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救助庶女

门摇晃了几下,里面丝毫没有动静。

「沙赫尔,速度破门,雀儿这是存了死志!」埃兰情急之下,大声地对沙赫尔吩咐道!

沙赫尔闻言,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开了门。

雀儿已经用我平日里扎裹东西的麻绳,将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旁边倒着一个木凳子。

见到这个场景,所有人都愣了,李十一娘第一个扑了上去,声音凄厉:「我的儿啊!你有什么想不开的?!」

沙赫尔捡起院子的碎陶片,果断掷出割断了绳子。

埃兰手疾眼快地挤开李十一娘,接下了摔下来的雀儿,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汤的,总算是让她悠悠地醒转过来。

雀儿脖子上还带着被勒出来的紫色於痕,哭得跟个被冻坏了的野猫子一样:「奴在明月楼里当了六年的婊子,做的是岔开腿的皮肉生意,人人尽知,绝无隐瞒的可能性……如今父母皆是清白门楣,又苦苦寻觅了奴那么多年,奴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认回他们,让他们被人戳脊梁骨的……如今只有奴死了,才能洗干净这一身的脏污,不让父母牵连到半点!」

「平时看着你挺精明的,关键时候怎么净犯傻?!」沙赫尔抿着嘴唇,强行制住还想要挣扎的雀儿,脸色极为不好地掰开她的嘴,一勺一勺地灌热水,「你当年才多大?流落风尘,不是你的错。」

雀儿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沙赫尔端着碗的手上:「奴已经坠入了污泥……」

「在我心里,你就是这世上最清白的姑娘,」沙赫尔斩钉截铁地说,「比起草原上的月亮还要干净。」

我给埃兰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和沙赫尔看住雀儿,然后扯着惊呆了的姚二郎和满脸泪水的李十一娘到一旁,静静地说了一遍我和雀儿的故事。

「她曾经是明月楼里的二等花娘,若是二位嫌弃这个女儿曾经有过这样的日子,那,今夜傅太微就当二位从没有登过门,二位也当自己的女儿死在了山匪手里吧。」

说到最后,我盯着姚二郎夫妇,等待着他们的回答。

姚二郎眼里闪过的是心疼,而早在听到雀儿当花娘接客的时候,李十一娘就已经捂着胸口,痛苦地弯下腰来。

良久,姚二郎才艰涩地开口,他右眼的绷带不知为何,渗出一点血迹:「是我和十一娘枉为父母,没有保护好她,又怎么会责怪她失去了清白?心疼还来不及。」

「只要雀儿不再寻死,如今是随着我们走,还是跟着您,都听凭她的意思。」

我没有直接回答姚二郎的问题,而是看着他渗血的绷带:「您的眼睛可是伤到了?」

「被凉国公府派出来的地痞流氓打的,如今新伤叠旧伤,右眼怕是再也看不到了。」姚二郎苦笑。

又是傅天市。

我真是烦透了这个人,一点好事干不出也就算了,还哪儿哪儿都有她。

然而很快,我就想好了要怎么恶心傅天市。

姚二郎曾经说过,自己在帝都的东市上有个卖干果蜜饯的铺子,被凉国公府派出来的地痞流氓,把生意搅和了个稀烂,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低价把铺子卖给族叔。

垂下眼眸,我低低地对姚二郎开口:「您二位知道太微的故事吗?」

说完自己在凉国公府的故事,姚二郎和李十一娘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李十一娘更是上前一步,冲着我赔礼道歉:「是我没有把傅天市那个小畜生教养好,给太微姑娘添麻烦了。」

「道歉的事情可以后说,」我止住了李十一娘,「只要我这个假千金在帝都一天,就可以恶心傅天市和凉国公府一天,所以,我非要在帝都立足不可。」

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我盈盈地站在原地,直视着姚二郎和李十一娘:「太微想要在东市开一个铺子,还缺掌柜的和管事娘子,二位可愿意来铺子里帮忙?既可以和雀儿长久相处,我这个主家还能开钱,解决二位的生计问题。」

姚二郎夫妇对视一眼,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安抚好姚二郎夫妇,我又来到杂物房,将埃兰和沙赫尔支开,居高临下地望着情绪已经趋于稳定的雀儿:「赎你,我花了十一两银子呢。」

雀儿脸上迅速地染上一层羞愧之意:「奴对不起太微。」

「若是我觉得青楼里的花娘不清白,压根就不会赎你,」见雀儿不说话,我拉着她的手,开始玩她的手指甲,「你的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你由贱籍变为奴籍来自于我的努力。你说,你这样做,对得起谁?」

看着还是不说话的雀儿,我长叹了一口气:「今夜你同埃兰一起睡在杂物房吧,明天我同你生身父母出去,谈点生意。」

雀儿明亮的杏核眼勉力转了一下,嘶哑着嗓子问我:「太微,你想要……」

「我们要有新铺子了,我还想雇你的父亲做掌柜的,母亲做管事娘子,到时候无论你点头认下他们,还是不肯认下他们,都能跟他们朝夕相处,」我拍了拍雀儿的手,「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无论是你还是我。」

说完这些,我又叫来埃兰,眯着眼睛打量了老妇人半天。

老妇人面色平静至极,双手交叠垂在腰间,任由我打量。

刚刚雀儿进杂物房,反而是不起眼的老妇人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叫来儿子踹开了房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埃兰,你之前在草原上是干什么的?感觉很会揣测人心的样子。」我犹豫了一下,这才开口问她。

埃兰微微笑了一下:「曾经是草原上的小贵族罢了,承蒙姑娘收留,小忙而已。」

我知道她没有跟我说实话,但也不想再追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

「你今夜陪雀儿睡吧,记得好好开解开解她。」我并没有追问埃兰什么,只是给她派了活。

又叫来沙赫尔,给了他三钱银子,让他带着姚二郎夫妇去离院子不远的客栈,暂时安顿下来他们两人。

做完这一切,我打着哈欠回了房间。

吃好睡好气色才好,才有精力做生意以及跟傅天市打擂台。

天塌下来都无法阻止我窝在火炕上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起来了,洗漱完毕后,我让埃兰和沙赫尔看好雀儿,自己一个人去客栈找到了姚二郎夫妇。

在姚二郎的带领下,驴车驶入了东市,我看到了他之前被迫卖给族叔的干果铺子。

之前被地痞流氓砸过的铺子规模不小,并未重新开张,里面虽然已经清扫干净了,但是窗纱和大门依旧还有破损的痕迹,货架上也没有多少物品陈列。

这间铺子,我最满意的地方其实是地段。

这儿在东市靠近崇仁坊的必经之地上,相当显眼的一个位置,不仅离皇城近,而且烟火气儿重,往来的百姓和达官贵人都多。

姚二郎走进了铺子,开口唤来了他族叔,言说有人想要这个铺子。

族叔本就是怜悯姚二郎夫妇的境地,才肯冒着开罪凉国公府的风险接下这个铺子,一听说有买主,很快地就将铺子转手卖给了我。

铺子花了我十两金。

这个地段,这个规模。

这是我这段时间里,除了沙赫尔之外,买来的最划算的东西了。

给了李十一娘五两银,让她找木匠换大门,顺便把窗纱补了,再给我做个空白牌匾。

我这才放下心来,跟着姚二郎和他族叔,到官衙里去办理商铺交易的手续。

结果负责管理籍贯的方脸胥吏翻了半天手里的文书,最后愕然抬头:「这位小娘子,帝都的良籍册上,没有你的名字。」

……什么情况?

国朝无论良贱,除了逃奴和强盗,都有户籍,没有户籍的话,不要说经营铺子,就是出帝都都出不去。

我的户籍呢?!

塞给了方脸胥吏三两银,他翻了一整个下午文书,这才发现了一件事。

早在傅天市这个真千金回到凉国公府的那一日,凉国公夫人就派人来官府,注销了我的户籍!

若不是我跑到府衙上来过户铺子,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脸色黑得如同锅底一样的我,最终选择了又塞给胥吏七两银,让他开个后门,把我的户籍补上。

方脸胥吏拿了钱,同情地看了我一眼,问道:「良籍有士农工商四等,小娘子想要上什么籍?」

当士大夫是没戏了,傅太微也不是读书种子,下地也是不会下的,只能上后两种籍贯。

商人籍贯限制太大,于是我开口,让胥吏给我上了一个工籍,顺便立了女户,至于行当,就写的绣娘。

上完了户籍,又把交易铺子的文书一式两份地写好,我与那姚家族叔按了手印,便也算是一个有产业的人了。

虽然现下只有一间铺子,但我有一技之长在,怎么着也不会和前世一样冻毙街头。

送走姚氏族叔,让姚二郎先去整理铺子,我拿了户籍和铺子的地契出衙门,结果赶巧,迎面撞上了前来京兆府的杨阁老。

「太微请阁老安。」我冲着杨阁老行了一礼。

杨阁老见是我,主动停下了步伐:「是你啊,怎么到府衙来了,近日过得可好?」

「太微一切安好,今日来府衙是在帝都买了个铺子,前来过户。」我避开了凉国公府给我销户籍的事情,只说了自己今日为何来府衙。

杨阁老若是有心,自然能知道凉国公府对我做的那些破事。

不必上赶着告诉他,没来由地惹杨阁老厌恶。

「哦,是吗?上次你送了老夫点心,老夫尚未还礼,这次你开业,记得到老夫府上送帖子,老夫也过去给你暖暖场。」 杨阁老对小辈向来和气,见我过得好,他也是相当开心,捋了捋胡子,冲着我笑道。

「好,开张的匾额还没有写,到时候还请阁老不吝赐教。」我对眼前的老者相当敬重,闻言躬身行礼告退,「不打扰您办公务了,太微告退。」

离开杨阁老的视线,我刚上驴车,那位为我办理户籍的方脸胥吏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把收的银子硬是放在了驴车上,满脸堆笑:

「小娘也忒不懂事了,不早说和杨阁老的关系,您要是早说,人都不必到,派个小厮同我说上一声不就得了。」

我笑着将这十两银退回给胥吏,坦诚道:「与杨阁老只是萍水相逢,怎么好随意打着他的名号招摇撞骗,这钱您且拿去花着,日后跟您打交道的时候还长着呢。」

胥吏与我拉扯推拒一番,最后还是坚持,只要了五两银就走了。

我揣好胥吏退给我的五两银,径直回了小院。

雀儿脖子上戴着裹布,正在天井教埃兰扎绢花,一旁的沙赫尔拿着根树枝在练习刀法。

「手上的活先放一放,我们有铺子了,就在东市,靠近崇仁坊的地方。」我打断了所有人,径自宣布。

还没等人反应过来,我就马不停蹄地开始给他们布置活计:「这是地址,辛苦沙赫尔走一趟,把织布机送到铺子里,雀儿和埃兰今夜多扎点绢花填充货架。」

说完,我从火炕上面的匣子里翻出来二十两金,又将铺子的地契房契塞了进去,就往外面急匆匆地跑。

「太微,你要去哪儿啊?」雀儿追了上来。

「我要去布庄下定,进一大批好布料送到铺子里去。」我回了雀儿,雇了驴车就往布庄走。

明明是腊月初七的天气,这东奔西跑的,我额头上都见了汗。

抬手胡乱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我走进了布坊。

挑选布料是我的长项。

之前给明月楼送兽炭的时候我也注意过出入的权贵们身上穿的衣裳,时值冬日,大多数男子都会选择颜色比较沉重的墨色、玄青、黛色和鸽子灰。

我定了这四个颜色的柞蚕丝布料,各六十尺,又选了淄色、水色、月白、豆绿、葵黄和松绿六个颜色的羊毛呢料各六十尺,这就算是把开店之后的男装料子备好了。

柞蚕丝布料相对于羊毛呢的料子轻上许多。

所以要选择相对沉重一点的颜色,这样有质感。

羊毛呢的料子更重也更防风保暖,再用重色做衣裳,即使是男人穿起来也显得笨拙。

所以选了更轻飘的颜色抬人。

至于女装,在冬日里,能选择的花样和面料更多。

由于暂时还没有女性客卿给我上门来定制衣裳,因此女装的面料我准备得不算很多。

先是定了适合年纪稍长的娘子的料子,选了青莲紫、宝蓝、元青、茶色和琥珀色各三十尺,又定了适合年轻小娘子的料子,樱草色、酡红、朱红、石榴色、青碧色各五十尺。

订好了料子,我将铺子的地址交给了布庄的伙计,嘱咐他们送货上门。

这次由于买得多,布庄给我往下拉了拉价格,我只付了七十六两八钱银。

回了铺子,发现木匠已经把大门做好了,姚二郎已经将货架上的剩余干果收了起来,正在拿着湿抹布擦拭货架。

李十一娘则拿了个小板凳踩在上面,拿着买来的秋香色窗纱往窗棂上糊新的窗纱。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干果蜜饯先暂时收着,我再去买几包茶叶并茶壶,开业那天接待贵客。」

不一会儿,布庄送货的就赶到了。

三个人齐心协力,很快就将这些布料搬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放在了货架上。

眼看铺子大致打理得差不多了,我又出去买好了茶叶茶壶,还抱回来一盆据说是能够招财的铜钱草,在柜台上摆好。

刚摆好铜钱草,沙赫尔就搬着织布机到了铺子门口。

将织布机安顿在铺子后面自带的小院里,我将铺子钥匙给了姚二郎,让他和李十一娘今晚上先看住铺子。

姚二郎夫妇没有卖掉铺子之前,就在后面小院里住,如今重新住进去,也还算是习惯,两人接了我的钥匙,允诺很快就把在帝都赁的房子退掉,专心给我看铺子。

我点了点头,叫沙赫尔再跑一趟,回院子里拿雀儿这些天扎好的绢花。

沙赫尔拿来了两大包颜色各异的绢花,约莫有七八十支,都是雀儿这些天扎出来的。

我亲自动手,将它们一一陈列在货架上。

看着满满当当的货架和焕然一新的铺子,我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忙完这一切,天已经大黑了。

不过有沙赫尔在身旁,走夜路还算是安全。

到了平乐坊,我这才感受到饥肠辘辘,闻到芝麻饼的香气,一口气买了六个,递给了沙赫尔三个:「给姚二郎夫妇送去两个,你自己留一个。」

沙赫尔接过饼就走了,我提着剩下的三个饼回到了小院。

分给埃兰和雀儿一人一个芝麻饼,我一口提着的气这才散去。

重重地把自己摔进椅子里,瘫了半晌,直到肚子里的响声越来越大,我才拿起芝麻饼,一口咬了下去。

芝麻饼里面夹了用竹盐和麻油提前腌制过的五花猪肉和煮过的豆芽,一口下去,芝麻的香醇味儿,吸饱了调料而入味的肉味儿,以及豆芽的脆生味儿,齐齐在嘴里爆发,给我来了个三花聚顶的冲击。

真真儿是舒坦极了。

狼吞虎咽地吃完这个芝麻饼,我本来还惦记着嘱咐雀儿什么来着,终究是抵不住困意,头一歪,瘫在椅子上睡着了。

睁眼才发现自己躺在暖烘烘的火炕上,底下的炕洞里炭火未熄灭。

抬眼一看,天色已然是大亮了。

些许沉思之后,我朝天井喊了一嗓子:「雀儿,昨晚上谁把我扛进来的?」

沙赫尔的话,男女可授受不亲啊!

「当家的不沉,我扛进来的。」埃兰拿着装着清水的木盆过来,催我起床。

我看着老妇人衣衫下若隐若现的肌肉,再看了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陷入了茫然。

按理说我吃得也不少,个子也比离开凉国公府的时候高了一些,为什么就是不怎么长肌肉啊。

平日里东奔西跑身体还能撑住,重物却得全靠雇佣驴车和沙赫尔。

不过很快,我就安慰了自己。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及,智有所不明。

我手巧,心思活泛,对帝都时下高门里时兴的花样了解得很,发挥自己的长处劳心就可以,长不长肌肉的,其实没有多大关系。

当苦力这件事,还是得交给沙赫尔,大不了下顿饭咬咬牙给他加个肉菜。

洗漱完毕之后,我掏出最好的一刀生宣,小心翼翼地抽出两张,把剩下的再度扎好放回去,开始给杨阁老和沐瑾写帖子,务必请他们在铺子开业的时候来赏光。

写完交给雀儿,给她两钱银子坐车和打赏门房,嘱咐她辛苦辛苦,去两个地方跑个腿送请帖。

雀儿出门之后,我又雇了车去了绣坊,打算找管事娘子买点绣线。

小处可以省钱,例如院子里至今没有大家具。

但是开铺子采买货物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省钱的。

常用的白棉线我挑了好的,买了十五斤,其他各种颜色的绣线,也挑了好的,每样买了五斤。

最后还剩下十一两金,全被我拿来买了珍贵的金银丝线和各种禽鸟尾羽搓成的绣线。

绣线珍贵,到底没敢过别人的手。

谢绝了绣坊管事娘子送货上门的好意,我雇了个帮闲,两个人扛着六十多斤绣线,直奔铺子而去。

到了铺子,姚二郎赶紧和我一起,把它们摆在了南面的货架上,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铺子里里外外都收拾好了,我嘱咐姚二郎夫妇看好铺子,径自出去买开张用的十八响鞭炮。

冬日里天干物燥,烟花爆竹这些东西都容易引起走水,因此官府专门把东市尽头的一个石头巷子,划成了专门卖炮仗的地方。

我走到了东市尽头,却看到另一条小巷里缩着个衣着还算华贵的女子,嘤嘤地哭泣着。

这女子穿着不凡,我怕惹上官司,低着头装没看见,走过去了。

走了没到五步,我又折回去了。

今日是腊八,帝都人人团聚的日子,若不是遇到了难处或者是财迷了心窍,谁会在这个天儿出门。

再加上,那女子正坐在下风口上。

若不提醒她,被这冷天的寒风一激,回头少不得大病一场。

前世我被撵出凉国公府的那个雪夜,要是……要是有人伸出手来拉我一把,我也不至于孤零零地死在破庙里。

念及此,我轻叹一声,上前递了张用碎布拼的帕子给她:「这位小娘,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那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张即使是哭花了妆,也依旧楚楚的脸。

在她的哭诉中,我很快知道了女子的故事。

女子姓魏,双字晚照,是礼部尚书的庶女,魏尚书忙于国事,长年累月地住在礼部公干,几乎不回家,嫡母便想方设法磋磨家中姨娘和庶女。

魏晚照从小就受些明里暗里的闲气也就算了,今日腊八,承恩伯府的夫人跟魏家下了帖子,要到魏家相看女儿,那么重要的关头,她的嫡母为了不让她被承恩伯府夫人看上,竟在她的衣裳上动了手脚!

其实魏晚照没说,我也已经观察到了。

她这身衣裳,用的料子不错归不错,但是这个颜色……这个针脚走线……

怎么说呢,刨去颜色不说,帝都随便一个绣坊里找出来个末等绣娘也不至于缝成这样。

最普通的白棉线不说,走线歪歪扭扭尽是明线不说,裙角收结的时候还用白棉线歪歪扭扭打了个大疙瘩。

看得我浑身难受!

这不是糟蹋了她身上好料子吗?

而且魏晚照长相偏向清秀婉约那一卦的,这身衣裳上半身用了水红,下半身则配了条明黄色的裙子。

如此艳丽,穿在她身上,十分的好颜色,都被硬生生压到了三分!

「嫡母派来的嬷嬷硬生生地逼着我穿上这身衣裳,为嫡妹当绿叶,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可年底的时候,大部分绣坊都忙不过来,找了几家都说不行……好不容易有一家开口肯帮我改,但是我却付不出这个钱来……」魏晚照越想越难受,呜咽着流泪,「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年头到底是什么情况,一个两个不如意就要寻死吗?

我正要开口劝慰魏晚照,她却哭得更厉害了。

「错过了这次相看,等过了年,嫡母就要把我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五品武将当续弦了,那人前头死了三个老婆,都是被他生生打死的……」

魏晚照的眼泪吧嗒一声掉在了我的手上,滚烫滚烫的。

烫得我的心都一抖。

「你有多少钱?」我抽回了手,看着手背上那滴很快被风吹凉的眼泪,冷不丁地问。

魏晚照误以为我同她要钱,抬起头来,从怀里掏出七八两散碎银子递给了我:

「……也是,我就快要被嫁过去打死了,要这些散碎银子何用,小娘你既然要,便定然是比我更需要这些银子,那都给你吧。」

「我是个绣娘,你若是信得过,这些钱都给我,我替你改衣裳。」

看了看天色,此时日头尚未彻底西斜,帝都风俗,腊八当天一般都是戌时开始开宴。

也就是说,我有两个时辰的时间帮魏晚照改衣裳。

够了。

「起来,开宴之前我便能给你改好衣裳,让你艳惊四座,压过你的嫡姐,入承恩伯府夫人的眼。」

说干就干,我将失了力气的魏晚照半强迫地从地上拖起来,带着她往铺子里狂奔。

进到了铺子里,我叫来李十一娘:「让你男人避出去,把她衣裳换下来,让她先穿你的,烧水,给她洗脸洗头,准备好胭脂水粉,我接了她的定,要给她改衣裳。」

还没开业便先来了客卿,还是女客,姚二郎立刻反应过来了:「主家先忙,我去买鞭炮。」

姚二郎一踏出铺子,李十一娘便带着魏晚照去了后院。

衣裳换了下来,从后院被递到了我的手里。

将衣裙上所有的白棉线用剪刀剪断,挑了出来之后,我从货架上挑了一匹纯白的生丝绡。

时间太急,再做一件或者是绣太过于精细的绣花,其实是来不及的。

那就只能在这件本身做好的衣裳下功夫了。

针脚是肯定要再走一遍的了,所幸衣服已经是裁好的,我手快,重新用蚕丝线缝遍暗线也就一个多时辰。

颜色也好解决,在上衣和裙子外面,缝制一层素白生丝绡的薄纱罩着就好。

这样一来,原本的水红色上衣,会被中和成嫣红色,原本明黄色的裙子,会被中和成鹅黄色。

从大红大黄,变成粉红鹅黄,就会显得婉约很多,也更贴合魏晚照的气质。

这边,我构思着,手不停地缝线走针,很快就将一片片裁好的生丝绡缝在了衣裙上。

那边,李十一娘已经用皂角把魏晚照的脸和头发都洗净并上了一层花露,正拿白棉布垫着,给她小心地烘头发。

缝好上衣下裙之后,魏晚照的头发已经烘干了,我往二人那边瞥了一眼,信口吩咐:「辛苦十一娘,把她的头发盘一个圆髻便可,不需要太复杂的发髻。」

李十一娘是个利索人,闻言迅速地拿起梳子,开始重新盘魏晚照的头发。

此时衣裙已经完成,有了一层素白生丝的笼罩,比起之前的大红大黄,要顺眼了许多。

时间还是太紧了……

若是能有几朵绣花点缀衣裳,就更好了。

眼睛瞥到铺子里面雀儿前几天闲着没事扎的绢花,我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抄起货架上的绢花,我对着衣裳,一件一件比量了过去。

绣球不好,花型太大,不适合魏晚照的气质。

兰花也不好,颜色偏冷,和这件暖色衣裳不搭调。

最后我挑了十几支雀儿扎的紫红和浅黄菊花,剪掉下面的主体,用平针将紫红色的菊花绣在了下裙上,浅黄色的菊花绣在了衫子上。

这样的串色,会让色调更加统一和谐。

做完了衣裳,我抖了抖上面的碎布和碎线头,急匆匆地交给魏晚照:「换上我看看。」

魏晚照的圆髻早就被李十一娘盘好,闻言接过衣裳,急匆匆地去了后院换上。

等她换好衣裳之后,我提前预备在店里的胭脂和染料已经在桌子上摆好了。

提起细细的狼毫,我用手腕轻轻撑在魏晚照的脸上,开始为她绘制妆容。

「别动,也别哭,也不要妄想着一死了之,没有什么值得你哭的,也没有什么值得你放弃性命的。」我一边预备着给魏晚照上妆,一边安抚她。

帝都女人冬日里都会用鹅身上提炼出的鹅脂擦手,我用鹅脂兑了点花露,将白色的紫茉莉花粉混合进去,先在手上抹匀,再上一层薄薄的粉在魏晚照脸上。

她年轻,原本的肌肤就光洁细腻,不需要太多脂粉修饰。

脂粉太多,会显得假。

因此我叠了两层在魏晚照脸上,确认肌理如同白玉一样无暇之后,便不再上粉。

随后,我用炭粉勾出魏晚照的眉毛。

眉是清清淡淡的远山眉,但我改了一下弧度,让眉峰略微挑高。

魏晚照的脸型虽然是鹅蛋,但却比一般的鹅蛋脸短些,眉峰挑高会降低留白,也能衬托得眼睛更加明亮耀眼,达到惊鸿一瞥的效果。

沾了点金色颜料,在她的眉心稍微往上半指的地方,画了一枚半开半闭的菊花。

菊花绘成之后,我在手上搓了蔷薇花的胭脂膏子,轻轻按压在魏晚照的脸上,顿时让她的脸上多了几分血色。

又在她嘴唇上点了些许胭脂,抹了一些混合着金粉的香油。

妆容停当之后,我将之前从魏晚照头上拆下来的发饰里,挑了一支短流苏的金钗,郑重其事地簪在了她的鸦鬓上。

随后,我亲手从李十一娘那里接过铜镜,递到了魏晚照手里:「小娘子且来看看。」

生丝绡罩在衣裳的外面,随着魏晚照的一举一动,闪烁着微微的珠光,格外耀目。

上身的嫣红色宛如天半朱霞,下裙的鹅黄,则如临风清菊一般有东篱独立的韵味。

衣裳上的绢花极轻极薄,自然而然地垂成一条弯曲的弧线,从她左边肩头延伸到右边下裙裙摆处,显出飘逸灵动之气。

妆容则隐藏了魏晚照的凄楚之色,显得天然好气血。

那朵金灿灿的菊花花钿,又延伸出了几丝清艳的味道。

魏晚照本就有六分好颜色,经我手中这一打扮,更多了仙露明珠之感。

眼波向我无端艳啊。

真美。

这样的装扮定能赢得满堂喝彩。

若今日魏晚照压不下去魏府嫡女,那我就将我手里的绣花针全都吞下去生吃了,再也不干这一行。

眼看魏晚照揽镜自照,眼泪将坠未坠地又要往下掉,我连忙冲她暴喝一声:「不许哭!」

见她惶惶然回头,我放缓了声调,语含深意:「小本生意,胭脂水粉都是普通货色,哭花了妆,有些事情,可就功亏一篑了。」

魏晚照忙仰头,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转头向我道谢。

刚好姚二郎买了三十六响的炮仗回来,我让他再跑一趟把沙赫尔叫来。

然后收拢了一下魏晚照头上拆下来的首饰,放在荷包里还给了她。

「此刻天黑了,你走正门回魏府,容易被你嫡母拿住把柄,我找个有武功的侍卫,带着你走墙头回你闺房。」

魏晚照也担心此事,见我有解决方法,这才放下心来。

她并不是笨人,抽了这个空,从荷包里摸出来两枚黄金荔枝形状的耳坠子,递给了我:

「多谢小娘费心,我知这七八两碎银肯定是不够的,这是及笄时候父亲送的黄金耳坠,就当是小娘的辛苦费了。」

生丝绡用了大概十五尺,满打满算也就二两银子。

在衣裳上缝制的绢花,一朵只需要三十几文,全部顶破天也就三钱银。

刚开张赚到手五六两银钱,还有额外的打赏拿,真是个好彩头。

我心里很高兴,面上还是和魏晚照很是推拒了一番,这才接了过来。

嘱咐沙赫尔带着魏晚照翻墙回魏府,并且要求仔细着她的妆和衣裳之后,沙赫尔有些不情不愿:「你们中原人不是都说男女授受不亲吗?」

「我们中原人还说事急从权呢。」我毫不犹豫地斥责了沙赫尔。

见他有些委屈,连忙又补了话头安慰他道:「等你回来,赏你三钱银,可以给雀儿买最时兴的琉璃簪子戴。」

一听说可以给雀儿买簪子,沙赫尔果断对魏晚照行了个礼:「魏小姐,得罪了。」

魏晚照点了点头,临出门的时候,回头看我:「小娘子,还没有问你的名字。」

「太微,我叫傅太微。」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了她。

真假千金一事,帝都许多高门都知道,魏晚照虽是庶女,但也略有耳闻。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太微,你有如此手艺,日后定当前途无量。」

我唇边笑意更深了几层:「魏姑娘,慢走,有空找我来玩儿。」

送走了魏晚照,我将收来的钱交给了姚二郎,并嘱咐他记账。

「您二位的月银,每个月每个人二两银,月底当天结现银,包住不包吃,可愿意?」

姚二郎一记好了账,我便开始问他们夫妇。

帝都的平头百姓,做一天工到手也就两百文上下,二两银不算少了,又能和女儿在一起,姚二郎夫妇自然是愿意的。

他俩愿意,我自然就放下心来。

此时月亮已经渐渐爬到中天,李十一娘关了铺子,姚二郎提着灯送我回家。

回到院里,刚好雀儿在。

她这几日被埃兰劝得逐渐态度松动,见姚二郎跟我回来,主动叫了一声:「父亲……」

姚二郎脸上立刻就露出了激动之色,独眼里泪花涌动。

「哭什么?」我最不耐烦别人在我眼前哭,「明日开业,雀儿记得去铺子里帮忙。」

「诺。」雀儿安抚似的上前拍了拍姚二郎的手,后者好歹没有继续流泪。

「你的一个月月钱二两五钱。」我对雀儿抛下这句话,自顾自地去洗漱了。

洗漱完,掏出魏晚照打赏的黄金荔枝耳坠子欣赏。

不愧是礼部尚书府上出来的东西,这金工,比起外面卖的可细多了,别看它小,荔枝皮上的纹路都一清二楚。

将耳坠子放在我素日里放首饰的匣子里,好生收了起来。

刚收好,沙赫尔回来往我眼前一杵:「幸不辱命,魏小姐已经出现在腊八宴席上了。」

「效果如何?」我问沙赫尔。

「容色将在场所有女子都压了下去。」沙赫尔回忆了一下场面,挠了挠头上的小辫。

给了沙赫尔赏银之后,我叫住了他:「铺子开业了,你每个月三两银,埃兰一两五钱,有异议吗?」

沙赫尔诡异地沉默了一下,然后摆摆手:「没有。」备案号:YXX18OgRpQkHk6vZDGliJLJ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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