不想反驳了,我那乖徒儿竟在十年间就倾覆了火狱,不愧是棣棠山巅的无上强者。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是个好人。
虽然我活着的时候住在无间火狱,脚踩十万浮尸,连外号都是诛仙君。
但我是个修仙的。
就是你们想象中那个仙气飘飘,仙风道骨的仙。
但现在我不仙风道骨了,因为我被浓缩成巴掌大小,关在聚魂灯里,我那紫云竹修成精的小师弟顶着一头紫头发蹲在我面前哭了整整半个时辰。
「别哭了。」我敲了敲灯壁,再哭我耳朵都要聋了。
「师兄……呜啊啊啊啊」
浮琰听见我说话,哭的更大声了。
「别哭了,再哭自杀。」
「嗝……」
浮琰打了个哭嗝,终于消停了下来。
「说说吧,怎么回事。」
我盘腿坐在灯里,看着浮琰趴在聚魂灯前默默抽泣。
「师兄,我好想你。」
「这是重点吗?」
「这不是重点吗?」浮琰眨了眨眼,眉目间还带着委屈。
「重点是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啊!!!」
我隔着灯大吼。
「哦哦……因为聚魂灯。」
「……」
我放弃了,转而自暴自弃的躺在灯里,四仰八叉的看着灯顶符文。
「师兄。」浮琰凑的更近了,我生怕他想挤进来。
「师兄,他们都说你魂飞魄散了,我不信,所以我趁师父闭关,去偷了聚魂灯,本来只是想试试,没想到真的把你找回来了。」
我用手支着头,看浮琰目光炯炯,开始破口大骂。
「你缺心眼吗,我早就不是你师兄了,这聚魂灯用一次就要千年修为,你才修炼了多少年?万一你没试成功呢?找不到我,然后你回你的竹林当竹子吗?」
我说怎么头发都紫了,敢情是修为少了一千年,变不黑了。
「只要我浮琰还有一口气,你我师兄弟的情谊就永远不会变。」
果然是个又直又愣的竹子精,我气得上火,烧得差点挤出了眼泪。
「你把这劳什子灯打开,我要出去。」
「不行!师兄,你现在没有身体,又没有修为,当你出来你就活不了多久了。」
我含泪把自己本来就没想活的话咽了回去,和浮琰打商量要不要先去把我的尸体运回来。
浮琰皱起一张脸,眉头仿佛打了个结。
「师兄,昨天你还在凝结魂魄的时候我已经循着路去看过了,你的坟被挖了,尸体也没了。」
我用我的脚趾头想了想,除了白无常恼羞成怒把我的尸体挫骨扬灰以外,实在没有其他可能。
「师兄你别担心,总会想出办法的。」浮琰顿了顿,接着问:「可是师兄,你这十年一直待在那儿吗?既然当年你没有魂飞魄散,怎么不去投胎?」
我想投,但白无常不信我,我还被你整回来了。
看着浮琰真诚的眼神,我也真诚的回答。
「棣棠山一战,我还残留了一丝魂魄附在肉身上,后来被扔去了乱葬岗,乱葬岗冤魂积聚,我走不出来,就待在那儿了。」
「十年也不投胎吗?要是投胎,师兄你现在都是半大的孩子了。」
我想锤爆浮琰的头,看不出来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吗。
「师兄,我好困……」
浮琰尽力把眼睛睁大,然后眼皮又耷拉了下去。
能不困吗,丢了一千年修为,我听着都肉疼。
「睡吧。」
「那师兄你好好在灯里待着。」
「行,我听你的。」
浮琰趴在桌边只几个呼吸间的功夫就睡着了,我在聚魂灯里绕了几圈,借着光才勉强看出这是流云峰的密室。
鄙人不才,年轻的时候经常在这里打坐。
没想到斗转星移,再入流云峰居然是此等光景。
想当年我还是流云峰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周围十里八乡的小姑娘哪一个见了我不脸红,我那把我逐出师门的师父都快要给我议亲了,我扭脸带回来一个竹篮子,竹篮子里还装着一个奶娃娃,吓得师门上下以为我在外面欠了风流债,老天有眼,我只是看这个孩子可怜,筋脉又通畅,想带回来养着玩。
要是当初没有捡到那个祖宗,估摸着现在我都能当祖宗了。
浮琰睡得香,呼噜打的响,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吵得六天六夜没有睡觉了。
看着我形容憔悴,浮琰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
「师兄,我睡觉打呼噜,你知道的。」
「男子汉大丈夫,能理解,能理解…」
「师兄,那我这就带你出去,找找有没有刚死了还热乎的尸体,能拿给用。」
浮琰这话说的情真意切,我甚至挑不出毛病。
我在灯里,灯在浮琰的广袖里。
怕遇到师兄弟们,浮琰特地选了条小路,一路连飞带跑的下了流云峰。
流云峰下我记得是一座小镇,平日里热闹繁华,人来人往,叫卖声不断,怎么今天这么安静。
我把脸贴在聚魂灯上,在浮琰翻飞的袖袍中努力找缺口向外看。
一整个镇子家家闭户,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
「浮琰,这儿怎么没人?」
「师兄。」浮琰拎起袖子,连带着提起我:「我也觉得奇怪,前两天还不是这样的。」
「什么人?!」一声大喝,吓得浮琰瞬间垂下手,将双手负在身后。
「流云峰弟子,浮琰。」
我在灯里捂脸,怎么这么多年了,浮琰连个长老的位置都还没混上,在外面居然还是自称弟子。
「原来是流云峰的浮琰前辈,失敬。」
对面的人听起来还挺有礼貌,就是不知道是何门何派的。
我不知道,浮琰也不知道,于是浮琰反问
「你们又是何人?为何在我流云峰脚下。」
「棣棠山弟子,特来流云峰拜访。」
本来还在想我和浮琰心有灵犀,不料突然听见棣棠山三个字。
实不相瞒,我差点吓哭了。
毕竟我就是在棣棠山死的。
「你们来干什么?我流云峰不欢迎你们!」
对面的人估摸着也没想到还没上山就吃了闭门羹,一时失语。
浮琰难得又这么耿直的时刻,我在灯里抓心挠肝的想出去看看,可浮琰突然动了起来,向前走了好几步,然后发出了一声差点把我震聋的吼声
“容亭,你居然还敢来?”
容亭?
我的动作一滞,呼吸也一滞,然后开始在聚魂灯里转圈蹬脚,想求白无常赶紧来把我带走。
但是白无常没来,容亭也没理浮琰,甚至直接越过了浮琰,直接御剑飞上了流云峰,这就弄的浮琰很没有面子,又一路连跑带飞的跟着上去了。
「师兄,你别怕,有我在,他敢动你我就和他拼命。」
我不是很怕容亭,但是你这么上山下山的真的很颠,我怕我直接吐在聚魂灯里。
棣棠山居的玹机上仙亲自到访,我猜流云峰一定摆出了巨大的排面,虽然我看不完全,但是我依稀看见了我的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姐,六师弟……当初我被逐出师门也没这么多人围观。
至于容亭在哪儿,怪只怪浮琰站得太偏,我根本看不见。
「不知玹机上仙到我流云峰来,有何贵干。」
我那大师兄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如此和蔼可亲。
「借物。」
我那徒儿的声音听起来怎么跟冰碴子一样。
「不知我流云峰有何物,值得玹机上仙亲自登门。」
「聚魂灯。」
我傻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我大师兄打架,也是我第一次看见我大师兄下死手,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是想为我报仇。
流云峰上飞沙走石,狂风大作,树杈子树叶子乱飞,看起来蔚为壮观。
风从四面起,两道身影在风沙中交错,我想着我那大师兄虽然年纪大了容亭不知道多少轮,但若就这么硬打下去肯定不是容亭的对手,果然不一会儿,我老当益壮的大师兄就从半空掉了下来,幸好围观的人接的快,要不然再摔出个好歹。
「容亭,你欺人太甚。」
一瞬间我那些师兄弟们齐刷刷的把容亭围了起来。
浮琰跟着转身,我才看清楚原来容亭就带了一个随从来,一时间我还真不知道是我的好同门们包围了我的好徒儿,还是我的好徒儿包围了我的师兄弟。
人挤人的,我只能看见容亭头顶的玉冠和束起的黑发。
浮琰同我说师兄们是绝不会交出聚魂灯的。
浮琰难得的说对了一句话,我的师兄弟们的确宁死不屈。
但我的师父屈了。
我那刚刚闭关的师父突然出关,顶着一头白发就这么飞了下来,站在人圈里和容亭对望,半点杀气也无。
所以这就是隔代亲吗?
我听不清他们俩在说什么,浮琰把往我袖子里塞了又塞,我蹲在灯里不知今夕何夕。
等我再见到光明的时候,是浮琰下跪,跪在流云峰藏宝阁,让他跪的是师父。
「偷拿聚魂灯,你可知错。」
「浮琰认错,但不知错。」
「你…。」
我那老师父长长的叹了口气,让浮琰把聚魂灯交出来,浮琰不愿意。
于是我被师父抢了过去,在灯里和师父大眼瞪小眼。
师父好像变老了许多,我又露出我标准露牙的笑容打了个招呼,如果我没看错,我那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师父有那么一瞬间差点老泪纵横。
师父问我想不想出来,若想,他就去杀人,替我找一具身体。
我挥了挥手,犯忌杀人干什么。
师父问我愿不愿意见到容亭,若不愿意,他就去打一架。
我笑得开心,说愿意啊,反正他也不记得我了。
师父问我这十年过的好不好,我说挺好的,隔壁的吊死鬼老兄经常和我聊天。
师父说我悔不悔,我在灯里乐,说九死不悔。
于是师父骂我是痴儿,顺带给我身上下了个咒,让旁人看不见我,说他只答应借灯给容亭三天,三天后他就接我回家。
接我回家。
在符咒化成金光落在我身上时,我问师父还认不认我。
师父说我是傻蛋。
那我知道了,师父还是肯认我的。
我猜容亭要聚魂灯是为了救回他这一世的父母,所以我往聚魂灯的边缘上缩了又缩,这聚魂灯有让人魂体显现的效果,虽然师父给我下了个隐形的咒,但是挤到人家高堂就不好了。
等我落到容亭手里的时候,我正正好好能看见他的那张脸。
端得是清风霁月,就像棣棠山每晚落下的冷清月光,好看,也让人觉着冷。
往些年他一年来扒拉一次我的坟,一开始他受了伤,只能用工具刨,后来他的伤好了,就动动手指,掀开了我的坟堆也不掀开我的棺材,就这么站在原地看一会儿,乱葬岗又脏又黑,我魂魄又虚弱,他看着棺材,我看着他,可总是看不清他的模样,现在看清了,还是在青天白日下,我不亏。
棣棠山离流云峰远了去了,我在灯里睡得迷迷糊糊,再睁眼就到了棣棠山居,容亭的住所。
棣棠山的月光冷,人也冷,他这房间也挺冷的,外面炎炎烈日,我居然觉得这里面让人冷得发抖。
容亭坐在我面前,一言不合就念咒施法,莹莹的光注入聚魂灯,我心想这就是上仙吗,一千年的修为说扔就扔。
我蹲在角落里,怕有魂魄突然出现吓到我。
容亭的脸色白了又白,光明明灭灭,可聚魂灯里什么都没有。
也许他那对父母真的死的魂都不剩了。
然后容亭又开始念咒,施法。
一个下午,三千年修为,浮琰听了要心梗的程度。
天黑下来的时候,容亭终于停手了,他拿着聚魂灯,露出了难得的不知所措的神色,这样的神色让我觉得恍如隔世,或者说,的确是隔世。
我觉得容亭的话变少了,总是两个字两个字的往外秃噜,甚至几个时辰都不说话,我在聚魂灯里睡着他坐着,我醒过来的时候他还坐在原地。
到了第二天他就继续施法,跟修炼不要钱一样。
罢了罢了,我那颗元丹吞了火狱鬼王的修为,再加上我自己的,也够他造了。
这房里的温度冻的我想骂娘,好在师父在我冻成冰块前来了棣棠山,一大早来的就来了,肯定是想我了。
师父伸手拿那聚魂灯,容亭白着脸,唇色也白,像全身的血液都流光了似的。
容亭三天施了不知道多少次法,现在连阻拦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坐在原地看着师父把我端走。
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又或者是互相看不顺眼,又不得不忍下来。
眼见着我师父就要出门了,我突然觉得有些不舍,只好趴在灯壁上看着容亭。
不出意外的话,师父会替我找一个身体,然后把我养在流云峰,过上和大师兄一样的养老日子,然后我曾经的徒弟,如今的玹机上仙,就继续在这棣棠山威震四海。
也不知道我那被打吐血的大师兄怎么样了。
就在师父要跨出门的那一刻,容亭开口了,说出了这几天我听他过的最长的一句话。
「这个灯,你试过吗。」
按理说应该说您的,怎么成了一方尊上还不讲礼貌了。
至于用聚魂灯,这玩意儿可是流云峰传世的宝贝,除了浮琰那个傻小子谁会没事干了用这个,当然了,我用过不算。
我师父回头,把我甩的晕头转向。
「你是何意?」
怎么说呢,他们俩这个称呼总让我觉得他们是同辈,要不我给你俩当徒弟?
「只要魂魄还有一丝,无论多远,就都能聚起来,对吗?」
废话。
我师父也觉得是废话,所以没回答。
但是也没走,可能是觉得我会好奇容亭想说什么。
我看见容亭站了起来,然后跌坐回去,然后又站了起来。
顺带着拔出那把我磨了六百多年,在火狱淬了千万次的剑,剑锋指向我师父。
「火狱没了,聆风阁没了,既然他是你徒弟,那我只能杀上流云峰,炼了你们的魂魄,看看能不能把他找回来了。」
我看着剑上的寒光突然想起来那天我对着白无常说我修仙到大乘时,白无常所说的那两个字。
「我靠。」
人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比如我那素有流云峰吉祥物之称的大师兄明知打不过容亭还是拔剑相向。
比如我那好徒儿拿着我送他的剑指着我师父想要血洗流云峰。
在比如我的师父和我的徒弟现在正在打的火光四溅。
不过恕我直言,这些都是我干剩下的。
但是唯有一点,容亭居然说,他要找的,是我的魂魄,这件事我可以震惊三千年。
怪不得他试了那么多次都没用,因为我本身就在灯里。
我很说想让他们别打了,再打棣棠山的房子就要塌了,可师父把聚魂灯抱在怀里,颠来倒去,我屁都放不出来。
再怎么说我师父也是一方尊长,容亭又几天几夜没睡好,散了那么多修为,败下阵来也合情合理。
如今的容亭是荡平了火狱的玹机上仙,再加上我还在看着,师父肯定是不会杀他,只是用剑柄把他击退了。
容亭衣袍沾了灰,又从地上爬起来,拎起剑要继续打。
我师父不想纠缠,可容亭非要他把聚魂灯留下。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啊。
我竟感动得想要掉泪,虽然我也不知道他是想要救活我,还是想要复活我来折磨我取乐。
被缠得无法,师父只好停下了回流云峰的脚步,问容亭当初杀了我,如今又要借聚魂灯到底要作甚。
容亭不语,领着师父进了房间,转身一掌轰开了一扇暗门。
我看着暗室里那硕大的冰棺,突然就明白了这房间为什么这么冷。
至于冰棺里的人,我盲猜是我自己。
凑近一看,还真是我自己。
容亭不但刨我的坟头,还掀我的棺材盖。
十年了,我终于又见到了自己这张脸。
虽然当年我死的难看,但身上还带着我那二师兄送的凝仙珠,就算成了具尸体过了十年依然面目如画栩栩如生,放出去也是一个谦谦君子的模样。
所以亭儿,你真的没必要弄这么大一个冰棺。
你就没怀疑过为什么这么多年我在土里都没变样吗?
我看着师父将手放在冰棺上,我觉得老头子肯定在想这回不用到处去找合适的身体给我了。
「你当初将他埋在哪儿了?」
「乱葬岗。」
「为什么又把他尸身带回棣棠山?」
容亭的目光落在冰棺上,准确的说是落在我的脸上,然后抬起手,掌心缓缓出现一条赤红色的线,在暗室里显得尤其耀眼。
我吓得一愣,直接在聚魂灯里蹦了起来。
我在灯里来回踱步,容亭将元丹收回,负手而立。
「他欠我一个理由。」
我挠了挠头,虽然挠不到实体。
这个理由要我说出来,还挺没面子。
这红线,是鬼王留下的。
当初我求鬼王办事,鬼王答应了,可这世上的事有因才有果,我当时一身赤条条孤家寡人,那里能就凭空得了果。
所以只好答应日日修仙供鬼王吸食,于是一路奋发修到了大乘,连带着把自己半条命给了他,让他以此换回容亭。
这红线,说白了,是我的半条命。
至于为什么这根线藏的好好的会被容亭扒拉出来,我只能说可能是这几年他扒拉我的坟练会了这门手艺。
「沂儿不欠你任何。」
我的师父,一直都是维护我的。
「沂…儿…?他叫什么名字?」
也是,我都忘了,这徒弟这辈子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云沂。」
飘渺云中仙,遥遥倾沂水。
这是师父当初给我取名时说的,后来我的确成了流云峰最自在的那抹云。
「他……为什么会去火狱?」
「玹机上仙连沂儿的名字都不知道,何必人死灯灭十余年又来追问。」
师父不肯再说,又或者是师父不知道我愿不愿让他说。
两个人都暗室,三个人的对峙。
最终是容亭败下阵来,师父不但带走了聚魂灯,还带走了我的身体,还扔下了一句玹机上仙若想血洗流云峰,尽管来试试看。
我默许了,本来想着十年一面一面,可这三天我看了他无数次,够本了。
师父把我盖住御风而行,也许这就叫寄人灯下吧。
我问师父,容亭到底会不会真的杀上流云峰。
师父说不会,这十年发生了太多我不知道的事。
我说也许会,他可是我的徒弟。
师父说痴儿不一定能教出痴儿,那人这一世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说是我没告诉他。
师父不说话。
我问师父,是人是妖真的那么重要吗。
师父说,人心如此。
我说,哦。
隔了十年,我终于能摸到自己了,虽然虚弱得走两步就要倒,但我还是开心。
于是我转头问师父,我啥时候能死。
师父举起拳头锤了我一拳。
「能活着就好好活。」
师父把拳头松开,摸了摸我的头,我总觉得像摸一只小狗。
「你死以后,我用了聚魂灯,可灯不亮,我便以为你真的连魂魄都消散了。」
我吐槽说师父你用的太早了,而且乱葬岗孤魂野鬼又多,那时候我魂体都是透明的,当然回不来。
「既然还有魂魄,怎么不肯投胎。」
我说一开始是魂魄太虚弱投不了胎,一年以后才聚齐一点,就想着可以投胎了,可那天他突然来了,我想着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就这么等着,不知不觉就快十年了。
「不必在外面流浪了,以后就住在流云峰,师兄弟们都很想你。」
我咧开嘴笑,还摸了摸师父的白胡子。
「师父,那天他没来,我以为他放下了,我想去投胎了,那个白无常非说我是修魔道的,我就和他吵起来了,他说要一掌拍散我,我想着就这么散了也好,无爱无恨,无忧无惧,多好啊。」
师父沉默着拍了拍我的背。
「为师老了,你得在我身边端茶送水。」
我乐呵呵的应了下来。
在流云峰的日子悠闲得要紧,我怕吓着那些新弟子,就只在师父独居的院子里天天躺着晒太阳。
师兄弟们每天轮流来看我,有时候我睡着了还会捏一捏我,看看我是不是还活着。
没人问我怎么又活过来了,大家都很高兴。
师父在为养好我的身体想办法,我觉得他想得头发又白了好几个度。
浮琰被师父关起来修炼,让他赶紧去补自己修为的空缺。
二师兄在我面前嘚瑟,说要不是他的凝仙珠,我肯定就直接没了。
我说是,要不是二师兄的凝仙珠,我的确留不下那一抹魂魄。
浮琰关禁闭,身边就只有二师兄话最多。
他说我死了以后,火狱群龙无首,容亭以一己之力荡平了火狱,从此世间清平。
他说容亭现在是人人敬仰的上仙,绝对不会干出血洗流云峰的事,让我放心。
二师兄说的话是最不靠谱的,所以隔天容亭就杀上了流云峰。
这次一个人都没带。
倒没有血洗,但是人被打趴了一片。
我那内伤还没好的大师兄又上了阵,这次直接被打吐了血。
师父和我站在山巅,问我要不要去。
我摇了摇头。
师父说发现了那根线以后,他就有了执念,执念太深,是会入魔的。
看吧,身为上仙,正道当头,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命是恶贯满盈的诛仙君给的。
看吧,这狗屁世事,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师父传音让所有弟子都退下,只留下了大师兄一个人,我怀疑师父是觉得大师兄受了伤,动不了。
然后拎着我的脖子往下面飞。
可怜我废了一身修为,才出场得这么狼狈。
容亭看起来自己恢复好了,吊打了我流云峰众弟子以后还脸不红气不喘。
其实论起来同辈之中是三师兄修为最高,但大师兄一直是把自己当成我爹,估计是为了替我出气,才这么硬碰硬。
说真的,我觉得大师兄又胖了一圈,应该是被打肿了。
师父拎着我从天而降,姿势不雅,白瞎了我一套新衣服。
许久不曾以人身见这么多人,我属实有些不好意思。
容亭直勾勾的盯着我,连手中的剑落地了都不知道。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叫他亭儿,还是容左使,亦或是,玹机上仙。
上一次见面我套了件红袍子带了个呲牙咧嘴的鬼面具,带领着火狱万千鬼众包围了修仙正道,容亭也在其内。
然后我的万千鬼众被反杀了。
这次我穿着四师姐给我做的新衣服,还挺人模人样的。
「诛……云沂?」
我还在想开场白,就听见了容亭叫我的名字,我一愣。
你能不能把诛仙君三个字说完,这样说一个字就很像在骂我。
想不好摆出什么表情,我只能把五官表情保持的平静稳重。
「玹机上仙,好久不见。」
「你没死?」
「死了,又活了。」
容亭的表情变得五彩缤纷,我猜是因为他放弃了声名杀上流云峰,我却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缘故。
「把他交给我。」
容亭提着剑指向我师父。
这不需要问一问我的意见吗?
然后师父把我推给了他。
「三日后,缺一根头发,我定倾一派之力血洗棣棠山。」
三日三日又三日。
我真的不想飞了,流云峰离棣棠山太远,我要飞吐了。
这两个人没有要听我意见的打算,只有我的大师兄,放心不下我,在容亭拉着我就要御剑飞走的时候,大师兄站上了剑尾。
师父默认了。
容亭原地停了许久,也默认了。
我这把剑本来是可以很轻盈,但是现在显得颇为厚重。
我身体虚弱,在剑上摇摇晃晃,容亭看了一眼,伸出手指夹住了我的手腕。
我的亭儿在关心我,只是没有完全关心。
但我还是有点怕他,毕竟变成了人的亭儿偶尔凶悍的时候还是很可怕的,于是我瞅了一眼身后的大师兄。
大师兄拍开容亭的手,扶住我的肩,让我靠在他身上。
可靠。
不怕被笑话,这一瞬间我甚至感受到了一种慈父般的温暖。
大师兄是明白为什么我看见容亭有些心虚的,因为那日棣棠山血战容亭掏我元丹的时候,大师兄就在不远处,我看见他认出了我,我看见他想冲过来,甚至还看见他张嘴想叫我的名字。
所以我抬起手给他下了个定身术,还封了他的嘴。
火狱的诛仙君和流云峰的逆徒云沂绝不能是一个人。
我不想让流云峰因我再卷入纷争。
我不知道大师兄看见我惨死当场是什么心情,反正现在他是一点也不想我接触容亭,所以抵达棣棠山时强硬的走在我和容亭中间。
非常可靠。
再进棣棠山居,这房里好像没那么冷了,估计是那大的离谱的冰棺被扔出去了。
我还以为容亭当了上仙会自立门派,没想到逛了两圈发现整个棣棠山加上他养的那只吱吱鸟也就十来个活物,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忙忙碌碌。
他头一次去流云峰就带了两个随从,兴许是只有两个有空吧。
山上的人不认识我是谁,大师兄哼了一声,同我说他们没见识。
我笑嘻嘻的说同小辈计较这些干什么。
我记着当初在棣棠山建聆风阁的时候就是看上了这里景色独好,登高远眺时满天飞云都在脚下,为了再看一眼这样的景色,我挑了棵大树开始爬。
等到容亭换好衣服出来出来的时候,我正站在树杈子上叉腰看风景。
没办法,做鬼的时候习惯飘在树上了。
大师兄哼哼唧唧的对容亭翻了个白眼然后在我的示意下一步三回头的去了其他地方。
其实我的眼神是想告诉大师兄能不能接我下树,当着容亭的面爬上爬下真的很没面子。
但是我那老父亲般的师兄会错意了。
树上风大,我挺慌的。
容亭换了身湖水色的衣服,长身玉立,广袖上还绣着振翅欲飞的鹤。
他站在树影里朝我伸出了手,我恍恍惚惚的好像看见了亭儿小时候爬树下不来,我站在廊下朝他伸手,让他只管跳,有师父在,保管他丝毫都伤不着。
骗人是会遭报应的吧,我没护好他,所以活该遭了报应。
世事交替,眼前迷蒙。
我脚下一滑,直直的从树上摔了下去。
当容亭飞过来揽住我的那一刻,我下定了以后每天来树上摔一次的决心,毕竟容亭的肩膀和大师兄的一样,都很可靠。
我被放在地上,我说多谢玹机上仙,容亭收回了手。
我以为容亭又要两个字两个字的说话,可他问我为什么站在树上。
长达八个字,可歌可泣。
我指了指树,说上边风景好。
容亭问我为什么怎么上去的。
我瞟了他一眼。
然后容亭又沉默了。
有些记忆太不美好,想要忘记却又不停的想起来。容亭的感觉,我也懂。
天地都静默,容亭的发丝飘到我的耳边,蹭得我耳朵发痒。
白云来去几番,如长空白练。
容亭突然开口,说他这些年偶尔会想起我。
我摸了摸鼻尖,想起我就来刨我的坟堆堆吗。
「我还有什么值得上仙记得的东西吗?」
「有。」
容亭侧过头,我不敢回望,只好眼巴巴的看着前面。
容亭说经常想起他被抓去火狱时,熔浆里飘着数以万计的浮尸白骨,到处都是猩红的,炽热的,只有我扛着铁块出现在他面前,是火狱里难得的一抹白。
的确是,火狱那个鬼地方红得让人眼睛疼,时狂热时苦寒,鬼王把六岁的容亭扔给我时,那把剑我刚磨了一半,那时候的容亭还不是容左使,我摸着他的头哄着他想让他拜师,可他抓住我的手狠狠的咬了一口,说有朝一日一定会荡平火狱,杀尽世间恶人。
小小孩童咬人着实疼,我呲牙咧嘴的收回手,掏出一本修仙道法扔给他。
我说,那就练吧,我等着那一天。
火狱修魔的人成千上万,原先修仙的只有我一个,现在有了两个。
我想容亭肯定是高兴的,毕竟这仙道是众人所求。
可鬼王不高兴,火狱有我一个异类就足够了,再多出一个容亭,他觉得我在挑战他的权威。
我给鬼王敬了一杯茶,然后蹲着给他捏腿。
我说反正也没人知道这件事,修仙修魔又如何,只要是把好刀,怎样都能用。
容亭就是这把好刀,举世难求的利刃。
他第一次被鬼王派出去杀人时,我把那把磨了几百年的剑扔给他。
我说,拿着吧。
以我为刃,战无不胜。
我赌容亭会拿着,因为他缺一把趁手的兵器。
容亭拿着剑,戴着火狱的面具,一战成名,济北徐家全族被俘,容亭摇身一变成了鬼王左使,我屁颠颠的把徐家人捆起来,向鬼王鞠了个躬,这么些人用来练丹可大补。
鬼王同意了,我当晚就支起了炉子。
然后我就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丹炉里的人还在哀嚎,我从掌心祭出一股烈焰,加了把火。
小样,还想给我下药,害得我装睡装了两三个时辰,趴得我腰酸背痛。
容亭成了鬼王的左膀右臂,外面的人听见鬼王左使的大名往往闻风丧胆,连带着我也与有荣焉。
容亭不再带战俘回来,他同鬼王说人都绞杀了,鬼王拍着他的肩膀让所有人好好学学。
容亭戴着面具,我看不清他的脸色。
但我觉得他肯定在笑鬼王像个傻缺。
等到鬼王想要在人间设堂口做站点的时候,我说,棣棠山吧,那儿风景好。
鬼王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去,他总担心我会背叛他,所以让容亭跟着我。
那真是,求之不得。
我在棣棠山上建了聆风阁,容亭问我为什么取这个名字,我说因为今天的风大得像有人在抽我耳刮子。
容亭给自己取的外号叫玹机,我没取,无名无姓,死后无碑就最好。
后来棣棠山大战,聆风阁不知道被谁降了一个雷劈得渣都不剩了,我肉疼了好一会儿。
如今的容亭不必再以面具示人,这天下的风光都落在了他的肩上。
我问他不怕当初放的那些人泄露他的身份吗?
容亭错愕的看着我,问我怎么知道他放了那些人。
我噎了噎。
娘的,说漏了。
各个门派有各个门派的传承。
比如流云峰,传承的就是大漏斗的精神。
能漏的我使劲漏,不能漏的我一点一滴的漏。
当然,有时候漏得多了,也会被抓住。
比如现在容亭就抓着我问我到底瞒了他什么。
吱吱鸟叫起来就没完,容亭皱着眉一挥手,漫天流光,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我问容亭想知道什么。
容亭撩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红线。
他问这是不是和我有关。
我盯着那条线,容亭盯着我,我几度想要点头,可棣棠山的风太大,吹得树都弯了腰。
我摇了摇头。
容亭不死心的接着问我为什么明知道他在一点一点的蚕食火狱却一直替他隐瞒纵容。
我说废话,因为我是好人啊。
身陷囹圄,那就去撕破这黑压压的天。
容亭问我既然是流云峰的人,为什么要跑去火狱。
我说天地不仁,身处仙途或魔道并无差别。
结界里你来我往一问一答,结界外日头隐匿,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我插科打诨,容亭气急,握住了我的手腕,双指凝光划过手掌,又划过手腕,然后就出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红线。
容亭:「……」
我:「???」
我这条命一分为二,一半祭鬼王,一半换容亭,鬼王死了,那一半自然回到我身上。
可被拎着脖子去见容亭之前,我那老师父分明说得清楚,他会盖住这线绝不会露出端倪。
这种吐口口水在我手腕上蹭一蹭装作施法的屁事果然只有我师父才干得出来。
容亭抬起手与我的手相对,两条红线在皮肉下扭曲,仿佛要冲破皮肉蹦跶出来。
我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奋力抽手,可风云扭曲,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道雷电就这么把天撕开破空而来。
容亭反应更快,一掌推开我,自己也向反方向飞去,雷混着电击在地上,原先站立的地方被劈出一个大坑,土壤焦黑还冒着烟。
容亭的衣服被烧焦了一块,我一连后撤七八步才稳住身形。
要命。
又是一道雷劈下,直直朝着我面门而来,我躲闪不及气的半死。
娘的,就算你是天雷,也不能次次就指着我来劈吧。
于是我闭上眼打算等死。
雷声轰鸣,却没落到我身上。
我眯着眼看见前面站了一个不太灵活的身影,正双手结印替我挡雷。
「大师兄,你快闪开,这是天雷,你挡不住的!」
我急的大吼。
「别吵,一切有师兄在。」
大师兄的脚在地上踩出两个深坑,容亭持剑跃至空中,活生生斩断了第二道天雷,火光混着电光腾空爆裂,我们三个人一起被弹飞出去,我被炸得眼前一片白茫茫撞到了山石上。
大师兄被炸得撞到了我身上。
一开始我没晕,我被大师兄砸晕了。
晕之前我想着,上一次是一道雷,这一次是两道雷,再有下次,说不定就是三道了。
平时我是不做梦的,但这次我做了一场长到我怀疑自己已经开始回光返照的梦。
从梦里惊醒过来的时候师父站在床边看着我。
我揪着师父的袖子问是不是嫌我话多要做掉我,否则怎么这么骗我。
就因为师父的一句话,我放心大胆的让容亭看我的手,然后红线纠缠,我就被雷劈了。
师父说他故意的,把我送来棣棠山也是故意的,因为怕雷劈坏流云峰。
我无语凝噎。
师父说容亭也晕了,可我分明记得我晕之前他还是醒着的。
我问容亭怎么样了,师父说只是挡了三道天雷,力竭晕厥。
我脑子有些发懵,不是两道吗?
我被撞得浑身跟散了架一样,死活爬不起床,于是师父把容亭搬来了放在我旁边,两个人头并头肩并肩的躺着,顺带把我和容亭的手绑在一起,蔓延至手腕的红线又开始发光,我急眼了,问师父要干什么。
师父替我掖好被子,
我用另一只手揪住师父的胳膊,让他别走。
师父拍了拍我的头,坐在床边,就像要和我拉家常一样。
师父说他这一生有一大幸事,一大憾事。
幸的是弟子友爱满门和睦,憾的是当初未能留下我,眼睁睁看着我去了火狱。
师父在我额头点了一下,我僵着身体动也动不了。
我说不要。
师父说我是傻蛋。
我说我还没有你给端茶送水。
师父说他老当益壮。
我哭着嚎着让他别走。
我哭着嚎着看着他转身出门。
一如当年我定住大师兄,让他看着我赴死。
我是云沂,流云峰的云沂。
我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凑热闹。
所以那天听说好几个门派围歼妖精窝,我吃完三碗饭就溜下山去凑热闹。
妖精窝被烧的烈烈火起,人都散了,热闹没凑上,反而从火堆里捡到一个奶娃娃,准确的说,是一只成了人形的赤羽鹤精。
我看他哭的可怜,就编了个竹篮子,把他放进去,流云峰上好久没有过这么小的娃娃了,就带回去养着吧。
我那些师兄弟们以为这是我生的,差点打断我的腿。
我说这是我捡的。
师父探了探他的脉络,给了我一拳头,说这是赤羽鹤,长大了就是凶兽。
我笑嘻嘻的说,我小时候师父也说我凶,现在还不是好好的,而且一只小兽,能坏到哪儿去,说赤羽鹤是凶兽的,都是早八百年的记载了。
所有人都拗不过我,叮嘱我不能让他显了真身,我应承下来,扭脸给他取了个好听的名字。
云亭。
鹤唳云亭。
这孩子就是我的徒弟,得随我。
我没养过孩子,更何况赤羽鹤本来就长得慢。
我闭关前他是七八岁的样子,我闭关三十年出来了,他还是七八岁的样子。
气得我转身就要继续闭关。
然后他拉住我的袖子,和我说我闭关了,他一个人怎么办。
瞧他可怜兮兮的,我抱起他吧唧亲了一口他的脸。
「我的乖徒儿,师父不闭关了。」
我那些师兄师姐,甚至是师弟师妹,徒儿都收了一窝了,只有我的院子还空空荡荡,从早到晚就我和云亭两个人。
云亭问我怎么旁的人都长得这么的大了,他还是那么小一点。
我端着师父的样子弹了他一个脑瓜崩,让他静心练功。
有一说一,我这个师父当的,除了能教他练功,别的什么也不会。
饭是他做,衣服是他洗,睡觉的蚊子也是他打。
我看着他在烛光下眯着眼缝衣服,深感为徒不易,幸好我师父徒弟多。
其他的弟子能出门历练了,云亭终于长成了少年的模样。
身上的衣服短了一截,露出手腕脚腕。
我端详了半天,问他要不要去大师伯那里,看看有没有能穿的衣服。
一个门派嘛,就是这样,兄友弟恭,兄终弟及的。
云亭叹了口气,当天下午背回来一背篼的旧衣服。
洗洗还能穿。
别的师兄弟历练回来了,云亭苦着脸问他什么时候能去历练。
我本来想告诉他不能去,外面的花花世界太复杂,他一只小鹤飞出去了被人发现,我不一定救得了他。
可他满脸期待,我只好带着他偷偷出了山门。
流云峰上苦寂百年,我在外面玩的乐不思归,云亭又苦着张脸问我什么时候回去,要不然被发现了就完蛋了。
我说没事,待为师吃完这碗饭。
然后回去就被罚面壁思过,我坐在小黑屋里无聊到抠脚。
云亭说他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都能下山,他却不能,下山了还要被罚。
我始终不好意思告诉他因为赤羽鹤一族只剩他这一个崽了。
作为凶兽,千年来伤人不倦,在外面一直是人人得而诛之。
可我忘了云亭已经是个成年的赤羽鹤了。
所以他趁我睡觉偷偷溜走了。
我急得发疯,循着痕迹一路找一路寻。
最后在困兽的阵法里看见了被两个修仙道友打的奄奄一息的云亭,打的背后的赤羽鹤翼都出来了。
我养了这么久的人,我连根毛都舍不得拔他的。
我不杀人,杀人就犯了流云峰的忌讳。
所以我废了那两个人的丹田。
他们连滚带爬的跑了,我抱着不省人事的云亭回流云峰。
他晕了三天,我守了三天。
云亭醒过来的时候我端着熬的稀稀拉拉的粥问他要不要喝,他却问我他是不是妖。
我说这粥是我熬的,真难吃。
他拉着我的手问我他是不是妖。
我说是。
他的手就颓唐的滑落下去。
我问他是人是妖重要吗?
他说重要,是人才能修成正果,妖修炼百年,千年,万年,也还是妖。
我说可你永远是我徒弟。
于是他把粥喝光了,一抹嘴,说下次还是我来熬吧,师父做的真的好难吃。
修仙之人年岁不分,等到云亭长得和我一般高了,我才忽觉时光飞逝。
他做菜的手艺越来越好,我来蹭饭的大师兄越来越胖。
起初大师兄是不喜欢云亭的,但吃人嘴短这么多年,还是给了他一份请柬。
「师伯过几日成婚,你跟着你师父来观礼啊。」
云亭问我成婚是什么,我说大概就是两个人看对眼了然后一辈子在一起。
云亭盯着我的眼问我,就是这样看对眼吗。
我把他的头扭向一边,让他赶紧去做饭,刚才的都被大师兄吃光了,我一口没吃到。
大师兄成婚那天,流云峰漫山遍野都是红绸。
我到处溜达,想着日后云亭结婚,我也给他整的热热闹闹的,普峰同庆。
云亭喝了两杯酒,醉得双脸绯红,跑出来和我说我那大师兄亲了他媳妇一口,就像小时候我亲他那样。
我说那能一样吗。
云亭挠了挠脑袋,说,是哦,我已经比师父高了,那师父是我媳妇?
我一路连打带踢的把他踢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踢,发现他果真是比我高了半个头。
我不知道云亭的生日,就草率的把他的生日和我的定在同一天,毕竟这样能多收一份礼。
可我实在不知道送他点什么比较好,于是找到我的老师父,说我要带云亭下山,云游四海。
我师父对我翻了个白眼,云亭都那么大了,让我去就去,别打扰他修炼。
我拔了根师父的白胡子,在他气急败坏的怒骂声中带着云亭作别了流云峰。
我本想着,云游四海,带着云亭长长见识就回去。
但好死不死,遇到了曾经被我打废丹田的两个人。
世家子弟就是不一样,丹田废了还能靠丹药续命,居然活了这么久,虽然长得已经比我师父还老了。
他们不认得长大了的云亭,只认得容颜未改的我,找了一堆人把我和云亭围起来,我踢了踢云亭,比了个冲的手势。
两口茶的功夫,战斗结束。
云亭的头发束得精神,踢飞了所有人回到我面前时马尾还一甩一甩的。
我揽住他的肩说,师傅带你去吃面,加两份牛肉。
云亭怀中抱着剑,问我怎么不能直接杀了他们,他的剑都差点出鞘了。
我敲了一下他的头,告诉他这叫门规,我们是名门正派。
云亭又问为什么我出门不带兵器,我说都当师父了还带兵器多没面子。
我很后悔。
后悔当年没有直接杀了那两个人。
让他们活到现在,还有力气在我背后问我是哪门哪派,胆敢收留赤羽鹤余孽。
我气的后背发抖。
我的亭儿,是这天底下顶尖的珍宝,这群老不死的居然说他是余孽。
云亭回头看了一眼,问我什么叫做余孽?
我捏紧拳头,想不出怎么解释。
那个老不死的接着说,就是全家死光,只剩一个了。
于是我转身去扇了他七十多个耳刮子,直到把他扇晕。
云亭长这么大,第一次和我吵架。
他红着眼问我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他的族人被杀尽。
我手足无措,想要给他擦眼泪,然后被他挥开手。
我说我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只剩下了他。
他追问我如果我赶上了,会不会救下他们。
我脑袋发麻。
如果我赶上了,我也不会救。
因为赤羽鹤是古籍记载的凶兽。
而我以前干的最多的是就是吃饱了饭到处去斩妖除魔。
我的沉默让云亭发怒,发狂,他问我为什么旁人诛杀赤羽鹤我能冷眼相看,他想杀掉两个曾经想要杀他的人,我却告诉他要受制门规。
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无言以对,云亭摔门离去。
那晚我纵容云亭去杀了人,甚至帮他善了后。
我在大街上找到失魂落魄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云亭,背着他往回走。
他问我他做错了吗。
我说没做错,这世间的确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问我他还能回流云峰吗。
我说能,只要我在,就没人敢让你走。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云亭同我讲他想回流云峰了。
我说那就回去吧。
在流云峰上的日子似乎更枯燥了,云亭心里仿佛憋了一口气,十倍百倍的用功修炼。
我只能没事儿干的时候就去找大师兄。
大师兄已经抱上了女儿,笑的像个弥勒佛似的,问我小侄女可不可爱。
我说可爱,不过论起最可爱,还得是我家亭儿小时候。
大师兄用胳膊肘怼了我一下,问我怎么还不娶亲。
一开始师父是想要给我仪亲的,流云峰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后来就没人来了,因为我去仪亲,云亭总是哭,我只好抱着他一起。
哪家大姑娘愿意来给我带孩子。
现在云亭长大了,我也早就没有这个心思了。
我同大师兄说比起我自己成亲,我还是更想给云亭找一门亲事,让他安定下来。
好死不死,这句话就这么被出门来寻我的云亭听到了。
当晚他和我闹脾气,说他不想娶亲。
我说难不成要和我在这流云峰一起当孤寡老头子。
云亭板着脸,正儿八经的说就算要娶亲,也只娶我一个人。
我作势又要锤他,他就握住我的拳头,和我说天地为鉴,此心纯真。
吓得我当场从窗户飞了出去,连门都没来得及打开。
我找师父求助,师父说我自作孽。
我找大师兄求助,大师兄摸了摸自己的胡茬,说我是师父,要娶也是我娶他。
我悟了。
于是打算跑下山去买两坛酒,好上门提亲。
然后在大门口遇见了提着四坛酒的云亭。
我问他这是去干啥。
他说买酒提亲。
我问谁教他的。
他说二师伯。
娘的,迟了一步。
我不答应,我是师父,他理应尊师重道。
就在我拒绝云亭的第三天,他消失了。
我把整座山都翻遍了,大师兄说会不会是去准备聘礼了。
我的心扑通狂跳,不是高兴,是不安。
大师兄让我下山找找云亭,他就留在流云峰找找当年的红绸子,翻出来给我和云亭用。
果然是兄友弟恭,想不到我流云峰已经穷到如此地步了。
下山时我遇见守门的弟子,问我要去哪儿。
我说找徒弟。
弟子说云亭师兄吗,我说废话,你见我哪里还有其他的弟子。
他说昨天云亭还去找他们喝酒聊天,聊的是江湖传闻。
那弟子说了很多,我只听见一句云亭问了当年诛杀赤羽鹤的是哪门哪派。
疯了,都疯了。
我去了青鹿门,满门被屠。
我去了越桐岭,满门被屠。
我去了风影派,找到了被驱魔钉钉在墙上的云亭,云亭的脚下是被斩断的赤羽鹤翼和断成几节的剑刃。
他还穿着我给他新买的袍子,很是合身,再也不会露出手腕脚腕了,只是衣服被血染成了红色,血顺着衣摆滴滴答答的往下掉。
我站在硕大的院子里,被人团团围住,我动一步,围住我的人就动一步。
风影派的掌门拿着一把刀,刀刃染血,我觉得那是云亭的血。
他问我是谁
我说把云亭还给我。
他问我是不是赤羽鹤余孽。
我说把云亭还给我。
我运气将周围的人弹飞,和风影派掌门纠缠在一起,他用刀,我用拳,云亭的血多滴一滴,我就多打他一拳,直到把他逼到墙角,一拳打断他的刀,一拳打废他的丹田。
周围的人退的远远的,我颤抖着手把云亭身上的钉子一根根拔出来,他就这么摊在我的身上,血迹一点一点的渗进我的衣服。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窝里,我听见他说。
「师父,你来了。」
「师父来晚了,师父不该走错那么多地方。」
我想去够地上的鹤翼,可怎么也够不到。
「师父,你比我想象中的还厉害,居然能打赢他。」
「本来打不过的,突然就打得过了。」
我不敢去碰他背后的伤口,想让云亭趴在我的背上,可他的手骨断了,一直向下滑。
「师父,我疼」
我让他乖一点,我带他回家,回家了有师公,师公替你治伤,就不疼了。
我想腾出手抽自己一巴掌,当初师父让我好好学炼丹治病,我怎么就没学。
「师父…」
云亭的声音更弱了,我恍惚间听见刀捅进皮肉的声音,云亭顺着我的背跌落在地上,任由我怎么都拉不住。
我转身,想要把他抱起来,可我看见的是风影派掌门的那张脸,扭曲的,得意的,手里的断刀是我一拳打断的,是他刚刚从云亭身上抽出来的,那把刀刚刚捅进了云亭的心脏。
我好像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动作。
只想着,我要杀人。
于是我从身体里祭出一把剑,狂风自四方汇聚,我不是没有兵器,只是我怕兵器伤人。
我即是利刃,我要剑杀人,剑便杀人,我要剑屠戮,剑便屠戮。
至于其他的,我不记得了,第一次杀人,杀得太多,只记得血光满眼,和奄奄一息的云亭。
我想把云亭抱起来,可我试了好几次,腿总在发酸发软,站不起来,我只能瘫坐在地上,把云亭抱起来,不停的给他输入灵气。
云亭好像在和我说话,可我什么也听不见,直到他拉住我的手,和我说,师父,你为我犯忌了。
我犯忌了,我应该早一点犯忌,我不应该只打断他的刀,我应该一开始就杀了他。
云亭问我他是不是快死了。
我说他不会,有师父在,你不可能死。
云亭说他杀的是不是该杀之人。
我说是该杀之人,赤羽鹤当年已经避世多年,是这些人为了一己私欲想用赤羽鹤的双翼炼制兵器。
云亭突然勾起了一点笑,然后眨了眨眼,像小时候坐在灯下把衣服缝的一团乱麻的样子,他说
「师父…我本来想报了仇…买几坛新的酒再去找你…他们说我们俩个人……不能用嫁娶来论…要说道侣…师父…我想和你结成道侣…」
我把额头和云亭的额头贴在一起,眼泪和眼泪也混在一起。
我听见云亭问我,我们两个的衣服都染红了,像不像喜袍。
我说像。
我听见云亭问我,这世间的正道究竟是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
我听见云亭说,师父,我心悦你。
我哽咽着说我也心悦你。
可云亭闭着眼睛,任我怎么叫他他也不睁眼。
我向他道歉,说我错了,我不该只想把你留在流云峰,我不该说那些不能犯忌的浑话,这世上的路那么多,我们怎么就走进一条死路了。
我求云亭睁开眼,我要带他回家,养好身体,然后陪他一起报仇。
云亭没睁眼,我抱着他冰凉的身体坐在尸山血海里哭,我背着他冰凉的身体去了津堂门,剑之所指,无人生还。
我问云亭,他的仇我替他报了,他能不能别不说话。
云亭不理我,我就背着他回流云峰。
流云峰上张灯结彩,要祝我这个千年老光棍喜得道侣。
我背着他进藏宝阁,翻箱倒柜找到聚魂灯,我在藏宝阁里待了六天,聚魂灯我试了不知道多少次,直到师父破开我的结界闯进来给了我一巴掌。
师父让我清醒过来,云亭已经死了。
我又哭又笑,疯疯癫癫,我知道云亭死了。可魂呢,还有魂啊。
师父说云亭是赤羽鹤,一生为期,无魂无魄,连转世都不能。
赤羽鹤,赤羽鹤。
我疯叫着把聚魂灯摔了出去。
我抱着云亭坐在流云峰巅,不吃不喝,来劝我的人都被踢了下去。
直到那些名门正派锣鼓喧天的冲上流云峰,这些人靠着我祭出的剑认出了我。
要不是他们说,我都快忘了自己以前干过一人一剑斩尽妖魔的事。
是我让我放下了剑来着,
我看着云亭被我擦干净的脸,
是当初我捡的那个娃娃,我天天想着给他喂饭洗衣服,哪里还有心情动刀动剑。
报应,这就是报应。
我杀了这么多妖孽,老天爷就从我身边收走云亭。
杀了人,就得赔命,可我不想赔。
我握着剑问他们,谁想和我一战?
没人上前。
于是他们逼我师父处置逆徒。
我把剑交还给师父,跪在他面前,求他杀了我。
师父运气将剑催成齑粉,告诉我,你走吧。
我想保全流云峰名声,师父想保全我性命。
我带着云亭离开了流云峰。
我叩问诸天神佛,没人能让云亭睁眼。
我跪拜十殿阎罗,没人把云亭还给我。
于是我踏进了火狱。
浮尸白骨,火狱招魂,九死不悔。
世间有人修仙,便有人堕魔。
我抱着云亭自无尽崖头一跃而下,堕入无间火狱,修魔者以修仙者的灵力为食,这无间火狱下就堆积着山一般的修仙者尸身。
人世间无人能救云亭,我就来求魔头。
鬼王坐在高位上问我用什么和他交换,我说这世上的修仙者能打得过我的不出十人。
鬼王漫步到我面前挑着我的下巴笑得猖狂,一边笑一边说真有意思。
他说还以为这世间的修仙之人都是只会来求他施舍魔修功法的苍蝇狗苟之辈。
我望向他眼底,只能看见一片赤红的疯狂。
不能救活云亭,我就以命画押。
半条命给云亭,云亭死后没有魂魄,那就用我的命混着云亭的身体造出一个魂魄送他入轮回再世为人。
半条命给鬼王,永生沉沦火狱,甘心为奴,以此身为容器,日日修炼供鬼王吸食。
我像一条孤魂野鬼,在满是修魔者的火狱游荡,这火狱不分昼夜,只分寒热,外界是白日时,火狱如同火炙,外界是夜晚时,火狱就像结了一千层寒冰。
我在火狱日日修炼,鬼王得空时就来吸食灵力,说是吸食,其实就是围在我身边闻来闻去,让我屡次觉得自己像一头烤乳猪。
鬼王对我这个贴身奴隶很是大度,得空时没人管我,我就支起丹炉试着炼丹,抑或是扛着大铁块磨剑,磨不动的时候就割破手,往上滴一些血,润了血也就不涩了。
放血时偶尔会吸引来一些修魔者,只可惜都打不过我,在我周围来来回回的走,我只顾自己磨剑。
我在火狱连日不断的哀嚎声中独来独往,被抓进来的修仙者认出我是同类,有人怒骂我是仙道败类助纣为虐,有人泪流满面的求我救他一命,我跟在鬼王身后,鬼王说有人在骂我,我耷拉着眼皮数今天是云亭投胎的第几日。
等那把剑磨得初见雏形时,我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一回头就看见鬼王提着一个小屁孩扔到了我面前。
那个小屁孩张牙舞爪,我只一眼,就掉下了泪,连忙放下剑,然后颤颤巍巍的指着鬼王问他什么意思。
鬼王倾身凑到我的跟前笑的人畜无害,
「本座的小奴隶都已经修炼到大乘了,本座如果不捏点把柄在手里,怎么好让你为我尽心尽力呢。」
「那你直接杀了我不就得了。」
「本座怎么舍得。」鬼王摸了一把我的脸。
孽缘啊,孽缘,我看着转世为人却被鬼王抓来火狱的小屁孩,又把眼泪憋了回去,低头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抿着嘴扭头不肯说话。
我问他要不要拜我为师,他狠狠的咬了我的手一口。
鬼王好整以暇的看戏,我唉声叹气的把人安置下来。
以禁术逆天道,以一命换轮回,相见亦不识。
当晚我给鬼王捏肩捶腿格外卖力,还顺带给他整理好衣服,夸赞他风姿卓绝,鬼王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一条红线,而我这个贴身仆从居然不知道。
「这是什么?」我指了指那条线。
鬼王扬起他那高傲的下巴,告诉我这是我的那半条命,云亭转世投胎事成,这条线自然就出现了。
我在鬼王露出的胳膊上找了半天,没找到其他的红线,鬼王恶狠狠的说难不成我以为这天底下人人都能当他的奴隶吗。
我说,哦。
也许我看起来天生长了一张伺候人的脸吧。
半条命,鬼王有,那云亭自然也有。
为了一探究竟,我趁着鬼王睡觉,抱着睡着了的云亭进了鬼王的房间,我捏住云亭的手腕,想试试用灵力催动红线,果然就出现了,可两条红线刚凑在一起,就开始扭动纠缠,我看得入神,不想一记雷电居然穿过火狱外面的结界凌空劈下,吓得我赶紧抱着云亭就跑。
那天晚上鬼王被劈得很惨,听说头发都焦了。
于是第二天我就被打了一顿,错在我,我也不躲闪,鬼王掐着我的脖子问我这些年他是不是太过纵容我。
我被锁着喉说不出话,鬼王把我摔在地上,砸起一圈灰尘,声响惊动了容亭,他站在拐角的地方看着我,我抹掉嘴角的血冲他笑了笑,让他赶紧离开。
鬼王被劈得特别惨,我也被打得特别惨,以至于三天三夜没能下床。
等到能下床活动了,我屁颠屁颠的跑去找鬼王,问为什么会引发天雷。
鬼王被我缠得满脸不耐烦,告诉我禁术本就是逆天为之,两条线凑在一起就会引发天雷。
我寻思这老天爷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只是试了试就这么精准的劈了道雷下来。
于是我对着鬼王行了大礼,谢过他取走我半条命,否则我这一生都没办法和云亭再次手拉手。
鬼王黑着脸让我滚,我鼻青脸肿高高兴兴的退了出去,然后在火狱里翻遍所有古籍,最后在一本长了层层蜘蛛网的书里翻到了鬼王说的天雷。
以禁术违逆亘古天道,红线纠缠时就会降下天雷,天雷十二记,若是能承受住,红线就会消失,再不受天雷辖制。
我想了想鬼王被劈成的那个鬼样子,别说十二记天雷了,那怕只是一记,我也得尽全力才能挡住。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云亭对火狱的厌恶远超我的想象,别说拉手了,想要见到他一个好脸色都难于上青天。
火狱的日子不比流云峰有趣,我每日都往云亭的身边丢修炼的书,在这个魔修遍地的火狱,我们两个修仙的显得格外夺目。
有人向鬼王告状,鬼王不耐烦的让我收敛一点,我一边应承一边继续给云亭丢书。
偶尔云亭被人欺负我又不在时,事后我就在火狱里转圈找他,从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把他找出来,领回去上药。
修魔的人打人下手总是比较重,但顾念着云亭是鬼王亲手带回来的,好歹是不敢去吸他的灵力,只是他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我只能把他衣服扒了给他上药。
他咬着牙问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一边给他擦药一边看着他左右肩胛骨上的胎记,说不好不坏,是个普通人。
于是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是容亭。
我愣了一下,说,是个好名字,然后让他赶紧趴好,药还没上完。
火狱里和我说过几句话的人不多,有人见我额外关照容亭觉得奇异,就打趣说既然让他学修仙杀人,不如就直接收他为徒算了。
容亭听见杀人这两个字,原地愣了很久,问我这里的人是不是都爱杀人。
我点了点头,他朝我呸了一下,说我是个大魔头,然后独自跑开了。
我无奈扶额,拦住了想要教训容亭一顿的人。
自那以后他就不愿与我说话了,鬼王觉得容亭恶狠狠的样子很有魔修的潜质,就扔了几个人给他让他吸,我无奈的把人抗走,和鬼王打商量就继续让他修仙道算了,鬼王又打了我一顿,默认了我的提议。
后来我只能偶尔往容亭身边扔一些修仙的书籍和治病的丹药,一开始他都原封不动的给我扔回来,后来都是看完了在给我扔回来,至于丹药,向来是一颗都不肯吃。
真正成了人的亭儿不再像前世一样身体老是长不大,我每隔几日见到他就觉得他似乎又长高了,不知不觉的,竟然就长成了个大小伙子。
只是天天冷着一张脸,一天到晚都穿着黑衣服,看起来比修魔者还修魔者。
鬼王下令要诛杀济北徐氏时,我正在试剑,当年的铁块已经磨成了一把吹毛立断的长剑。
我一边用手指在剑上轻弹了一下一边想这次会是谁去济北。
剑刃薄而利,在我手中铮铮作响。
容亭罕见的主动来见了我,站在我背后,说他要去济北。
我有些怔仲,他接着问我,平日炼丹会用人来炼吗。
我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只将手中的剑递给了他。
淬血为刃,这次的剑我磨了几百年,再也不会断了。
他错愕的接过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把剑送给他。
我说,就算是你我有缘吧。
容亭第一次出火狱,就带回来了徐氏全族,一时间名声大噪,整个火狱也在无人嚼舌根说他练的是修仙功法。
鬼王嘉奖了容亭,让他做了鬼王左使,还颇有些得意的看着我,仿佛在炫耀就算他应允容亭修仙,他也能将容亭培养成一个合格的火狱奴隶。
我屁颠颠的说恭喜,请鬼王将徐氏族人交给我,我想用来炼丹。
鬼王漫不经心的让我随便用,我捆着一大堆人回了炼丹房。
容亭那点小心思,我能不知道吗,无非是想要救下徐家的人。
他往我的炼丹房里放迷烟,我就顺势装睡,他把徐家的人换成被他打晕的修魔者,我就等他带着人走了再醒过来,然后往丹炉里加把火。
没办法,谁让我是师父呢。
容亭成了鬼王左使,声名鹊起,火狱之中渐渐无人敢不对他恭敬,他似乎也不再那么抵触我,偶尔也会和我闲聊几句,他问我除了诛仙君以外没有其他名字吗,我说自己无名无姓,连诛仙君这个号都是鬼王赐给我的。
他说火狱这么多人,我怎么偏偏选中他修仙。
我说因为你长得俊俏。
他冷着脸走开了,我笑嘻嘻的把自己洗干净连带着把灵力运转了好几个周天,然后精神充沛的进了鬼王的房间。
做奴隶就要有做奴隶的自觉,鬼王大人还在等着吸我的灵力。
容亭误打误撞走进鬼王房间的时候,鬼王正凑在我的脖子边上使劲吸。
我看见容亭的脸仿佛被冰冻了又踢碎一样,转身急匆匆的离开。
鬼王猛吸了一口,问我容亭怎么了。
我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清白不保。
鬼王钳制住我的下巴,让我直视他,问我就这么在意容亭的看法。
我眼角抽了又抽,反问他,不然呢?
鬼王好像生气了,咬了我脖子一口,血珠子一颗一颗的往外冒,还让我滚出去。
果不其然,那天以后容亭见到我就绕着走,我长吁短叹,觉得世事果真诸多无奈。
如此这般,容亭更加专心的挖火狱墙角,不过平心而论,他的计划不算完美,甚至有些时候可以说是漏洞百出,我一边吐槽他果然还是小孩子,一边在他后面默默的善后收尾,时间越长,鬼王对我就越疑心深重,甚至生出了要直接把我灵力吸光的念头,但一般都是嘴上说说,从来不动手。
我照旧勤勤恳恳,鬼王时不时掏出一把匕首抵在我的丹田上,说他要剖出我的元丹,我盯着那把通体如红玉的匕首,说王上的兵器好生锋利。
这种时候鬼王总会笑的很大声,说我越来越乖觉了。
笑声响彻火狱,吵的人耳朵发痛,让我觉得这鬼王多多少少沾点毛病。
容亭如今已经不再带俘虏回火狱了,他只需说一句都杀光了就可以解释一切,我深刻的觉得他深受信重的光环上起码有我一半的功劳。
所以当风头无两的容左使提出要放出火狱所有修魔者出去颠覆人间的时候,整个火狱都沸腾了。
鬼王觉得容亭的提议甚好,毕竟在火狱待久了,是时候出去让外面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都见识见识火狱到底是个什么实力,于是他不但答应了容亭的请求,还特意在我面前炫耀,说他对于容亭经他之手如此变成一个如此成功的魔头这件事甚感欣慰。
我竖起来大拇指,说,牛。
火狱在人间并无可以落脚的地方,容亭说得建一个,我自告奋勇说我去。
身为奴隶,多年未出火狱,鬼王的目光在我身上转了好几圈,仿佛要把我盯出一个洞。
他给了我三个月的时间,还派容亭同我一起。
我高兴得伸出脖子让鬼王赶紧吸灵力,想吸多少吸多少。
第二天我站在无尽崖边上,看着洒落大地的日光,深感不适。果然在火狱待久了,都忘记自己还是个人了。
我挑了棣棠山,那个地方了无人烟又风景独绝,最主要是离流云峰远。
聆风阁建成的那一天,容亭头一次换上了素净的衣服,站在阳光下衣袂翻飞,我猜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聆风阁的日子安静又闲适,从未有人将我们与火狱的诛仙君与鬼王左使联系起来过。
这样的日子让我想起了流云峰,没有大师兄陪我喝酒,也没有二师兄陪我唠嗑,小师弟也不知道修炼的怎么样了,于是我一个人在棣棠山的大树下喝酒。
我可能是有些醉了,看见容亭出来就招呼他一起喝。
我问他这些年开心吗。
他不说话。
我问他怎么不说话。
他就抬头看月亮。
我也跟着他抬头,我想他肯定是有恨的,如果没有去火狱,他现在应该是这世上一个清贵的小公子。
那晚过后,我被容亭幽禁了。
我不亏,毕竟和容亭在棣棠山了无拘束的生活了这么多天。
其实我还算好的,其他跟来的修魔者都死了,我起码留了一条命。
从火狱而来的修魔者到了棣棠山后都逃不出有来无回的命,世上的人慢慢都知道了棣棠山出了一个号玹机的修仙之人,一柄长剑,风华绝代。
不过他们不知道那把剑是我造的。
容亭不想要我的性命,甚至还会来看看我过的怎么样。
我说容左使好生厉害,居然想到先在人间建一个据点把修魔者都骗来这个地方。
孩子总是要夸的,多夸他,他才有心情继续干大事。
容亭坐在我对面,问我为什么要杀他父母。
我想了很久,觉得我没有杀过。
我问容亭到底有多恨我?
容亭说倾覆火狱,杀尽天下恶人是他毕生夙愿。
我叹了口气。
容亭看了我很久,随后转身离开,再也没来过。
过了段时间,容亭反叛的消息终于传回了火狱,山下修魔者大批出现,不再来聆风阁,而是四处屠杀百姓,我想着容亭应该快忍无可忍了,可天上的月亮正弯,还不是好时候。
我等了七天,终于等到了月圆,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低喝了一声「剑来。」『
那把送给容亭的剑就这么晃晃悠悠的飞来了我手里。
容亭还是不信我的,虽然用了我的剑,却未曾让他认主。
那晚上我御剑而行,轻车熟路的回了火狱。
不出所料,鬼王正躺在榻上,本来就白的脸现在跟抹了一层白灰一样。
我推门而入,鬼王扭过头看着我,扯出一抹阴森的笑。
我说,别装狠厉了,我知道你现在虚得慌。
我在火狱这么多年,鬼王每次叫我我都随叫随到,唯独每月月圆之夜,鬼王从未找过我,第二天再找我时往往修为大减,虚弱异常。
我用我的脚趾头想了想,趁月圆之夜来杀鬼王肯定没错。
鬼王的目光死死钉在我身上,我在房间里逛了一圈,缓缓从墙上取下那把通体泛着赤红光芒的匕首,然后把匕首抵在鬼王的丹田处转了转,问他知不知道我想要干什么。
鬼王支楞起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说难不成你想要杀了本座?
本来我也不想的,我本来可以就这么半人半鬼的待在火狱,只是谁让你偏偏把容亭带回来了,可容亭他不喜欢一天到晚又冷又热的火狱,他喜欢棣棠山的月亮,我只好动手了。
不过我还是低估了鬼王的实力,哪怕他修为大减,哪怕我已至大乘,还是被他吊起来暴打。
不愧是连禁术都能随便用的火狱之主,要硬打,我还真是打不过。
鬼王用匕首穿过我的琵琶骨,把我钉在了墙上。
这个画面我总觉得很眼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我的乖徒弟也这么被钉在墙上过。
「你要的东西本座样样都满足你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鬼王捏着我的双颊,让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胖头鱼。
我嘟囔了一下,话也说不清楚。
鬼王接着说,既然我这么在意容亭,那他就把容亭带回来,在我身边活剐了他。
我想了好一会,才摆了摆头挣脱出鬼王的手,问他这么在意我和容亭如何,莫不是看上我了。
鬼王煞白的脸一红,然后开始全脸烧着了似的发红,咬牙切齿的问我居然现在才看出来。
我笑得差点背过气去,鬼王恼羞成怒的把我连人带匕首从墙上取下来困在墙角,说再笑就割破我的喉咙。
我问鬼王要了我半条命收我为奴难不成是怕我哪天偷偷跑出火狱不管他了。
鬼王问我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
我贴着墙缓缓站起来,拔出了插进自己琵琶骨的匕首,染了血的匕首显得格外妖异,我问鬼王,不会忘了这把匕首是用什么造的了吧。
鬼王皱着眉,这火狱千千万万年,一把不是很瞩目的匕首当然不值得鬼王记这么久。
于是我告诉他,是赤羽鹤翼。
这匕首是我亭儿成百上千个族人的羽翼锻炼出来的,这刀身上还留着鹤翼的纹路。
「鬼王大人已经忘了您当初用魔修功法和修仙门派做的交易吗,几百对鹤翼丢进锻造炉里才换回来的匕首,您就这么忘了吗?」
可鬼王皱眉想了很久,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看吧,这就是所谓的天道,高位者诛杀旁人满族只是为了炼一把随意把玩的匕首,而如今他却皱着眉连这档子事都想不起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踏仙途堕魔道又有何区别。
鬼王问我,当真想要杀他。
我说,不死不休。
于是鬼王爆喝一声,单手成爪带着劲风,直击我的天灵盖。
我盘腿而坐,合上眼,双掌结印,爆了我自己的元丹。
我吐血,鬼王也吐血。
我痛的满脸扭曲,鬼王也痛的满脸扭曲。
啧,不枉我出火狱前一晚把自己的元丹一分为二让鬼王吸去了一半,害得我回个火狱都要借剑而行。
我趴在地上呕血,混着血水念叨着剑起,那把剑便起,跟着我的手指不甚准确的动作捅进了鬼王的心脏。
鬼王平时常说,既然我已经成了他的奴隶,那他死了,我也就死了。
容亭是一定要和鬼王决一死战的,我想着,既然如此,还不如我自己动手。
可我杀死了鬼王,我却没死。
那条红线赫然出现在了我自己的手上,以至于当鬼王的元丹从他身上飘起,落在我的手上时,我有些愣神。
我竟觉得鬼王对我,是带上了几分真心的。
要了我的命却并未和我缔结生死契约,从我第一次跪在他面前时,他就在处处饶我一命,甚至接回容亭用来辖制我,容忍我引来天雷,教容亭修仙之法。
掌心的元丹像是一团火焰,上面缠绕着一丝又一丝银白色的光芒,那是我自己的元丹。
作孽,我同鬼王,都在自作孽。
那晚上我换上了鬼王的衣服,吞了他的元丹,戴上面具,拍了拍我的剑,擦干它身上的血迹,告诉它,去吧。
它在我旁边铮铮作响,不肯动。
我说你不去我就继续磨你,把你给磨断,于是它发出一声长长的铮鸣,摇摇晃晃的回了棣棠山。
第二天我领着大半修魔者浩浩荡荡的出发,跑去包围了棣棠山,正正好好落尽容亭设下的阵法中。
不愧是我。
上一世我欠亭儿的多多少少算还清了,这一世我还欠他一个清平盛世的夙愿,我这就来还。
举世一战,我立在中央,甚至看到了我的师父和师兄。
正邪不两立,容亭站在我对面,广袖飘摇,衣服上绣的鹤跟着风猎猎舞动,仿佛登时就要飞出来一样。
容亭怒斥一声,让我受死,仙道众人士气大涨,以容亭马首是瞻。
我隐藏在面具之下,想着速战速决,我根本没打算反抗。
棣棠山飞沙走石,我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容亭步步紧逼,我步步退却,他手中的剑止不住的鸣响。
于是容亭认出了我,我看见他握紧了剑手腕轻转,本来直击我脖子的剑就这么拐了弯。
我差点就感动得抱着容亭开始哭。
然后容亭回首,赤红着一双眼把我拍飞在地上,我疼的鼻涕眼泪差点一起飞出来,在地上动弹不得,任由容亭反手掏出了我的元丹。
娘的,小兔崽子这一世居然这么恨我
我死的挺突然,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容亭,我真没杀他父母。
但我又还没完全死透,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我那平时吊儿郎当就喜欢收集些稀奇宝贝的二师兄,想当年我趁生辰带着云亭下山云游,二师兄站在山门口死活要塞一颗凝仙珠给我,说我前些年结仇太多,多带个宝贝防防身也是好的,就当做我的生辰礼物。
一般来说,干修仙这一行的,一般是不送礼的,毕竟眼睛一闭一睁,闭关数十年就过去了。
但我的二师兄不同,他记得我每一年的生辰。
我感慨万千,一手拿着刚拔的师父的白胡子,一手捏着凝仙珠问他,这次又是几文钱买来的假货,云亭站在我旁边,跟着点头。
后来我和云亭下山,是被二师兄一人一脚踹下去的。
但是我没想到,二师兄这次送了我个真货,还真的救了我一命。
棣棠山一战,我死的不能再死了,唯独剩下那么一点点魂魄,附在了凝仙珠上,时移世易,我脱离了凝仙珠,从我的棺材缝里飘飘悠悠的就出来了。
出来时旁边还有个吊死鬼伸着舌头问我,新来的吗?
我点了点头,说日后还请吊兄多多照顾了。
乱葬岗的鬼有的来,有的走,我和吊兄相伴相依,时不时也挂在他的绳子上玩一会儿。
等到魂魄强健了些,吊兄问我,怎么还不去投胎。
我说,是哦。
的确该投胎了,就是不知道我那徒儿如今怎么样了。
这人,就是经不起念叨。
我前脚说完容亭,后脚他就来了,还带着锄头,两锄头挖翻了我的坟堆。
我吓了一跳,隔壁来的更久的那个饿死鬼同我说,他似乎见过容亭,当初就是他把我扔在了乱葬岗,后来又去而复返,带了棺材,把我好好安葬了。
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容亭这次是要给我迁坟呢。
挖了两锄头,容亭的脸突然拧巴了起来,在原地不停的踱步,过了一会,又把坟给我堆好了,然后扛着锄头渐行渐远。
吊死鬼催着我,该投胎了。
我说不急,我再想想。
我本来是想投胎的,可他来了,我就总想着能不能再见一面。
第二年,容亭依旧来了,这一次带了把铲子,一铲子下去,我就看见了自己的棺材盖。
我问吊死鬼,挖我坟的那个人是不是很厉害。
吊死鬼说我有病。
第三年,容亭来了,没有带工具,只是弹了弹手指,我就又看见了自己的棺材。
我想他可能是在棣棠山受了伤,如今终于恢复了。
往后的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他总会来。
第十年,他没来。
吊兄说,掘你坟的那个人终于不记你的仇了。
无爱无恨,无仇无怨,他终于忘了我了,当时我想痛哭一场,但是周围鬼太多,我不好意思嚎,于是我说执念已了,爷也投胎去。
不出意外的话,我现在应该是个出生不久的娃娃,但是中途出了点意外,于是我躺在棣棠山的床上,旁边躺着威名赫赫的玹机上仙,窗外乌云阵阵,不出意外会劈死我的师父,出了意外会把我的大师兄也劈死。
现在我浑身动弹不得,只能使劲嚎,企图把容亭嚎醒,但容亭浑身上下有反应的只有和我绑在一起的那条红线,像一条蛇似的拧巴过来拧巴过去。
我让容亭醒醒,容亭眉目安详,睡得比平时还香。
一记天雷劈下来,不知道劈到了什么,连带着房子也开始震动,我听见廊外挂着的吱吱鸟也不吱吱了,开始嘎嘎叫,可能是吓坏了。
又一记天雷劈下来,不知道房顶什么地方的瓦片被震碎,噼里啪啦的掉下来,正好砸在容亭头上。
容亭迷迷瞪瞪的睁开眼,然后问我,他怎么动不了了。
我:「……」
第三记天雷响彻云霄的时候,我透过房顶的洞看见天上的乌云被细密的闪电割裂开,像是大地的裂缝。
红线纠缠,像是两世的闹剧在这一刻猛烈暴发,我和容亭绑在一起的手不受控制的抬起,红线在我眼前齐齐钻出皮肉由红转白,微光笼罩住我和容亭,然后分裂成三股,缠绕着紫色的微光,倏地齐齐向天空飞去。
我看见容亭的手猛地垂下,不知为何开始蜷缩身体,痛苦的用手抱住头,额头痛出了豆大的汗滴,嘴里发出压抑着的痛苦嘶吼,我想拉住容亭开始锤自己脑袋的手,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能动了。
房外情形未知,我看着五官都扭曲在一起容亭,咬牙狠心离开,起身去推开了房门。
狂风大作,我被吹得睁不开眼,只能扒这门框弓着腰让自己勉强站在原地。
我方才觉得,如果出了意外,我的师父和大师兄会一起死,这句话是不对的。
因为我推开门,在满天的黄土和树叶中眯着眼,依稀看见我那些师兄弟们以身体为支点在地上围出一个九字连环阵,我的师父站在阵眼,双手结出法印举过头顶,天雷击在他的法印上,落在他的双手之间,激出一圈刺目的光晕。
所以我刚才说的不对。
如果出了意外,流云峰就应该他娘的灭门了个屁的。
我想过去,可一个废去满身修为,刚刚复活不到一个月的凡人怎么能靠近这样的大阵仗,只刚刚迈出了一条腿,我就被弹飞回去,脊背砸在床边,床上是身体缩成一团,脖子青筋毕露的容亭。
我一边揉背一边扭头看了他一眼,说实话,有点舍不得。
周边的威压让我连站起来都困难,只能用手扣着落了一层黄土的地板向门外行进,今天就算是爬,我也要爬过去。
等我终于能趴在门口探出头喘口气的时候,第三记天雷也沉寂了下来,被阵法勉强吞噬了下去。
风沙渐停,我在门口咳嗽,最先看到我的是大师兄,他急的差点原地跳起来,大吼让我赶紧进去关上门。
大师兄一说话,所有人都朝我这边看过来,而我还趴在地上,怪让人害羞的。
所有人都让我进去,我撑着地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然后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我这一生统共正经跪过两次,第一次是拜师,我跪在师父面前,师父伸手拂过我头顶,告诉流云峰飞云万千,从此我就叫云沂。
第二次是跪鬼王,拂去云沂的名字,让这天地之间只剩一个诛仙君。
这是第三次。
我弯下脊背,把头磕在地上,磕得我的脑子嗡嗡作响。
一连磕了三个,师父站在阵中看着我,所有人都站在阵中看着我。
刚才停下的风沙又大了起来,原本开裂一般的天空开始聚拢,像一块黑布遮住了所有的天光,又在正中央撕开一个口子,席卷了周边的一切,最后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缓缓泄下一缕光芒,光芒背后是刺啦作响的闪电。
我抬头看天,看着漩涡中的闪电,突然想要发笑。
原来最后三道天雷就藏在那两条红线里,老天当真会捉弄人。
雷声轰鸣如苍天泣血,带着让人抬不起头的威压,师父双手的动作快的让我只能看到残影,那残影中带着丝丝点点的血色,是师父掌中裂开的伤口。
师父对着我说话,带着风声。
他说,
沂儿,要活着。
活着,可你们若死了,让我如何活着。
我从原地站起身想要迈步,四师姐猛地冲过来拦住我的腰,我被四师姐推进房里,她哭着同我说,沂儿,这些年大家都很想你,你乖乖进去,好不好。
我低头看着师姐,问她,我穿上这身衣服好看吗?
这衣服是前几天四师姐刚给我做的,我宝贝得紧。
师姐的泪在眼眶里悬而未决,她摸着我的脸说好看,说沂儿穿什么都好看。
我点了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房外师父一声大喝,我看过去,天雷携风带雨的落下。
四师姐推我,我岿然不动,只自己说,
「剑来。」
她愣了愣,问我在说什么。
我直勾勾的盯着前方,继续说,
「剑来。」
天雷仿佛携了万钧之力,师父瞬间弯曲了膝盖,嘴角也溢出来一抹血。
四师姐仓促的看了我一眼,转身飞回阵中。
我抬起手,继续喊道
「剑来!」
四周交杂着风声,雷声,击打声,无人应我,唯有房中的重剑突然在剑鞘中发出铮鸣声。
于是我仰天长啸,声音如利刃,凄惶的刺进长空之中。
「剑,来!」
放置在房中的重剑如有感应,发出重重的一声「锃」,自鞘中陡然拔出,漫出烈焰流光,破开滚滚狂风落进我手中。
我以血淬剑百年,竟是为成全今日。
此身为剑,剑即是我。
我将剑握在手中高举过头顶,腾空而起跃至滚滚雷阵中,剑气凝成实体,一剑截断天雷,剧烈的声响让我耳膜发疼,四周电光一片,几缕散乱的头发贴在我脸上,只能依稀听见好多人在背后叫我。
虎口处也不知何时开始流血,血滴顺着风洒在我的衣服上,我咬着牙关把剑一点一点的顶上去,师父和师兄弟们也不知何时飞到了我身旁结出结界抵御天雷,三师兄吐了一口唾沫,说我们兄弟俩好久没有并肩而战了。
我想笑,可笑不出来。
我真是,何德何能。
眼见着雷声将息,我以为能松下一口气,可下一道天雷就沿着未断的闪电轰然降下,成倍的威压让我突然溢了满嘴的血,周边的人接二连三的摔下去,最后竟只剩下师父一人陪在我身边。
我吐出一口血水,怒骂天雷不讲道理。
结界越来越薄,剑刃也出现蜿蜒的裂痕,我满以为自己又要死一次了,索性闭上了眼,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向剑锋,以控制手不要发抖。
恍惚之间,我听见耳边有人在叫我师父。
我以为出现幻觉了,身旁明明是我自己的师父,他只会叫我沂儿,可那人握住了我的手,一把将我护在他身后,四周的威压顿时小了起来,我愕然的睁眼,看见容亭顶着一头凌乱的的头发,以手为器,将刚才的结界裂缝瞬间修补了大半
我与容亭的衣袍在风中交叠,他顶着结界,回头望我,他张了张嘴,眼里还带着血丝,划下的泪滴映出我的模样,我看他的口型,是
「师父。」
我想应他,可嗓子发哑,翻涌起来锥心刺骨般的情绪让我说不出话,于是我举起剑,想告诉他,
师父在。
天空中的漩涡越来越深邃,我知道最后一道天雷就要降下了。
若不能同生,那便同死罢。
在最后一道天雷落下之际,苦苦支撑的结界终于砰然裂开,如烈火烹雪一样消散无影。
我拉住容亭的手,可他却转身抱住了我,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天雷瞬间落在他的背上,我眼前一片漆黑,只感受到泪打湿了容亭的掌心,糊在了我自己脸上。
容亭在我耳边,一字一句的和我说
「师父,不是我。」
我还是回了流云峰,棣棠山被雷劈得大半个山头都没了,我想这一生终是再也见不到棣棠山的月光了。
我住在流云峰最偏僻的院子里,四周都是参天的树,阳光只能正正好好洒在院子里,我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正中央晒太阳。
树叶的影子落在衣服上,衣服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一丝血迹,四师姐给我做了好多新衣服,再也不用担心被血弄脏了。
外面的弟子只知道里面住了一个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的师叔,没人知道我就是当年的云沂,大师兄依然时不时的来找我,我那小侄女早已经长大成人,就要成婚了。
大师兄来时,就搬把椅子坐在我旁边,他问我喝不喝酒,我摇头,说不喝。
大师兄说棣棠山周边的人听说玹机上仙历天劫而羽化,给他立了好大一个人型雕塑,日日有人跪拜,感念他当年挽苍生于水火。
我想起鬼王当年杀了容亭父母,把容亭带回火狱,那时的容亭,何尝不是苍生中的一个。
我指了指院子前的空地,说能不能给我找一些砖石,我想在这里建个亭子。
大师兄便长长的叹气,我接着说,别让二师兄给我找,我总觉得他那里连砖头都是假货。
大师兄应允了。
我突然有些好奇,问大师兄,当年他跟着我去棣棠山,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的。
大师兄摸了摸脑袋,脸上挂上了一丝羞涩,他说从许久之前看见容亭的时候,大家就很震惊,不明白这世上怎么有人能和云亭长得一模一样,后来师父看见了云亭手中的红线,才确定是有人动用了禁术,从我真正复活的的那一刻起,大家就在计划这件事了。
我说,哦。
大师兄说,他那十年去过棣棠山,想要为我报仇,可每一年去的时候容亭都不在。
我怀疑大师兄是刚好赶上了容亭去掘我坟头的时候。
不……应该说,是赶上了鬼王去掘我坟头的时候。
当年我回火狱杀鬼王,容亭被夜半吱吱鸟的叫声吵醒,一觉起来发现剑没了,人也没了。
他找遍棣棠山,最后去了火狱,一去就看见鬼王无声无息的躺在地上,好死不死的,鬼王这个万年老妖精留下的魂魄就上了容亭的身。
第二天大战时,容亭认出是我,错开剑锋想要留我一命,鬼王认出是我,赤红着眼反手挖出了元丹。
挖就挖吧,反正大半也是他的。
于是所有人就看着容亭颤抖着手痛苦万分的把我抱进怀里,然后面目狰狞的一掌打散我的魂魄。
这种情况,俗话叫做一山不容二虎。
我死以后,修魔者群龙无首,四下溃散,鬼王把我扔去乱葬岗,容亭拧巴着脸扛着棺材回来把我安葬。
每一年鬼王都想把我挖出来挫骨扬灰,容亭就把我挖的残缺的坟再堆起来。
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和鬼王争执不休,数十年如一日的找鬼王索要真相,鬼王就摩挲着红线,告诉他,本座死也不会告诉你。
于是在第十年,鬼王终于被容亭弄死了。
其实按照鬼王原本的实力,容亭是弄不死他的,只是我死以后容亭把我抱在怀里,两条红线纠缠在一起,鬼王正好出来给了让我魂飞魄散的那一掌,天雷从天而降劈了鬼王,顺带劈了我的聆风阁。
鬼王沉寂,容亭才得以带领正道人士大获全胜。
容亭在棣棠山上半人半鬼,时清醒,时疯癫,清醒时就去我常待的树下久坐,疯癫时就拿着刀往自己身上捅,就这样争斗十年,最后炼化元丹废去大半修为才真正将鬼王弥散于天地间。
容亭昏迷了数日,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乱葬岗把我扒拉出来,他想给我换个地方,这乱葬岗太脏,太挤,现在再也没有人想把我挫骨扬灰了,他想把我带回棣棠山,把我葬在那棵我们曾一起赏过月的大树下。
然后他看着我地底下埋了十年还栩栩如生的尸体,陷入了沉思。
他也觉得或许我还没死透。
于是他跑去流云峰,想借聚魂灯。
被人围起来的时候,我师父问他借聚魂灯做什么。
他说救人。
我师父问救谁。
他说,心上人。
于是我师父借了。
后来我师父说,他答应借的原因主要是想借给容亭,然后再一掌拍死他的心上人,也让他试试痛失所爱的感觉。
我说师父老不正经。
大家都没想到,容亭是想要用聚魂灯,聚我的魂。
这世上的事啊,真是没个定数。
谁能想到当年火狱里那个半个字都不会多说的鬼王左使把我幽禁在聆风阁只是想在第二日大战的时候保全我的性命。
大师兄要回去给女儿准备嫁妆,让我同他一起去,我说算了,日后再说吧。
我在院门口站着送大师兄,突然想到那天的天雷,我问他,就没想过那天如果我没有出去,容亭也没有在最后关头恢复记忆,祭献出自己挡住最后一道雷,那他们都死了怎么办。
大师兄五官皱在一起,良久,骂了一句娘,说谁能想到最后三道雷威力那么大,都要吓死他了。
院里的阳光移去了另一边,日头西沉,四周只有鸟鸣声,如今我只是个凡人,饿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
我去了厨房,忙活了半天,只做出来一碗粥,还是稀稀拉拉的,我只吃了一口,眼泪就啪嗒砸进了碗里。
我做的粥,是真的很难吃啊。
「祖宗,我可求你了别进厨房,上次的厨房都被你烧成什么样了。」
我一抬头,容亭正放下满手的东西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过来,一把夺走了我手里的碗,无不嫌弃的闻了闻,然后自己喝了个精光。
我气的踹了他一脚,连珠似炮的反问他明明知道我不会做饭,下山给侄女买个新婚贺礼还花这么长时间,我都快饿得升天了。
容亭揉了揉被我踹的地方,乐呵呵的指了指门口堆放的礼品和旁边的几坛酒
「本来是上山了的,可我没了元丹不能飞,走到一半又觉得侄女都嫁人了,我也得买点东西来向你提亲。」
「死一边去,你赶紧给我做饭,刚刚大师兄没蹭到饭,走的时候脸都快拧成麻花了。」
「大师伯来了?你和他喝酒了?」
「没有,他的酒一看就是二师兄那里买的,跟水似的。」
当晚我和容亭坐在房顶上赏月,我感叹还是棣棠山的月色好,容亭说火狱的月亮也不错。
我觉得他傻了,火狱哪里有月亮。
他却扭头看着我,说火狱那些年,只有我穿着白衣在他面前晃,我就是他唯一的那一轮月亮。
我想起鬼王把我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容亭大半夜跑来我房间给了我一个煮鸡蛋,告诉我用鸡蛋揉一揉,就不疼了。
我问容亭不记恨至亲之仇了吗。
容亭摇了摇头,说鬼王已死,火狱重见天日,父母也已经投胎轮回,他的仇已经报了。
我愣了愣,问容亭不是一直觉得是我杀了他父母吗。
容亭也愣了愣,随即好像想起了什么,说,他当初问的是鬼王为什么要杀他父母,不是我。
我气恼得紧,狠狠的给了他一拳,问他鬼王的事追着我问干什么。
容亭理直气壮的说,谁让你天天和鬼王贴在一起,我问不到鬼王,当然要问你了。
晚风微凉,吹得我一对白眼差点翻到天上。
容亭邀着我的肩膀替我挡风,问我是不是成了凡人,不能再修行,慢慢就会变成小老头子。
我说是。
容亭说老了岂不是皱巴巴的很难看。
我说你也可以趁现在年轻力壮就早死去投胎。
容亭让我赶紧呸呸呸,不要说傻话。
「更何况,师父老了也一定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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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你就看在我都被劈得半死不活了的份上就从了我吧。」
「滚啊,不要把你的大头凑在我的脖子边上吸来吸去,我又没有灵力。」
「凭什么鬼王能凑在这我就不能,我偏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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