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下雨的邪神大陆

30

在造化之力的助益下,不孤的伤口一点点地结痂、愈合,最后连一丝伤疤都没留下。

除了尾巴。

那是他力量的源泉,除非他重新恢复法力,否则那尾巴尖将会永远缺失。

然而……

我低头看着掌心的伤口,它无知无觉地敞开着,血肉模糊,像一张嘴,吞噬着痛感。

不孤醒了过来,迷茫地问:「曦曦……咳咳……是你吗?」

「是我。」

我一边回答,一边下意识地收握掌心,哪怕指尖戳进了伤口,也没有丝毫动容,只是对不孤露出一个微笑。

不孤不要我搀扶,自己站了起来,怕我担心还特意收起了尾巴,可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脸色有多么苍白。

我轻声说:「我们走吧。」

小龙在一旁,攥着手帕,低着头:「小曦……这回是我的错,我不该一意孤行。」

「小龙。」我沉声道,「我现在心里确实对你很生气,你的选择给我、给不孤,给我们所有人都带来了很大的伤害。」

大概是我的语气实在太过严厉,连不孤都有些害怕了,他小小声地劝道:「……算啦,曦曦,他也不是故意的嘛。」

小龙再次道歉:「对不起。」

他也知道这次不孤伤得很重,两人在一起相处两百多年,哪怕在镜墟,也从不曾见他受过这样严重的伤。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固执与偏信,他真的感到十分自责,内疚将他的头压得低低的,连肩膀都垮了。

我继续严词道:「之前你说如果姜黎有问题,你拿命来赔,我不要你赔,但是不孤因你受的伤,你该牢记一辈子。」

说完,我们都沉默了。

夜风如许,空气中还带着未散去的死气,小龙虽然垂着头,可他侧头飞快地拭泪的动作瞒不了任何人。

我忽然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放轻了语气:「小龙,我们走吧。」

小龙抬起头来,眼眶微红,他的眼珠子本来就是红的,现在一起红了,显出几分难得的脆弱。

可他的神情是错愕的:「你不怪我了?」

「你确实犯了很严重的错,但是,我们是朋友,一路走来,生生死死,太不容易了。我这次这么生气也只是因为你一再地不听劝告,最后让不孤受了这么重的伤。」

说着我对他笑了笑,「讲真的,除非是我真的死了,不然……恐怕没办法一直责怪你。」

不孤在一旁挠头,轻声说:「我也没怪你哦……而且伤得也不是很重啦,就是有一点点痛。」

小龙看着我们两个愣了半天,然后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莫说了莫说了,哭得太难看了,搞快走。」

不孤提问:「可我们去哪儿啊?」

这问题我们三人曾经讨论过,一直没拿定主意,但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先回妖界比较妥当,那里对不孤和小龙来说都比较熟悉。

我把自己的想法讲过之后,他们也都赞成,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离开。

「只要穿过壁障就行了。」小龙把手帕揣进怀里,挽起袖子,捏了个法诀,「本来两界之间的壁障十分坚固隐蔽,我很难找到,但是以人间目前这个样儿来看,可能都已经漏成筛子了。」

话音未落,他的指尖跃出一点白光,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虫,沿着某种轨迹在空中轻舞。

「嘿!找到了!」小龙正要带着我们走,长隐突然出现在前方。

小龙停了下来:「哎?长隐,你咋个在这儿?」

谁知,长隐出口却说:「……居然还活着。」

小龙有点生气:「你啥子意思,啥子叫居然?你还想我们死嗦?」

我上前一步,直视他:「你是故意的,在那个时候袖手旁观,你一直等着鬼母吞掉不孤。」

「曦曦?」不孤不解地看着我。

长隐轻轻地笑起来:「你真的很聪明。」

我摇头,感到莫名的难过:「还不够,我若是真的聪明,就不会什么事都相信你,你早就看出姜黎的不对劲,但是你从没提醒过我们。」

从一开始,长隐的出现就很巧合。

那个阴鬼首次袭击医馆,差点害死赛云,他及时出现,后来,李大夫被抓走,小龙和不孤与那操控阴鬼之人大战,他再次出现。

接着陆陆续续他又为我们解答了很多疑问,看起来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我便一直默认,他是友善无害,值得信任的。

但我忽略了一点,这样一个对什么都心知肚明的人,却对姜黎毫无察觉,这本身就很不合理,只是由于对他过度信任,甚至是依赖,让我放弃了自我思考和质疑。

在不孤和小龙之间,我一直是主心骨,现在遇到了一个可以为我指明方向的人,我就松懈了。

他其实帮的根本不是我们,而只是那些凡人。

无论是在大门外念那首「天惶惶地惶惶」,还是出手相助,他的目的一直都是救人,而非妖。

若只是这些倒还无妨,人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可是,他对不孤被围攻视而不见,甚至推波助澜……这一点,令我感到无比失望和愤怒。

「我现在不关心你是谁,我只想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要置我们于险境,害死不孤对你有什么好处?」

长隐却沉默了,一言不发。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发觉他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便直接对小龙说:「别管他了,我们走吧。」

长隐这时才开口:「你们要去哪里?」

我只冷声回答:「不要再跟着我们。」

长隐却像闲话一般,还带着笑,「我不曾真的出手伤人,鬼母也不是我引来的危险,你对小白蛇都能这样心软,为何对我如此严苛?」

我看了一眼有些局促的小龙,收敛了情绪,认真回答:「他最多算识人不清,却不曾对我们有过隐瞒,不孤身处险境,他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你说我心软也罢,愚蠢也好,总之,我身边不需要一个心怀叵测、威胁他人安危的朋友。」

小龙的白光朝天上飞去,不孤也带着我追了上去。

在不孤的怀里,我侧头看向下方,那片佛寺密林越来越远,而站在里面的长隐正仰头看着我们离去。

他的兜帽略有滑落,露出他花白的长发,与宽容的微笑。

「曦曦,别看啦,小心风吹着眼睛疼。」

不孤出声,然后用力将我揽在胸前,我只好把脸贴在他的胸口,高空之中,云层与寒风一一掠过,而他是我唯一的倚靠。

跨越城镇与村落,我们三人藏身于云翳,偶尔在夜色中显露,如一只飞鸟,来去无痕。

半个时辰后,那白光带着我们飞到了一处山林的一座小丘之上,像是触到了什么阻碍,上下飘舞却再无法前进了。

我试着伸手去摸,却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东西。

小龙以光点为笔,在空中划出数道痕迹,仔细看去,线条渐渐凝实,成了个月牙形的符咒。

然后他一手并起两指放在眉心,一手按住符咒,闭上眼睛,灵力流动,月牙熠熠生辉。

他低声喝道:「开!」

接下来,出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原本空空荡荡的空气中,竟慢慢地显现出一道琉璃似的墙壁,这道墙壁上下无边,左右无际,横亘在眼前,伸手轻碰还能看到淡淡的波纹。

波纹如水,轻轻荡开,只凭双眼,也能看出其上流转的无尽神光。

不愧是天帝所设,这样分隔六界的大手笔,实在令人望而生畏。

虽然透过墙壁还能看到那头仍是普通的山林,可我知道,穿过去,应该就是妖界了。

「好厉害啊!」不孤也惊叹不已。

他从前没出过妖界,后来离开镜墟我们又走的是非常之道,他并没有亲眼见过所谓的六界之壁。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小龙得意地笑了笑:「只有我这种正统修炼过的,才能这么轻易地就打开天帝的禁术。」

不孤忽而发问:「哎?可你刚才不是还说,这已经被穿成筛子了吗?」

「……」

小龙咬了咬牙,不过大概是顾忌不孤才因自己受了伤,他什么也没说。

他回过头去,将双手贴在墙上,十指内扣,咬牙鼓劲儿往两边扒。

我看得傻了眼:「等等……这门,难道就这样直接扒开?」

「是噻,找到门了,我们又没得钥匙,就只能!」小龙瞪得眼睛都鼓出来了,「只能!用力!扒开!」

我仍是大受震撼:「啊……好像也有、有点道理。」

这谁能想到,天帝的禁术,是靠蛮力扒开的?未免也太不讲究了吧?!

不孤也赶紧上前帮忙,一人一边,使劲儿扒门。

我把手掌贴在衣裳上擦了擦,发觉手心的伤口仍没愈合,好在已不再流血。

但也没法去帮忙,只能站在一边干看着。

两人费了半天的劲,才勉强扒开一条头发丝那么细的缝来,小龙把眼睛贴在上面细看,发现对面也是一片密林,就目前来看,还没什么危险。

他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没得啥子大问题,搞快点,马上就能过去了。」

其实他们只要有一点缝隙,就可以变幻成很小的形态过去,但我不行,我必须要整个人穿过去。

所以,对小龙来说,这也确实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天帝的门可不好扒啊。

小龙一边与不孤说话,一边用力扒门,看起来似乎已经与平时别无二致。

我看见不孤睡衣上绣的大鸡腿,就想起他揣进怀里的手帕。

刚才我对长隐说那些话,提及姜黎,他的表情却很平静,似乎那只是一个……不太熟悉的故人了。

这时,门终于被打开到可以容纳一个人侧身挤过去的宽度了。

不孤和小龙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孤甩着手嘟囔:「呼……好痛。」

「小龙。」我叫了一声小龙,他正准备挤过去,闻言回头,疑惑地看着我:「又咋子嘛?」

我轻声说:「姜黎对我说过,她其实只是想见你一面。」

她想见小龙,却正好发现不孤是九尾狐,本来她可以直接下手,最后却将终点定在了蜀州城。

这些日子以来短暂的相处,在胭脂店、游湖的小船上、马车里……一点一滴,是她对人世最后的眷恋。

小龙愣了一下,然后抬起眼睛笑了笑,那只是下意识的表情,并没有实际的含义。

他低声说:「我知道。」

也正因如此,他才一直不愿意相信姜黎是真的有坏心,但一切已成定局,再难回首。

当我们陆续通过那道窄门时,我忽然听到了长隐的声音:「小石头!」

他一直是从容不迫,甚至是慵懒的,我从没听过他这样着急的语气。

尽管才与之决裂,但我仍然下意识地回过了头,看到门外,长隐黑袍飞舞,风刮下他的帽子,他的面容彻底显现,一直都朦胧的双眼,此刻正散发出晶石一般剔透的光芒。

不孤在前面,回头问:「怎么了?」

门正在逐渐合拢。

长隐低声急语:「让小狐狸别露出多余的尾巴,若是无路可走,捏碎这个,它会带你通过六界中的乱流去往别处,暂时躲开他。」

说着,他从门外递了一枚水滴形的玉坠给我,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玉坠:「他是那个主上吗?你……为何要这样做?」

「小石头,你很聪明,仔细想一想,他到底是谁。」长隐看着我,他那双蒙了白翳、不太美丽的眼睛此刻漂亮得让人无法直视,「我不能出现在他眼前,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我确实想过让小狐狸去死,但现在……我也确实想帮你们。」

门还剩最后一丝缝隙的时候,我看见长隐垂下眼皮,低叹:「你以后会明白的。」

就在这一瞬,我看到他身后遥远的天际,即将破晓,一缕一缕的金光跃然而出。

门合拢了,壁障消失了,无影无踪。

我转身看到两脸茫然的不孤和小龙,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玉坠——这玉坠好小,几乎只有小指头那么大,泛着剔透的幽蓝色,里头像是装着水一样晶莹。

思考了一下,我最终还是决定收好玉坠。

「好了。」我抬头,对他们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坏人要来了,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不孤忽然盯着我身后,眼神发直:「曦曦……」

小龙也咽了咽口水:「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草有点奇怪?」

「嗯?」

这时妖界的天已是微亮,对于我们来说,已经能清晰视物,我低头看向脚下,黑色的草,看起来坚硬无比,是有点奇怪。

我们所处的是一座黑色的小山坡上比较平缓的地带。

我试着踩了一下:「……怎么有点软?」

但就在下一刻,脚下的小山坡动了一下,粗重如雷的喘息声响彻耳畔,身体也开始左右摇晃,站立不稳。

我立刻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小山坡,而是一头巨大无比的黑熊!

「曦曦!快跑啊!」

不孤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腕,将我往天上甩去,我整个人囫囵旋转了两圈,忍不住惊呼:「啊!」

我从半空落到一张柔软温暖的毛毯里,长毛几乎快把我淹没,不孤的声音传来:「抓紧!」

我还没坐稳,就手忙脚乱地薅住一把长毛,下一瞬,身下的毛毯就似箭射出。

在无尽的颠簸中,我才意识到,这是不孤的本体,我正在骑一只狐狸。

小龙也化成了原形,硕大无朋的蛇身轻飘飘地游走,如流云一般,仿佛没有丝毫重量。

我尽力把头埋低,以避过不断袭来的树枝,不孤还有心思说话:「曦曦!快不快!」

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双手紧紧地揪住他的皮毛,却已无力回答,因为疾风像巴掌一样,扇得我头晕眼花。

快……太快了。

可即使如此,身后的巨熊仍紧追不舍,大地似乎都在震颤,一路上大小动物都在纷纷逃窜,简直成了一道洪流。

若我能发声,一定会用嘶哑的喉咙大声喊出来:妖界太可怕了!

31

当我们停下来的时候,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经过一路奔逃,我的头发、衣服全都乱糟糟的。

我晕头转向地问:「这是在哪儿啊?」

我一边问,一边拿掉身上的枝叶,不孤缩成了正常大小,不停地甩着毛茸茸的脑袋,整理皮毛。小龙还算整洁,但此刻也累得挂在树上喘气,差点就成条死蛇了。

一个年轻的女声在一旁响起:「这里是青丘以西三百里,若木山。」

我点点头,自然而然地道谢:「哦哦,好的,谢谢。」

不孤抖了抖耳朵:「若木山……听起来有点耳熟啊。」

小龙略显低沉地说:「我当初找药的时候,好像也来过若木山。」

那女声回答:「是吗?我瞧你却眼生得很。」

「等等……」我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不对劲,我们一共才三个人,怎么会多出一个女人?再顾不得整理衣裳,抬头看向发声处:「谁在说话?」

这一看,登时吓了我一跳。

我们身处一个乱石堆砌的山谷之中,四周寸草不生,不远处的石头上趴着一只半人长的蝎子,甲壳泛着青紫色,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而身后高高扬起的尾刺,如荆棘般坚硬可怕。

而如此可怖的蝎子头上却长着一张女人面,唇色发乌,眼瞳格外乌黑硕大,几乎占了整个眼眶,只有边缘看得见一丝眼白,头顶光秃秃的没有头发,布满了青紫的花纹。

此时此刻,她正直勾勾地盯着我们一行人,居高临下,看似随意,却蓄势待发。

「哇啊啊!」小龙瞬间立起来,蛇头高昂,「你哪个啊大姐!」

不孤站在我身前,像条遇到敌人的小狗,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两只狐耳竖得笔直。

蝎女压低了前身,冷笑道:「无端端跑到我的地盘,却来问我是谁,当真是不知死活。」

不孤却突然略微歪了一下头,小心地问:「你是蝎子精若木吗?」

蝎女停顿了一下,眯起眼睛打量着他:「哦,你认得我?」

不孤有些兴奋地动了动耳朵:「你忘啦,我当初去青丘还是你给我指的路呢。」

名叫若木的蝎子精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原来是你,特别爱吃鸡的小黑狐。」

「四(是)你嗦!」小龙也恍然大悟,「我当年来找勾茸,你跟我打了一架,非要比哪个更毒。」

我见这阵仗,便知大约都是旧相识,于是放松了一点:「既然如此,那大家就别这么剑拔弩张的。」然后朝若木露出一个微笑:「你好,抱歉误闯贵地,我是石曦。」

接着,我向若木解释了意外被黑熊追赶,慌不择路才闯进她的地盘。

若木领着我们往她的洞府走去,她又多又密的足十分适合在这崎岖的山石上行走,而我只能手脚并用地攀爬,不孤化成人形,时不时地拉我一把。

若木慢条斯理地说:「怪不得,我说今日怎么吵闹成这样。那只老熊自上次冬眠后,已睡了几百年,被你们一朝惊醒,心情自然不快。」

我暗自咋舌,这起床气也太大了。

若木将头向后扭转,看着不孤:「对了,小黑狐,你既回了心心念念的青丘,怎又到处乱跑?我算着你也该到成年发情期了吧?」

「被赶出来了嘛。」不孤牵着我的手,语气平静,却没有回答后面的话。

若木冷哼了一下:「我当初早说过,青丘对你不是个好去处,你死活不信,现在可长教训了。」

我一听发情期,便想起之前他性情大变的事,他以后还会继续长出尾巴,不知是否还会重复发情?此次回到妖界,正好可寻解决之法,若是实在不行……

正想着,我脚下忽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在不孤稳住了我。

他将我的手腕抓紧:「曦曦,小心走路。」又盯着我看了一眼,「你在想什么啊?」

我的眼神从他的脸上滑过,很快移开,摇摇头:「没事。」

这时,若木正在说别的事:「……别说人间,最近妖界也不太平,据说有上神坠天,天界的人找个不停,都来了好几拨人了。」

小龙游行的速度很快,跟在她身边:「啥子上神哦,还会坠天?未必天上有个洞吗?再说了,掉下来了再飞上去就是了噻,反正是上神。」

若木:「只听说这位上神闭关许久,一时生了心魔,道心不稳,冲动之下自封法力坠天。天帝亲谕,务必将上神召回,大概是因如今六界不太平,天界着急用人吧。」

自封法力坠天?我闻言忽然心里一跳,小龙估计也有所察觉,回头与我对视了一眼。

若木一边闲聊,一边将我们带到了一处藤蔓遮蔽的洞穴之前,她一到洞口,那些藤蔓就自觉退去——这时我才看清楚,那根本不是藤蔓,而是某种深绿色的雾气。

「我的毒气可以随心变幻,若非看在都是老熟人的份上,你们可……」她说着,转头看我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小龙若无其事地往洞内看去,扯开话题:「就这种地方也需要花那么多毒气保护吗?反正你都是蝎子,随便钻个洞可以睡瞌睡就行了嘛。」

若木用尾刺打了他一下:「你怎么不随便找棵树吊死?」

然后往里爬去,我们紧随其后,只觉得这蝎子洞幽深曲折,仿佛永无尽头,洞内黑黢黢的,墙壁上生长着可以发出微弱蓝光的苔藓植物。

「我一直都吊在树上啊。」小龙理所当然,继续瞎扯,「而且你这个山上到处都是石头,又毒气缭绕,几百年也没得哪个来,怕啥子嘛。」

我们来到了洞里最深处,这里如一座地堡,中间有一片地下水潭,水潭中心还在咕咕地冒水,四周则是另有数条七拱八扭的小道,若木说里头都是废弃的洞穴,让我们随便挑。

我环顾一圈,觉得这地方深处地底,地形复杂,除了不见天日以外没有任何缺点,尤其适合我们躲藏,但是……我看向正在水潭边低头饮水的若木,潭水在苔藓的映照下亦发出幽蓝的光泽,波纹荡漾,使她的面容看起来竟有一种诡异的美丽。

「你为何要收容我们呢?」我直言问道。

这一路走来,从镜墟到人间,如今又回到妖界,我经历了许多事情,却不敢再轻信他人。

她所居住的地方,除了植物就没别的活物了,可见她并不是个喜爱结交朋友的性子,却能如此轻易原谅我们的闯入,甚至将我们带进她的洞府。

这未免有些奇怪。

若木溜达着离开水潭,却突然生气道:「这是我的事情,爱住就住,不住就滚。」

说完,便钻进一条岔路,不知去哪里了。

我和不孤他们面面相觑,小龙问:「咋个办?滚不滚?」

我有些犹豫:「这里离青丘不算远,我担心万一不孤被发现,会不会惹出祸端?而且我们与若木毕竟不熟……」

万一她不怀好意怎么办?

后面那句我没说出来,但他们应该都听出来了。

「当初我家在万羊谷,爹娘死后,我就一个人往青丘走,万羊谷离青丘特别特别远,我后来迷了路,跑到了若木山,还差点被若木的毒障毒死呢。」不孤忽然讲起他第一次来若木山的事情,「后来若木救了我,还给我指路,那时她虽然冷冰冰的,总骂我,却不是个坏人。」

我看着他:「所以,你觉得我们应该留下来吗?」

「我觉得……」不孤摸了摸脑袋,傻傻地笑起来,「我们可以相信她。」

我看向小龙,他把自己盘成一个堆堆:「我没得意见,反正她没得我毒,而且这里离青丘近一点,对他的伤势恢复也有好处。」

见他们都这样说,我心底基本也赞同了,但难免不放心。这里全是无生命的石头,我只能从墙上的苔藓探知讯息,把手轻轻地贴在上面,茂密、湿润的植物在我手心里发出略微亮眼的蓝光,细小的叶瓣轻柔地磨蹭着我的肌肤。

那种感觉,就像身旁围了一群小孩子,却并不吵闹,圆嘟嘟的小脸儿上还带着害羞的微笑。

这里没有戾气,更没有杀意,只有数百年如一日的安静和寂寞。

亲昵、平和。

我忍不住摸了摸它们。

于是,我们在若木山落脚了。

不孤挑了一个与我相邻的石洞,而小龙则选了一个细窄狭长的小洞——他说睡在里面很有安全感。

我发现不孤看人的直觉很准,仿佛是一种天性,比如,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姜黎,对她也没好脸色。

而若木也确实值得信赖,她深居简出,偶尔才会与我们碰面,有时我会在大晚上看到她泡在水潭里,只有一张脸露在水面上,不得不说,吓了我好几回。

我们在若木山待了一些时日,因为不敢到外头去,我只在地面下走动,几乎摸清了每一条岔路的走向和出口。

不孤则陷入了昏睡,或者说休眠。

他经常会睡很久,然后在某个时候自己醒来,我知道他在靠自己的力量疗伤,而我对此无能为力,因此并不去打扰他。

小龙倒还好,他时常溜出去玩儿。

我照例走在岔路里,借着苔藓的微光漫步,它们像无声的朋友,伴着我渡过许多幽深的时光。

一路向上,我来到了一处隐秘的出口,透过杂草和碎石的缝隙,仰头看到漫天璀璨的星子。

哦,又是一个夜晚了,我想。

若木突然出现在身后:「很无趣吗?出去透透气吧。」

我回头对她笑了笑,又继续仰望:「从前不觉得星星有这么漂亮。」

「不见天日的生活,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恐怕确实难熬。」她迈着螯足,动作轻柔地来到我身边,「你们在躲什么仇家?」

我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些日子以来,我闲来无事,已经将长隐的话想过千百遍,他让我仔细思考,说我肯定能知道那个人是谁。

可我想来想去,都没一点头绪。

是什么人,在人间布下这样的迷局,操控着魑魅魍魉为他效命?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若只是为了夺取九尾的力量,可他又为何要杀那么多人呢?况且,他实际并不知道是否还有九尾存世,否则他就直接来找不孤,而非派姜黎她们搜寻了。

我身上的封印已经破除,可奇怪的是,我似乎并未如猜想一般继续石化,甚至连那青灰的印记都在逐渐消失。

按理说,这对我应当是好事,可不知为何,我心中总是惴惴不安,仿佛明知暗处藏着一个敌人,可我却失去了方向。

那个将我封印变成石头的人,和姜黎的主上大概不是同一个人,因为他并没有伤害我的意图,只是希望我沉睡。

而如今封印解除,我的力量逐渐恢复,记忆却只有一星半点。

为何要封印我?为何要我忘记?

若木忽然开口:「其实我最近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我收回繁复的思绪,转头看她:「什么?」

「你认识星宿吗?」若木用尾刺稍微拨开杂草,让我看得更清楚,「世上最亮的是北辰星。」

我不太认识别的星宿,但北辰星自然是认得的,可我搜寻了半天,也没在群星璀璨中发现北辰星。

「你再仔细看一看,就在那里。」若木指引着我,我终于发现了北辰星,它依旧在原来的位置,可却被一旁的星光掩盖了。

我有些不解:「怎么会这样?」

若木的语气好平静:「很奇怪,对不对,北辰星居然暗淡至此,这世道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她重复了好几遍奇怪。

我望着那颗本该照耀世间的北辰星,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莫名想起了当初我在镜墟石棺前遇到了一群幽魂,他们曾说过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时日已久,我却仍能清晰记起,大概是:躲起来,把尾巴砍掉,风大人不在了。

还有一句是……

想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不禁低喃出声:「天坏掉了。」

话音出口,我犹如冰水浇头,浑身透骨寒凉,终于在繁复的讯息中得出最合适的猜想。

一群怀璧其罪的狐狸,失去了庇护者,当他们以为躲进不可擅入的禁地、不见天日的密林,便可逃过一劫,却不知天上有一双巨大的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切。

往哪里逃?何处可逃?

终究还是被找到了。

暴动的黑狐,消失的九尾,漏洞百出的六道屏障,甚至是在不知不觉中暗淡的北辰星。

这一切都暗示着那至高无上的神明。

我感到一阵恍惚,也许正是从所谓的仙人镇压暴动黑狐的那一晚起,神明便已不再泛爱众生,而有了私心。

这确实是一场杀局,一场自数千年前就悄然开启的杀局。

长隐的话,总是说得很对,只可惜,说的人词不达意,听的人一知半解。

而如今躲在幽暗洞穴中的我们,与当年镜墟中的狐狸,有何分别?

他们不曾逃脱,我们呢?不孤呢,他是黑狐,也是九尾……

若木与我在水潭边分别,小龙直直地躺在那个小洞里,像一根筷子插进筷筒,只露出一截细细的蛇尾在外头晃动,看来是已经睡了。

我犹豫了一下,没立即叫醒他,沿着岔路回了住处。

路过不孤门口时,我进去看了看他,他仍处在自我休眠中,睡在窝里,蜷缩成一小团,淡淡的光晕从他身上散发,与石壁上的苔藓相映成趣。

只可惜他浑身都黑乎乎的,像一颗发光的煤球。

他的两条尾巴显露在外,只是完好的那一条遮住了断尾,我凑近了观察他的恢复情况,发现那断尾的伤口已逐渐缩小,上头覆盖着一层水波似的淡芒,大概只有一点点了。

这是他的力量在进行修复。

我试着碰了一下他的鼻子,感觉他的气息略显燥热,耳朵也时不时地发颤,平时他醒来时表现得一如往常,可他的状态非常萎靡,懒洋洋的,不爱动,也不怎么吃东西了。

我想得出了神,他动了一下,仿佛有所感应似的,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了舔我的手指,我以为他醒了,可是他却仍闭着眼睛,把头往我怀里靠着,又没动静了。

「……」我稍有愣怔,疑心他在装睡,可低头看去,他又睡得那样香甜。

我揉了揉他的脸,皮毛顺滑,手感绝佳,一时倒舍不得松手,又去捏他的耳朵,毛茸茸、软塌塌的。

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我并没有放下他,而是调整了姿势,坐靠在石壁边,睡着了。

热。

好热。

我口干舌燥地醒来,感觉身边有一个火炉似的燥热无比,睁开眼却对上一双深碧的眼眸。

先是心里一惊,后面才反应过来,哑着嗓子开口:「不孤,你醒了?」

不孤身上披着件薄衫,胸前略敞,肌肉结实平坦,他半跪在我跟前,狐耳、狐尾具现,只盯着我不说话。

我半坐起来,问他:「你何时醒的,伤好些了吗?」

他仍是不说话。

我这才感觉到不对劲,他的眸光灼灼,几乎燃起火来,不动声色的样子,看起来格外具有……攻击性。

什么情况?我开始有点心慌,下意识地往墙上靠了一下,大概是这拉开距离的动作刺激到他,他歪了歪头:「你怕我吗?」

「我怎么会怕你。」我尽力笑着安抚他,左顾右盼,「怎么、怎么这么热啊,我……我还是先回去吧,你太累了,休息一下。」

我边说边起身,但他堵在我的面前,一动不动,径自说道:「你不想看看我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吗?」

「啊……是好了吗?」我犹豫了一下,又确实挂心,便点点头,「你让我站起来,我看看。」

「不用你动。」他的声音很轻,像在同我耳语,而后,他将身后的尾巴绕至身前,如数交到我手里。

他的尾巴又大又蓬松,我根本握不住,只能放在怀里,低头去看,一、二、三……等等,怎么才睡醒就眼花。

再数一次,一、二、三。

三?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他,不孤的脸离我好近,他的鼻尖几乎快碰到我,他动了动尾巴,用尾巴尖扫过我的脸:「你没看错哦曦曦,我有第三根尾巴了。」

「这……这么快?」

「我是妖精啊。」他的表情像一个天真的孩童,语气却那么平静,「妖界是最适合我恢复的了。」

我从他身上嗅到一点似曾相识的甜香味,但这次很淡,像一阵清风不经意就消散了。

我顿感头痛,不是吧?又来?

「你闻到了?」他伸手顺着我的手背逐渐上移,触感轻柔又不可忽视,像是解释又像宣告,「我没办法曦曦,这是我的天性。」

他一点点地贴近我的肌肤,指尖在我的小臂内侧轻轻地滑动,一阵痒意从骨子里泛出来,我立刻把手抽了出来。

不孤盯着我,眼神错愕,似乎没想到我会拒绝他。

我向他解释:「我们,额……不是同族,我帮不了你,你明白吗?」

他垂下眼皮,声音里似乎有点委屈:「我这样让你很困扰吗?」

我不敢作答,心中默念,这家伙会吸人生气,我不要变成人干,哦不,石干。

「我不要同族,世上再没有另一只九尾,有我也不要。」他忽然自暴自弃似的,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腕,「这是我的天性,曦曦,若你感到困扰……我不要你困扰,我不要太多。」

「不孤……」我感到自己的手被放到了他的尾巴上,手掌完全被蓬松的皮毛所淹没,随便挨着哪里,都是暖烘烘的柔软。

不孤抬眼看着我,眼里是泫然欲泣的神光,「我只要你摸一摸尾巴,一点点就可以了。」

我……我没法拒绝,只是摸一下而已。

他将头抵着我的肩窝,我伸手环抱住他,如同抱住一只可怜兮兮的大狗,指尖轻轻地梳理着他的尾巴,尽力把自己当成一把刷毛的刷子。

他全程并不出声,过了不知多久,不孤紧紧地将我抱住,浑身暖香的气息笼罩着我。

「曦曦,不要怕我,我不会伤害你的,不要把我扔给别人。」

我在他的怀抱中却有些出神,若他这么快就能长出第三根尾巴,那真正成为九尾还有多久呢?

后来,我把小龙叫到了一起,对他和不孤着重讲明了我关于「天」的猜想。

小龙听了半晌没回过神,呆呆地望着石洞顶部,似乎要把这望穿,望到天上去。

「那我们就跑不脱了?」

不孤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龙,其实这些事与你无关的啦,你可以不用管的。」

小龙朝他翻了个白眼:「关你屁事,老子喜欢,老子就要管。」

他的语气蛮横又理所当然,我却听得心里发暖。

「就目前来说,我们除了躲避别无他法。」我说道,「他拥有隔绝六界的力量,即使如今衰弱,也不曾彻底溃败,我们只是打开一扇门就那样艰难,怎么和他对抗?」

小龙把自己堆在一块石头上,好像给那块石头戴了一顶白色的帽子,他说:「揭发他啊!他做这么多恶事,还有什么资格做天帝?我们揭发他!」

「没用的。」不孤出声,「谁会听我们的话嘛,他那么厉害,统领六界,是非黑白都是他说了算。」

我点点头:「这事暂不可行,况且我们根本没有证据,贸然出手,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孤靠着我的肩膀,懒洋洋地说:「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狐狸,凡人就更不用说了,没有人在乎的,只要他还是天帝,众生都要在他的掌控之下。」

不孤这话说得十分冷静,几乎有点漠然,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同样身处险境。

小龙又把自己拧成了麻花,像条赖皮蛇似的,借着粗糙的石面摩擦着自己的鳞片,接着说:「那……去找女娲娘娘,怎么样?」

我问:「去哪儿找?」

「额……晓不得。」小龙也发现自己的想法很幼稚,嘟囔,「但是女娲娘娘咋个会救人救到一半就消失了?」

即使我们有三个脑袋,也不可能推测出所有真相——更何况,我目前的所有猜想也只是猜想,并非确凿的事实。

交流了各自的想法之后,却仍是一无所获,只能被动地躲藏。

接下来将近半个月,不孤都黏着我睡觉,他从不在若木面前展现自己的尾巴,连气息都压到最弱,若木一直都不知道他是九尾。

而若木知道我们在躲避仇家,她本来就很少出门,只是待在洞里修炼,现在更是不会向外界透露我们的存在。

因此,当变故发生时,我们根本毫无预料。

那天小龙从外头带回来两只兔子和三只野鸡,于是我们在水潭边生起火,不孤兴致勃勃地挽起袖子,正预备给处理好的鸡兔撒上佐料。

不孤很久没做饭了,显得有些兴奋,嘴里念叨:「曦曦一只,我一只,曦曦一只,小龙一只,曦曦一只,我再来一只。」

小龙气道:「一共就五只,再来个屁呀,我才是应该吃最多的,我是蛇啊!」

蛇一顿吃很多是常识,可不孤摇头晃脑,根本不理会他的抗议,冲我眨眨眼:「曦曦放心啦,肯定让你吃饱。」

我已习惯他们的吵闹,甚至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快活,忍不住笑起来,正要说话。

不孤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我也在一瞬间,察觉到空气中细微的波动,那气息虽淡,却无比精纯,一旦出现就如水珠滴入平静的河面,引起层层波澜,不容忽视。

「上神青息,归矣。」

当这仙宫纶音响彻天地时,我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及散去。

32

原本凭借我对岔路的熟悉程度,我们已经从离若木山最远的出口离开,若木张开毒障替我们遮掩去向,可那高居云端的仙官身后跟着一大群执戟天兵,不需多时便追了上来。

仙官的声音平和缓慢,却有着穿透层云的力度:「上神青息,天帝有令,召你归位,不得违抗。」

我咬着牙,头也不回地挥手,一道由各类植被组成的青色幕墙骤然出现,替我们阻挡了追捕者的视线——如此明火执仗,这哪里是请神归位?这就是捕获猎物。

可幕墙很快就被神力击中,无数枝叶根茎如天女散花般撒落,我深知天帝绝不会善心待我,无非是觊觎我身上的女娲之力,于是干脆大喊:「我不是上神青息,天帝今日逼害于我,是为解他衰弱之困!」

「上神青息,果真是心魔入体,自甘坠天,同妖族厮混。天帝乃天道化身,绝无偏私,你竟狂言妄语。」仙官无比威严地一招手,「既然如此,少不得让你吃点苦头了。」

天兵们得令摆阵,长戟高举,神力迸发,共同汇聚成一张天罗地网,那仙官问道:「天道仁慈,再问你一次,是否归位?」

小龙开口还击:「哪个要你的仁慈,妖族惹你了嗦?往上头数个两万年,你祖宗恐怕也就是个爬虫,装个屁啊!」

「哼,死性不改。」仙官话音刚落,那张光华万丈的织网便瞬间落下,我们三人俨然已成瓮中之鳖。

但在网彻底落下前,我及时捏碎了玉坠,湛蓝的液体如雾一般笼罩了我们。

我只知会穿过六界乱流,却没料到这乱流差点要了我们的命。

罡风四起,如钢刃剐身,身上没有伤口,神魂却快被撕裂,让人痛不欲生,我差点以为自己的脑浆已经顺着耳孔流出。

若干光洞向我们袭来,猝不及防之下,小龙与我们分别落进了不同的地点。

雨打芭蕉,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水珠溅在眼皮上,如玉石般冰凉,以及……带着一股腥气。

我动了一下眼皮,半皱着眉醒过来,看见一条粗壮的血红的肉虫,张开圆形的口器,层层叠叠的尖牙如花般绽放,一直铺张到喉咙深处。

涎液从它口中滴下,混着雨水,落到我的腿边,将那一块地面腐蚀出一个小窝。

而有人趴在我身边,用手紧紧地捂住了我的嘴巴,我只敢转动眼珠,瞟到不孤的侧脸,他几不可察地冲我摇头,示意我千万别发出声响。

我眨了眨眼睛,表示明白。

这血虫没有眼睛,浑身上下全是肉挤出来的褶皱,只是缓慢地挪动,却碾得地面沉降,形成了凹陷,像一根活了成千上万年的蚯蚓。

我也跟着往下掉了一点,不孤暗自用力,肌肉绷紧,将我拽住。

我们像两块石头,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它大概被漫天的雨声影响了知觉,头在半空中甩来甩去,打断了参天的芭蕉树,宽大的叶片将我们盖住,它没发现近在咫尺的我们。

又过了近一个时辰,它才慢吞吞地走了,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迹。

确认这东西走远之后,我们才敢从地上爬起来,我觉得头脑昏沉又疲倦,却仍打起精神关心不孤:「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不孤摇摇头,问我:「曦曦,我们跑掉了吗?」

我低声道:「也许吧。」

可我心底清楚,我们迟早会被再度找到,到那时,又能向哪里逃跑?

那可是掌控六界的神啊。

这里到处都是赤色的山岩,仿佛涂朱抹血,看得人眼睛发胀。

阴云沉沉地压在头顶,苦雨绵绵,脚下的地面崎岖不平,石缝草叶间偶尔有动物飞快地钻过,像是在逃命。

我们暂且躲在一处山体凹陷处,不孤捡了几张宽大的芭蕉叶,遮住入口,免得雨飘进来。

然后我收集了一些洞里的枯草,勉强升起了一小团火,不孤施法弄干了我们的衣裳,生火的目的不是为了温暖,是为了有一点光。

火光跳跃,映在暗红的山石上,也映在我面无表情的脸上,我在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后,越发有一种颓废的平静,也许我不该跑,天帝需要我的力量,给他就是了,他始终是天帝,几十万年来维护六界稳定。

我本来就是石头,无所谓生死,何必一直拖累身边的人?

不孤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曦曦,你是不是在害怕?」

我看着他,不答反问:「你呢?」

「我有点怕。」不孤很诚实地点头,贴得更紧,「不过还好你在这里。」

「但是,我不会一直在你身边。」我凝视着他的面孔,发觉他的轮廓似乎更硬朗了一些,之前尚有些少年气,现在已经完全是个青年人了。

我又轻轻地笑起来,抚摸他的脸颊:「你看起来,真像我二哥。」

之前在医馆小镇的时候,他对外的身份是我的二哥,那时他还不太像。

可现在这个成熟的青年愣愣地盯着我,似乎并不能理解我在说什么。

「你有三条尾巴了,应该更要明白,没有人会一直陪着你的,对不对?」我向他解释。

他的眼底慢慢地沁出泪来,委屈又不敢置信地问:「……你也不行吗?」

我不再看他,轻声道:「谁也不行。」

不孤没再追问,只是沉默着将头靠在了我的肩上。

在不知不觉中,雨停了。

我睡梦里听到某种摩擦声,好像一团血肉正在耳旁缓慢蠕动,甚至已经有黏腻的肉体触碰到我的手指。

我惊醒过来,却看到令我头皮发麻的一幕。

我们所在的山洞变成了一团有生命的血肉,正不断地朝内收缩,似乎要将我们逐步吞噬——事实上,我们也已经从边缘移到了更深的地方。

我赶紧推醒不孤,他睡得太熟,连自己的一条腿被包裹住了都没察觉。

他迷迷蒙蒙地看着我:「曦曦?」

我着急道:「快起来!这地方不对劲!」

他这才发现周围的异变,当即不敢多说,硬生生把腿扯了出来,好在这东西虽恶心,动作却很缓慢,山洞入口还没彻底收拢。

我们踩着又软又腻的地面,跑向了入口,那片芭蕉叶已经被刮走了,而我们站在原地,看见外面的景象,一时间目瞪口呆。

触目可见的所有赤色山岩都变成了蠕动的肉体,没有鼻子眼睛,只有光秃秃、暗红色的肉。

原本铺满碎石的地面却钻出了一条条扭曲的躯体,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东西,大概像是人,可从下半身开始就是一根肉管,一直延伸到地下,像从某种生物的身上长出来的触手,伸到地面上来觅食,还有恶臭的脓液在石缝间流淌。

它们的上肢尤其细长,在哀嚎中挥舞,如同随风摇摆的植物枝条。

仿佛只是眨眼之间,这片土地就从荒原变成了地狱。

地狱自然是不可踏入的,可是我们不得不踏入,因为肉山吞噬的速度逐渐加快了,要不了多久,我们将无立足之地。

不孤试图带着我从天上飞行,可他做不到,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压制了他的力量。

我开始怀疑长隐的真实目的,什么留退路,这地方看起来还是死路一条啊。

因为根本无处可躲,我们在遍布恶鬼的荒原上流亡了三天,只盼能找到一处净地。

这三天里我见识了密密麻麻漂浮着眼珠的河流,挂满肠子的树林,还有看似正常其实长满骨刺的纯白花朵。

天知道我看见花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终于有了可以沟通的对象,谁知还没走近,手掌就被突然伸出的骨刺戳了个对穿。

尽管我及时抽手,却也被骨刺吸走了不少血,可奇怪的是,那花先是变得殷红如红宝石,微微放着红芒,然后,又迅速发灰枯萎了,只从原地长出一朵普普通通的小白花——没有刺的那种。

也是这一次,我才知道,虽然这里没有生气可供驱使,但至少我的血可以净化这些东西的死气。

在第三天快要结束时,我们遇上了大麻烦。

不孤为了更快地通过一处不知道有什么古怪的沼泽,显出了三条狐尾。

他的力量明显有所增强,甚至能带着我短暂地突破压制,凌空飞行。

这里没有别人,即使显出狐尾应该也没关系。

这片沼泽很大,但我们很快就要飞过去了,不孤松了一口气:「看来这里没什么……」

话音未落,平静的沼泽水面突然像沸水一般不停地冒泡,这些水泡不断地翻滚上涌,形成一个个泥浆骷髅。

不孤见势不妙,立刻加快速度,但毕竟被压制了,他突然往下重重一坠,有一只泥手扯住了他的脚,几乎是来不及反应,他下意识地将我抛到不远处的岸边。

然后回身斩断那只手。

可泥浆是无穷无尽的,所以骷髅也是无穷无尽,这些骷髅甚至懂得相互叠加,以增加高度。

不孤被越来越多的骷髅缠上,斩断的速度永远赶不上生长,他渐渐力不从心。

它们正如地狱饿鬼,贪欲、怨念、恶意……誓要拉更多的人陪葬。

「曦曦……跑……」不孤的喉咙被扼紧了,只能艰难地吐字,他的眼睛看向我,充满担忧,「跑……」

我当然不会跑。

他们在我眼前将他拖入深渊沼泽,用不知是否存在的喉咙发出桀桀鬼叫,甚至,啃啮着他最宝贵的尾巴。

他那样敏感,却始终忍着不为痛苦喊叫,只盯着我,以眼神示意我尽快离开。

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间?

我有一瞬间,竟然有点想笑,不孤的尾巴真有那么可口吗?为何无论是妖是鬼,都不肯放过他?

放过他吧。

我直接割开了左手手腕,鲜血温热,迅速奔涌而出,我不知道净化如此宽阔的沼泽需要多少血,但是……

我不在乎。

血色蔓延,渐渐覆盖了一小片沼泽,我向已沉入半身的不孤伸手:「抓住我!」

这一招非常有用,骷髅出现的速度减缓了,不孤拼命挣脱束缚,可在沼泽里想要快速移动根本是不可能的,他始终与我隔着一段距离。

我开始感到头晕目眩,可是还不够,哪怕我已经快栽进沼泽,也仍然不够。

我有些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收回了手,然后毫不犹豫地割开了另一只手腕。

「不……不要……」不孤睚眦欲裂,终于喊了出来:「不!」

「没关系。」我眼前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一阵阵发黑,但仍然对着他的方向微笑,「我是石头,不痛,一点都不痛。」

我感觉到自己倒在岸边,两只手腕仍浸在沼泽里。

耳畔又是雨声,淅淅沥沥,只是这一次并没有水珠溅到我的脸上。

我疑心自己在梦中,恍惚睁眼,发觉我躺在一张石台上,手腕裹着布条,大概是有人为我处理过了。

头痛欲裂,眼球也像被火烤着一样,干涩发胀。因为全身都很不舒服,一时间,手腕上的疼痛倒不算什么了。

我慢慢地坐起来,缓了缓,眼前才略显清明,勉强看得清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屋顶很高,屋子非常宽阔,像一座殿宇,里头立着好几根石柱,青石地板打磨得很平整,没有别的装饰,处处古朴。

石台下铺着层层阶梯,我所处即是最高,指腹摸到一些凹凸不平的纹路,低头看了半天,才认出来那是某种图腾,修长又弯曲。

宽阔的墙面也刻着一些图案,我此时过于虚弱,眼睛已经又快看不清楚了。

这地方给我的第一感觉是一座神殿。

多诡异?

在仿佛被放逐的地狱之上,居然伫立着一座神殿。

然后,我又缓了一会儿,才试着走下石台——说实话,我怀疑这是一方祭台,那个图腾的缝隙里还有残存的暗红。

正当我走到第三阶的时候,不孤从外面进来了,手里举着一捧花。

「不孤?」

我盯着他,有些迟疑地发出沙哑的声音。

因为,他看起来有点不像不孤。

一样的相貌,身形,甚至是走路的动作,可……他的左脸布满了不规则的黑色花纹。

扭曲,漆黑,如同来自异族的古怪刺青,衬着他格外苍白的脸色,有一种说不出的诡丽。

「是我。」他回答得很简短,似乎见我醒来也没什么意外的神情,走上台阶,把花交给我,又扶着我坐回石台上。

他察觉到我的视线,偏了一下头,问:「怎么一直看我?」

我不解:「你的脸……」

「我的脸?」他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自然而然地说,「怎么了?」

他不知道吗?

他到底怎么了?

力量的透支导致了我思绪的迟钝,又盯着他:「不孤?」

「是我。」他不厌其烦地回答,指了一下我手里的花,「花里有蜜,多吃点。」

我这才低头去看花:「哪儿来的?」

「外面。」他挨着我坐下,侧脸凝视我,「你昏迷了很久,十来天吧,我记不清了,这里的天总是一样的阴沉。」

我低头,摘下一朵花,放进嘴里慢慢地嚼,清甜里带着微涩。

但能明显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像是……在观察我,用一种冷静、隐忍的眼神——是不孤不会出现的眼神。

而且他说话的语气也很不一样,特别平静,平静得有些疏离——也是不孤不会出现的语气。

他变得太奇怪了吧?

怎么回事?

我昏迷了这么多天,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里头的疑问像鱼儿冒泡一样活泛,但我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仍在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发现了一个规律,这里每隔六日下一次雨,每次会下一整日,然后……」

我很快就明白过来为什么会有正常的花,接话:「一切会变得正常?」

他点了点头,弯起淡色的唇微笑:「好聪明啊,曦曦。」

下雨的时候,山只是山,石缝里也不会钻出奇怪的东西,就像我们才来的那天一样。

可是他的夸奖令我感到不适。

他从前一直是依赖我的,说话时,轻快活泼,尾音发软,可现在,他吐字平缓从容,没有什么起伏——像俯视我似的。

「不孤……」我想直接问他,怎么了?

他看着我,轻声道:「嗯?」

「这是哪里?」但我只说出这样一句话。

也许,是因为我察觉到危险,最好不要戳破看似平静的表面。

不孤:「这里是祭祀的神殿,有人在这里向神明祭祀,以求获得庇护。」

我疑惑:「在这里?」

「是的,我看了墙上的画,这里原本是一处上古邪神的领地,后来有人来到这里,借助邪神残存的力量向自己的神明献上祭品。」

他凑近了一点,深碧的眼眸看着我,「你猜,他的祭品是什么?」

我有了一个猜想,却不想回答。

他对我一笑,自己答了:「是他的命,而他祭祀的对象是女娲。」

「不可能,女娲……」我下意识地反驳,「她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祭祀。」

「不这样惨烈,怎么能引起神明的注意呢?」不孤伸手握住我的手,一点没用力,怕碰到我的伤口,「你还记得长隐曾说过,第一只消失的九尾狐,有一个好朋友,是黑狐吗?」

「难道是……那只黑狐?」我问,「他用自己的命,和邪神的力量去向女娲求助吗?请她庇护自己的族人?」

「不是哦。」不孤耐心解释,「他知道朋友死得蹊跷,请女娲庇护九尾一脉,后来黑狐暴动,就被仙人镇压清洗了。」

……用自己的命,请神明庇护别人?

得见他人苦难,肯为朋友牺牲,这样的狐狸会莫名暴动吗?还是说,这只是一场对泄密者的报复呢?

「那个仙人,是他吗?」

这个他,是谁自然不用多说。

不孤对我轻快地点了点头,好像没什么所谓似的,挠了一下我的手心:「你的脸色不太好看,吓坏了吧,再睡一会儿?」

我顺从地点头,重新躺了下去。

不孤在我身边,轻轻地哼着歌,之前某次他哼过,是他娘从前唱给他听的。

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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