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遇到过哪些“这居然都能活下来”的病人?
我从医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震惊的急诊。
患者脑袋被一根钢筋从太阳穴穿过。
因为太粗,手术时,消防员在一旁协助切断。
1.
这次的病人,情况比较「特殊」。
「特殊」不是我说的。
几乎每个接触到这个病人的医生护士都要这么强调一下。
当夜,我值班,护士敲门进来。
「金医生,急诊外科有会诊,48 岁男性,跌落致使严重颅脑外伤」。
临出门时她补充了一句:「说是情况比较特殊,请您迅速去会诊。」
「特殊?」
特殊,是我们科室里快速了解情况的「黑话」,一般暗指病人状况爆了「大冷门」。
半夜无轻活,本就是神经外科急诊的铁律。
神经外科(颅脑外科)的急诊往往出现在后半夜,因为颅脑外伤和急性自行发性颅内出血是我们科急诊接诊和手术案例最多的两大群体。
中颅脑外伤经常发生在半夜,特别是重型颅脑外伤。
最常见的颅脑外伤诱因就是车祸、高坠伤、斗殴这三兄弟。
夜深人静,好友相聚畅饮,然后酒气上头驾车;或者在天桥、台阶上不慎脚下踩空摔了下来;再或是「你瞅啥,瞅你咋地」之间的斗殴较量,后果都可能是来我们科与我们相见。
所以我早就见惯诸如此类的场面——满面是血的病人,酒气熏天的急诊室,地面残留的呕吐物,惊恐的家属,和残着半条命哀嚎着的病人……
「特殊」?
还能怎么更特殊呢?
急诊室门口,接诊医生小马又用了「特殊」这个词,眼神中甚至还透着一丝少有的惊恐。
「金老师,今天这个病人情况有点特殊,有点恼火呢。」
小马是本地人,「恼火」是他的口头禅。
作为我在医学院一手带起来的徒弟,小马入职附属医院已有 3 年,也算是见过各种大世面的了的老兵了,「特殊」这个词,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
我怔了一下,一边快步走向患者,一边习惯使然地向小马第一时间提前了解患者基本信息。
「小马,今天清场啦?VIP 病人?受伤几小时?有外院 CT 吗?」
「金老师,今天这情况,压根不用咱组织清场。他这个状况,其他病人吓得根本不敢挨着他,您看吧……」
一近前,我惊了。
这何止是「特殊」,简直是触目惊心!
我首先看到的不是血肉模糊的头部,而是一根大约一米左右的钢筋。
成人拇指那么粗,钢筋上还附着一些泥土和血迹,整根钢筋贯穿了患者的头部,稳稳地横在那里,像一个大活人被人当一件衣裳生生挂在了晾衣杆上似的。
而且还是从一侧太阳穴的位置横穿到另一侧太阳穴「挂」上去的,你说吓人不吓人?
颅脑外伤中异物植入,在我们神经外科来说,其实屡见不鲜。
被伤了头部拉到我们科室的病人,我见过刀砍,见过子弹穿孔,见过乱石碎入……
可唯独像这样的贯穿伤,是我从医 10 年以来,第一次见。
毕竟,这种程度的贯穿伤,能够发生的概率实在是太低了。
不客气的说,这比一个人人好好走在大路上突然被飞机撞到的概率可能都要低。
想要说明白,为什么这种贯穿伤极为少见,我得给大家先科普一下颅脑外伤。
颅脑是人身体上最重要的核心器官,这是常识。
我们的身体在长久的进化中也演变出了一套非常有效的保护机制,来尽可能保护我们的大脑免受或者少受外界暴力的损伤。
通过头皮,颅骨和脑脊液的三重防护,颅脑仿佛穿上了盔甲里边又加了防弹衣,所以一般情况下颅内贯穿伤是很难发生的。
即使有,最常见的,也只能是子弹火器伤。
我来不及惊讶,一边眼睛扫向床边的心电监护仪,一边向站在旁边的家属问:「这是怎么受的伤……」
患者旁边的中年女子身份像是患者爱人,显然还没有从惊恐中缓过神来,说话是颤抖的。
「下午六点左右,我老公去工地检查,不小心脚滑跌到了一个深坑里,里面有很多浇灌了一半的钢筋……」
一脚踏空,跌落后被这个那个扎出外伤的病人倒是常见,只是像这种直接被钢筋正正当当扎穿颅脑的,实在是小概率事件中的小概率事件了。
我快速检查心电监护仪上的数据:血压 110/70mmHg,心率 67 次/分,呼吸 19 次/分,氧饱和浓度 96%。
看完数据,我惊住了。
这……简直难以置信!
高处跌落,夸张的钢筋,颅内贯穿伤。
如此险象环生下,这位患者的生命体征到现在为止,竟然还非常的平稳?
来不及多想,我马上又查看了患者的双侧瞳孔(神经外科迅速判断患者意识以及颅内神经损伤的一个检查:瞳孔反射)。
患者钢筋和头部之间包扎着非常严实的纱布,从外部看,有一点点血渍,并不是很多。我没有迅速打开包扎,而是先仔细观察了一下钢筋的位置,虽然包扎很厚,但从经验能判断出这根钢筋的大致位置。
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一种可怕的可能性突然从我脑子里蹦出来,当下数据正常,很有可能,只是一个表象。
因为这根钢筋笔直穿过了患者的颅底,从左侧外耳道前方进入,另一端从右侧外耳道前方穿出,讲得通俗一点,这钢筋正好贯穿了患者的双侧「太阳穴」……
武侠小说里经常提到一个招数,「双峰贯耳」。
不得不说老一辈武术家们的确发现了人类颅骨上的「命门」,讲的就是这个位置。
而他伤到的位置,目测正中「命门」,哪怕说是九死一生,都是往胜算多了去说的。
一句话,无论是什么类型的颅内贯穿伤,要想活命下来,最根本的根本,要看伤到了颅内的哪个位置。
人的大脑中有超过至少 70% 的细胞处于休眠状态,若是损伤到休眠状态的细胞区域,那就问题不大,但如果伤到了任何一处「脑功能区」,那就处境险恶了。
因此颅脑外伤中,有这三种情况是我们判断病患致死风险的重要依据:
1、直接损伤,要保证钢筋穿颅位置完全避开脑干(核心功能区,意识中枢,呼吸心跳中枢)。如果伤及脑干,几乎必死无疑。
2、退一万步讲,若没致命,即便是伤到了我们颅内任何一个脑功能区,造成的结果都几乎是不可逆的重大损伤。如果钢筋直接损伤到了运动区,那就从此手脚动不了,如果损伤到感觉区,那就从此失去感觉……如果触及到了任何一个脑功能区,那么任凭遭遇了哪一种损伤,都直逼「植物人」状态,谁又能承受得了这样的活法?
3、即便足够幸运,钢筋没有损伤到脑干,也没损伤到任何一个脑功能区,那么附近的主要动脉是否有损伤或着压迫,稍稍一动,任何一个微小的擦伤,导致动脉血管破裂,造成颅内出血,高速的动脉血流冲击到柔软的脑组织,就像高压水枪冲豆腐,那么附近脑干也会分秒崩解,可能在短短的几秒内,上演让人从生到死的悲剧。
而他,若想完美避开任何一种损伤,兴许至少需要上辈子拯救过 800 次银河系才敢赌一把这样的好运气。
何况,目测来看,他似乎正好撞在了第一种可能性的枪口上。
患者钢筋穿脑的位置,正对的就是脑干区域。
也就是我说的生命核心功能区,他控制的就是人的意识、呼吸、心跳,那这三个东西。
只要有一个损伤,那轻则植物人,重则当场就呼吸、心跳骤停,也就是死亡。
正揪心着手术难度,突然,患者竟然开口说话了。
「医生,你一定要救救我,家里……」
我愣了一下。
从进来到现在,我脑海里早已经默认了这样的「悲剧」之下,患者的意识应该已经昏迷了。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赶紧向患者确认。
「医生,我听得到。」患者平静答道。
我迅速冷静下来,一丝希望从我心中再次泛起,患者意识竟然还很清醒。
「叔,别急,你现在觉得有哪些不舒服?」
「我就是感觉眼前是黑的,头上伤口的地方有一点疼,其他的没有。」
「好,我现在需要你配合我做几个简单的动作。」
我又迅速检查了他的四肢肌力和病理反射。
综合各方面信息,我暗暗迅速重新做出了一个初步判断。
从头上包扎的纱布渗血情况,可以判断患者目前出血暂时是控制住了,并且没有大量的失血,这和他平稳的生命体征是吻合的。
从钢筋贯穿的位置来看,极有可能损伤到视神经的颅内部分,但患者清楚的意识,意味一个好消息:它没有伤到我最担心的地方,脑干!
前边我说过了,脑干是我们神经系统的核心,稍微的损伤则有可能立即带走生命或者使患者植物生存。
现在我需要进一步检查伤口情况。
我小心打开包扎,这个过程我需要尽最大程度轻柔稳定,绝不能「踩雷」。
即使目前有好的消息,但仍然有坏的可能。
这根钢筋可是横在他的脑组织的中央,一丝丝轻微的移动都有可能带来不可想像的后果。
随着纱布的一层层打开,旁边的家属和实习同学,都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这种反应,我能理解。
这样的伤口,任谁看一眼都触目惊心。
我小心取走所有纱布,这个时候我能看到患者眼球,然后马上看了一下对光反射。
左侧瞳孔 5mm,对光反射迟钝,右侧瞳孔 4mm,对光反射迟钝。(科普一点:我们的眼球在收到光线刺激的时候会同步缩小瞳孔,这个反射往往能判断视神经损伤以及中枢反应)。
「你能看到我的灯光吗?」我问。
「看不清,有点黑……」患者弱弱地回答道。
「视神经神经可能损伤到了。」我自言自语道。
一旁的家属围上来:「医生,能救好吗?」
我知道,她问的是能不能活下来。
这么一个场面,所有人最关心的都是,这个病人能活下来吗?
我不敢打包票。
因为接下来要面对的问题,远远要比现在看似风平浪静的局面要复杂得多。
「这个情况比较复杂,您先出来我和您说几句。」
我转向病人的妻子说,同时迈步往谈话间走,一边询问一直在旁边待命的小马:「现在给了哪些药?」
「止血的一组,做了抗生素皮试和破伤风皮试,其他没有,老师。」
「很好,再给他一组丙戊酸钠静滴,你估算一下体重,按极量给,如果现在抽起癫痫,那可就真麻烦了,然后再联系 CT 急诊做一个颅内 CTA(颅脑的血管显影检查)。」
说完我和患者妻子走出了病房,到了谈话间。
病情基本了解后,我知道最难的部分来了。
制定治疗计划并且迅速与患者家属沟通,征得患者家属同意,然后实施。
今天这个病例有极高的风险和未知。
开颅手术,我从医十年来已做过上千台。
我一直都知道,对于颅内手术来说,生与死在手术台上常常就是一瞬的事儿。
何况是当下这种极其棘手的状况。
即便万般焦心,但我作为医生,越是遇到这种生死一瞬的大事,越是要极其克制与冷静地快速把接下来的每一步顺利推进,才能给患者尽可能争取到活下来的机会。
也就是说,无论家属能不能听懂,我都要以最节省时间的解释方式,把手术台上最可能会夺走患者生命的几种可能性跟患者家属说清楚。
「他病情非常棘手,别看他现在意识清楚,生命体征也平稳,但实际上存在一种很危险的可能,那就是钢筋只是很幸运的避开了一些重要神经和血管,但是也有可能只是暂时压住了出血的地方。」
我先向家属解释了此刻患者为什么意识清醒还能说话的原因。毕竟,不少患者家属会习惯用一句「为什么送进来的时候还还好好的」来质疑手术结果。
看到家属点头,我接着解释手术过程中的风险。
「我们需要通过手术拔出这个钢筋,这个手术很危险,首先病人有大概半米左右在外面的钢筋,无论从哪侧直接拔出来都需要把近半米长的钢筋再次回纳颅内,而钢筋的周围全都是神经和血管,拔的过程中如果擦到破口,或者造成二次损伤,很可能会导致病人迅速昏迷或死亡……」
稍顿一下,我继续把术后风险说清楚。
「另外,钢筋取出后,病人可能会出现大出血和颅内感染,一旦发生这两个情况,将迅速压迫到附近的脑干组织,也可能一瞬间从生到死……」
「医生,你们一定要救救他,一定……」
患者妻子听到这已经焦急地打断了我,眼泪就下来了。
这些年我们科室面对了太多生死之间的人情反应。
我知道,心急之下,很多时候家属未必能理解医生解释的这些东西,但我还是要竭尽全力去说下去。
因为只有既要让患者家属了解到目前的局面事实,也要让家属稳住情绪做出理性的决定,我们下一步的治疗才能合法继续。
「您别急,这个关头我只能长话短说,如果您相信我们,我们绝对会付出百分百的努力去做到最好,但是这钢筋的位置对我们来说,也是第一次遇到,手术的风险非常高,愈后的不确定因素也较大,我希望您能做出理性的判断,咱们一起期望最好的结果,但是心里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好吗?」我坚定地说道。
她低下头,眼睛里泛着泪水,我知道谁在这个时候都是脆弱无助的。
沉思几秒后,她抬起头坚定的和我说:「医生,我们从当地医院马上转来这里,就一切都交给你们,我们相信你们,我同意一切治疗方案,有什么结果我也无怨无悔。」
望着患者家属满是泪水的坚定眼神,我知道,今晚我们必须全力以赴,无论结果如何,都要无愧于心。
「好,那我们马上准备。」
说完,我迅速联系了我们科的同事,一起来和我准备这场特殊的手术,同时把这个情况报告给医院。
因为我知道,今天必然是一个团队才能解决的「大活」。
人员迅速到位后,我们各自分工,拟定急诊手术拔出钢筋,同时头颅 CTA 结果已经出来了。
CTA 对我们来说,意义非凡。
因为我们通过 CTA 第一要确认的是,钢筋是否刺破了血管。
特别是患者被贯穿的这个位置,刚好在视神经旁的颈内动脉区域,这是我们颅内供血的主干动脉,如果这个动脉被刺破了,那么可以基本可以宣布我们今天的努力将会以最惨烈的方式收场了。
我打开 CTA,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钢筋的位置和颈内动脉关系。
感谢老天!
钢筋最近的位置距离动脉居然只有 1.5mm。
这得是什么运气!?
来不及庆幸,下一步怎么拔出这个钢筋,是我们要解决的第一个大问题。
刚才说过,我们遇到的是「左右两难」境地。
这个钢筋两端的长度都有半米左右,很难在手术台上取出,所以在上手术台之前,最好的方案是,把钢筋的一端剪短,越短越好,那么从长的侧用力拔出后,能把穿行距离缩减到最短,伤害和风险也是最小的。
但问题来了,一根差不多拇指粗的钢筋,用什么来切断?
如果切断的过程钢筋位移过大或者产热,那么不等拔出可能悲剧就要发生了。
这个时候问题显然在医院是找不到答案了,我们想到了消防员。
立即把情况通知了附近的消防大队。
很快一队消防队员就赶到了。
带队的队长高高壮壮,皮肤黝黑。
没有多余的交流,迅速沟通了情况后,消防队长给出了两个方案。
一是,先用人工剪,距离在左侧钢筋最近端,这样能把剪断的扰动控制在最小,但是可能剪不开;二是,如果人工剪失败,那么上机动液压剪,这个方案力量足够,但是会伴有扰动,需要距离伤口侧距离稍微远一些,作为后备方案。
方案定下来,手术室及同事们也基本完成了术前工作。
病人已送到手术室内,说干就干。
我们给消防队员换了一身手术隔离服,正当要进入手术室内的时候,又有一个新问题冒出来。
一个大概小行李箱这么大的液压装置出现在我面前,随之而来还有一股浓烈的柴油味。
「这是什么?」我问。
「液压剪,这个需要柴油驱动。」消防队长回答道。
「这……」虽然现在十分紧急,但是我还是犯难了。
手术室内的环境非常特殊,如大家所知,手术室是需要「无菌」操作的环境,除了专业的设备和手术人员的无菌准备以外,最重要的就是手术室内空气环境,是严格层流设备过滤下的「纯净」空气。
而脑部开颅手术是要求无菌等级最高的手术,这个巨大的柴油装备及其工作时将产生的废气,还是一下让我们感到了手足无措。
取与舍,闪到我脑海里的就是这三字。
可不是每一场遭遇战都有教科书里的完美问答。
同时我看了看站在我身旁脸色同样犯难的麻醉主任,李康老师。
我俩面面相觑,几乎同时做出了相同的反应:「做!」
这道选择题我们必须舍弃完美的标准手术环境,而争取时间取出这根横插在患者生命中枢的难题。
没有多余的犹豫,李老师迅速给患者诱导麻醉,随着白色药液注入,患者紧张的双手逐渐松弛,呼吸深慢下来。
「睡吧,醒了就一切都好了。」
李老师注射完,随即插入气管导管,呼吸机有节律的运行起来。
「一切平稳,麻醉成功,你们可以开始了。」
李老师说完,消防队开始先上手动剪,只见队长和他的助手一人站左,一人站右,左侧队长手持手动剪刀,右侧助手,紧握钢筋末端。
「我开始剪,你稳住钢筋不要动。」队长小心翼翼的逐渐加力。
站在一旁的我和同事也收紧了心头,目光都盯在那根冰冷的钢筋之上。
纹丝不动的钢筋,足以证明队长十足的经验,随着他额头豆大的汗珠流下,钢筋表面却只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咬痕。
「不行,钢筋太粗了,我只能用巧劲,即使换做平常,这样粗的钢筋也不一定能断开,只能上液压剪了。」
出师未捷,看来那个柴油家伙还是得闹一闹了。
「行,咱就继续抓紧时间,那我们就把一侧的长度尽量缩短就行,您根据您的经验来判断。」我说道。
消防队长迅速扫量了一下,说:「我觉得从左侧距离伤口 10cm 的地方用液压剪断,以我的经验能把震动控制在最小。」
「好的,我们相信您。」
随着一声轰鸣,手术室内响起了最不平常的声音,如小型拖拉机一般的轰隆声,伴着一股浓烈的煤油味,迅速的弥漫开来。
「把抽风系统开到最大,关闭外门,形成负压,让污染减少到最小。」
一个干练而熟悉的中年妇女声音响起,我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手术室护士长也来了,看来这不寻常的「操作」牵动了大家共同的担心。
队长牢牢托着液压剪的机身,随着剪刀口逐渐关闭贴近钢筋体部,他整个人的微调动作几乎静止,整个手术室只听到隆隆的机器声。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剪刀之上,突然钢筋像打了一个冷颤。
「断开了!」助手说到。
一阵喧闹,机器停下来了。
我心头惊喜也参杂着不确定的忧虑,难以言表。
刚才短短几秒我相信在常人的眼里几乎是完美的操作,迅速而稳定的断开,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然而在钢筋断开的那一瞬间,一个可能是断裂本身传带的细微震动还是让我心里一抽。
这些细微震动是否擦到血管还未可知,所以即便顺利完成了第一步,谁也不敢松一口气。
来不及表达感谢,消防队员们就迅速收拾设备撤离了手术室。
接下来就是我们上场的时刻了。
两侧钢筋,现在变成了左短右长。
我们需要从右侧往外拔出钢筋,所以让患者头略微偏向左侧,以便于往上发力拔出钢筋。
关键是,怎么拔?
直接抽出来?
那么破碎的颅骨残端以及软组织,脑组织施加在钢筋上的摩擦力,再结合颈内动脉距离钢筋仅仅 1.5mm 的距离……
可以想见,直接拔的后果是,患者大概率会死于继发性颈内动脉破裂出血!
所以「拔」之前,我们得先「挖」。
「挖」什么?
其实就是向外扩大和松解伤口软组织及颅骨残片,暴露至能看到脑组织和钢筋接触的程度,把摩擦减少到最小。
我和同事为了节省时间,4 人上台,分为两组,备两套开颅器械,同时左右开工,同步暴露伤口组织。
把钢筋和术区皮肤做了充分消毒和铺巾以后,虽然已经能看到暴露术区的组织,但是那突兀的钢筋还是显得那么扎眼。
因为这个「特殊」事件的悄悄传开,我侧目扫过,发现不知不觉当中,手术参观镜后已坐满了人。
同事们都明白,这台手术最难的难点,也就是病人生死的下一个决胜点,马上就要来了。
压力爆棚之下来不及想那么多,我和助手小马正一步一步分离钢筋周围的皮肤,软组织,颅骨……
「上颅骨钻。」我说。
护士熟练地将器械递到我手中,我握住钻头在以钢筋为中心大概 3cm 的半径处钻了一个洞口,然后用开颅铣刀,沿着骨孔处开始环形切开骨头,我们称之「骨瓣」。
因为颅脑手术的特殊性,重要的脑组织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承受太大的位移和牵拉,所以我们神经外科的手术视野是「锥状视野」。
也就是开颅手术的进行,常常是这样的。
我们需要在颅骨上设计以病灶为中心相对放大的圆形空洞,来增加手术暴露的灵活性。
铣刀停止,骨瓣已被轻柔的取下。
能看见钢筋和脑膜刺穿的地方,整齐而清晰。
这表明,钢筋穿入时速度极快,这样放射状损伤的可能就小了。
是一个好消息!
继续剪开硬脑膜,暴露在我们眼前的就是搏动的脑组织,大脑在脑脊液中安静的工作,随着脉搏的跳动,轻轻舞动着,我们每个人生命的悲欢离合都在这静静的舞蹈中起伏着。
高度集中精神的我,看到钢筋的位置,刺破了颞叶,往深处走去。
方向上和术前的定位是吻合的,钢筋恰好就在视神经和颈内动脉之间擦过。
但是,具体损伤情况还需要进一步探索。
「上显微镜。」我说道。
这个时候就轮到我们的神外之眼——「神经外科手术显微镜」开始工作了。
在显微镜的导航下,沿着钢筋与脑组织的交界面,我们一点一点向里细微分离探索。
40 分钟过去了。
这 40 分钟对于双侧开颅来说已经接近极限了。
然而相对剩下的战斗,一切只不过是刚刚开始。
「麻醉老师请注意血压,控制在 100/60mmHg 左右,加深麻醉。」我说。
40 分钟之后,麻醉药力大大下降,第二轮麻醉必须马上跟上。
手术麻醉深度的控制和血压的平稳,是长时间手术的进行的保障。
随着颞叶浅表脑组织得到良好的分离,我确认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钢筋在浅层脑组织避开了附近的一个主干动脉,甚至大脑中动脉(供应大脑半球血液循环的最重要分支之一),主干区域也没有受到损害。
坏消息是,紧挨着的细小分支就没那么幸运了。
细小分支血管的擦伤与断裂,在整个过程中在所难免。
可要为之后的钢筋「安全撤离」考虑,这些断裂的小血管必须「凝固」。
外科手术中,止血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操作。
用线结扎,是最常用的止血方式。
然而在神经外科,颅内操作是完全不允许任何打结的。
为减少异物对脑组织的刺激,我们常使用双极电凝,可以在大约 1mm 以内的范围内短暂放电加热,把细小的血管「凝」住,从而止血。
时间慢慢过去了 1 个多小时,手术室内除了各类仪器嘀嗒声,只有同事之间配合的低声细语。
经过解剖分离,我们逐渐可以看到脑组织深部的血管和神经。
而这时,一块凝固的血液,却让我们的手术再次陷入了困境。
这块凝血应该就是钢筋穿过时留下的。
但此时深部的间隙已经不容许我们再向深部进攻。
我们的漏斗形视野已到了极限,复杂而脆弱的血管神经网也不容许过多的牵拉和分离。
对于目前的情况,我们进行了一个简短的总结和商讨。
「钢筋目前看来在中浅层脑组织,没有损伤到血管主干,这是个好消息。」
「对,但是这个血块……如果贸然取走,万一是动脉破损的封堵口,那么……」
「那么将会大出血,病人目前的状态,我们即使快速做休克复苏,救回来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
反复思考斟酌后,我们做出了临门一脚时最重要的一个决策——通过轻微的原位旋转这根钢筋,在显微镜下观察,血凝块是否松动和有新鲜的出血,来间接判断颈内动脉是否损伤。
只是,这一步却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这个最坏的打算便是,颈内动脉其实已经刺破了。
为什么我会这么推测?
因为这块血块的存在,有一种极为危险的可能。
那就是,血凝块只是暂时堵住了可能早已破裂的颈动脉,所以目前看上去风平浪静。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转动钢筋后,血凝块被移动,也就意味着颈动脉破裂处的「创可贴」被移走了,这时我们唯一的办法就只能快速用动脉夹关闭血管。
但这件事情的难度就在于,虽然可以缝合血管,然而双侧出血的困难和缝合难度,会导致缝合时间不可预估。
一旦阻断时间超过 10 分钟,病人脑组织由于血液「断供」,而引起的脑梗死将永远不可逆。
那么术后,要么直接死亡,要么植物人(植物生存)的可能也就极高了。
所以此刻,转动这根钢筋的时候,也就成了决定患者命运的关键点。
我在左侧轻轻握住断端口,同事在另一侧捏住钢筋一侧,准备发力。
「麻醉老师,准备!」
「一切平稳,准备!」麻师回应。
我抬头看了下同事:「转!」
我轻握者钢筋的手能感受到来自同事旋转的力量,随着钢筋一点点的松动,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慢!慢!慢!」
几乎是同时我们都在不由自主的喊出来,感受着旋转的时候同时,眼睛死死盯住那深处的血块。
「好像动了。」我看到血块松动了,「左侧有少许渗血,右边还好吗?」
「右侧没事!」同事谨慎回答道。
「小的渗血,没有动脉破裂!」
我抬头看了下同事,脸上的紧张缓解了一半。
太好了,通过轻微旋转钢筋的简单测试,验证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血凝块暂时堵住的位置,动脉根本没有破裂。
「那拔吧!」
「拔!」
眼神确认完毕后,再没有一丝犹豫,我稳稳握住钢筋一侧,助手吸引器准备迎接可能涌出的淤血。
慢慢用力,看着这根横在患者颅内数小时的钢筋缓缓退出视线,我终于看到了患者生的希望。
随着钢筋的脱离,我们迅速用显微镜向深处探视过去,闭住呼吸,牢牢扫视着这来之不易的「战场」。
「颈内动脉在搏动,有力而正常!」
这时候突然一阵骚动和掌声从背后的参观室内传出,我才发现身后的同仁和实习同学已经默默站在后面「瞩目多时」了……
是的,到这里手术可以说,已经度过了最最重要,也是最最危险的生死时刻了。
回想为了这短短几秒的操作,我们之前的付出是多么的漫长而又值得……
「手术很成功,放心吧。」
虽然有些疲倦,出了手术室,但我还是如常说出这一句。
这一句所引出的一幕是我从医多年,看多少遍都不会觉得生厌的——病人家属搓着无处安放的手喜极而泣,几近瘫倒在地上,口中不断喃喃:「谢谢医生!谢谢医生!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我点点头,扶起患者家属,但心里却依然是沉的。
我从来不敢轻易地在一台手术结束后,表现出一副大获全胜的如释重负,更别说是彻底放松的欣喜雀跃。
很多人都说动刀子的医生看上去格外冷血。
但我想说的是,手术台上的医生,如果在生死面前没有超于常人的冷静,那么任何一个手术动作,都极可能引发一场悲剧。
第一天进入神经外科时,恩师便心平气和地对我说过一句话。
「一个合格的神经外科医生,必须是胆大心细的。」
手术台上,突发事件此起彼伏,永远没有万全之策。
全面考虑,倾尽所有去付诸行动,才能做到问心无愧,才能把每一个「幸运」变成生的机会,这才是我们神经外科医生应该追求的披荆斩棘之「利刃」。
况且,我对这个患者,还有一重不可避免后续担忧。
术后颅内的挫伤与水肿,如果恢复不好,那鬼门关上捡回来的命,可能又要陷入新的困境里去。
患者手术结束后,在 ICU 持续观察了两周左右的时间,发现一切指标平稳后,才转入了普通病房。
在普通病房待了 1 个月后,达到了出院标准。
各项基本功能都恢复到了正常,正常说话,正常下床走动。
只是,依然残留了一个问题。
出院的时候,患者两只眼睛的视力大不如从前,能看见光,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其他一律看不清。
因为,那根钢筋虽然没有损害到他的颈内动脉,但却损伤到了颈内动脉附近视神经的视交叉。
这说明,视神经应该没有断,但是有一定的挫伤与水肿。
所以后续复查,我一直很关心他的视力恢复情况。
庆幸的是,患者三次复查的状况,竟一次比一次好。
第一次来,要家属陪着,因为视力还是不大行,安静状态下倒是能够看清字。
第二次来,家属都没陪伴,患者一个人来的,视力突飞猛进。
第三次来,视力整体来说已经恢复如常。
他这一遭,既是我们口中感慨的医学奇迹,更是他大难不死的极大幸运。
经历过手术台上的几度生死反转,又一一平稳化解了手术后遗症的种种风险。
九九八十一难后,唯一只留了一个疤,其他一切如常。
至此,我才终于卸下了心中那根自始至终紧绷的弦。
值班的夜晚,我走出医院大楼。
远山朦胧的轮廓下,有点点星光在上头。
山脚下紧挨着我们医院的是一个大工地,往日我并不曾十分注意它,塔吊已经早就停了作业,但工地上仍有灯光和轻微的夜间作业的声音,那往日有点让人不堪其扰的声音,此刻听来却仿佛安详了几分。
金医生科普时间:
·理论篇—颅脑保护结构
人的颅脑有三层物理屏障:头皮,颅骨和脑脊液。
头皮能吸收大部分钝性物体的轻度击打,而颅骨则十分坚韧且有球状的外形,坚韧来自颅骨的双层骨质,内外板中间夹有网状的骨质,类似生活中的强化木地板,是颅脑抵御各种强硬外力的中流砥柱。而脑脊液就是颅骨内部腔体的「水」,无处不在的填充在柔软的脑组织和坚硬的颅骨之间,起到缓冲和减震的作用。三者共同保护之下,颅脑不会轻易受伤。
·安全篇——自救与施救小贴士
去工地一定要戴安全帽,小概率事件中安全帽真能救自己一命。
如遇到此案类似情况,切勿盲目搬动病人和自行拔出异物,及时拨打 120 等待专业人员到场。备案号:YX11Ar43w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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