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街头卖艺:身怀绝技难逃凄苦命运之人

旧社会的封建礼教将社会分成不同阶层,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三教九流。其中,被视为最下贱的就是「下九流」。
旧社会的封建礼教将社会分成不同阶层,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三教九流。其中,被视为最下贱的就是「下九流」。

与现代社会不同,如今能大红大紫,受人尊重的文艺工作者在旧社会就属于下九流,被人瞧不起,甚至是不被当人看。

要说卖艺,也分各个行当。唱戏、唱大鼓、说评书、说相声,都是传统文艺。但是这里面最苦的,境遇最惨的,要算是耍杂技的了。

为了招揽生意,搏人眼球,敛得钱财,杂技班里能做出各种出人意料、刺激非常的「表演项目」。为此,表演者非死即残,落下终生影响。

苦命的姑娘红英就是这群人的代表,在她身上发生的故事浓缩了这个群体的悲凉与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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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把式卖艺之「硬气功」

1、

1932 年,北平南城

八岁的红英第一次走进了牛永富杂技班的训练场子,开始了令她凄苦一生的悲惨艺人生涯。

班主牛永富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剃着光头,面露凶戾之气。他的脸上有一道丑陋的伤疤,从右嘴角一直延伸到右耳垂下面。只看一眼,便能把练功的孩子们吓得心里发颤。

牛班主手里攥着一根三尺多长的木棍,在排练场来回叫嚣,谁要是敢偷懒,扯闲篇儿,他就会闷声不响地走到跟前,猛地挥动木棍狠抽两下,接着扯开喉咙开始叫骂:「死不懒惨的东西!又偷懒!又偷懒!一天不打就皮痒痒。你们都是签了生死文书的,我好吃好喝的养着你们,就必须给我好好练!谁要是想磨洋工,不能给老子挣钱,趁早滚蛋。瞅瞅那大街上,有多少要饭的花子,你们这些崽子,有一个算一个,出去了都得饿死!」

一番威慑,让新来的红英胆战心惊,连头也不敢抬,

见红英压腿姿势不到位,班主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把她扯到窗台前,一抬手把红英的一条腿抬起,架在窗台上。随即,死命把她的身子往下压,直到红英的脸紧紧贴在了自己膝盖上。

顿时,红英疼得拼命摆手,尖叫起来:「妈妈呀,救救我!」

还没等她喊几嗓子,班主大手一挥,把红英的双手死死固定在脚踝处;另一只手挥舞着木棍随即而上,抽打在红英支着地面的那条腿上,厉声喝道:「往后拉!使劲儿往后拉!」

红英哪里受过这种罪,两条腿的大筋如同撕裂般的疼。她哭喊着嗓子都哑了,而周围练功的小孩没有一个敢吱声的,甚至没人扭过头来瞧一眼。因为他们刚来杂技班的时候都受过这个罪,对这种哭闹早就麻木了。

红英扭动着瘦弱的身体想要挣脱,却被班主像按小鸡儿似的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一条腿压完后,找人扶着她换另一条腿接着压!红英疼到全身冷汗直冒,那条压过的腿又麻又疼不敢落地。

另一条腿搭在窗台上,又是一番撕扯!

这还没完,竖叉压完又压横叉。

班主让红英坐在墙脚,两腿向两边分开,使劲往墙脚的方向掰,直到双腿成为一个「一」字。为了不让两腿收回来,班主又叫两个半大小子搬来两块大石头,死死抵住她的双腿。

这就叫压横叉,有新人练猛了的,据说能把筋给拉伤断裂。

红英疼得鼻涕眼泪满脸都是,忽然一口气没捣上来,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红英感到有人在拍她的脸。睁眼一看,是一个比她高半头的女孩,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裤褂,脸上透着菜色,但眼神里透着温和。

红英刚想说话,却又感到了剧痛,眼泪又止不住地流出来。

从小到大,她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心里除了委屈就是恐惧,娘在哪里不知道,一股子委屈不知道跟谁说。

那个女孩温柔地说:「还疼着吧?你别怕,先开始都这样,你忍几天,筋一拉开就不疼啦。我叫福子,你就叫我福姐姐吧。」说罢,福子用肮脏的袖口给红英擦了擦眼泪。

天已擦黑,福子拿来一碗饭给红英,但红英吃不下去。福子只能叹息一声,抱来草席子,铺在地上。

红英这才得知,这训练场子也是晚上睡觉的地方,男孩女孩通通睡在一个屋,哪管什么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能扒个被窝睡觉就不错了。

在福子的搀扶下,红英爬上了席子,顿时一股霉腐味扑面而来。红英家虽穷,但好歹从小到大都有被褥盖,想到此处,又暗自抽泣。

她不敢大声哭,怕吵到别人。两条腿火辣辣地疼,火烧火燎般钻心的疼,真想张嘴喊。

还没躺一会,「啪」地一声,一条脏裤子扔在了红英的头上。

红英扯下来一看,只见一个十四、五岁,身体已经明显发育起来的女孩叉腰站在一旁。

那个女孩也是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脸旁垂着两条枯细的黄毛小辫子,正一脸不屑地看着她:「小丫头片子,你是新来的吧,敢占老娘的位置!」说完,就要伸手薅红英的头发。

福子赶忙拦住,「她是今天刚来的,两腿疼得走不动了,只能睡在这儿!」

「黄毛」瞪起眼睛,「呸!老娘辛苦一天在外面给你们挣钱,你们倒在这躲清闲!」

福子忙说:「一会儿把裤子给你洗了不就得了?」

「黄毛」回手抓住了福子,看样子还不想善罢甘休。

福子立即嚷道:「你要是还没完,我就去找老板娘!」

「黄毛」一听,顿时气势弱了下来,冲着福子「哼」了一声,一松手丢开福子,扭头走了。

福子看着「黄毛」的背影,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低声对红英说:「她可不是个好东西,以后离她远点儿。」

红英说:「她是谁啊?咋那么厉害?」

福子压低声音说:「她可是咱班子里的红人,外面的那些人都喜欢看她,给的赏钱也多。不过,老板娘不待见她。」

红英问:「为啥?」

福子又往近凑了凑,说:「有一次我听老板娘骂她是骚狐狸,别的就不清楚了。」

红英又问道:「姐姐,你刚才说拉筋过几天就不疼了,是真的吗?」

福子点了点头,说:「我刚来时也疼得直哭,后来就不疼了。咱们在这儿好歹不用挨饿,要是出去了只能要饭,说不定还得被人拐了去…… 算了,不说这个了。等到练出本事,挣了钱,日子就好过了。」

红英默默地点点头。

半夜,蜷缩在破被子里的红英被腿疼折磨地睡不着觉,两眼含泪的她想起了妈妈和弟弟。

但是她已经回不去家了,她早就没有家了。

2、

红英的老家在关外,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弟弟。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人占领了东三省,红英一家的生活越来越艰难,只能往关里逃难。

他们一边讨饭一边往北平走。

红英的父亲本来身体就不好,再加上一路劳累,还没到北平就死在了路上。可红英的母亲穷得连一口薄皮棺材的钱也拿不出,只能将他草草葬在了一个乱坟岗里。

孤儿寡母三个人一路要饭,好不容易到了北平,暂住在天桥南边的一家「起火小店」里。

投宿到这种小店的人,基本都是些无业游民和乞丐,因为店钱便宜至极,一晚一个大子儿,

屋子里只有一个大土炕,各色人等群居一室,其中不乏数来宝的、卖艺的、瘾君子、小偷等社会底层人物。

冬天为了取暖,会在屋子当中的地上挖一个坑烧柴取暖,整个屋子里烟熏火燎。这也是这种店叫「起火」小店的原因。

到了夏天,店里闷热潮湿,遇到下雨,屋子里原本的黄土地面立马变得泥泞不堪。

住店的人一清早就会被轰出去,没本事的沿街乞讨;有本事的靠着会唱一些民间俗曲,挣两个小钱。

红英的母亲白天带着两个孩子上街乞讨,晚上只能住回到乌烟瘴气的小店里。一个「数来宝」的瘸老头见他们可怜,对红英的母亲说:「你这俩孩子,总跟着你要饭不是个事儿,住在这种地方,你闺女早晚得被祸害,不如趁早给她找个出路。」

红英母亲愁眉苦脸地说:「上哪儿找出路啊?我想着给她卖到大宅门儿里,当个使唤丫头也好,可人家都说现在是民国,买卖人口犯法。」

瘸老头说:「那你不如让她学艺。我看你这闺女还算伶俐,兴许杂技班子能收留她。虽说要受苦,总比在这儿要饭强。」

几天之后,红英跟着母亲找到了牛永富杂技班,站在了牛班主面前。

班主见红英身段匀称,筋骨也比较软,就留下了她。红英的母亲跟牛班主签下了 10 年的「生死文书」,虽说民国不许买卖人口,但这也跟卖身契差不多。

只要签了「生死文书」,在之后的 10 年里红英这孩子生是班子的人,死是班子的鬼,父母无权干涉,也不可追究,挣了多少钱也都得归班子。如果中间离开不练了,要包赔吃穿用度等等各种支出和损失。

母亲不识字,在字据上按了个手印,红英就是班子里的人了。

3、

红英每天不仅要练功,还要给老板娘干活。老板娘比班主还要厉害,听说这个杂技班子原先是老板娘她爹的,因为没有儿子,传到了徒弟牛永富的手里,还把独生女儿嫁给了他。所以牛班主再厉害,也要让着老板娘几分。

每天天不亮,红英就得起来生火烧水。晚上睡觉之前,还得给老板、老板娘打好洗脚水。有一次,水烫了些,老板娘抬脚就把红英踹倒在了一旁。

红英的脑袋磕在桌腿上,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可就这样她都没敢吭一声。

第二天,红英带着伤照常练功。

杂技班里还有几个孩子,对彼此身上的伤早就习以为常了,他们哪个不是这样?练功的场子里没有任何垫子之类的保护措施,顶多就是在地上多垫几层黄土,稍一不小心就会磕破摔伤,拿块破布一包,接着练。往往是旧伤还没好,新伤又来了。

再说他们要么是父母养活不了送来的,要么是在外流浪,被班主捡回来的,在这里至少有个安身的地方,能活命,受伤对于他们来说也算不上什么了。

小红英本以为自己吃得苦算是极致了,但她还小,把世道和人心想得太简单了,她和同伴们即将遭遇到更惨痛的现实。

红英来到班子的第二年冬天,牛班主从朝阳门外捡回来一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看上去只有六、七岁,来了之后就像红英当初一样,被逼着练起了功。

没想到,这个小男孩有病,一让他跑跑跳跳就咳个不停,有时候咳得满脸通红,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班主一看见,先使劲踹他一脚,然后瞪着铜铃一样的大眼恶狠狠地说:「给老子装病?有本事你咳死在这儿!」

没过几天,小男孩越来越虚弱,烧得浑身通红,昏倒在了场子里。当天晚上,班主说要带他去找个大夫看看,叫上一个帮手背着男孩出了门。

红英再也没看见过那个小男孩。

其他人也没再提起这事,就像那个小男孩压根儿没来过一样。

旧社会的杂技难登大雅之堂,都是撂地卖艺,围布作场,垒桌为台。场地中央立一跟长木旗杆,就地露天演出。

传统的杂技节目包括:抖空竹、爬杆、打弹弓、舞大刀、吞宝剑、拉硬弓、耍中幡、钻刀圈、上刀山、耍石锁,还有各种硬气功、柔术、顶技、蹬技等等。多数都是搏人眼球,危险性也大,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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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艺人表演柔术

为了招徕观众,牛班主不顾孩子们的死活,常让他们表演一些惊险刺激、恐怖骇人的节目。

「空中鞦韆」就是其中一种。

先是在地上竖起一根高大的木杆子,顶端装一个滑轮,一条大绳从滑轮穿过,绳子的两头垂于地面。

表演前把一个小女孩的长头发向上梳起,在头顶扎成辫子,系在大绳的一端。

一个人拉动大绳的另一端,将小女孩吊起在空中,另一个人推动小女孩,使她在空中来回摆动,做出各种惊险动作。

红英就是耍「空中鞦韆」的不二人选,因为她身姿娇小,身骨子柔软,没过多久就练就好了基本功。

杂技班里,没人愿意表演这个节目,因为大家都把它称为「吊小辫儿」,弄不好,就会把命搭上。

试想一下,把全身所有重量都放在了头皮上,是何等惨痛?每每表演,红英都会疼得眼泪直流,但是不能龇牙咧嘴,得保持微笑,不然哭丧着脸不吉利不喜庆,观众不买账,下场后就会遭到班主毒打。

红英被吊得越高,摆动的幅度越大,底下看热闹的人越是兴奋,叫好声越多,「再高点!再高点!」

人们看着颤颤巍巍的杆子,在空中不断翻来覆去直至疼到挣扎的女孩,被刺激到了心神,愈发地癫狂起来,纷纷朝场子中间扔大子儿。

他们在期待着,盼望着,随着女孩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那个杆子会承受不住,嘎嘣一下断裂开来!

继续扔钱!继续摆动!

人们心底野蛮残忍的欲望就这样迸发出来,而班主也赚得盆满钵满,可怜那小红英,几次差点摔死。

直到她又长大了点,这个项目才换成了更小的女孩去表演。

4、

红英一天天长大,脸蛋也圆润了。凭借着出众的容貌,红英总能收到更多的赏钱,成了杂技班子里新「台柱子」,她和师兄宝忠合作的「蹬技」在天桥一带闯出了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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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艺人表演蹬技

说起牛家班的蹬技,也跟其他杂技班子不同,怎么惊险怎么来。听说牛班主年轻时也练过蹬技,一次训练中,在他脚上正在表演「金鸡独立」的师弟一个没站稳,摔下来把脑袋磕坏了,变得疯疯傻傻。

身型健壮浑身腱子肉的宝忠躺在桌子上,双腿竖起,脚心朝天。红英要么站在宝忠的脚上做各种柔术动作;要么在宝忠的脚上放一个类似于长梯子的架子,她在架子上表演下叉、金鸡独立,甚至是单手倒立。

与别的杂技班子不同的是,宝忠脚上顶着的架子,又细又长。红英站在上面,颤颤巍巍表演各种动作的时候,围观的人无不心里被揪紧,但又被刺激的不舍得离去。

两个人合作默契,从没有失手过,但是这一天,出大事儿了。

那天晌午,红英和宝忠照例在街面上表演蹬技。就在红英踩在宝忠的脚上慢起倒立,刚刚竖直身体时;宝忠只觉得一阵狂风刮过,顿时迷了眼,刺痒难捱时慌了心神,胸中屏着的一口气松了,紧接着腿一抖。

在上面的红英丝毫没有准备,立即被晃了下来。「嘭」的一声,后腰磕在了桌角上,还没来得及惨叫,便疼得昏死了过去……

5、

红英睁开眼,天已经黑了,因为成了小有名气的「角儿」,她有了一个敝塞的单间,有了一张破旧的床。

不知自己怎么回到床上的,她只记得下午正在宝忠的脚上立着倒立,突然就栽了下来。她下意识地想护住脑袋,却磕了腰,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痛……

她试着坐起来,可怎么也使不上劲,坏了,她的腿呢?怎么什么也感觉不到?

福子坐在了红英的身边,两眼哭得通红。

红英顿觉不妙,赶忙掀开被子,腿还在,可是…… 她颤抖着声音问福子:「福子姐,我的腿…… 怎么没感觉啦?」

福子一听,眼泪又掉下来了,啜泣着说:「你别着急,郭大夫说了,能好起来。」

红英脑子嗡的一下,这是瘫了吗?嘴里嚷道:「郭大夫呢?我要亲口问问他!」

福子见红英急了,凑近她耳边低声说:「郭大夫说,你这是把后脊梁骨硌折了,要想好得快,得找西医来瞧,还得找正骨大夫。可是…… 得花好多钱……」

红英心里凉了。

「班主原先想给你请正骨大夫,说刚栽培出的摇钱树,不能就这么废了,可老板娘一听就急了,说治好了得猴年马月,功夫早就废了。所以…… 她拦着班主,说谁要是再提给你请大夫的事儿,钱就由谁出。」

红英彻底绝望了,流着泪说:「还不如直接大头朝下,摔死得了。」

福子赶紧捂住红英的嘴,说:「不许说丧气话,郭大夫说了,躺着静养也能好。只是…… 不知道要多久。」

红英绝望地摇了摇头,眼睛一闭,说:「听天由命吧……」

此后,红英每天只能躺着养伤,吃喝拉撒全凭福子伺候着。为了不被大家嫌弃,她把班子里所有缝缝补补的活儿全都揽了过来。

这其间,没人来看望过她。红英以为人情淡漠,实际上是老板娘不允许任何人来探望,生怕耽误赚钱。

红英并不想死,她想起小时候在老家时,穿着黄色军装的日本兵抢走家里的粮食,还打伤了她的父亲;想起父亲死在路上的惨状;想起不知所踪的母亲和弟弟;想起自己在杂技班子里受过的虐待……

难道自己命该如此吗?穷人就该被人作践吗?

不!她一定要站起来,一定要活下去!

6、

红英每天唯一的消遣就是听着隔壁那个唱大鼓的小女班在练嗓子,中间夹杂着打骂声和小女孩的哭声。

弹弦子的老魏有六十多岁,双目几乎失明,只能从余光里看见些人影。红英过去经常看见他在教那些小女孩背唱词,从不见他发过脾气,更别提动手打人了。

红英躺在炕上,听着老魏的弦子声,听着听着,跟着唱了起来。

红英唱曲儿的声音却招来了有些人的不满。

自从红英成为新的台柱子,就让「黄毛」憋了一口恶气。眼见着自己越来越「失宠」,正急得抓耳挠腮,没想到一场事故让红英摔成了残废,自己重新「得了宠」。

可是,「黄毛」每天看见红英躺在炕上吃闲饭,心里还是恨得慌。她找了个机会,跟老板娘一通嘀咕。

老板娘一直看她「黄毛」不顺眼,但此时,她看红英更不顺眼。经过「黄毛」对她的一番「提醒」,老板娘下了个决心。

一天夜里,一个黑影偷偷摸到了红英的床头前,手里还拿着一个枕头。只见那黑影轻手轻脚地拿起枕头,对准红英的口鼻,狠狠地捂了下去。

红英挣扎起来,惊醒了同在一张床上陪伴着的福子。

福子睁眼一看,老板娘正满脸狰狞地死死按着枕头,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来不及多想,就朝着老板娘扑了过去。

老板娘长得身高马大,福子拼命扒她的手也扒不动,眼见红英挥舞双臂发出「呜呜」声,一声大喊在耳边炸裂:「住手!你想干什么!」又一个黑影窜进了屋里,一下子把老板娘推到了一旁,原来是宝忠。

老板娘一看没机会下狠手了,恼羞成怒,嘴里飚出难听的咒骂:「好啊!早就知道你和这废物不清不楚,有本事你现在就带着她滚蛋!甭让我再瞧见你们!」

宝忠冲着老板娘举起拳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要不是你不管不顾,红英至于瘫到现在吗?告诉你,趁早甭动这歪心眼儿,不然我去告你,叫你吃官司!」

老板娘一听,心想:万一真的惊动了官府,就算不吃官司,也少不了花钱打点,保不齐自己还要吃苦头。

想到这儿,老板娘虽然心有不服,但也无可奈何。她恶狠狠瞪着红英吼道:「要不是我可怜你们,你们早就饿死在街上了!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东西,迟早得遭报应!」

等到老板娘回到自己房里,重重地摔上了门,红英才松了一口气,悲从中来。

突然,她感觉到双腿一阵酥麻,就好像有一群蚂蚁从腰间顺着腿爬去。

她的腿有知觉了!

7、

红英虽然能慢慢走动了,但是离上台表演还差得远。作为班子里唯一一个「吃闲饭」的人,她的日子依旧不好过。就在这时,七七事变爆发了。

「小日本要进北京啦!」

「赶紧逃吧,那日本兵杀人不眨眼,留下的都得死!」

老百姓们恐慌起来。

兵荒马乱的,谁还有心思看杂技?

班主马上收拾家当,带着其他人去了重庆,把红英一个人扔在了北平。正当她为生计发愁时,她发现了另一个同样孤苦伶仃的人——老魏。

大鼓班子也逃走了,只有老魏不愿意离开北平。他打小就在这里长大,最远只到过门头沟,他说:「死也要死在自个儿家里。」

老魏的父亲是旗人,喜欢八角鼓。老魏从小耳濡目染,喜欢上了弦子,后来家里没落,他就以此为职业,专门教刚出道的女孩子唱大鼓,只可惜眼睛越来越不好。

红英一看老魏也留下了,索性自告奋勇拜老魏为师,学唱大鼓,还能照顾老魏的生活。

谁知老魏并不高兴,沉默了半天,他才无可奈何地说:「你可要想好了,一辈子作艺,三辈子遭罪。进了这一行,想出去可就难了。」

红英说:「我打小什么苦没吃过?现在只求有个糊口的本事。唱大鼓可比练杂技强多了,一点儿也不遭罪,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老魏开始手把手地教红英唱鼓曲。红英聪明,嗓子好,早就听会了不少,现在有老魏教更是学得快。为了糊口,红英就跟着老魏,一边学鼓曲,一边在坤书馆里开始了「小女班」的生涯。

书茶馆中专由女演员演出的叫做「坤书馆」,每个馆里都有几个刚开始演唱生涯的小姑娘,也叫「小女班」。

这些小姑娘,坐在台上靠后的长凳上,面向前方,台下的客人们一边喝茶一边听唱,随时会有一个手拿折扇的伙计走到客人面前,将扇子打开伸到顾客面前,请顾客点唱。

那扇子上写着鼓曲的名称,比如「黛玉葬花」、「龙凤配」、「鲁达除霸」等等,顾客可以点曲,还可以指定某个小姑娘来唱。

被点得多,自然挣得多。

但是客人给的钱并不全归小姑娘自己,首先要分给书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要分给拿扇子的伙计,所以到手的最多只有四分之一。

坤书馆有时会请名角来唱,小姑娘则要伺候这些名角,沏茶倒水。名角按约定的时间过来,唱完就走,所以小姑娘的另一个作用就是给名角充当免费的佣人。

她们有时候坐一天也未必能唱上一段,尤其是唱得不好,长得又不好的,受累最多,耗时最长,挣钱却最少。

这些小姑娘一般都是买来的,被当作摇钱树放在这里,如果挣钱太少,还会被打骂。

红英和老魏为了多挣钱,从坤书馆出来后,还要去八大胡同卖唱。

去那里的客人都是图一高兴,也好面子,高兴了给的赏钱也多。

不过红英因为样貌端正,时不常地会被人骚扰,灌酒揩油也是常有的事。老魏虽然眼神不济,但耳朵还好使,也能摸清那些人的心思。稍有不对劲,就马上作揖说好话:「我孙女儿还小,各位大爷多多见谅,她要是醉了,我这个瞎老头子连家都回不了,要是遇上皇军,我们的小命儿可就难保了。求您看在我这个瞎老头子的份儿上,就让她这一次吧!谢谢各位,谢谢各位……」

一般的客人都对日本人不满,看这祖孙俩实在不易,也就不再强人所难了。

8、

在天桥卖艺的苦命人中,还有摔跤手,云小六就是其中一员。

云小六也是苦出身,因为家里穷,孩子又多,从小就被父母送到马师傅的跤场学摔跤。

摔跤最耗体力,可偏偏马师娘抠门儿至极,就怕这些徒弟们把她家吃穷了,每天吃饭时都紧盯着徒弟们。有谁要去添粥,她一准儿得骂街。要是有人敢当着她的面多吃一个窝头,脑袋上准保得挨一顿扫帚疙瘩。

摔跤的人多,想出头很难。有时为了捧出一个名角儿,需要其他人牺牲。

云小六原先属于被捧的,在天桥一带有些名气,没想到,他的好运被日本人打断了。

1937 年秋,一个穿着马靴,长得五大三粗的日本军官来到了云小六的面前。

听翻译说,这个日本人原先在国内就是个摔跤手,来到中国,就想找个中国人比试比试。

云小六一听,心想:是祸躲不过,大不了一死,豁出去了。就大大方方地接受了挑战。

那个日本人见云小六身材瘦削,上来就要来个「穿裆靠」,把他背起来再往地上摔。但中国摔跤讲究借力,云小六一闪身,紧接着脚底下一搓,那日本人一下子就摔了个「狗吃屎」。

「好!摔得好!」围观的老百姓吆喝起来。

云小六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这个日本人拿下了,见大家都冲他叫好,还有扔钱的,赶忙冲着四周拱手作揖。

那日本人坐在地上,一张黑脸气得憋成了茄子色,盯着背对着自己的云小六。突然,他猛地抬脚一踹……

云小六只觉得后腰被铁锤似的东西猛地一撞,就趴在了地上。

「小日本儿使阴招子!」有人在喊。

云小六想挣扎着站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劲,他听见那日本人在叽里呱啦地叫喊着什么,感觉到自己的身上又被猛击了好几下,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云小六伤得不轻。

腰一坏,跤手的前途基本也就无望了。

但是这事儿只有马师傅和几个亲近的师兄弟知道,马师傅跟他们交代过,不能外传。

半个月后,曾经摔倒过日本人的云小六又出现在了跤场,只不过他有另一种使命,他要捧红自己的师弟。

云小六的名气还在,如果能赢他几次,就能成为下一个「名角儿」。

红英遇到云小六时,正赶上他背着一口袋杂和面跟着马师娘往家走。突然从街角拐过来一辆日本兵的运粮大车。云小六躲闪不及,被一个日本兵用马鞭狠狠抽了两下,不但身上的衣服被抽破,受了伤,连面口袋也被抽破了,杂和面流了一地。

马师娘回过神来,一看粮食都撒在了地上,抄起路边一个扁担,劈头盖脸就朝着云小六打过来了。

云小六委屈得很,却又不能躲,只能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挨揍。

红英正好路过,看见了云小六挨揍,赶紧过去劝道:「大婶,您还是别打了,赶紧把杂和面收拾收拾,拿回家里还能凑合着熬粥。这人来人往踩来踩去的,一会儿就什么都不剩了。」

马师娘一听有道理,骂骂咧咧地放下了扁担。

云小六一抬头,看着眼熟,这不就是那个唱大鼓的俊俏姑娘吗?

红英看着眼前这个小伙子怪可怜的,就蹲下来帮着他收拾起地上的粮食。云小六心里满是感激,连声道谢。

红英长这么大,还没人跟她说过谢字,激动的脸一红,冲着云小六一笑。

打那天开始,云小六有空就在这条路上等着红英,陪着她和老魏一直走到家。

两个苦命人的心越走越近。

9、

红英不单唱功好,长得也漂亮,在坤书馆里表演的机会越来越多,挣钱也慢慢多起来了。

但是人一红,是非也跟着多起来。

这一日,一个姓苏的富家公子出二十块大洋,让她唱「妓女怀春」,这种恶俗的曲子只有妓女才会唱,红英一听,当时就阴沉下脸来,转身就进了后台。

台下一帮糙老爷们儿本想看热闹,这下不干了,跟着那个富家公子大喊:「大鼓妞儿,下贱,装什么装啊!不就是图钱嘛!」

红英在后台听着叫嚷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自己挣巴了这些年,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原以为站在台上能活出个人样儿,在人们眼中却还是下九流。

当天晚上,红英和老魏被几个地痞截住了。

一个敞着怀胸前描龙刺凤的地痞撇着大嘴说道:「大鼓妞儿,挣了我家公子的钱,就想一走了之啊?」

红英说:「我凭本事挣钱,怎么就一走了之了?」

「嘿!不识抬举,哥儿几个,把这小娘们儿给我绑回去!」

老魏一听就急了,想保护住红英,却被几个地痞推倒在地,气急攻心,一下子昏了过去。

红英哭喊起来,引来了路人,几个地痞见状,赶紧溜了。两个好心人帮着红英把老魏送到了医院。

老魏虽然有救了,医药费用却让红英犯了难。不得已,为了救老魏,红英只能去找书馆的冯经理。

一到书馆,红英却看见冯经理和苏公子坐在一起。苏公子一见红英来了,马上露出了胜利者般的笑容。

冯经理赶忙走上前来,说:「红英啊,老魏的事情我听说了,刚还和苏公子商量着怎么帮你呢。可巧你就来了。」

红英顿觉不妙:「帮我?」

苏公子说:「我知道你缺钱,所以想帮你把老魏在医院里的钱结了,我还可以替你请看护,这样你就可以……」

「可以什么?」

「可以安心陪我了呀。」说着,苏公子把手放在了红英的肩膀上,一脸的淫笑。

红英感觉一阵恶心。

这个苏公子可是黄赌毒俱全,自己倘若落到他的手里,后半辈子就毁了。她想转身走掉,可是,老魏怎么办?这些年来,老魏既是她的师傅,又像是她的爷爷,还是处处保护她的人,自己怎么能丢下他不管?让他活活等死?

纯良的红英,在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从了苏公子。

10、

几个月后,老魏伤情见好,出了医院,而此时的苏公子玩腻了红英,露出了真面目。原来,他并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公子,而是一个专骗女人的地痞,平时把自己包装成有钱人,吸引无依无靠的女子上钩,或者逼迫其就范。等到玩腻了就把那些女人典给下等妓院。

「老魏治病的钱你得还给我。」

红英愣了,说:「你不是说好了,医院的钱都由你出吗?」

苏公子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跷起二郎腿回道:「谁说的?有字据吗?」

红英急了,冲上前去狠狠抽了苏公子一巴掌,却被苏公子一拳打在了胸口,半天才喘上来气。

「姓苏的,我要杀了你这个畜生!」红英方才醒悟,自己是被彻底玩弄了!

不成想,这番话激怒了苏公子,对着红英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暴行过后,苏公子奸笑着,捻起红英的一缕头发说:「我不会弄死你的,你还有大用处呢!」

当天晚上,红英被绑着,送到了四圣庙的华清馆妓院。

妓院的老鸨人称黄宛氏,是这一行里有名的母老虎。

在民国以前,很多妓女是被妓院买来的。但是民国禁止买卖人口,所以被送到妓院的妇女通常是以「包典」为名,也就是出租的意思,签下字据,并写明几年的时限。

只不过,落入黄宛氏的手里,相当于一条腿踏进了鬼门关。

黄宛氏和她的姘夫黄舒异经常虐待妓女,对于不服从的妇女捆起来就打,各种酷刑轮番用上。按黄舒异的话说:「北平的警察局长都跟我是结拜兄弟,打死你们,不过是脏我一块地。」

老魏得到信儿后,急得不得了,赶紧找人领着,向云小六报了信。

云小六早就听说红英被人包了,心里恨自己无能却又无可奈何。如今见老魏来找他帮忙,赶紧带着几个师兄弟闯进了华清馆妓院。

正赶上红英被黄宛氏捆在椅子上用鞭子抽打,师兄弟们不由分说,上去就把黄宛氏和打手们打翻在地,扛起红英就走。

忌惮黄舒异在北平结交的权贵众多,他们迟早会被报复,无奈之下,云小六和红英带着老魏连夜离开了北平。

他们辗转各地,先是去了天津,后来又到了河北、河南,红英和老魏继续以卖唱为生,云小六给人干零活以维持生计。

三个人过着清贫的日子,不敢回到北平,直到 1949 年新中国成立,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得到了解放,所有妓院都被废除,他们才回京。

1950 年,黄宛氏和黄舒异一伙人被判处死刑,红英亲眼见证了他们被押走枪毙的场面。

新中国对旧艺人进行了改造,编入各种曲艺团。红英终于过上了按月领工资的稳定生活,成为了受人尊重的艺术工作者,不再是下九流。

11、

为什么艺人在旧社会里会被归为「下九流」?我想,不外乎以下心理。

那些观看艺人表演的人,大部分都来自于社会底层,受尽欺压。有些人会心存善良,但有些人会寻找比自己更弱势的群体来欺负。

寻找心理平衡也好,发泄自己对社会的不满也罢,总之,那些不善良的人把目标锁定在了艺人身上。

在旧社会,艺人是供人娱乐的工具,社会地位几乎与娼妓无异,都是要靠着哄人高兴挣饭吃,是弱势中的弱势。再穷的观众,往他们跟前一站都是衣食父母,都是爷。

直到解放后,各行各业劳动者都成为了平等的公民,这个新社会,再也没有三六九等了。

参考资料:

《天桥往事录》

《梦回北京》

《八旗子弟的世界》

《北京老天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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