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柜姐:穿上奢侈品牌工服,才能去往我想要的地方

工作日上午十点,我来到 CBD 最贵的商场。

透过奢侈品店橱窗的倒影,我看到自己,包包是六七年前的二线奢侈品老款,开衫来自日本快时尚品牌,不到 100 块钱。站在门口的柜姐,似乎都在刻意躲避我的目光。也对,像《三十而已》里拎着菜篮子去买上百万珠宝的土豪姐,还是少数。

「有什么需要,可以进来看看。」终于有柜姐主动跟我搭话。

我一抬头就看到了对方弯弯的笑眼,像个精致的洋娃娃。我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后面的故事会怎样发展?我也猜不透。

初登场

都说柜姐的眼睛长在头顶,但事实上,那不过是你的自卑心在作祟。眼前的这位,戴着白手套的双手交叉在小腹前方,似乎已经注意到自己个子比我高些,微微向前屈身,视线与我的眼睛水平,一看就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资深柜姐。

可惜,我的回答要让她失望了:「不好意思,我今天来入职,因为去总部办手续,所以耽误了点时间。」

「没关系,但是下次记得走员工通道。」她依然保持着灿烂的微笑,我看看她的胸牌,她叫 Mary。

顾不上瞟几眼店里,我到员工办公室换上工服:清一色的本品牌最新产品,加起来远远超过我们一个月的薪水。穿惯了平底鞋,3 厘米高的工鞋已让我十分不习惯。新同事们见我歪歪扭扭地走出来,都不禁撇嘴,似乎在嘲笑我这个土包子不该乱入。

柜姐的入行门槛虽然很低,但是想要在一线奢侈品牌当柜姐,长相、学历、外语水平都要过关,跟一般白领没什么区别。我顶着一把年纪从实习销售做起,也难免不被后浪们放在眼里。

我四下寻找,发现 Mary 正在为一位外国帅哥服务。他穿着嘻哈的裤衩背心,不懂中文,英语也磕磕巴巴,连说带比划,Mary 也没能领会他的意思。我细细分辨他的英文发音,接着上前,用流利的西班牙语和他搭讪。他一高兴,一口气买了十几件衣服。要知道,我们店里的男装大多是滞销品。

这一单,就帮 Mary 轻松完成了今天的销售任务。

晚饭时间,所有人都还在柜台守着,有时候,上厕所的工夫就可能丢掉一个大单,所以柜姐们往往都不敢喝水、没空吃饭,胃病、肾炎、静脉曲张都是常见的职业病。

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作为新人又不好第一个去吃饭。Mary 看到我的窘状,把我拉进员工办公室,递过来一个三明治:「做业绩不在这一会儿,你是个新人,没必要跟他们熬时间。刚才谢啦,干咱们这行的,英语好不稀奇,像你这种会西班牙语的真是少见,怪不得你能被录取。」

我啃着三明治苦笑:「我一回国,就结婚当了全职家庭主妇,留学时候学的东西都忘了,也就剩一点语言了。咱们店里每个人每月有 40 万的销售任务,说不定我过几天就要回家接着带孩子了。」

「其实这份工作,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要你学会认客人。刚才那个外国人,一身快消品牌,大家都假装没看见,我也听不懂他说什么,但我可认得他的表,看着不起眼,要 200 多万呢。」Mary 可爱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

「一眼就能看出男人有钱没钱,这是实践出来的经验吧?」一个叫 Lucy 的柜姐进来为客人取货,听到我们的谈话,看似不经意地搭讪。

Mary 毫不客气地接茬:「想说我是捞女就直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人家爱美貌,我爱钱,各取所需,公平交易。你们七夕还不是要晒男朋友送的礼物,切,一只口红一个手机也拿得出手?」

Lucy 被噎得满脸通红,借口客人在等她,灰溜溜离开了。

Mary 回头,看到一脸惊讶的我,忍不住笑了,眼睛再次变成月牙形:「干嘛?没见过我这么坦诚的捞女吗?」

其实,Mary 是捞女这件事,在全店甚至整个商场都不是秘密。连刚入职不到一天的我,此前都听到了不少关于她的八卦:她是店里销售业绩最好的员工,擅长卖包,自己也把各大品牌的包收集了个遍,几乎每个包都是不同的男人送的。

Mary 的坦诚,反而让我手足无措,连忙转移话题:「今天我来入职,其他人都没理我,为什么只有你愿意接待我?」

「这个嘛,是秘密。」她眨了眨眼,转身跑出去迎接她的熟客。

看着手上的三明治,我才想起来,Mary 连午饭都没吃。作为一个捞女,为什么她还要这么拼命工作呢?

扑客人

晚上十点,商场关门,但是柜姐们的工作并没有结束。除了清点库存,今天碰巧还要盘点新货,在一层的门店和 B4 的仓库之间搬数十个大纸箱,我这才意识到,柜姐还是个体力活儿。

开始干活儿前,店长允许我们先去吃口饭。临近打烊,商场 B1 美食区的快餐大部分都关了,只有墙角的东北饺子店还生意红火,光顾的都是准备下班的柜姐。很多人像 Mary 一样,刚刚吃上这一天的第一口热饭。

Mary 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正狼吞虎咽韭菜馅饺子的女孩:「她是我卖化妆品时的同事,别看她现在吃相难看,以前可不这样,南方小姑娘,说话吃饭都斯斯文文的,但是没辙,她住燕郊,吃饭不快,就赶不上商场门口的黑车了。」

「还有他。」Mary 一边说着一边跟女孩旁边长相清秀的男孩挥手致意,「客人都以为他是 gay,还有男人想泡他,其实他比谁都直,没办法,谁让大家觉得,gay 的品位比直男好,更能说服客人呢。」

「听说化妆品专柜要轻松一些,你为什么要跳槽呢?」我不解。

「柜姐圈儿也有鄙视链,最牛的是高级珠宝,然后是顶奢和腕表,再往下是普通一线大牌、轻奢,最后才是美妆护肤,人往高处走嘛。」

我环顾四周,发现脱下工服的柜姐们,形象各有不同。奢侈品牌的柜姐打扮得更加光鲜亮丽一点,不少人的包包都是一线品牌,百货的柜姐则朴素得多。

「不过再高能高到哪儿去,我的梦想是跟你一样当全职太太,也就只有你放着舒坦日子不过,来受这份罪。」

我苦笑:「我才不是享清福的全职太太。我当年在国外学的就是奢侈品管理,也到奢侈品牌实习过,满以为自己将来会走上这条路,但是因为结婚,我的职业和人生都必须被修正,要做个好太太、好儿媳、好妈妈…… 这几样哪样做好了,都不容易。」

Mary 礼貌地笑笑,我知道她并不相信,也对,也许在她和我丈夫,以及大多数人眼里,全职太太,只是个寄生虫。

「那你呢,既然柜姐的工作这么累,你又干得这么好,干嘛不转到大公司做销售?」我反问 Mary。

「当柜姐多有意思呀,每天都能接触不一样的人,比坐办公室好玩,比跑业务轻松,而且……」Mary 俏皮地挑了挑眉毛,「还可以认识更多有钱人。」

我想到白天 Mary 对她「捞女」身份的坦诚,停下手中的筷子:「可是我听说扑客人是这行最忌讳的。」

「我才不扑客人呢,能在我们店里消费得起的,要么是富二代,最多只想和我们玩玩儿,要么就是油腻大叔,我也看不上。我跟有钱人接触,是为了跟他们长眼界。她们都说我为了几个包去钓凯子,拜托,眼界也太低了吧,」Mary 不屑。

我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包,这是七年前,丈夫送给我的结婚礼物。那时候他刚刚开始创业,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但还是攒钱给我买了那只包。虽然我一直舍不得用,保养得跟新的一样,但可能在 Mary 和其他人看来,它又过时又不值钱。

「送几个包算啥,我男朋友准备把他的一套公寓送给我,过几天就要去过户了。」说着,Mary 掏出手机给我看他们的合影,对方的确英俊挺拔,透着一股精英气质,Mary 小鸟依人地靠在他怀里,那双月牙形的眼睛依旧笑得弯弯的。

「你们看着很般配呀,快结婚了吧?」我忍不住问。

「婚姻?呵呵,在一起开心最重要,」Mary 冲我挤挤眼,「一会儿下班我带你去个 party,庆祝你入职怎么样?听说有不少帅哥哟。」

「你男朋友能同意吗?」

她笑了:「你果然是个乖巧的人妻。男人是喜欢听话的小猫,但是听话过头就是无趣了。」

那天晚上理好货,已是 12 点多,Mary 换上一身闪亮的礼服准备下半场,而我回到家,本就不适应高跟鞋的脚早就磨出了水泡,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儿子已经入睡,丈夫坐在沙发上,一脸不满:「家里的条件不需要你出去挣钱,你非出去干柜姐这种伺候人的工作,」他抬头瞟一眼我的包,「我早就说怕你沾上拜金的臭毛病,你去上班,背这么贵的包干什么?」

他已经完全忘了这个包对我的意义。

我一声不吭地听他抱怨。那一夜,我辗转反侧,看到 Mary 朋友圈里晒出来的 party,忍不住小窗问她:「下次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吊胃口

第二天一上班,Mary 就打趣我:「你老公不怕我把你带坏了?」

「我就是想去见识见识。」我有点心虚

Mary 挽住我的手:「女人啊,要为自己活着,多看看外面的森林,才会遇到更好的猎物。」

她的皮肤细腻光滑,身体又软又香,连身为同性的我也忍不住心跳加速。但我想到她的「捞女」身份,又忍不住有点膈应。

下班后,我编了个理由,反正丈夫也没有心思深究,最多不过是一通抱怨罢了。

前往酒会的出租车上,Mary 一直在给客人发微信。她告诉我,要想业绩好,就得在微信上 24 小时 standby。我在一旁观摩学习,却发现同一只包包,Mary 对不同的客人却是不同的说辞。

「亲爱的,抱歉啊,你上次说想要的那只包包全国都断货了,只能排队等总公司的货,我给你留意着。」

「亲爱的,你想要的那只特殊皮包包已经到了,但是预定的客人太多了,只能先到先得,明天你尽早到店来哈。」

「亲爱的,你把钱直接打到我微信上,我明天一早到店里就给你寄过去。」

……

我的惊讶自然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撇撇嘴:「客人不能惯着,如果要什么就有什么,她们就不听话了,经常吊着点胃口才能控制她们。」

「控制她们?!」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柜姐的收入才多少,客人们为了比别人提前拿到心仪的产品,难免会讨好我们。小到微信红包,大到大牌礼物,比如今天酒会的入场券,就是一个客人给的,」Mary 理直气壮,「反正早晚都要卖给她们,干嘛不多赚一点?」

想想也是,我谈的薪水,包括基本工资、个人或店铺提成以及额外奖励,算下来一个月到手只有一万多块钱,还不够买店里一只入门级的包包。即便是业绩之神眷顾,卖出一只百万级别的限量款包包,到手的提成也不过 2000 块。因为越是限量款越不愁卖,给柜姐的奖励也就更少。

我在心里苦笑,虽然这份工作是售卖奢侈品,然而「奢侈」两个字,好像跟柜姐毫无关系。

进入酒会,我发现了很多和 Mary 相似的姑娘。她们打扮靓丽,游走在酒会的每个角落,几句话、几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就能跟陌生的男人混熟。

听上去,她们的行径不过是以色侍人的小把戏,但深究下来,却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Mary 们」似乎洞悉一切成功男人感兴趣的话题,美食、美酒、高雅艺术、休闲运动…… 只要是成功男人们喜欢的,都在她们的知识储备中。看来,想当捞女也不是个容易的行当。

我坐在酒会的角落,像个第一个进入成人世界的孩子,新奇,又手足无措。

Mary 和一个年纪能当她爸的男人脸贴脸拍完合照,拿了杯香槟递到我面前:「你不会真的只是来看看的吧?就没有中意的?」

说着,她把刚才的合照发了朋友圈。

我惊讶:「屏蔽你男朋友了吗?」

Mary 挑着眉毛喝了一口我的香槟:「就是要让他吃醋呀,他最近总说没空陪我,男人和客人一样,得经常吊着点胃口才能控制他们。」

话音刚落,她的电话响了,果然,男朋友飞奔来接她了。

我咀嚼着 Mary 的话回到家中,儿子已经睡了,保姆转告我,丈夫临时加班,今晚不回来了。我看了一下手机,没有一通未接来电。

拿了别人的,迟早要还

我用 Mary 教我的方法,很快就在工作中上手。

我开始背诵所有客人朋友圈透露的一切信息,见面时,不经意地问候他生活中的点滴,因为温柔一刀远胜强硬推销;我也学会一眼看出客人的痛点,自尊心强的客人,要用激将法,随大流的客人,要靠蹭明星热度。

至于犹豫不决、可买可不买的客人,我会强势一些。他们差的就是临门一脚,只要你推他一把,他就能下狠心下单。「您具体顾虑的是哪方面呢?是价格还是没有您喜欢的颜色?」看似步步追问,其实是在帮客人厘清内心所需。而对于那些压根不想买的客人,这些强势的问题正好可以赶走他们。

一个月下来,我发现起初认为无法完成的销售任务,并不是多么吓人的天花板。而且柜姐这份工作,的确比想象中有意思。

有的师奶买上百万的珠宝连眼睛都不眨,但为了几百块钱的一个赠品挂件在柜台扯皮半天;

有个三线小明星因为我一眼就认出了戴着口罩的他,原本只是路过,最后拎了六个购物袋的商品离开;

有个阔太拉不上礼服的拉链,我去帮忙,才发现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瘀伤;

有个网红怒气冲冲地拽着男友来,要鉴定男友送的东西。虽然我们一眼就看出来是假的,但品牌规定不能给客人鉴定,只能建议她跟专柜里的其他商品对比一下。没成想,女孩儿趴在柜台上又是看五金、又是闻味道,一番操作之后,竟觉得是正品,挽着男朋友高高兴兴走了。

小小的橱窗,倒映出各色各样的人,折射着千差万别的价值观。

第二个月底,我收到第一笔薪水,Mary 却收到辞退通知,原因是有人举报她用员工折扣买了热门产品,再倒卖给只在网上进行交易的客人,赚取差价。私售在行业里是大忌,Mary 的履历里有了这个污点,以后都别想再干这一行了。

捞女翻车,同事们都幸灾乐祸,Mary 离开时,只有我一个人去送她。

那天,我用全部的薪水给自己买了一个新包,不是为了奢侈的虚名,只是单纯想把之前的旧包扔掉,而且这个品牌,我在从前研习时就很欣赏。

丈夫回家时,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听说我一口气花光了薪水,更是勃然大怒:「我看你这些年花我的钱花惯了,卖个奢侈品,就真把自己当成能消费那些的人了?」

这句话,像指甲划过黑板发出的声音那样刺耳。果然,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在他眼里一文不值。

我颤抖地从唇边挤出:「那你花自己的钱给别的女人买公寓,奢不奢侈?」

他愣住,像是突然明白,为什么他自以为玩弄于鼓掌的两个女人,会在同一天反常。

几个小时前,我把 Mary 送到商场门口,她长舒一口气:「终于不用走员工通道了,离开之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第一次见你就格外热情吗?其实,我早在他的手机里看到过你跟孩子的照片。」

原来她也早就知道一切,女人果然是第六感最敏锐的生物。

「那你应该也猜到,举报你的人就是我。明知道我是谁,你还在我面前卖货给客人。」

Mary 笑了:「在你入职之前,店长早想开掉我了,所以才会招你进来。留在店里的这一个月,我就是想赌一把,看看你究竟想干什么。结果没想到你都拉下身段来当柜姐,最后也不过是把我赶出这一行。」

我无言以对,Mary 接着说,「我在你面前秀恩爱,让他深夜来陪我,的确都是故意刺激你的,不过,我知道,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为了我离婚。」

我想到从前,我也旁敲侧击地问过丈夫,怎么看待捞女。他说过和 Mary 类似的话:精英和富豪圈子里的男人们,何尝不知道捞女目的,但一方图财,一方图色,不过是公平交易。

「算了,是我坏了规矩,我只是个卖奢侈品的,奢侈的生活不属于我。再说,拿了别人的东西,早晚是要还的。只是啊,真不舍得脱下这身工服,以前我做梦都想有一个这牌子的包。」说完,Mary 露出第一次跟我见面时的笑容,带着那双弯弯的眼睛,转身离开。

望着她的背影,我竟丝毫没有胜利的快感。

耳机里,传来店长催促的声音,一下把我拉回现实。谁输谁赢又有什么重要?虽然当初穿上这身工服是为了报复,但现在的我明白,只有穿着它,我才能去往自己原本想要的方向。

几个月后,我办好离婚手续,带着儿子搬出去。说起来有些好笑,出于愧疚,或者保全自己的面子,前夫把他之前打算过户给 Mary 的那间公寓送给了我。这间公寓离我上班的商场很近,方便我开始新的生活。

我的销售业绩越来越好,差一点赶上曾经的 Mary。站在柜台后面,看到那些为了一个包耗尽所有的女孩,我经常会想起她,那个把自己的欲望写在脸上的女孩。最初她可能也是为了橱窗里的某件商品,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